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喜欢研究历史的人,我也喜欢用历史的题材来写剧本或者小说。这两项活动,据我自己的经验,并不完全一致。
历史的研究是力求其真实而不怕伤乎零碎,愈零碎才愈逼近真实。史剧的创作是注重在构成而务求其完整,愈完整才愈算得是构成。
说得滑稽一点的话,历史研究是“实事求是”,史剧创作是“失事求似”。
史学家是发掘历史的精神,史剧家是发展历史的精神。
史学家是凸面镜,汇集无数的光线,凝结起来,制造一个实的焦点。史剧家是凹面镜,汇集无数的光线,扩展出去,制造一个虚的焦点。
史有佚文,史学家只能够找,找不到也就只好存疑。史有佚文,史剧家却须要造,造不好那就等于多事。
古人的心理,史书多缺而不传,在这史学家搁笔的地方,便须得史剧家来发展。
历史并非绝对真实,实多舞文弄墨,颠倒是非,在这史学家只能纠正的地方,史剧家还须得还它一个真面目。
史学家和史剧家的任务毕竟不同,这是科学与艺术之别。
二
自然,史剧既以历史为题材,也不能完全违背历史的事实。
大抵在大关节目上,非有正确的研究,不能把既成的史案推翻。但因有正确的研究而要推翻重要的史案,却是一个史剧创作的主要动机。
故尔,创作之前必须有研究,史剧家对于所处理的题材范围内,必须是研究的权威。
关于人物的性格、心理、习惯,时代的风俗、制度、精神,总要尽可能地收集材料,务求其无瑕可击。
优秀的史剧家必须得是优秀的史学家,反过来说,便不必正确。
三
然而有好些史学专家或非专家,对于史剧的创作每每不大了解,甚至连有些戏剧专家或非戏剧专家,也有些似是而非的妙论。
他们以为史剧第一要不违背史实,但他们却没有更进一步去追求:所谓史实究竟是不是真实。
对于史剧的批评,应该在那剧本的范围内,问它是不是完整。全剧的结构,人物的刻画,事件的进展,文辞的锤炼,是不是构成了一个天地。
假使它是对于历史的翻案,那就要看它翻案的理由,你不能一开口便咬定它不合乎史实。
譬如我们写杨秀清,作为叛逆见于清人纪录或稗官野史上的是一回事,作为革命家在他的本质上又另外是一回事。在这儿便可以写成两个面貌。
你如看见有人把他作为革命家的描写,你却不能说这就是违背史实。
或者你看见两个人写杨秀清,一个把他写成坏蛋,一个把他写成好人,你便以为“不妥”。
先要看作家是怎样在写,写得怎样,再说自己的意见:得该怎样写,写得该怎样。
写成坏也好,写成好也好,先要看在这个剧本里面究竟写得好不好。
应该写成好还是坏,你再要拿出正见来,然后才能下出一个“不妥”。
批评家应该是公平的审判官,不是刽子手呀!
“写历史剧就老老实实的写历史,不要去创造历史,不要随自己的意欲去支使古人。”这样根本的外行话,最好是少施教训为妙。
究竟还是亚里士多德不可及,他在两千多年前说过的话比现代的说教者们高明得无算:
“诗人的任务不在叙述实在的事件,而在叙述可能的——依据真实性、必然性可能发生的事件。史家和诗家不同!”
史剧家在创造剧本,并没有创造“历史”,谁要你把它当成历史呢?
四
史剧这个名称,也只是一个通俗的说法。认真说凡是世间上的事无一非史,因而所有的戏剧也无一非史剧。
“现在”,究竟在哪儿?
刚动一念,刚写一字,已经成了过去。
然而有好些专家或非专家却爱把史剧和现实对立,写史剧的便被斥责为“逃避现实”或“不敢正视现实”。
“现实”这个字我们用得似乎太随便了一点。现在的事实固可以称为现实,表现的真实性也正是现实。我们现在所称道的“现实主义”无疑是指后者。
假使写作品非写现成事实不可,那么中国的几大部小说《水浒》、《西游》、《三国》等等都应该丢进茅坑。《元曲》全部该烧。但丁、莎士比亚、歌德、托尔斯泰都是些混蛋。
大家都在称赞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说是现实现实,但人们却忘记了他所写的是拿破仑侵略俄罗斯的“历史”。
请不要只是把脚后跟当成前脑。
五
史剧的用语有一个时期也成过问题。
有的人说应该用绝对的历史语言,这简直是有点滑稽。
谁能懂得绝对的历史语言?绝对的历史语言又从什么地方去找?
我们现代的言语在几百、千年后一部分倒是可以流传下去的,因为我们已经有录音的工具。但几百、千年前的言语呢?不要说几百、千年,就是几十、百年前也就无法恢复。
但史剧用语多少也有限制,这和任何戏剧用语都有限制是一样。
根干是现代语,不然便不能成为话剧。但是现代的新名词和语汇,则绝对不能使用。
在现代人能懂得的范围内,应该要搀进一些古语或文言,这也和写现代剧要在能懂的范围内使用一些俗语或地方语一样。不同的只是前者在表示时代性,后者在表示社会性或地方性。
写外国题材的剧或翻译,不曾听见人说过剧中人非得使用外国语不可,而写历史剧须得用历史语,真是不可思议的一种奇谈。
1942年4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