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内转之路
无论内转经路还是外转经路,都是由一个个被藏族人认定的殊胜景点组成的,每一个景点朝圣者都要去膜拜。这些景点有着神奇的自然和人文景观,白塔、寺庙、原始森林、瀑布、温泉、冰川、村庄、雪山等等。它们以卡瓦格博主峰为中心,形成内外两个环形的转经路线。内转经的准确路线是:朝圣者先转到雪山对面的白转经堂朝拜,此举称为拿到进入神山的钥匙;然后到飞来寺,这里是观赏雪山的最佳之地,不仅是藏族人,无数外地来的游客和摄影爱好者,每天早晨虔诚地守在飞来寺,等待“觐见”卡瓦格博峰圣洁的面容;之后,朝圣者渡过澜沧江,沿斓沧江峡谷往南行十多公里,到西当村,这里有个温泉享有盛名,人们在此洁净自己的身躯,也象征洗涤自己的罪孽,以清白之身继续朝圣;从峡谷里的西当村朝圣者开始往雪山上爬,走一天的山路才可到达雨崩村,在雨崩村上方的冰川下,有一条神奇的瀑布,人们称之为“神瀑”,据说淋了此瀑布的水,可以吉祥如意,洪福无边,这是人们到雨崩村朝圣的一个主要目的;内转的最后一站是明永村,在那里朝拜冰川和卡瓦格博峰,以及神山下的寺庙。
我在2003年6月终于踏上了内转经的朝圣之路。与我同行的有我在藏区结识的三个好兄弟:扎西尼玛、吹批、吹批的弟弟此里。吹批两兄弟是香格里拉县尼西村人,同我一样,也是第一次到梅里雪山内转经路朝圣,而扎西尼玛由于是本地人,中师毕业后曾在这一带当过小学教师,后来又到乡政府工作,周围的山头他都跑遍了,连他自己都记不清到过雨崩村多少次了。
西当村位于澜沧江河谷,海拔2000多米,一条简易公路顺着澜沧江通往这个村庄。由于今年是朝圣之年,西当村已没有了往日的宁静,到雨崩朝圣的香客必从西当村下车,再翻越海拔3800米的南祖纳山垭口。南祖纳山森林茂密,古树参天,寒气森森,山势陡峭。即便骑马翻越这个山口,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如今的西当村变成了一个开放的村庄,到处是朝圣者和游客,到处是牵马的当地人。从西当村到雨崩村,要走近8个小时的山路。我在西当村碰到一个独自旅游的“背包族”女孩,从广东来,人长得蛮漂亮也蛮现代的。她是随一群朝圣者到雨崩村的,回来时实在走不动了,只好骑上了马。我问她感觉怎样?她抱着自己走肿了的双脚,说爬不动这山,最好别去逞能。我们和藏族人的体能是不能比的。一路上景色那么好,可是我累得已没有心情去欣赏了。
我在藏区有许多次爬山的经历,走肿双腿是小事,有时累得连相机也持不稳,什么事也做不了,这山也白爬了。在高海拔地区爬山,一座看似不高的山头,一段看上去不远的路程,走不了多久你就气喘如牛了,仿佛有人把空气全部抽走了一般。
因此我打算骑马上山,尽管扎西尼玛说朝圣必须用双脚走心才诚,功德才纯正。他们三个都比我年轻,爬这样的山路如走泥丸,在峡谷里的高山面前,我不得不“服老”了。我雇了一匹骡子,一个藏族小伙子为我牵着。过去我在藏区骑马时,总觉得骡子不够威风,实际上骡子才是走山路的好手。它们性情温顺,步伐平稳,再崎岖险峻的道路,你大可放心地把自己的性命交给它。似乎我还没有听说过“骡失前蹄”的故事。
从西当村一出发,便开始爬山。骑在骡于上,身侧就是澜沧江大峡谷,远处的崇山峻岭气势非凡,尽收眼底,四周青山葱茏,白云缭绕,走马滇藏高原的豪迈感油然而生。我喜欢这种感觉,尽管它或许有些夸张,但绝不矫情。相对于我们在城市日益舒适、安车当步的生活,这种感受确实令人心旷神怡。想一想城里那些呆板枯燥的水泥楼群和拥挤嘈杂的街道吧,匆忙得如过江之鲫,操劳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的你,有多少自我和自在?这里的一丝清风和几分宁静,一丝花香和几声鸟鸣,你在城里花多少钱都买不到。群山虽高远,但并不令人畏难;山道虽险峻,也不失为通途。
这条人马驿道只有两米左右的宽度,呈“之”字形蜿蜒而上,从西当村一上来就没有一段平路。路两边的松树开初并不高大,大约只有十年的树龄,估计是从前的大树被伐光以后新种的。上到半山腰以后,大树才逐渐多起来,大地慢慢呈现出它古老的原貌。大朵大朵的杜鹃花在6月晴朗的天空下竞相开放,而山脚下的杜鹃早就谢了,我们仿佛从夏季回到了春天。
帮我牵骡子的藏族小伙子肤色黝黑,动作麻利。其实他只是一个14岁的大男孩,可是已经辍学牵骡牵马养家了。村庄里的旅游业得到开发后,学校已收不住很多孩子的心,他们出来为游客牵骡牵马,运气好的话,一天可以挣到百十元钱。遇上黄金大假期,蜂拥而至的游客让村庄里的人们应接不暇,十几公里一个来回的山路有时他们一天要跑上两三趟,他们的脚力令人感到惊讶。村庄里的孩子上学条件本来就差,要想靠读书改变自己的命运,比城里的孩子难上百倍。在西当村和明永村,许多孩子上到初中以后,就再不到学校了。大人们要下地干活,到牧场放牧,为游客牵骡牵马成了孩子们不能推卸的家庭责任。他们过早地结束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我不知道出来牵骡牵马的孩子觉得这种生活快乐与否。
来朝圣的藏族人一般是不骑骡马的,一路上看到的许多老人也没有骑,他们在家庭成员的搀扶下,一步步地向山上爬,尽管有的人看上去身体状况并不是很好。我在路上遇到从西藏昌都来的一家人,年纪最大的那位老妈妈有70来岁,最小的是在背上的一个1岁左右的小孩。她们一行几人,全都是女性,估计那年轻一些的妇女是老人的女儿或儿媳妇。我看那老人家气色并不很好,拄杖,时时还得有人搀扶。她们走得很艰难,不似其他藏族人在这样的山路上疾走如飞(许多藏族人在朝圣之路上为了节省时间,总是像赶路一样日夜兼程)。我们在一个休息点相遇,我给她们拍照,大家一起闲聊。大约是我这外地人的模样让她们感到有趣,因此话题聊起来就越扯越远。藏族是个很放得开、乐于开玩笑的民族,在一起聊天,每次总是我被她们捉弄的份。
这是一群快乐的朝圣者。可是我还是担心那个身体不好的老妈妈,她为什么不骑马呢?据说每年都会有几十个各地来的朝圣者死在朝圣之路上,尽管在朝圣者看来,这是一件值得荣耀的事,因为他们死在圣地,这意味着他们会有一个幸福的来世。
从西当村到南祖纳山口,海拔相对高差约有1800米。这是一段很艰难的路程,不习惯高海拔地区生活的人,走这样的山路不啻于一次严峻的缺氧考验。藏族人似乎一点缺氧的感觉都没有,他们在崎岖的山路上疾走如飞,身上还背负着吃住用等生活用品。他们出来朝圣,能从家里带的东西尽量自己带,甚至包括一路上要吃的酥油和糌粑、土豆等。德钦县旅游部门的一个朋友曾对我感叹道,原来我们以为朝圣之年,必定会给本地的经济带来一些刺激和增长,但从各藏区涌来的朝圣者虽然很多,可县里几乎赚不到什么钱。他们不住店不进饭馆,饿了自己舀山泉水、打酥油茶、捏糌粑团,天黑了把自带的氆氇毡子往树下一铺,大地就是他们的床,连一包方便面都舍不得买。藏族是最能吃苦、最勤俭的民族之一。他们能一天赶完的路程,绝不会多拖半天。
山道上大约每两个小时的路程就有一个简陋的休息站,一些聪明的当地人在那里搭一间木棚子,设一个小卖部,里面或许还会有一两间供朝圣者住宿睡觉的房子,都是一些大通铺,十几张床并排在一起,被褥看上去蛮干净的,只是由于在高海拔地区,最近又适逢雨季,被褥显得有些阴冷潮湿。房间不分男女,10一15元一晚,一个大白炽灯泡让疲惫的游客在晚上也可以甩两把扑克——如果他们还有那份心思的话。比起后来我在外转经路上借宿的那些地方,这里的设施已经属于转经路上的“超豪华大酒店”了。
我们在下午5点左右终于爬到海拔3800米的南祖纳山口,云层已在我们的身下。“南祖纳”是“长有美丽森林”的意思。由于山垭口上树林很密,我们只能从一条山涧看见一座离我们很近的雪山,可惜云雾遮住了它的大半部分。因此它就像一个半遮半掩的神灵,实在具体,却又空灵飘渺。山口上布满五颜六色的经幡旗,在阴冷山风的吹拂下劈啪作响。经幡上印有祈诵吉祥的经文,藏族人认为风吹动经幡,便会把经幡上他们祈祷的吉祥带向遥远的家乡,带向神灵的世界。“神山听得见的”,“神山看得见的”。他们在转经路上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做给人看,而是为了让神山看得见,听得见。
在每一个藏区神山的山口,我们都可以看到这样的经幡阵,听到经幡在风中传诵的吉祥。一个出门在外的人是需要保佑的;一个站在高山之巅的人,也需要传达他对神灵世界的祈诵。大山、峡谷、云海、松涛、日月、经幡、玛尼堆,以及香炉里煨桑的青烟,使险峻高远的山垭口就像进入神灵世界的一道门槛。我们站在这门槛前,像藏族人一样大喊一声——啦嗦啰!
但愿所有的神灵能听到我们的呼唤。
二、隐匿的村庄
我敢向雪山上的神灵起誓,多年以来,城里的人们都没有看到过陶渊明式的村庄了。但是这样的村庄,在中国广袤的大地上确实存在。
我即将要去朝拜的雨崩村就是一个陶渊明式的村庄。仿佛上苍的巧妙安排,它位于卡瓦格博峰的“妻子”缅茨姆峰的山脚下,三面环山,一面通往一条幽深的峡谷,峡谷的尽头是澜沧江。以雪山为城,江河为池,以往藏族人如此形容自己的村庄或城堡坚不可摧。即便是在一个封闭的环境中,地老天荒,沧桑演变,藏族人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似乎从来没有人有过孤独感。在山外的世界没有被打开以前,雨崩村的人们生活得不慌不忙,神灵控制着一切。
关于这个村庄,有则动人的传说:很久以前,澜沧江河谷地带的人们发现有个漂亮的姑娘每到青稞收获季节,都会到村庄里用珍贵的宝石来换粮食。人们不知道她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她要回到哪里去。她就像一个来自神灵世界的仙女,超凡脱俗,卓尔不群。有个恋上了这个美丽姑娘的藏族小伙子在给她的粮袋装青稞时,悄悄在袋子的底部捅了个小洞。姑娘背着青稞走了,小伙子沿着一路漏洒的青稞追寻姑娘的踪影。他穿过了山谷,翻越了雪山,可是在苍茫群山中还是把姑娘跟丢了。有一天走到一座山梁上的时候,他无意中拨开眼前的灌木,山脚下一座碧绿如茵的村庄便显现出来。年轻人一声惊呼:“意告!意告!”
意告一一被隐藏起来的村庄,这是雨崩村的真实写照。
在藏区,我经历过多次现实和神奇传说大体相似的情景。雨崩村的发现绝对不是一个神话,而是现实本身就如此。那天我骑骡翻越了南祖纳山口后,开始弃骡走下山路。山路崎岖、陡峭,我们几乎是连走带蹦,跳跃着往山下跑。山道两边森林茂盛,遮天蔽日,我们的视线不会超过10米远。在走了约两个小时的山路后,似乎感觉这无尽的下坡要把我们一直带进地球的最深处。我在一个休息点无意中拨开眼前的一株杜鹃树桠枝,天啊,我看见了山下的村庄。我一声惊呼:“那就是雨崩村吗?”
是的,那就是雨崩村。它隐藏在树丛之后,隐藏在大山的褶皱深处,隐藏在我们的想像力以外,就跟神话传说中描述的一模一样。
那是一个纤尘不染、远离世俗烟火的村庄,仿佛人间最后的世外桃源。布局开阔、疏朗的藏式民居点缀在有着大团大团的绿色的田野上,自然而然地形成一块块精致的图案。白墙黑“瓦”(瓦是用木头削成片制成的,因年深日久,呈现出古老的黑色),显得凝重而庄严,红色的风马旗迎风招展,像忠诚的卫兵环屋而立。这个山谷里的村庄纯净得就像一首远逝的牧歌,忽而你又听到了它熟悉亲切的韵律,在你的心底里涟漪般层层荡漾开来,让你心醉,让你仿佛觉得那个写“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高人隐士,就隐藏在村庄的某幢房舍之内。可是当你想准确地形容它时,又嫌自己的想像力苍白乏力。只有生活在这里的藏族人,才对自己的村庄有最准确的诠释。
在藏族人心目中,绿松石是一种稀罕而吉祥的饰物,藏族人常把大小不等的绿松石和玛瑙、猫眼石等串起来,挂在胸前。尽管他(她)的家产也许并不丰厚,但挂有大颗绿松石的藏族人,会被认为是有福的或有财的。
雨崩村一定是神灵遗留在大地上的一颗巨大的绿松石,因为它村名的汉语含意即为“绿松石堆积的村庄”。人们之所以如此形容这个村庄,是由于它在洁白的雪山和冰川的映照下满眼皆绿,墨绿色的森林,碧绿色的田野,青绿色的草坡,一切都绿得那么纯正、自然,仿佛走在它的土地上,你都怕惊扰了它绿色的梦。我回来后对我的朋友说,雨崩的景观,不说是国际级的,至少也是国家级的。
这的确是一个封闭的村庄,我们刚刚翻越的海拔3800米的南祖纳山口是最矮的一面山,其余两面都是海拔6000米以上的大雪山,一条幽深的峡谷向东蜿蜒而去,峡谷的前方是奔腾的澜沧江,那里没有桥,等于说是一条“死胡同”般的峡谷。闭塞的环境使这个村庄就像一个被世人遗忘的角落,但是现在它终于被时代想起来了,眼下社会的时尚是:越没人能去的地方,就越能诱发人们前去一探究竟,哪怕再高的山和再远的路。
我们在傍晚时分终于走进了雨崩村。村庄位于冰川融化之水冲积而成的台地上,一条没有名字的冰河终日在村庄边轰鸣,想必那也是雪山上的雪水融化而成的,冰凉刺骨,清澈透明。村庄里的一些年轻人依在几张破旧的台球桌前,用友善的眼光打量我们。即便在一些很偏远的藏族村庄,台球似乎也是很受年轻人喜欢的一种娱乐活动。尽管他们的击球水平也许并不是很高,我曾经看到一些藏族年轻人击打台球的动作有如犁地,绒布面的球桌被他们的球杆戳得东一道西一道的。台球让他们感受到了时尚生活的魅力,乡村的文化生活本来就枯燥单调,他们可能会把大部分业余时间都消磨在这简陋的台球桌边。我相信在雨崩这样的村庄,也同样隐藏着某个乡村台球高手,如果你想和他在这伤痕累累的台球桌上比试一局,获胜的并不一定就是你。
我们住在一幢新盖的两层楼藏式民居里,据说是县三江并流世界自然遗产办公室下属的一个管理接待站。它是村庄里最新的一幢建筑,但不是最好最大的。让我有些吃惊的是,竟然在村庄里撞见了三个外国人,我们在二楼的屋顶平台相聚,他们已经喝了不少啤酒了,一个年轻一点的德国人会说比较流利的汉话,他请我们一起喝啤酒,大家于是坐到一起神侃。原来他们是德国一家驻京电视机构的摄制人员,也是冲藏族人的转山朝圣来的,还专门邀请了一帮朝圣的藏族人身着节日盛装,一路走一路拍,明天还要拍他们到雨崩神瀑沐浴的全部过程。那群受他们邀请的藏族人估计有二十来人,和我们住同一幢楼,他们好像是几个家庭组成的。天知道这些德国佬如何向他们的观众诠释藏族人的朝圣仪式和情感。
如果没有神山卡瓦格博,雨崩村或许直到今天也还是一个隐藏在雪山脚下的村庄。但是,被隐匿起来的村庄在当今时代不可能永远不为世人所知。现在,雨崩村被历史前进的车轮连拉带拽地送上了时代发展的战车,相比起其他藏族村庄来,雨崩人已经具备了较强的商品经济意识,他们为游客牵骡牵马,在村庄里开小卖部,办家庭式的客栈。那个晚上我随扎西尼玛到他的朋友旺堆家走访,旺堆的房子刚起一两年,它大得让我们直伸舌头,两层楼的藏式民居足有四五百平方米。他的客厅至少有80平方米,简直可以在里面遛马。我们进客厅的时候,已经有一伙昆明游客坐在客厅的一头吃晚饭了。他们吃起旺堆家的酥油茶、糌粑面以及藏式火炉上烘烤的烙饼,既稀罕又高兴,大呼小叫得像一帮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城里人就是这样,乡村里再简单不过的东西在他们眼里都是一种全新的享受。旺堆说这两天这帮人吃住都在他家。旺堆家还有部程控电话,他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有他的电话号码,他说以后有客人要到雨崩来,可以打这个电话联系,他可以提供从骑马、导游到住宿、吃饭的全套服务,完全是一副店老板的派头。
看来,雨崩人适时地抓住了历史带给他们的机遇,走出了封闭。尽管现在到雨崩走一趟还不是一桩容易的事,尽管雨崩村在城里人看来依然是一个陶渊明式的村庄,可是雨崩人已经使出了浑身解数,在追赶时代前进的步伐。
雨崩村山道边的那辆手扶式拖拉机就是一个证明。我刚看到它时,一时没有在意,正想从这铁家伙身边绕过去。在乡村,这种拖拉机比比皆是,有什么稀奇的呢?是扎西尼玛的一句话提醒了我,他问:“你猜,雨崩村为什么会有拖拉机呢?”我猛然醒悟,这里不通公路,又隔着那样高的大山,拖拉机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扎西尼玛说,是雨崩人靠人拉肩扛,从山那边抬进来的。我的天!我想起我们白天走的那些险峻的山道,徒手走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拖拉机,这在崎岖的山道上又笨又重毫无用武之地的玩意儿,在这里倒真成了又拖又拉的机器了。封闭的雨崩村里的拖拉机,就像北京长安街交通繁忙的大道上,忽然钻出一辆这种连蹦带跳的家伙一样令人瞩目了。
但是雨崩人需要它,他们喜欢听它“突突突”的欢叫,喜欢看它四个轮子的转动,喜欢赞赏它在地里比牛还大几十倍的力气。尽管它也许是一辆没有一寸公路可走的拖拉机。
但有路的日子已为时不远了。人们说,政府正打算修一条乡村公路进来,村里将会有很多的拖拉机,还会有小汽车开进来呢。
那时的雨崩村,会是个什么样子?我不敢想像。
三、十万八千佛加持的神水
卡瓦格博神山让雨崩村成为朝圣者的殊胜之地,围绕卡瓦格博峰内转经的人们,就像一定要去朝拜明永村的冰川一样,必来雨崩村朝拜。这不仅是因为雨崩村周围的自然景观精美绝伦,还由于雨崩村上方的冰川下有一道神奇的瀑布,据说淋到了此瀑布水的人是有福的,就像受到了神灵的恩宠。因此没有到过雨崩村的朝圣者,内转经的功德就不圆满,就好比你在大学里少修了一门重要的课程,毕不了业一样。而对于像我这样的汉族人来说,雨崩是我所要寻找的诗意般的村庄——宁静,安详,牧歌一样舒缓自如的生活,以及浸淫着神灵故事和古老传说的生活现实。
到雨崩的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前往慕名已久的神瀑朝圣。由于还要往雪山方向前行,海拔逐渐升高,我还是选择了骑骡,我怕人搞得太累,手持不稳相机。一路上古树参天,有如行走在国家森林公园。我们沿雨崩河上行。昨晚这条河水始终在我的耳边鸣响,它让寂静的村庄更加幽深孤独。河滩上有许多藏族朝圣者搭建的小石屋,那是他们为自己在来世修建的房子,也就是说,是存放灵魂的地方。同行的吹批两兄弟当然也要在这圣地为自己的灵魂盖一个存放处,尽管他们还是那样地年轻。可这是一种传统,是每一个朝圣者必做的功课。我也学着他们找石头搭了一间这样的小石屋,但愿我漂泊的灵魂将来会找到它。
我们在路边还看到几只羊,扎西说这是朝圣者带来的放生羊。由于卡瓦格博神山是属羊的,今年又是羊年,因此羊是供奉给神山最好的礼物。外地来的朝圣者把羊牵到雨崩村,交给雨崩人代管,每家都分担起这样的责任。河谷地区的藏族人放牲畜一般都是赶到山上,它们有自己的冬季牧场和夏季牧场,主人只需时不时地去看一着。放生的羊是绝对不能宰杀的,只是便宜了山上那些野兽。由于雨崩人从不打猎,他们认为凡是山上的动物,都是神山的子民。因此这一带据说野物特别多,豹子、老熊、狼、獐子等都有。放生的羊自然成了它们口中的美味。但是当地人说,狼吃了羊,也是神山的旨意。如果我们打了狼,也将危害到自身,做生意做不成,家里老人孩子要生病,牛马要出事,庄稼要歉收等等。因此他们任由山上的狼捕杀那些神山的祭品。
我想起生态链的一个法则,生物圈里的动植物从来都是一物降一物的,一个物种纵向与生物链的另一个物种相依相存。如果山林里的羊太多了,植被必然要受到过度啃吃的危害,谁知道这一年有多少只放生羊要被送到雨崩村来?但是狼为善良的雨崩人解决了这个难题。那些搞自然保护的学者应该好好研究雨崩入的自然观。他们尊重自然,更敬畏神灵。
越往冰川下的神瀑走,朝圣之路的感觉越甚。扎西告诉我这一路上都可见到圣迹。比如,路边的一块奇异的巨石,有清冽的泉水从巨石下淙淙流出,朝圣的人们到此都要用水壶或空矿泉水瓶去盛那泉水,据说这圣水能去百病,能消灾难。应该承认那水很甘甜,优于我们平常喝的矿泉水,它又是在圣地淌出来的,说它是圣水也不为过。
几个与我们同行的喇嘛将身体伏在泉水的上方,直接用嘴去喝那泉水。他们是松赞林寺的喇嘛,今天凌晨3点钟就从西当村出发,只用4个小时的时间就翻越了南祖纳山口,爬完了我们昨天走了一整天的路。而且,他们今天还要沿原路走回去。他们都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身体壮实,体力充沛“一个喇嘛的傻瓜相机忽然不工作了,让我帮忙看是怎么回事情。如今的喇嘛们,绝不会拒绝现代化社会的产物,从手机到照相机、dvd,甚至摩托车、汽车。我把那相机接过来看了看,告诉他们说电池没电了。喇嘛们一下急了,捧着手里的相机不知如何是好,然后有个喇嘛问我能否把我相机里的电池借给他们用一下。我说你们的相机是专用电池,我的是5号电池,不相配的。但是他们还不相信,我只得把自己相机里的电池取出来给他们看。失望的表情布满了喇嘛的脸。我对他们说,我们一起走吧,你们要拍照的时候叫我一声就行了,回去后我会把照片寄给你们的(顺带说一句,半个月后我到松赞林寺,找到了他们中的一个喇嘛,把洗好的照片给了他。他热情地邀请我到他的僧舍喝酥油茶,我们成了朋友。许多到藏区拍照的朋友,总有一个不好的习惯,忘记把拍人家的照片寄给人家,我认为这是缺少爱心的表现)。
在路上,令人感到惊奇的是藏族人对丝线的偏爱。他们将一块块大小不等的石头用红色、黄色、蓝色的混纺毛线一串串地拴起来,挂在路边的古树上和一些巨石上,那是一种标记,也是一种功德。这并非意味着自己“到此一游”——如果真这样,也比我们中的某些人用刀到处乱刻文明,它是留给来世辨认的东西。更为神奇的是,一些朝圣者将彩色丝线沿着朝圣的山道一路布下,这些丝线绕过灌木丛,绕过大树与巨石,一直延伸到神瀑下。他们质朴地认为,这就是自己来世的交通导向标识,它们为自己来世的灵魂顺利地找到圣地提供了可靠的保证。
灵魂迷失了方向是一件多么令人沮丧的事啊。可是我们好像很少顾及到这个问题。我们中的一些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灵魂堕落,坠向地狱,也不情愿提前为它布下一条升往洁净之地的彩色丝线。也许正是由于这样的原因,现代人到藏区走一走看一看后,才发现自己活得不明白的地方多着哩。不管他是东方人还是西方人,他们都为藏族人的生活方式和宗教信仰而感动。
在快到神瀑的下方处,我们已经看到冰川的冰舌了。地势已相对开阔,到处是悬挂的经幡和风马旗,有几处塑料布搭成的帐篷,那是为朝圣者提供酥油茶和零食的小卖铺,还有一个高音喇叭放着欢快的藏歌。这里看上去有如节日的广场,来往的人也多。有趣的是一块被称为“石中天书”的巨石深深地吸引了我们。这块巨大的石头大约是山头滑坡时从雪山上滚下来的,它突兀地立于缓坡处,长宽高都在五六米。褐色巨石面向道路这一面有几行黑色的字母形状的东西,它们是天然形成的。据说从前呈现藏文经文的模样——当然谁也读不懂它,因此被称为“天书”。可是藏族人对此的解释颇有意思,它们说这“天书”和时代的发展有关,原来一直是藏文,20世纪50年代,它变成汉文的模样了,现在呢,你们看吧,它又有些像英文了,我们的国家改革开放了么。当地人如此解释“天书”的变幻。我仔细把那几行东西瞧了瞧,还真可看出几处地方像w、h、u、e、o、m英文字母的样子。但要说它们在英文里代表了某种含义,我想全世界说英语的人都看不懂它。
在这里,传说总是和自然现象紧密相连。就像神瀑一侧的一堵巨大岩壁上的几处裂纹,以一个地质学家的眼光看,它们是山体运动时造成的岩层错位,可是在本地的神话里,这些裂纹是空行母织布时梭子一滑,就在岩壁上留下这神秘而悠长的裂缝。那么,你想一想当初空行母要织的布有多大吧。如果你想明白了,怎能不心生敬畏?
在一面山坡的尽头,冰川的下方,我们终于看到慕名已久的神瀑了。它是两条从一绪高约两百米的悬崖上飞泻下来的冰川融化之水,悬崖上方就是万年冰川和缅茨姆神山。缅茨姆是一座女性神山,她是卡瓦格博的妻子,海拔也在6000多米。她秀丽高耸,像一个颀长挺拔的美人。当地人说缅茨姆神山是一个很浪漫的女神,她不仅有伟岸的丈夫卡瓦格博,还有不少情人,梅里雪山连绵60多公里,许多山峰除了是她和卡瓦格博的儿女外,还有不少是他们的私生子。藏族是一个生性浪漫的民族,人间的七情六欲在神灵的世界里也一模一样。我是这样认为的,不知正确与否。
无论从自然色彩还是从宗教角度来看,雨崩的神瀑都意义非凡。首先这瀑布落差大,气势恢弘,其次它来自于神山,具有超凡的神性。它就像从天上降落下来的某种神灵世界的讯号,带着神界的信息。你如何去感受它全看你个人的灵性。
雪山上山风很硬,将细长的瀑布吹得像一条飘拂的布帘,布帘摇曳到距地面十几米的上空时,便散落成细密的水珠,一片一片地泼洒到大地上。这阵阵的水珠时密时疏,飘忽不定。瀑布的神奇之处就在于此。如果一个没有佛缘的人站在瀑布下,风不把水珠吹向他,那他将成为最不幸的人;相反,假设有大量的水珠向他兜头泼来,则意味着福从天降。藏族人把自然因素和信仰之间的关系看得就是这样直截明了。据说在风不起、瀑布不飞舞时,人们会像疯了一样钻到瀑布下面,尽量让这天上之水来淋湿自己。
我想应该也有淋不到神瀑之水的人。据说在冬季,瀑布下来的水时断时续,有时还会有冰碴儿什么的一同滑下来,砸在谁的头上无异于一把直插而下的匕首。但还是有人不畏寒冷、不怕风险地站在神瀑下。一切都是神灵的旨意,如果你该挨冰碴儿砸,那你还躲什么呢?
我到神瀑下方时,扎西和吹批他们已经冲到瀑布下了,雨水顷刻将他们浑身淋得透湿,他们在“啊——哈哈——”地欢呼。瀑布跌落在地上,溅得水雾弥漫。我只得远远地架起三角架,为他们拍照。那几个与我们一路同行的喇嘛也钻到瀑布下,站成一排,竟然念起经来。他们站在密集的水点中,双手合十,巍然挺立,仿佛在等候神灵世界的召唤。从冷湿的水雾中我已经感受到瀑布之水寒冷刺骨,他们在冰水里念经,也许还是出家以来第一次呢。
扎西在瀑布下高声叫我过去,加入到他们的欢乐与福气中。我还在犹豫,不是我怕冷,而是我认为这差不多像一场孩子的游戏。我不是藏族人,我只是人家信仰的观察者、学习者。我对多拍几张好照片的兴趣,远远大于把自己淋得透湿的欢乐。
但是我终于被他们的欢乐感染了。如果这是一场人与自然的嬉戏,为什么要拒绝欢乐呢?我穿上防水衣,还打算把风帽拉上。可是我身边的一位藏族大爹示意我,不能那样,你必须淋湿自己的全身。“多多地淋,多多地湿”,他用不太流畅的汉话好意提醒我。
好吧,就让我也体验一次藏族人的真切感受吧。我冲了过去,站在了离岩壁五六米远的地方。平心而论,那时我的注意力不在祈求从天而降的福祉,而在观察瀑布飞泻的方式。在如此近的地方观察它,肯定与远处不一样,那时瀑布之水还洒泼在别的地方,阳光从瀑布左上方斜照射下来,将一缕缕水珠映照得五彩缤纷,煞是好看。
忽然,瀑布像一阵骤然而至的急雨向我袭来,说是兜头一瓢冷水(冰水)都不准确,因为它不是一瓢水,而是密集的、不容躲避的、来自天意般的——福气——天上之水。我浑身一激灵,一瞬间仿佛换了一个人。刚才的劳累、倦困、漠然等等与这个圣地不相容的东西全给荡涤得干干净净。我像扎西他们伸开双臂,大声呼喊,为自己提气,为浑身的血脉澎湃而呼喊:“来呀——嘿呀——”
天雨——这样称呼似乎更准确些——潮汐般一阵阵袭来,这潮汐是从天上来而非海洋,因此就像挡不住的福气。如果你真这样想,岂不感到自己无比幸福?岂不早就忘记了这冰水的寒冷刺骨?岂不认为这一路的辗转跋涉累有所值?
我在瀑布下坚持了约半分钟,便打着寒噤出来了。扎西问我感觉怎样,我说像换了个人。扎西说:“当你伸开双手,你不觉得有千万个佛果落在手上么?”
我颤抖着望着他,没有弄明白这句话的含义,扎西说:“这是十万八千佛加持过的神水,每一滴水珠都是一个佛果,都是一段佛缘。”
那么,今天我承受了成百上千个佛果的慈悲了。可是行行好吧,请给我生一堆火。
当然,此情此景,没有哪个人会感到冷。扎西和吹批他们为了拍到一张好照片,一次又一次冲到瀑布下。最后我也想为自己留一张影,反身再次去领略那神奇的天上之水。那些纯朴的喇嘛们,也许因为我为他们拍过照,也许因为那天我是那里惟一汉人的缘故,主动要求与我一起在瀑布下合影,并且在神瀑之水洒下来时为我念经。他们念的是祝福我平安吉祥的经文。扎西他们几个高兴得大喊,你这家伙太有福气了。
的确,今天我感到雪山上的神灵真是很照顾我们,没有谁不是一身透湿,没有谁不在忘情地将自己的灵魂在神灵的悲悯面前清洗干净。我总觉得这是肉体凡胎的俗人在神山下的一个具有顶礼意味的仪式。以神圣之地的水洗涤自己的身躯,这样的仪轨在许多宗教中都存在,比如天主教徒的受洗礼,印度佛教徒在恒河的浸泡礼等。藏传佛教的洗礼似乎与自然更亲近,更虔诚,更直截了当。有信仰的人总是需要在某种仪式中证明自己灵魂的皈依,哪怕为此忍受巨大的苦难,而苦难是信仰的试金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