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宋玉(下)
四
好,让我们再来谈谈有关宋玉的故事。
有关宋玉的故事,散见于刘向《新序》、韩婴《韩诗外传》、习凿齿《襄阳耆旧记》、余知古《渚宫旧事》诸书,《水经注》和《北堂书钞》里面也有些散见。陆、冯二先生在《中国诗史》里面是否认这些故事的真实性的,现在是怎样,我不知道。但他们的否认根据,逻辑性很不够强。因为故事中有的有不同的说法,彼此相冲突,他们便一概加以否认。例如《对楚王问》,据《文选》是楚襄王,而刘向《新序·杂事》第一则作“楚威王”。陆、冯二先生说:
“威王卒于前329年,时屈平年才十五(?)。宋玉既能与威王问答,便不能是屈平的弟子。那么,我们不能据它们以作宋玉传,是很明显的。”(见陆、冯合著《中国诗史》)
然而,这道理却一点也不明显。大凡两种相冲突的说法,照逻辑上讲来总得有三种可能,一种是都不可靠,一种是一可靠、一不可靠,还有一种是在某种限制下两者都可靠。陆、冯二先生只采取了三分之一的可能性便把问题作了全称的否定,那是不合逻辑的。而且由于这一例的略有冲突,还更进一步把所有关于宋玉的其他并无冲突的故事也一概否定了,那是更不合逻辑的。事实上陆、冯二先生所提出的问题非常简单,那就是《新序》的“威王”的“威”字是错了。同一《新序》,在《杂事》第五里面还有两段故事,是作楚襄王,世代与《文选》相合,与其他诸书的叙述也不那么冲突。这就是上述的第三种可能性,只消改一个字,便两说都可靠。既要研究宋玉,而却把古代有关宋玉的传说全盘否定了,方便是方便,因为省得麻烦,而且便于发挥主观的见解。但那样不就是违反实事求是的唯心论的研究方法吗?
各书中所载宋玉的故事,颇多相同,且多和相传是他的作品者有关。在这里我不想缕述,只想把《新序·杂事》第五里面的两个故事摘引出来讨论一下。
第一个故事:
“宋玉因其友以见于楚襄王,襄王待之无以异,宋玉让其友。其友曰:夫姜桂因地而生,不因地而辛;女因媒而嫁,不因媒而亲。子之事王未耳,何怨于我?……”
这段故事又见《韩诗外传》七及《渚宫旧事》卷三,内容大抵相同。但在《襄阳耆旧记》(心斋十种本)卷一,“友人”定名为景差,据云“宋玉始事屈原,原既放逐,求事楚友景差,景差惧其胜己,言之于王,王以为小臣。”在《北堂书钞》卷三十三引《宋玉集序》,则以为楚怀王时事。
“宋玉事楚怀王,友人言之宋玉,玉以为小臣。王议友人。友曰:姜因地而生,不因地而辛;女因媒而嫁,不因媒而亲也。”
此文有夺误,当是“宋玉有友人事楚怀王,友人言之王,王以为小臣”云云。怀王与襄王之异当是传闻异辞,论理以作怀王者为近是。宋玉既相传是屈原弟子,则当兼事怀王、襄王两代,在怀王时做过“小臣”,在襄王时做到“大夫”,是近情合理的。
第二个故事:
“宋玉事楚襄王而不见察,意气不得,形于颜色。或谓曰:先生何谈说之不扬,计划之疑也?宋玉曰:不然,……夫处事不便,岂可以量功校能哉?……”
和这相同的故事也见《渚宫旧事》卷三,只是删去了“意气不得,形于颜色”两句。我觉得这两句是不应当删去的,这和《九辩》中宋玉所透露的心境正完全相符。作《九辩》时的宋玉,年纪是相当老了——“老冉冉而愈施”,则这后一故事是在楚襄王时不会有问题。
上述的两个故事,我认为都比较可靠。第一个故事既散见诸书,而且小有异同,正足证明事有根源,而非雷同一响。第二个故事则在宋玉最可靠的作品《九辩》中得到内证。宋玉的比较详细的生活情况,虽然已无从查考,但根据这两个故事来看,他曾经作过楚国的“小臣”,后转进而为“大夫”,总是可以肯定的。“小臣”是一种职位,在古时就约略相当于弄臣。楚王曾以宋玉为“小臣”,可见别人对宋玉的客观评价是有一定的分量。宋玉受到这样的待遇尽管不高兴,然而他终于接受了这样的待遇,可见他的主观品质也实在不那么太高。到了老来官运依然不亨,终至“意气不得,形于颜色”,更表明宋玉的为人是怎样热衷于利禄了。
就这样,无论是作品也好,故事也好,都对于宋玉的为人十分不利。我并不是对宋玉有偏恶,我只是根据客观的材料来下判断。在我看来,宋玉的文章是做得不错的,我在剧本《屈原》里面也并没有否认他的文才,倒是暗示过他的文才可能比屈原高,但说到骨气上来,那是有问题的。
五
说宋玉没有骨气,是不是作俑于我呢?不,这差不多是两千多年来的民间定评。
民间对于宋玉的评价,我们从《对楚王问》的“先生其有遗行与?何士民众庶不誉之甚也!”那句话中可以看出。即使那篇文章是假托,但从汉朝以来就有了。在古时是那样,在后代也是那样。两千多年来,一般人的看法是:宋玉是一位风流才子。在风流才子这个品评里面,一方面是肯定了他的文才,另一方面也肯定了他的轻薄。或许这是把宋玉先生委屈了吧,但至少可以说,委屈了宋玉先生的不是从我开始。
当然,在封建时代也有人推崇宋玉,而每每以“屈宋并称”,但那是出于封建文人的一种偏见。封建文人,他们批评文章或人物的好坏,也以人民性的有无或多少为标准,而是人民性愈多就愈坏,愈少就愈好。因此,“屈宋并称”倒还是客气的,有的人还可能抑屈而扬宋。例如班固就会责备屈原“露才扬己,……强非其人”,颜之推也说“自古文人常陷轻薄,屈原露才扬己,显暴君过”。(班固与颜之推说,均见王逸《楚辞》汪兴祖补注所引,在《离骚》叙后)在这些人眼里看来,像宋玉那样的“怨而不怒”——“赖皇天之厚德兮,还及君之无恙”,倒还会比屈原高出一筹呢。
但在今天我们是应该采取民间的看法呢,还是应该跟着封建文人的后边去随声附和?
或许有人会说:“今天是今天,我们不能拿今天的标准去衡量古人,那样是反历史主义。”
好,那么两千多年前的司马迁又当何说?对封建秩序不大买账的司马迁,对人民性比较看重的司马迁,他的的确确是有点鄙视宋玉的,的的确确是没有把“屈宋并称”的。如果我们考虑到司马迁是以贾谊与屈原同传,那就更可以看出司马迁的史笔确实具有深刻的褒贬意义。贾谊之所以能与屈原同传,毫不疑问,并不仅是由于他的辞赋私淑屈原,而更主要的是由于他有政治抱负而能“痛哭流涕”地直言敢谏。由这一对照,不更可以看出司马迁对于宋玉的评价和待遇——仅仅在《屈原传》中附带了一笔,是有分寸,有见地,而不是任意抹杀的吗?
宋玉先生是有才华的诗人。这层,司马迁是肯定的,我也并没有否认。但一定要说“他的骨头和屈原的是同样硬的”,司马迁是摇过头的,我也始终要摇头。我想,假使宋玉先生能够再生,恐怕连他自己也是会摇头的吧?
1954年12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