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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下的朝圣 §第六章 神灵遍布的山水

一、施放跳蚤的喇嘛

我们在怒江大峡谷里走了两天,受够了它的炎热,也享尽了它的风光。今天我们要离开怒江峡谷,向雪山上爬了,这意味着路会越走越凉快。

上午要爬的一个名为冬都垭口的高山,海拔大约在3200米左右。我们从2000米的海拔高度出发,一出察瓦弄镇就沿着一条驿道开始爬山。几个身着红色袈裟的尼姑和我们同行,不知道她们是哪个寺庙的。每当给她们拍照时,她们总是笑着扭过脸去,或者躲到一边。但是她们好奇的眼光又总是在偷偷地追随着我们,脸上的笑容也很朴实善意。她们都背有沉重的背囊,走不上多远就要停下来歇一口气。这群尼姑身体都很健壮,是典型的康巴女性的身段,我估计她们年纪都在三四十岁往上,其中有两个大约有60多岁。寺庙里的僧侣无论男女都很难判断出他们的准确年龄,尤其是尼姑们,我认为出家为尼的女性比当喇嘛的男性更为不容易。有一年在云南藏区,我曾经在一个尼姑庵赶上一次尼姑们的祈愿法会。她们为了在神灵面前以示虔诚,两天只吃一顿饭,这样的斋戒洁净期要进行3个月。我去的时候尼姑们个个面带菜色,目光迟滞。那时我忽然体会到了悲悯这个涵义很深的词汇。

后来大家一路上慢慢处熟了,尼姑们不再躲我们的镜头。因为我们骑马上山,而尼姑们是负重走路,所以我经常走到她们的前面,然后找个地方架好相机等她们到来。考察队里有数码相机的,还可立时将拍她们的照片在液晶屏上显示出来给她们看,这让尼姑们大为高兴。她们大约第一次看到这样新奇的玩意儿,为自己刚才在镜头前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而惊诧不已。可惜我不能和她们更多地交流,她们不知是一句汉语都不能说呢还是羞于和我们交谈,我们不知道这些女尼们身后隐藏着的更多故事。

离山垭口大约还有300米高差的时候,我下马爬山。我想体验一点缺氧的感觉,体验一点朝圣者累到绝望的感觉。我们这样的朝圣太舒适了,而太舒适的生活会令人逐步丧失对神灵的敬畏,逐步丧失对宗教情感的培养,认为自己是个什么都拥有、什么都不在乎的人。这很危险,就像一个在森林中乱走的人,看不见的野兽在前方正等着他哩。

我只背了一部相机,可没走上十步就气喘如牛了。但是没有关系,我需要这样的大喘气,把积蓄在腑脏内很久了的“废气”吐纳出来,我需要出汗,需要腰酸腿软的感受。我曾经听说有个内地来的人每年都来外转经一次,因为他认为这可以有助于他减肥。他有没有信仰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老兄每外转一次,就掉下六七公斤的肉。

在我快要累瘫倒的时候,终于看到垭口的经幡阵了。那感觉跟骑马走近它又不一样了,我是自己挣扎着上去,就像一次漫长艰辛的长跑的终点冲线。

在藏区,所有的雪山垭口都大同小异,经幡、风马旗、香炉、玛尼堆。它们代表当地人对天神、地神、战神、护法神等诸神系的敬畏和膜拜。只要是翻越雪山的道路,一定有个地方会被选定为神灵的祭祀场,这个地方就在人们的脚步越过山脊处,一声高亢嘹亮的“啦嗦啰”,既是对神灵的呼唤,也是人们终于又站在了雪山之巅后对自然的赞美。

啦嗦啰!无处不在的神;啦嗦啰!你这壮美的雪山。

从冬都山下来时,道路几乎是垂直的,连弯道都很少,除了可以看出人马在山坡上践踏出的杂乱脚印外,你感觉不到一条像模像样的下山路,似乎藏族人认为在山坡上直上直下更省事,我们不得不跳跃着下山。我发现这一路上翻越的大山,上山路总是“之”字形的弯道相对多一些,而下山路则多陡峭直接。这大约是由于人们并不把下山当多大一回事儿,为了省时间他们便不在乎路是怎样走的,也不在乎采用那种方式。你想怎么走就怎么走,是跳着走呢?还是滑溜着走呢?或者是飞下去呢?全看各人的性情了。

阿牛告诉我,我们从冬都山下来后,将沿着一条神秘的河流绕行两天。他们叫这条河察隅恰,它的神秘之处在于它顺我们前进的方向流淌,大家都知道我们现在正沿着外转经路向西藏高原挺进,都是逆江河而上,现在怎么会有一条河流与我们同行呢?难道它是一条“水往高处流”的河?这条河的第二个神秘之处是它竟然在崇山峻岭中绕了506道弯,绕得赶马人都不知道它从哪里来的,又要到哪里去?因此传说它是一条既无源头也无终结处的河。说它流到某一段悬崖下,就忽然钻入地下,再也不见了。

老都对这条神秘河的解释就更有意思了。他说金沙江、澜沧江、怒江三条大江从青藏高原一齐下来时,到了卡瓦格博神山下带来的都是鲜花和赞美的歌声。而察隅恰河里总是飘下来一些尸体——我想这大约跟上游地区的人们实行水葬有关,卡瓦格博神山认为这是对他的不敬,于是就挥动手里的神鞭抽打它。可是神山抽它一鞭子,察隅恰就缩进大山深处躲起来,然后它又钻出来,神山再抽它,它再躲。就这样,便形成察隅恰在大山褶皱深处的506道弯。“每一道弯都是它挨了一鞭子的记号哩”,老都说。

这是一个非常精彩的神话故事,我们这些舞文弄墨的人,面对一条九曲回肠的河流,绝对虚构不出这形象生动的传说来。你瞧卡瓦格博神山多么威风骄傲、凛然不可侵犯,不容大自然中的任何东西亵渎他的尊严;而那察隅恰,多么调皮聪明,首折不回。水总是要流走的,哪怕绕再多的弯呢。

我在半山腰处便看到了那神秘的河流,它大约比澜沧江和怒江瘦小一半左右,果然是左一道弯右一道弯的,一会儿从这座山头绕出,一会儿又从那座山头下消失了。

我回到家后查看了西藏地图,才知道察隅恰就是在藏东南地区有名的玉曲河,它发源于藏东昌都地区类乌齐县境内的雪山脚下,最终在察隅县注入怒江。从地图上看,玉曲河在察隅县境内受到梅里雪山山系的阻挡,便不得不在崇山峻岭中寻找出路,它在这一带绕了好几个大小不等的“u”形、“s”形的弯后,才终于归顺到怒江奔腾南去的洪流之中去了。我曾经在藏东地区的旅行中多次和它打过照面,只是还从没有像这一次那样知道了它如此多的传说和故事。

中午我们在一个没有人的“小村庄”吃方便面。或许它不能叫做一个村庄,只是大山脚下的一块坡地,地边有稀疏的房舍和木栅栏,以及一些孤独的老树,与已经收获过的裸露的黄土地一起,形成一道独特的风景。从长镜头拉近来看到的一些局部画面,就像是中国北方塞外风光。那些简陋的房舍不是当地人的生活起居处,而只是农忙季节耕种人休息和看守庄稼的地方。因为这片土地离村庄太远了,人们来地里薅一把草,施一点肥,都要翻山越岭走上大半天的路。因此做农活的人干脆就在地边搭建一些房舍,权当另一个“家”吧。可是令人感到惊奇的是,藏族人随意地在大地上耕种土地、搭建房舍,根本没有考虑到什么构图啦、色彩啦之类的东西,可是我们怎么看都觉得像一幅画,都可看出许多的美学涵义来。也许正因为如此,人们说,你到西藏去,就是拿一部傻瓜相机,也可以拍出一些精彩绝伦的图片。

下午进入玉曲河谷时,我们重新感受到了像怒江大峡谷里的闷热和干燥。海拔又回到2000米以下,河谷并没有因为玉曲河是一条相对小一些的河流而改变其切割纵深、山势险峻的风格。朝圣者们的转经路就像玉曲河一样,在大山中百折不回地兜圈子。这个下午的路程相当艰难枯燥,一路上尘土飞扬,河谷里除了一些毫无特色的次森林,几乎没有什么可以令人激动起来的景致。

下午5点左右我们终于看到了河谷里的村庄,它就在对岸的山坡台地上。我们必须从一座木桥上过玉曲河。这座桥让考察队里的所有专家惊叹不已,好像大家都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结构巧妙、独具匠心的木桥。它全用木头椽子构建叠架,根根圆木相互拉扯支撑,横的穿起竖的,竖的撑起横的;而桥墩部分依托河两岸的悬崖,用木栅栏围成一个方阵,里面用巨大的鹅卵石固定,整个木桥没有用一颗钉子,也没有用一寸铁、一铲水泥等建筑材料,粗圆的木头统领了一切。它的桥面略微成一个拱形,除了两边的桥墩,再没有其他的支撑点,其受力分布有些类似于我们见过的拱桥,但它有一个非常形象好听的名字——叠桥。据说这种桥在藏东河谷地带相当普遍,它充分体现了藏族木匠的智慧和手艺。

过去我在西藏看到最多的是钢绳吊桥,在没有钢绳以前,人们用藤篾索拉起吊桥,而在更早的时候,人们用一根溜索往来于河谷两岸,人吊在溜索上像现今那些特种部队的高手,忽悠一下就晃荡过去了。因为在江河落差巨大的藏东高山峡谷地区,是根本没有行船的可能的。但是人们自然有各种各样的从此岸到彼岸的方法。

这是我看到的最智慧,也最恪守传统精神的一座桥。如果把它放在任何一座城市的旁边,它都可能成为一个具有悠久历史意味的人文景观,成为一处风景,成为某个级别的文物保护对象。

过桥时我特意在桥上跺了几下,桥面晃悠晃悠的,看上去好像很单薄,可是多少年来风吹雨打,它都昂然挺立在孤寂的河谷里,人们走在这叠桥上,想到的也许是神灵的恩赐和他不可思议的法力。在没有桥的时代,藏族传说中经常有法力高深的喇嘛或活佛可以从江河上微步凌波,信步走过。一个活佛曾经亲口告诉过我,他的前世能在澜沧江波涛汹涌的江面上如履平地。

河对岸就是我们今晚要借宿的格布村。它位于一面山坡的台地上,层层的青稞田泛着快成熟了的青中带黄的颜色,使人感受到收获的季节正在一步步走来。格布村看上去是个比较富裕的村庄,村庄中的核桃树绿阴匝地,掩映着村民宽敞的房舍。一些矮脚母鸡在树下悠闲地转悠,全然不把来来往往的朝圣者放在眼里。而我们却对这些肥硕的土鸡另眼相看了,甚至似乎还嗅到了鸡汤的鲜美味道。那可是一些真正的土鸡啊。自打出来以后,我们天天都吃火腿、腌肉,谁都想喝一碗滚热鲜美的鸡汤。

我问考察队里的小林,想不想吃鸡?她的眼睛一亮,说想啊,真想。于是我们就问路边的村民鸡怎么卖。一个外地来此地帮工的小伙子告诉我们说,三四十元一只吧。把我们乐得觉得碰到了个大便宜。在这种地方,你就是卖一百元一只,都会有人买的。

于是到了住宿地,我郑重向大家宣布,今晚要请大家吃鸡。我让阿牛陪我去村庄里买鸡。阿牛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以略带迟疑的眼光看看我,还是跟我走了。他拿了两砣茶叶、一包糖,说是用来和村民换骡子的饲料。

我们一家一家地问,有鸡吗?卖吗?可是令我感到奇怪的是,所有的人家见了我们都说没有鸡,即便我们看到鸡就在他们家的院子外转悠,他们也说没有。我对他们说价钱你们看着要,随便说多少我不还价的。可是主人家用疑惑的眼光看看我们,只是说,我们家的鸡是不卖的。

真是撞着鬼了。“难道这里的人不知道赚钱吗?我们到他们家门口买鸡,总比他们翻山越岭把鸡背到集市上卖省事多了吧?”我问阿牛。

阿牛犹豫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范老师,转经路上,是不兴杀生的。我们藏族人,出来转经连鸡蛋都不吃。”

我恍然大悟,我还算什么有文化的人,这么多年在西藏白跑了!阿牛的话让我羞愧得无地自容。我回想起当我到人家门前问鸡时,主人那疑惑的目光。他们心里一定在想:罪孽啊,这些外地人,竟然在神山脚下杀生。

我怏怏而归,马队的小伙子们看着我空手回来,都没有多说什么,人人脸上都有会心的笑容。我曾经对他们许下过大话要请大家吃鸡,要是我真的买到鸡了,他们会不会拒绝吃?那才是一个很尴尬的场面呢。现在好了,那个城里来的傻瓜没有买到鸡,大家不用打肚皮官司了。

其时天已向晚,一些朝圣者打算就在格布村的路边空地露宿。我们则租用了一家小卖部的平顶屋顶,今晚又要在屋顶搭帐篷了,这让我很兴奋,我又可以看见星星啦。

把我们安排睡屋顶,并不是路边再没有了空地,也不是因为格布村没有客栈——当然你不能指望这样的村庄会开着对于朝圣者来讲很奢侈的旅馆客栈什么的,而是由于格布村有“跳蚤村”的不好名声。人们说这个村庄的跳蚤特别厉害,外地人来到这里后,几乎都不能幸免跳蚤的猖狂进攻。

就连不怎么怕叮的马队的小伙子也害怕格布村的跳蚤。吃晚饭的时候一个小伙子在一家人的门洞前站了几分钟,没隔多久他就大呼小叫起来,不一会儿人们就看见他腿上一连串的红疙瘩。

屋顶的下面也有一家简陋的舞厅,甚至比阿炳村的更加狭小寒碜,它的门票价也是5角,但是好像我们马队的小伙子没有多大的兴趣。那时我想,要是下面有人跳到晚上两三点,我们今晚就别想睡觉了。

老都虽然也是第一次来外转经,可是作为在卡瓦格博神山下长大的藏族人,他似乎对神山周围的情况了如指掌。他给大家讲“跳蚤村”的来历。他说从前有一个云游喇嘛来到格布村化缘,可是村里的人嫌他又老又脏,就让他住在一户人家的牲畜圈里。老喇嘛没有多说什么,到第二天离开村庄以后,就作法召集起全转经路的跳蚤,让它们都来格布村惩罚这些不知敬畏佛、法、僧三宝的人。于是,格布村就以跳蚤猖獗而闻名了。一些转经朝圣的人很不情愿在格布村住宿,因为对跳蚤这玩意儿,惹不起还躲得起呢。

哦,天啊,这是一个多么不走运的村庄。实际上这个故事教化人们要善待出家人,要敬畏佛、法、僧三宝。因缘果报是佛教信仰的一个根本,一类的因必然产生出一类的果,一类的果必然出自一类的因。世间万事万物,总是这样循环相连,相互依托。这样的世界观让藏族人在行事做人上总是顾念着来世,顾念着事物的另一面。格布村的人们未必真的不恭敬过那个云游的喇嘛,从他们不卖鸡给我,你就可以感受到他们的虔诚。我想大约是由于格布村的海拔在这一带不高不低,气候相对温和,加之村里的卫生条件又差一些,因此村庄里的跳蚤繁衍猖獗、横行霸道,故就落得一个“跳蚤村”的恶名。

果然到了晚上以后,我就发现自己开始不走运啦。跳蚤村果然名不虚传,本人在外转经路上一直没有受到跳蚤攻击的“不败之身”,现在终于被打破啦。考察队里那几个这些时日以来一直在和跳蚤搏斗的家伙,听到我也嚷着被叮得心慌的时候,全都幸灾乐祸。“有难同当,有难同当,你小子也有这一天啊”,他们都这样安慰我。

从那以后一直到走完外转经路,我的身上就没有舒服过。

二、达古拉山传奇

玉曲河隐匿在大山的褶皱深处,像一条蜿蜒游动的蛇,无声地游向自己的目标。我们站在山腰上往下俯瞰时,常会对那时断时续的玉曲河大为迷惑,有时也为它在大山中从容自如、轻盈飘逸深感羡慕。做一条河流多好,再高的大山都挡不住它的出路,再多的弯路,它总能绕得出去。而我们人呢,在大山中绕行是一件多么痛苦、烦闷、艰难的事情。我们既没有苍鹰的翅膀,也没有流水之身,我们只能靠脚步一步一步地丈量大地,用自己的体力和大自然的伟力比拼——在和大山的拼杀中,我们的确领悟到了从未有过的自然之美兮,天地之壮哉。也许藏族人围绕雪山朝圣,早就把对神灵的虔诚和对大自然的感恩融为了一体。因此他们从不会认为转经朝圣是一件艰苦的事情,这也让我明白了他们为什么在一年之内一次又一次朝拜神山,从不嫌多嫌累,从不在乎山高水长,从不计较一路的风尘与危险。对于藏族人来说,朝圣之路,既是与大自然亲密接触的体验,也是一次幸福的旅程。

我们从格布村出来后,就一直沿着一条陡峭的山梁蜿蜒向上。今天据说要翻越一座海拔4100米的大山,它的名字叫达古拉。这个山名与杜鹃花有关。在藏东地区,许多大雪山上都遍布高山杜鹃,一坡一坡地开得十分壮观。杜鹃花花型并不十分好看,但是在雪山上它以数量的阵容庞大取胜。在春天,开满杜鹃花的雪山远远望去就像一幅印象派大师的巨幅油画,斑斓的色彩在雪山的映衬下闪烁着朦胧的光芒,连天接地,汪洋恣肆。置身于这花的海洋里就像行走在天国,因此藏族人就干脆以杜鹃花来命名山。我在藏东地区的旅行中每每碰到名叫“达古拉”、“达玛拉”一类的山名,我也常常被满山的杜鹃花深深地感动。

中午时分我们爬到大约海拔3800米的高度,身下的群山尽收眼底,但是离4000多米的山垭口还远。在我们的正前方,一座座山峰耸立在大地上,像一匹匹马的脊背,像一道道扑面而来的巨浪。我想起了一个成语“排山倒海”,大约就是眼前这个情景,像海浪一样汹涌的大山,像大山一样壮阔的海洋,但是它仿佛在一瞬间凝固了,成为了永恒,成为了陈列在大地上的一幅美仑美奂的图画。

在这么高的大山上,转经路上依然人流不断。我们和一群西藏左贡县的朝圣者又走到了一起。其中有个年轻的父亲,将一个顶多半岁的孩子抱在胸前或背在身后,就这么行走在崎岖的山道上,仿佛不是出来朝圣,而只是串门子那般随意、自然、轻松。这是我在转经路上见到的年龄最小的孩子。这一路上我见到很多和家人一起出来朝圣的孩子,他们有的骑在马上,有的骑在父亲的脖子上,有的蹦蹦跳跳地跟在大人或马的屁股后面。他们大都穿着簇新的衣服,就像过年一般激动和兴奋。围绕神山朝圣的经历,将永远铭刻在他们幼小的心灵里,并陪伴他们一生,将来也必将成为他们人生中的美好回忆吧。

海拔4100多米的山垭口在不觉间就到了,现在我已经适应了高海拔地区的环境,没有刚过第一个4000米以上的雪山垭口德卡拉山时那般困难了。像往常一样,一到山垭口,人们就忙着焚香挂经幡,然后稍事停留,就忙着下山了。我现在对那个山垭口印象已经不是很深刻,也许这一路上我们爬了太多的高山,过了太多的山垭口,总是在上山下山,从垭口到谷底,又从谷底爬到垭口,就像一场永无止境的劳役,就像人在流水线上重复做的某件工作。我的一个喜欢徒步旅行的朋友说过一句“名言”——既然上了山,就得下山,别急,悠着点儿。

那真是一段似乎没有尽头的下山路,我们的马队早就跑到前面去了,因为他们都知道没有谁会在下山路骑马。大约下到3500米海拔以后,就进入了原始森林地带,浓密的树林将狭窄的小道遮蔽得不见天日。考察队的人都走散了,许多时候我都是一个人在阴森的道路上连蹦带跳地疾走。

几乎快到太阳落山时,我们还没有下到达古拉山脚底,今晚就只有宿在半山腰一个狭小的台地上。那真是神灵给朝圣者在中途特意辟出来的一块“飞地”,它是一块相对平缓的小山梁,就横陈在路边,山梁的四面不是悬崖就是陡峭的山坡。它的面积大约只有50平方米,我们连搭帐篷的地方都不够,20多号人睡袋抵睡袋挤在一堆。马队的一些小伙子为了给我们腾地方,甚至还睡到路边斜坡上或者大树下。

这是相当浪漫而又难熬的一晚。说其浪漫是由于我在晚上蜷缩在睡袋里,满天明亮的星星离我如此之近,想起自己有好久都没有看到过这样明亮、富有诗意的星光了,墨色的夜空中那些星星仿佛是在燃烧,看上去像满天的钻石等待你去摘一般诱人。有几次在似睡非睡间,忽然看到一颗陨落的星星拖着一抹白光,划着优美的弧线飞翔,像太空中的精灵。那时我几乎要认为流星将直冲我的脑门而来,实际上那晚有许多的流星落进了我的梦里,让我至今也对那星光灿烂的一夜难以忘怀。也许只有在西藏高原的星夜,你才会觉得自己和星星们挨得这样地近,亲密得如此不真实。

不幸的是,如此浪漫的一夜,跳蚤们却成了我身上的饕餮之徒。从格布村带出的跳蚤破坏了这美妙宁静的星夜。有些时候我一边在瞪着眼睛数天上的星星,一边在想我的睡袋里究竟有多少个跳蚤。一段时间我认为里面的那些家伙大约跟天上的星星一样多。我都要被这些小吸血鬼逼疯啦。

第二天早晨,森林里空气清新,大地像婴儿般湿润、鲜嫩、洁净。可我睁开眼睛时却一点诗意也找不到,身上痒得太难受了。人们教我将杀虫剂喷一些在睡袋里,又用卫生纸蘸一点灭害灵后,也塞进睡袋。我也不知道此法是否有效,无奈之中的权宜之计吧。

出发不久我们又看到玉曲河了。我不知道它是怎么从达古拉山中钻出来的,我只记得昨天爬山前在半山腰看见过它在峡谷底的模样,像一条带子飘在崇山峻岭间。现在它离我们越来越近了,我们在走向玉曲河的谷底,它在我们眼前越来越丰满,越来越真实,越来越喧闹。当我们能听到玉曲河的波涛声时,气候已经相当闷热了。我们重新进入河谷干热地带。

有人说,从我们前天看到玉曲河时起,到今天再次进入到玉曲河河谷,实际上只有5公里的直线距离。可我们却已经在群山中绕了两天半了。

但是我不相信。我怎么能相信呢?这漫长的山道,走不完的弯道,爬不动的山,下不尽的坡,怎么就只有5公里的直线距离?我以为,我们升天入地般的上山下山,阅尽植被变化、气候交替,差不多像一次从南国到北国,又从北国到南疆的长途旅行了。可是我们就像跳不出如来佛掌心的孙猴子,自以为本事了不得,其实并没有走多远。

玉曲河谷底海拔只有2400米左右,从这里开始,我们将翻越转经路上的最后一座,也是最高的一座雪山——海拔4815米的舒拉雪山(又名说拉雪山)。翻过这座雪山后,我们就重新进入到云南境内了。从舒拉雪山上下去,我们将再度进入到澜沧江水系,并且回到澜沧江边,外转经仪式画上一个完满的句号。

三、飘在舒拉雪山口的历史烟云

在我没有来外转经之前,舒拉雪山就是我向往已久的一座大山。倒不是因为这座雪山怎么有名,而是我在史料上多次看到过这座雪山的名字。过去茶马古道上的马帮从云南进西藏,大都要翻越这座大雪山。凡是对滇藏茶马古道感兴趣的文化人,都对这座雪山耳熟能详。

像舒拉雪山这样大一座山,本地的藏族人可以一天就完成一次穿越,而我们则需要用两天半的时间。我们第一天只上到舒拉雪山的脚下,大约在海拔3200米左右的地方。我们在一条小溪边搭起帐篷住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起来,便开始向雪山垭口发起冲击。

从住宿地爬到雪山垭口前海拔4300米左右的台地,有一段相当陡峭的“之”字形小道。即便是擅长走山路的藏族人,据说也要在这一段山路上休息18站,也就是说共有18个休息点。考察队里的本地通老都不无担忧地说:“昨晚下了点雨,要是山口上下雪的话,我们就惨了。”我问怎么个惨法。老都忧心忡忡地说“我们只有返回去啰。”我大吃一惊,这外转经都走到最后一站了,还有比原路返回去更惨的吗?我问:“有雪我们就不可以翻过去?”老都瞪我一眼:“你找死啊!”

据说这座雪山和我们爬的第一座大雪山德卡拉雪山,是整个转经路上死人最多的区域。我回来后听人说许多年老体衰的转经者永远地倒在舒拉雪山前。我想这是由于这座雪山最高最险,人们到此地时体力已经极大地消耗了,身上带的吃的东西也许已接济不上,因此,横亘在转经路上的舒拉雪山,成了朝圣者们最后的一道考验。不过按老都的说法,一旦有雪我们就不能过去,是不是有一些夸张了?我们这一路上过的雪山垭口多了,已经有点在藏区“见多识广”的资本了。

我那天早晨忽然心血来潮,想检验一下自己究竟还有多大的耐缺氧能力,现在我觉得自己的感觉越来越好,脚力也越来越强。我想我已经适应了这种生存方式,如果继续这样走下去,颠簸下去,也没有什么受不了的。我让还在备骡子的阿牛在后面慢慢地来,自己挂了相机先走了。我想反正是最后一座大雪山了,我得设法给自己留下一些深刻的印象。

山坡上“之”字形的山道走不上十来步就得折头,一站又一站的休息点被我咬紧牙关甩在了后面。脚软、心慌、面赤、气喘,胸腔里那颗咚咚乱跳的心仿佛就要从喉咙里冲出来。我看到树上的“树胡子”越来越多,常常一个个弯道处,阳光从山顶正面直射过来,将那些“树胡子”逆光映射得生动质感,仿佛一道绿色的经幡。那时我心里就想:快到了,快到了。可是每翻过一道弯,才发现更多的弯还在我的头顶,仿佛示威一般没完没了。我休息的次数越来越多,走不了几步就想瘫倒在地上。如果以我的标准来确定爬完这段山路要有多少休息站,也许就不是18个,而是180个了。而且,我感到自己的肺部在隐隐作痛,这是体内要缺氧的前兆。我大约爬了9个休息站,该向雪山体面地投降了。于是我坐在路边等阿牛上来。

快到中午时,我们来到一个三岔路口,阿牛说:“那边是去拉萨的路,我去磕三个头。”然后他让我自己牵缰绳,跑到岔路口,朝着拉萨的方向跪下,磕了三个标准的长头。

我禁不住感慨万千,拉萨真是一座圣城,一个圣地。这里离拉萨起码有1000多公里的距离,而且其间不知要翻多少座雪山,穿多少条峡谷,涉多少条江河,过多少个岔路,经多少个城镇和村落。可是这是一条通拉萨的路,它就神圣了,就有虔诚的藏族人在它的面前匍匐下去,寄托他们的景仰之情。阿牛没有到过拉萨,当他得知我曾数次到过拉萨后,他的目光里充满羡慕。

我们上到海拔4000来米的一个高山台地上,天上阳光灿烂,远方的雪山上没有飘雪,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生动而质感。这么高海拔的地方,竟然有个小卖部,而且还是一个看上去很年轻的藏族姑娘开的。她来自云南那面的澜沧江边,也就是说,是翻过舒拉雪山过来做小买卖的。小卖部里不外乎有一些饼干食品、方便面、香烟、可乐、矿泉水之类。这个小卖部叫“扎西食宿店”。我忽然想起,昨天和前天,好像都在路边见到过“扎西小食店”、“扎西小卖部”之类的招牌,就问那姑娘是不是都是她家开的。果然,姑娘说,是她丈夫和小叔子开的。我们都大为钦佩,说你们家把“连锁店”开到雪山上来了。

我们在这里埋锅造饭,我狠狠地“甩”下去两大碗干饭,为即将要上雪山垭口积蓄热量。愿雪山上的神灵保佑我永远有这样的好胃口。

从海拔4000米的地方往上,山坡上就只有一些低矮的植物了,裸露的风化岩石和由砾石形成的高寒荒地铺展在苍穹之下,显得特别荒凉肃杀。山风也硬起来,刮得人不得不把防水衣的风帽拉上。

远处已经可以看见舒拉雪山垭口了,它耸立在一处陡然而起的台地之上,像一面壁立千仞的墙。有一些羊肠小径从这墙体上斜着拉向远方。我们得先翻上它前面的台地,再翻越陡峭的雪山垭口。垭口两侧各有一座嶙峋的石灰岩山峰,看上去坚硬、孤独,地老天荒。山峰下冰川浸蚀的“u”形谷地气势壮观,赭红色的高山流石滩从主峰迤逦而下,与灰褐色的石灰岩对比分明,有些像火星表面般死寂、冷漠。这景象让我们考察队里的几个搞风景的专家赞叹不已,手里的相机几乎就没有停止过拍摄。

我们在向生命的禁区挺进,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这里就没有夺人心魄的东西。也许,越是这样的地方,越能震撼我们的灵魂。

我在向舒拉雪山垭口发起冲击时,再次体验到了极度缺氧时“窒息一般的快感”,似乎有些心理不健全的人需要找这样的感受,但是我为窒息感到狂喜是因为我正在一步一步地接近此番转经路的最高点。在这最后的高度上,我再次选择了徒步攀越的体验。我在海拔大约4500米的高度向上挣扎了差不多200米,终于看到垭口上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的经幡了,那五彩的经幡阵就像列队的卫兵,飞扬的经幡和风马旗仿佛是在为我们鼓掌加油。

从一堆大约是在不久前才坍塌下来的乱石中爬过去后,垭口就离我近在咫尺了,似乎垭口这一带地质活动相当频繁,遍地的石头都是崭新的,我们就像在一个采石场。都说西藏是一个年轻的新生高原,在词语上这似乎是一句褒扬的话,可是在现实环境中,就意味着地貌地表的疏松、脆弱,一场大雨、一次雪崩、一次轻微的地震,甚至一场大风,都可能是一次沧桑巨变。我从那乱石阵中爬过时,想的是这雪山上“沧海变桑田”的诗意,最好不要让我在现在赶上。

那真是一小段耗尽了我所有吃奶的力气的路,我不是三步一喘,而是一步三喘。垭口似乎就在头顶上,伸手可及,可它就像一个漫长而遥远的终点,你看得见,却老是达不到。我想我的脸一定给憋紫了。我找到了生命极限的底线。

然后我撞破了这条底线,在看到死亡怯弱的身影逃之夭夭时,我豪迈地站在了舒拉雪山垭口上。尽管很多人都把翻越海拔4815米的舒拉雪山垭口当成生活中的必须——比如那些本地的藏族人和外转经路上的朝圣者,但是我还是为自己感到自豪和骄傲,并将其视为自己的一个人生的高度——无轮是现实意义上的还是思想境界上的。

垭口两面都是陡峭的坡,像一堵墙的墙头,并不宽敞,风特别大,而且凛冽刺骨,真正的“高处不胜寒”。路边有个煨桑的香炉,那里面的火让我们感到温暖。看来老都的话并没有夸张,如果此时舒拉雪山垭口上风雪弥漫,我想我们根本无法征服它。即便我们爬上来了,也难保证能活着回去。

我让阿牛把骡子牵来,我要骑在上面照一张相。因为我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再来,也不知道将来还能否爬上这样高的地方。

四、尾声:回到澜沧江峡谷

舒拉雪山垭口也是西藏和云南的分界线,翻过垭口,一步就回到了云南。我们从翻越德卡拉雪山以后,已经在西藏境内旅行了十来天了。这段时间里大家的手机都没有信号,考察队中一些急于想和家人取得联系的人,以为回到云南地界就可以打电话了,可是雪山垭口上除了高天滚滚的风,什么都没有,更没有人间的消息。

从垭口上俯瞰云南那边,但见无垠的群山像大海里凝固的波浪,浩浩荡荡,远接天边。红色的高山流石滩,冷峻的山峰山崖,深绿色的原始森林,其间还点缀着一些率先被秋色染红了的植物,一簇簇一团团,像大山中闪耀的火光。天高地厚,云淡谷深。大地如此开阔壮美,江山如此诗情画意,豪迈的激情,广阔的视野,令人胸襟大开。顿觉天下无难之事不可为,人间无烦之事不可扫。看看你眼前的大地吧,它是多么地博大沧桑,多么地仁慈悲悯,多么地雄浑阳刚。大地无言承载了人间的一切苦难与历史,欢乐与幸福。大地表述了一切,又隐匿了一切。它是一部大书,人活一辈子,也许只能读到它的几个章节,甚至寥寥几页呢。

下山的道路有很长一段是沿着由冰川运动而形成的流石滩的遗迹前行,它就像一条乱石之河,从雪山上迤逦而下。那一川的乱石使我想起边塞诗人岑参的诗:“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我不知该如何想像当初这些巨石像浪花一般在大地上翻滚时,该是何等地壮观,就像不能想像它的恐怖一样。

实际上海洋性冰川的运动对地貌的改变是最为壮观剧烈的,在地质学上被称为“刨蚀”作用。冰川因季节的变化而运动,同时在它的底部与地表产生强烈的摩擦和侵蚀,带走大量的石块一起向前运动。冰川最后融化成了水,奔向了海洋,完成了一个伟大的梦想,而这些石块,则遗憾地留在了大地上,似乎是一个个破碎后并凝固了的梦。

由流石滩冲积而成的冰川河床从舒拉山口的山脚一直向下延伸了3华里左右,我们在其间跳跃着下山。今天的任务就是下山、下山、再下山。一直走到天黑,我们都没有下完这令人难忘的舒拉雪山。

幸好这一路风光无限,阳光在大地投射下巨大而斑驳的光影,使我们这帮摄影发烧友一路欢呼着追逐着那些像舞台追光一样的光柱。这种光被搞摄影的人形象地称之为“耶稣光”。那确实是上帝之光,尤其是当它以极强的穿透力刺破云层,在大地上照射出令人匪夷所思的光与影的图像时,你不能不在心底里直呼上帝。

考察队里有几个人随身带的胶卷不够了,而驮行李的马已经走远了,几个人于是就在山道上面对旖旎的风光、精致的光线、油画一般浓墨重彩的山冈痛心疾首,大呼自己愚蠢。那时他们手里的相机就像没有子弹的机枪,连一根拄棍都不如。

我们后来沿着一条小河顺流而下,它刚开始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时候,不过是成百上千条涓涓细流,低伏在高山草甸下。这冰雪融化之水,像雪山下的毛细血管,密如蛛网地铺展在大地上。然后它们汇合、再汇合,数十条成一股水,数股水成一小溪,数条小溪成一小河,小河最终汇入了大江——澜沧江,而澜沧江承载着雪山的梦想冲向了大海。这就是一次蜕变,就像化蛹为蝶,雪山的冰雪也可以化雪为水,化水为河,化河为江,化江为海。

而我们又为自己回到了澜沧江水系而欣慰,神山脚下的那个圆我们即将走到终点了。我们只要走出这条绵长的山谷,走到它的底端,走到这条小河的尽头,我们就走到了澜沧江身边,就象征性地完成了一次人生的大圆满。

当然,这一天我们还只能下到大山的一多半,天快黑时我们抵达一处叫多龙庙的地方,海拔在3200米左右。不过此地并没有寺庙,只有那条一路伴随着我们从雪山上下来的小河多龙水。我们在此安营扎寨,度过外转经路上的最后一夜。

不过露宿的地点极为不方便,一边临河,一边靠山,中间是一面斜坡。吃完晚饭后大家的心都有些激动和急迫,这一路风餐露宿下来,终于坚持到了最好一晚,明天就可以过上“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好日子”,洗上热水澡啦。阿牛和马队的几个小伙子聚在一棵大树下喝青稞酒,他们让我过去和他们一起喝。他们递给我一只黑乎乎的酒碗,斟上满满的一碗青稞酒,非要我一口饮尽。树下的气氛非常轻松喜庆,大家辛苦一场,能顺利平安地走完这外转经路,想一想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我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

也许因为想到一切疲劳与风尘都将交付与明天,所以就不太重视今晚。睡觉时人们连帐篷也懒得搭了,其实地方不宽敞,搭帐篷也不是很方便。大家都钻进睡袋露宿在星空之下,我想好好地看看那满天的星星,以后沐浴在星光下睡觉的日子还会有吗?

但那却是一个最难以入眠的夜晚。一个晚上人都在爬坡,不是在梦里,而是在身下的防潮垫上。由于地不平,人睡在垫子上老是往下溜,然后又迷迷瞪瞪地往上蹬。更惨的是到半夜3点左右,天空中竟然下起雨来,大自然一点懒也不让你躲,没有办法,大家只得爬起来搭帐篷。我爬到后来实在不耐烦了,就找了两块石头垫在脚下头,稍好了一些。不过背部哪个地方好像有一块长在地里的岩石,一直顶住我的腰,开始时让我很恼火,怎么也避让不开,后来干脆不躲了,将之视为大地为我撑腰,于是安然入睡。

第二天早晨天气晴朗,人的心情也如碧洗的蓝天一般爽朗。我们就像已经看到了终点的马拉松选手,在欢呼声中向胜利奔去。我们的耳边当然有绵延不绝的加油助威声和掌声,这便是一路上始终与我们相伴的森林中的松涛。它们是神山的儿女,大地的守护者,也是我们最亲密的朋友。在海拔3500米以下到2000米左右的河谷地带,是高山原始森林最为茂密,也保存得最为完整的地段。它们就像神山身上的一条飘逸的裙裾,围绕着卡瓦格博神山,在不同的季节里变幻出彩色斑斓的自然之色,既浓墨重彩又空灵飘渺,既厚重坚韧又如诗如画,它们是进入神灵世界的一道绿色之门,它们让神界显得更为神秘庄重,更为高远肃穆。难以想像一座伟大的神山如果没有这身绿衣裳,他将会是什么模样。

我们向外转经路上的终点奔去,或者说“蹦去”,因为下山的道路依然漫长、陡峭,我们不得不一路蹦蹦跳跳,像一群山涧里的猴子。有几只野生岩羊在右侧的山坡上悠闲地吃草,这是我们在转经路上所看到的最大的野生动物。只可惜没有地方支脚架,我不能用长焦镜头将它们拍下来,但是能看到这些吉祥的羊已让我们感到意义非凡。这属羊的神山,似乎在我们即将完成羊年的朝圣之旅时以这些岩羊为我们送行,岂能不让我们深感荣幸。它们是羊年的宠儿,是羊年的神灵之子。我们看见这些山崖上的岩羊,就仿佛看到了给羊年带来吉祥的精灵。

整整一个上午我们都在幽深的山谷中穿行,终于走到山谷的底端,便看见了伟大的澜沧江。它横亘在我们的前方,就像一个久违的朋友在迎候着我们的归来。

从澜沧江始,翻越梅里雪山山脉,到沿怒江峡谷行,穿越卡瓦格博神山背面的高山峡谷,最后再次翻过梅里雪山,回到澜沧江。这就是一今围绕神山卡瓦格博完满的圆。

我相信,一座现实中的神山的模样我已经大体领会并为你勾勒出来了。他是如此地真实,就像我们的父亲一般伟岸、慈祥、威严,并且令人崇拜与敬畏。围绕神山的朝圣之旅与其说是体验神灵的法力和神界的奥妙,不如说是亲近和享受一个和蔼可亲的父亲的爱以及他无所不在的庇护。在生存条件相对艰辛的藏区,人们需要一个超凡的神灵护佑自己的人生。这样的神灵除了寺庙里供奉的各路菩萨外,他还必须是看得见、感受得到,并且代表了各种意义——自然层面和精神层面——的一尊令人心生敬仰的纯洁之物。而在我们这个星球上,没有比一座大雪山更贴切、更生动、更丰厚、更博大的候选者了。

我不知道一个人一生中有多少个圆满才能算幸福。但是这一次围绕卡瓦格博神山朝拜的圆满之旅,我认为是我今生中最幸福的一个大圆满。它不仅仅是一个人生的象征,更是一次精神之旅。

在告别卡瓦格博神山时,我不能不虔诚地向雪山祈祷:愿所有的朝圣者都能有圆满的结局,愿他们都能找到自己的精神支撑,愿他们都能领受到雪山的悲悯和仁慈,愿他们在朝圣之旅中都能体验到天地之壮美和自然之丰厚,愿雪山上的神灵护佑众生的平安吉祥和大地的五谷丰登。

卡瓦格博之神啊,请赐福于匍匐在你脚下的虔诚的众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