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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下的朝圣 §第四章 从澜沧江边出发

一、神山脚下的一个圆

是谁最先在博大的梅里雪山周围确定了一条环行的转经路线?又是谁最早相信,围绕梅里雪山转山可以荡涤今生的罪孽,为来世造福?现在已经无从查证。从公元13世纪中叶的藏历火羊年,噶玛噶举派的二世教宗噶玛·拔西游历梅里雪山并赋美文赞颂他的俊美雄奇以后,这座自然的雪山就逐步上升为一座体现宗教人文精神的雪山。他需要顶礼膜拜,需要聆听到凡夫俗子的倾诉。在藏传佛教独特的仪轨中,他就像一座圣城,就像一座供奉和祭祀给神灵的庙宇,因此对他的顶礼是全方位的。这种“全方位”,从地理意义上看,是从梅里雪山的前后左右的顶礼膜拜;从灵魂意义上讲,是从心灵到肉体的完全服从与叩拜。

所以,神灵在梅里雪山脚下不仅界定了一个内转的路线,更画出了一个巨大的圆圈,凡是走完这个大圆圈的信徒,都完成了一次灵魂的洗礼和崇拜的仪式,或者说了结了一次人生的圆满。这就是我们接下来要去探查的外转经路线。

外转经路与内转经路的不同之处,除了路途更为遥远艰险外,它还是一个围绕梅里雪山主峰卡瓦格博的完满环行路线,就像我们环绕着城市的环城路,只不过它不是平坦的大马路,而是九曲回肠、忽高忽低的山路。我们已经知道梅里雪山是一条源于西藏高原东南缘、北南纵向、长达六七十公里的巨大山脉,金沙江、澜沧江、怒江三江并流的自然景观在梅里雪山这一带显现得尤为突出壮观。他高耸入云的山系成为澜沧江和怒江的分水岭,同时,梅里雪山也是云南和西藏的界标。因此,梅里雪山的外转经路线既贯穿了两条大江的水系,也跨越了滇藏两省区风情各异的人文景观。

外转经路线起始于云南德钦县境内的澜沧江峡谷边,从东向西翻越梅里雪山山脉的德卡拉山垭口后,进入西藏察隅县境内,下到怒江大峡谷,这里是梅里雪山的背面;然后沿着怒江峡谷由南往北逆怒江而行,过察隅县的察瓦弄乡后,再由西向东蜿蜒攀缘,最后再次翻越梅里雪山山脉的舒拉雪山垭口,回到云南境内的澜沧江峡谷。这段漫长的转经路全长约150公里,其间要翻越海拔3500米以上的雪山7座,其中海拔超过4000米以上的雪山4座。而且,由于藏东地区属于高山峡谷地带,地形切割纵深,落差巨大,这些大雪山与峡谷地带的相对高差一般都在1500一2000米。因此在整条外转经路上,崎岖险峻的山路占了90%以上,能走在稍微平缓的道路上,都是一种享受了。因此,从我们的角度看,这绝对是一次艰苦卓绝的长征。

一个身体健康的藏族人,徒步完成一次外转经朝圣,一般需要5天到7天的时间。他们大都自带行李和干粮,甚至野炊用具,基本上可以做到在外转经路上自给自足,不花一文多余的钱——在有些无人烟地段,你有钱也没法花。他们风餐露宿,在陡峭的山路上负重疾走,在高海拔又缺氧的雪山上如履平地。没有哪个汉族人有转山朝圣者的脚力和体能,也少有哪个汉族人能跟上他们似乎永不知疲倦的步履。

我的一个研究人类学的学者朋友,也在藏区闯荡多年,他比我更先一步随藏族人去外转经路朝圣。我在德钦县见到他时,他刚从外转经路回来,人又黑又瘦,体重掉了7公斤,仿佛换了一个人,几乎让我认不出了。他随一个家庭一起走,不得不拼着老命也要跟上人家的步伐。这一趟走下来,也花了7天的时间。这位老兄说,那些藏族人哪里是在走路,为了抢时间,简直是在山路上跑。在雪山上他们就像根本不知道缺氧为何物一般。

据我所知,对一个汉族人来说,能7天走下外转经路来的人,已经创造了一个奇迹。除去其他因素——比如说负重、照顾老人孩子等,藏族人的脚力和体能一般是我们的两倍到4倍,也就是说我们在高海拔地区走两天到4天的山路,一个藏族人可能一天就走到了。因此,我计划用12天到15天的时间走完外转经路,如果神灵赐予我力量、信心、勇气和运气的话——在藏区行路,好运是很关键的,你拥有了好运,即拥有了平安,也说明慈悲的神灵在关照着你呢。

二、“十字路口”下的村庄

2003年9月中旬,我终于得到了一次到外转经路朝圣的机会。三江并流申报世界自然遗产成功以后,搞这个项目的学者们打算沿外转经路考察三江并流在这一带的自然景观和人文风情。他们装备齐全,睡袋、防潮垫、背囊、帐篷、食品、药品、马匹等野外旅行及生存的一切物品都一应俱全,连发电机、电脑都带上了,可谓“武装到牙齿”。当然,向导和牵马的藏族人也必不可少。外转经路对一个藏族人来说就像一次寻常的出门远游,他们背上一路上的吃穿用品就走了,而对我们来说,没有充足的准备,我们根本就无法上路。这不是我们矫情,而是我们没有在藏区野外生存下去的技能。

我们考察转经路线的队伍有北京、云南的专家,也有迪庆州三江并流办公室的工作人员。一行六人于9月19日从迪庆藏族自治州的首府香格里拉县城开车出发,翻越了白马雪山,中午就到了德钦县。吃过午饭后,德钦县三江并流办公室的阿茸初夫妇加入了我们的队伍。这样,我们的考察队伍总共有8个人。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将共同经历外转经路上的风风雨雨。

我们先乘车顺澜沧江峡谷而下,今天的目的地是一个叫永枝的村庄,我们先乘车到羊咱村,从那里过澜沧江,然后骑马进永枝村。这是一条还没有铺柏油路面的土路,路面极为狭窄险峻,一些在雨季里从山坡上冲下来的泥石流堆还横陈在道路中央,汽车得倾斜着车身从上面爬过去,而下面就是奔腾咆哮的澜沧江,每当车过泥石流堆时,我真想下车来走路,可是这里的人们好像已经习惯了,过泥石流堆就像拐一个弯那样娴熟、轻松。

公路上已可见一些外转经的藏族朝圣者。他们或赶着牲畜,或背负沉重的行囊,徒步走在峡谷明亮的阳光下。一般来讲,外转经路从德钦县城始,又止于德钦县城。梅里雪山附近的朝圣者尚可赶一两匹马或骡子,驮一路上的吃喝睡等用具,而那些来自西藏、四川藏区的朝圣者,他们不可能大老远地赶来自家的牲畜,那会成为他们的负担。他们搭车来到德钦县,采购一些必需品,就全靠自己背着走了。外转经路上少有商店,尤其在西藏地界,交谈极为不方便,东西准备不齐是要吃苦头的。因此我们看到那些踟蹰于公路上的朝圣者,背囊都很沉重,有的差不多有半人多高,外面还挂着一些打酥油茶的茶筒、茶壶等物品。我估计一个背囊至少也有三四十公斤,他们是要走长长的山路的啊!而且,他们的背囊极为简陋,只不过是一个麻布口袋,或一个编织袋,或一个背筐,随便地用绳子捆扎一下,往腰上一勒就背上肩了。哪里像我们,专业的旅行背囊,装不了多少东西不说,肩上腰上还到处是背带,仿佛生怕它掉了似的。我们活得越来越复杂,在此就可见一斑。

羊咱村是澜沧江边的一个渡口,当然不是有船摆渡的那种渡口。澜沧江的上游地区江水湍急,巨浪滔天,是不可行船的。羊咱渡口有一座吊桥通往江对岸。于我们来说,过了这吊桥,就算是正式开始徒步转经的旅程了。

公路就穿羊咱村而过,我们在此下车。发现好多的马匹和赶马人云集在路的两边,开初我还以为碰到一支大马帮队伍,可等发现那些赶马人纷纷过来接我们的行李,才明白这就是我们雇的马帮队伍了。他们一大早就从永枝村出来等我们,马匹骡子都是从村庄里赶过来的。三江并流办公室的人们为这次考察做了充分的准备,为我们一人配一匹骡子,再配一个牵骡子的藏族小伙子,还有十来匹骡马驮我们庞大的行李。好家伙,20匹骡马在羊咱桥边一字排开,就几乎像一个远走西藏的马帮队伍了。

看到三江并流办公室为我们准备的大包小包的野外旅行用具,我才明白走外转经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们的领队对我说,我们是“软转山”,走不动了就骑骡马,人家全靠脚走的是“硬转山”。这一“软”一“硬”之间,也许我们对神山的虔诚就要大打折扣,可是没有办法呀,我们没有藏族人的肺活量和脚力,我们不适应高海拔地区的生存条件。别说你能充硬汉走下这趟转经路来,你就是能背得动自己的行囊,再爬上一个山头不趴下,就算不错的了。

我们徒步过了澜沧江上的吊桥,然后纷纷上骡马开始外转经路的征程。永枝村来的马帮队伍全由一帮年轻、热情、朴实、勤劳的小伙子组成。他们曾经为三江并流项目的专家学者们考察这一带时服务过,因此我们队伍中的许多人和马队的小伙子们都很熟悉。他们是老朋友相见,分外亲热,但是对我这个第一次加入的陌生人,马队的小伙子同样很热心周到。给我牵骡子的是一个长发披肩的年轻人,看上去挺时髦的。其实康巴藏区的汉子都喜欢留长发,而且他们的头发又黑又密,剪成短发似乎可惜了。

在羊咱桥这一边有个新搭建的休息站,一个城市打扮的女孩手拿一个本子、一枝笔,一一目送我们过桥,并记录在本子上。我问她记这些干什么,她说她们是香港大自然保护协会的,来这里做志愿者。她是北京来的,还有两个老外和她在一起。果然就看见一个金发碧眼的女老外在院子那头扫地。北京女孩说她们在这里的工作主要是统计每天来外转经的人数,上报到总部,以考察转山的人对梅里雪山自然生态的影响。我问她每天有多少人从这里经过。她说,300到500人吧。

我没有想到在外转经路上的第一步就碰到外地人,而且还有老外。我在德钦的几个朋友们说,国庆大假期间,他们将陪一伙日本人去外转经。看来这条险峻漫长的转经路将会越来越有名了。

我们开始骑马顺澜沧江峡谷南行,身边就是滔滔南流的澜沧江,虽然已过雨季,但江水依然很大很急,这里的海拔只有2000来米,想想卡瓦格博神山6740米的顶峰,我们与他竟有4000多米的高差,而他就高耸在离我们不到10公里的地方。世界很难找到如此切割纵深的大峡谷了。

我们的马队在峡谷几乎拖了500米长。我又开始坐在骡背上了,这让我再一次感到很豪迈。骑骡马和驾车都是我喜欢的旅行方式。骡马和汽车都能够把我们带到一个遥远的地方,所不同的是,汽车能抵达的地方许多人都能去,而骡马才能走到的地方,大多数人却都去不了。这就是我对骑骡马旅行感到自豪的理由。

顺江而行的这一段路相对平缓,我们可以尽情领略澜沧江大峡谷两岸的风光。对岸的高山流石滩像一条瀑布,从山峰处呈一个扇形滑落下来。对搞地质的人来说,这是绝佳的地质景观。它是地表运动变化的生动写照,年年雨季到来时,这些能量巨大的高山流石滩都在改变着地貌。沧桑演变在这里并不是潜移默化、声色不露的,而是形神兼备、山呼海啸般的,如果你碰巧赶上了一次大泥石流或山体大坍塌的话。

我们大约在峡谷里前行了6公里后,就拐上了到永枝村的羊肠小道,道路仍然是顺着一条河谷而蜿蜒。这条河叫永枝河,是流经永枝村的一条雪山雪水融化的河流。那河水是碧蓝色的,仿佛是一块流动的碧玉。它在浑浊的澜沧江入水口制造出一团青色,使人想到泾渭分明这个成语。雪山上的神灵啊,我很久没有看到这样清澈幽蓝的河流了。我相信很多深居在城市中的人,早已经淡忘了清澈的河流是个什么模样;还有那些在城里长大的孩子,深山里一条雪青色的河流于他们来说是想像不到的。永枝河落差巨大,河中乱石密布,湍急的河水撞到上面,翻滚出雪白的浪花。在永枝河入江口不远,还有一条瀑布从悬崖上高高挂下来,景色十分壮观。河谷的两岸植被茂密,林木葱茏,我们仿佛走在一处国家森林公园。那时我惊叹得连连跳下骡子来,手里的相机“喀嚓、喀嚓”地响个不停。后来干脆就不骑骡子了,走一路拍一路。

这是一条很狭窄幽深的山谷,不知是来自雪山的永枝河在群山中终于找到了这条出路,还是落差巨大的永枝河以恒久的自然伟力冲破了大山的阻挡,在山峦叠嶂中绝处逢生,河流与山谷两侧的悬崖在自然法则的作用下相得益彰。水夺路而走的地方,山谷挤压得再没有一丝多余的空间;而山崖巍然耸立、气宇轩昂之时,河流则以巧拨千钧之力,从乱石陡坎处一跃而过。与澜沧江大峡谷的大气磅礴、苍凉古朴比起来,永枝河谷显得精致典雅、生动活泼,就像一处放大了的盆景。我来之前人们就告诉我说永枝村的景色优美绝伦,不亚于我所去过的雨崩。看来此言不虚。

半路上人们指给我看悬崖上的一处山洞,说是很久以前有喇嘛在此修行。那可真是一处闭关打坐的好地方,山洞高悬于山崖上,一般人难以上去,山谷里又幽深寂静,百鸟鸣唱,水流淙淙,出家人所追求的空明澄静、纤尘不染、与世隔绝、去国弃家等境界全有了,他只需在山洞里跏趺而坐,微闭双眼,就可观想到他所迎请的一切神灵。在深山密林中闭关修行的苦行僧总是拥有最大的悲悯,他们默默地承受着人间最大的苦难,以身体的苦行证得佛果的永恒。因此他们是藏族人心目中的英雄,他们悲悯众生,众生也悲悯他们。

当然,现在这个山洞里没有喇嘛了,但是它已成为永枝村的一处圣迹。人们攀上悬崖,将经幡挂在洞口,在神灵的节日里,还有人到山洞处烧香磕头。据为我们牵马的年轻人说,他们第一次爬到洞口时,还在里面发现了许多飞禽走兽,那是一个天然的兽穴呢。

在这不同寻常又令人激动的一天,我的外转经之路差一点就夭折了。由于一路上风光优美,我不停地从骡背上跳下来拍照。在一处栈桥边,为了拍永枝河中飞溅的水花和巨石,还想拍出点水流的质感来,便架起脚架用大光圈拍。拍完后我们的马队已经走得很远了,我慌忙收起脚架,往肩上一挎,就想跳上骡背。可那脚架从肩上滑落下来了,铝质脚架刚好垫在了骡后背处,而我那时正要偏腿上马,不小心一屁股坐在脚架上,冰凉坚硬的脚架大概磕痛了我的坐骑,骡子受惊了,它跳跃起来,把我从骡子背上高高抛起,为我牵骡子的小伙子怎么也拉不住它。我像美国西部的那些驯马牛仔一样在骡背上上下起伏,最后,我终于被甩了下来,那时只感到眼前一黑,心里只有“完了”这个念头。因为我的身边全是些乱石,人若横着掼下去差不多也该把这趟来之不易的朝圣之旅摔废了。可是,神灵在这时帮了我一把——我至今还这样认为,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半空中划了一条弧线,然后平稳地落地了。老天,仿佛有人在暗中托了我一把,让我失去平衡的身体在一瞬间找到了重心,因为我的双脚先落地,而且是一齐落下,就像平常从一个不高的台阶上跳下来一般。

地上的乱石只硌痛了我的脚底,我的脚连扭伤都没有。这一场虚惊我只伤了小手臂,那是慌乱中在骡鞍上划伤的,不过问题不大,只是破了点皮而已。事后想来真感到后怕,转经路上骡马摔伤游客的事情时有发生,而出远门走山路最怕受伤。如果我摔伤了,哪怕是轻微的扭伤,我就该“出师未捷身先伤”了,只有和大家“拜拜”,和神山说再见,和漫长的外转经路挥手道别。

这是我在外转经路上第一次摔跤,一场虚惊,一次教训。以后得好好善待自己的坐骑。后面还有两次摔跤,先按下不表。

我们于傍晚时分终于走进了永枝村,没有想到全村的人都身着节日盛装在村口的白塔前迎接我们。哈达,青稞酒,鲜花,以及老人和孩子们真诚的笑脸。我当时闹不明白,我们只是路过这里,借宿一晚上,何至于搞得这般隆重,像欢迎重要人物。进村后坐下来,我才知道,永枝村人对三江并流世界自然遗产的专家学者有着深厚的感情,他们认为,是这些城里来的干部和读书人把他们的村庄从封闭中拯救出来,使村庄独特的人文自然景观展现在了世界的面前。这意味着:永枝村终于找到了致富脱贫和发展的机遇。

永枝村是一个有108户人家的小村庄,由于不通公路,村庄长久以来不为外人所知。永枝村的村名就颇值得玩味。在藏语里,“永”是黄牛的意思,“枝”指滚下悬崖之意。相传这个村庄过去隐匿在大山深处,与世隔绝。一天一个放牛人的牛从悬崖上滚下去了,他找牛找到一块大石头前,将这石头撬开以后,竟然发现了隐藏在石头后面的村庄,永枝村便由此而得名。

这个故事和我前文叙述的雨崩村的故事何其相似,但这并不是藏族人的传说缺乏想像力,而是生活中的现实就是如此。许多村庄孤悬于深山僻野,不为外界所认知。村庄里的人们由于受道路、雪山、江河的阻碍,世代都处于一个孤独封闭的环境中,自给自足,自成社会体系。当他们被外界发现时,他们已经拥有自己漫长的历史和独特的文化了。

永枝村再次被发现是因为三江并流申报世界自然遗产的机遇。负责这个项目的专家学者们早在几年前就多次进出这个村庄,他们认为永枝村的自然景观符合世界自然遗产的许多要求。2002年联合国世界自然遗产管理委员会的两位专家专程来云南考察三江并流的申报项目,这不仅对云南,就是对中国来说都是非常关键的一次机会,其重要性好比我们国家申办世博会和奥运会。此项目能否申报成功,就看这两位专家此行对三江并流地区的印象如何了。

我国负责这项工作的专家学者经过反复考虑,把他们带到永枝村来,让这个封闭的村庄首次站在世界的面前。尽管这个村庄不通公路,生活设施较差。但永枝村纯净自然的人文环境,以及永枝村人的纯朴、善良、勤劳的美德,征服了联合国的专家。事实证明这是一个正确的决策,联合国的专家们对永枝的自然景观和文化风情赞不绝口,称其为我们这个星球上所存不多的自然遗产。

三江并流成功列入世界自然遗产名录,永枝村人功不可没。同时,这个项目的开展也打开了永枝村人的视野。过去这个偏僻的小山村能来一个乡上的干部已是全村人的荣幸了,而现在从北京来的司长,州上来的副州长,全国各地的专家、学者、大学教授、记者、作家,都一拨一拨地往永枝村跑,这让永枝村人看到了发展的希望。听人们介绍说,三江并流项目进来以后,为永枝村带来了三个大变化,一是修了一条人马驿道,使人们进出山里山外更为方便;二是解决了村里的一所小学的校舍问题。去年为了迎接联合国的专家来此地考察,政府专门拨款在村里修了一幢两层楼的房子,作为接待用。现在这幢小楼一半作为村公所办公用,一半拨给了小学校;三是打通了永枝村和外面世界的联系,不仅让外界认识到了这个群山深处的村庄,同时让村庄里的人看到了自己的发展优势。现在村里还安装了一部程控电话,政府还计划在不远的将来为配合三江并流世界自然遗产的保护开发工作,修一条柏油路进来呢。这个村的村委会主任对我说,以后要到我们村里,从中国任何一个地方打电话来都可以,我们到羊咱桥边来接你们。

如果时间允许,我真想在这个村庄住上一段时间。据介绍说永枝村由于山清水秀,人们与世无争,日子过得怡然自得,全省人口普查时,这个村庄的人均寿命最高,在90岁左右,去年刚死了一个102岁的老人家。今天出来迎接我们的人群中,就有好几个超过100岁的老人。他们站在自家的屋檐下,用善良、平和的眼光看着我们这群不速之客。一个百岁老人还冲我们双手高高抬起,掌心向上,以示她对我们的敬意。她的脸上“沟壑纵横”,岁月留下的沧桑生动可见,可是她看上去身板硬朗,仿佛才七八十岁。

我忽然发现,长寿的秘诀在于清静、单纯、简单、善良,与纯净的自然相伴。遗憾的是,这些条件我们好像都不太拥有。

永枝村的背后有一座名为孔雀山的神山,她是一位女性的神山。永枝村人在每年的正月初八过一次“神山节”。这个节日非常有趣,由于神山属于女性,而女人又不能上神山,因此村庄里选出一半的男人在这一天装扮成女性,穿得花枝招展地转神山,而那另一半男性村民则打扮成盐商,转村庄,也就是到每一家唱歌跳舞,祝福新年吉祥。主人家给来访的客人准备一瓶酒、一口袋青稞作为回报,但没有谁会喝它,要等到晚上,所有的人家都转遍了,全村人才聚集在一起喝。要先敬神山,请她先喝,然后是敬村里年岁最长的老人喝,最后才是年轻人。

永枝村人过完新年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什么呢?这是一道可以在电视综艺节目上出给大家的题目。不是祭祀神灵,也不是唱歌跳舞走村串寨,而是修路。这是村庄里延续了数辈人的传统。也许村庄长久被大山所困,人们深知路的重要。在佛教里,修桥铺路是一件积德的事情,而在现实生活中,它代表了人们渴望走出大山的梦想。

孔雀山还有一个藏语名字——日宗玛牙,“玛牙”是孔雀之意,而“日宗”则是指“十字路口”。这就有些让人费解了,位于大山深处的神山,为什么要被认为是“十字路口”?原来翻越孔雀山后,就到了云南省怒江傈僳族自治州的地界,而永枝村一侧的德卡拉雪山背后,就属于西藏自治区察隅县了。所以永枝村实际上位于两地州、两省区的交叉点上。不要以为只有大马路上才有十字路口,藏族人的脚下再高的雪山也是通途。

晚上我们就宿在去年为联合国专家来此考察专门修建的那幢小房子里。那简直就是一幢乡村别墅,全由木料搭建,房间里还有床和干净的被褥。这是我们在外转经路上住得最为舒服的一个晚上,也是惟一睡在床上的一夜,大家连睡袋都没有打开。

三、在森林中穿行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从永枝村出发。马帮早已准备停当,在我们吃早饭时,他们已经把我们的所有行李辎重都搬上马背了。我们一路上要吃的米、糌粑面、土豆、酥油、面条、方便面、青稞酒、火腿以及牲口的饲料等物品都堆在了马驮架上,我听说我们连柴油发电机都准备了一台,还带上了两桶柴油,看上去就像一支远走异乡的马帮队伍。比起那些背一个背囊就上路的朝圣者,我感叹道:“我们真是一支豪华远征队。”

昨天那匹把我颠下背的骡子我不敢再骑了,因为它一见到我就高高抬起前蹄,甩头做出不耐烦状。我想我是得罪它了,它对我很有意见呢。我们的马队长为我调换了一匹高大的骡子,它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勇纪武”,为我牵骡子的小伙子叫阿牛,个子不高,身体壮实,是一个厚道朴实的年轻人。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将与勇纪武和阿牛为伴,走完漫长的转经路。

我们开始沿着永枝河逆行,河谷两岸植被茂盛,没走多远便踏上了陡峭的山路。天气这时还算晴朗,越往上走,视野越开阔。阿牛说这是他们平常放牛走的路,永枝村的高山牧场都在很远的地方,有的甚至放到了西藏那边。这让我大为不解,干吗要跑那么远,翻那么高的雪山去放牛呢?直到走完这趟转经路后,我才明白藏族人生存的艰辛不易。

阿牛今年32岁,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他上过小学,汉语还可以。永枝村的小学只有一到三年级,四年级以上的学生都要到乡上去住宿读。许多孩子上到三年级后就辍学回家放牛干农活了。藏区村庄里的小学校一般都是这样的情况,一个老师便是一所学校,他是校长,也是语文、数学、政治等所有课程的老师,即所谓的“一师一校”。因此藏区的孩子要靠读书奋斗出来相当不容易。据说永枝村终于出了一个大学生,现在在云南民族学院学经济管理,而更多的孩子就像阿牛这样,过早地就将生活中的所有重担自己扛了。

我们走了两个小时左右的上山路,爬到一个叫肯查卡瓦格博的山垭口,从这里可以俯视山谷里的永枝村和村庄里悬挂在半坡上的地。像所有的山垭口一样,这里有一些玛尼堆、经幡旗和香炉,马队的小伙子们往香炉里煨一把松枝,撒一把青稞,向神灵高呼几声“啦嗦啰!”从这里开始,他们将离自己的村庄越来越远了,愿家乡的神灵能保佑他们——也保佑我们大家一路平安。

实际上标准的外转经路是不经过永枝村的,而是从永枝村前面的一个山垭口抄近路穿过。我们是因为要到永枝村雇马帮,所以才在这个村庄住宿了一晚。从脚下这个山垭口开始,我们算正式走上外转经路了。这时我们开始和一些朝圣者同行。一个在外转经路上的朝圣者的标准装束是自己背行囊背包,手拄一根青色竹竿,竹竿的顶尖还插有一束青松枝,一路上这根青竹竿与他们形影不离,当他们回到自己的家乡时,这就是一个已经朝圣过了的标志。他们会把这竹竿恭敬地放在家里的神龛前,因为这是神山的竹竿。家里来了客人,只需看看主人家有几根青竹竿,就知道主人朝圣过几次了。

有意思的是我们在山路上碰到几个反转经的朝圣者。转经一般都是按顺时针方向围绕神山转,藏传佛教体系里的黄教、红教、白教的信徒都是按这个方向转山,而凡是沿逆时针方向转山的,一定是苯教的信徒。这几个苯教信徒大约是一家人,由一个老者带队。我和他打招呼,问他是信奉苯教的吗?他热情地对我说:“从这个方向转神山,功德更大,更大。”我明白他的意思。苯教是西藏的原始宗教,印度佛教传人西藏以后,吸收了它原有的一些东西,形成了独具特色、自成体系的藏传佛教,但是苯教仍然在西藏的周边地区有自己的寺庙和信徒,它可以说是西藏历史最为悠久的教派。当然,比起那些巍峨庞大、僧侣众多的黄教寺庙来,苯教寺庙一般都很小,寺里的僧侣也不是很多。

中午我们到达一个叫罗娜的林间空地,仍在永枝河边。我感觉我们已经爬了很高的山了,可这条河一直都在我们的耳边鸣响。所谓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信然。罗娜是一个休息点,是永枝村聪明的村人来开设的。这里有两个塑料地窝棚,一个可以供朝圣者吃饭、睡觉,一个是间小卖部。小卖部里有方便面、饼干、矿泉水、香烟等物品。我们在罗娜埋锅造饭。马队的小伙子们这时将马驮架上沉重的货物卸下来,放马青草坡上,让它们自己找草吃,也可以休息一下了。

差不多一小时后,我们就在地窝棚里吃上香喷喷的白米饭了,还有一盘火腿、牛肉干巴和炒土豆。饭是用高压锅焖出来的,在马背上颠簸了一上午,大家还真饿了,人人吃得狼吞虎咽。这次随我们前来的队员中还有一个专门的炊事员,是一个言语不多但动作麻利的小伙子,他一个人要管二十来人的一日三餐,火家叫他阿学。

在路边的一块空地上,有一家人也在吃午饭。传统的游牧生活使藏族人有天生的野炊能力,他们随便找一个地方支三块石头,就围成一个小小的火塘,柴薪到山上现找。煮茶的锅、打茶的茶桶、喝茶的碗以及酥油和糌粑面都是自带的,他们只需到河里舀来山泉就可烧茶、捏糌粑面吃了。没有蔬菜,也没有肉,酥油茶和糌粑能提供他们一路上所需的所有能量。

这一家子老少有七八口,最小的孩子大约只有5岁。他们来自西藏林芝地区,我们今天所遇到的朝圣者大都是西藏东南部地区来的。梅里雪山在藏东很有名气,被推为这一带八大神山之首。因此西藏昌都、林芝两地区来的朝圣者最多,四川藏区主要是甘孜州来的朝圣者居多。这一路上我还没有遇到过拉萨地区或后藏日喀则等地的朝圣者。

下午的路程开始显得艰难起来,主要是天上下起了不大不小的雨,加之又是在森林地带爬山,因此到处都变得湿漉漉的,路也开始泥泞起来。我们都翻出防水衣穿上,而马队的小伙子们没有这些装备,他们连雨衣都没有一件,也没有雨伞,最便捷的防水衣是一块塑料布,用时往身上一披,不用时叠起来随便往哪儿一塞,一点也不占地方。

阿牛随我们出来转山,也只有一个小提包,最多只可装一身换洗衣物。在我看来他身上最值钱的东西就是那把随身的康巴腰刀了,它有一尺多长,银制的刀鞘闪着锃亮的光芒。康巴男人出门总是要有佩刀的,那是男子汉的标志。我在上大学时,我们年级有一个西藏昌都来的康巴人,他是学校特许的惟一可以佩带刀子的学生。

阿牛在我前面随时把他的刀子抽出来,当然不是有什么危险,而是当他认为路边的某棵树枝有可能剐着骑在骡上的我时,就挥刀将它削去。我发现阿牛很尽心,同时也很细心。我喜欢上他了。

阿牛说他今年已经走了4趟外转经路,走一趟五六天就转回来了,玩儿似的。而且还不牵马去,阿牛说自己转山牵马是个负担,人吃得差一点儿没有关系,牲口不能饿着它了,它可是家中的宝贝呢。我看着在乱石密布的山道上牵着骡子跳来跳去的阿牛,总觉得自己骑在骡上像个剥削者,因此一到路陡处就老是问他累不累,阿牛永远是那句回答:“嗯,不累。”

阿牛还告诉我,能跟我们出来转山,村里的年轻人都争着想来呢。出来牵骡牵马是一笔很可观的收入,这样的机会对永枝村的年轻人来说并不多。如果以后永枝村的旅游开展起来,村里人的收入就可望大幅度增加。对于一个深山峡谷里的村庄来说,这是发展的惟一希望了。

在山路上骑骡骑马不比在平地,必须要有人牵才行。要是没有永枝村的人,我们出门第一天就会在险峻的山路上摔成八瓣儿啦。骡马不是你养大的,路又险又陡,有时骡马走在山崖边的羊肠小道上,身侧便是万丈深渊,那小道过一个人都嫌狭小逼仄,骡马却可以在人的牵引下四平八稳地通过。这种时候要是没有牵骡马者,不懂骑术和骡马习性的人,几乎是没有胆量过去的,也许骡马也不愿去冒这个险。每当道路险峻、坡陡坎深时,阿牛就会对他的骡子说:“勇纪武,阿瓦!阿瓦!”

“阿瓦”的意思是小心。阿牛为我翻译这个词时,用了一句冗长的句式,他说:“我要告诉它嘛,勇纪武,路不好走哦,你要看清脚下的石头,还有这道坎,还有岩子(指悬崖)很深很深哦。”

这句话后来一直伴随着我,到了我和勇纪武慢慢建立起一些感情的时候,我天天都要在它背上喊无数遍——

“勇纪武,阿瓦!阿瓦!”

勇纪武,我把命交给你了,你可随时随地都要“阿瓦”呀,拜托啦!

雨一直在下,路稍平缓的地方,我们就下骡来走路,这样于骡于人都好受一些。中途过一处叫米是桶的地方,这里四周都是浓密的原始森林,阴森森的。穿出森林后就见一片开阔的草甸,有一排竹子搭的房子,房子前的招牌挺吓人的,名曰“黑风客栈”。这里也是朝圣者的一个休息点,但由于周围黑黢黢的森林,还有那店名,不由得让人心生畏惧,想起武侠电影里那些走江湖的刀客、武士、浪人。实际上在朝圣路上只有虔诚的信徒,没有人会心起歹意,神山高高在上呢。

时间尚早,我们在米是桶没有停留,继续前进。翻过几道坡,穿过一片森林后,又看见一片宽阔的草甸,马队中有人欢呼,到啦!今晚就住这里啦。我心里长出一口气,同时又想,怎么就到了,才下午3点么?

这里有一排木楞房,也是一处客栈,但无名。这个地方叫永是桶,“桶”是草甸的意思。在转经路上这样的草甸很难得,因此一般都会成为朝圣者休息打尖的地方。永是桶的海拔大约有3600米,是永枝村的高山牧场之一。虽然已是秋天了,但草甸依然碧绿如茵,我想在夏天这里一定很漂亮,必定是遍地开满五颜六色的花儿。草甸两边的山叫然恩贡山,还有一条瀑布从山上淌下来,非常好看。据阿牛说,瀑布上面还有两个大牧场,有一个湖泊,景色更漂亮,可惜我们爬不上去了,那里有4000多米高的海拔呢。阿牛还说,那上面动物多得很,还经常会碰见老熊。

我们把东西放进木楞房,骑了差不多一天的骡子,腰和腿几乎快僵硬了。这是骡背上第一天的旅程,我还不太适应,以后会好起来的,我想。

雨时下时停,有些寒冷。人们在屋里生起一堆火,马队的小伙子们围坐火旁烤一天里淋透了的衣服。天晴朗起来的时候,我们就跑到外面去拍摄那些还在往前赶路的朝圣者。据说前面不会有这样的客栈了,他们今晚只能宿于某棵大树或某道山崖下。客栈是永枝人来开的,其实收费并不高的,旅客都是自带行李,客栈只提供一个挡风避雨的地方,每人只收两块钱。我想这是世界上最便宜的住宿费了,可是勤俭的朝圣者宁愿睡在大树下,也不愿多花这不必要的两块钱。

晚饭后我们带的发电机起作用了,同行的旅伴都带的是数码相机,我的一个藏族朋友老都还带了一台笔记本电脑来,于是大家忙着往电脑上倒照片,评点各自照片的优劣。在古老的转经路上能在笔记本电脑上观赏照片,这真是现代文明和远古文明的一次生动形象的对接。马队的小伙子们躬着背也围在电脑前,和大家一起看,就像观赏一部回放的电影,人群中不时响起欢快的笑声。在以后的日子里,每天晚上评点大家一天的照片,成了一个必定的节目,而我则忙着整理一天的感受和笔记。

为了省油,晚上9点,发电机不工作了,大家各自打开睡袋睡觉。木楞房里有两排木板搭成的通铺,没有褥子。我们睡一排,马队的小伙子们睡在对面。从今天开始,没有床可睡了,不过已经是转经路上住宿条件很好的一晚啦。

但是对于我这样平常不到凌晨一两点不睡觉的夜猫子来说,9点钟就睡觉实在是一件稀罕的事,可我实在太累了,没多久就耳枕着外面的松涛声进入了梦乡。

四、翻越德卡拉山

今天是朝圣路上的第三天,我们将翻越外转经路上第二高的雪山、海拔4468米的德卡拉山。上路之前想了想,我有好几年没有到过海拔4000以上的高度了,但愿不会有高山反应。

早饭是白米干饭,竟然吃下一大碗,还喝下三四碗酥油茶,为即将挑战大雪山储存了足够的能量。骑骡上路时,天阴沉沉的,好像雨还要下。在这种天气中旅行,人的心情总是很不爽,拍不到好照片不说,路上不可预知的事儿也会很多。

仍然在高山森林地带攀越,茂盛的原始森林遮挡了我们的视线,我们大约是沿着一条山沟上行。这种山沟同时也是水流和泥石流夺路而走的路。从一些横陈在林子间的大树和一些怪石就可以判断,当时泥石流下来时的大体规模。也许还不止一次,因为有些倒下的树已经在腐烂,而另一些树仿佛是刚被放倒不久,折断处的伤口崭新而醒目。马队在嶙峋巨石中蹒跚而行,说道路崎岖已经很不准确,一是路基本上没有,也是看不到的,只有从那些乱石上依稀辨认出人踩的痕迹,才知道路的方向;二是“崎岖”一词已不足以形容我们脚下的大地。这么多的朝圣者,还没有踩出一条完整的路,说明这里的地貌年年季季都在发生变化,也说明频繁的泥石流同样也没有阻挡朝圣者坚定的步履。

有两处地方我们直接从今年刚下来的泥石流堆中跋涉而过,下面是很深的山涧。这两大泥石流堆一定是在夏天雨季里淌下来,埋没了原来的道路。它们呈现出开天辟地时代的洪荒模样,新鲜的地表看上去伤痕累累,直到这会儿,一些地方还在淌着小股的泥水呢,仿佛是大地还在轻微地喘气。

阿牛在泥石流堆上跳来跳去,我骑在骡上,时而紧张地看它的蹄子在泥浆乱石中找下脚之处,生怕它一时找错地方,一蹄踏空,我就惨了;时而恐惧地抬头往上面张望,祈祷自己不要在这个时候中大自然的“头彩”。疏松的山坡上的滚石是很可怕的,就像魔鬼的冷箭,谁知道它要把厄运降临到哪个的头上呢?

“德卡拉”的意思是通向山口的石头梯子。这“石头梯子”就是我们走的山道,它几乎直上直下,又毫无规律,一点章法也没有。你说它是“石头台阶”都还形容不到位,只有“梯子”是最准确的,因为很多地方是悬空的,骡马必须跃过去。我们一直往上爬,骡马都有些吃不住劲了,走十来步就得停下来喘几口气。驮货物的马匹走得更慢一些,它们驮架上的货物更重。这些可怜的牲畜在高海拔地区忍辱负重,举步维艰,大概从来不知道在平坦开阔的草原驰骋奔跑的滋味。它们的命运就是永无止境的负重、爬山,爬山、负重。

大约上到海拔3900米的时候,雾来了,雨也来了,我感到阵阵寒意,人仿佛是在冰水里浸泡,因为那雾也冰凉刺骨,就像冰箱冷冻室里释放出来的冷气。我想到马上就要上雪山了,就下骡来将羽绒衣和防水裤都穿上。而阿牛这时却走得浑身热气蒸腾,大汗淋漓,我都不好意思问人家冷不冷了。

我们先是上到一个山岭的平台上,森林没有了,前面呈现出一大片高山台地,只有矮小贴地的植物和沙砾石。从地表特征可以判断现在已经上到海拔4000米以上了。我们的前方是一面巨大的山坡,比较平缓,但是很长,浓雾把德卡拉山头紧紧锁住,让我们不知道它的真面目。这面巨大的山坡让我至今还记忆深刻,尽管一直骑在骡上,我认为那是我在外转经路上最痛苦难捱的一段行程。我大约是有些高山反应了,头晕沉沉的,极不舒服。我在出门之前,准备了些速效救心丸、红景天、头痛粉之类的药,但都放在旅行背包里。而驮行李的马这时已经走远,如果我说要找药,阿牛一定会追上去帮我取来,但那样做太丢脸了,我也不忍心再劳累阿牛。大家都没有高山反应,我不能显得自己太娇气,我想咬咬牙还是能挺过去的。

山坡上的路呈“之”字形,人们步履沉重、缓慢,骡马的脚步也是如此。那些平常在崎岖的山道上健步如飞的朝圣者,这时也只得一步步地往上挣扎着,挪动着。一切都迟缓下来了,好像一部慢动作的电影。有个老者背着个大背兜,里面装满了吃穿用品,我估计至少也有二三十公斤重,他约莫60来岁,在倾斜的山坡上三步一喘,五步一停,浓雾只给他一个模糊的剪影,让我看不清他极度劳累的面容。那不断向上挣扎的姿态极能代表朝圣者在转经路上的形象。我那时羞愧地想,我骑在骡上都难受得不行,要是让我自己爬今天上午的山路,哪怕是空着双手,也早已经累趴下了。可人家一个老人家,还负重那么多,真担心他能不能走到山顶。

我们终于挣扎到德卡拉山垭口了。在这个时候,我认为所有的人都在挣扎,连我们马队的那些小伙子们。山垭口挂满了经幡,还有那些插成方阵的风马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大家翻身下马,纷纷掏出各自的经幡挂在上面。尽管我的那些汉族伙伴们都不是藏传佛教信徒,但是他们认为,在藏族人的神山面前,至少也要表现出自己的敬畏之情。

这时我们已经站在云南与西藏的分界线上,山的那一面就是西藏了。遗憾的是由于云雾太大,让我们什么也看不见。听人们介绍说,如果天气晴朗,在德卡拉山口能看到云南和西藏两边的许多雪山。“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福气今天我们没有了。

忽然传来一阵悲怆的歌声,在山口阴冷的寒风中显得特别凄婉。我寻着歌声找去,发现我们马队所有的小伙子们围在一处风马旗方阵前,人人神情肃穆,面色凝重。歌声从他们浑厚的喉咙中一齐涌出,悠扬、低缓、凝重,仿佛无数把低音大提琴奏出的回旋慢板,与过去我所听到的高亢激越、欢快明亮的藏歌风格迥异。开初我认为这大约是一支献给雪山上神灵的歌曲,因为它听上去带有浓重的宗教意味,等小伙子们唱完后,我问阿牛这支歌是献给哪个神灵的,阿牛说:“马队里有个伙伴的妈妈前不久刚死了,这支歌是献给他妈妈的。她也是我的一个亲戚,在雪山上唱给她,她能听见。”我想阿牛说得对。我们现在离天界最近,一个灵魂升天的人,应该在这个时候听到她的晚辈们的歌声。

藏族人在雪山上要做祭祀一般都在山垭口处,经幡旗、风马旗、玛尼堆、香炉都在垭口周围,因此这里就像一个祭坛,充满浓郁的宗教气氛。经幡旗和风马旗上都印有经文,藏族人相信垭口强劲的大风吹送着这些五颜六色的旗帜,就好比把上面的经文传向四面八方,也等于把经文一遍又一遍地念诵。玛尼堆由片石和圆石堆成,很多石头上都刻有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雪山垭口上的玛尼堆也被称为战神的地堡,神灵的地标。它们将阻挡魔鬼对人间的侵袭;而雪山垭口上的香炉里煨桑的青烟则直接飘向天庭,带去人们美好的祝愿。

从山脊处我们跨一小步,脚就踩在了西藏的土地上;这一小步跨出去,也让我们从澜沧江峡谷开始进入怒江峡谷,三江并流的自然景观令我们在一天之内从澜沧江水系来到了怒江水系。我们跨越了滇藏两省区,也跨越了两条大江的分水岭,能有如此经历的人一定不多。

然后就是一路下坡了。德卡拉山的这边是一面更长更陡峭的大坡,大约有70多度,好在是下山,越往下走海拔降得越低,人也就不那么难受了。下山大家都没有骑骡马,也没法骑。在藏区,下山骑骡马被认为是不尊重牲畜的,藏族人的悲悯心体现在他们对牲口也抱有菩萨心肠。实际上下山时骑骡马很危险,人老是往前冲,也怪不舒服的。在以后的旅途中,凡是下山路和平路,我们几乎都是弃骡马走路。

我们在“之”字形的盘山小道上跳跃而行,这时雨下得很大,大家都把风帽拉起来,虽然有防水衣裤,但感觉好像全身都泡在水里。阿牛一直跟在我的身边,生怕我滑倒了,我为他的尽心尽责非常感动,他只披了块塑料布,浑身都在淌水。

忽然一大群牛从浓雾中钻出来,它们在往山上爬。阿牛与赶牛人打招呼。原来这是永枝村的牛群,夏季里到西藏这边的牧场上放牧,秋天时又赶回到永枝村周围的山头,当然,到西藏这边的山上放牧是要交一些租山费的。现在是所谓的转场季节,到来年春天以后,这些放牛人又该把牛赶回西藏来放牧了。阿牛说牧场上打的酥油饼,牧人要吃的口粮,都得由放牧者来回翻越德卡拉山运送。一个月也得走一两趟吧,他们翻越我们视为畏途的德卡拉山就像过一道小山梁。

那时我想,老天啊,就是有人跟我说山那边有一群牛属于你了,你去把它们赶回来吧,我宁可选择不要。

下山的山路据说有108个弯,又说有136个弯,看你怎么走这些“之”字形的弯道,你想抄近路,就直接从陡坡上往下跳,往下滑。老都不断催促我们抓紧时间,走快点。开始我以为他担心大家在高海拔地带缺氧,或者被冻着了。后来到了山下,老都才告诉我德卡拉山的神秘之处。翻越这座山必须在中午12点以前到山垭口,然后赶紧下山。因为到了两三点后,山这面的云雾开始往上涌,风也往山上刮,那雨不是从上往下落,而是从下往上冲,石头沙子什么的也跟着往山上飞。到这种时候,你就是有再大的本事也下不了山了。老都说曾经有3个小伙子在山垭口耽搁的时间久了点,下山时遇到飞沙走石,风夹带着雨雾几乎要把他们抬起来,使他们不得不再次返回德卡拉山口,但是山口又不是久留之地,只得回到永是桶,第二天再爬一次德卡拉山。天哪,没有比这更不走运的事儿啦。

我们急速下到坡底,还好,除了雨一直下个不停,没有遇到飞沙走石的惨景。道路非常泥泞,每人的鞋子上都是泥,已看不出鞋子的模样了。脚也感觉不到鞋,只觉得步步都仿佛踩在泥浆里,里面全浸透了。我这次出门犯了一个低级错误,以为走长路,脚下一定要轻便,因此就没有穿登山鞋出来,只穿了双矮帮的休闲鞋。这双鞋一路上可害苦了我,不提。

现在我们沿着一条叫阿边河的河谷疾行。阿边河和永枝河一样,都是发源于德卡拉山的雪线下,只是到了山这边,阿边河就属于怒江水系了。也许由于这边的植被差的缘故,阿边河的水看上去浑浊一些,不似永枝河般碧蓝清澈,一河的乱石仿佛自己有脚在满处乱跑,河里、河岸以及河边的山道,到处都是。

终于走到了一处开阔地,景色和昨天住宿的永是桶差不多,这个地方叫自述桶,也是一个朝圣者打尖歇脚的地方。草甸中央有一个塑料棚,在满天的雨和满地的泥泞中,那里有个温暖的火塘,有一块干地。

我们到自述桶的时候才下午3点左右,本来这里不是我们今天的宿营地,可是由于雨一直在下,道路泥泞不堪,人们说前面的路更烂,稀泥几乎要没到人的膝盖了,于是大家决定不走了,谁都想在温暖的火塘前把自己透湿的全身烘烤烘烤。

那是一个很舒适的下午,人人都在火塘前烤得浑身直冒水蒸气。那塑料棚并不大,大约只有60平方米,四面用木栅栏围起来,漏风,还到处都在漏雨,常常是前面烤干了,后背又被漏下的雨滴淋湿了。我们的人都挤在里面,几乎要将它撑爆了。这个简陋的塑料棚使我想起在城郊接合部那些民工们搭建的临时地窝棚。不过在这雨淋淋湿漉漉的世界里,有这块干地就已经像是到了天堂。这是一个西藏小伙子开的,他到外面当过兵,脑子也灵活。在这朝圣之年便到自述桶来搞了这个小接待点——说它是个客栈显然夸张了些,因为它连永是桶那样的大通铺都没有。但是这里除了可以为朝圣者提供一个火塘和一块干地外,还供应滚热的茶水,一壶开水收费两元,酥油和茶由朝圣者自己出。在人人牙齿都在打颤的时候,有一壶热热的酥油茶是多好的享受啊。

而许多从德卡拉山下来的朝圣者并没有在这里停留,他们不会浪费大半个下午的光阴,哪怕路再难走,雨再大,都不会阻挡他们前进的脚步。他们只是羡慕地往我们这边看一下,就匆匆走了。

晚上我们打地铺,二十几个人脚抵脚挤成两排,但仍有几个马队的小伙子没有安身之地,他们不得不到外面去找住宿点。钻进睡袋时我想,自出来以后,我们从睡单人床到睡大通铺,然后睡到地上,越睡越低了,但是至少我们没有睡在泥地上。想想那些继续往前赶路的朝圣者,他们今晚会睡在什么地方呢?还有马队里那几个睡到外面去的小伙子们,他们的那一块简陋的塑料布,能挡住这雨下个不停的雨夜的寒冷吗?

外面的雨落到塑料棚上,疏密有致,时缓时急,像一首无标题的乐章,住在水泥楼房里的我们,很久都没有这样近距离地感受雨夜的诗意了。我想,转经既是一次和自然贴近的机会,也是修苦行的某种方式。我们吃的这点苦,比起真正的朝圣者来,真不算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