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好几年不写小说了。本以为圈内人早已把我忘记,不曾想,省作家协会却一次又一次挽救我,不仅在今年初给我十年前写的一部作品评了“首届湖北民族文学奖”,而且还通知我参加作代会、青创会,并选举我为湖北省作家协会民族作家委员会秘书长、湖北省青年作家委员会委员。如此厚爱,实在令我愧疚难当。在前几天召开的湖北省青年作家创作会上,省作协党组安排我代表全省青年作家作个发言,出的题目是“我为什么写作”,面对这个题目,我一时抓耳挠腮,想破头皮,最后得出这么一个结论:不为什么。好像当初写作的时候,只是觉得它像打牌、下棋、跳舞一样能给我带来快乐,于是就写了。这么说似乎有些虚假,政策越来越好,快乐的事情很多:唱歌、跳舞、旅游,不都很快乐吗?再说,你当初干嘛不跟着弹了一辈子棉絮的爷爷学弹棉花,不去学木匠、泥瓦匠,这些都是养家糊口的活儿,却偏偏学了卖婆娘贴枕头的写匠,总得有个动机吧?说不想成名成家,那是假的,做梦都想当托尔斯泰。据说托尔斯泰光正房就有五个。即使当不了托尔斯泰当个鲁迅也行嘛。关键是爹妈在造我的时候,没有给我装上天才的细胞,命中注定不仅当不了托尔斯泰和鲁迅,就连当个合格的写匠都困难。要说写作是想升官发财金银满斗妻妾成群那我也觉得委屈,看看,有几个作家是因为写作平步青云乌纱冠顶的?又有几个作家是靠写作弄来家财万贯名门豪宅的?还有几个作家是凭写作娶了国色天香花容月貌的女人的?一个写得弯腰驼背满脸菜色的写匠,勉强讨个老婆,脸上没有麻子就很不错了,想吃天鹅肉,怕没那个胃口。
那么,我为什么写作?
我毕竟是写了呵,而且曾经写得那样痴迷。18岁的时候,我在大型文学刊物《莽原》头条发表8万字的中篇小说《山骚》,28岁以前,我发过近200万字的作品,出了两本书。有幸被吸收为中国作协会员。作品虽不怎么轰动,但也得过大大小小的奖。现在想起来,写作的初衷,纯粹是心灵的需要。上世纪60年代出生的人,接受最早的文学信息是《铁道游击队》、《欧阳海之歌》、《金光大道》、《苦菜花》等等,这些洋溢着革命现实主义和英雄主义的作品,曾使我们幼小的心灵充满了随时都可能爆炸的激情。我们在苦难中激动,在怀念中幸福,痛并快乐着。那时候的爱情是多么美好而神秘啊。记得读到《青春之歌》和《第二次握手》的时候,我正遭遇人生第一次恋爱。可是好景不长,我深爱的人便残酷地离我而去,就在同我告别的当天,我亲眼看见她挽着一位局长儿子的胳膊在一条美丽的河边散步,两个幸福的人儿迎着诗意的夕阳呢喃远行,一点都觉察不到身后有个滴血的灵魂正在一寸一寸撕裂。那一刻,我听见自己每一根头发都在呜咽,感觉身上每一根筋骨都在扭曲……目送飘逝的红头巾,为了怀念这场刻骨的初恋,我写出了人生第一部小说。
其实,我本来就是一个常常沉湎于忧伤和怀念的人,少年的时候,我常常怀念自己的童年,怀念奶奶教会我的那些催眠的歌谣;青年的时候,我怀念自己的少年,尤其是当兵和求学,人在异乡,故乡夜夜都在我的梦中;人到中年,我无端地沉醉于生命与死亡的思考,感觉自己38岁还能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写着、爱着,是多么的侥幸。有那么多比我年轻的生命只在这个世界上晃荡了一下便被强迫着隐归了黄土,他们来不及感受文明和爱情的愉悦,甚至来不及说一声再见,便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面对荒草中无数新添的黄土和土冢上凄凄荒草,我常常产生这样的幻觉:黄土之下,正被蚂蚁一点一点搬走的,也许是我呢!这世界人口太多,生存和快乐的空间太小,可供人类挥霍和享受的快乐实在有限,上帝急了,于是用抓阄的方式抓一些人走,他抓走过我的亲人、朋友,也抓走过我的同学,只要他的魔掌稍左或稍右,抓走的就一定是我了。为什么不会是我呢?我就站在他们的身边啊!想着这些替我而去的灵魂,我常常泪湿衣衫,惟有怀念,能让他们活着;惟有怀念,能与他们交流;惟有怀念,能慰藉我愧疚而忧伤的心灵。
于是,我在怀念中写作,在写作中怀念。那样的时光,所有的忧伤和快乐,痛苦和幸福,都来自生命本身。我就这样写着,怀念着;怀念着,写着……
这是为什么啊?当然不为什么!
突然有一天,恍惚是一夜之间,我感觉写不下去了。变革的躁动在窗外风起云涌。叫卖声、争吵声此起彼伏。在这样的躁动中,人性发生变异,这其中包括我的亲人和朋友。亲情、爱情、宽容、仁慈越来越远,冷漠、功利、欲望、欺骗越来越近,偌大一个世界,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我找不到一个僻静的角落怀念和写作,即使写了,也如隔世之音,无人问津。还写什么?继续怀念我的爱情?可是爱情对我说:市场经济,拿钱来!
没钱。没钱就只有不写了。你不写自然有人写。看看,满世界都是作家呢!有人往稿纸上吐痰,有人在稿纸上射精,有人在稿纸上卖淫,有人在稿纸上杀人……偌大一个文坛,到处是臭哄哄的垃圾,而这样的垃圾,居然洛阳纸贵,空前走俏!
还当个什么作家哟!干脆回家种地或下海经商去吧!可这两样又都不适合。种地,身体不行,下海,怕被淹死,那么就只好当干部,每天提着五个笔记本东奔西走,努力去做人民的公仆,真想实实在在为人民做点事。可是当下这年头,公仆也实在难当,不管你多么谦虚,多么诚信,多么爱你的上帝,可有些“上帝”老拿白眼翻你,总以为你是贪官大军里的一员。冤哪!当了五年干部,除了偶尔抽个别群众一根纸烟,还贴进去一身横肉,这样的干部是不是好干部?
好干部常常感到孤独、无助和凄凉。不再用作家的眼光观察世界和人生,但看见晚霞升起,我依然会诗兴涌动,看见蜜蜂恋爱、山花凋零,我会泪光闪烁……我知道,自己又在怀念文学和艺术了。这时蓦然发现,写作之于我就像空气和水,没了它们,我该怎样生活?原来,文学和艺术,先天就根植在我的骨髓之中,要想摆脱,除非改姓!
于是,我决定重新写作,不管外面的世界怎样,我只对自己的心灵负责。心灵的慰藉和快乐,便是我写作的全部市场。
活着,爱着,写着,该是多么幸福啊!
扯了半天,该扯到正题了,你究竟为什么写作?
还是那句老话:不为什么。
(原载《湖北作家》2002年春季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