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西藏的河谷
现在我们已经开始在西藏旅行了。从地貌及植被上来看,这里与云南同西藏接壤的那一部分没有多大差别,山高谷深,江河湍急,气候多变,植被立体,种属繁多,分布垂直。随着海拔的降低,高山针叶林、温带常绿阔叶林、亚热带、热带植被景观都可以看到。
怒江流域的河谷降雨量比澜沧江流域更大一些,这从河谷两岸的植被情况便可以看出来。由于三江并流的自然景观是由于喜马拉雅山与横断山脉过渡地带形成的几条南北走向的高山峡谷,而来自印度洋的暖湿气流又是从西向东而来,因此这股带着丰沛降雨的气流便要翻过一道道山脉,在三条大江流经的峡谷里遗留下不同的植被景观。怒江大峡谷是最靠近西面的河谷,因此它的降雨量最为丰沛。山道两边苍茫的原始森林常使人忘记自己是在西藏。其实西藏并不是只有雪山、草原,戈壁、荒滩这样一些高海拔地区才有的地貌景观,在藏东一带,河谷地带的原始森林是保存得非常完好的。在三江并流地区,除了没有沙漠外,地球上的各种地质景观都具备齐全,因此把它列为世界自然遗产加以保护,充分说明了我们社会的文明与理性。套用一句口号:我们只有一个地球;我们也只有一个地区,有三条大江齐头并进,缔造出切割纵深的大峡谷,壮丽恢弘的河谷地貌。
我们从自述桶出发的那天早晨,天气开始晴朗起来,太阳在森林的顶部打出一层金黄色的光芒,一些薄纱般的云雾飘拂在上面,煞是好看。在河谷里看出去的天并不开阔,但东方的天空已经呈现出一片浅蓝色。在阴雨绵绵中走了两天的我们,终于看到太阳了。大家的心情非常好,都说今天可以拍到一些好照片啦。
可是地上的情形仍不容乐观,依旧泥泞不堪。山道上的泥、水、马粪等被过往的行人和骡马践踏得一塌糊涂,使本来就崎岖狭窄的道路更难以找到下脚的地方。阿牛说这是转经路上的“水泥路”,我们会走,你们走不来。因此我们都骑在骡马上,看阿牛他们在这“水泥路”上踏着前人的足迹跳来跳去。在泥地里走路,大约也和在沼泽地里一样,你必须踩准人家踩踏过的地方,才会走踏实一些,也少在自己的鞋子上拖泥带水。前两天我们的脚都没有干过,又没有热水洗袜子烫脚,大家的脚下都不好闻啦。
在河谷中旅行有如聆听自然的某个乐章,身下的阿边河隐匿在两岸的树丛深处,我们只能听见河水喧嚣的流动,时高时低,时急时缓。当水声很大时,它一定是在从高处往下跳跃,激起千堆浪花;而水流低回婉转之时,河水低鸣似集市里摩肩接踵的人群。我们行走在半山腰的山道上,可以感受到它的生命力,但是却很难看到它矫健的身影。
中午时我们到达一处林间空地,这本来是昨天我们计划中的宿营地,当然这里连地窝棚都没有一间,我们只能在此地搭帐篷。而阿牛他们是没有帐篷的,他们会在一棵大树下对付一晚上。从一些新鲜的灰烬来看,周围也有其他人在露营,不知道他们如何熬过寒冷的雨夜。
现在云开雾散,阳光照射下来,让人温暖异常。大家都觉得再不晒晒太阳,身上都快长霉了。实际上这一天的阳光非常及时,考察队里所有人的相机都被前两天的恶劣气候搞坏了,镜头里一圈白雾,机身也在阳光下晒出一层水汽,要是不赶快驱散里面的水分,镜头里就该长出霉点,那人们价值几十万的镜头给废了不说,一路上的好景致也岂不白白错过了。于是大家都把相机、镜头什么的摆在阳光下翻晒,就像在开一个照相机产品展卖会。到西藏来,没有相识也和白来一趟差不多了。
应感谢西藏这迅猛明亮的阳光,一个多小时后,所有的相机和镜头里的水雾都被晒干,人们脸上的担忧也一扫而光。吃完午饭后,收拾家伙上路。阳光透过树林,留下斑驳而又变幻无穷的亮影,树梢上一片浮光跃金,像无数明亮的眼睛在扑闪。连高海拔地区的森林里(一般在3000米以上)常挂在树上的一种飘拂的苔藓,认们称之为“树胡子”的,也在阳光的映射下显得生动质感。
大家都没有骑骡马,说要好好拍拍这河谷地带的景色。我根本没有想到自己将要面临一次险些断送这朝圣旅程的风险,也在险峻的山道上边跑边找拍照片的景点。因为常常为了拍照片而和大家拉下了一些距离,所以不得不在拍完照片后就加快步伐。这天的道路虽然不陡峭,但是路上依然潜藏着我们看不出来的危险。路一边幽深的河谷且不论它,稀泥和乱石依旧布满道路,人们只能踩着那些嶙峋怪异的石头前进,这样脚下才会利落一些。在一个山谷转弯处,我看见前面的老都和北京来的风景规划专家曹教授,就想还是赶上去跟他们一路吧,于是就拎着手里的相机一路小跑,在我都已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时,一不留神,左脚踩到的一块路边的石头忽然松动了,然后是我在石头上一滑,身体立即失去了平衡,右膝便重重地磕在山道上。不幸的是,正磕在一块又尖又硬的岩石上。老天啊,我的眼前一片漆黑……
我几乎没有用手去为倒下的身子找一点支撑,手干什么去了呢?手下意识地把相机高高举了起来,结果相机丝毫未损。它可是我这一路上的见证工具,是我一年多的工资,哪怕把自己摔成八瓣儿,相机也不能摔。人有时就是这么贱。
我的那一声惨叫让老都他们回过头来。那时我跌坐在离山谷边仅20公分左右的泥地里,如果我身子再往外偏一点,也许他们回头时已经看不见我了。老都想把我扶起来,可我的右腿根本不听使唤,钻心的疼痛让我浑身发抖。老都问:“摔着哪儿了?”我颤抖地说:“膝盖,他妈的……”
膝盖处的裤子被尖利的石头划破了,老都帮我把防水裤撩起来,膝盖那里已经红里带青的肿了一大块。老都皱起了眉头,“完了完了,你走不成路了。”
听到这话我险些给急出眼泪来。走不了路不但意味着我得和朝圣之旅拜拜,还得请人抬回去,再翻德卡拉山,回到永枝,再回到德钦,最终躺到医院的病床上。那不折煞我也!我求老都帮我看看究竟有多严重,老都说:“你要忍住。”我说:“你下手吧。”
老都用一双温暖的手在我的伤处搓揉,大约是在探查骨头有没有伤着,我咬牙挺着,尽管痛得龇牙咧嘴,但也想尽量让自己显得勇敢一些。老都搓了一分多钟以后,说:“好像没伤到骨头呢,我们不用扎担架了。”
我连忙说:“没伤着没伤着,我歇一歇还可以走。”我生怕他们把我给“开除”了。
几分钟以后,我站起来了,斜靠在路边的悬崖上,感觉慢慢地好起来,没有那么痛了。曹教授说:“你小子命大要是滚下去了,我们到哪儿找你去?”老都说:“刚才我们也是踩着那块石头过来的,为什么你就踩滑了呢?”曹教授说:“谁叫他穿一双城里人的鞋出来转山。”我咧着嘴苦笑,现在后悔有什么用啊?
老都他们去找我的骡子,我靠在山道边抽烟,想我是不是得罪神山了,如果神山要惩罚我,但愿这惩罚到此为止,让我继续转山赎罪吧。我甚至还幽了自个儿一默,当我“施身跪下”的时候,也算是朝圣的一种方式吧,权当磕了一个不标准的长头。
抽了两支烟的功夫,阿牛牵骡来了。人们扶我上骡,我尽量装着没有多大事的模样,当那时我想,就是一路骑骡,我也得将这转经路走到底。
我现在不能贪恋拍照片了,只能老老实实地骑在骡上,不论上坡还是下坡。膝盖处的伤慢慢地不是很痛了,老都那一双手真是神奇,就像具有某种法力的活佛的手。按理讲这样的外伤是不能搓揉的,但是我认为要是没有他刚才的那一番搓揉,我不会恢复得这样快。想起年轻时在足球场上,常遇到这样的磕伤,腿至少也得瘸半个来月,现在我感觉几乎就快可以走路了。藏族人对跌打损伤也许有他们自己的一套方法,就像藏药的奇异之处一样。
下午3点多我们又翻上一个叫诺次亚的山垭口。这是很重要的一个朝圣点,因为从这里可以看到卡瓦格博神山的背面,这是自走上外转经路以来,人们第一次可以目睹神山的面容。山垭口处有大量的经幡,成堆的衣物、帽子,拴上彩线的石头等,挂在树上,堆在玛尼堆边,经风吹日晒雨淋,已显出破败褴褛之色,虽然看上去很不雅观,但那是朝圣者在神山前遗留给来世用的。垭口处还有一大堆由酥油花(一种用酥油做的贡品)、糌粑面、奶渣、面团等食品堆成的玛尼堆,经太阳一晒,散发出一股浓浓的酥油味儿,已经有些变味了。
这里聚集的朝圣者很多,有一群西藏察隅来的朝圣者,一直守在一座巨大的玛尼堆后面等着瞻仰卡瓦格博神山的面容。从这里通过一条幽深绵长的山谷望过去,卡瓦格博神山高耸在云端之间,那时人们只能看到雪山的下半部分,有一大团云层将神山的顶峰遮挡住了。
对于来自云南的朝圣者来说,能在西藏这边看到神山的另一面,是一件非常值得荣耀的事情。他回去后可以自豪地对人说,我朝拜过卡瓦格博神山的背面,他的身前身后我都朝拜过了。
可是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们和那群察隅的朝圣者一直在山垭口等了将近两个多小时,雪山上的云雾始终没有散开,常常是一团云层慢慢飘走了,另一团白云又翩然而至。在藏东一带有一个普遍的看法是,能看见卡瓦格博神山顶峰的人是有福气的,因为卡挖格博神山太高大完美了,也因为萦绕在他身边的云雾神秘莫测,反复无常,人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一展英姿,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愁云紧锁。尤其是那些远道而来的朝圣者,他们过去只是在传说中想像这座神山,现在到了他的身边了,却仍只看见神山顶峰的一层云雾,他们能不焦急吗?
神山似乎也在考验人们的虔诚,时间一分分地过去,太阳已经快要落下西边的山梁了。一些年轻的朝圣者开始双手合十念经,他们还反对我们在一边拍照,一个年纪大一些的朝圣者说是我们的相机让神山不高兴,“他不愿你们照他”,他说。不过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敌意,只是抱怨罢了。我们也有些感到对不起这些朝圣者,可是每当看见有意思的场景,我们这些摄影发烧友还是忍不住要举起手里的照相机。
不知是不是因为来到了神山面前的缘故,在诺次亚山垭口,我的腿不是很痛了,可以一瘸一瘸地走路,这让我大为乐观,相信要不了三两天,我将完全痊愈。老都说等晚上到宿营地,用青稞酒在伤口周围搓揉几遍,淤血通了,就无大碍了。
眼看着快到6点,神山还没有现出他的真容。我们的马队长牵着一匹骡子一直在等我,考察队里的一些人已经徒步下山去了。在陡峭的下山路上我还不能跳跃着往山下跑,只有骑骡下山。马队长是一个和我年纪相近的汉子,在马队中他的年龄是最大的,他是马队的头儿,过去叫“马锅头”。他说这条外转经路是去年他们乡的一个副乡长带了两百多村民来义务修的,光永枝村就来了20多个人,我们应该还记得永枝村人有好为人修路架桥的美德。他们带来炸药、钢绳、锄镐等工具,逢山开路,遇水架桥,一直围着外转经路修了一圈。当然,他们主要是修整这条道路的险峻之处,让人马牲畜有起码的通行条件。比如我们下山时过的一座吊桥,就是永枝村人来架的,原来的据说被河水冲毁了,只有几根钢绳悬挂在河上,人需像过溜索般从钢绳上荡过去。像我今天这样的情况,恐怕是没有办法过原来那河了。
这条河叫做切那桶河,水势相当汹涌,也是源于梅里雪山下的冰川,有些和我们前面看到的明永河相似。只是梅里雪山的这面由于处于降雨量丰沛的怒江峡谷,因此流量就大了许多。但它们都是享受着同一座雪山的养育和滋润,我想明永河和切那桶河就像梅里雪山两个各奔东西的女儿,一个向东嫁给了澜沧江,一个向西嫁给了怒江,她们的命运就此完全不一样了,澜沧江出境后被称为湄公河,最终汇入南海,归属于太平洋;怒江出境后被称为萨尔温江,最终流入印度洋。河流的命运实际上和我们人类的命运大同小异,你走的哪一道,大体就决定了你最后的归属。
梅里雪山背面的冰川也主要铺展在卡瓦格博主峰脚下,但是由于山高谷深,没有人可以到达那里。而且这边的冰川也有其神奇之处,它不是像明永冰川那样呈一个斜面延伸到人间,它是呈台状的,像是一层层的神灵耕种的梯田,因此人们称之为“神田”。据说切那桶村曾经有个猎人有一次追逐一条马鹿到“神田”下,忽然看见有神灵在冰川上犁地,拉犁的就是几只马鹿。猎人不敢再追了,念了几遍经,向神山叩首膜拜,才平安回到了家里。这个美丽的故事此地的人们深信不疑,他们说,这个猎人前几年还活着哩。
我推测,“神田”一定就是切那桶河的源头,就像明永河的源头发源于明永冰川的冰舌前端一样。峡谷里的河流一般都落差很大,河中又有很多从山上滚下来的巨石,要么它们把流速极快的河水从中劈开,要么,河水从巨石上覆盖而过,形成一大片叠水。我想要是有人想在切那桶河做一次漂流的话,那一定刺激到了顶点,不知今后哪个家伙会有这样的福气。对现代探险和极限运动来说,西藏有许多未经开发的处女地,到这些地方来探险,除了要有雄厚的物质支援外,还需要有勇气和对这片土地的爱。
晚上我们就住在切那桶河边,这里海拔2300来米,有一个小村庄,像一个茶马古道上标准的驿站,驿道穿村而过,村子不过是路边的十来户人家而已。一些朝圣者好像并不愿意住到村子里去,
他们在村外的某处凹地用塑料布围成一圈,就在里面支一个火塘烧茶,人也宿在露天里。我想这大约是出于省一点钱的考虑,并不是村庄里的人们不欢迎他们。
我们又住进了一个塑料布棚,只是比昨天的地窝棚看上去更高一些,更严实一些,地上还有两排竹子搭的地铺,今晚可以不睡在地上了。这个塑料棚也是永枝人来开的,老板是一个30多岁的妇女,每人只收我们两元钱的柴火费。阿学已经生火为大家煮了一锅茶,我向阿牛要了一碗青稞酒,开始擦自己的脚,不仅擦伤处,连腿肚、脚踝都擦。这是老都教我的,昨天晚上我就擦过一遍,感觉对恢复酸疼的小腿很有帮助。我们虽然上山都在骑骡马,但下山路可全在走,而在高山峡谷里,上山路和下山路几乎是一样长的。上山要体力,下山要脚力,下山路软脚嘛。
不过不管怎样讲,比起那些朝圣者来,我们还是没有多少值得自豪的地方。比如像我们今晚到的住宿地,我们走了整整3天,还几乎有一半的路程是在骑骡马,而据阿牛讲,这本是他们走一天的行程。要说生存的艰难,我想很难找到与高山峡谷地带的生存环境相抗衡的自然条件了。不论别的,出趟门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考察队的人们见我用青稞酒擦脚,都过来效仿。窝棚里顿时弥漫着阵阵酒香和脚臭,那真是一股很奇特的混合味儿。老都说,青稞酒可以治很多的毛病呢。我想除了舒筋活血外,更多的是指它在人们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与人如影相随的巨大作用。藏族人有一句幽默的俗语说:“喝了酒,头痛;不喝酒,心痛。”
吃完晚饭后天已黑尽,考察队的人们又开始在电脑上欣赏一天来的照片。北京来的曹教授声言一天要在数码相机里拍一个“g”,约300多张照片吧。他们的摄影设备都很专业,长短镜头齐备,全是尼康系列的,还有哈苏、莱卡等名牌相机。回去后要是大家有条件搞一个影展的话,无论是从照片的内容还是质量上,都不成问题。
我的相机还不是数码的,因此每当他们在电脑上评审各自的照片时,我就开始补记一天的笔记。忽然,窝棚里的气氛变得肃穆起来,仿佛喧哗的教室里一下到了上课的时间,学生们都在自己的座位上准备上课了。我正在埋头记笔记,对这片刻的安宁开初并没有多在意,也许他们是看到一张精彩的照片惊呆了吧。
但是一阵念经声就像大海的潮水,顷刻间就淹没了这简陋的窝棚。就像有一个高明的指挥,把一支合唱队带到了我们的面前。
我诧异地抬起头来,发现马队的小伙子们规规矩矩地在地铺上坐成一排,人人神情端庄,嗓音低沉——他们正在念经做晚祈祷哩。或者说,正在唱一支献给神山的歌。
这是一个令人感慨的时刻。我们马队的小伙子,文化程度都不是很高,大多小学毕业水平,只有一个人外出当过兵,大约就是他们当中见世面最大最多的一个。和他们这几天的相处中,我感觉到这些年轻人勤勉、朴实、厚道,纯洁得就像大山里纤尘不染的无名果实。他们身上蕴藏的能量我们永远无法估算,他们朴实无华的性格又常常令我们感动不已。我相信这些品质来自于神山的滋养和浸淫,来自于信仰的熏陶与教化,来自于他们根植在血脉和骨髓中的文化传统。
他们念唱得就像寺庙里的喇嘛们诵经一样,抑扬顿挫,回旋往复。我问老都他们念的是什么经?老都说是“度母经”。我问昨天他们怎么没念?老都说,昨天住的地方太狭窄,人又不齐,今天到了神山脚下了,又在西藏地界,当然要做功课了。
念完经后,他们唱起了一支曲调悠扬的颂歌,听上去和昨天我在德卡拉山垭口听他们唱的那支歌的旋律差不多。那时我们考察队的全体专家们忘了欣赏自己的照片,全都听得如痴如醉。如果说神山对于我们这些汉族人来说不过是一座自然风光旖旎壮观的大雪山的话,此时在神山下面的村庄听藏族人念经祈诵,大家好像才终于找到了某些宗教上的感受。不错,宗教情感的培养是需要特定的仪轨的,烧香、磕头、念经、转山、朝圣等独特的宗教行为,都在潜移默化地在人们的精神领域里构建出一种信仰体系,藏族人的宗教精神不就是如此传承下来的鸣?
仪式做完了,马队长大约感到我们都成看客,就索性让小伙子们开始表演节目,每人都要唱一支歌。敬神完毕,现在要开始娱乐了。藏族人的生活方式就是这样简单明了,生存的需求交给劳作,精神的支撑交给神灵,而生活的快乐则交给歌舞。马队长开始点名,被点到的小伙子也不推辞,清清喉咙就唱开了。他们开初唱的多是本地的民歌,以歌颂卡瓦格博神山的内容为主。在这样一个晚上,马帮们的歌声使寂寞的河谷充满欢声笑语,让我们眼界大开。可是在所有的小伙子都唱了一遍后,马队长把“战火”烧到我们这边,请我们的人也都加入到他们的歌唱中。这样的场合我们却显得情商低下,技不如人。好在我们的领队也是个对藏区有深厚感情的人,他先上去用汉语唱了一首藏歌,赢得一片掌声。后来我们当中凡是被点中的人都以藏歌相对。大家都热爱西藏,在藏区跑的时间长了,哪有不受人家歌舞文化熏陶的。轮到我时,我选了一支在藏东地区很有名的歌手容中尔甲唱的《雪域之光》,我非常喜欢这支歌的旋律和歌词,许多在藏区的漫漫长夜,许多在艰难旅途中寂寞与困厄的时候,我的心中都会响起这支歌——
天上的星星啊,照耀着天边,
天边的雪山啊,地上的酥油灯啊,
闪耀着美丽的火焰……
天上的星星啊,照耀着千年沧桑的草原,
地上的酥油灯啊,融化了百年积雪的人生……
哦——
给草原永恒的温暖,
给雪域美好的祝愿。
二、阿炳村的发现
这天早晨起来,我感觉自己的腿好多了,走路几乎不受影响。我想这大约是受神灵控制的一跤,摔得恰到好处,既让我领略到了转经路上的艰险,也不影响我继续前进的步履。据说今天也是爬大山,我们将从河谷爬到山顶,然后再从山顶下到河谷。在峡谷地区的旅行就是这样,一天得路程走下来,在山间小道上转来转去,看似非常遥远漫长,其实直线距离也许不会超过5公里。上午要翻的这座大山叫做“冷秋确切普忠”,意为梅里雪山四周的寺庙。人们告诉我说,藏族人把梅里雪山周围有较高海拔高度、景色也较优美的山头看做是簇拥在神山卡瓦格博身边的寺庙。至高无上的神灵是需要拥戴者的,他站在最高处振臂一呼,群山响应,江河归顺,这是何等的气概。
这座山峰有3000米高,我们要上行700来米。道路依然很险峻陡峭,仅能容一个马身通过。在一处山谷里,前面的骡马忽然惊惶不安起来,有人跑回来说“大家赶快下马,遇到马蜂窝了。”
这可是需加特意提防的天敌。据说人的头要是被这马蜂蜇着,会肿得像脸盆那么大,那可是比摔一跤更惨的事。而且,骡马也怕这玩意儿,它们一旦受到惊吓,在山道上到处乱窜,那就不是好玩的了。人们纷纷下马,把防水衣的风帽拉起来,尽量将自己遮盖得严实一些,像通过敌人的封锁线一样,大气不敢多出,疾步通过马蜂们控制的地盘。还好,所有的人和骡马都顺利地度过了这一关。
西藏的马蜂有多大多厉害我没有见识过——当时哪还敢四处张望,今年我在自家的花台上手指被一只小蜜蜂蜇了一下,一个多星期才消肿。这些被诗人们赞美的小精灵,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得躲它远点儿。
我们爬到山头时,天气晴朗,终于看到了卡瓦格博神山的面容。它的背影没有在云南那边能看到的正面形象峻峭挺拔,但金字塔形的山峰依然轮廓突出,线条清晰。用400mm的长镜头拉过来看,山上的积雪洁白柔软,仿佛是刚刚堆积起来的新雪。虽然是围绕神山的转经路,实际上能瞻仰到他圣洁面容的机会并不多,人们多数时候是在神山脚下的峡谷里跋涉,即便能看见神山,他也是高远而飘渺。这恰恰象征了人间与神界的距离,你可以远远看见他,但你永远不能深入其中,和他平起平坐。
昨晚和我们一起宿在切那桶河边的朝圣者,今天凌晨三四点钟就启程上路了,一则他们背负的行囊重,路上打尖歇脚的时候多,二则他们每天走的路程比我们长,他们可没有我们这么悠闲的时间,把朝圣当成是一次浪漫的远游。他们是来还愿的,还完愿还有许多事儿要做哩,地里的庄稼要打理,牧场上的牛羊要转场,家里的孩子要照顾。因此,我们看到的朝圣者时间抓得都很紧,在稍微平缓一些的地方,他们几乎是在一路小跑。
有一个察隅来的年轻喇嘛在山道上与我们同行,他看上去像一个独行僧,只有他的侄儿陪他一起来朝圣。他的法名叫松齐,作为西藏的朝圣者,他的转经路线又与云南的不一样,他先得搭车走一段漫长的路程,从察隅到然乌,沿滇藏公路转到八宿县,翻邦达高原(这个高原海拔4500多米,已经快到昌都了),然后再到左贡县、芒康县,进入德钦县,这才开始徒步朝圣。他说的这些地方除了察隅到然乌这一段我没有去过外,其余的几个地方我都跑过,这是一条云南到拉萨去的路线。由于这一带就只有这一条公路,所以路程就特别绕。他们这一路搭的是大卡车,每人交1500元车资。在西藏搭卡车旅行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颠簸不说,雪山上的风几乎可以把坐在货车箱里的乘客吹成冰棍儿,再加上一路上险象环生,就像在地狱里走了一遭。当然,这只是我的感受,藏族人早习惯了。
从和松齐喇嘛的交谈中我得出一个结论:从西藏这面出来转神山的朝圣者,比云南藏区的朝圣者花费更大,路程更远更艰辛。
松齐喇嘛也是自带行李,他还背了一个大背筐,里面装满他们一路上的生活用品。在山垭口吃中午饭的时候,我们又碰在一起,当然,我们吃方便面,喇嘛在一边喝酥油茶、吃捏糌粑面。他告诉我说,这里有一个古老的水井,是很久以前莲花生大师到这里修行时挖的,因此我们在这里吃饭喝茶,也是对莲花生大师的一种缅怀。
莲花生大师到没到过这里,史书上没有记载。我相信这只是一个传说,人们信以为真的传说。其实这转经路上的所有圣迹,所有被拟人化、被神化的山水河流、森林岩洞、古树村落,都和传说密切相连。藏民族文化让我深感兴趣的不是他们分不清传说和现实的区别,而是在他们的实际生活中传说和现实是融为一体的。我们总是很理性地区分这是传说,那是现实;这是真的,那是编的。在某种程度上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很进化,很文明,因为它或许恰恰限制了我们心灵的翅膀。什么东西都很真实了,让人没有一点虚拟生存的空间,就透着一种冷漠无情、无奈与沉重了。
阿牛在路上曾经告诉我一个他坚信不疑的事情。他说他们村庄里有个老妇人一天在转经路上碰见了一只老虎,地点就在我们今天经过的某条山谷。老虎没有吃她,反而对老人说它是谁谁的化身,老妇人还看见这老虎在淌眼泪呢。于是她给它布施,从自己的口袋里舀出糌粑面来喂老虎。老虎后来一路护送老妇人转经,平安回到家里。阿牛说这个老妇人现在还健在,就住在永枝村的村头。
阿牛向我叙述这个故事时一点也不怀疑它的真实性,这让我很羡慕。我反过来推想现代人,如果我们还真正相信一则神话、一个传说,那说明我们还有童真,还有拙朴纯洁的品性,还有与生俱来的想像力和梦想,我们的心灵还没有过多地被现代文明的种种束缚所羁绊,我们的头顶上还有一片湛蓝的天空,让我们清纯无邪的眸子看见嫦娥在某个月夜飞奔,玉兔在月亮上嬉戏,仙女从画中翩然而下,带给我们久违了的古老爱情。
可是,这些美好的景象,我们都不敢想像了,也不敢相信了。
吃完午饭,我们又开始下山的旅程。沿着一条倾斜的山梁一直往下,山下就是今晚的宿营地阿炳村,相对高差达1300米。这条山梁名为“南通那”,意思是望天坡。从上往下走一路小跑,几乎不觉得它有多长,而要是从下往上爬,那可真有点望天爬坡的意思了。
望天坡的山道上有许多的朝圣者,排成单行一路疾行,像一股股急行军的军队。考察队的入都没有骑骡马,让小伙子们赶着骡马先走,大家在这不是很陡峭的山路上一路拍去。天上阳光灿烂,放眼四周,山峦叠嶂,层层大山望不到头,人的视野也和心情一样开阔,那就慢慢地陪着青山绿水走吧,反正路的尽头是一个村庄,还有那么多朝圣者同行,不用担心迷了路。
西藏察隅县的阿炳村在我们还在半山腰时,就向我们展示出它宁静神秘的魅力了。俯瞰下去,山谷里的村庄像神灵搭建的积木,幢幢平顶藏式民居方方正正,层次分明,屋顶上晾晒的玉米金黄灿灿,每幢房子的屋顶都有成排的白色风马旗迎风招展,逆着阳光望去,像神灵舞蹈的手指。
好一个独特的藏式风情的村庄!考察队里所有的人,就像发现了新大陆,对眼前的阿炳村惊叹不已。
阿炳村位于一个山谷的底部,但还不是最底层,它建在一个不大的山坡台地上,台地一面和望天坡相连,其余三面是陡峭的悬崖。在高山峡谷中,看到这样一块台地,只能感叹神灵的造化。
我们把长短镜头冲着阿炳村扫射,就像射手终于找到了目标,要把所有的子弹泼洒出去一样。在转经路上,我每天要拍三至四个胶卷以上。过去一直不敢承认自己是摄影“发烧友”,因为现在的“发烧友”太多,水平也太高了。我要说自己只是发点“低烧”,都要壮壮胆子才敢说出口。可是到了西藏,你想不“发烧”都不行。
这长长的望天坡最终是如何溜下来的,已经不是很重要了,大家都忘记了累。我们在下午5点左右抵达阿炳村,村口非常有意思,进村的道路从山坡上忽然降到了地面,它有30米长,最窄处不到两米,两边是两丈高的岩壁,岩壁上荒草丛生,道路仿佛成了一段狭长的巷道。这个巷道显然是人工挖出来的,它有什么作用呢?
后来经人介绍说,在过去这是为了防土匪而挖的。可以想见,当土匪的马队要想冲进村庄时,山坡上的守卫者可以从上方两面夹击入侵者,火枪、滚石、箭等雨点般打下来,这个巷道就成为进攻者不可逾越的屏障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藏东南一带山高皇帝远,在解放以前匪患相当严重。像阿炳村这样孤悬于大山深处的村庄,只有靠自己保护自己。让我惊讶的是阿炳村人在防御思想上的智慧。面对匪患威胁,人们更多想到的是筑高墙、修碉楼,这是那个时代人们普遍采用的办法。但是阿炳村人巧妙地因地制宜,挖一条巷道就把防御难题解决了。用现在的话讲,“投资少,见效快”。
穿过巷道,村庄豁然呈现在眼前,水渠、房舍、道路、鸡鸣狗吠、人来人往,一派祥和气氛。先前与我们同路的一拨察隅县的朝圣者,已经在水渠边洗涤一身的征尘了。那伙人中有一个姑娘长得非常漂亮,五官轮廓长得很开很大气,是我们在转经路上碰到的最上相的藏族姑娘。我们没少在她身上倾洒胶卷,开初她还很羞涩,见到我们的镜头朝向她就躲,后来大约是觉得在这样多的相机面前躲是徒劳的,就干脆让你等拍个高兴吧。我到水渠边时,她已经洗好脸了,显得更加楚楚动人。我又躲在一边偷偷拍了几张,她的同伴们开始笑起来,反倒搞得这姑娘不好意思了。
这是一个可以洗涤朝圣者一路风尘的村庄,由于海拔低,村庄里显得比较闷热。一条清冽的水渠从村头流经村尾,因此你可以随便找个地方清洗自己。我们一路上虽然都在顺着河谷走,但那河里的水都是雪山上融化的冰永,冰凉刺骨,仅仅洗把脸,手就快冻僵了。马队的那些年轻人,在我们到达时,已经都将自己浑身上下清洗了一遍,人人换上了干净衣服,显得精神利落多了。
我身上脏得也够水平啦,从永枝村出来以后,就没有洗过一次脚,每晚钻进睡袋时自己闻着都难受。但我现在还有比洗脚更重要的事情要作,那就是趁太阳还没有下山,赶紧在村庄里拍照片。有意思的是我在村庄里到处乱窜的时候,碰见一个将撮箕反扣在头上当草帽戴的阿炳村妇女,我当时觉得她挺有意思的,就抬起相机冲她按了一张。她那时手里正拿着一块西瓜,没想到她笑盈盈地伸手将西瓜递给了我。这真让我有些受宠若惊,我们素不相识的,冒昧地拍人家照已经有点不礼貌了,人家还请我吃西瓜,那感觉就像天上掉下来一个馅饼。我接了西瓜,忽然醒悟过来她没有了,就掏出身上的刀来划了一半还给她。她乐了,对我嘀咕了一通藏话,我连说“谢谢”,不知她听懂没有,只有冲她竖起大拇指。唉,也只能如此表达自己的感谢之意啦。
在民风纯朴、古道热肠的藏族村庄,你会发现,行善是一件随处可见的快乐的事儿。
村庄里到处都住满了朝圣者,他们聚集在阿炳村人腾出来的一些大房子里,妇女们担负起做饭打茶的职责,男人们围成一堆喝茶,看上去闲适、快乐。许多人也许是在转经路上才认识的,大家走在一起,自然要天南地北地神侃一通。朝圣者让这个大山里的村庄不寂寞。
我们今晚住在小学校的教室里。二楼,木地板,这让大家伙儿高兴异常,不用再睡在窝棚里的地上啦。吃饭前我赶紧到水渠边去清洗自己。脚上的那双袜子已经臭不可闻,干脆丢了。几个小学生看见我这样的朝圣者很稀奇,就像我看见他们感到新鲜一样。
晚饭非常可口,主要是聪明的炊事员阿学在村庄里买到了青菜。啊,那是我们出门以来第一次吃到蔬菜。纵然我们有马队,但也不可能将所有的食物都搬来,这几日顿顿白米饭、火腿、腌菜、方便面,阿学再绞尽脑汁,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么。
天说黑就黑下来,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山村的夜晚就是这样,除了村民的房子里有稀疏的灯光漏些出来外,外面的世界被黑暗紧紧包裹着、压抑着,全无白天的诗意,山村的贫寒、落后、闭塞、孤独便在无垠的黑暗中凸现出来了。我们已经习惯了城市夜晚的灯火辉煌和热闹,习惯了电视、迪厅、茶馆、酒吧,或者书房里的柔和灯光。在缺电的山村,黑暗让我们过上了前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虽然说起来好像很新鲜,可是我们还是不愿接受。
马队的一个小伙子天黑以前对我说,阿炳村的姑娘漂亮得很,晚上我们约她们跳舞去。当时我没有在意,我以为他们要跳藏族情舞,这种舞我们是不会跳的。
阿炳村是外转经路上我们遇到的首个像模像样的村庄,尽管它不通公路,但可以肯定它是朝圣者的重要驿站。在朝圣之年,阿炳村一年四季人来人往,朝圣者川流不息。老都曾经跟我说阿炳村是个“会吹牛的村庄”。这“吹牛”并不和某个传说有关,而大约是指阿炳村人虽然足不出户,但是见多识广。藏区各地来朝圣者将各种信息在这里交流传播,有些信息有道听途说、以讹传讹之嫌;而有些信息也许就是阿炳村人不能理解的,甚至令他们深感惊奇的,于是他们加上自己的想像和猜想,为你转述出来的某些人和事便会让你觉得是在听《天方夜谭》里的故事。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那才有点像“天方夜谭”呢。晚上9点左右,按惯例我们的发电机不工作了。可是我还不想睡,忽然听到寂静的夜空中传来一阵阵迪厅里才会有的那种节奏明快的音乐,难道这个偏远的村庄里真会有个舞厅不成?我连忙走出去,睡在外间的马队里的小伙子全都不见了,只有马队长和几个云南来的朝圣者在喝酒。我问小伙子们去哪儿了?马队长诡秘地笑笑:“都跳舞找姑娘去了。”
这可是件新鲜事儿。我下楼来到村里,在黑暗中寻着音乐飘来的方向找去。哈,我终于发现了藏族乡村夜生活的另一面,在一个晒场边,一大群人围着一台电视在看一部武打片,显然是放的那种质量粗糙的vcd片,但是人们看得津津有味,不时从人群中爆发出笑声,那情景让我想起在儿时看露天电影。这时我碰见了阿牛,他是专门从舞厅转回来找我的,因为他的几个伙伴说我应该去看看他们跳舞,并和他们一起跳。
我随阿牛在幢幢房子中绕来绕去,终于找到那热闹的中心。一座低矮的藏式土掌房外,有一盏白炽灯忽明忽暗的,一群年轻人在外面闲逛,不知是在等舞伴还是凑热闹。我离那房子大约还有五六米远时,就被从窗户和门口冲出来的热浪熏得皱起了鼻子。我的天,里面有多少人啊,这又不是赶庙会。
阿牛把我带了进去。这个舞厅可真让我大开眼界,里面人声鼎沸,热浪滚滚,烟味儿、汗味儿、酒味儿,甚至骡马身上的膻味刀——天知道是谁带进来的,混杂在一起,还有强劲刺耳的音乐,攒动的人头,模糊的身影,喧嚣的噪音,把村庄里的所有宁静与诗意驱赶得无影无踪。与其说这是一个舞厅,不如说它简直就是一个桑拿室。后来想,跳舞为了什么?为了愉悦和出汗,桑拿还不是具有同样的功效。
这是一间简陋到不加任何粉饰的乡村舞厅。一个小小的吧台上有一部台式录音机,音质很差但声音很响亮,吧台后面是一排常在小卖部里可以看到的货架,上面有饮料、啤酒之类。舞厅的面积不大,大约只有50平方米,地面是土夯地,虽不光滑,但结实平整;四周的墙面才有意思,全用彩色编织袋蒙了一圈,看上去花花绿绿,像个马戏棚;屋顶上有一小串彩灯,这大约是这个舞厅最具色彩的一件装饰品。当然,我们更应该关注舞厅里的主人——那些忘情地舞蹈着的舞者,男性舞者以外村人居多,他们是朝圣者、赶马人,女性舞伴几乎全是村庄里未出嫁的姑娘,看上去年龄都不大(据说结了婚的藏族女性一般是不来这样的舞厅的)。舞厅里不论男女,他们的穿着打扮都不俗,和村庄里人们平时的衣着比起来,已显得相当时髦了。大吊裆裤、露脐背心、牛仔服、紧身衣等,都可以看到。没有一个人穿传统的藏装,他们就像城市里的新潮一族,把一个闭塞的山村烘托出另外一种风情。
我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我们马队的一些年轻人,他们在桌子上堆放了两箱啤酒,已经喝了一箱多了。见我来了,人们忙着递给我啤酒、香烟,人人都在这种场合下显得很豪爽、气派,仿佛久经舞场的高手。我发现今晚这些赶马的弟兄一个个都打扮得格外帅气,或者说很“酷”。康巴小伙子本来就壮实剽悍,好几个家伙还留着披肩长发,平常赶马时他们都把头发扎起来,不显山不露水的,现在一头浓密的长发都飘散开来了,在舞厅里甩来甩去,一个个像前卫歌手、港台明星。
嗨,嗨,我忽然想起,昨晚的这个时候,我们住在切那桶的窝棚里,马队的小伙子们端坐一排,人人神情端庄肃穆,中规中矩,正虔诚地念经祈诵神灵呢。今晚大家伙儿怎么全都判若两人啦。
他们跳的是城里人六七年前跳的那种集体舞步,男女各站成一排,随着节奏走操似地摇摆。可是这种城里过时的舞步被他们加进了一些藏舞的步点,这就使舞厅的迪斯科饶有趣味起来。小伙子们摇着晃着就窜到姑娘堆里去了,姑娘们躲着闪着,又迎合着挑逗着,旁边的看客就起哄打口哨。这场面让我想起了美国西部电影中的某个场景:简陋的酒吧里人性张扬,风情特异,酒精激发出人们的浪漫,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火药味儿,刚烈率直的男人和多情温柔的姑娘,演绎着生活也演绎着他们自己的人生。人都不会拒绝欢乐,哪怕日子过得再艰难再清贫呢。马队小伙子们今晚的舞步,让我看到了传统文化和现代文明在他们身上碰撞出来的火花。一个藏族小伙子为什么不能跳迪斯科呢?他们穿藏装,也追赶时尚潮流;他们念经祈诵神灵的护佑,也经商劳作读书打工改变自己的命运;他们敬奉神山,也追求现代文明享受世俗生活;他们遵循祖宗的传统,也学习先进的知识;他们相信神话相信古老的传说,也相信现代社会的种种生存与发展的法则。这一切并不是一种忘记和背叛,而是恰恰说明了当今藏区社会的多元与包容,进步与发展。
三、穿越怒江大峡谷
昨晚马队的小伙子们都玩到凌晨两点左右才回来。我当然没呆那么久,大约有两支烟的功夫,我就在里面热得受不了啦,找了个借口溜了出来。阿牛问我为什么不下舞场和姑娘们跳舞,我说我老啦,这是你们年轻人的舞步,我不会跳。出来时我想,也许我真的在老去,今晚的事儿要是在10年以前,没准儿我会像马队里的小伙子们一样,把衣服一甩,赤膊跳将下去呢。
我回去时村庄里弥漫着一股浪漫的氛围,在坑坑洼洼的村道上,一些年轻人三五成群,在月光下晃来晃去,嬉笑打闹。欢快的笑声在黑暗中传得很远。回到房间,考察队的人们都没有睡,并不是为了等我,而是舞厅那边的音乐在寂静的夜晚显得特别地响亮,再加之大约有一群耗子在屋子的某个角落处打成一团,有人又受到跳蚤的侵袭,这觉怎么睡得了?我给他们描述舞厅见闻,大家都不相信马队的小伙子们还有这番风情与浪漫,他们都问谁跳得最欢,谁有没有找到自己的另一半。唉,阿炳村,一个令人难以入眠的村庄。
这一天我们将沿着一条河谷进入怒江大峡谷,没有大山要爬,一路上海拔也不高,马上出发后大家都想利用天气凉快时自己走一段,权当晨练。阿炳村的谷底便是一条流往怒江的小河,也就成了通往怒江峡谷的通道。山路悬挂在半山腰,大体沿着一条等高线弯弯曲曲地前行。我们的队伍走着走着便走散了,各人都一路寻找自己感兴趣的东西。
我不知怎的就和一群来自云南德钦县佛山乡的大妈大嫂走到了一起。这个乡我去过,紧挨西藏自治区的芒康县,是个藏族纳西族人混居的村庄。我和她们一聊佛山乡的事,大妈大嫂们探感惊讶。一个大嫂说,你来我们乡,我们怎么没有看见过你呢。她们的汉语说得不错,大家在西藏相遇,就有些他乡遇故知的亲热。我决定,今天上午我不骑马了,我要与她们徒步同行。
她们是清一色的女朝圣者,共有7个人,年纪最大的是两个65岁的老阿妈,但她俩是外转山次数最多的,今年分别转了十一转和九转。她们说年纪大了,家里的农活也不用做了,没事就出来转山。就像我们城里的老人家说退休后得闲就出去走走一样轻松随意。时值9月,走十来趟外转经路几乎是一月一次!我不得不按藏族人的方式,向她们伸出了我的舌头,以示敬意。
她们也是自带行囊,老人家力气小,就背棉被衣物什么的,其余几个年轻一些的妇人,年纪在35岁到45岁之间,则背负着沉重的粮食等杂物。她们都是家有孩子,还要做农活的普通乡村妇女,朴实、坚忍、勤劳,也很快乐。她们身着简朴藏装,头系五彩发绳,端庄整洁,利落干练。她们一手持青竹竿,一手摇转经筒,后背上硕大的行囊用带子什么的随便一捆,走起路来两脚生风,我只拿一部尼康相机,但几乎要一路小跑才能跟上她们的步伐。
我们考察队的曹教授一直认为转山是一种锻炼,使藏族人的体魄不同凡响,这一路上山水优美、景色宜人、空气纯净,他的论点是多转山的人会长寿。其实我认为藏族人的强健体魄是在日常生活中磨练出来的,再加上他们的饮食结构和遗传基因,使他们在体能上比我们显得孔武有力。转山对藏族人来说,真是一件轻松异常的事儿,尽管我们看到他们身背沉重的行囊,吃力地行进在山道上,但这和他们平日的辛苦劳作比起来,真不算什么累和苦。我在转经路上,没有见到一个藏族人累趴下,也没有听到一个人抱怨辛苦。他们总是笑盈盈的,乐呵呵的,在漫长的转经路上就像一次愉快的郊游。
阿牛在路前面等我,问我要不要骑马,我说不,让他先走。阿牛对我扮鬼脸,这家伙现在和我处熟了,经常乱开玩笑。他悄声问我是不是看上这群妇人中的谁了。
和朝圣者同行的一个好处是可以和他们随意地聊天,我和一个比我小两岁的妇女走在一起,她上过小学,显得有些文化的样子。她已经外转经4趟了。我问她你们走这么快干什么,出来转经么,一路上风光好,慢慢走慢慢地看嘛。她说苞谷还在地里哩,娃娃还在上学哩。我说,让你男人收就行了么。她回答说,我回去后,男人和他的伴几个又该出来转经啦。我们是男的一帮,女的一帮。
我明白了为什么这个朝圣队伍里都是女性了。大家都有家有口,有农活要做。一个家庭总得有人留在家里干活,才有人得闲出来朝圣,尤其在现在这样的农忙季节。
她们的村庄离梅里雪山不远,几乎可以算做是住在神山脚下的人。因此她们出来转一次经,只需花400—500元钱。而我们这一趟走下来,租马费、雇工费、吃住等开销,据老都说,一个人少说也要花5000元。
河谷里路虽然不陡峭,但也十分险峻,路两边多数时候悬崖耸立,像刀劈出来的一般。在一处岩壁上,有修行者刻下的六字真言和一些佛陀的画像。这便成了每个朝圣者必须顶礼的内容,他们把额头轻轻地触在上面,口里念一番经文,然后又匆匆去顶礼下一个岩画。这些岩画都是新刻上不久的,并不是古迹,但是在藏族人眼里,它们就意味着某种意义上的圣迹。传说如此,人人都这么做,你不做,你就不够虔诚。这就像我们汉族人进寺庙,也许你并不信奉佛教,但大家都在烧香,你也跟着去烧一炷高香,不求荣华富贵、吉祥如意,至少也求个心安吧。
有几处圣迹悬在岩壁的半山腰,人必须从一边像壁虎一样地爬上去,再从另一边溜下来。据说这象征着人生的一个轮回,但我看妇女们都只能朝那里望望,用遗憾的眼光在岩壁上“轮回”一遍,又匆匆赶路了。只有年轻人才可做到这一点,他们在岩壁上爬上爬下,就像一些攀岩高手在做一场游戏。我不知道他们溜下来以后,藏传佛教意义深广的轮回含义他们是否就理解了。
又比如说,路边还有一个小山洞,更准确地说是悬崖边的一处缝隙,仅够一个人钻过,朝圣者们都放下行囊,从那缝隙中硬挤过去,象征人通过了“中阴”。“中阴”是佛教中一个更深奥的概念,可以写很多本书来论述它。简单一些说,它是指人肉体死亡后那一段时间里,能否顺利地将飘浮的亡灵超度到往生,或者说天国——即西方极乐世界——这个阶段。相信轮回说的人最看重“中阴”,因为这事关他一生的修行能否得到善果。你顺利她渡过了“中阴”,你就可能往生六道轮回中的善道,而你要是一生修行不到位,在“中阴”阶段就可能受到惩罚,往生恶道。
好了,深奥的道理不说,现在有个现实的山洞代表了“中阴”,你钻它,就象征你将来如现在这般顺利。这有什么不好呢?把艰涩的理论交给寺庙里的高僧大德,俗人只需要现实直观的体验即可。我想这大约是神灵的安排,让来世的事情,在今生隐隐约约地有些象征、对比和观照。
中午时我们终于钻出了这条小河谷,看到了怒江大峡谷。这意味着我们由东向西穿越了三江并流地区的两条大江——澜沧江和怒江,如果算上我们从迪庆州府出来到德钦的途中跨越的金沙江的话,我们此次旅行横跨了3条在中国颇有名气的大江了。
现在怒江横陈在我们的眼前,江面宽阔,水流湍急,显得博大、洪荒、古朴。两岸青色的大山巍峨耸立,少见村庄和耕地。和澜沧江相比,怒江的水流似乎更大一些,而两岸荒蛮的景色和巨大的落差看上去却相差无几。这使怒江、澜沧江,还有金沙江就像在高山峡谷里赛跑的选手,铆着劲儿要把对方落下,从青藏高原拼命往大海跑。
古人描述怒江的一句诗极为准确形象:“水无不怒石,山有欲飞峰。”怒江在云南怒江傈僳族自治州贡山县的柄中洛乡流入云南境内,3年以前我到过柄中洛乡,云南过来的公路到那里就截止了,就没有再往前旅行。当时人们就告诉我,沿怒江逆行3天可到西藏察隅县的察瓦弄乡。那时我曾经有约几个人徒步探险走这一段的计划,没想到今天我到察瓦弄了,它就在我们的前方。明天我们将宿在察瓦弄乡。
到了怒江峡谷,道路稍微宽敞了些,上午与我同行的那帮云南藏区的妇女要急着赶路和我匆匆告别了。我们要在怒江边埋锅造饭。峡谷里异常闷热,人仿佛身处火炉里。这种闷热使我想起了重庆、武汉、南京这些城市的三伏天。
我们趁阿学做饭的时候,都跑到江边将鞋子脱了,想到江水里找凉快,可是没想到江水却异常冰凉刺骨。虽然知道怒江是从青藏高原上淌下来的,但如此丰沛的一江流水,又从闷热的干热河谷中流过,居然不改其“冷若冰霜”的孤傲气质,这倒着实让我等惊讶。在寒冷的江水里草草洗涤,便纷纷逃回岸边的沙滩上。而那沙子又滚烫滚烫的,几乎可以捂熟鸡蛋了。不过我们用沙子来捂脚,所谓“沙浴”,大约也是如此了吧。
吃中午饭时那才叫热,路边没有一个商店,也无村庄,连遮阳的地方都没有。太阳当顶,酷热难当。有一小段废墟的矮墙,留下一片阴影,几个人蹲在下面,像躲雨一样地躲太阳,要么就躲在一些矮小的灌木丛中,权当乘凉了。想想前几天我们还在海拔4000多米的雪山垭口,冻得浑身哆嗦,现在海拔下降到1900米左右,又热得受不了。转经路上就是这样冷冷热热,高高低低,让你把世间的春夏秋冬、人间冷暖都尝个遍。
现在正在修筑一条由云南贡山县通往西藏察瓦弄乡的乡间公路。这是这个乡可以和外界通路的惟一机会。公路也沿怒江峡谷逆行而上,一些地段已经填平路基了。我们走的小路在新修公路的下方,破烂不堪,沙砾石遍地。而在几处临江的悬崖边,人们直接用木头架起栈道,再用石块垒出供人走的羊肠小道出来。这些小路可以看出是临时修建的,也许原来的老路被公路占了,也许是夏天刚被雨水冲毁后重新修的,因为泥石流肆虐过的痕迹历历在目。大家都不敢骑骡马了,徒步从泥石流堆中爬过。我想幸好现在不是雨季,要是下雨路滑的季节,道路就像江水一样,是流动而稀松的,我等该如何涉过这江边险道?在地质构造疏松的地区,地表年年都在发生着改变,道路也在备受折磨——地震、泥右流、风、雨水、滑坡、江水、塌方等都可以任意改变它的容颜。我在来之前就听人们说怒江河谷这一段路虽然海拔最低,但路最险。
不过怒江边的自然景观又是另外一种风情,河谷地带相对开阔,两岸青山像列成两路纵队的士兵,威严挺立在一江滔滔南去的秋水边。怒江河谷1900一2000米的海拔照理来说也有一定的高度了,可是它干热河谷的气候特征使这里有如火炉。路上的泥土好像都晒成了黄色粉末,人马一路过,掀起阵阵黄烟,感觉就像在沙漠里。
果然越往峡谷深处走,两岸景观的沙漠化特征就越明显。路边先是出现一两株矮小的仙人掌,掌面被厚厚的沙尘遮盖住,还不觉得有多明显。可是等我们到了一处较为宽敞的河谷地带时,成片的山人掌令人惊讶地挺立在西藏的高山峡谷中。它们都长得很高,一般在两米左右,而且,还有许多仙人掌开出一朵朵红色的花朵。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一片树林一般茂盛的仙人掌,也没有见过这种植物的花朵。据说这花朵可以吃,且味道十分鲜美。只是采摘它的时候需万分小心,上面的刺非常不好打理。考察队里有丰富野外生存经验的人告诉我说,仙人掌的花朵要放到溪流中去冲洗,切不可用自己的手去洗它,那样的话,你还没有尝到仙人掌的美味,它的倒刺会先把你“吃”了。
不过,仙人掌在怒江峡谷出现并不意味着一场生态灾难即将来临。多年以前我曾经在电视上看到一个主持人,面对金沙江峡谷地区某个地段江岸边的仙人掌大发感慨,认为这种只在沙漠中生存的植物现在已经生长在我们国家的母亲河上游了,说明沙化现象不容忽视等等。实际上我认为这有点儿牵强附会,也说明那个片子的撰稿者不知道这是三江并流地区独特的河谷干热立体气候形成的立体植被景观。在三江并流地区的许多河谷地带,你可以一边在河谷里吃着西瓜,摇着扇子,一边欣赏峡谷上方的雪山风光呢。
在太阳当顶、酷热难耐的时候,前方忽然传来一声高喊:“温泉到啦!”马队里所有的人都欢呼起来。温泉,啊,这是个多么浪漫的名词,令我们的心眼儿涌过一阵温热。它意味着久违了的洗浴,意味着久违了的滚烫滚烫的热水。我们疲惫不堪的身躯,我们浑身汗臭的“臭皮囊”,终于可以有温泉来洗涤一通啦。
可那是一个怎样令人失望的温泉啊!它就在路边岩坎下,大约只有二十来平方米的一方小水潭。地方小没有关系,我在西藏还洗过比这更小的,差不多只有一个澡盆大小的温泉,关键是水要烫,你想想我们有多疲乏,身上有多脏,就该理解我们对热水的渴望。但这儿的温泉,既不大,水也不烫。水温只有24摄氏度左右,连温水都谈不上,只能说比冰凉刺骨的怒江水好一些,刚好到人可以下去洗浴而不感到冷的地步。
这里地方还相当逼仄,一边临江,一边靠悬崖。路的一边有一个小卖部,还有一排新搭建的塑料棚,供朝圣者休息用。我们的人马一到,温泉一下显得拥挤起来,大家把东西往路边一扔,翻出洗涮用具,都纷纷往温泉里跳。不管怎么说,它是被称为神山脚下的一处圣迹呢,朝圣者都以在温泉洗浴过为荣。
温泉是从山上淌下来的,流到江边受天然的岩石阻拦,形成一方水潭。水潭的下方几步远就是怒江,躺在温泉里,头仿佛是枕在怒江的波涛之上。所以虽然水不是很热,但这种躺在怒江上洗浴的感觉倒是非常惬意的。江边有许多巨石,人们正好把洗过的衣服什么的晾晒在上面,也把刚洗过的身躯晒在上面。伴随着怒江的波涛,仰望着峡谷上方的蓝天白云,以及两岸苍凉蛮荒的大山,烤着西藏高原的太阳,真有在享受阳光度假之旅的感觉。
而那些勤勉的朝圣者是没有我们这番福气的。我看到许多人只是在路边留恋地往温泉看一眼,或者最多蹲在路边撩起温泉水洗一洗脸,再擦一把身子,就匆匆上路了。时间尚早,太阳正当顶,普通的朝圣者耽误不起这大半天的时光。上午与我同行的那帮朝圣的妇女,就没有在温泉停留,她们早早地就走了,今晚要宿在我们明天才会抵达的宿营地——察瓦弄乡。
北京的曹教授脚上已经打起泡好几天了,今天彻底溃烂,脚掌的几处地方都可见鲜红的嫩肉,尽管他穿的是专业登山靴,但似乎崎岖的山路不认名牌货。马队的年轻人说,问题不大,晚上用酥油擦一擦,就会好的。让我感到庆幸的是、我那双“业余”的休闲鞋居然还很给我争气,没有再找我的麻烦。实际上许多藏族人脚下都喜欢穿解放鞋,这种鞋轻便耐用,经济实惠。只是我们现在正慢慢地在养成某种贵族化的倾向,一说到户外旅行,好像不把自己搞得浑身名牌包装,武装到牙齿,就不够专业正宗一样。
我在温泉里泡足了后,正躺在江边的巨石上烤太阳,忽然想起我的摄影包还丢在路边。刚才看见温泉太激动了些,将什么都往山道边一扔就跳下来了,三年前我已经丢过一次相机,我不想犯同样的错误。我连忙爬上去,哇噻!山道边不仅我的摄影包,考察队那帮专家们价值几十万的摄影器材全都堆在路边。山道上朝圣者来来往往,似乎谁也没有对它们多在意。我把自己的摄影包打开看了看,所有的镜头和相机机身都在——噢,谁在乎你们城里人的这些破玩意儿呢!所谓“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如今在藏区还是这样的。
今晚我们要露宿在温泉。由于这里相当狭窄,我们只有住在路边那家小卖部的房顶上。这是一幢藏式土掌房,依山崖而建,人们上到房顶要先爬到一块巨大的岩石上,然后从那里凌空迈过去。屋顶是黏土夯实的,平常可以晾晒庄稼。没想到在朝圣之年主人还能利用来接待客人。住宿屋顶也是要交一点房资的,当然不会很多,每人两元钱而已。我们都带有帐篷、防潮垫和睡袋,只需把帐篷在房顶上一支,便可下聆听怒江波涛,上领略满峡谷的灿烂星光了。在房顶上露宿,对于我来说,还是第一次呢。
夜幕降临,我在房顶上看见温泉路边的任何稍微平缓的角落和岩石下,都有准备露宿野外的朝圣者,他们是刚刚才到达温泉的人们,夜色已使他们不可能再往前赶路了。可是温泉就这么巴掌大一块地方,现在要找个睡觉的地方都很难啦。我们能住房顶,应该为自己感到庆幸。
当然也有住得很宽敞从容的人,那便是朝圣之路上的活佛和喇嘛们。前几天我和阿牛在路上聊天时,他就告诉过我他的一个侄儿在当活佛。说来很巧的是,我们在温泉和阿牛讲起过的这个活佛相遇了。他们就住在路边那幢塑料棚里,有二十来个喇嘛陪伴这位活佛出来转经朝圣,其中有他的经师,也有侍奉活佛的小喇嘛。
我对阿牛说我想见见这位在朝圣之路上遇到的活佛,阿牛一口答应。吃完晚饭后我们从房顶上下来,到活佛住的棚子外时,见一大群人围在那里,很虔诚的样子,有的人在布施,当然捐的钱也不多,多是一元两元的票。我看见有几个朝圣的妇女在棚子外面崎岖的山道上冲里面磕长头。见佛就拜,我想这些磕头者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
阿牛引我进棚子里,里面显得很昏暗,也很肃穆。即便是在野外,一个活佛坐在那里就让你感到有某种高高在上的东西,在不经意间控制着你的灵魂。我看见一个穿金黄色袈裟的年轻人盘腿坐在前方的地铺上,他的身边还有两个着红色袈裟的喇嘛,一老一小,我估计是活佛的师傅和侍者。阿牛用藏语向活佛说了一通,大约说明了我们的关系。我看阿牛尽管是活佛的长辈,但在这个年轻人面前也毕恭毕敬。不仅是他,就是活佛的父母来,见了儿子也要磕头呢。
我看见活佛看我的眼光温和了许多,就忙向他身边的老喇嘛递上我的布施。然后请阿牛做我的翻译,简单地向活佛提了几个问题。这个活佛属于宁玛派(红教)的,法名鲁追百丁,寺庙在德钦县燕门乡的崩贡寺,寺里有约40名喇嘛。鲁追百丁活佛3岁时就被认定为转世灵童,9岁时被送到四川藏区的一所寺庙里学习。后来又到北京的佛学院进修过,现在鲁追百丁活佛已经21岁,也完成了坐床仪式,可以正式作为红教信众的活佛普度众生了。
鲁追百丁活佛在羊年已是第二次出来朝圣,即便贵为活佛,他也是徒步完成朝圣之旅。他打算用8天的时间走完这趟艰辛的路程,比一般的朝圣者稍微多几天,但又比我们用的时间少。主要是一路上要朝拜某些圣迹,做法事,还得在师傅的带领下做功课——念经修行,为朝圣者祝福等等。活佛告诉我说他计划在今年完成5次外转经。
我从活佛那里出来时天已黑尽了,还有人围在棚子外面。没有人引荐,他们是不能随便进去打扰活佛的。山道上点燃起几堆篝火,使这怒江边之夜分外温馨。我们爬上房顶不久,从路边的棚子里便传来几声悠长的法号,然后喇嘛们开始念晚经。浑厚的诵经声和着怒江翻滚的波浪,在幽静的峡谷里悠扬地荡来荡去,让人感到这朝圣之路上浓郁的宗教氛围。
我躺在帐篷里,透过气窗望着夜空中眨着神秘眼睛的星星,不知它们是否也听到了这些抑扬顿挫的经文,还有雪山上的神灵。在每个夜晚,每个白天,有多少人在心中祈诵他的护佑,又有多少人在以血肉之躯叩拜在他的脚下。
这晚几乎听了一夜怒江的波涛声,江水就像在你的耳边流过一样。在恍恍惚惚的梦境里,常感觉一江的秋水朝自己澎湃涌来。大约是白天里怒江江面的浩渺博大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早上起来,几个这些日子来受到跳蚤侵袭的人又在叫嚷昨晚和跳蚤结下的“新仇旧恨”,每天早晨他们都自然会有一番苦诉。曹教授一脸沉重,似乎脚下的创伤还没有好,路程才过一半多,他不得不为余下的行程担忧,就像我当初摔伤以后,生怕自己被大队人马丢下一样。
吃完早饭出发时峡谷里已经显得有些干热了,尽管才8点钟左右。昨晚露宿在路边的朝圣者想必早就走出去几十里地了。我现在明白了他们凌晨三四点钟就起来赶路的原因,一则那时峡谷里天气凉好走路,二则早走早到,是出远门的人信奉的法则。
怒江边的道路与外转经路其他地段的山道比起来,显得更为疏松易碎,似乎每一小段路都是刚刚折断的棍子,到处伤痕累累,零碎不堪。山道的伤口淌出来的不是血,而是泥沙、碎石,以及灌木丛的根等。当这些大地表层的肤肌被自然之力一团团、一块块带走了后,道路就像无本之木、无源之水那般枯竭了。在一些山崖的断层处,路忽然没有了,人马得从嶙峋的断层中翻过。有一处地方险得连擅长走山路的骡马都不能过去,马队的小伙子们不得不把马背上的驮架卸下来,由人背过去。而那些脚力矫健的骡马,则一前一后由两个小伙子伺候着,连拉带拽地哄过去。
最为惊险壮观的滑坡大约发生在我们到怒江峡谷约一个星期前,一面巨大的山坡从300米高处坍塌了下来,形成一个坡面约60度的扇形流石滩,流石滩的下沿部分就是奔涌的怒江,它不断被怒江水冲刷带走,就像喂进大江口里的饲料。这个高山流石滩从景观角度上来讲非常雄奇旖旎,像一面巨大的雪坡,由于它是新坍塌下来的,又从高处沿着一段悠长的斜面一路滚落,因此那些白色的石灰岩质的岩石被摔得“粉身碎骨”,而且令人惊奇的是它们碎得几乎大小一样,都只有人的拳头大小,就像是被碎石机专门粉碎过一般。
人们需从这面巨大的高山流石滩的半腰上翻越过去,那上面已经被朝圣者踩出一条小道来,刚好能容一个人通过。远远望去,一行行朝圣者黑色的身影在白色的高山流石滩上踟蹰而行,仿佛行走在雪山上的小动物。从看到这面流石滩起,到我最后爬过去,我手中的相机就没有停止工作过,我几乎在这个流石滩前拍了两个胶卷。我一边在险峻的小道上追拍那些在流石滩上疾步而行的朝圣者,一边提醒自己,千万别一脚踩空了,下面可是怒江啊。
应该感谢老天,我们翻越这个流石滩时天气晴朗,阳光灿烂。如果下雨的话,我不知谁会在这里……
老都后来给我讲了一个关于这面高山流石滩的故事:传说有一条来自印度的蛇,嫉妒卡瓦格博神山的威力,就想吃掉他。可是当它顺怒江峡谷爬行到这里时,卡瓦格博神就放出高山上的流石来喂它,吃得它感到渴了,就喝怒江的水。但是怒江的水滔滔不绝,高山上的流石也绵延不断,印度来的蛇妖终于被撑死在这里了。
这么说这面高山流石滩不是一年两年地淌流石了。我仰望峡谷上方的山尖,它就像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有巨大的能量却深藏不露。我惊诧于那么多年飞沙走石、惊涛拍岸,这沉默的大山依然魏然不动,英姿不改。江河和大地的砥砺、交融,在怒江大峡谷体现得最为波澜壮阔,有声有色。
终于走完了峡谷里的险路,来到比较开阔的河谷地带,一见路宽了,连胯下的勇纪武也步履轻松起来,竟撒着欢儿地奔跑。把它的主人阿牛扔在了后面。我不断地高喊:“勇纪武,咄!咄咄咄!”“咄”是停下的意思,可是勇纪武不听我的话,照跑它的,直到前面的一个小伙子帮忙拉住了它,勇纪武才停住了脚步。阿牛追上来后说,勇纪武不高兴老落在后面,因为在马队中,它爬大雪山得过第一,所以一有机会它就很想表现自己呢。
勇纪武才8岁多,正好比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它大约嫌我因为拍照老是落在队伍的后面,所以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以后我要小心待它了。
穿过一大片仙人掌林后,眼前豁然出现一条宽阔的大道,可以并排行驶4辆大卡车。在崎岖不平的羊肠小道走惯的我们反被这宽敞的道路吓了一跳,干什么呀?起降波音飞机呀?
嗨!原来察瓦弄乡到了。这条大道就是即将要修筑的云南贡山县到西藏东南这个最偏远的乡的公路,据说今年春节时察瓦弄乡的赛马会就是在这路上举行的呢,难怪勇纪武刚才忽然要一路狂奔,它是不是嗅到了赛马的火药味了?这是这个乡惟一通向外界的公路,乡里将从此结束不通汽车的历史,尽管那是通向另外一个省的公路。听说察瓦弄乡到察隅县城要走7天的山路,差不多就相当于我们这次外转经的路程,这还仅是以藏族人的脚力算,要是让我等来走,也许要走半个多月呢。
察瓦弄乡位于怒江峡谷里较为开阔的一片土地上,我们到达时刚好是正午,天气奇热,令人闷得心慌。“察瓦弄”的意思为河谷地带的热地方,看来真是名副其实。乡镇尘土飞扬的土路上,除了有朝圣者行色匆匆的身影,几乎看不到一个当地人,连国营的商店都不开门,说是要到太阳落山以后才会开,人们都在家里躲阴凉去了。这个孤悬在峡谷中的乡镇仿佛觉得似曾相识,当然不是在西藏,而是在……比如说云南最南边热带地区的傣家村子,在漫长难熬、酷热难当的白天,人们昏昏欲睡,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精神来。
我们找到一个客栈,据说楼上只有几张木床,而且被褥什么的都没有,不过这没关系,反正我们有睡袋。大家伙儿钻进一间士掌房,顿时也就凉快了许多。在那里吃完午饭后,我们几乎就没有再出来了,火辣的太阳和闷热的空气使大家连拍照的兴趣都没有,也不想赶路了,素性在土掌房里甩了一下午的扑克,其间,听老都讲察瓦弄乡神界故事。
在怒江峡谷对面,可以看到一座黑色的大山,在当地人的传说中他是一位黑脸将军,据说他和卡瓦格博神山的女儿朗久布美相爱。朗久布美也是此地的一座神山,她的身世也非常奇特,她不是卡瓦格博神山的亲生女儿,而是其母亲缅茨姆神山和另外一座神山的私生女,因此卡瓦格博神山对她要求非常严厉苛刻,他不允许朗久布美和黑脸将军相爱。朗久布美不顾父命,偷偷跑过怒江去和黑脸将军幽会。可是有一天两个神灵在约会中太投入了,竟忘记了天色已大亮。朗久布美回不去了,就只好永远留在了怒江大峡谷里——我想,她大概是故意的吧。
当然,这场旷世爱情也不是没有付出代价,卡瓦格博神山认为黑脸将军拐走了自己的女儿,就挥刀砍来,将黑脸将军的头一刀砍下。据说如今这头还在云南藏区那边呢。
你瞧,神界的爱情故事就和人间的一模一样,神灵们也有七情六欲,也有爱情的磨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