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二七年的五月已经到了下旬了。汉口的天气虽是一天一天地热起来,汉口的市面却是一天一天地冷下去。
自从一月初旬武汉政府接连收回了汉口和九江的英国租界,四月初旬又发生了武汉民众和日本水兵冲突的事变以后,帝国主义者威胁的挑衅一天紧似一天。武昌和汉口中间的江面时常陈列着四五十只外国炮舰。大炮的仰角高到法定以上,随时随刻都可以把武汉全市歼灭。
武汉三镇的工厂和银行等大产业,早已是闭了门的。五月初旬第一次北伐军向河南进发[1]了以后,长江下游实行了经济封锁,四川的军阀又乘机东下[2],鄂西的一部分驻兵也受着敌人收买便起了叛变,五月十八日几乎闹到兵临武昌城下的乱子。[3]变兵在两三日内虽很迅速地被扫荡了,但武汉全市不免大受动摇,小的米店钱庄便都弄得来不敢开门了。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六年十月十日、十一月十日东京《质文》杂志第二卷第一期、第二期。原题《克拉凡左的骑士》。一九四七年收入《地下的笑声》时改今名。
街上关门的商店愈多,便愈为各色的标语开辟出广大的领地。各级党部,各级政治工作机关,各种民众团体,甚至各级行政机关和军事机关,都在竞争着张贴标语。这种举动有一大半是出于卑劣的心事,就如商店之发招帖一样,在广告着自己的存在。在风头顺利的时候虽然感觉得刺眼一点,倒还没有什么;但在风头一倒了,便不免要发生出相反的作用来。
——“巩固革命的根据地!”
——“严守革命纪律!”
——“保护革命军人的家属财产!”
——“避免帝国主义者的武装挑衅!”
这样的标语重重叠叠贴得满街满巷。但除把反面的秘密自行泄漏了之外,究竟有什么的效果呢?革命的根据地假使没有动摇,那有叫人巩固的必要?革命的纪律假使没有弛缓,那有叫人严守的必要?革命军不是说不怕死不爱钱的吗?但是他们的生命财产却须要特别的保护了。“打倒帝国主义”的口号,不是常在高叫的吗?但在炮舰的威胁之下便只好兢兢业业的缩头缩尾了!
愈是要人镇静,却愈令人惊惶;要人镇静的标语愈多,使人惊惶的程度便愈见加甚。——特别是那标语所用的纸张,在前所用的洋纸报纸和各种的有色纸渐渐使用尽了,一般的市民用来打冥赙的白纸便渐渐地显出面来。在菲薄的白纸上用清淡的墨水潦草地写些故为镇静的口号,张贴在四处,怎么也好象自己在撞自己的葬钟,自己在纪念自己的丧事。这使已经冷落了的街市愈见惨淡了下去。
但街市尽管冷落,“国民政府驻汉办事处”所在地的c街却是繁华绝顶的。c街上除国民政府的办事处以外还有“军事委员会”、“军事委员会参谋处”、“军事委员会财政处”。这儿特别是革命领袖们云集的地方。革命领袖的特殊的商标是坐汽车,所以这儿也就特别是汽车辐凑的地方了。在狭窄的街面上两边纵列着两排的汽车每每把交通阻塞着,要使过路的人力车、马车都不能不另绕圈子。这些汽车虽然不免时常阻碍交通,但对于市民也还有相当的镇静的作用;因为汽车还多,市民便知道“领袖”们还没有逃走,大概武汉三镇的安宁是还可以暂时保持下去的。
在五月下旬的一天午后,汉口全市已经上了电灯了。从c街的军事委员会里面走出了一位青年将官来。
将官是中等身材。愁蹙的面孔上,戴着一副黑框的路克式的大圆眼镜。看他的面貌并不象一个军人,但他穿的是一身浅栗色的帆布军服。军帽是软顶的一种,仿效着苏联的赤卫军式,把帽顶的大部分垂在脑后。军服上没挂皮带,也看不出有甚么特殊的徽章,下边的马裤上也没套皮裹腿。脚上穿的是一双浅绿色的帆布胶皮鞋。手里不仅没有拿皮鞭,甚至连皮箧都是没有抱的。
这服装的随便却是表示着他的官阶的优越。
革命军还雌伏在岭南的时候,所有高级的将官和政治工作人员照例是忠实的“三皮”主义者,便是手拿皮鞭,肩披皮带,脚裹皮裹腿,几乎是成为了革命军人的象征。这在初期本来是富有刺激性的一种服装。装束的本身比从前沿用清朝末年所采用的,长统大袖的北洋军服,蹒跚的裤脚,手里拿着指挥刀,脚上穿着长统靴的,是已经矫捷轻灵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了。更加以革命军的将校们大都是三十上下的人物,这和装束的精神更能够表里相称。服装本来是制造人物的,何况人物又本来年青,一般革命的将官当然会成为民众的艳羡之的,特别是一般女众的艳羡之的了。
凡事都逃不掉有盛必衰的公例,三皮主义之盛即是报告了它的衰。衰候的具体的表现是在一般高级的军事长官和政治工作指导者身上。他们在非严装的时候都不约而同的把一些皮制品脱掉了。
这个脱皮运动的开始刚好就在四五月的时候。一般的推测以为武汉政府的要人多是文人,所以文装便渐渐当道;又有的以为天气是渐渐炎热起来了的原故;更其次稍微滑稽点的便以为是便于改装逃走。这些或者怕都是促进了脱皮运动的动力吧,但是主要的原因却还是在三皮主义本身的被人厌弃与高级长官的优越感。
从军事委员会走出的那位青年将官也正是脱了皮的人。果然,当他步到门廊的时候,在门口站立着的四位武装的门卫蛮大的喊了一声:
——“敬礼!”
取了立正的姿势,很敏捷地把上着木壳的驳壳枪一齐向他举起。将官把右手举上右鬓,微微把头向左右摇动了一下,把手放下来,便步下了街沿。在他的背后只听门卫又喊了一声:
——“礼毕!”
把短枪放下,把脚休息着了。
门口有一架红色的汽车早在那儿鼓动着等待,两位马弁把车门打开,把将官迎接上了车去。
车夫掉头问道:
——“主任,往那里去?”
——“回去。”
将官不很愉快地答应了一声。两位马弁立在车厢两边的踏板上就象一双角,红色的怪物咆哮了几声向西首跑动起来。
四五分钟过后,汽车停止在黄陂路的“第二特别区管理局”的后门前面。
将官下了车,受了门卫的两位士兵的敬礼,步过水门汀的后庭,走上楼去。
楼的正中是一个大厅,中间放着一张大餐桌,敷着碧绿的绒毯。屋顶正中的一架莲花式的七星电灯,辉煌地灿烂着,前后的两个圆形的屋顶电风扇好象是在焦躁,因为无论怎样努力,也不能扇出凉风。桌上还摆着三四个茶碗,显然是有客来过,刚才退去的样子。
应着将官的脚步声,从大厅前面西南角上的一道房门里走出一个勤务兵来,那小兵立在房门旁边向将官敬礼。
——“有甚么人来过吗?”将官问。
——“不是,是下边局长的客。”
将官走进房里去了。
那是一间临街的房间。有床,有梭发,有写字台,有书柜,是书斋而兼寝室的地方。房间并不甚大,除掉安放了这些家具之外,已经没有剩下多么大的空隙了。临街的一面有两堵弧顶的高大的玻璃窗,写字台就在两窗之间和壁面成丁字形地安放着。台上堆放着很多的文件。对面的壁炉龛上放着两瓶三星牌的白兰地,有一瓶是已经喝了一半的。
将官一走进门来,把军服脱了,投在门次的梭发上。他走到书案旁边,把那玻璃写字板上堆积着的新来的文件,站着便检阅起来,那些文件的封面上大抵千篇一律地写着:
这马杰民,不用说就是那将官的名字了。
他立着看了一些电报、通告、会议纪录、工作报告,大概都是武昌那边处理了再送过来的,也没有甚么特别重要的东西,他又把来堆在一边去了。
他转身走到壁炉旁边,从“曼塔壁饰”[4]上取了一瓶白兰地下来。澎的一声把酒瓶打开,斟在一个很大的搪磁茶盅里面,坐着就当成咖啡一样喝。
他一面喝着,一面又看了些私信,但一封二封都是求事的信。他看了便络续向桌旁的纸篓里投,在心里不断地叫着:
“哼,向我求事,连我自己都还要向人求事啦!”
自从清党[5]以后,由各处逃来的在本地方站不住脚的“不安分的”青年们,以为这革命的新都一定是理想的王国,一定很紧张的是有工作待人来做。因而外边的清党运动愈加紧,逃来武汉的失业分子便愈加多,求事的信也就一天一天地愈是有增无已。
“我们大家都走错了路,走到废字篓里来了!”
武汉的势力范围本来已经缩小;所谓革命伟人又大多是身兼数职,有的一部的事务就由一家人包办,有的又因为兼顾不来,便把应设的重要机关都停顿下去了。就因为这样的关系,那有那许多官职来够许多的人去“革命”呢?
一封一封的信来,当初都还能够耐着性子回复,但到近来却是愈来愈多,愈多愈没有办法了。在没有办法之中却找出了一条绝妙的办法,便是投进字篓。
他一面喝着酒,一面看着信,看了又接连的向字篓里投。但他最后打开了一封信是用普通的白色的洋信笺写的,在头上没有顶着“遗嘱”[6]。这信笺已经使他受着新鲜的感触了。信的开头写的是“杰民弟——”在那旁边还有一笔小注:“因你叫我是姐姐,所以我也就叫你弟弟了。”字是他所从不曾看见过的女子笔迹,他诧异了一下。他再先看信尾的署名是“你的姐姐金佩秋伏枕书”。这“金佩秋”三个字就象银幕上的剧名一样,在他那已经有几分醉意的眼前,接连地放映出了几场有声的电影。
二
五月一号的劳动节,武汉三镇的民众举行联合大会,会场在汉口北郊外的华商跑马场。
工人、农人、学生、士兵、小商人……到会的一共有十万以上的群众。
一片汪洋浩荡澎湃轩昂的人头大海!红旗大海!手摇旗大海!
高呼口号的声音,《国际歌》的声音,《少年先锋歌》的声音,《国民革命歌》的声音,一切音乐队的,大锣的,大鼓的,拍掌的,各种各样的声音,溶汇成一片的怒涛!十余万群众在同一的举动之下举手,脱帽,摇旗,绝叫。
鲜红的一个宇宙,鲜红的一个人海!
坚牢的宏敞的正面的讲演台上高悬着世界革命的导师们的遗像,无产者运动死难烈士们的遗像。武汉的重要分子大都聚集在这儿了,全世界无产阶级的代表也大都聚集在这儿了。印度的代表、日本的代表、法国的代表、英国的代表、俄国的代表……。各种各样的如火如荼的热辩,各种各样的如火如荼的狂呼,把十几万人的工农大众的心血沸腾到了一百二十度以上。
——“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
——“打倒一切资本帝国主义!”
——“工农群众大联合万岁!”
——“世界革命万岁!”
台上叫了一声,台下万雷齐发的回应一声,把全世界的无产阶级打成了一片,把全世界的弱小民族打成了一片。
杰民也是站在讲演台上的一个人。
在一位英国代表汤姆老人的演说特别使群众起了一番激越之后,他偶尔瞥见了站在他近旁的市党部的宣传部长严少荪。少荪旁边还站着一位秀丽的女士。
那女士是他所不认识的。身子很纤小,穿着一件草色的湖绸的旗袍,套着玄青的华丝葛的长坎肩;脚上也是一双绿色帆布的胶皮鞋子。小巧的头上分梳着短发;脸色有些苍白,有些兴奋,从那一双敏活的明眸里泄漏出一片伶俐的精锐。
仅仅如象电光一样的一瞥,使杰民联想到了意大利文艺复兴期的画家caravaggio[7]的一张名画上来。那是一位青年骑士和一位女相士的半身像。骑士戴着一顶插着鸵鸟毛的广沿帽,额上微微露出一些鬈发,左手叉在带着佩剑的腰上,把微微矜持着的抿着嘴的面孔偏着,把右手伸给旁边立着的一位女相士。那骑士面孔的表情,那全体的姿势,就象是把那位秀丽的女士铸出了的一个模型。
——“这agitation[8]的力量真是厉害!”少荪在向着他赞美汤姆。
汤姆的演说,极其简短,一句就是一个口号。他的声音非常宏亮,他的姿势非常热烈,虽是不懂英文的听众,看见他那样的精神,不待翻译者的翻译,早已经便受了感动。特别是在落尾高呼口号的时候,汤姆在裤包里面搜出了一张红色的大手巾来,拿在手里,当成手摇旗一样,不断地摇动,不断地高呼。一面叫,一面跳,足足怕叫了三二十遍,使全场化成了一个高度的熔矿炉。全场的人都在叫,都在跳。待到第二位的演员开口时,隔了好几分钟才象暴风刚过的海潮一样,渐渐镇静下去。
——“他做了四五十年的工人运动,毕竟不同。”
这汤姆是英国的一位矿工,他从十几岁做童工起,现在已经是七十多岁了。但他那如象纯银一样的白发,如象赤铜一般的面孔,和那坚实精干的短而横的身躯,就好象具体地表现出了未来的健康的社会。
——“群众心理,他很会操纵,就给雕塑家手里的粘土一样。”杰民又接着说。
在杰民和少荪赞赏着汤姆的时候,那位女士向少荪耳语了一下,少荪便回头向杰民介绍:
——“这是金佩秋同志,市党部的妇女部长。”
佩秋把左手撑着腰际,把右手伸给杰民,微微地侧着面孔抿着嘴唇和他握手。
——“啊,你真是caravaggio的年青的骑士!”
杰民握着她的手,心里在这样叫。
三天后的五月四号,夜里,已经十点多钟了。
杰民在后城马路参加了一个集会回来,路过后花街口,他忽然想起了住在那背街里面的一位女同志,万超华,他便枉道去看她。
三楼三底的房子,主人住在楼上。在楼梯上走着,早听见楼上有一群愉快的女性的笑语声拥着汤姆的声音。上了楼,果然看见那位白发童颜的汤姆老人杂在一群女性里面正在要告辞的神气,另外有一两位男同志在当翻译。那老汤姆照着他欧洲式的表示亲爱的仪节,要和女同志们拥抱,接吻,把大家都骇得逃跑起来,就好象一群燕子看见了一只老鹰。
——“oriental,toooriental!”[9]
汤姆底礼节没有人敢接受,他微微表示着些轻淡的失望,这样说了几声,走了。汤姆走后,一群惊散了的燕子也跟着散了,只剩着两位女主人和一位来客的金佩秋。佩秋还穿着五一节的那一套装束,她和杰民虽然才见第二次面,但就好象是十年以上的旧友了。
——“杰民,”她招呼着,“你从实地招来,你今晚是来会那一位女主人的?”
——“我只认得超华,这另一位女同志,我倒还要请你们替我介绍一下。”
——“好的,我替你介绍,这是冯德贞同志。但我们更要拷问你,你是怎么认得超华的?”
——“最好让超华告诉你们罢。”
——“不行,不行,我们要来分审。德贞,你把超华拉到你房里去拷问她,我来拷问杰民。”
肥胖的近视眼的德贞,她的脚是缠过的,那人为的畸形愈见把她漫画化了。但她却很真挚,她快活地说:“超华是早告诉过我的,且让我们马大主任说罢,看他们的话,相符不相符。”
——“好的,杰民,现在就该你招了。”
——“你们这些女同志真是too oriental,我说了是会使你们失望的。”
——“不行,不行,你不要逃避!”佩秋和德贞争着说。
——“好的,我对你们说罢。去年十二月你们武汉的党部和民众团体,组织过一个‘慰劳前线将士代表团’,超华是你们妇女协会的代表。她们到南昌来的时候,我们开过欢迎会欢迎她们。因此我认识了超华。”
——“还有呢?”审判官的佩秋问着。
——“还有就是她把住址告诉了我,我现在回到武汉来了,今晚上第一次来访问她。”
——“就只这么一点吗?”
——“还有便只好做小说了。”
——“德贞,”佩秋又回问德贞,“她告诉你的是不是这样?”
——“大致不差。”
——“好啦,你看,”超华得着胜利地叫着,“你怕我们这些老太婆还会有你和少荪的那样罗曼史吗?”
——“嗳哟,你别倚老卖老,”佩秋不服输地回答超华,“你和徐同志的关系是怎样?杜白水同志不是又要找你去做女秘书吗?”
——“你造谣生事,造谣生事!”
——“我倒不会造谣呢,杰民,”佩秋又回过头向着杰民:“我要警告你,买主是已经定了的,你不得乱动手。”
——“多谢你的警告,但象我这样有了妻室儿女的人,买主就没有定,也是不中用的。”
——“老实说你的家眷是还放在广东的吗?”佩秋问。
——“是的,说不定怕已经到了上海,好久没有得到消息了。”
——“该没有甚么危险罢?”
——“危险或者不会有,因为我的老婆是日本帝国主义者啦。”
——“啊哈!日本帝国主义者!”大家都笑着反应了一声。
——“你的帝国主义者要是到了我们武汉来,我们天天要拉她到群众大会去演讲,岂不很妙吗?”
——“妙是妙,但她恐怕不见得肯讲演,她也是toooriental的。”
——“其实我们从前还不是一样,”佩秋说,“我想空气是可以转换人的,你的夫人到了这儿一定会跟着我们转换。”
——“转换也只是程度问题啦,刚才汤姆老人不是说你们太‘莪令答儿’[10]吗?”
——“真的是,”佩秋回答着。
——“你们为甚么不和他接吻呢?他那样七八十岁的老同志,你们就做他的孙女都是可以的啦。”
——“正所谓东方头脑呢,”佩秋说,“因为我们没有那样的习惯。”
——“他今晚怎的一个人到了这儿呢?”
——“因为他时常在说想领略一下东方的风味。……”
——“那他今晚不该失望了,东方的风味领略得十足。”
——“我们便叫这两位女军阀来请他。”
——“怎的,女军阀?”
——“你不知道吗?超华是陆军次长底太太啦,她的已经死了的丈夫在北京政府做过陆军次长。德贞底黄大哥,现在在第六军当团长啦。”
——“没想出才是这么出众的两位大人物。”杰民微笑着说。
——“大人物!哎哟,要你才是大人物!那个还有你大!”德贞和超华抢着说。
——“只有她们这儿还多少有点布置,所以我们便请她们作东。”佩秋仍继续着自己的话。“你莫看见我们武汉底女同志们住的地方呢,那里还有甚么东方的家庭风味。我们超华同志不愧是做过次长太太的人,她的烹调很拿手,杰民,你可以叫她请你吃一次啦,我们好来做陪客。”
——“叫她请我?可惜我不是国际代表。”
——“哎呀,”超华叫着,“你说那样的话。象你们做大主任的人,一天忙到晚,我们是怕牺牲了你的宝贵的时间。”
——“不请好了,真会说客气话。”
——“我是不作假的,你真的有空闲的时间吗?”
——“我回来才不久,我们的大主任董幸寅凡事是一手包办的。他要往河南去了之后,我才能代理他的职务。所以我这一向可说是无事忙,……”
——“你真的有时间,那我明晚便请你,好不呢?”
——“再好也没,我定要来领略我们次长太太的东方风味。”
——“你要说甚么次长太太,那我就不请。”
——“好的,得罪了,我们顶顶革命的万超华同志,东方的乐沙·鲁克森堡[11]。”
——“杰民,”佩秋叫着,“我们超华同志真正是很好的同志咧,你不要奚落她的。超华,不用说我要来做陪客的了。”
——“那吗,”德贞含着笑说,“少荪免不得也要请的。”
——“那是不用说的啦,”超华说,“谁还把他们两个分得开呢?”
——“白水也当得请啦,”德贞又说。
——“自然咯,”这一次是佩秋说的,“谁还把他们俩分得开啦!”
——“我的话不用你来替我说,”超华说着,“杰民,你知道么,我们金佩秋同志今晚为甚么在这儿呆着?她是在等她的少荪的啦。你停一下便可以看见,少荪会来。她在她少荪旁边,真要叫你肉麻。你看她靠在他的肩头上,长一声‘阿哥,,短一声‘阿哥’……”
——“你这个女军阀,总是想图谋报复,”佩秋插断她。“我叫少荪‘阿哥,,有甚么好肉麻呢?因为我就觉得他真就象我的‘阿哥’一样。”她在“真”字上说得特别用力。
——“莫争闹了罢。”德贞排解着说,“还是请我们马主任谈些正经事情啦。”
——“是的,我早就想要问你的,”佩秋向着杰民说。“你在南昌已经发表了那篇拥护党权的文章,为甚么还跑到上海去?我们真替你担心了好久。”
在这儿杰民说他怎样在三月中旬由南昌到安庆,下旬又由安庆回南昌,在南湖边上朱德家里草就了那篇文章,本来便打算回武汉的,走到九江之后,接到董幸寅底电报,诘责他为甚么还不到上海,他又才改船跑到上海。接着又说,到上海时已经是四月三号,上海底局面已经完全变了,他是主张武汉政府先东下而后北伐的,和上海底同志们接了头之后,第二天他便乘长江轮船折回武汉;但不料船到南京便停顿着了,因为当时北军反攻又夺回了浦口,南北两军底大炮正在隔江轰击,船在长江中心停了五天,直到四月十四号才到了武汉。
他把这些话扼要地谈着,又说:他在《中央日报》[12]底副刊上曾有一篇《脱离以后》登载出来,所记的便是这一段的事体了。
三位女同志都听得很热心,尤其是佩秋,她象连气息都是凝着的一样,一直听完了他的说话才深呼吸了一次。
——“唉……”她说,“你真使我们担了不少的心呢。你那篇文章一从南昌带回了武汉之后,是同时在《中央日报》、《民国日报》[13]、《革命军日报》[14]上发表的,把武汉三镇真是轰动了,党权运动就全靠了你那篇文章来做了结穴的。在那篇文章发表之后,就有人说你回了武汉,我们民众团体都在准备着替你开欢迎会。但是你并不见回来。后来有人说在汉口市上亲眼看见你坐在汽车里面,你回来了的消息又喧传了一下,但不久又阴消了。后来第三军的顾问由九江回来,才知道你已经到了上海,听了这个消息真是使人愁了不少,连那位俄顾问都受了非难,大家怪他为什么没有阻挡着你。后来又有人说你在上海死了,你真是惹了好多人替你流了眼泪呢。”
他们谈了好一会,已经快要到一点钟了,当着杰民正在告辞着要走的时候,楼梯上有着人的脚步声和谈话声。那谈话的声音是宏亮的长沙调,口里就好象含着一个汤团在说的一样,一听便可以知道那是白水。
——“喂,他来了!”佩秋把下颐向上翘动,向着超华调皮地说。
——“唉,他来了!”超华却把头向下点着,回答她。
她们所说的“他”是代表着两个人的,一个自然是白水,一个是在白水后面跟着上来的少荪。白水是军委会的秘书长,少荪在兼任着他下面的机要科。
——“老大哥,恭喜你得到了一位女秘书啦!”杰民迎头招呼着白水。
——“an-xa-xa-xa-xa……”包着汤团的哄笑爆发着。“马大主任你在这儿吊儿郎当。”
——“我已经替你下了警告啦。”佩秋抢着说。
——“哎哟!”超华叫着,“赶快去叫你阿哥好了
——“你怕我不好叫,”佩秋反攻着,一车身跑去吊着了那默默无言的就象始终是愤慨着的少荪的肩膊。“阿哥,阿哥!超华同志明晚要请杰民同志吃饭,要请我们作陪。白水同志也要请的。我看白水同志是成功了,不过徐同志也快要回来了,怕要成为二等边啦。”
——“an-xa-xa-xa-xa……二等边!”
——“老大哥,”杰民对着白水说:“她们刚才在说,我还不相信,我看你这时分陪着少荪来,少荪自然是来接佩秋的,你来不是很有意思吗?”
——“an-xa-xa-xa-xa……连你大主任都认起真来了。”白水笑着,一面搔着他的斑白的头发。“我是把汽车来尽义务的啦,帮忙少荪把我们的‘花’送回去的。”
——“什么花啦,杜老头子!”佩秋抗议起来了。“我不高兴这种把女性当成玩弄物的名词!”
超华和德贞在这时也同声响应了起来。
——“那吗,”白水说,“我以后就称你们为‘果’吧。好让我今天吃一簇葡萄,明天吃一条香蕉,你们看好不好呢?”
——“老头子的野心真不小啦,”杰民说着,在白水的笑声中又促着大家分手,于是乎主客六人便一窝蜂地簇拥下了楼去。
三
接着是五五的晚上,杰民到超华家里时已经是十点过钟,正中的客堂里面仍然是昨晚上的三位女同志。
——“嗳呀呀,好容易等到了!”两位女主人争着说。
——“你怎么到得这么迟?”佩秋说。
——“对不住。”杰民嗄声地道着歉。“今天是五五,是马克思的生日,单是讲演我都讲演了十次。你们听,我的声音都成了破锣一样了。明天政治部的人要出发上前线,晚上在黄陂路开了部务会议,直到现在才抽出了空来。少荪和白水都还没来吗?”
——“那里,”佩秋回答着,“他们七点半的时候来过的了,等了你一阵不见来,他们又有别的事情走了。”
——“怕他们不会来了吧?”
——“那不会来!”德贞反驳着说,“至少少荪是定要来的。我们的佩秋同志和少荪两个人啦,一个不同坐,一个就不吃饭;一个不在家,一个就不睡觉。你还怕他不会来!”
——“你不要听她们的宣传。她的方大哥假如是在家,你怕她还有在这儿说话的时候?”
——“嗳哟,你要来俏皮我们这些老太婆!我们的孩子都已经五六岁了。”
——“嗳哟,你要在我面前卖老,我的孩子假如是在,也是会有五六岁的!”
——“怎么?”杰民很惊讶地问着,“你的孩子有五六岁?”——这句话的确是很使他吃了一惊的。因为他眼前的小巧的佩秋看来怕不过二十岁的光景,又听说她是今年正月才和少荪结合了的,怎么便有五六岁的孩子呢?
——“你很惊讶罢?”佩秋笑着说。“你昨晚把你的故事对我们讲了,今晚我要向你讲我的故事。”
——“那再好也没有。”
女主人的超华刚好替大家把茶斟好了。佩秋先端着茶喝了,她说:“我说的话你替我笔记下来吧。”
——“好的,我就替你当书记,”杰民说着便从军服的上衣包里抽出了一支红色的头号大的派克笔来,又从下衣包里搜出了一本抄本。“好的,你说吧。”
——“我呢,是湖南长沙底人。我的父亲是一位旧式的官僚,以前当过汉口铁路局底总理。我在很小的时候便订了婚,我的未婚夫名字叫邓佐周,他也是一位旧官僚底公子,不过他的父亲是早已过了世的。
——“我在满十六岁的一年夏天从长沙底周南女学校毕了业,邓家便提出婚期来,我们家里便允许了。我在那年的冬天便出了阁。我一过门去,才知道那比我只长得两岁的佐周,才是在吃鸦片烟的人,并且又还爱嫖,爱赌。我初过门的时候,他都还和我亲热,但不上两个月,他便把我厌弃了,在家里过夜的时候真是少。我那时候完全是一位东方式的女子,我所晓得的,是女子底生命应该讲三从四德。所以他虽然是厌弃我,想出种种方法来虐待我,但我总是尽我的心去体贴他,希望他有一天会回心转意。
——“但那人真是一位无情无义的男子,他自己明目张胆地做着些不好的事情,他偏忍得下心,诬枉我和我娘家底书僮有秘密的关系。因为我娘家有一次打发那书僮给我送了一些东西来,我不该亲手去接受了。他听见人讲起便拿这点来做诬枉我的根据。我没法只得写信回去告诉了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才知道我在受着虐待,便亲自来把我带回娘家去,和邓家决裂了。那时我结婚以后还不上四个月,但我却已经怀了孕了。在秋天,结婚之后的八个月上,产了一个月份不足的女儿,可恨那邓家底人更乘着这个机会在外边说这女儿不是邓家的种子。我的父亲起初也很怀疑我,自己弄得来也百口莫辩,惹得一家人都是闷气。那女儿生下地来没几天,也就死了。我自己在精神上肉体上受着种种严重的打击,我很伤心,时时想自寻短路,不久也就吐起了血来。
——“我的父亲不久做了汉口铁路局的总理,他很可怜我,便把我带到了汉口,放在他自己的身边教我读了些诗词和佛经。我在那样的生活中过混了四年,一直到去年的八九月间,革命军打到了我们武汉的时候。
——“我的父亲是跟着吴佩孚向河南逃走了的,家里就丢下我和母亲两个人。我在那时候,说也奇怪,却才得到了意外的解放。我到那时才知道在家庭之外还有社会,在个人之外还有民众。许多英勇的青年,为要改造社会,为要解放民众,不惜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在从事革命,自己怎的才藏在深闺里,在眼泪里过日子?自己对于自己的生活感觉得很惭愧起来,以前的生活就好象一刻都不能够再支持下去了。我那时候听说革命军里面是有很多女同志在做工作的,都是剪了发的人,我有一天便一剪子把自己的头发剪了,惹得我的母亲为我哭了几天。我也没有管她,便跑出来参加了妇女协会,后来我便入了市党部。我担任了汉口《民国日报》底妇女栏的编辑。
——“是的,我记起来啦,杰民,”佩秋仍然在继续着说,说到这儿她回头问着杰民,“《民国日报》底总编辑,起初不是定的是你吗?”
——“是的,但到快要出版的时候,我在去年的十一月十号便被调到江西去了。”
——“你的总编辑,后来就是由少荪代替的。少荪是那样刚愎不大讲话的人,但待我却很好。他爱提出一些题目来给我作,亲自指导我,我的文章也是要经他改削的。我很尊敬他,把他看待得就象我的一位师长一样。我们的工作是在夜里,有时夜深了便在报馆里面唯一的一尊床上过夜,但我们的关系是十二分严肃的,一直到今年的正月,我才知道他是那样热烈地爱着我。
——“今年正月我已经是被决定了派到俄国去留学的。我已经到了上海,在等船了,突然接到武汉的电报,说少荪要为我自杀了,无论如何要叫我转去。你是晓得的,少荪是一位很努力的同志,在前汉口的秘密工作他也做了很久,党里不好牺牲他,便强制着把我的留学的决定取消了。但我是受过男子虐待的人,我不愿意再同谁结婚,我便要求留在上海工作。少荪又闹到要求调上海的举动,党里便率性命令我再回武汉。回来之后,我们便简简单单地结了婚。没有用证婚人,也没有发出一张结婚的明信片。”
佩秋就这样把自己的身世说了一遍,她自己很是感慨无量的一样,又加上了这样的话:“我的故事就是这个样子,你看是不是象一段小说呢?”
——“假如有小说家替你写出来的时候,那一定是很好的小说。”
——“那吗我要请你替我写。”
——“可惜我是不会写小说的啦。”
——“你要骗我。你不是小说家吗?你的作品我早就读过的。”
——“糟糕,我已经改行很久了,你还在把我当成小说家看待吗?这好象是犯过罪的人,无论怎样都是把过去的罪名洗不干净的啦。”
——“那不管!总之你把我的事情写成一篇小说吧,那我是很高兴的。”
——“我看吧,有机会的时候,或者可以写出来。”
——“哦,女主人!”佩秋掉向着超华说,“开饭啦,我的肚子饿了。”
——“喂呀,喂呀,”德贞连连地说,“今晚的佩秋同志是怎的?你不等少荪来便要开饭?”
——“等了这么久都不见来,没办法了。明天大家都是有工作的啦。”
——“好的,”女主人的超华说,“就请进我的房里去,我去叫女工下面。我今天是自己做的蛋青面,杰民,你在南昌不是说过,你喜欢吃面吗?”
——“呵啦,超华,”佩秋说,“你真体贴入微,就是我也是很喜欢吃面的。”
佩秋先立起来,领着路,走进了东首的厢房里,是超华的寝室,在一尊钢丝床前陈着一张红木方桌,桌上陈着很精细的几碟下酒菜。
超华把杰民安在首席上。佩秋坐在他的左边,超华坐在右边,德贞是坐在对面的。四个人便把席面围聚着了。
在中国制的小磁杯里,斟满着金黄色的液体,杰民满以为是绍兴酒,举起杯来便喝了一满口,就象喝了一口极热的滚汤一样,立刻向地板上吐了。原来那才是白兰地。这使坐在旁边的佩秋向他嘲笑了起来。
——“你真是一个弱者!”
——“弱者?好不我们来比赛?”
——“好啦,再好也没有。怎么样比赛呢?”
——“随你怎样比赛都好,我总是奉陪。”
——“那么,我们这样吧。我喝一杯,你喝一杯。我们要不断气地一口一杯,看那个先醉。好不呢?”
这样一个猛烈的赌酒法,从那弱不胜衣般的佩秋口里说出,这在杰民,的确是一个惊异。他自己本勉强可以喝一瓶中瓶白兰地的人,刚才他喝了便吐出的,是因为出乎意外的原故。他受了佩秋的挑战,便先把自己的杯子举起来,一口喝尽了。
——“呀,你还可以喝!”佩秋也不免有点惊异,她也举起自己的杯子来一口喝尽了。
就那样接连喝了十几杯,佩秋的白晳的宁是近于惨白的面孔便晕起了红潮来,口似乎渴得很厉害,只在喝茶,喝面汤。
——“佩秋,我们不喝了,好吧?”杰民看见她那种情形,这样提议着。两位女主人也在从旁劝解。
——“只要你承认输!”好胜的佩秋这样说。
——“你那样好胜,我便要彻底地征服你。”
——“好吗,只要你能够征服。”
接连又喝了十几杯,连第二瓶的白兰地都快要到半瓶了。杰民自己也觉得自己的舌头麻木得不知酒味了。
——“杰民,好弟弟!”佩秋有点飘忽地叫着他。
——“你怎么叫我是‘弟弟’呢?醉了吧?”
——“我那里醉!我是有一个阿哥,少荪是我的阿哥。你呢,就是我的弟弟。”
——“好的,只要你喜欢那样,便那样叫吧。”
——“弟弟,好弟弟!其实我今晚上是真诚地待你。我平常和别人拚酒的时候,我是要用奸计的。我喝一杯酒,要用手巾抹一次嘴,酒便吐在手巾里。可我今晚上是没弄这样的诡计的,你看我这手巾的确是干的。”
一张花边的白洋纱手巾,她伸在杰民的面前,手巾的确是干的。
——“多谢你的诚意,你真是好姐姐。”
——“你要记着,你要记着,你是叫了我‘姐姐’的啦。我真个是你的姐姐,我是爱你的。”
佩秋突然立起了身来,把杰民的头抱着,在他的嘴上亲了一吻。
但接着又突坐下去,把头埋在席上,不能抬起来;隔不一会又听见哇的一声,吐了。
杰民和两位女主人忙把佩秋移到床上去,大家替她把脚上的胶皮鞋脱了。佩秋猛然地又抬起身来吊着杰民的颈子又和他亲吻了一次之后,痛哭了起来。
——“阿哥,阿哥,你还不来呀!少荪是我唯一的爱人,我除少荪以外是不爱任何人的。”
这一哭把杰民的酒哭醒了一半,他自己才意识到象是做出了一件很大的错事。另外的两位女同志却在关心他。
——“杰民,你怕也醉了?”超华问道,“你还吃点面好不?”
——“今晚真对不住,辜负了你们的盛意。但我实在也醉了,我打算就回去。”
——“你醉了,回去不方便啦,”超华又说,“今晚你不用回去吧。”
——“请你到我那边去躺一下啦,”德贞说,“我的前厢房里的那尊床是空着的。”
——“谢谢你们,可我非回去不可。”
——“不,杰民,你不许走!”佩秋突然在床上叫着,“你们都不许走,等少荪来了,我要你们做证人。”
正在这样叫着的时候,少荪怱怱地走进了房里来。
——“好了,”大家都叫着,“少荪来了!”
——“杰民,好弟弟,”佩秋又和缓了起来,当她看见杰民要退出房去的时候。“你今晚一定也醉了,你不要回去啦。德贞,超华,”她又招呼着两位女主人:“你们要关照他一下才好,他也是醉了的。”
杰民退出客厅来的时候,在痰孟里面也哇的一声吐了。两位女主人很殷勤地把他扶进对面的前厢房里,在一尊大铜床上,让他和衣地睡下了。她们也替他脱下了脚上的胶皮鞋。
当他昏昏朦朦地睡着,多少还有点意识的时候,佩秋又连鞋都没有穿,踉踉跄跄地跑了过来。
——“杰民,好弟弟,你睡了?好的,你平平稳稳地睡。”说了又跑过去了。
失了知觉的杰民,醒来时已经是清早了。他瞥见寝床被人占据了的超华,还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睡着。他的头很重,想起来,怎么也很吃力。不一会面孔很惨白的佩秋走来了,少荪很懊丧地跟在她的后面,两眼充着血。
——“杰民,好弟弟,我回去了。我们一夜都没有睡。”留着这样的一句话,便一车身走了。
四
隔了两个多礼拜,杰民才第一次接到佩秋底来信,他立在自己的居室里展读着。
好久不见你了!自从那晚醉后,你又在甚么地方醉过没有?你,你的身体怎样?念念!
我们妇协打算出一种杂志,名叫《女同志》,我又被选为编辑。我知道你是爱弄笔墨的人,好弟弟,望你千万不要推辞,定要为我们撰稿!
我现在病着,睡在床上。这信写得很潦草,敬致革命的敬礼!
你的姐姐金佩秋伏枕书二十一号。
就这样本是极简单的一封信,但在他那已有几分醉意的脑识中唤起了那已经忘却了的几场剧景。他率性又把酒来喝了一两盅,想立地去看佩秋,但又想到回头有朋友要来,而且没有预先通知便匆忙跑去,恐怕也有些不方便;他便坐下去,把桌面前的文件收检了一下,写起了回信来。
“佩秋”,他这样写着,没有称她是“同志”,也没有称她是“姐姐”。
时间跑得真快,我们不见也就三个礼拜了。这三个礼拜,唉!这三个礼拜!在这时期中是起了怎样的天变地异哟!潮头现在快要跌落到水平线下了。现在的所谓“领袖”们,没有一个不是在怀疑民众,没有一个不是在怀疑政治工作。天天在喊铲除贪官污吏,我们的“领袖”们那一个不是新的贪官污吏?天天在喊铲除土豪劣绅,我们的“领袖”们那一个没有和土豪劣绅勾结?民众现在成了革命底仇敌了。民众一提出要求,便说是甚么“幼稚”,甚么“过火”。几位投机的所谓“领袖”,被一些旧军阀底残余挟持着,他们连屁都不敢放一声了。从前喊的是“革命军人不要钱,不怕死”,现在喊的是“保护革命军人底生命财产妈的,要命了!一提起政治工作,便成了那些人底眼中钉。他们说政治工作挑拨士兵对官长的恶感,挑拨民众对政府的恶感。妈的,真是要命了!
五月十八号的事情你该晓得罢?那天下午三时在开军事委员会,军委的参谋长报告鄂西底叛兵已经攻到了离武昌城十里的纸坊,骇得大委员们都惊惶失措,问他消息是从何处得来,他说是从武昌传来的。问他是几时得到的,他说是一点钟。适逢其会打到武昌的电话又打不通——这是常有的事情:因为过江电话线时常发生障碍。这样一来,更加是得到实证了。主席的t大老说:“今天还要开甚么会呢?敌人怕都已经打进武昌城了!”于是乎便叫参谋长下命令叫第八军派兵把守江汉关,防备敌人渡江。有两位委员便中途逃了席。我很怀疑,武昌底形势假如有那样急迫,但为甚么卫戍司令的叶挺没有信来,代英也全没有信来?我是怀疑这消息不确。我说最好先派人过江去打听消息。那参谋长说,到了现在还有什么人好派呢?我便自告奋勇,我说我去。于是大委员们便叫我去。待我跑过武昌,不消说什么变动也没有,我在南湖找着了叶挺和代英,但那有那回事呢?我们的前线已经到了汀泗桥,叛军络续在溃退。
叶挺很愤慨,他说:“外敌易堵,内敌难防。”爱滑稽的代英说:“万一汉口有甚么动静,我们倒要当第二刘玉春困守武昌城了。可惜武昌城有一部分拆毁了,应该赶快恢复起来。”我回到汉口,在国民政府里找着t大老的时候,我劝他渡江,他说:“现在不成问题了,前两礼拜董幸寅那个孩子在闹土地问题的时候,是很危险的。”——就那样那位鬼参谋长不知道是何居心要诳报军情。
不过这一诳报,的确是发生了一点效用。在中途逃了席的一位委员,他是在p地的大学当过教授的。政治部底编纂委员k以前和他是同事,他那天下午刚好由武昌过江来访他,看他在剪发,把头剃成了和尚。委员问到武昌底情形,才知道并没有那样的紧急,他很感谢k,他说:“你来得真好,再迟两分钟,我的胡子都要剃光了。”据k说,这位委员在最近两三个礼拜,买长江轮船底大餐间都已经买过三四次。风声一紧便买船票,买了,不用说又废弃了。哼!妈的!这就是所谓“领袖”!
我早晓得武汉是这样,我真不该跑回来了。我留在上海就做一匹文氓,都比现在好得多。我恨我不是有枪阶级,假如我手里有兵,由得我的一意,我要把那些家伙杀得一干二净!现在的一些同志也真气人,开口在讲“策略”,闭口也在讲“策略”,开口在讲“退让”,闭口也在讲“退让”,枪尖子都逼在心上来了,我真不知道在干些甚么!我自己真是灰心!我每天奉行故事地过江去,过江来,我有几次想跳进那黄鹤楼下的江水里面去淹死了!你还要叫我做文章吗?我们现在有甚么文章好做?你敢说一句甚么话?连我那篇《脱离以后》都不能够继续发表了。哼!奇怪,在革命政府之下,没有言论底自由!
你问我醉过酒没有?对不住,我天天都在醉,目前也正在醉。我除喝酒以外,没事可做啦。
你病了!甚么病?是从前的吐血病翻了?我希望你好生保养,我明晚打算来看你。
他一写便把一肚皮底牢骚都倾泻了出来,把信封好后,叫一位勤务兵来送了出去。自己觉得心头稍稍疏畅了一点,走到床边去把靴子脱了,正想倒下床上去躺一下,但门上有人扣门的声音。
——“是铁士吗?请进来!”
但进来的却是万超华。她穿着件白色的夏布旗袍,里面衬着件湖色的衬衫。那丰满的肉体,光润而晳白的面庞,两边口角上的两个笑窝在笑,浓黑而有光辉的一对眼睛也在笑,看来怎么也好象是一位活泼的处女。她大约是才洗过澡,一种有暖意的馥郁的气息刚开门便射到了杰民的鼻官。他又把靴子穿好,请超华坐在梭发上,自己在旁边的一只椅上坐下。
——“好久不见了,”他随便地说,“还好吗?”
——“好的,你又喝了酒啦。”
——“我近来每晚都在喝酒,不喝酒没有办法。”
——“怎的呢?会把身子喝坏的啦。”
——“喝坏了也没甚么,处在现在的局面里,不喝也还是会坏的。”
——“你那样不好的,怕你是一个人住着,太寂寞了罢?”
——“寂寞?也怕有点。不过我是很感觉着愤懑和焦躁。”
——“你为什么要那样呢?”
——“为什么?很难说。”
——“我看你消遣一下好些呢。今晚你有没有空,我们去看看电影?”
——“看电影?”
——“是呢,法租界的××剧场听说在演着一簇好片子,我今晚上特来约你去看。”
超华说着把那黑油油的一双眼睛望着他,等着他的回话。他暂时沉默着了,在她那葱茏的好意和暖暖的肉息的氤氲中,使他感受着了一种内斗。他很想听她的劝诱,跟她一道去,就如象他要把自己沉溺于酒的一样,坐在她的旁边,在那馥郁的气息中沉醉下去。他把她那黑而清澄的一双眼睛凝视了一下,他自己的意识在那一对深潭中游泳了有五秒钟的光景,但终于凫上了岸来。
——“回头章铁士要到我这儿来,”他把手表看了一下。“已经八点半钟了,他不一会便要来的。”
——“你不好留个字条子,或者教你的卫兵说,有事往别处去了吗?”
——“那可不好。他是每晚都要来的,我们彼此要交换情报……”
正在这样说着,门上又有敲门的声音。
——“一定是铁士了。”杰民继续着说:“请进来!”
来的果然是铁士,但另外还有两位是白秋烈和他的夫人柳若英。
章铁士一进门,他那双和老鹰一样的眼睛便象弹丸一样向着超华射了出去。
——“喂!你们在做好事啦!”照例是他那象绍酒味道的声音。
——“你乱讲,”超华反斥着他。
若英跟着进来之后,便跑去拉着了超华的手,就和姊妹一样亲热起来。“你一个人在这儿吗?”
——“是的,我是刚来拜访他,而且今晚是第一次。我昨晚听你说,杰民近来似乎很寂寞,我是特来约他去看看电影的。”
——“你要注意啦,”绍酒味的声音又大口地说,“徐同志快要从南昌回来了啦。”
——“你真是爱多心,我真怕你。我要先走了。”超华说着,便起身往门外走。
——“怎么!身经百战的女军阀!”铁士又叫着,“要临阵脱逃吗?”
——“铁士,你太不行!超华是我们的好同志,你不能那样的奚落。”若英替超华声援。回头又向超华说:“你莫走,你怕他什么呢。我们回头告诉易力诗,要她惩治他。”
超华笑着没有作声,但终于向杰民和其余三人致了目礼,往门外走去。
——“我来代替主人送送客,”若英说着,两人都走出去了。
——“今天底情报呢?”铁士象把笑谈忘记了的一样,突然这样问。
——“在那些文件里面,你翻罢,我看那家伙是一个骗子,每天所报的事情都是可以想象得出的。”
铁士把桌上的文件翻了一下,翻出了一封通行纸用毛笔写的情报来,秋烈也伸过头去一同念着。
一,江面外国炮舰仍存四十七只,无甚动静,下午二时许有英舰二只略略移往下游,但仍未离去。
二,武汉三镇存米已无多,今日米价斗米卖至二元二角。
三,鄂西叛兵闻已窜往平江,有窜入江西之形势,……
若英在这时又转来了,她也攒过头来和大家一道看。那样的消息有得十来条的光景。铁士等大家看完后,又顺手抛在一边去了。
——“糟糕!这样的情报,真的,我闭着眼睛都可以写得出来。”铁士说。
——“老董干的事情总是这样不着边际,每个月费五百块钱,不知道干来做甚么用。”
——“你尽可以把他撤销了啦。”
——“老董用的人,我是不好移动的。”
——“怎么?”若英问,“你不是在代理他的事务吗?”
——“对了,我所代理的是他的事务啦,”杰民在“他的”两个字上特别用力地说。
——“好了,大主任,”铁士又叫起来,“我们要揩揩你的油啦。”
——“什么?”
——“我们还没有吃夜饭呢。……”
——“哦,你不说我倒忘了,我都还没有吃;好的,我叫护兵去弄四个人底饭菜来,喝酒不喝呢?”他把壁上的电铃按着,立刻走来了一位勤务兵来。
——“秋烈是很可以喝的——”若英接着说。
——“秋烈能喝酒?”杰民听说那肺病已到第三期的秋烈公然能喝酒,很是诧异。
——“我还没同你喝过啦,不过你可以相信我总比金佩秋要强些的。”一直沉默着的秋烈一开口便和杰民开起了玩笑来。
——“好的,你去备四个人的饭菜,再拿一瓶白兰地来。”杰民吩咐了勤务兵,勤务兵退下去了。
——“金佩秋?”章铁士的绍酒坛子又破了。“怎样提起了她?”
——“你还不知道吗?这是惊动了武汉三镇的罗曼史!听说他们有一天晚上,就在刚才走了的万超华家里拚酒,杰民把佩秋拚醉了,他们两个抱着便亲起了嘴来。”
——“唉!满惬意来!老马,你有胆量吗?你敢于在秋烈面前和若英亲个嘴?”铁士脱轨地煽动着。
——“亲嘴和拉拉手不同是皮肤的接触吗?有什么敢不敢呢?我只怕秋烈有点难乎为情。”
——“笑话,”秋烈的苍白的声音说。“又不是我的嘴,只要她高兴,你就抱着她睡觉,都是没有什么的。”
——“真的?”
——“怎么不是真的?”
——“那吗,好,若英你有胆量?”
——“唬,只怕你没胆量。”若英笑着。
——“好的。”他猛可地抱着若英,便在她的嘴上亲了一吻,亲得满响。
——“呵,勇敢,勇敢,”铁士连连地说,“若英你公然要倒秋烈的戈!”
——“你不要那样乐天的,”若英反攻着,“易力诗同志真的要倒你的戈呢,你当心些呢!”
——“噫嘻,目前是倒戈流行的时代,佩秋倒少荪的戈,若英倒秋烈的戈,超华倒老徐的戈,力诗倒我的戈,我们公举老马做周武王。”
铁士的顽皮情趣,一发作了好象没有止息的光景。幸好在这时候,一位勤务兵进来报告,桌面已经布好,杰民便把大家招呼到外面的大厅上去。
大厅顶上的电风扇仍然在扇着,空气比窄隘的房间里的要清凉得多。在那绿呢面就的长餐桌的一端陈着几碟简单的下酒菜,是由邻近的菜馆里叫来的。
四人就了席,秋烈和杰民坐在一边,铁士一人坐在对侧,若英却坐在主位上。铁士不能喝酒,把饭菜催了一回之后,又把他的绍酒风味的声音使三人满吃起来。
——“若英,你同杰民是到武汉来才认识的?”他问着,面孔上的表情是“怎么才认识,便亲密到那样?”
——“我们是在上海就认识的了,去年的三八节我们上海的妇协找过他讲演,是我到他家里去找他的。那次他在上海讲演‘三不从’,我们是很受了感动的。”
——“故尔便倒起了戈来了?秋烈呢?”
——“我们也是在上海,我比若英还要早。是前年的十月吧,光慈引我到他家里去谈过一次。你该记得吧?”他回向着杰民。“我那天到你家里,本是想谈些文学上的话的,你却向我谈了一些关于土耳其的政治问题。”
——“怎么不记得呢?”杰民回答着,“那问题在我依然还是悬案。”
——“是怎么的问题?”铁士严肃了起来。
——“我是觉得你们在政治上的宣传工夫还没有做周到。近时的国家主义者,他们的重要的主题便是效法日本和土耳其。日本在德川[15]末年和我们中国也相差不远,她一样是西欧资本主义的殖民地或候补殖民地,但她在短时期之内便强盛了起来。土耳其近年也从近东问题的焦点解放了出来,大大地在发挥着新兴国家的气势。中国的国家主义者乃至准国家主义者便注目到这儿。他们的见解是日本和土耳其所能办到的,我们中国也应该能够办到。他们便在唯心的方面去求解答,不是说因为他们有圣君贤相,便是说他们的政治统制得法。结果是我们中国的改造应该从精神方面着手。这差不多是一般的通俗见解。事实上日本和土耳其所做到了的东西,我们中国焦躁了几十年实在没有做到。日本和土耳其之所以做到了,我们中国之所以没做到,真正是在精神上有了差异吗?我们中国认真地学习日本和土耳其,我们便可以富强吗?土耳其暂且不说,日本是自中东之战以来便被我们学习着的,每年有几千留学生送往日本,也有几千留学生由日本回来,然而学习的结果终竟还是白事。这儿不是应该另外去找理由的吗?”
杰民说到这儿停止着了,大家也沉默了一会,铁士又接着问他:
——“照你的意思是当作怎样解释呢?”
——“我的意思是,日本之所以成功,土耳其之所以得到解放,都是因为有了我们中国。有了我们中国这样个伟大的殖民地,所以日本那蕞尔三岛可以暗渡陈仓[16],在短期间内未为先进资本国家所十分注意便把羽翼丰满了起来。土耳其之在近东问题的焦点位置,明明是因为有我们中国这个远东问题的焦点替它置换了的。在我的意思,我们现在要想学习日本和土耳其而得到成功,那是需得有第二个更大的‘中国’放在我们的旁边,或者是在别的星球上发现殖民地。那样的发现当然不会有。中国目前所应该走的路也断断乎不是日本和土耳其的路。这便是我当年对秋烈谈及的问题。我觉得你们对于这一方面的问题,似乎很少有彻底地对人们解答过。”
——“是的,”秋烈说着。“我们的人手太少,事情又忙,有好些工作实在是要你来做的。那次我不是劝你就把你的意见写出来吗?可是你似乎一直没有写出。”
——“我因为不久便到了广东,接着便是北伐,在这军事胜利的期中生出了自我陶醉,这样的问题便离开了我的意识焦点。今晚如你不提起,我几乎是想不起来的。”
在这时两个勤务兵把饭菜运送了来,铁士说他自吃过早饭以来还没有拿过饭碗,等不及菜碗上齐便盛了一碗饭来开始吃着。
秋烈和杰民两人仍然继续着在喝酒,若英陪着他们喝了一两杯也各自吃起了饭来。
——“你能喝酒,实在是出乎我的意外。”杰民向秋烈说,谈题转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平角。
——“怎的?”
——“你的身子不是很虚弱吗?你的吐血病近来怎样了?”
——“今年春天大吐过一次,几乎死在上海。我刚好退院便跑到武汉来了。”
——“那你为甚么还要喝酒?”
——“我喝酒是偶尔的消遣,倒没有甚么,我听说你近来有点自暴自弃,天天都在喝酒,那倒是很危险的啦。”
——“处到我的境遇的,不自暴自弃的恐怕也没有人。”
——“笑话,你的境遇有什么难处?”
杰民被这一问,一下竟找不出话来回答,他迟疑了一下说:“总之目下的武汉的形势,是使我失望的。”
——“你的失望,出发点是由于认识不足,你以为以前的武汉政府是很革命的,现在反动了,是不是呢?……这种见解根本就是错误:武汉政府几时革过命?你到现在来才要失望。革命是在从此以后啦!”
杰民听了秋烈这几句扼要而有深意的话,他发了一番深省,突然在桌上打了一拳,口里叫着:“好的,我从此以后不再喝酒了!”
——“那不行的,”秋烈笑着说,“乘着醉兴把不可能的事情随随便便地便说出口。”
——“等我来替你修正一下,”铁士含着饭插进话头来,“以后不再喝自暴自弃的酒。”
——“对的,”若英也接着说,“杰民,你以后实在要保重才行,革命的事情留待你做的,还很多呢。”
——“好了,好了,”秋烈又说,“这些话还是放在一边去罢。今晚上我的目的是要来和他拚酒的。”
——“你要和我拚,那我可不退让!”杰民接着说。
——“你看你,”若英在一边笑着,“才说不再喝酒。”
——“我的提议不已经被你们修正了吗?我是服从多数的。”
两人又大口地干了几杯,把一大瓶白兰地已经喝光了。杰民正打算再进房间去拿酒来的时候,秋烈突然呈出了一种苦闷的神情,连忙立起身,在近旁的唾盂里呵的一声便吐了起来。
——“怎么,醉了?”
——“不行,今晚饿着肚子,又喝的是急酒。”若英把秋烈扶进房里去了。
这时候铁士早已把饭吃完,在剥着枇杷。杰民也剥了几个枇杷,他也醉得来连枇杷底味道都失掉感觉了,饭是一点也不想吃。铁士接连着打了几个欠伸,他说:“真是够支持,每天的三餐吃不上两顿,一觉睡不满五个钟头。”
——“我羡慕你们哟。”杰民说着,他的忧郁又已经恢复转来了。
——“你又要发牢骚了吗?”铁士说,“对不住,我要去睡觉了。”铁士也走进房里去了。
杰民一个人在大厅上闷坐了好一会,看着一个勤务兵和两个马弁把席面收拾好了,他又才走进房里去。秋烈和若英睡在他的床上,铁士把门侧的梭发占据着,整天为工作疲劳了的三个人,已经睡熟了。
杰民悄寂地在房中立着,把他们左右地回顾了一下,心里这样想:“唉,要他们才是真正的战士!”
他走到床尾上把一床卷着没用的草席拿来,敷陈在地板上,把桌上的文件取了一大垛来做枕头;连电灯都没有熄灭,和着衣裳也倒下去睡了。
后记
这篇小说是一九三〇年所写,全稿在十万字以上。一九三七年,曾加以整理,分期发表于《质文》[17]杂志。此杂志乃当时在东京之一部分留学生所办;仅出两期即遭日本警察禁止。此处所收即《质文》所登载者。未几抗战发生,余由日本潜逃回国,余稿亦随身带回。上海成为孤岛后,余往大后方,稿托沪上友人某君保管。忽忽八年,去岁来沪时问及此稿,友人否认其事。大率年岁久远,已失记忆,而稿亦已丧失。我已无心补写,特记其颠末如此。
1947年8月23日
[1]武汉政府发动进军河南的北伐,始于一九二七年四月十九日,这一天,北伐军在武昌誓师。
[2]指一九二七年五月四川军阀杨森受***之命进兵湖北。
[3]指驻宜昌的独立第十四师师长夏斗寅接受***的指示,放弃宜昌,发出反共通电,进军武汉。该师于一九二七年五月十七日抵达武昌附近的纸坊,当即被卫戍武汉的叶挺部队和武汉工人纠察队所击败。
[4]曼塔,英语mantel的音译,即壁炉。曼塔壁饰,指壁炉上突出的台座。
[5]作者原注:***背叛北伐革命后,借“清党”的名义,对共产党员和革命人士进行了空前残酷的大屠杀。
[6]作者原注:指信笺上端印的***先生的遗嘱。当时形成了风气,公私信笺都把《总理遗嘱》印在上端。
[7]卡拉瓦乔(m.m.da.caravaggio,约1573—1610),意大利画家。作者把他的名字译作”克拉凡左”。
[8]作者原注激动。
[9]作者原注:“东方式的,太东方式的!”
[10]作者原注:oriental(东方式的)的译音。
[11]乐沙·鲁克森堡(rosa luxemburg,1871—1919),通译罗莎·卢森堡,生于波兰,一八九七年移居德国。妇女革命家。德国共产党创始人之一。
[12]指一九二七年在武汉出版的国民党中央机关报。
[13]指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在汉口创刊的《民国日报》。一九二七年七月十五日以后,报社被迫改组,成为国民党的报纸。
[14]北伐时期由国民革命军总政治部主办的报纸,在武汉出版。
[15]即德川幕府,又叫江户幕府。日本德川家康打败丰臣秀赖一派后在江户(今东京)建立的政权(1603—1867)。
[16]陈仓,古县名。秦置。刘邦用韩信之计,一面派兵“明修栈道”,迷惑敌人,一面则率领主力走小路,“暗渡陈仓”,打败了章邯、司马欣、董翳,占领了关中。
[17]东京左联分盟所办刊物之一。前身叫《杂文》,由鲁迅取名并题字。一九三五年五月在日本创刊,出了三期即遭查禁。后郭沫若根据歌德的《质与文》一书改名《质文》,并亲自题字,又出了五期,到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前后共出八期。作者此处所记时间、期数有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