一
杨旭给伤员身上的刀口缝完最后一针,摘掉手术手套,连工作服也没脱,就无力地跌坐到一张椅子上。从午夜开始的这台连续七个小时的手术,几乎耗尽了这个年轻军医身上的全部精力。瞧他那白色的工作帽檐,此时已全被汗水浸湿,缕缕白色的热气正向四外飘散;那双乌亮的眼珠在眼眶里缓缓滚动,闪射出疲劳已极的光芒;那棱角分明的嘴巴正微微张着,急促地喘着气。人们常说外科医生既是脑力劳动者,又是体力劳动者,看来这话不假。
杨旭坐下不久,抬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不大的塑料皮本,在其中一页上工工整整地用笔写道:“1979年4月30日第三十七台手术,伤员王磊,训练时手榴弹不幸爆炸……”随着那笔尖的移动,一个舒心的微笑在杨旭脸上慢慢荡开。是啊,这是从军医大学毕业分配到这个医院后接的第三十七台手术,三十七次全部成功了,杨旭怎能不高兴呢?军医,最大的快乐莫过于看到自己为伤员解除了痛苦,再说,“三十七”这个数字还意味着那个幸福的日子——婚期的临近,他和未婚妻柳茵曾经商定,不完成“五十”台手术不结婚。
又一阵困倦袭来,他打了个哈欠,头不由自主地向身后的墙上靠去,眼皮慢慢地合上了。随之,一丝轻微的鼾声从他的鼻孔里飘了出来。
正在收拾手术室的两个年轻女护士,听到杨旭发出的鼾声,禁不住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其中一个长着双调皮眼睛的护士刚想张嘴喊叫,被另一个护士急忙用手势制止住了:“他这两天连续接手术,太累了,让他睡会儿。”调皮护士咽下就要冲出喉咙的喊声,伸了伸舌头,带着钦佩地说:“别看他刚来咱科,技术上可称‘第三把刀了’。”她们收拾完手术室,踮着脚尖走到门口,轻轻地带上了门。
从窗帘缝隙里射进来的一束阳光,本来照在杨旭的脸上,此刻也好像是怕干扰他的睡眠,慢慢地移向了别处……
“杨军医,杨军医!”
一阵急切的喊声把刚入梦乡的杨旭又拉了回来,他努力睁开干涩的眼皮,看到护士小张站在面前,忙问:“有事吗,小张?”
“科里刘教导员让你到他办公室一趟。”
“啥事?”
“好像有什么急事。”小张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噢。”杨旭慌忙站起,取掉至今还挂在胸前的口罩,脱下工作服,急急向门外走去。
“急事,什么急事呢?”杨旭边走边思量着,显示着他那倔强性格的两道刷子眉在慢慢向一起聚拢。猛地,他想起,科里李主任外出开会了,号称“第二把刀”的老军医最近因病住院了,今天是不是又有新的手术任务?想到这里,他的精神不禁为之一振,失去的精力似乎又一下子回到了身上。
四月里最后一天的太阳虽然升起不久,但已使人明显地感到了它的温暖。杨旭漫步在洒满阳光的石砌甬道上,心里顿觉有一股说不出的舒服。这温暖的阳光提醒杨旭记起,毕业后来到这里已经五个月了。此刻,他禁不住停下脚步环顾了一下自己工作的环境——这是一所坐落在省城近郊一个风景区里的医院,绕山而建的门诊楼、病房、宿舍层层叠叠,错落有致;几个山泉流水汇成的小湖镶嵌院内,湖水倒映着蓝天、白云;明、清两代留下来的几处亭阁散布山坡,上边的琉璃瓦在阳光下泛着金光;院内花圃相连,芳草铺地,松苍柏翠,竹影婆娑。真是一个好地方啊!杨旭在心里发出了一声感叹。早在他就读军医大学时,就听说这所医院是军区条件最好的医院。毕业时,好多毕业生要求分配到这个医院来,他却没开口,他觉得自己从一个农村孩子成长为一名军医,军队给自己的东西已经够多了,以后应该是自己向部队献出什么而不是再向部队要求什么了。可是没想到,最后竟被分配到这里了。事后他才听说,是因为他的毕业考试成绩居全校第一,被这所医院的外科主任专门挑来的。
“杨军医,你的信。”一个胖乎乎的小个子战士手拿一封信欢快地跳到杨旭面前。
“哦?给我。”杨旭伸出了手。
“慢着。”小个子战士退后一步,举起手中的信,指着信封上“柳缄”那两个娟秀的字,狡黠地眨着眼睛问,“这个姓柳的是谁?告诉我!”
一丝红晕倏地飞上了杨旭的双颊,他抢前一步一把夺过信来,并随即扬起了拳头:“小鬼头!”
小个子战士大笑着跑了。
杨旭急切地撕开信封,边走边读着信笺上那几行熟悉的字迹:
旭:
自卫反击战结束后,我们医院返回驻地进行了战斗总结。昨天,领导通知我可以探家,我打算明天动身,三十日到省城。你若有空,可在当日十二时去火车站接我。过去,你常来信埋怨我不告诉你家住省城什么地方,这次回去,我一定答应你的要求,领你到我家去,介绍你认识我爸爸、妈妈。不过有一个条件,就是你也要宣布你那个“誓言”作废。
茵 匆就
“三十日?啊,就是今天。”杨旭高兴地一拍大腿。就在这时,一块不大的圆石头跟他开了个小小的玩笑,在他脚下滚了几滚,这使得他脚步踉跄了几下,身子险些跌倒。待他身体恢复平衡抬头看时,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教导员办公室的门口。他来不及仔细琢磨柳茵信中的那些话,急忙把信向口袋里一放,迈步踏上了办公室门前的几级石阶。
杨旭刚在门口站定,门忽然疾速地从里边拉开了,杨旭本能地向门旁一闪,随即只见一个面孔白皙的青年军官冲出门来。要不是杨旭闪得快,两人准要撞个满怀。那人在跨出门槛的同时,似乎为了表示自己心里的兴奋,嘴里吹起了一声尖厉的口哨,这把毫无思想准备的杨旭吓了一跳。杨旭认出,这是科里前几天刚从下边部队一个营的卫生所里调来的一名医助,因医疗技术太差,昨天值班时发生了一次不大也不小的医疗事故——给病人吃错了药,造成病人休克。杨旭不明白在科里人员已经超编的情况下,这个医术一般的人为什么竟会从一个营卫生所一下子调到医院里来,更不明白这个刚刚造成医疗事故的人为什么此时这样高兴。
杨旭见他已奔下台阶,刚要转身进屋,不料那医助又猛地跑回门前,手扶门框向屋里喊道:“教导员,记住,在军区小礼堂,今晚八点开演,七点半我爸爸的车来接你。”说完,得意地瞥了杨旭一眼,然后转身跑了。望着他那渐渐远去的背影,杨旭慢慢地皱起了眉头。
“报告!”杨旭推开了教导员办公室的门。
“进来。哦?是小杨,快坐。”教导员刘正君客气地指着一把椅子。这是一个三十六七岁年纪的中年军人,个子不太高;下腹微微向外凸出,身体已开始向横的方向发展;胖胖的圆脸上镶嵌着一双看上去十分精明的眼睛。
杨旭刚在椅子上坐定,耳边就响起了教导员那听来有点过分亲切的声音:“小杨,入党五年了吧?”
“是的。”杨旭点了点头,他有点奇怪教导员为什么忽然问这个。
“从医大给你写的鉴定看,你入党后一直表现不错。”教导员含笑称赞着。
“我做得很不够。”杨旭腼腆地说。
“是啊,我们每个党员都要严格要求自己。最近中央反复指出要整顿党风,强调党员要遵守党纪,你大概也知道了吧?”
“知道了。”杨旭答道。他的眼睛渐渐地瞪大了,凭过去听教导员上政治课的经验,他知道这些话是说出一个重要问题的导语,但那个问题是什么呢?
“对我们科支委会作出的决定,我想你一定会坚决服从的。”
“一定!”杨旭望着教导员坚决地点了点头。
“那好,”教导员显然很高兴,“我今天找你,就是为了向你宣布支委会昨天所作的关系到你的一项决定。”
“关系到我?是有新的手术任务?”杨旭以为自己原来的判断正确,惊喜地站起来问。
“不。”教导员轻轻地摇了摇头。
“那是什么?”
“由于工作需要,组织上决定让你——转业。”
“啥?转业?”杨旭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向前跨了一步问。
“对,转业。”教导员又平心静气地重复了一遍。
杨旭惊呆了,在足有半分钟的时间里,他既没有吸气也没有呼气,只是木然站在那里。
“当然,脱军装对我们每个军人来说,都是一桩痛苦的事,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这是工作需要!你知道,咱科里的军医、医助已大大超出了编制,上级一再要求我们处理超编人员,总得有人走啊。好在你是医生,到地方医院和部队医院一样干。”教导员在进一步做着说服工作。
沉默。屋里只有杨旭那沉重的喘息。
“你还有什么意见也可以谈谈。”教导员的口气显得十分宽宏。
意见?杨旭只觉得腹腔、胸腔里都满塞着意见。他想说,我耗费了国家那么多军费学成一名军医,应该在部队为官兵们服务一段时间,哪怕是一年;他想说,我业余时间主要钻研的是“战伤处理”,这方面的知识在部队用得上;他想说,既然科里人员已经超编,前几天就不应该再从下边部队一个营卫生所里调一位医术很差的医助……但是,他终于什么也没说出,只是艰难地吐出了几个意思不太连贯的字:
“没想到……需要……”
二
杨旭怔怔地站在火车站出站口前。短短的两三个小时,已在他的身上造成了某些改变,平常十分红润的双颊,此时显得那样苍白;眉宇之间惯常挂着的欢欣,已被一片愁云替代。他的双眼不安地注视着出站口,他是来接她的,但此刻却有点怕她在出站口出现。是啊,见面后怎么向她说呢?
她的身影终于出现了。杨旭还没有来得及挪步,她已经站在他跟前了。这是一个长得异常秀丽的姑娘,有一副修长、丰满的身材,有一张瓜子形的俊秀的脸,有一双水汪汪的温柔的眼睛,一顶军帽和一身半旧的军衣,使她在妩媚之中又添了几分英武。
两人相对而立,都没有说一句话,准确地说,都没有说一个字,只是默默地对视了几秒钟,不过任何一个有过恋爱经历的人,都会从杨旭和柳茵那相视的眼神中读出这样一句话:“总算见到你了。”
“你怎么了,不舒服?”当杨旭伸手去接柳茵手中的提包时柳茵不安地轻声问。情人的眼睛是最敏锐的,尽管此时的杨旭满脸是笑,但她还是从他那嘴角、额头上看出了几缕尚未退尽的愁云。
“没啥,昨天受点凉,有点感冒。”杨旭掩饰着。他不想把自己心里的痛苦立刻拿出来让她分担。
“既然病了,就不该再来车站接我,这个地方我又不是不熟,我会走去的。”柳茵依偎着杨旭边走边柔声地抱怨。
一股温暖注入杨旭的心里,使他暂时忘记了苦恼。他边走边含笑征求着柳茵的意见:“下午先在我那里休息休息,晚饭后再送你回家可以吗?”
“随你安排,反正我预先也没告诉爸、妈要回来。”柳茵甜甜地笑了笑。
“你家究竟住在市区啥地方?为什么一直对我保密?早告诉我,医院离市区这么近,我也可以经常照顾一下爸妈。”临上公共汽车前,杨旭低声抱怨道。
“等到了宿舍里再告诉你。”柳茵神秘地眨了眨眼。
走进杨旭的宿舍,已是下午一点多钟了。柳茵喊住要去食堂买饭的杨旭,急切地打开了自己带来的提包:“给,这是给你打的毛背心,你一会儿穿上试试合身不合身;这是你爱吃的五香咸菜,尝尝看比我们在军医大吃的那种强不强;这是我们医院外科在这次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积累的战伤处理资料,供你钻研这个问题时参考。”
杨旭欣喜地一一接过这些东西。最后,他翻着那本资料,忍不住连声称赞道:“太好了,太好了!”但翻着翻着,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末了,他合上资料本,惋惜地说:“这些资料好是好,可惜对我已经用处不大了。”
“为什么?”柳茵诧异地站起来,“你不是说要在业余钻研钻研这个问题吗?”
“因为已经没有钻研这个问题的必要了。”
“怎么了?”
“因为……”杨旭想使这欢乐的气氛再延长一些,不愿现在就说出缘由,便笑道,“吃了饭再告诉你。”
“不!不告诉我我就不吃饭。”柳茵赌气地一下子坐在了椅子上。这是她的经验,自从两人认识以后,每当杨旭不答应她什么事时,她就装出不爱惜自己身体的样子,那样,他就会因心疼她而答应。
果然,这一招应验了。只见杨旭点头说:“好,好,我告诉你。”
柳茵胜利地笑了,睁着那双美丽的大眼睛,等待着杨旭的回答。
“事情是这样的,”杨旭叹了口气,“今天上午……”
柳茵静静地听着,随着杨旭那语调低沉的叙述,她脸上的表情在逐渐地变化——始而微笑,继而惊讶,再而气恼,最后,两颗晶莹的泪珠顺着长长的睫毛滚落下来。
看到柳茵这样,杨旭慌了:“看看,我就说不告诉你,你非要……”猛地,他想起了一个改变这种气氛的话题:“茵,你刚才不是在车站说,到宿舍后要向我说明你不告诉我你家具体住址的原因吗?”
柳茵没吭声,显然,她的感情还不能适应这个突然的转变。杨旭见状,便又继续开玩笑说:“是不是还没有下决心跟我这个乡下佬,为将来散伙留个余地?如果那样的话,当前倒是有个好借口。”
“你胡说什么?”柳茵气恼地扬起拳头,使劲向杨旭胸脯砸去,杨旭并没有躲闪,他知道她舍不得打。果然,那拳头落到杨旭身上时,已经和搔痒差不多了。
“哎哟,真疼。”杨旭假装着叫道。
“装得倒像,鬼东西……”柳茵笑了,尽管泪珠还挂在脸上。
“哎,说啊,为什么不把家庭住址告诉我?”
“因为我怕……子”柳茵轻轻说出了这几个字。
“怕什么?”杨旭听到这几个字就激愤地叫了起来,“怕我嫌你家穷?怕我嫌你父母工作不好?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们在一起读书几年,你难道还没有考验够吗?”
“你啊……我怕的是你那句誓言。”柳茵柔声说。
“誓言?什么誓言?”杨旭莫名其妙地站起来问。
“你想想。”
杨旭刚要低头去回忆那淡忘了的往事,门外走廊上突然传来一个人疾速奔跑的脚步声。
出了啥事?杨旭以军人特有的敏捷跳到门口,很快地拉开了门。
“杨军医,快,军区江司令他们遭了车祸,只有林军医一个人值班,忙不过来,其他的医生都去礼堂开会了……”门外传来一个年轻战士气喘吁吁的声音。
“江司令?”听到这三个字,柳茵呼一下站了起来。
“小茵,你先休息,我去看看伤员。”杨旭在门口匆匆地说完这句话,拔腿就跑。
“等等,我也去!”柳茵慌忙抓起军帽,疾步向门外冲去。
……
三
在门诊部的一间治疗室里,杨旭正小心翼翼地为江司令——一个年近六十、双鬓染霜的老军人,清除右小臂上嵌进肉里的车窗玻璃碎屑。杨旭的身后,站着刚从礼堂赶来的教导员和几个医生、护士,大家都静静地注视着杨旭的动作。柳茵夹在人群中间,神情紧张地望着江司令那条伤臂,每当杨旭手里的手术器械触到江司令的伤臂时,柳茵的额头就跟着一皱,好像那伤口就在她身上。
清创工作正在进行时,门无声地开了,一个五十来岁的慈眉善目的女军人走进屋里。教导员扭头一看,急忙迎了上去,低低地叫了一声:“柳副部长,司令员的伤不重,你放心。”来人摆了摆手,示意教导员不要说话,然后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
全神贯注地看着杨旭工作的柳茵,并没注意到柳副部长的到来。
伤口终于包扎完毕,柳副部长急忙趋前,和杨旭一起扶江司令从床上坐起。江司令望了望柳副部长,诙谐地说:“你怎么也来了?怕我和你永别啊,还不到时候。”说完,他又含笑望着屋里站着的人,“你们不是在开会吗?快去接着开吧,这里没什么事了。”
屋里的人们并没有向外走。柳茵面露喜色地向江司令和柳副部长身边挤去。
“谢谢你,你的手艺不错,叫什么名字?”江司令转身握住杨旭的手亲切地问。
“他叫杨旭。”柳茵挤到江司令身边大声地代杨旭回答,声音里透出极大的兴奋。
听到这声过于响亮的回答,人们都愣了一下。站在屋里的教导员和其他医护人员有点奇怪地望着这个陌生的姑娘。但几秒钟之后,只听柳副部长惊喜地叫道:“哎,这不是茵茵吗?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妈妈——”柳茵高兴地扑到了柳副部长的怀里,“我刚从外边回来。”
“茵茵?”江司令也欣喜地看着柳茵,“真是你吗?”
“是我,爸爸,怎么连我也认不出了?”柳茵转身摇着江司令那只没有受伤的胳膊,抒发着女儿见到爸爸时的全部喜悦。
屋里的人都面呈喜色,分享着这父女、母女见面的欢乐,独有站在一旁的杨旭,吃惊地瞪大了眼,呆呆地望着这个意想不到的场面。
“回来怎么也不早告诉一声,谁去车站接你的?”江司令慈爱地望着女儿问。
柳茵不好意思地用手朝杨旭指了指:“他。”
“你们怎么认识的?”江司令有些惊奇。
“我不是在信里跟你说过,有个叫小旭的……”柳茵娇嗔地白了爸爸一眼。
“噢,你就是小旭啊!”江司令转身高兴地拍了拍杨旭的肩膀。柳副部长也含笑望着杨旭,一双慈祥的眼睛里射出了满意的光。
屋里的人都有些吃惊,但吃惊最厉害的要数教导员了,只见他大张着嘴,徐徐地吸进了一口冷气。
……
四
柔和的电灯光映照着柳茵那绯红的脸颊。她坐在床边,不无淘气地望着坐在桌前的杨旭说:“怎么样?我可向爸爸、妈妈介绍了你,现在该你来宣布那个誓言作废了吧?”
“该死,竟瞒了我几年。”杨旭假装恼怒地望着柳茵说。随即,他又轻声问,“什么誓言,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自己的誓言还能想不起来?”柳茵娇笑着说,“去年夏天的那个晚上,在校园的湖边上……”她含笑提示着。
“湖——边——上,噢!”杨旭拍了拍额头,一年前那个夜晚的情景倏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那是一个月明风清的夜晚,杨旭和柳茵漫步在校园湖边的林荫道上。
“茵,我家住在农村,爸、妈是农民,家里又有弟妹,你要慎重考虑啊!”杨旭轻轻地对依偎在自己身上的柳茵说。
“那怕什么?将来我家还可以在经济上支援你家。”柳茵柔声地安慰着杨旭。
“不。从你平时过的那种朴素生活看,你家也不会富裕;再说,你爸妈当工人,辛辛苦苦挣几个钱,我们怎么能去用?”
“你怎么知道我爸妈是工人?”柳茵抬起头问。
“猜测的。从儿女身上是可以看出爸妈身份的。”杨旭含笑说。
“如果我爸妈是高干呢?”柳茵笑着。
“开玩笑。但假若真的是高干,我们就得一刀两断。”
“为什么?”柳茵瞪大了眼睛。
“因为不敢高攀,你看咱系里的那几个高干女儿,整天讲究吃穿,荒废学业,一个农民的儿子敢要这样的老婆?”
“假若现在有一个高干女儿爱你呢?”
“我发誓:一辈子不结婚也不要这样的人做老婆!”杨旭斩钉截铁地说。
“真的?”柳茵停下了步。
“当然!”……
“咚咚,咚咚”一阵叩门声打断了杨旭的回忆。柳茵站起身去开门,在门拉开的同时,只听她欢快地叫了一声:“爸爸——妈——”
“别人家是女儿回家看爸、妈,我们家是爸、妈出来看女儿。”江司令朗声说笑着走进杨旭这十二平方米的宿舍。
杨旭见状,慌忙起身让座,但因屋子里只有一把椅子,只好让岳母和柳茵坐在床边,自己站在那儿。
“我和杨旭马上就要去家里看你们的,你们怎么跑来了?”柳茵依在妈妈怀里娇声说。
柳妈妈抚摸着女儿的头发,轻声说:“你爸爸今晚八点要坐车去北京开会,时间得半月,他怕你们回去晚了见不到,所以先来看看。”
“你胳膊上有伤,怎么好去开会?”柳茵忽闪着大眼望着爸爸。
“哟,俺闺女可知道疼爸爸了!放心吧,这伤妨碍不了开会。”江司令慈爱地望着女儿。说完,他转向杨旭:“小旭,你的情况小茵在信中已经向我们讲清了,我和小茵她妈同意你们的事。不过有一个要求,就是你们要牢牢记住自己是个军医,努力争取把工作……”
“他马上就不是军医了。”柳茵张嘴打断了爸爸的话。
“为什么?”司令员脸上微微露出了惊疑的神色。
“他转业了,最近几天就要到地方报到。”柳茵口气里不无委屈的成分。
“你不是刚从军医大学毕业吗?怎么刚花钱把你培养成一名军医,马上就要走呢?”司令员脸上的神情渐渐严肃起来。
“不是他要走,是医院决定让他走的,是因为……”柳茵下边的话被杨旭投来的目光制止了。
“主要是因为工作需要,”杨旭压抑着心里的愤懑,用尽量平静的声调向司令员解释着,“在科里我技术差,工作不适应,应该走。”他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心里明白,现在只要这位未来的岳父说一句话,他就会被留下来。而那样一来,不但会有另一位不该转业的人要走,而且自己也因此要落上“仗势驸马”的称号,就会被人斥之为“靠女人当上军医的”。这是他的自尊心所忍受不了的。此时,杨旭对待转业这件事的态度一下子变了。就在这前几分钟,他的心里还一直在为就要脱下心爱的军衣这件事感到痛苦,尽管有柳茵在身边的欢乐来中和,那痛苦还是不时地从心底泛起。而现在,他倒真怕这个未来的岳父干涉这件事,使自己不转业了。在实利和名誉相悖时,世间有人为了获得实利,可以不顾名誉,也有人为了保全名誉甘愿抛弃实利,杨旭正属于后一种。他宁可脱下不愿脱的军衣,也绝不使自己的名誉有一点损害。
“爸爸,杨旭应该……”柳茵的一句话没说完,门外忽然传来教导员的声音:“杨旭在家吗?”
“在家,请进。”杨旭拉开了门。
“哦,江司令在这儿。”教导员恭恭敬敬地向司令员行了军礼。
“是小刘啊,坐吧。”江司令用手朝床沿指了指。
“不了,不坐了,我是来通知杨旭一件事的。”教导员谦恭地答道,随即,他转向杨旭,“小杨,我是来告诉你,由于工作需要,组织上决定你不转业了。”
“哦?!”杨旭和柳茵几乎同时轻叫了一声,不过在这叫声之后,柳茵眉梢上迅速挂起的是喜悦,杨旭嘴角上即刻浮起的是讥诮。
江司令脸上的笑意在慢慢消失。
柳妈妈的双眼紧紧盯着丈夫,目光里流露出明显的不安。
“你的意见呢?”江司令转向杨旭缓声问。
“这是工作需要,他当然是服从组织决定了,还用问?”柳茵不满地白了爸爸一眼。
“我不是问你!”江司令向柳茵投去严肃的一瞥。
教导员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江司令的脸上,希望从那上边找出对自己刚才宣布的决定的赞许表情。凭过去给别的首长办这类事的经验,他知道那表情是必定会出现的。当听到江司令问杨旭的意见时,他心里乐了,他断定这是江司令满意的表示,只不过是不好直接说出来罢了。他非常高兴地期待着杨旭的回答,认定杨旭的答话只会是“同意组织决定”,而不会是其他。
“我的意见,”杨旭开了腔,声调因激动而有些微微发颤,“服从上午那个‘工作需要’,谢绝晚上这个‘工作需要’。”
“你……”柳茵着急地叫了一声。
刘教导员那双不大的眼睛睁大了,但他立刻又恢复了平静,他判定杨旭这是仗着“驸马”的身价,在逼自己当着江司令的面向他道歉。于是便急忙转向杨旭:“小杨,昨天,主要是我们考虑不周,你不要……”
“好了,”江司令打断了刘教导员的话,“正君同志,我同意杨旭的意见,他必须转业!”司令员这句话口气坚决,听来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刘教导员张大了嘴巴,这次是真的吃惊了。
柳茵惊讶地望着爸爸那严肃的面孔。
杨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柳妈妈平静地望着丈夫,嘴角露出了一丝理解的笑意。
江司令转向杨旭,用温和亲切的语调说:“小旭,你刚才的回答假若我是昨天听到的话,我是不会同意的,但是今天,我必须同意,我想这其中的缘由你会明白。”
“我明白!”柳茵激愤地叫道,“可是古人还能做到内举不避亲哩,你连这点都做不到!”
江司令抬腕看了看手表,转向柳茵:“好了,不要再向我说别的,我的时间不多了。你在假期之间帮小旭整理一下东西,送他尽快到工作单位报到。将来你转业后,直接转到他那里去。”说完,站起了身。
“江司令还有什么指示吗?”刘正君边向司令员敬礼边小心地问,一层细密的汗珠已从他那白白的前额上沁了出来。
“没什么指示,只有一句劝告,就是今后在使用‘工作需要’这个词时要慎重一些。如果我再发现你今天这样的使用法,就会撤你的职。”
“是!是!”刘正君诺诺答应着,看到司令员走出门口,他急忙掏出手帕擦去额头上的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