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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兰王妃.卷一 五 惊变

1

云中草原一片欢呼。

相比贺兰上月在奴真草原的斗智斗勇,世子这边更是大捷。

贺兰上月和世子所以先向西南方向行进,然后在白道山谷突然让世子带兵拐进阴山,一来是怕提前走漏风声,让阴山北麓的敕勒人得到信息,二来,白道山谷是一条隐秘的峡谷,是穿越阴山最保险的地方。要说这条峡谷,还是贺兰上月的父亲贺兰野干发现的。贺兰部落曾经也想越过阴山向南扩张过,是在贺兰野干继位第二年,那时代国还没在云中建起自己的离宫,代国还在先王拓跋翳槐手上。贺兰野干带五万大军越过阴山,横扫铁弗和独孤,让铁弗二部俯首称臣。孰知回来途中,敕勒人受铁弗王教唆,在阴山打下了埋伏,等贺兰野干的大军穿越隐蔽的山谷时,山崖上忽然发出一片尖尖的狼嗥声。霎时,两边射来无数箭。敕勒人在草原上以射箭闻名,其箭如梭,密如雨点。贺兰大军纷纷中箭倒地。情急中贺兰野干指挥大军往后撤,瞅中另一条峡谷,想率大军钻进去。不料那是敕勒人早就算计好的,等于是给贺兰大军留下的一个口袋。一等贺兰大军逃进峡谷,两边悬崖上轰隆隆滚下无数飞石。敕勒人用最原始最省事的办法,给凯旋的贺兰大军以重创。没败在铁弗和独孤两部手里,贺兰大军在敕勒人手里却栽了大跟斗。最后不得不将从漠南草原抢来的牛羊、马匹还有上等的貂悉数给了敕勒王,贺兰野干才捡了条性命。

打那以后,阴山在贺兰野干心里就有了非常重的地位。如何过阴山,也就成了不只是贺兰部,而是草原各部共同去想的一个难题。多年之后,贺兰野干终于发现了白道山谷,此谷宽敞,树木稀少,谷底平坦,没有一堆一堆的乱石,战马跑起来如走平地。谷内视野开阔,能看得清前方很远的地方。就算对方有埋伏,也能提前发现做出防范。更要紧的,两侧山壁虽然陡峭,但树木稀少,不利于敕勒人藏身。山崖上也没大大小小隐蔽的石洞可供敕勒人隐居。加之它地处阴山西南,离敕勒部常年放牧的草原很远,敕勒人就算发现此条山谷,也无力将其占为自己地盘。于是白道山谷就成了贺兰部穿越阴山的最好通道。贺兰上月是在白山练武之后,跟着父亲穿行过此谷。当时是贺兰部越阴山再南下与贝加尔湖边上的丁零族作战,那是贺兰上月第一次跟随父亲出征,哥哥贺纳也是第一次担任先锋。兄妹两个双双立功,让父亲贺兰野干美美地乐了一把。

贺兰上月因此记住了白道山谷。

白道山谷的确开阔,为担心风声走漏,敕勒人有所准备,世子他们走得还是分外小心。尽量是在白天赶路,夜里留宿在山腰处。过白道山谷最为艰险的蛇谷峡时,世子命大军将备好的干牛皮披在头顶上。这也是贺兰上月从娘家带来的一个护身术。平日里她带着云中宫闲散的女人还有孩子将牛皮放在太阳下暴晒,然后再喷洒上水,让牛皮变得既轻巧又结实。这些干牛皮作战中最好的用处,就是用来防箭。箭射在干牛皮上,会发出嘭嘭的声响,却很难扎进牛皮里。就算敕勒人在山腰处放冷箭过来,也不会造成多大伤害。

好在那一夜,蛇谷峡分外平静,敕勒人显然不知世子他们已经逼到了跟前。按世子的说法,敕勒人这次真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来草原上早就传满了风声,代王什翼犍一心想教训铁弗刘卫辰,继而将下一个目标瞄准长安苻坚。而对漠北草原,代王却再也没兴趣了。所以敕勒人睡得很踏实。二来世子他们是从西南很远处越过阴山,然后再从南往北逼近敕勒人草原,敕勒的探子还真没想到代国军队会绕一个大弯再迂回过来。那晚世子带着大军逼近时,敕勒人还在放心地大睡呢。草原上突然亮起第一道火光时,敕勒外围的卫兵发现了,纷纷射箭。但敕勒人依仗阴山惯了,在草原上射箭,不但准头不够,而且箭被风一吹,速度也慢了许多。世子命先遣部队拿两百多张牛皮排成人墙,任由敕勒人放箭过来,自己却带着大军朝北向反包,他杀进敕勒人营帐时,那边的敕勒卫兵还在犯傻一般地射箭呢。

总之,世子这次是过足了瘾,他在军帐中足足向父王什翼犍描述了两个多时辰,将驱逐和猎杀敕勒人的过程讲得既诙谐又轻松,根本不像是出征作战。敕勒人也算是狡猾,他们的大军没集中居住在一起,而是分散在四周,敕勒人最精悍的两支骑兵三万余众由敕勒王两个儿子带领着,隐居在意辛山那边。后来他们给世子制造了一些麻烦。

纵使这样,世子此次北征,也是硕果累累,不只将敕勒人打个落花流水,还将敕勒人抢去的牛羊悉数夺回,顺带着又掠来一大堆战利品。

当然,他没学代王一样,将敕勒的女人和小孩抢来,而且在军中言明,不可对女人和小孩进行杀掠。

“为什么不?”代王笑问一句。

“我下不了手。再说抢来,父王您还得管他们吃管他们穿,代王担不起啊。”

代王听得哈哈大笑,眼神里透出对世子的赞许。其实代王现在也有些后悔,过去他拿抢人家女人孩子当乐事,以为抢了部落的孩子和女人,那个部落自然会弱下去。可事实证明,没有哪个部落会因此而弱小,相反,草原的生殖力大得让代王惊叹,你越是掳杀,那些女人们生起来越猛。倒是自己,白白要担上养活他们的责任。

这真是一件不划算的事。

当然,代王更知道,自己那样做是野蛮的。这次出征,不管是世子还是贺兰上月,都不对女人孩子下手,而是竭尽全力去保护他们,这让代王深为感动。

代王的目光不由得投向贺兰王妃。代王知道,所有这些变化,都是贺兰王妃带来的。她像个慈祥的母亲,关照着代国草原。又像一轮明月,静静地映照着代国。

代王对贺兰上月的好感陡然间增添不少,甚或有几分起敬。他看贺兰上月的眼神越来越直也越来越温暖,尤其是贺兰上月在奴真草原上果断做主,出兵铁弗,简直让他痛快死了。贺兰上月能将刘卫辰打个落花流水,赶到木根山去,让什翼犍觉得听天书般。

这真是我代国的福星啊!代王什翼犍叹。

2

代王什翼犍是在世子和贺兰上月回来的前两天从盛乐回到云中的。没有人发现代王有什么变化,他的笑依旧粗声野气,震得军帐轰轰响。笑到不自禁或是受不了时,简直要手舞足蹈起来。

代王其实是很擅长舞蹈的,以前每逢打了胜仗,都会带着亲兵们围着篝火跳个够。只是贺兰上月嫁到代国后,代王不怎么爱跳了。因为贺兰上月刚嫁过来那年,代王又跟几个王子还有亲兵们跳篝火舞,贺兰上月看了一阵,回去跟世子说,身为一国之君,怎么能那样随性呢,那是会失掉威严的。这话不知怎么就到了代王什翼犍耳朵里,奇怪的是什翼犍并没有向贺兰上月问罪,而是默默喝光了一大壶酒。趁着酒兴,什翼犍将侍卫还有服侍的女人们打发开,独自在帐中跳起了舞。他围着帐内的火炉跳,边跳边气急败坏地说:“本王不出去跳还不行啊,本王不让群臣还有下人看到不行啊。”

这话传出来,快把贺兰上月笑翻了,猛觉得父王其实是个心眼很好也很好玩的男人。不过打那之后,代王什翼犍真是没在众人面前跳过舞。常常是喝多了酒,站在帐中,远远地看着王子跟大臣们乐和,他则略带忧伤地叹着气。

而此时,代王竟又老毛病发作,从象征着权威和尊严的熊皮椅子上站起,大笑着要往贺兰上月这边来。要不是老臣燕凤及时拦住,怕是他会拉着贺兰上月的手,当全体大臣面舞起来。

帐中大臣包括王子们都以为世子跟贺兰上月打了胜仗,代王乐昏了头,压根没想代王这是有意要在众臣面前,把贺兰王妃抬到很高的位置。

他是借自己的高兴给贺兰上月脸上添光呢。

云中被欢乐包围,代王什翼犍下令,分发牛羊肉,把藏了多年的酒都拿出来,男女老少一起狂饮。他要让各部落都看到,他什翼犍是怎么庆贺胜利的。

世子和贺兰上月照例酣畅淋漓地热火了一场。是在草原上庆贺完,世子巡完夜,将云中的警戒一一做了交代后。世子一回到帐中,马上便遭到贺兰上月的拥抱。贺兰上月的衣袍早已解开,朦胧的月光下,映出半个裸露的身子。肌肤发出瓷白的光芒,一圈儿一圈儿的,晃眼。不知是高兴,还是等得有些心急,贺兰上月身上那暗香,已弥漫着整个营帐。这是熟悉却又陌生的味道。贺兰上月身上是有这种奇香,但不是天天都会喷出,有时间隔时间很长,有时呢,又淡淡的,风一吹就嗅不见了。贺兰上月自己也不晓得是啥规律,世子就更搞不清。但这夜,贺兰上月身上那味儿好浓。世子只吸了几口,就有飘乎乎的醉意了。贺兰上月软软的身子拥过来,贴住了他,一双手伸出去,钩住他脖子,嘴巴情急地要往上凑,一对奶子还未经世子揉搓,就已热得不行。“热啊。”贺兰上月呢喃了一声。

世子本还想喝口奶茶,可贺兰上月哪容他再耽搁,几下就将他身上的铠甲还有腰上的佩剑取下来,将里面贴身衣服用牙齿咬开,嘴巴就咬住世子肩头的那块肉,“咿呀、咿呀”叫开了。

经她一挑逗,世子身体里积压的火噌就给点燃,不容分说就搂抱住贺兰上月,嘴巴四处寻摸着,竟也学贺兰上月那样,狠狠咬住了早已挺立起来,跳兔般不安分但又十分俏皮活泼的那一对奶子。

“啊……啊……”贺兰上月幸福地连叫几声,软在了毯子上。

酣畅过后,世子翻身起来,从一件战袍里摸出一样东西,递到贺兰上月眼前。“看看,这是什么?”

贺兰上月还迷醉着,不想睁开眼睛。世子一再让她看,她才努力着睁开被幸福和甜醉灌满了的眼睛。

“天呀……”贺兰上月惊叫一声。世子手里捧着的,是发着光的一堆宝贝。有红的、淡黄的、绿的,一个个幽幽地发着晶光,在夜晚的牙帐里发着一点儿一点儿的光。那光忽悠地闪一下,不见了,世子一动手,它又有了,比刚才更显,更夺目,如夜晚草原上的星星,摄人魂魄。

贺兰上月猛地伸过手去,一把就将那物抢在了手里。“玛瑙!”嘴里同时道。的确是玛瑙,而且是西域来的上等品,成色非常之好,造型也很独特。有一块像葡萄,一块红色的像心,有两块乳白色的简直像极了她身上那一对宝物,还有两块深红的,捧在手里如一对俏皮的小猴子。

“这么贵重,哪来的啊?”贺兰上月爱不释手地捧着这些宝物,嘴里连连发出啧叹声。

“抢来的。”世子一脸骄傲,抓起一块心状的,佩戴在了贺兰上月赤裸的脖子上。那物带着细细的绳儿,一看就是从漂亮女人脖子上取下的。

“这么贵重的宝贝,人家让你抢?”贺兰上月用情地抚摸着世子刚给她戴的那块宝物,痴痴地问,脸上尽是陶醉。

“敕勒王新娶了纥突邻部头领的女儿,那女人娇嫩无比,敕勒王喜欢得不成,把看家宝贝全给了她。也有一部分是她父亲送的,纥突邻部有的是上等宝物,她父亲又深爱着这个宝贝女儿。”

“抢人家的心爱宝物,我不要。”贺兰上月说着,突地从脖子上解下来,连同手里玛瑙一并推给了世子。

世子赶忙辩解:“这还真不是抢来的,敕勒王不在,妃子跟侍女睡在一顶帐里,怕本王杀虐,双手捧送给本王的。”

“那本妃也不能要,想想人家父王送的宝贝,被拿走了岂不伤心透?”贺兰上月脸上忽然漫起了愁云,像是替没了宝物的敕勒妃子伤心。

“那也总比丢了性命强啊。”世子道。

“世子没取人家性命吧?”贺兰上月紧着问,生怕听到美丽的妃子惨死在世子刀下。那些战争中屠杀和残暴无辜女人的场景曾让她触目惊心,并为女人的不幸深深悲哀。

“她那么娇美,浑身软得无骨一样,本王怎么舍得下手呢。”世子笑道。“嗯?”贺兰上月怪怪地瞅了世子一眼,眼神里充满着警惕。

世子被贺兰上月这眼神逗笑了,一把搂过她,重新将贺兰上月摘下的玛瑙戴她脖子上,一边痴情地抚摸着,一边道:“王妃千万别多想,自从有了王妃,再美的女子,也打动不了本王的心。”

“说得好听!”贺兰上月依旧赌气。

“不信王妃可去问丘穆陵崇,还是本王命陵崇将敕勒妃子跟侍女送出草原的呢。说来本王也没白拿她这些宝贝,为送她出去,陵崇左臂上还挨了一刀。那些可恶的敕勒人,一看本王对敕勒妃子动了善心,竟想拿她做人质,是陵崇替本王挡住了那一刀,不然―”世子重重哼了一声。

贺兰上月故意道:“英雄救美,这一幕,世子咋没在军帐中讲给父王听呢?八成世子心里真是有人家了吧?”

一听贺兰上月还是酸酸的,世子气道:“不跟你讲了,本王出征作战,样样事听你的,见了女人不敢动刀,还要冒死护着她们,王妃倒好,无端地给本王泼脏水。”

“哪有嘛。”贺兰上月忽然贴过身来,嘴唇柔软地盖住了世子嘴巴。她信世子,真的信。她只是不忍将另一个女人的心爱之物戴在自个身上,可她又实在喜欢这些宝物啊。

女人其实也有女人的困境呢。她们想拥有一样东西,却又故意表现得不那么急切,甚或还要说一些古怪的话出来,让男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贺兰上月咿咿呀呀起来,身体里刚刚平息下去的火,又被这一番话给点燃。世子哪能受得了这个,再次揽过她,猛一下就将贺兰上月湿软的舌头给吞了进去。两个人又抱作一团,缠绵个不休。

“轻点啊,肚里可有你的小王子。”良久,贺兰上月迷蒙着声音道。像是这个时候,她才记起还有一个小生命该呵护。

可世子显然已顾不了这么多:“不会压着他的,放心吧。”翻身压了上去。热浪滚滚!

云起云落,风悄然从草原上吹过。这一夜,云中草原真是没消停。不只是贺兰上月跟世子这帐中,就连父王什翼犍,也是彻夜没安分。

代王什翼犍这次去盛乐,带了两名妃子,年轻热烈的柔然妃自然少不了,另一位,却是众人都想不到的来自慕容部的黛妃。

到了盛乐,代王在驻守盛乐城的大臣梁眷的陪同下,先对盛乐城做了番巡视。眼前的盛乐城是代王继位第二年新修的,比先王拓跋翳槐建的盛乐城要奢华得多。代王本打算此生要定居在盛乐,后来发现,拓跋人不适合居住这种奢华且固定的宫殿。一来他们习惯了追逐草原,觅水而居,一旦把自己囚禁在高高大大的建筑里,反倒浑身不自在,身上那股劲儿都没了。二来修好后代王才发现,考虑得欠妥当。这样的固定宫殿不但扎眼,目标太易暴露,简直就是为了招敌人而来。一旦敌军从四周形成包围圈,他连逃的地方都没有。

不行,不能常住这里,顶多过过瘾。于是第二年,代王便将离宫西移,在靠近阴山的云中草原建起了离宫。而且也没像盛乐这样建得奢华,还是用他习惯了的牙帐。云中离宫离阴山几十里地,一有风吹草动,他可带着家眷还有兵马迅速钻进阴山。那些帐篷搬动也方便,跟牛羊一样可以悉数拿走,不会留给敌人。

代王只在草原太平的时候,前来盛乐住段时日。

巡视完盛乐城,代王又将王子、侄王子叫来,拉了番家常。代王喜欢这种被王子或公主们簇拥的感觉。他眼下有十八个王子九个公主呢,加上侄王子还有王孙等,老老少少三十多号人,围坐一起真叫个热闹。

见王子们一个个长大,武艺也精了不少,代王甚是高兴。夜里喝过酒,代王说连日奔波,腰不舒服,要早点歇息,梁眷等人便知趣地告退。柔然妃早已铺好毯子,双目盈盈地看住喝了酒的代王。代王却对柔然妃流露出一股冷落,衣袍也不褪,和衣躺在了厚厚的熊皮毯子上。柔然妃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一时无措,只是可怜地看住代王。代王似有些不耐烦,捧来的鹿血酒也不喝,让柔然妃端出去倒掉。等到整个盛乐城安静之后,代王突然起身,抛下柔然妃,钻进了边上黛妃帐中。

黛妃已经很久没得到代王的宠幸了,那曾经热烈的夜晚,就像是流走的河水,再也不复返。无数个夜晚,她是搂着年幼的儿子拓跋窟咄睡的,眼泪是她最好的伴。这次代王来盛乐,突然带上她,令她很是不安。她不敢奢望再次得到代王宠幸,心里一路嘀咕,此次来盛乐,代王不会是处置她吧?所以心是一路揪着的。此刻黛妃还没睡,只是褪了衣袍缩在毯子里。代王忽然进来,吓得她赶忙起身相迎,裸露的身子一览无余,两只肥硕的乳房依旧坚挺,高高耸立在那里。两条胳膊光滑而圆润,小腹平坦,细细圆圆的腰肢下是饱满浑圆的丰臀。那美色,一点不减当年。代王一阵骚动,身体里似乎有血涌出,一把抱过黛妃,就要将她放倒。吓得黛妃轻轻叫唤,以为代王醉酒后进错了牙帐。叫了没几声,代王已经解了衣袍的身子便结实地覆盖在她身上,久旱的身子一经触及代王火热的那股力量,立刻崩溃了似的,再也没工夫瞎想了。双腿登时扭动起来,变成了一条柔软而又贪婪的蛇,将代王整个身子紧紧地缠住。黛妃跟柔然妃最大的不同是柔然妃性子烈,在身子底下会叫唤,发出的声音如同母狼发情时在山谷里吼出的那种令人心血沸腾的召唤。黛妃却是紧咬着牙关,就算整个身子沸腾嘴里也只是发出“呜呜”的嘶鸣,她喜欢用牙咬用手抓,情急时指甲能深嵌进代王的后背里。代王一度被她弄得很疼,身上四处是伤,让她以后不要再这样抓。可黛妃忍不住,每每到了关键时候,仍然没有办法不把指甲嵌入代王比牛皮还要结实的肉里。有次黛妃抓得过了,不那样抓她就会死掉。代王惨叫一声,一把将身子底下的她提起,痛骂着要扔到帐外去。

黛妃吓得连忙求饶,说要把手指头砍掉。

当然,黛妃不会真把手指头砍掉,不过打那次后,她自己琢磨了个办法,在十个手指上绑了柔软的兔皮套子,这样不管怎么用力,都不会伤着代王了。

这招还没用几次,代王便有了新的柔然妃。自此,黛妃的夜晚就陷到深深的落寞中去了。

而盛乐的这一夜,代王却使出了浑身的力,像要将欠黛妃的一并儿还给她。黛妃整个人都被激活,关键处再也不去担心手指,而是用力地扎进代王背中,嘴里“呜呜”个不停。

代王居然没扔她,而是连着在她身上撒了三次野。直到两人累得上气接不上下气,代王才像一头没了力气的公牛,软塌塌地从黛妃热热的身子上滚下来。“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啊。”代王气喘吁吁地说。

“咋个不一样?”黛妃以为代王是拿她跟年轻的柔然妃比。哪知代王说:“王后像一条吸水的毯子,温和有力,本王是被她一点一滴吸干净的。你是一口缸,大把大把就将本王掏空了。”

哦,原来代王在说她死去的姐姐慕容王后。黛妃心一下重了。

不过她还是多了一句嘴:“那柔然妃呢?”“那是一堆干柴,遇不得火。”代王道。

盛乐这段日子,代王夜夜是跟黛妃在一起的。这是代王预谋已久的事,他先是用慕容王后将黛妃久逝的亲情点燃,在黛妃长一声短一声的唏嘘里,把慕容家跟代国那些事说了个透。意思无非就是慕容跟拓跋是一家,代国跟燕世代友好。要不是这样,他怎么能连着将她姐妹俩娶到手呢?说这些的时候,什翼犍没忘暗暗用劲,将恓惶成一片的黛妃搂个结实。这种结实的搂抱给了黛妃不少力量,女人往往在这个时候是最需要男人鼓舞和温暖的,男人手上任何细微的动作都能将女人心底泛起的苦味给抹掉。代王什翼犍深谙此道,他太能调控女人的情绪了。果然,黛妃因姐姐慕容王后变暗的心境渐渐明亮起来,抹掉泪,也学什翼犍那样用双臂紧紧箍住怀里的男人。不知是什翼犍觉得欠下了黛妃太多,还是黛妃热烈而温存的身子依旧能激起他体内的烈火,总之,盛乐这些个夜晚,什翼犍又回到了刚将黛妃娶来的日子,不疲不倦地在黛妃身上折腾,直把干渴已久的黛妃折腾成了一摊水。

黛妃说:“代王您饶了妾身吧,再折腾妾身小命就没了。”

代王见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也都做了,该进入正题了,于是一把扶起黛妃,让她赤裸着面对自己。

“讲,浣妃跟长孙斤还有拓跋斤究竟怎么回事?”

黛妃吓得魂都没了。代王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呢?佯装害羞地垂下头,手上胡乱做出一些动作,像是在找寻衣袍。

代王再次扶正她身子,一只手用力地抓着黛妃仍然高昂着的奶子,用了点劲:“如实给本王道来,胆敢有半句虚话,我就将它割下来喂狼。”

黛妃疼得“哎哟”一声,可又不敢大声喊。她知道,有些事不说不行了,代王不会跟她开玩笑,真的敢将她一对宝贝割下来喂野狼呢。

于是在盛乐,在代王奢华的寝宫里,黛妃将浣妃一应事儿都说给了代王。包括浣妃在她面前怎么诅咒柔然妃,说柔然妃是狐狸转世,早晚要将代王身子吸个干净。以及浣妃如何跟她密谋,欲将世子妃贺兰上月赶出云中离宫,还有浣妃多次找长孙斤大人,离间长孙斤跟代王和世子的关系,让长孙大人挑头起事,她儿子拓跋寔君和拓跋洵做内应,借机推翻什翼犍。

“她真这么干了?”代王早已气得脸色黑青,额上血管暴突,两只拳头握成了石头样。

“臣妾不敢说谎,臣妾句句是真。”黛妃吓得面色蜡黄。“接着讲!”代王双眼像是要吃人。

黛妃又结结巴巴,讲出一件代王闻所未闻的事。

浣妃在铁弗那边有一对表兄妹,是浣妃舅舅玳糠所生。浣妃之前跟这对兄妹没啥联系,直到前年,浣妃舅舅突然派一个叫奇窿的男人来找浣妃,当时代王远征库莫奚部,不在云中。浣妃跟奇窿在庶长子拓跋寔君把守的野狼谷那边密谋了一夜。奇窿回铁弗不久,玳糠被铁弗刘卫辰封为铁弗外臣,其女被刘卫辰收作妃子。玳糠儿子玳琅非常能战,深得刘卫辰赏识,那次之后,玳琅被封为将军,护卫在刘卫辰身边。代王派长孙大人做铁弗使者,跟铁弗索要贡物,长孙大人竟跟玳妃睡在了一起,玳妃酥软的胸脯让长孙斤忘掉了自己的使命,竟然跟刘卫辰串通一气,想挑拨代王对铁弗出兵,长孙斤会带多年培植的亲信先封堵黄河,断了代军后撤之路。铁弗会在黄河以西埋伏下不少军队,跟长孙斤做成包围圈,一等代军进入包围圈,再想出来,那就很难了。

“狼子野心,狼子野心啊!”代王什翼犍气得嗷嗷叫,“怪不得他天天进言,要本王攻打铁弗,原来早就跟刘贼有密谋。他比刘卫辰更阴险毒辣,更忘恩负义!”骂着骂着,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问,“不是说他对女人没了兴致吗,本王赏他那么多女人,他一个也不中眼,怎么跟玳妃?”

黛妃一听代王谈论起了女人,知道代王不会杀她了。男人一旦关注起这个问题,心思就要转到另一个方向了。不管是贵为一国之君的代王,还是遭贬的长孙斤大人,大抵如此。遂大了胆说:“长孙是嫉恨代王呢,当初他的心在臣妾姐姐慕容王后那里,代王娶了王后,长孙斤怀恨在心,故意在代王面前表现出对女人不感兴趣,其实他……”

“他怎么了?”

“臣妾不敢讲。”黛妃抖着身子说。“讲,本王恕你无罪。”

“他明着不要代王送的女人,暗中却专门对代王身边的女人下手,长孙大人完全是为了报复啊。”

“你是说,他也跟浣妃?”代王让这话惊住了。

黛妃赶忙摇头,一再说不是。代王问到底他对谁,黛妃吞吐半天,迟疑道:“代王还记得掉下悬崖的小公主眉格儿吗?”

“那是本王的心头肉,更是王后的心头肉,怎么?”代王脑子里一闪,突然冒出的念头把他吓坏了。

黛妃慢慢点头,双眼早已湿成一片。眉格儿是慕容王后跟代王生的第一个孩子,漂亮伶俐的一位小公主,比辽西公主大两岁。十三岁那年,她跟着母亲慕容王后还有黛妃几个去阴山脚下赏花,那时世子还小,十岁过一点,尚不能担任护卫一职。宫里负责护卫的是已经死去的老臣慕苛,长孙斤也在其中。当时他刚打完胜仗回来,作为奖励,代王令他跟着王后一行去阴山赏七月花。七月的阴山真是美极了,杜鹃开得遍野都是,金达莱、血地红、芍药竞相盛开,把整个山野染得红一片黄一片紫一片。王后看得兴起,不自觉地就带众妃子朝山谷里走去,十三岁的小公主眉格儿更是跑得欢,每见着一片花海都要兴奋地拍手叫好,并吵嚷着往花海深处去。王后不敢,令眉格儿跟着她,不可走远。这时长孙斤走过来,一把抱起小公主,说难得公主这么开心,他带公主到里面看看。王后似有所怕,老臣慕苛说:“有长孙大人在,还怕什么,去吧,玩开心点。”

结果在花海中,长孙斤就将……从山谷里往外走时,眉格儿一脚失滑,摔到了万丈悬崖下。

代王的脑袋都要爆炸了。眉格儿的夭折对他来说是这辈子最重的打击,失去那么美丽那么可人的一位公主,他差点没缓过劲来。慕容王后也是,病了差不多一年,卧在毯子上连饭都吃不下。也是打那之后,慕容王后再也不提出看什么花了,还在皇宫颁下一条禁令,皇宫出行时,只得世子和王侄护卫,外姓大臣一概不得作为随从。

代王什翼犍只当眉格儿真是不小心,失足从崖上坠下去的。这夜听了,心里响出阵阵巨雷,一把扯住黛妃:“不是这样的,你说谎,压根不是这样的。”

黛妃哭成一片,呜咽着道:“臣妾哪敢再蒙骗代王,这事,当时臣妾是看在眼里的,王后也看见了,可王后惧怕,代王刚封长孙大人做了大将军,王后怕他谋反啊。下山谷时王后是想跟长孙斤算账的,可哪知他先下手为强。眉格儿根本不是自己失足摔下了山崖,是长孙斤,他在王后眼皮下把眉格儿推下了山崖。那一幕老臣慕苛看得很清楚,老臣慕苛自知罪责难逃,还未到盛乐,就吞下毒草走了。这些话,臣妾在心里压了整整二十六年,二十六年啊,代王。”

黛妃哭得说不出话来。这些话她真是压了二十多年,王后不让她讲出来,就连跟代王也不许讲。王后说,代国的江山社稷要紧,只要能将嫡长子扶到世子之位,她什么都能忍,能忍啊……

代王哪还能听得下去,更没心思追问浣妃跟拓跋斤那些丑事了,他跟着黛妃哭成了一片。这泪,一半是为不幸遭难的小公主眉格儿流的,一半,是流给自己还有代国。

流完,他突然恨恨地说:“他那么喜欢王后,本王理应成全他!”

黛妃没听明白,以为代王错动了仁慈之心,连忙摇头。代王阴阴地笑了笑,又将话头回到浣妃这边,问黛妃,浣妃是不是跟拓跋斤说过什么。

此时黛妃早已不再考虑浣妃,这些年她也是被浣妃教唆着才做出一些傻事,比如合着拿谣言攻击贺兰上月,比如代王久不理她时,让拓跋斤暗中做法事,诅咒年轻的柔然妃,让她害眼病害脚病或是一对奶子早晨起来忽然间烂掉,谁让她一个人把代王抢了去呢?

当然这些法术没一样能灵,代王还是宠着柔然妃一个,将她和浣妃打进冷宫,倍儿凄凉。今天黛妃不一样了,代王能将她带到盛乐城,不去碰柔然妃,夜夜跟她一起,感动啊,心不由得就跟代王贴在了一起。

浣妃将当年代王跟北部大人拓跋孤呼玛河畔那一幕告密给了拓跋斤!这话是浣妃亲口跟她讲的,讲完这些,浣妃还说:“等着吧,不用我儿子动手,会有人将他的头颅割下来的。”

一团乌云陡地升起,深深地罩住了代王的心。代王断然没有兴趣再去碰黛妃了,脑子里冒出很多事来。他似乎提前看到了亲人杀戮血光飞溅的场面,又似乎看到一颗颗人头被他亲手砍下,血流成河,谩骂或诅咒声夹着一波接一波的哀鸣响彻草原。

代王知道,他不能不对有些事做了断了。再犹豫下去,他这条命丢了是小事,代国的江山,极有可能落入贼子之手。

这个时候代王突然想起世子妃贺兰上月来,想起她进帐跟他讲过的那些话,还有焦虑和担忧,一切都不幸被她言中。代王忽然觉得有点对不住贺兰上月。

黛妃以为代王的心思已经落到浣妃身上,添油加醋地又道:“寔君王子不得不防啊,甭看他平日温吞吞的,心狠着呢。长孙大人和王侄拓跋斤是把坏气写在脸上,亮给别人看,寔君王子从来不显山显水,跟谁也不接近,有时连浣妃的话都不听。可他心里真是有主意的。”

代王像是没听见一样。

3

代国的忧患是暂时消除了,不管是黄河以西的铁弗,还是阴山以北的敕勒,要想短时间再对代国构成威胁,已是很难。而且世子跟贺兰妃同时出兵,两战皆取得大捷,令草原诸部落震惊。远在松漠草原的库莫奚部还有漠北更远处的柔然和纥突邻部,生怕代国大军趁势追击,铁蹄踏到他们的草原上去,情急地向代王什翼犍示好,陆续有部落或小国派外使前来讨好代王。代国的牛羊突然多了起来,战马也是突增。就连贺兰娘家贺兰部落,父亲也派贺兰另一个哥哥贺染干还有大臣老切根的弟弟西漠切根带着貂皮和柔软的丝绸来向代王表示祝贺。

贺兰上月不喜欢她这个哥哥,她跟长兄贺纳关系要好一些。她一向觉得贺染干是跟长孙斤一样有着不良野心的人,围绕着将来谁接父亲的位,贺染干跟贺纳早就展开了争夺。贺兰只是礼节性地跟贺染干打了招呼,行了必须要行的礼,就急着跟西漠切根说话去了。

西漠切根比老切根还要好玩,贺兰上月打小就跟他亲,跟切根的人就是有缘。记得小时候,两个切根要么在地上爬让她当马骑,要么就将她高高举过头顶,让她伸手去抓天上飞的鹰。再后来,两个切根要轮流教她武艺,老切根要比西漠切根严厉一些,还打过她屁股。她扬言要告诉父亲,让父亲收拾老切根。老切根吓坏了,答应带她去看母羊生羊羔。

贺兰上月对草原上一切新鲜事都充满了好奇,两个老头变着法子满足她。直到有一次,西漠切根偷偷将她从宫里带出,打算教她练长戟。西漠切根征战时惯用的兵器是长戟,精铁铸成,长约丈余。戟杆一端装有青铜枪尖,另一侧是月牙形利刃。可刺可砍,锐利凶猛。西漠切根力大无比,使的是三个戈头的多戈戟。

贺兰上月那时还小,双臂抡不起长戟,西漠切根就将她吊在树上,让她用力拉伸练臂力。那天不巧,贺兰上月才拉伸几下,树枝“咔嚓”一声断了,贺兰上月掉下来,树下尖利的石块硌痛了屁股,她大骂西漠切根坏。父亲野干正好跟一干大臣经过,看到了这一幕,心疼贺兰上月,痛骂了一顿西漠切根,声称西漠胆敢再拿树枝摔他宝贝公主,他会拿军棍打烂西漠的老屁股。

纵使那样,贺兰还是跟西漠切根偷偷学会了怎么使长戟,西漠切根还精挑细选,送了她一杆长戟。

两人在草原上一边走,一边叙旧。西漠切根谈到了贺兰野干,说他还壮实得很,酒量也是大增,一顿能喝下五大碗呢,常常把他们几个老臣给灌趴下。贺兰上月其实是想听听妹妹苁蓉,这次在奴真草原见到翰王子,贺兰上月越发动了心,想把妹妹苁蓉也嫁到代国来,拴住翰王子那颗桀骜不驯的心。可是西漠切根却告诉她一个不好的消息,苁蓉可能要远嫁到长安了。

“嫁给秦王?”贺兰上月惊恐地问。

西漠切根点点头,说:“是啊,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何出此言?”

西漠切根回过身来,有点伤神地看住贺兰上月,道:“上月啊。”他没有称贺兰上月为王妃,而是唤起了曾经在贺兰草原唤过的上月,一下就让气氛变得亲切,一家人似的:“你知道的,苻坚一直想让你父亲将你送到长安去,做他的妃子。你父亲不喜欢这个氐族人,他还是更乐意跟代王攀上交情,于是将你嫁给了世子。苻坚耿耿于怀,为此事迁怒了贺兰部落。部落里也是有好几种声音,你父亲执意要不屈服,还想联手代国对付苻坚这个野心勃勃的家伙,无奈秦国太强大了,草原各部落包括代国都不是他对手,若不是苻坚在南方跟晋国交战,怕是草原……”

西漠切根长长叹出一声,一双老眼里尽是不甘心不服输却又无可奈何地认命。“上月懂了,父亲是拿苁蓉去偿我的债,给贺兰部留下一个机会。”

“是,也不全是。上月你听我说,这事呢,苁蓉是乐意的,大王只是顺着她的心罢了。”

“妹妹乐意,上月怎么没听说过?”贺兰上月越发惊诧,妹妹心里可是一直藏着翰王子的。

西漠切根笑道:“人都是会变的,尤其你们女儿家,一天一个心思。以前苁蓉公主是心里有人,可她更知道,那个人心里没她,为此还流过不少泪呢。现在苁蓉自己想清楚了,她不想做谁的影子,她想做她自己。去长安,真的是她自己做的决定。”西漠切根还在说,贺兰上月心里,却早已湿成一片。她在心里不住地呼唤,哦,苁蓉。

西漠切根还有贺染干他们回去了,代王看着贺兰部送来的牛羊还有上好的鹿茸,喜滋滋的。他把贺兰上月叫去,说:“你父亲给我送来了这等好礼,本王很感动,表明贺兰野干眼里,还是有代国的,本王该还他什么呢?”

看着代王兴奋的表情,贺兰上月心里却很是纠结。她不认为父亲着人送来这些,就是对代国有惧怕之心,更不是友好的意思。她甚至预感到,父亲贺兰野干已经在布另一盘棋。

父亲贺兰野干绝非像代王什翼犍这么简单,贺兰部所以能在草原上生存并强大起来,靠的不是征战,也不是长戟,虽然他们也摆脱不了战争,逃脱不了各族间的征伐,但相比战争,他们更喜欢和平。贺兰族靠的是智慧,靠的是跟部族之间的联手与友谊。贺兰族总是在对的时候选了对的伙伴。比如北部的纥突邻部、库莫奚部欲图谋不轨时,贺兰部立刻想办法跟强大的柔然部联起手来,让柔然部做他坚强的后盾。代国强大意图向北扩张时,贺兰部就跟夹在中间的敕勒人成了一家人,让敕勒人成了他的挡风墙,一旦敕勒人得寸进尺,想进犯它的领地,贺兰野干就又回过头来找他的老友什翼犍,让什翼犍来教训敕勒人。总之,贺兰野干是这样一个人,他从不树立自己永远的敌人,也不拿任何部落当自己永远的朋友。敌友两个字,在他心里始终跟自身的安危是联系在一起的。或者说,他总是在借别人的力量保护着自己。这也是父亲贺兰野干打小就教给他们的东西。

西漠切根说,将妹妹苁蓉嫁到遥远的长安,做苻坚的妃子,是妹妹苁蓉乐意的。贺兰上月从中却嗅出另一股气息,父亲贺兰野干是在跟秦国示好了,在给代王送来这些礼品的同时,贺兰部更重要的人,说不定就是父亲自己,或者哥哥贺纳带着更贵重的礼物去了长安。父亲贺兰野干曾经十分痛恨苻坚,不然她也没这么容易嫁到代国来。贺兰野干是怕夜长梦多,苻坚会带着大军压到贺兰草原去逼亲,才慌忙让什翼犍前去迎娶了她。现在想起来,让代王什翼犍亲自带人去迎亲,其实是父亲贺兰野干大人的一条计谋,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要将苻坚对他的仇恨转嫁到代王什翼犍身上。想想看啊,人家代王亲自带着一干人到了我大帐里,我敢不把女儿嫁给他儿子吗?狡猾的人!

而这次,父亲显然是故技重演,拿苁蓉做交易,急着跟长安苻坚讲和。父亲突然间不再憎恨苻坚,而是紧着跟秦国搞好关系,让贺兰上月心里有了恐慌。贺兰野干这是想做什么呢?想到世子刚刚将敕勒人打个落花流水,父亲会不会是冲着这个来的?因为把敕勒人赶跑了,代国就直接面对了贺兰部落。

贺兰上月想跟代王说说这事,甚至想,要不要派几万人马过去,驻守在阴山北,或者就驻守在白道山谷北门出口。一想自己现在又反过心来对付自己的亲生父亲,贺兰上月心里尖锐地疼了一下。她希望这样的危机先由代王来发现,然后问询她,哪怕是世子能看出这点,她也会好受些。可没有,世子跟代王完全地沉浸到大捷的兴奋中去了,好像此役一下奠定了代国在草原上至高无上的雄霸地位。

早着呢,离那一步,还不知要付出多少。何况现在面临的紧迫问题就是长安苻坚。贺兰上月甚至想,这个时候代王应该清醒些,带着上好的礼物还有马匹,赶去长安,跟苻坚好好坐下来,认真谈一谈。毕竟代国有燕凤、许谦、梁眷这些汉臣。这可都是当年苻坚的座上客,尤其老臣燕凤,在苻坚面前,怕是比代王的面子还要大。代国是有条件跟苻坚搞好关系的,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剑拔弩张。

贺兰上月知道,有些话不说不行了,要是现在不说,等代国真正陷入危机,再讲出来就一点意思也没了。

可贺兰上月没有机会。

不只是讲这些没有机会,连惩罚长孙斤,贺兰上月都觉得非常难。

代王迟迟不对长孙斤动手,令贺兰公主惴惴不安。

依贺兰上月的估计,她和世子大捷回来,就该是父王铲除长孙斤的时候。可贺兰上月不仅看不出这个意思,反而觉得父王什翼犍对长孙大人更好了。父王常常将长孙大人请进帐内,喝着奶茶叙旧。要么就邀上世子他们,一同跟长孙大人去阴山脚下赏花踏青。以前喝酒,父王是很少喊长孙斤的,长孙大人酒量不行,一被灌醉,就会大哭不止,捶胸顿足,号啕的声音如同丧了偶的公鹿,代王不喜欢听这种哭号声。最近父王却非常乐意跟长孙大人喝酒,只要宫里有喜事,父王一定会说:“拿好酒来,我要跟长孙大人好好喝一场。”而且一喝就会将长孙斤灌醉,长孙斤长一声短一声的哭号里,父王抱着酒壶,像沉进一片心事。偶尔地,他也会跟着哭几声,随后就像一头发了疯的狮子,冲整个草原吼起来。

代王什翼犍这些变化,令所有大臣不安。长孙斤跟拓跋斤两个,更是号不准代王的脉。尤其长孙斤,世子和贺兰上月带兵出征那段日子,他似乎感觉自己的末日可能要到了,代王带着黛妃和柔然妃去了盛乐城,将他独留在云中,还假惺惺给他封了个将军,却又将长孙肥安插在他身边,他便清楚,代王还有世子他们,已经对他有深深的防范了。贺兰上月到奴真草原,长孙斤原想刘卫辰会依计将贺兰上月拿下,那样一来,事情就好办多了。他在这边早已筹划好,一等刘卫辰这边得手,他马上通知庶长子拓跋寔君,寔君会严实地封锁住世子往回过阴山的路,将世子困在阴山中。这边只剩了一个代王,那就好对付多了。他长孙斤这些年也没闲着,虽说军权被削去,可这军中,哪个不是他熟悉的人?军中一半以上的将领,都是当年跟他出生入死的,他长孙斤只要往那儿一站,这帮人立马会乖乖向他靠拢。那么这盘棋,就由着他下了,怎么摆子都对。甚至寔君几个都不敢跟他说不。

人算不如天算,长孙斤怎么也没想到,刘卫辰竟对付不了一个贺兰上月,还让贺兰上月举兵追打撵到了木根山。这一下就让他所有的计划都成了泡影,剩下的,就是该怎么保命。

长孙斤其实是做了最坏打算的,世子跟贺兰上月同时凯旋,代王将众将召进军帐庆贺那天,他就做足了准备,只要听代王说拿下他什么的,他会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为此长孙斤也设计了几个方案,关键是目标人选。一开始长孙斤当然是想对付代王的,代王已经五十多岁,再怎么着也不是他对手,只要将代王除掉,还愁控制不了别人?后来他又觉得对付世子更划算,就算代王没了,只要世子在,代国就在。可长孙斤又没十足的把握对付世子,退了一步,又将目标退到贺兰上月身上。他想他对付贺兰上月是绰绰有余的,问题是对付掉贺兰上月,世子还会重新娶妃子,伤及不到什么,离他最初的目标就更远。

转了一大圈,长孙斤还是将目标转到了代王什翼犍身上,他已经想好对付什翼犍的办法。谁知代王只字不提他,将世子和贺兰大加赞赏一番后,立刻下令喝酒庆贺,要帐内诸臣一醉方休。长孙斤最怕喝酒了,那些酒精灌进他肚子里,不仅会让他想起许多不该想的事,号啕大哭,而且酒后若干个日子里,他都会意志消沉,四肢乏力,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打不起精神。可代王这头老豹子,竟然天天拉着他喝酒,天天拿酒将他灌个大醉。他醉着喝不下去还不算,代王还要捏住他鼻子,猛往他嘴里再灌进半壶去。

他这是要拿酒精把我灌死呢。长孙斤一眼看出了代王的歹意,但又没办法拒绝。代王像是宫里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只字不提铁弗刘卫辰,也不提跟铁弗那些事。

而是天天亲热地跟他拉家常,自己拉累了就让老臣燕凤和许谦接着拉,看似跟他亲热至极,其实狠着哪,这是变着法子折磨他,消磨掉他那点意志力,然后将他变成一个废人。

长孙斤不甘心哪,他宁可跟什翼犍痛痛快快来一场,做个了断,也不想受这煎熬。这一天他终于听说,代王什翼犍所以不在大臣面前很快揭穿他,是在做两件事。一是安抚拓跋斤,二是等一个人:玳琅。

这下长孙斤算是清楚了,代王是想先彻底孤立了他,让他在宫中一个可以信赖的人都没有,然后再动手收拾他。所以等玳琅,定是听信了贺兰王妃的话,捉贼捉赃,是想让玳琅站出来揭穿他。

狠啊,代王层层布局好了,是想借他,一步步让王子们看清云里雾里的东西,拿他做活教材呢。

不能等,决不能。长孙斤跟自己提醒。铁弗那边是不会再有消息了,刘卫旭已死,刘卫辰钻进了木根山,不知哪天才能从山中下来再收拾残局。将帅死的死逃的逃。最可恨的是次王子拓跋翰竟将刘卫旭的全部人马带过了黄河,眼下已回到塔河。这小子转了一圈,从慕容的燕国到铁弗,再从铁弗转到塔河,看似是气坏了什翼犍,没承想最终竟为代国带来了两万多骑兵。这点,长孙斤真是没想到啊。

当然,他更想不到的是,玳琅并没战死在朔州草原,他被次王子拓跋翰带到了塔河!

贺兰上月是第一个知道这消息的。那天她跟乌图金带兵赶去,铁弗王刘卫辰已经逃跑,她奋力追赶,这边交给了乌图金和翰王子。翰王子跟玳琅打了若干回合,两人都不能将对方奈何。打着打着,两人心里竟对对方起了敬意,他们好像好久没遇到这样的对手了。后来翰王子冲玳琅说:“玳琅,你我认定个规矩,要是你能将本王爷挑下马,本王爷跟你走,任凭你发落,要是本王爷今日将你挑下马,你就乖乖跟本王爷走,本王喜欢你这身功夫,还有经打的样子。”

玳琅也正有此意,于是在马背上喊:“好,一言为定,接招吧。”

结果那天,玳琅最终还是不敌翰王子,让翰王子挑下马去。庾岳冲眼疾手快,抢上前去想一刀结果掉玳琅,翰王子急叫:“万万不可,他是本王爷的客人,要好好待他。”结果他就被庾岳冲“礼”请到了塔河。

这个消息让贺兰上月悬着的心暂先落了地。玳琅有了下落,而且在翰王子手里,这就好。有了玳琅,不怕长孙斤不承认那些阴谋。贺兰上月尝试着在父王面前提了两次,一次是当老臣燕凤面,一次是跟世子一道向父王提及长孙斤。父王都呵呵一笑,应付了过去。感觉他对此事了无兴趣一样。

贺兰上月就吃不准了,夜里问世子:“父王到底是何心思,怎么反而对长孙斤越来越好呢?”

世子也纳闷:“我是越来越看不懂父王了。不过还是相信父王吧,他肯定有更好的计划。父王心里谋划着什么,未必让我们全懂。我们只管尽心做好自己的事便行。”

“父王会有什么谋划呢?就算有谋划,也未必要瞒过我们啊,让我们知道,至少会帮他。”

贺兰上月还是不甘心。

4

日子照旧平稳地过着,云中草原什么事也没发生。

代王偶尔也拉长孙斤去喝酒,但更多的时候,不再唤长孙斤了。要么带上老臣燕凤去草原兜兜风,骑骑马拉拉弓什么的,要么就把自己一人囚在大帐里,谁也不让进,苦思冥想呢。

贺兰上月心想,代王的心思或许还在次王子拓跋翰身上。次王子虽说从铁弗那边回来了,但不来云中看望代王,甚至不派手下跟代王通报一声,这放在谁身上都受不了。

贺兰上月未跟世子商量,暗中派人去了趟塔河。一来是考实玳琅是否真在次王子手中,凡事不弄到铁证如山,她不放心。二来,是带信给次王子,让他怎么着也来云中见见父王。

派去的人很快回来,带来的消息是,玳琅的确在次王子那里,次王子也是怪得很,从朔州草原将玳琅带到塔河,既不对玳琅治罪,也不劝说玳琅背弃原主,投靠代王。而是将玳琅装在一铁笼子里,天天着人将笼子推出去,让玳琅学笼中猴一样看他在草原上习武。次王子要么骑马驰骋,要么就在玳琅眼皮下打拳舞剑,兴起时还要叫来军中几名大将,狠狠地对打,过上一场瘾。看得笼中的玳琅两眼暴突,恨不能一拳击碎铁笼出来跟次王子决胜一场。但次王子压根不理玳琅,每日打完,擦干净手,让人拿来一把古琴,坐在河边弹琴去了。

琴声悠扬,仿佛承载着无数往事。

一听弹琴,贺兰上月的心思马上又飞到呼玛河,飞到了白山上。当年在白山,翰王子也是带着琴的。琴声起时,另一个少年,就在白山之巅舞起了剑。那个少年没琴,生怕琴声拐跑了她的心。

至于回来见代王,翰王子还是原话,除非代王封为他代国大将军,否则他断然不会回来。

贺兰上月心头一动,连着问了那人三遍,翰王子真这么讲的?被派往塔河的不是切根,铁弗征战回来,代王一激动,又封切根为帐中总教头,天天让他带着从铁弗还有敕勒部掳来的兵丁还有壮年习武呢。贺兰上月也不敢派切根再去,目标太大。这次她派切根手下一位叫穆鑫的。要说这穆鑫论起来跟呼玛那边的呼兰俊呼兰成也还有点关系,是呼兰图隆手下一武将的儿子。

穆鑫又将翰王子说过的话复述一遍,跟前面讲的一字不差。贺兰上月没听到之前翰王子提过的另一个条件,那就是要她给他做妃子。

贺兰上月心里一亮,看来奴真草原那些话,还是起了作用。

翰王子执意不来云中,令代王心里委实不爽。云中暗地里又起谣言,说次王子拓跋翰居功自傲,把持着塔河不回来,不会是仗着塔河的险要跟代王分庭抗礼吧。要知道翰王子现在手中拥兵的数量可不少,这次又将铁弗刘卫旭强部带回了塔河。这话听得贺兰上月心惊肉跳,她倒不是怕翰王子真这么做,而是担心父王听了会多想。

就在贺兰上月苦思冥想,怎么才能说服翰王子,让他不再跟父王较劲儿,赶快和好,回云中来时,云中突然传出一个消息,代王想举兵攻打长安,剑指秦王苻坚。

事实果真如此,这一天,代王将贺兰上月唤进帐中,原又提起上次的话头,他还惦着送礼给贺兰野干的事呢。

上次贺兰上月赌气没说,是对父亲贺兰野干的做法很不满,但又不敢公开跟代王什翼犍讲出来,生怕什翼犍听了会激动,马上举兵讨伐贺兰部。代王这性子,很说不准呢。他是那种一旦火上来,别人很难帮他熄掉的人。代国要是真跟贺兰部交兵,她就很不好做人了。

今日贺兰上月像是早就想好似的,一等父王问过,马上道:“要孩儿说,父王最该去的地方,不是贺兰部,而是长安。”

“长安?”什翼犍心头一震,以为贺兰上月猜中了他的心思。

哪知贺兰上月却说:“代国一次打了两场胜仗,引得草原上风声鹤唳,各部虽然都前来向父王您示好,但未必是他们真心。眼下能抗衡或掣肘代国的,怕就是长安秦国。要是代王借机能搞好跟秦国的关系,代国南部的危机就能彻底化解,代国才可腾出手在草原上施展抱负。”

“停!”

未等贺兰上月把话讲完,代王恶狠狠打断,怒瞪住她道:“长安苻坚是代国最大的敌人,数次扬言要进犯代国,苻坚两个大将邓羌、张蚝举兵周旋在黄河西岸,伺机挑事。本王要不狠狠教训他们,苻坚还以为我大拓跋软弱可欺。本王正琢磨着借大捷之喜,乘胜追击,灭灭苻坚威风。你倒好,反要本王给他示软,这不是天大的笑话?”

代王说着,果真当笑话一样先笑了起来。

贺兰上月一听不好,原来宫内传言是真。不行,必须让父王打消这念头。“父王真的谋划好了?”

什翼犍显得非常自信,加上现在他把贺兰上月当成了主心骨,道:“出兵之事不用再议,本王只想问你,若现在举兵教训苻坚,主将由谁担任最合适?”

贺兰上月不能再不当回事,遂言辞恳切地道:“父王万万不可,秦国现在国力昌盛,军队强大,虽然目前跟晋国在南方交战,让其分散了兵力,但以其一半之力来对付代国,代国也不见得能胜。况且父王一旦出兵,逃进木根山的刘卫辰马上会出山报复,刚刚被世子赶走的敕勒残部,也会越过阴山来掠我土地,此时出征,绝非上策。”

“一派胡言!”代王居然发了怒,“本王拿你当心腹之将,又念你跟世子立了大功,所以才将这样重要的事拿来与你商议。没想到你竟如此没有斗志,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本王若不是念在你有孕在身,又为代国立了战功之分上,此刻就该拿你问罪。”

贺兰上月没想到代王反应会如此强烈,一时蒙了,脑子一转又说:“父王息怒,孩儿虽知此番话不当讲,讲出来必会激怒父王,但为了代国安危,孩儿还是冒死劝谏,万请父王三思,切不可草率行事。”

“好大的胆,竟敢指责父王草率,来人!”代王冲帐外喝了一声,就见老臣燕凤还有许谦匆匆进来,两人一看代王脸色,就知贺兰上月闯了祸。燕凤刚想着要圆场,代王又喝:“长孙大人呢?”

帐外把守的长孙肥一听代王在唤长孙斤入帐,这才将堵在外面的长孙斤放了进来。

“臣在!”长孙斤还未进帐,声音先响了进来。

等长孙斤进了大帐,代王才说:“刚才本王跟世子妃商议举兵攻打长安之事,世子妃竟然大长敌人志气,灭我代军威风。本王本想对世子妃治罪,又念其怀了王孙,且刚为代国立了战功,本王一时为难,想听听几位大臣的意见。”

“这……”兴冲冲进来的长孙斤一听是这事,一时语塞,不知如何表态是好,眼角余光往燕凤跟许谦脸上扫。许谦显得有几分焦急,老臣燕凤倒是不慌不乱。

“按代国军规,长敌之气而灭自己威风者,轻者军棍侍候,重者,可是要斩首的。不过,世子妃有功在身,依臣之见,还是轻罚吧。”长孙斤结结巴巴道。

“万万不可。”燕凤往前一步,“长孙大人此话谬也,世子妃有孕在身,那可是龙脉,是代国未来的希望,岂可对她乱用杖,伤了胎气哪个担待得起。依老臣之见,代王一向开明,也准许下臣在帐内知无不言,世子妃虽然言辞不当,但也是一心为代国社稷,代王还是恕她无罪的好。”

许谦也说:“世子妃是代国功臣,对代王忠心耿耿,代王切不可因言施罪。倒是对那些心怀不良之人,代王绝不可仁慈手软。”说话的同时,目光往长孙斤脸上扫去。长孙斤本就胆虚,见此招不灵,马上便闭嘴不吭声了。

“好吧,念在几位大臣替她求情的分上,本王先就饶恕了她。但今日本王颁下一令,今后但凡敢在大帐或军帐中长敌人志气而损我军威者,一律重刑侍候。”

两位大臣还有长孙斤都不说话,感觉代王此令突兀。贺兰上月更是不明白父王突然强调这点有何用意,感觉父王在她眼里陌生起来。直到代王又问了一声,燕凤几个人才说:“臣等遵命。”

代王这才缓了口气说:“本王夜观天象,见长安那边连着有星星陨落,想必神灵在暗示,此时教训苻坚是最好的机会。加之代军刚打了胜仗,士气高涨,本王想举兵讨伐苻坚,想听听各位大臣的意见,这次哪个做主将更合适?”

许谦刚要劝谏,又一想刚刚代王颁过的令,话头一改:“秦王苻坚委实可憎,代王看到天象,想必秦王气数已尽,折腾不了几天了。莫不如等冬寒之时,黄河冰封,我代国再大规模南下,一举将秦灭掉。”

贺兰上月听得出,许谦这是变着法子不同意。心里一时淡定了些,看来持反对意见的不止她一人。

一旁的长孙斤又急了,道:“拿黄河说事,显然有畏退之意。代军横扫草原,过黄河也不是一次两次。况且依本臣看,秦国目前全力跟晋国作战,战事不可能一个月两个月结束,此时出兵攻打长安,秦国必然措手不及,难以应对,代王此举英明。”

“嗯,长孙大人说得好。那,谁来做主将更好?”代王又问长孙斤。

“依臣愚见,主将副将当属刚刚凯旋的世子还有世子妃。世子带军有方,锐不可当。世子妃乃代国之巾帼英雄,英武之气男儿难敌。”长孙斤这次回答得非常利落。

代王表情暗暗一动,没说什么,目光看向燕凤。

燕凤道:“此时攻打长安,不是不可。代军也大可不必畏惧黄河,不过主将一事嘛,依臣之见,当然要选对过河作战非常有经验之帅。世子这次灭敕勒,功在首位,但过河作战,怕不是世子强项,代王尚须谨慎才可。”

“那就由世子妃做主将,世子妃不是刚刚越过黄河打跑了刘卫辰嘛。”长孙斤带着阴笑道。

代王的目光一直瞄在长孙斤脸上,见长孙斤今日表现得如此活跃,句句不离世子和世子妃,眉头暗暗一拧,出其不意道:“代国军中,能熟练过河作战者,非长孙大人莫属。”

这话将长孙斤骇了一跳,马上反弹似的道:“代王万万不可,臣不染军事已经好些年了,眼下怕是连刀都不会使。”

老臣燕凤却不放过:“代王非常英明,长孙大人曾为代国大将军、帐前先锋,在草原上威震四方,过河作战更是长孙大人强项,依老臣看,此次出征,长孙大人做主将最为合适。”

长孙斤马上道:“出征讨伐,微臣自不能辞,更不能退缩,但微臣早已在军中不担任何之职,突然出征,名不正言不顺,军心也不服,还望代王以大局为重。讨伐秦国不像讨伐铁弗和敕勒,不是一个月两个月能凯旋的。主将不只是在军中要有威望,更能调动代国各部落,同时还能召唤友好睦邻增援,有此权威者,除了代王您,怕就世子一人。”

“长孙大人可是代国曾经的大将军啊,怎能对自己这么没信心?”燕凤转身带着嘲笑之意道。

“那是旧事,微臣要是今日还担任代国大将军,那当仁不让就该微臣做主将前去讨伐。”长孙斤一激动,或是一紧张,就把心里话给道了出来。

代王暗暗一笑,没作声。他知道,燕凤会帮着他说话。

燕凤呵呵笑了两声,越发充满着嘲讽道:“老臣怎么听着,长孙大人这是逼代王交出大将军一职呢?”

“微臣断断不敢,燕凤大人不可断章取义。”

里面正说着,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原来是浣妃领着两个儿子要闯代王大帐,被长孙肥拦在外面。庶长子拓跋寔君吵闹着要进大帐,长孙肥寸步不让。拓跋寔君急了眼,拿出刀来威胁长孙肥,结果长孙肥居然不畏惧,跟拓跋寔君干上了。

问清缘由,代王什翼犍骂了一句:“胡闹!”准拓跋寔君跟拓跋洵进帐。

“儿臣冒死进帐,只为一事而急,请父王准许儿臣带兵讨伐秦王这贼子。”

代王哦了一声,怪声怪气地问庶长子:“寔君怎么知道帐内在议这事呢?”

拓跋寔君一愣,显然没想到代王会问他这个,支吾着不肯答。

代王紧逼着问:“大帐议事,属一国之机密,本王今天跟几位大臣还有世子妃帐内议事,事前没向任何人透露风声,尔等两个不只知道本王宫中议什么事,还敢持刀擅闯大帐,说,哪个告知你们,本王帐中在议讨伐秦国之事?”

代王完全黑下脸来,一双眼里喷出比火更辣的东西。拓跋寔君哪能回答得了,本来他是从野狼谷那边急急赶来问候母亲的。两天前母亲托人带去口信,说她夜里睡不着,老做噩梦,白日头昏耳鸣,身子站立不稳,八成是患了重疾,活不久了,要寔君速速回来,来晚怕就见不着她了。寔君虽然对母亲浣妃有意见,但这种时候,他还是必须得赶来。刚一进母亲帐中,就见母亲拉着弟弟拓跋洵的手,哭着说代王可能要杀掉她,还会杀掉他们兄弟几个。寔君让母亲先沉住气,问母亲何出此言?浣妃就将代王重新宠幸黛妃之事讲了,还说这几日黛妃压根不理她,她主动找黛妃说话,黛妃也装出不认识的样子,远远就避开。以前爱往她这边来的其他几个妃子,也都开始疏离她,围着黛妃转了。她问寔君:“这不是代王要杀我是什么?”

拓跋寔君听得哭笑不得,心想一定又是拓跋斤从中捣的鬼。提起这事,拓跋寔君简直要恨死拓跋斤,那毕竟是不耻的啊,一旦让父王听到,不但母亲浣妃没好下场,弄不好还要连累他们兄弟,掉脑袋的可能都有。

但母亲又离不开拓跋斤,被他哄得团团转。寔君自己呢,有时还得依靠拓跋斤,毕竟世子这边力量太过强大,真想跟世子他们分庭抗礼,还必须拉拢住拓跋斤他们。尤其现在,世子和贺兰妃双双立了大功,深得父王信任,寔君就更不敢乱树敌了。

母亲哭了一阵,哭够了,寔君也装模作样劝了母亲几句,要浣妃放心,有他和洵儿在,浣妃就不会有啥事。浣妃正要高兴呢,拓跋斤闯进帐来了,说:“你们还在这里哭哭啼啼啊,代王瞒着你等在帐内商讨出征长安大事呢,代王很可能要将大将军一职封给世子,再不去争,怕就真没机会了。”

说别的寔君不急,一说“大将军”三个字,他立刻就急得什么也不知道了。拓跋寔君一直认为,父王对他还是抱有厚望的,只是碍于他是庶长子,才不敢把有些名分给他。但就带兵打仗,他不相信代王除了他还能相信谁?

猛听得代王要将大将军一职也封给世子,拓跋寔君哪还能来得及细想,一股怒气腾起,再也控制不住。他为了父王,为了代国,比世子早几年就带兵出征,四处讨伐,挫败了敌军无数次攻略,也为代国打下了不少土地。这倒好,世子仅仅出兵一次,代王的天平马上就倾斜,这不明摆着不拿他当王子看吗?

于是寔君带着弟弟拓跋洵,径直就闯大帐来了。

“不说是不是,擅闯大帐什么罪,你俩可要想清楚!”代王见寔君不吭声,再次恐吓道。

“是……是拓跋斤告诉儿臣的。”拓跋洵毕竟年少,经不住父王恐吓,如实说了。代王鼻子一哼,又冲帐外道:“唤拓跋斤入帐。”

不大工夫,长孙肥进来禀告,拓跋斤坐着元他派来的勒勒车前往元他家族做法事去了。

“他还真拿自个当萨满了,本王封他萨满了吗?”又问,“不是刚才还在宫中,这么快就去元他家了?”

长孙肥回话:“走了没多长时间,要不要派兵把他追回来?”

代王想了想说:“不必。他一心想做萨满,本王就成全他。传本王令,即日起,封拓跋斤为拓跋萨满,专行法事和农事,不得妄议他事。”

长孙肥应了一声,出去了。

代王见宫内闹成这样,无法再议,遂摆手道:“都退帐吧,本王累了,唤柔然妃入帐,本王要喝她煮的奶茶。”

5

代王讨伐秦国的决心是谁也动摇不了了,贺兰上月忧心忡忡。夜里,再次将这话题提出来,要世子设法劝谏父王。世子叹道:“父王一意孤行,自大得厉害,我要是再去劝谏,怕是世子之位都不保。”

贺兰上月想想还真是,父王那天没惩罚庶长子,也没将匆匆去元他家族做法事的拓跋斤抓回来,贺兰心里就怪怪的,感觉父王对拓跋斤还有庶长子他们,态度很暧昧。

“那咋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父王犯错吧,这可不是小事。”贺兰上月道。

“没有办法,只能按父王说的办。”世子越来越向着代王。其实贺兰上月并不懂世子,世子心里,也是想着对秦国出兵的。敕勒一战,让世子信心大增,觉得出征讨伐是一件十分快乐的事。大拓跋的铁蹄,就应该越过草原,踏向中原。

“父王不会真的让你担任主将吧?”见劝阻不住,贺兰上月只能退其次而问之。世子脸色忽地暗下去。这段时间,他不是为父王要出兵秦国而苦恼,而是为父王在主将一职上一直犹豫,未能直截了当提出让他再次带兵出征而困惑。父王显然是不想让他再次出征的,否则,主将一职根本就不用犯难,他不是刚刚担任主将取得大捷回来吗?父王这样做,明显是想让别人取代他。

可那人是谁呢?

“我担心,父王这次会让寔君王子担任主将。”世子把困惑的话说了出来。

“寔君?”贺兰上月被世子的话噎了一下。

“不是他还能有谁,本来翰王子很有可能的,可他执意不回来,除了寔君,王子中还有谁能担得起此任,父王总不会糊涂到重新重用长孙大人吧?”世子说。“本妃倒觉得,父王用心恰恰在此。”

“什么?”世子猛地翻过身来,正对住贺兰上月,“父王真是想重新重用长孙斤这条老狗,那可就坏透了。”世子说完,沮丧地躺回到毯子上,一双眼睛傻傻地瞪着牙帐顶,不再说话了。

贺兰上月心中那种感觉,就越来越强。

云中草原的空气突然紧张起来,代国军队即将出征秦国的消息成了不争之实,代王已在密集地调集人马,先是将驻守在东部的长孙部和丘穆陵部调入盛乐,又将盛乐的梁眷调往西部,驻守在黄河沿岸。接着又一道令,封远在塔河的次王子拓跋翰为秦明王,封拓跋翰手下大将瘐岳冲为猛虎将军。虽然翰王子至今不到云中宫来,代王对他,却表现出一副既往不咎的样子。代王同时又将几个王子、侄王子封了王,最令人奇怪的,是封拓跋斤为西凉王,同时又册封他为代国大萨满。

拓跋斤从元他家族回来后,立刻像模像样做起了他的萨满,似乎心中再也没了啥仇恨。关于浣妃跟他提过的那件事,他也闭口不谈了。

代王又封浣妃另一个儿子拓跋洵为南桓王,同时封为奋威将军。拓跋斤两个弟弟也都受封,没封的眼看就剩庶长子拓跋寔君和长孙大人了。

整个云中像是中了邪一样,纷纷猜测。庶长子拓跋寔君更是陷入了焦急,不停地奔走在野狼谷跟云中的路上,来了就往母亲浣妃帐中一钻,嘀嘀咕咕说上一阵,然后又沮丧地回去。有两次,拓跋寔君也是鼓足了勇气,到代王大帐前求见。代王借故身体不舒服,或不想谈军事,将其打发走了。

这一天,猛听说拓跋寔君将野狼谷那边的营地往云中这边拔了二十里地,将军营驻扎在了阴山脚下一个响水湖的地方。一边倚着阴山,一边环抱着响水湖。原本这样的事,代王听了会大怒,会立即责令将其营地拔回野狼谷去,不料代王听见当没听见一样,不提一字。

几乎没有人能看懂代王在玩什么方术了,就连老臣燕凤,每每被问及,也总是摇头。

贺兰王妃的肚子却是一天一天大了起来,前段日子刚出怀,裹了长袍,人们还轻易看不出。眼下,就算裹得再厚,那肚子也是显显的,走路的样子明显笨拙了许多,她需要两只手掐着腰,不然身子就会跑斜一样。

长孙斤已经很有些日子没被代王唤去喝酒了,他才发现,不被灌酒的日子其实好不到哪里去。表面看长孙斤对什么也不急,代王不管封谁,他都装作不在乎。代王怎么调兵遣将,他也觉得是一件与自己无干的事,不闻不问。但背地里,那双小眼睛却一转再转,任何细枝末节都不敢放过。耳朵机敏了再机敏,嗅觉更是比老鼠的还要灵敏。他像一只坐在黑夜里的猫头鹰,浑身透出一股机警味,生怕一丢盹,不测的事就会发生。

长孙斤毕竟还是老辣,他终于看清,代王其实是在跟他玩心术,给他挖了一个巨大的坑,一步步逼着他往里跳。

好狠毒啊,怕是没有人能想出如此完美的毒招了。长孙斤呼出一口冷气,十月的天气里,他日渐消瘦的身子连着打出几个寒战。

代王是要让他官复原职,重新封他做代国大将军了,这点绝不会有错。

但这不是欣赏他,也不是消除了对他的疑虑,而是拿大将军一职,将他往死路上推。

代王肯定是要对秦国出兵了,这点长孙斤看了许久,总算看个清楚。但代王的目的绝不是为了教训苻坚,或许有一点,但更多的却是噱头,是拿秦国苻坚做靶子,让他去中箭。代王真实的用意,是借教训秦国苻坚,让他长孙斤有去无回,死在苻坚的长矛之下。

借刀杀人!

想出这四个字,长孙斤的心不只是冷,而是寒彻入骨,彻底地冰凉了。

好你个什翼犍,拿捏了本大人诸多把柄却不马上惩治,甚至大帐内都不提,反装出一副跟本大人友好的样子,天天拉本大人喝酒,一来麻醉本大人,让本大人以为真的重新得了宠。二来也在宫中摆出一副宽宏大量,大人不计小人过的高尚姿态,让众臣觉得他代王是一个多么有度量多么有情有义的人。暗地里,却修渠引水,做着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苟且事。

想想看,代王为什么不将大将军一职直接赐封给世子?让世子做代国大将军,可是代王一直精心谋划的事,众人都能看得清呢。看不清且还抱着幻想的,怕就庶长子拓跋寔君一人。世子打了胜仗,代王本可借势完成他的心愿,可他并没急着这么做,而是提出要对秦出兵,并在主将和大将军之职上又犯起了难。这就不得不让长孙斤多想。代王是拿大将军一职彻底离间他跟庶长子还有浣妃的关系,代王最终会将大将军一职封他头上,让他高昂着头颅去送死。因为代王太清楚,依目前代国之兵力,根本不可能赢得了秦国,派谁去都是死,莫不如让他先死一步。一旦代王这样做,庶长子那边,就恨定他了。代王还能换得另一个好名声,那就是他没有无节制地护着世子,他还是任人唯贤的。

这样一箭多雕的鬼主意损主意,也只有代王这样的脑袋才能想出来啊。长孙斤几乎要哭。

他知道,用不了多少时日,代王就会在大帐内把这样辉煌夺目的一顶帽子安在他头上,让他突然间有了被重用的错觉。可那是代王赐给他的一把剑,是让他立刻去死。送死的同时,还要为代国其实就是为他什翼犍再搏上一把,砍下几颗秦军将领的脑袋来。

看清这一点后,长孙斤也想过另一条出路,那就是借机起事,暗中跟秦王苻坚勾结,一等跟秦军交上手,马上掉转枪头,打回代国来。可旋即而来的一系列变化粉碎了他唯一自救的梦。甚至,他跟秦国暗中勾结的路也被什翼犍封死了。

代王还是比他高明啊。

云中最近一系列的调兵遣将,别人只顾着看热闹,长孙斤看得却是门清。代王什翼犍动了那么多人,独独不动呼玛河畔的呼兰部,为啥?这才是代王的核心之处!如果真要对秦作战,代王真正要依靠的实力,定是呼兰图隆两个儿子。指不定代王早就密会呼兰家两兄弟了,之所以不让众臣知道,就是怕别人看穿他的用意。而且,代王将呼兰家兄弟牢牢地布在呼玛河畔不动,还是冲着他长孙斤的。只要他带着自己的亲兵渡过黄河,呼兰这边马上会大军压上去,不是帮他,而是彻底断了他后路,让他只能往前,绝无可能往后。

怕呼兰家兄弟封堵不了他后路,代王竟将军中老将梁眷从盛乐城调出,也派往黄河边,等于是给他上了两道锁。而将长孙部和丘穆陵部调入盛乐,是怕他在盛乐的旧势力借机起事。甭看他也出自长孙家族,但长孙斤跟自己家族有宿怨,在他最得势的时候,砍过长孙部两位头人的头,都是为代王砍的,但长孙家族将这笔账算在了他头上。所以现在的长孙部,对他还有他的旧部,都是恨之入骨。说不定他带着亲兵刚过黄河,盛乐城他旧部的头,就让长孙部给砍下了。

最可气的是拓跋寔君,他干吗要往云中这边拔城二十里地啊。世上还有比庶长子拓跋寔君更愚蠢的人吗?不错,拓跋寔君是能打仗,但论起智慧来,比他母亲浣妃还要蠢。野狼谷是啥地方,能轻易放弃?拓跋寔君可能都想不到,什翼犍不知有多后悔,将野狼谷这样险要且具有重大战略地位的军事要冲交他看管。什翼犍所以迟迟不敢将大将军一职交到世子手中,就是担心惹急了拓跋寔君,他会打开口袋,将敕勒人放进来。而这蠢货,竟自己放弃。还以为往云中这边拔城二十里,能对云中构成威胁。对此蠢举,什翼犍当然不会去怪罪拓跋寔君,他偷着乐呢。没见拓跋寔君这边军营还没扎好,什翼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在野狼谷布了兵?

老辣的什翼犍这次派往野狼谷的竟是武铳的儿子武宣。一提武铳,什翼犍之心就非常明了。武铳是他此生最信任的大将,跟呼兰图隆一样,而且武铳跟拓跋家的关系,更是久远。这就表明,什翼犍已经不信任其他家族了,要用跟他时间最长的几个人合着对付长孙斤他们。其中自然也防着庶长子拓跋寔君还有拓跋斤等。

可气的是拓跋寔君竟连这也看不透,还在那里自鸣得意呢,以为什翼犍拿他没了办法。

长孙斤此刻笑都笑不出来,恨不能狠狠扇一顿庶长子。什翼犍干吗不在别的时候封拓跋斤为萨满,偏在这个时候如此大度,明显是用萨满一职将拓跋斤跟庶长子还有浣妃分开,不让拓跋斤再给庶长子几个出馊主意坏主意。没见着最近代国各部落频频来请拓跋斤做法事吗,没见着拓跋斤已经在云中看不见身影了吗,这都是什翼犍精心安排的。

武宣带走的是武铳统领的亲兵,约一万人。这一万人,怕是能轻松对付寔君手下两万亲兵。而且武宣一占据了野狼谷,不只是牢牢地卡住了阴山口子,而且跟云中这边对拓跋寔君形成了夹击。拓跋寔君就算有些啥想法,也只能在梦中想想了。胆敢胡作非为半步,就会被武铳父子夹成肉饼。

老谋深算的什翼犍,在帐中苦想多日,终于下出一盘天衣无缝的棋。长孙斤虽然啥都看清了,但又能奈何?什翼犍这次给他布的是固若金汤的铜盘阵,就算他回到过去大将军那时候,怕也无力破阵。

悲鸣声从长孙斤心里彻夜地发出,他看到了血,自己的血,染在黄河那边。他看到了尸首分离的自己,表面看他的头颅是被秦军砍下的,可架在他头上的刀,明明又是什翼犍递去的。

黑夜里,长孙斤一遍遍问自己,莫非此生就这样结束,他一世的英名,就此终结?他不甘心啊!

几乎同一时间,贺兰王妃也搞清了父王什翼犍的真实用心。贺兰上月把自己吓坏了,一直以为父王是不敢动或不忍动长孙斤,没承想,父王竟能苦想出如此隐山藏水之策。

高啊。贺兰上月不得不重新改变对父王的看法了,甚至对自己这段时间的想法和急切心生羞愧。怎么就能埋怨父王呢,姜还是老的辣,贺兰上月再次相信了这话。

告诉贺兰上月真相的不是世子,世子一直也被蒙在鼓里。而是呼玛河边的那个人。多天以前,大将武铳突然找到贺兰上月,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那天世子不在,去盛乐城监督换防了。贺兰上月疑惑地问:“眼下这么乱,到处都在换防,武铳大人要带本妃去哪儿呢?”

武铳笑道:“乱是别人看到的,世子妃不该这么看,云中憋久了不好,适当时候,还是要出去走动走动。”

“可是父王?”贺兰上月又担心起代王那边。妃子乱走动,那可是不许的。

武铳说:“世子妃没必要担心,出去走动走动,也是代王的意思,不然本将也不敢这么大胆。”

一听是父王的意思,贺兰上月乐了。憋在云中的确很闷,世子又不在,连个说话的人也没。于是收拾妥当,跟武铳大人出发了。

上了马,武铳大人说:“不去别的地儿,去野狼谷,带你见一个人。”

贺兰上月心里一动,要见谁呢?

那几日庶长子刚刚从野狼谷拔营到响水湖。武铳带着一干人,贺兰上月这边只带了护卫切根,他们没走直线,而是绕北向避开了响水湖,曲道奔向野狼谷。抵达野狼谷时,天色已晚,谷口武铳的儿子武宣正在指挥兵马安营扎寨。贺兰上月心想,武大人不会是带我来学扎营的吧?正犹豫着,武铳已跟儿子叮嘱完,走过来说:“还得劳世子妃辛苦一趟,跟我进谷吧。”

“进谷?”贺兰上月抬头看看天,此时的漠南草原已近黄昏,太阳从遥远处落进水里去了,映得水面一片耀眼。西天那边有几抹云彩,晃得人眼睛疼,北边的阴山依旧逶迤连绵,起起伏伏,将一派厚重呈现在眼前。辽阔的草原安详而宁静。

武铳看出贺兰上月心中忧虑,靠近一步道:“此处人多眼杂,说话不方便,还是山谷安静。”

贺兰上月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又冲切根使个眼色,上了马,跟着武铳大人往野狼谷去了。

野狼谷是熟路,贺兰上月也好武铳大人也罢,不知走过多少遍。虽有野狼出没,但对于他们,绝无惧怕二字。一行人打马快行,转眼之间,就又到了贺兰上月曾经被狼群围困的地方。前面武铳喝住马,转身冲跟随的一干亲兵说:“尔等继续前行,在前方十里远处守卫,切根你带几个人往后退三里地,没本将令牌,任何人不得放进谷中。”

切根犹豫着看一眼贺兰上月,见贺兰上月点头,便率先带了六七人往后退去。这边武铳大人的亲兵们也应声往前去了,石崖前就剩了武铳跟贺兰上月二人。

贺兰不明白,疑惑地问:“武铳大人这是何意呢?带本妃来这里,不会是让本宫追念往事吧?”

武铳轻声笑道:“世子妃莫要多问,等他们走远,本将自然会告诉你真相。”

原来这样。贺兰上月便静心等待。

差不多时候,武铳突然下马,冲石崖上走去。就是世子和长孙肥曾经看见的那个狼窟方向。贺兰上月没下马,双眼定定地看着武铳大人。

武铳攀上石崖,对着黑魆魆的穴口,先是学了三声狼嗥,接着又学起了鹿鸣声,三声过后,武铳冲穴内说:“出来吧,王妃来了。”

贺兰上月甚是奇怪,武铳大人这是做甚呢?可是等一阵响动之后,堵在洞穴前面的一块石头被武铳大人移开,洞内忽然走出人来。贺兰先是惊得往后缩了两步,等看清洞内走出的是他时,一双眼睛立刻就直了。

6

这一天贺兰上月真是经见了世面,原来世子和长孙肥发现的这个狼窟,跟遥远处的大白山是通着的。它是神秘洞穴在阴山南边的一个隐秘进口。

贺兰上月后来才知道,所谓的狼窟其实还有一个名字:藏仙洞。

相传很早很早以前,天上有七位神仙看中了大鲜卑,他们在玉皇老儿那儿不得志,一直想逃回人间,但又不知人间哪儿好。于是放开了眼睛寻找,终于看到,连绵不绝终年葱郁的大鲜卑,才是他们要找的地方,于是集体出逃,降落到了人间。这里白雪皑皑,不管是额尔古纳河还是嫩江,一年里至少有一半时间封冻着,神仙们不怕冷,他们就喜欢这雪宫的样子。

有一日七位神仙从极光升起的漠河走出,一路朝西南游走,最终到了阴山野狼谷,因为草原地势开阔,他们又在阴山脚下的云中草原骑马追逐狼群,将跑向草原的狼群驱赶进阴山野狼谷,结果被玉皇老儿的探子发现,禀报上去,玉皇老儿大怒,派仙界大将前来捉拿。

七位神仙不想回天宫,怕被大将捉到,匆忙中钻进一山洞。派来捉拿的大将看见他们进了山洞,就在洞口等,心想你纵然是仙,也没有不出来的道理。七位神仙被困了一年多,仍然不出来,可他们已经没有吃的了,为了寻找山果,就沿山洞往里走,越走越开阔,越走越觉得这洞奇特,一心想探个究竟,结果就走到了山的另一头。

没想到他们看到了一座更巍峨更险峻的山:大白山。

这洞并不是一直延伸到大白山的,而是走一段,见一出口,然后显出大片的山脉。沿着山脉再往前行,又会发现另一个洞口,神仙们觉得好玩,再次入洞,走一段又是一出口。如此循环,大约经过十八九个洞穴,最终就到了白山之巅。

山之奇洞之奇,就连七位神仙也惊讶。神仙们压根没想到,一条曲径通幽神秘莫测的洞穴,竟贯穿了整座山脉,将他们带到更开阔更奇妙的地方,索性不再想着回去,就在大白山住了下来。

在那里他们用手劈开石崖,修造了堪比天宫一样舒适高端的石宫,在这里下棋,闲时观云,夏赏树木冬赏雪,后来又觉得风景不够,遂将那嶙峋险峻的山石劈开,让其成为波澜壮阔的石海。因此洞整体状如一条盘伏着的巨龙,洞口恰是龙首所在位置,此洞很早以前叫作龙首洞,后叫作北山洞。

洞里那些岩画,还有叫不出名字的各种珍禽奇兽图案,便是七位神仙无聊时在岩壁上做的涂鸦。

而山谷间那七眼清泉,便是他们比赛着各自开掘出的。年代久了,七眼清泉演变成七眼神泉,后来又传为天上七星降落的地方。七星龙渊剑,正是因此而得名。

贺兰上月定定地看着从狼窟里走出的呼兰俊,一时有些茫然,无措得很。不知是该扑过去还是该等他来,目光动着,却说不出话。心那个跳呀,简直要从嗓子里飞出来。

呼兰俊站在山坡上,也是一脸的惊。当年那个面孔白净,举止儒雅,一说话脸上就会飞出两团羞涩红晕的少年,早已变得高大英武,身体强健得很。两鬓及嘴角已有了胡须,却依然显得丰神俊朗。他穿着甲衣,手握弯刀,样子像是刚从战场回来。

晚霞浓烈起来,不只是染红染醉了他的身子,更是染红染醉了贺兰王妃的心。武铳咳嗽了一声,将两个痴望着的人咳醒。贺兰上月下马,朝山崖走去。洞穴前的呼兰俊几步从山上跳将下来,清晰地站在了贺兰王妃面前。四目相望,眼里都泛过千层浪卷过万股风。尤其贺兰上月,白山之后,她是见过呼兰俊。一次是嫁入代国不久,代王召各部将领到盛乐城议事,在盛乐城离代王大殿十多步远处,跟呼兰俊有过匆匆一面。两人只是对望了一眼,话都没敢说,贺兰上月就进殿了。还有一次是去年秋天,呼兰俊带着自己训练好的五百亲兵还有五百匹良驹,来向代王祝寿。寿宴上父王唤贺兰妃给众将献舞。贺兰上月献上的是一曲月光舞。大臣们纷纷叫赞,老臣燕凤前来给贺兰上月献酒,贺兰上月接过酒盏,目光却冉冉往呼兰俊脸上看去。呼兰俊碰到她目光,慌忙躲了。贺兰发现,父王身边的世子也同样用目光看着呼兰俊。于是一仰脖子,盏中酒一饮而尽。

多少年来,他们一句话也没讲,仅有的两次遇面,也仅仅留下几个缥缈的眼神。此刻贺兰上月心里虽有滚滚浪涛在翻,但一想自己身为代国的世子妃,一个已经怀了世子骨血的女人,尤其当武铳大人面,更不可放纵心情。于是贺兰上月脸上神情猛然收住,镇定地看住呼兰俊,等着呼兰俊给自己施礼。

呼兰俊似乎也从贺兰上月陡然收起的脸上看出什么,忙熄灭眼中火花,弓身弯腰,施过见面礼,道:“臣这样子,没惊着世子妃吧?”

贺兰上月心里翻江倒海,嘴上却说:“武铳大人说要带本妃来见个人,没想到竟是呼兰将军,本妃甚是意外。”

才从石崖上下来的武铳自然清楚他们之间有过什么,也不避讳,笑哈哈道:“老臣是想给世子妃一惊喜,好啦,你们站着说话,老臣给二位望风去。”说完真就去望风了。

天色很快暗下来,两人脸上闪着彼此能懂但又不敢过分的神情,贺兰上月发现呼兰俊瘦了一些,脸上棱角更加分明。他是有过夫人的,娶的正是武铳大人的女儿,是在贺兰上月嫁入代国不久,由武铳大人一手做的主。可惜武铳大人的女儿自小多病,身体虚弱得很,嫁到呼玛河那边没多久,半年不到吧,就因一场伤寒走了。武铳大人对这个女婿没有半点责怪,反倒对女儿最后的岁月里,他给予的那份关怀与照顾连连感谢,让他女儿此生值了。

打那以后,呼兰俊便不许任何人提他婚事,代王一度想将拓跋孤另一位女儿嫁给他,无奈他总找借口婉拒。加上代王对拓跋孤的女儿也不是太欣赏,小小年纪便有些是非,跟拓跋斤一样不招代王喜欢,这事便撂下。去年秋末降雪前,柔然妃的哥哥来代国,代王一悦之下,就将那女子赏给了柔然妃的哥哥,带到柔然那边去了。呼兰俊至今还是孤身一人。

“呼兰将军可好?”贺兰上月犹豫半天,终还是问出一句。

呼兰俊道:“托代王和世子妃的福,臣等一切安好,呼兰部随时听从代王和世子的召唤。”

既然谈起了国事,贺兰上月就知道呼兰不想耽搁时间,想必此行,定有重要军情相告,遂镇定下来,听呼兰俊说。

代王这盘大棋,就是呼兰俊告诉贺兰上月的。

令贺兰上月惊讶的是,密谋这盘棋的,竟是武铳大人跟驻守在盛乐城的梁眷。代王原本想在贺兰上月和世子大捷回来,立刻将长孙斤的阴谋戳穿,并严惩贼子。梁眷说此举不妥,理由有二:一是长孙斤为代国功臣,为代国征战多年,突然以通敌之罪名惩处,会让代国宫内包括军中充满猜疑,更怕的是,长孙斤虽被削权多年,但其势力仍不可小觑,处置不当,军中必有内讧,为一人担此风险,不值。二来,长孙斤曾经救过代王和慕容王后的命,是在当年柔然部落大举进犯代国时,若不是长孙斤全力护卫代王冲突,怕是……击退柔然大军后,代王当众臣面赐给长孙斤丹书铁券,代王居然把这事给忘了,不能出尔反尔,否则王威受损。武铳也说,长孙斤私通铁弗委实可恶,贼心必诛,然就这么砍掉他的头可惜了,莫不如令他带其亲兵攻打长安苻坚,打赢,将功抵罪,若败,则按军规处置。代王其实心里早有此意,让长孙斤带兵攻打秦国,赢,则消了代国之患,败,可借此将长孙斤问罪。又怕众臣反对,所以迟迟不敢讲出来。今见两位爱臣给他做后盾,心里坦然下来,于是跟二位大臣精心谋划,才布下这局。

贺兰上月听得目瞪口呆,她没想到宫中情势真有这等复杂,更没想到,一向反对对秦出兵的武铳大人这次会主动提出与秦作战。她心头充满疑惑地问呼兰俊:“就长孙斤带那一干亲兵去,能从秦国手里讨到便宜?”

呼兰俊重重摇头,表示没有可能。“那又缘何白白送死呢?”

呼兰俊凝望住贺兰上月,动情道:“代国要挺进中原,占据富饶之地,跟秦必有一恶战,今日不打,将来某天必打。但代国军队对秦兵知之甚少,昔日秦兵不善草原作战,来犯草原,常常被草原各部打个落花流水,有来无回。秦自有邓羌、张蚝二将后,长期屯兵草原,依靠铁弗,秦军已学会了骑马射箭使弯刀,甚至已学会了夏渡黄河。眼下邓羌、张蚝再次压近黄河,明摆着就是冲代国而来。代王这也是没有办法。”

“本妃绝不主张。跟秦作战,必得久长计议,即或出兵,那也得举一国之力,而非长孙斤一人。秦国屯兵黄河西岸,对代国未必不是好事。一来可以让代军时刻警醒,不可消极懈怠,更不可自大。二来,邓、张二将长期屯兵,军中粮草供应,各项补给早晚会出问题。暂时代国可在对岸布兵,严阵以待,等大雪封河,长安那边根本给不了秦军供给时,突发奇兵,一举歼灭,到时还可让独孤部刘库仁出兵相援,断其后退。就算歼灭不了,也要让其冻死在雪地里。代王此时出兵,无异于投鼠忌器,一个长孙斤死不足惜,输了代军威风,长了秦敌志气,这才是万万要不得的。”

呼兰俊没想到贺兰上月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心中立时对贺兰上月充满了敬意,叹气道:“王妃想的跟末将一样,呼兰俊正是担心这些,才急急地求武铳大人,要在代王做出最后决断前,跟王妃见一面。”

贺兰上月一愕:“原来呼兰将军是为这来见本妃的?”

呼兰俊犹豫一会儿,终还是点了头。

贺兰上月忽然有点伤感,虽然很短暂,但很是强烈。不过转念就恨自己,呼兰俊冒着这大的险,为了国之安危来见她,她却只念着儿女私情。

她垂下头,恨了一会儿自己,等再次扬起首时,眼里那种柔情的东西就没了,真的熄灭了。

她望住呼兰俊,语气里带了许多的无奈:“可是本妃又能怎样呢,父王主意已决,就算是世子,怕也劝阻不了。”

呼兰俊纠结了一会儿,如实道:“不怕王妃怪罪,世子一向是主张向秦出兵的,眼下劝阻已是不可能,末将前来,只有一事相告,代王很可能要封长孙大人为代国大将军。世子对此职一向无争,也决然不会说什么,就怕到时庶长子这边……”呼兰俊没将话说完。

“寔君他能怎样?”贺兰上月情急地问。

“代王封长孙大人为大将军,完全是计策,世子必然会懂,末将担心,寔君王子会借机挑事,故此……”

“你是要本妃提前做好准备?”

“末将正是此意。”呼兰俊脸上掠过一层欣慰。

贺兰上月沉默了。是的,呼兰说得对,出兵秦国已是无法阻挡的事,代王也只有借此办法才能彻底铲除长孙斤这贼臣。但庶长子拓跋寔君一直对大将军一职虎视眈眈,一旦封将那天,难保寔君不会起歹横之心。可是,她又如何能遏制庶长子寔君呢?

“对付寔君王子,宫中只有一人。”呼兰俊突然道。“谁?”

“刚刚封为秦明王的翰王子!”

贺兰上月心里忽然划过一道亮光,是啊,怎把翰王子给忘了呢?

可是未等贺兰上月再次派人去见翰王子,不幸的事就发生了。

还是怪武铳大人做事太过招摇,以为做得妙,哪知一双眼睛一直盯着他呢。

想清楚后果,长孙斤突然变得镇定起来。一方面也学代王暗中调兵遣将,众人怀疑得没错,长孙斤虽被削权多年,宫中死党却仍然在。加上军中一半以上将领当年都受过他的恩,所以他要是使起小动作来,宫中也是难防。另外,长孙斤的眼睛死死盯住了几个大臣,这次他特意没将注意力集中在老臣燕凤和许谦身上,而是紧盯住武铳不放。武铳这日刚带贺兰上月离开云中,长孙斤便得到了消息。长孙斤暗叫不好,心想武铳定是带着贺兰上月去野狼谷那边了。天黑时分,本哈带着一密探进来禀报,说武铳一干人绕响水湖转了很大一个圈,突然掉头往野狼谷去了。

长孙斤阴阴笑出一声。长孙斤并不知道武铳大人带贺兰上月去见的是呼兰俊,更不知道从狼窟进去,千转百回还能通得了大白山。他料定是武铳调集了其他地方的兵马,汇集在野狼谷,然后由贺兰妃亲自前去布阵,这阵便是对着他的。

“都想让本王死,本王偏不死。”

长孙斤本不打算这么早动手,他是想等代王什翼犍正式封他大将军,将军杖正式交他手上,突然举兵起事,给代王什翼犍一个措手不及。这夜听闻老将武铳和贺兰王妃都去了野狼谷,忽然觉得这是天赐良机,云中宫内只有老臣燕凤和许谦几个,他们都是谋将,手下无一兵一卒。棘手的只有世子一人。但长孙斤压根就没将世子放眼里。他想,晚动手不如早动手,何不趁此先将代王拿下,等武铳老儿和贺兰王妃赶回来,一切都成定局,还能将他奈何?

说动就动。长孙斤一刻也没耽误,差本哈将几个心腹叫入帐中,火速安排起来。长孙斤先使一旧将在朝北方向封住什翼犍逃亡之路,也可防着次王子拓跋翰突然出现。虽然翰王子远在塔河,但长孙斤不能不做防范,万一代王早将他调至北部不远处埋伏下来呢?另使一将火速赶往响水湖那边,并叮嘱云中宫内不起事,绝不可现身,一等云中这边火光熊熊,那边马上封住武铳和贺兰王妃进宫之路,实在不行,就求助庶长子拓跋寔君。长孙斤断定,在什翼犍和贺兰王妃之间,拓跋寔君肯定会先抢贺兰王妃,这样既为他拦住了贺兰王妃,又给他在宫中斩杀赢得了时间。然后又差本哈,暗暗通知各旧部,做好起事准备,一等他点燃代王什翼犍大帐,本哈先率旧部屠城,将云中宫内凡属代王和世子的人马格杀勿论。

一切安排妥当,天已黑了下来。长孙斤装模作样在宫中转了一圈,发现世子这边毫无防范,遂开心地笑了。等天再黑一些,看见老臣燕凤和许谦进了代王大帐,负责把守大帐的仍然是长孙肥。长孙斤又等了一会儿,估摸着代王和燕凤他们已经喝起了酒,遂让事先安排好的几个喽啰在离大帐不远处打起了架。长孙肥闻声赶过去制止,长孙斤便挎刀钻入大帐。

代王先是一惊,未见召唤,长孙斤怎么进来了呢?正要说话,长孙斤已经来至他面前,笑嘻嘻说:“有些日子没喝到代王的酒了,闻见酒香,情不自禁就闯了进来,代王不会怪罪吧?”

代王恍觉不对,扫了眼帐内,没敢当即发火,而是做出亲昵的样子:“本王正要唤长孙大人一起同饮呢,长孙大人自己倒来了。”说着话,目光急切示意许谦。许谦大人是看出了代王意图,冲帐外唤道:“来人,再补一套酒盏。”

长孙斤笑说:“不用了,本大人自己带着呢。”说着话,嗖地从腰间取刀,直直地朝代王刺去。许谦吓呆了,还是老臣燕凤反应快,横着身子就挡了过去。这一刀被老臣燕凤拦住,许谦这才惊醒,冲帐外大喊:“贼人要造反,快来拿下。”

帐外一时无音,长孙肥被几个喽啰缠住,居然脱不了身。就在长孙斤一把推倒老臣燕凤,拔刀再次刺向代王时,代王已抓起座椅后面防身用的弯刀,跟长孙斤对砍起来。帐内一时刀舞血飞,代王刚喝了酒,加上年迈,毕竟不是长孙斤对手,被长孙斤一步步逼到椅子旁。就在这当儿,帐外突然冲进一人来,边拔刀边喝:“长孙贼子,胆敢谋反,看刀!”

来者正是世子。世子刚才正在巡夜,巡着巡着忽觉不对。今夜之云中宫,感觉哪儿不对劲。尤其长孙旧部那些帐内,出奇的静。他先是没反应过来,以为最近父王频繁地调兵遣将,令长孙旧部心灰意冷,没了斗志。然后又走几步,忽然见夜色朦胧下,几个诡异的人影在晃,定睛一看,本哈居然在其中。世子暗叫不好,遂让随行快去通知各部,自个提刀冲代王大帐中来。

长孙斤一见世子进来,知道属于他的机会不会太多,猛一用力,一刀刺进代王胸脯,代王借势一躲,刀穿过了代王肩胛,一股血喷出来,骇红了世子双眼。

“父王!”世子大叫一声,提刀就朝长孙斤砍去。长孙斤知道这一刀躲不过去,也不躲,遂猛一用力,将刺入代王肩胛的刀拔出来,直直地刺向世子。脚下同时一用力,将一酒壶踢向世子。也怪那酒壶,不偏不倚就给踢中了世子天灵盖,世子一歪头,躲过了酒壶,却没躲过长孙斤手里的刀,那刀照准他胸口就穿了进去。

世子“呀”了一声,手中大刀同时也劈向了长孙斤。

这时候长孙肥才带人扑了进来。可是晚了,代王是救下了,长孙斤也被长孙肥剁成了肉泥,但世子却倒在血泊中再也没醒来。

7

那场血难带来的巨大悲伤还有血腥,久长地弥漫在云中草原,散之不去。那个恐怖的夜晚,武铳大人跟贺兰上月一行赶到云中宫时,一切已经结束。

的确,他们在响水湖遇到了阻击,一伙蒙面人突然跳出来,拦截了他们。带头的家伙二话不说,拿刀就朝贺兰上月头上砍来。骑在马上的武铳大人第一时间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一边挥刀保护贺兰上月一边冲随行的亲兵喊:“贼人造反了,云中肯定出了事。”

“轰!”贺兰上月的脑子里炸响一声,“云中”还有“出事”几个字,一下让她明白这夜发生了什么,一秒钟都不敢耽搁,抽出剑就猛刺起来。边砍边唤“父王”“世子”。贺兰上月疯了。那夜倒在血泊中的长孙斤的亲兵,以及武铳大人的护卫,着实被骇住,他们哪见过这样一位王妃啊。有好几位甚至还没拔出刀来,头颅已经不知道哪儿去了。等切根赶来时,贺兰上月已经砍出一条血路,从包围中冲了出来。她回头跟切根喊:“护卫好武铳大人,本妃先回云中。”

哪还有什么云中啊,全是血,尸体。

贺兰上月真是无法想象,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能倒下那么多人,草地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尸首。血,到处是血。

此后久长的日子里,贺兰上月的双眼就被血污住,不敢睁,一睁就看到血河、血江、血色的草原,还有血色的天空。

世子是没了。这个事实贺兰上月久久地不敢承认。虽然她在营帐里已经独睡了好多个夜晚,可她还是不敢相信世子已经不在。老臣燕凤怕她悲伤过度,或者做出什么傻事来,非要派女眷来陪着她。贺兰上月哪肯。营帐是她跟世子独享的地方,毯子是她跟世子缠绵热烈的地方,岂能容别的女人来碰?切根站在帐外,夜夜听到悲号声,声音是从帐内发出的,血污一片,悲壮一片。

很多人都以为,贺兰上月是挺不过来了,怎么能挺过来呢?贺兰上月自己也认为,这次是挺不过去了,于是就让自己倒在悲恸里,夜复一夜,日复一日。

代王侥幸躲过了一劫,世子拿命保住了他,虽然挨了长孙斤一刀,但不至于丢命。拓跋斤这次表现得格外体贴,马上从丘穆陵家族赶来,一进代王大帐,就哭出了声。还没哭够,就利落地拿出法器,在帐外做起了法事。

法事管不了用,真正救了代王的,是闻风从天台山赶来的庾岳谷雄。庾岳谷雄是被儿子庾岳冲紧急从天台山用快马驮来的。发生在云中草原的这起叛逆,终于震醒了远在塔河的次王子拓跋翰。从塔河到云中那么远的路,次王子拓跋翰只用了五天时间,累死了两匹快马。次王子拓跋翰到了云中离宫,第一件事不是奔去看父王什翼犍,而是径直闯进了世子跟贺兰的营帐。贺兰上月刚问了声谁,另一个人便跟着进来了。

庶长子拓跋寔君。

拓跋寔君后头还跟着一干人,弟弟拓跋洵也在其中。

次王子回头看一眼寔君,道:“尔等先出去,本王子有话要跟王妃讲。”

拓跋寔君冷冷一笑,道:“这帐里哪个不是王子,翰弟是想让谁出去?”

离宫已久的拓跋翰似乎将云中宫的规矩忘了,狠了一声道:“本王子就是让你出去!”

“凭什么啊?”这次响起的是浣妃的声音。紧跟着,帐帘一动,闪进光彩照人的浣妃来,翰王子甚至闻到一股香味,是浣妃身体里散发出来的。

次王子拓跋翰简直不敢相信,云中宫发生了这样大的事,父王尚在重伤中起不了身,性命尚不知能不能保住,浣妃已经打扮得花枝招展,在云中耍起了娘娘的威风。

拓跋翰无奈地笑了笑,看了一眼贺兰妃,先行出去了。

那一眼看得贺兰上月感动也不是哭也不是,一横心,冲浣妃还有拓跋寔君几个发了怒:“敢擅闯本妃的宫,胆儿肥了不是?”话音未落,剑已指向拓跋寔君喉部。

拓跋寔君不能不怕。那个血光充斥了云中草原的夜晚,贺兰王妃给众人的表现,足以惊落下天上的星辰。她像一头被困了很久的猛兽,一旦冲出牢笼,发出的威是草原上很少见到的。据说仅是那晚,死在她剑下的勇士,就不下百人。一个女人一夜间刺穿百位勇士的喉咙,那得有多大力量。还不包括响水湖那边她借着月色砍下的十几颗脑袋。

也是那夜,庶长子拓跋寔君才知道,女人是不能惹的,女人着起火来,不但能烧死人,更能烧掉整个草原。

拓跋寔君往后退了退,避开了剑。不过他还是不甘心地冲身后的随从说了一句:“看好这顶帐,未经本王子允许,不得放进任何人来。”

他真的拿自己当成了王子。当然,他也确实是王子。

让拓跋寔君训话的随从叫默络,年轻人,武艺自然不会差,一直跟在寔君后面。默络“嗯”了一声。像模像样地摸了一下腰间的刀,冲贺兰上月鄙弃地看了一眼,跟着寔君几个出了帐。

刚出帐,一条胳膊便夹住了默络脖子,只听得“咔咔”响了两声,默络的头就耷拉下来。拓跋寔君回头望时,心腹兼随从默络已没了气。

传来一个声音:“这么不经拧啊,拖远点,喂了野狼。”

拓跋寔君的手猛地触到剑上,旋即,又慢慢松下来。他压根没想到,拧断默络脖子的,居然不是翰王子,而是一个令他闻风丧胆的人。

来自铁弗那边的玳琅!母亲浣妃娘家舅的儿子。

“你?”拓跋寔君不明白玳琅为何会出现在云中,为何又要粗鲁地拧断默络的脖子。

玳琅不说话,往前跨半步,学刚才拧断默络脖子那样,又朝拓跋寔君抬起了胳膊。这边浣妃已吓白了脸,马上叫起来:“玳琅你个孽畜,要死啊?”

玳琅的手就朝乱说话的浣妃伸过去,只听得浣妃妈呀一声,已经飞出了两丈多远。怕是没人能想到,玳琅已经归顺了拓跋翰。

更不会有人想到,为了让玳琅心服口服地归顺,翰王子用的那些奇招损招。

翰王子将玳琅在笼子里关了足足二十天,天天让他看对打,看完对打再看翰王子一个人耍剑。看得玳琅先是咬牙切齿,接着便双手痒痒,在笼子里比画着,如何接翰王子的招。可笼子太小,玳琅个头又高,手脚根本就施展不开。他求翰王子,放我出去,本将要跟你决斗。翰王子装听不见,不管玳琅吵得多凶,一概装聋子。玳琅那个急啊,双手快要将笼子掰开了,翰王子又加一层,这下玳琅没办法了,只能眼睁睁看翰王子拿剑气他。翰王子的剑式越来越复杂,出剑的速度越来越快,看得笼子里的玳琅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但又不能出来跟翰王子一决高低。终于,玳琅妥协了,他知道翰王子是逼他妥协,彻底打没他的斗志。他说,我跟着你行吧,放我出来,再关下去我会疯掉。

翰王子还是不放。

他又变了花样,将笼子抬到一更阔的场子上,将手下上万号兵马集结一起,开始排各种阵。那些阵有的玳琅见过,有的没见过。翰王子故意在阵中留下破绽,就等玳琅看出来。玳琅忍不住,一看哪个阵排错,马上就在笼子里喊:“左三路调头,西三路往前走,北四留出一个缺口来。”

翰王子心想这厮还真会阵形啊,但却故意不理,将错就错进行演习。结果出乎玳琅意料,错了的阵形竟然在翰王子几次变动下,演变出更加复杂的阵来。玳琅看半天,喃喃道:“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八卦阵?”

后来玳琅又看到“八门金锁阵”“十里埋伏阵”“鸳鸯阵”“撒星阵”等等,玳琅这才知道,无论才学还是兵法,他都远不是翰王子对手。尤其做人,就更不能跟翰王子比。翰王子将他俘来,一不打骂污辱二不虐待,虽是将他关在笼子里,但天天好吃好喝侍候,还差八个手下将笼子抬来抬去,让他将笼子坐出了轿子的感觉。重要的是,翰王子不是用武力胁迫他认输,更不是刀架脖子上逼他归顺,而是一天天地亮出自己的本事,让他心服口服。

“末将愿意追随翰将军,此生此世,绝不反悔。”玳琅终于服软。

玳琅这种人,不服你时脖子里他有无数根筋,一旦真心服了,那些筋就全变成义气。这不,一听云中叛乱,二话没说就跟着翰王子来了。翰王子稍稍使个眼色,他就能将那心怀不轨者的脖子拧断。就算翰王子不使眼色,凭他的洞察力,也能看出哪是贼哪是匪。

拓跋寔君虽没跟玳琅交过手,草原上关于玳琅的各种传闻,他还是听到不少。翰王子跟玳琅一并到来,他这边不得不收敛,于是忍气吞声扶起母亲浣妃,悻悻而去。

翰王子抵达云中第二天,就差侍卫官庾岳冲骑着快马往天台山请庾岳谷雄去了。庾岳谷雄来到云中这天,草原上起了风。风卷着残留的血腥还有大片污气,往黄河对岸卷去。贺兰上月挺着肚子,艰难地挣扎起身,她感觉不能再在营帐里痛苦下去了,虽然心还是那么疼,但她必须走出来,面对残酷的一切。

一场谋杀改变了代国,也让云中的形式变得无比复杂。那个血腥的夜晚,庶长子拓跋寔君是最后一个赶来的,而且带来了他所有的人马。也就是说,他将新建在响水湖的营地废弃,直接搬到云中宫来了。

也有人说,那夜拓跋寔君来得早,但命令兵马在离云中宫二十里地的草原上暂停脚步,派弟弟拓跋洵带几个亲兵悄悄摸进云中,先跟母亲浣妃见面。浣妃一见着拓跋洵,猛地抱住就哭开了。这场突然而起的杀戮,虽未伤及浣妃和她尚未长大的另两个儿子,但也确实把她吓坏了。“刀光剑影,血污遍地啊。”浣妃抖索着说。一听世子死了,什翼犍又被伤,帐外的长孙肥还有丘穆陵崇就像疯了似的,立即召唤自己的人,见着长孙斤旧部就砍,就剁。长孙斤旧部也是早有准备的,两家短兵相接,就在宫里乱砍起来。长孙斤旧部尤其本哈,数度带人强行往代王什翼犍大帐里冲,他们一是想抢出长孙斤的尸体,二是想将气息奄奄的什翼犍用乱刀砍死。帐内当时冲进去的是世子的开路先锋漠儿汗。漠儿汗一见世子倒在了血泊中,差点一刀砍下老臣燕凤的头颅。还是许谦大人嘴快,冲他说:“快救代王,长孙斤带着亲兵要谋反。”漠儿汗这才知道手中砍刀应该面对谁。他拦在里面,身中数刀,愣是没让长孙斤旧部冲进大帐。

外面,丘穆陵崇和长孙肥早就红了眼,他们的刀不知砍死了多少人。浣妃长一句短一句地说着,听得拓跋洵也是一阵接一阵地打寒战。后来拓跋洵问浣妃,眼下情势如何。浣妃长长地嘘出一声:“贺兰上月是头母豹子啊。”

拓跋洵不明白,怎么又说起了贺兰上月。

天亮之后拓跋洵才晓得,最终平定了叛乱的,还是贺兰上月。贺兰上月骑马赶来时,两边的厮杀仍未结束,什翼犍大帐前的危机仍未化解。长孙斤旧部虽说受创严重,但因本哈还没被制伏,他们的反抗仍在继续。

“是贺兰上月,真的是她,是她砍下了本哈的头颅。”浣妃道。

“快去告诉寔君,要他想出法子对付贺兰王妃,这女人发起威来,比她父亲野干大王还要厉害。”浣妃说完,中风倒地,帐内一阵忙乱。

浣妃其实是让那夜的贺兰上月吓出病来的,她一直以为世子妃不过跟她一样,草原上的女人嘛,活着就两样事,一是拿姿色和娇媚取悦男人,二是给男人没完没了地生孩子。没想到迟迟生不下孩子的贺兰王妃会有那么骇人的一面,男人婆啊。再想想平日里对贺兰上月做下的那些龌龊事,她的心就怦怦跳,身体一阵热忽一阵又冷,肠胃里也翻江倒海。要是贺兰上月回头找她算账,天呀,不敢想。

拓跋洵哪还能顾上母亲,浣妃这一番话,真把他给吓着了。他可不比哥哥拓跋寔君,有那么好的武艺,他的胆子更小。于是他趁乱逃出云中,急着跟拓跋寔君报告去了。

拓跋寔君也有些惊讶,他知道世子妃跟平常女人不一样,来自贺兰草原的世子妃,早让他领略到不一般的风采。不然,寔君心里,就不会藏魔一样藏下这个女人。弟弟拓跋洵和母亲浣妃对贺兰上月讲得越多,他心里的渴望就越是强烈。不过寔君知道,此刻不是他想男女之事的时候。世子已死,还愁将贺兰上月抢不到手?相比女人,他更想抢到的是代国。

寔君道:“先不急着进入云中,让兄弟们好好睡一觉,等云中杀够了我等再进去。”云中几股力量中,拓跋寔君是最晚进来的一个。甚至比重新布防在野狼谷的武铳儿子武宣都晚了半日。若不是武铳急召儿子带兵进宫,他还不想这么快进来呢。

贺兰上月根本记不起那夜自个是啥时赶到的,赶到后又做了什么。都说本哈野蛮的头颅是她挥刀砍下的,她真是不记得了。她的脑子里全是血,是恐怖,还有绝望。

休养了这么一段日子,贺兰上月变得能分清一些事了。比如眼下云中的形势是,庶长子拓跋寔君借机控制了云中城,他虽只有两万亲兵,但这两万亲兵是未动一刀一剑的,精力足得很。再说世子一死,世子手下那些兵将心中便有些摇晃,这些兵将对次王子拓跋翰没感情,甚或有一些抵制,不管怎么,次王子是背叛过父王什翼犍的。尤其次王子带了一干铁弗的降兵布防在云中外围,更让他们摸不透是好是坏,其心免不了要往庶长子这边偏。加上已经缓过劲儿来的浣妃差人不停地游说,翰王子带着贼人来云中,目的就是帮铁弗趁乱拿下云中。拓跋寔君也在加紧造谣,蛊惑军心。翰王子是绝然控制不了云中局势的,就算老臣燕凤和许谦站出来说话,大家也未必信他。这从玳琅遭遇的不堪就能看得出来,好几次,玳琅差点遭到暗算,背上已经被冷箭射过三次了。好在他命大,不然,次王子这边的情形就更不堪。

想必,翰王子也感受到了这点,几次来到贺兰上月帐中,虽然不多说,但眉宇间,抑或叹息声,无不在向贺兰上月诉说着群龙无首无力左右局面的尴尬。

贺兰上月觉得自己有必要站出来了,再不站出来,怕就永远也没了站出来的机会。于是她跟一直护卫在身边的长孙肥说:“跟燕凤大人通报,贺兰上月有话要跟他商议。”

长孙肥差切根去通报,自个走过来替贺兰上月拿过长袍。贺兰上月摇头,用眼睛示意了下挂在营帐里的甲衣。

长孙肥有点愣:“要穿胄甲?”

长孙肥自然想不明白,云中乱势已稳,刀光剑影已不再,穿甲衣出去,会不会让人多想?

贺兰上月坚定地点点头,说要穿。

长孙肥拿过甲衣,上面染满了血,又有点迟疑。贺兰上月接过说:“那是世子的血,本妃就是要让他们记得,父王是世子拿命换来的。”

甲衣上面的确是世子的血,那夜贺兰上月一路砍着奔向大帐,进去之后见世子倒在血泊中,疯了似的扑上去,随后发生的事她就不记得了。

真不记得了,因为当下她便昏死了过去。

但她相信,能染在甲衣上的,绝不会是他人的血渍。

贺兰上月跟着长孙肥来到燕凤大人帐中,燕凤大人正被一事闹得发急,见到贺兰上月,也顾不上施礼,径直就说:“王妃来得正好,微臣正被他们闹得心焦呢。”

“何人敢难为燕凤大人?”贺兰上月在毯子上坐下,装作轻松地问。

“寔君王子刚刚来过这里,他要微臣下一道令,逐次王子离开云中,回塔河去。”

“庶长子?他胆也忒大了,他有何资格逼大人下此令?”

“是浣妃娘娘陪他一道来的,王妃怕是不知,浣妃娘娘……”

“浣娘娘又出啥招了?”贺兰上月知道,自代王受了重伤,柔然妃和黛妃尽心尽力侍奉,帮代王疗伤,浣妃却张牙舞爪,行后宫之权,对云中之事横加干预了起来。这也难怪,自慕容王后去世后,代王一直没再册立皇后。现在这些娘娘中,数浣妃资格最老,她也是倚老卖老,像模像样地主持起后宫了。顺手还要跟几位老臣发号施令,干预朝政。

“浣妃娘娘说,眼下云中已经太平,反贼长孙斤及其余部被彻底清除,王子们全拥挤在云中,闹哄哄的,非但不利于代王养伤,久了,边界无人防守,恐给外敌以可乘之机。”

“好一个可趁之机,抱此贼心的怕就是浣妃娘娘本人吧?”贺兰上月真是被这番言辞气坏了,心想依浣妃那水平,哪能说出如此冠冕堂皇的话来,就连寔君王子,怕也说不出如此文绉绉的话来。定是帐内哪位大臣,跟这对母子在一起。想到这儿,贺兰上月心情更加沉重,知道有些事,不下狠招真是不行了。

“王妃声音小点,云中看似已平静,可老臣总觉得眼下还是暗流涌动,气势汹汹啊。”

“怕夜猫子还不睡觉了,父王尚在病中,他们倒好,没一个关心代王是死是活,倒一个个急着争权夺利起来,依本妃看,就算长孙贼子不反,代王也会被他心怀不轨的王子们所害。燕凤大人,不能再犹豫了,得加急想出招数来。本妃担心,这样下去,云中会出更大的祸乱。”

“这正是微臣所焦虑的啊。代王还不知哪一天才能说出话来,这伤,怕没个三月五月,不会见好。眼下这乱象,如何才是好?”燕凤叹着粗气道。

“许谦大人呢,他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也是敢怒不敢言,毕竟浣妃娘娘她……”

“各位大臣都怕她是不?后宫祸事,历来是朝政之大忌。记得本妃在娘家时,父亲曾经说过,一国之稳,先稳在国君。国君之稳,先稳在后宫。本妃还是低估浣娘娘的能耐了,看来眼下急于要处置的,倒不是几个王子,而是皇宫之乱了。”

“王妃说得正是。”燕凤附和道。其实刚才这番话,并非贺兰野干所说,此话正出自燕凤大人之口,燕凤当年给贺兰野干做过几年的帐内谋臣。同样的话,他还跟长安的苻坚说过。但此刻,燕凤更乐意承认此番话是贺兰野干作为礼物赠给贺兰王妃的。

“斤王子呢,眼下他是去部落做法事,还是在云中宫内?”贺兰上月忽然问起了拓跋斤。

“斤王子在云中,前两天他还给代王做过一场法事呢。”

“他倒是自在。”贺兰上月说完这句,沉吟起来。燕凤似是多少猜到了些她的心思,却又不敢明示,只能耐心地等。

“请许谦大人和武铳大人来,本妃还有一事想请各位大臣做主。”

“王妃此话重了,哪敢用请,臣等深受代王之厚恩,又多蒙王妃看得起,为了代国之大业,臣等愿意粉身碎骨,王妃有话就只管吩咐。”

不大工夫,许谦和武铳大人被请进了帐,贺兰上月也不啰唆,直接道:“本妃有一事相议,恳请几位重臣准许呼兰俊大人带亲兵入驻云中。”

燕凤以为将许谦和武铳请来,是商议如何约束浣妃,没想到贺兰上月忽然提出这样一条来,一时难住了。危机时刻,王子带亲兵入驻云中,尚有一说,毕竟受伤的是自己的父王,王子带兵也是为了救驾。让呼兰俊带兵入驻云中,这可就怎么也讲不通了。不只是有违一国之规,而且会招来各种说法,对云中还有代王的安危,也是冒着很大险的。

武铳大人默默想了想,低沉着声音道:“王妃可否讲得更明了一些,愚臣混沌,不敢妄猜。”

许谦也是一脸疑惑地看住贺兰上月,不明白贺兰上月为何说出这么一条?

贺兰上月显然对几位大臣有些失望,几位被宫内那些规绳矩墨框惯了手脚,不管任何时候,都不敢越雷池半步。可眼下这局势,岂是按常规能破得了的?

贺兰上月耐心道:“浣妃娘娘之事,众臣皆看在眼里,无非就是仗着庶长子拥有亲兵,才敢在宫内跋扈。世子已去,能制约庶长子的,眼下只有翰王子一人,可翰王子离宫太久,虽然父王不久前封了他秦明王,但宫内认同他的极少,就连世子那些部下,也一个个对他充满了戒心。此刻能依靠的,除武宣几个外,还能有谁?但依武宣之力,又能将庶长子奈何,几位大臣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庶长子将翰王子逼走吧,到那时,怕是几位重臣还有本妃,包括本妃肚子里的王孙,都会追随了世子去。真要到那一刻,几位重臣可都是代国之罪人了。”

贺兰上月此话一出,三位大臣脸立刻白了。很多事他们是想到了,但没想这么可怕。此时经贺兰上月一挑明,顿觉危机要比他们想的更严重。

武铳第一个站出来表态:“王妃之虑,绝非危言耸听,浣妃还有两个王子,实在太过嚣张。就在前日夜,寔君王子还用马鞭重重地抽了小儿武宣一通呢,其意无非是想逼小儿离开云中,他好为所欲为。”

武宣挨打的事贺兰上月已经听说,长孙肥告诉她的。武宣奉武铳大人之命巡夜,见宫内军营中有人鬼祟,上前盘问两句,竟然招来了寔君王子。他不分青红皂白,抽出马鞭就打了武宣一通。武宣也是牢记着武铳大人之训,多事之秋,凡事忍为先,不可以小失大,更不可另起事端。不然,这宫里,怕早就鸡飞狗跳,事端不停。

许谦也说:“王妃所言极是,宫中情势委实堪忧,是得出奇招了。”

老臣燕凤微微点头,赞赏的目光看向贺兰上月,心道,他还是没看走眼啊,临危不乱,不出言则罢,一出言,必是切中要害,远谋和胆略都在他之上,遂欣然同意道:“这主老臣来做,但有一事还请斟酌。”

“何事?”

“许呼兰俊进驻云中,可以商议军事为名,暂先让其跟三五随从进入,兵马先匿阴山下,此事要妙,不可走漏风声。不过事先要跟翰王子取得一致,只要翰王子能跟呼兰俊携手,再加上武宣等将,云中局势大可控制,我等也不必过于担心了。”

贺兰上月一听燕凤明白她的意思,欢喜道:“本妃想的正是如此,翰王子这边大可放心,本妃亲自去说,相信翰王子会明大理识大体。”

“王妃你?”三位大臣同时疑惑地看住贺兰上月,一脸不放心的样子。

贺兰上月苦闷许久的脸上破天荒地闪出一层笑容,她知道三位大臣急在哪儿忧在哪儿,从容道:“几位大臣多虑了,翰王子已非昔日之翰王子,那些胡话浑话不过是他赌气而说,他对本妃还是知礼的,如今代国危急,世子罹难,他同样有大悲痛在心,定不会再儿戏,几位就放心吧。”

有了贺兰上月这番话,三位大臣悬着的心才放下。不过从这次翰王子进宫来看,的确是跟先前判若两人,非但没对贺兰上月咋样,对几位大臣,也是谦恭有礼,对代王更不用说,几乎每夜都要守到最晚,几番催促之下,才肯回帐歇息。

这事就这么议定下来。至于浣妃这边,贺兰上月说后宫的事,还是由她这个妃子来担当吧,几位大臣就不劳出面了,有伤风化。

贺兰上月奇怪地用了“风化”这个词。

8

云中后宫那场令人蒙羞的奸情,戳穿在大约半个月后。

呼兰兄弟已经到了云中。他们听从武铳大人的意见,将两万余兵安置在阴山南麓一个叫尖石嘴的地方,兄弟二人就那么坦荡荡地来到云中,一个卫兵都没带。

贺兰上月开始还有些怕,该怎么面对他呢?

可等真的见了,贺兰上月才发现,她心里那些涟漪,早已不复存在。看到呼兰俊的一瞬,她甚至恍惚,这真是那个令她魂牵梦萦的男人吗?真是那个曾经在白山之巅启蒙过她让她过早感知男女之情的那个白衣少年吗?但是旋即,她的心便笃定下来。贺兰上月惊讶自己,前段日子提及他,她心里还会蒙蒙的。岁月这才走了几天,她忽然间就变得什么也不记得什么也不曾有过了。

有的,只是恨。

对背叛的恨,对内乱的恨,对自相杀戮的恨。这一切,都是因了世子。

贺兰上月也是那一刻才明白,这场发生在云中的杀戮,不知觉间彻底改变了她,让她从一个心中尚有柔情的女子,一夜间变成了钢,变成了铁,变成了再也不会给柔情蜜意留地方的冷血之兽。她看着呼兰俊说:“见过武铳大人了吧,该讲的,武铳大人想必都跟你讲了,不讲你也应该明白。世子已去,你也用不着宽慰我,要紧的是,父王不能遭人绑架,云中更不能被恶狼挟持,懂让你来的意思了吧?”

呼兰俊起初还有点愣怔,反应不过来,大约也是被贺兰上月的笃定还有冰冷给弄蒙了。但是很快,他便醒过神来。一想面前这个女人遭遇了什么,他还哪敢再奢望从她眼里看到别的,当下站直了身子说:“王妃放心,呼兰俊这次带着两条命来,一条怕不够,这两条命,都交给王妃了。”

“不,是交给代王。”贺兰上月朝帐外不远处站着的呼兰家另一个儿子呼兰成刚毅冷酷的脸上看了看,纠正一句。

兄弟俩见完贺兰上月,又去见老臣燕凤了。贺兰上月在帐内极力平息一会儿,对这次见面,贺兰上月曾有诸多想象,怕自个儿忍不住,会扑在呼兰俊怀里大哭。更怕自己会没了主心骨,将他当成唯一的依靠。然而一切都没有发生,她还坚定地站在这里,只拿他当一爱臣,当一信得过的朋友,或者,此时可以依靠的一股力量。

贺兰上月终于相信,世子之死,改变了许多,也让她瞬间明白了许多。接下来,该是她主动防御主动出击的时候了。不能对任何人客气,不能单纯地指望或依托某一个人,她要学会制衡,学会互相钳制互相削弱。更不能对那些存有野心的狼子手软,必须将云中局面控制到她手中。

一想这个“她”,贺兰上月猛把自个儿吓了一跳。怎么是控制在她手中呢?

然而转念之间,她就更坚定地冲自个说:“世子不能白死,我要那些恶人拿命来偿,我更要让云中知道,世子妃三个字,是没人敢轻视的。”说这话时,她的双手抚摸在肚子上。贺兰上月的肚子已经老高了,巨大的疼痛还有伤心,并没影响到肚子里的孩子。这可是世子的骨血啊,她知道接下来会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她肚子,会有多少不怀好意者想灭掉这个骨血,她要是不狠,能行?

那就狠吧,必须狠!

贺兰上月狠狠地咬了下牙,带着佩剑出去了。

贺兰上月目前是剑不离腰刀不离手,就连裹着双脚的长靴里,也藏满了短刀还有毒箭。

这一切,都是为了肚里这个孩子。

出事三天前,贺兰上月跟武铳大人一行先是进了代王大帐。帐内除请来的庾岳谷雄外,还有轮流侍奉代王的柔然妃和黛妃。前段日子,柔然妃在大帐内待的时间要多一些,是贺兰上月找了老臣燕凤,才让黛妃入帐替换柔然妃的。这一天,几人在帐中做出一个决定,帐内侍奉代王的,确定成黛妃一人,柔然妃暂住在大帐外面的小帐内,专心照顾小公主南格儿和小王子拓跋矛。拓跋矛才一岁过一点,一副啥也不知情的样子,天天跑进大帐,要拿代王当马骑。贺兰上月说这样会伤着父王,要柔然妃看管好小王子,没有允许,不得擅自跑进帐中。柔然妃是这场血变中受惊吓最重的一个,血变至今,脸一直苍白着,话也说不利落。眼下见有人站出来替她做主说话,自是充满感谢,带着南格儿和小王子当即离开了大帐。

武铳大人跟黛妃交代了一些事情,大意就是,从此刻起,她就要长期住在大帐内,除照顾好代王外,还要担起一件事,不得让应允进帐者交头接耳,胆敢有违令者,黛妃可以施令,让帐外负责把守的庾岳冲、长孙肥还有丘穆陵崇等传令,将其驱逐出去。

黛妃感动得要哭,自嫁到代国,成为代王妃子,还从没这样重要过。

帐外把守的除上面三位外,又增一位,呼兰俊。

这四个人往那儿一站,便如四道门神,看着都骇人,纵使庶长子寔君见了,心里也得抖索几下。

何况不远处又加一道岗,这道岗看住了六顶帐。代王养病的大帐、军帐、黛妃和柔然妃就寝的两顶小帐。另外两顶,就有点怪。一顶是之前专门用来处理皇宫事务的帐,云中管它叫内帐。慕容王后活着的时候,定期要在这里训诫各位妃子,教她们皇宫之礼。慕容王后离世后,这里一直空着,很久都没有人送去脚步了。另一顶就有点凶了,是代王仿照前秦苻坚还有慕容家燕国,专门设的一顶用来惩治犯上作乱、妖言惑众不行好事的那些长嘴妃子们,跟冷宫相似,代王管它叫冷帐。

负责外围这道岗的,除代王几位内侍外,又增了三名:世子的生前贴身护卫兼传令官漠儿汗、大臣梁眷手下之汉将张铜,另一位,是谁也想不到的玳琅!

为玳琅,贺兰上月真是费了不少力,才将几位大臣说转心。老臣燕凤一开始极力反对,说怎么着玳琅也是铁弗之将,刚刚投降马上重用,会加重宫内恐慌。许谦也是担忧,不过许谦担忧的不是宫内会有非议,而是玳琅的父亲是浣妃的舅舅,怕玳琅会跟庶长子他们勾结。贺兰上月费尽口舌,仍是无法打消他们心中的担忧,最后只好搬出翰王子,说:“若是各位大臣信得过翰王子,就不要在这事上争了。”没想到这句话起了奇效,老臣燕凤道:“是啊,不信玳琅,不是表明我等对翰王子也信不过吗?”

武铳大人倒是爽快,看着几位大臣面红耳赤,为一个玳琅争得如此激烈,埋汰道: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一遛不就知晓了,莫非还怕他在我代国的离宫乱起事不成?”有了武铳大人这句话,老臣燕凤和许谦就不再说什么了。燕凤心里嘀咕一句,贺兰上月这是越来越会借力发力。好事啊,这场劫难一下让她成熟不少,像个顶天立地的汉子。

对贺兰上月的所有变化,老臣燕凤心里是高兴的。关键时候,宫中有这样一位妃子站出来,力撑代国差点塌掉的天,也让他这位谋臣轻松了许多。除了尽心尽力辅佐,不抱任何成见地帮她,成就她,难道他还有其他选择?没,真没。

燕凤满含欣慰和赞许的目光落在了贺兰上月身上。他想,等代王什翼犍醒过来,能说话也能听到他的话时,一定要将这段艰难日子中贺兰妃的表现好好夸赞一番,代王什翼犍听了,不知该有多开心。

一切筹划妥当后,贺兰上月将长孙肥还有武宣叫来,如此这般叮嘱一番。然后只身走进内帐,就是曾经慕容王后处理皇宫事务的那顶帐子。贺兰上月将自己在内帐内关了半个晚上,帐内已经清扫得一尘不染。慕容王后坐过的那把凤椅擦得明亮,上面铺的熊皮垫子也学以前那样耀起眼来。曾有大臣提议,要换张更新的皮子上去。贺兰上月摇头否决:“不得动这里的一毯一褥,王后依然活着,她就坐在凤椅上。”一句话吓得大家全都朝那把象征着后宫权威的凤椅上看过去。

此刻,贺兰上月定定地看着那把凤椅,眼里浸满了泪,心里一遍遍说:“母后,上月也是没有办法,后宫之丑,在您活着时就是深恶痛绝的,母后您虽然也来自草原,但对女人的贞洁,看得比那些汉人还重。您一直主张,身为王后王妃,理应遵从女德,不可行污垢之事,更不可乱了后宫之规。母后,上月又将您制定的后宫之规拿了出来,并将它放在凤椅左侧,您伸手就可拿到的地方。上月是您亲选的儿媳,受父王恩宠,又被父王封为世子妃,照代国传统,上月要担起您的职责,掌管起后宫。上月年少,以前做得不够,面对各位娘娘,上月甚至话都吓得不敢说。可今儿个,上月不说不行了。宫内发生这么多不测,母后您一定也看到了。您最疼爱也最欣赏的世子,为了父王,他去了。留下孤苦伶仃的上月,让上月依靠谁去。上月肚子里,还有母后您的骨血。上月要是再不明事,再不站出来,不只是上月性命有危险,代国也有危险,上月肚子里的王孙,更有危险。母后您就保佑上月,让上月在您的庇佑下,替代国铲除那些邪恶吧。”

心里默说着,双膝一弯,冲凤椅跪了下去。

贺兰上月这一跪,就把自己跪恓惶了。然而等她再次站起来时,脸上,就全然是跟慕容王后一样的肃杀之气了。

那个夜晚跟平常的夜晚没啥两样。应该是贺兰上月在内帐跪过的第三个日子。夜幕开始罩住云中离宫的时候,长孙肥和丘穆陵崇照样带着一干人开始巡夜。云中变得安静,代王的大帐内也很安静。据庾岳谷雄说,代王用过他带来的几十味草药后,脉搏强了许多,呼吸也顺畅许多。代王的眼睛已经能睁开了,虽然还辨不清人,但能看见眼前的事物了,比如酥油灯光,比如剑。他的嘴唇在努力地蠕动,极力想张开的样子。这都是转好的迹象。庾岳谷雄说,放心吧,这样休养数日,代王定能康复的。

贺兰上月只吩咐庾岳谷雄一句:“不要说得那么晚,父王已经能说话了,只是他暂时说的,我等听不懂。陪了父王数年的黛妃娘娘,一定会懂。”

庾岳谷雄一愣神,马上就醒悟过来,点头道:“是啊,是啊,代王刚才都跟黛妃娘娘叮嘱事儿呢。”然后就看住一旁的黛妃。

黛妃变得比以前聪明多了,她似乎也是一夜间成熟起来的。先前那种懦弱无骨、瞻前顾后的样子早已不见,似乎这场血变,让她身上有了跟姐姐慕容王后一样的聪慧与果决。她马上镇定道:“代王已经能吐出字了,虽不清晰,臣妾却也懂得代王的意思。代王一直在唤世子。”

这话说得,没人敢不当真,全都垂下头来,做悲痛状。

贺兰上月早早地就睡了,她似乎有些累,大家也都看出她的疲惫,劝她早点歇息,说代王这里有他们呢。贺兰上月很信任地说了句,那本妃先去了,父王这里就仰仗各位。然后轻步挪出了大帐。

切根寸步不离地跟着。

自打那个血夜之后,切根就成了贺兰上月的影子,燕凤和许谦也要他影子一样跟着贺兰上月,不得离开半步。就算夜里睡觉,切根也会在帐外三步处和衣而睡。切根睡觉的时候,双眼是睁着的。风吹草叶儿动,他就会一骨碌翻起身。

到了外面,贺兰上月目光往四下一瞅,感觉这夜的云中还是跟平常不一样,寂静中隐隐在酝酿什么。目光探向远处,往庶长子拓跋寔君扎营的方向看了看。她知道寔君王子最近恼火得很,云中这么多变化,哪一样也没挨着他。他闹过,找老臣燕凤还有许谦大人质问过,二位大臣的回答既客气又坚定:“云中如何布防,是军中之事。军中之事当遵军规,不由我等说了算,得听军中统帅的。”

拓跋寔君不服气,嚷:“军中谁是统帅?”

燕凤答得淡定:“自然是代王,大将军一职,可是代王担着呢。”

“父王他现在说不了话,当不了事,军中之事得拿到军帐去议。”拓跋寔君不甘心。许谦插话道:“切莫乱言,哪个说代王说不了话,代王只是悲伤过度。再者说,军中早有规矩,大将军不在位时,由帐前先锋说了算。帐前先锋不在位中,军中诸事理当由帐前副先锋说了算。”

“凭啥她一个女人说了算,本王子不服!”寔君就知道他们会搬出贺兰上月,越发凶怒。许谦淡淡一笑,道:“就因她是代王亲封的帐前副先锋,还是世子妃。不只是军中之事,就连后宫,也该上月说了算。皇后早已不在,莫不成诸妃子中,还有高过她的?”

一旁的浣妃不乐意,急了,接上嚷:“哟,莫不成连我们几个娘娘,也要倒过来听她的?”

许谦微微点头,道:“正是。”

浣妃气得脸色发紫,正欲理论,梁眷大人出来了。梁眷大人当初是帮代王制定后宫规矩的,归顺代王前,他是秦国苻坚的内务大臣,深谙后宫之律。梁眷道:“身为娘娘,自该率先垂范,维护宫中规矩。这样吵来闹去,成何体统。代王还在病榻上,诸位就别争了,惊扰了代王,那可不是小罪。”

一听代王,浣妃嘴里的话立马咽了回去,她还是心虚。

寔君明知遭众人排挤,却又一点办法也没。谁让他不是嫡出呢,人家三王子四王子都能堂堂正正出入大帐,探望父王,唯独他哥几个不能。

现在众臣又抬出世子妃贺兰上月来压他,更让他愤愤不平。

贺兰上月见拓跋寔君那边并无啥异常,放心地收回目光,跟切根道:“前面引路,本妃要回帐内去。”

9

这夜贺兰上月睡得非常踏实。自世子遭遇不幸后,这是贺兰上月睡得最安稳的一个夜晚。贺兰上月梦到了世子,他们牵手走在草原上,草原开满着花,远处是波光粼粼的青泽湖,那是贺兰草原最美的湖。贺兰上月打小就在湖里戏水摸鱼,后来又在湖边习武。他们的身后,慢悠悠走着两匹马,一匹是世子心爱的枣红战马,一匹是父亲贺兰野干当作嫁妆送她的汗血宝马,通身黑色油亮,无一点杂色。两匹马的身后,跟着说说笑笑的切根和丘穆陵崇。可是就在走向湖面的一瞬,身后突然传来妹妹苁蓉的笑声,回首望去,刚才跟在马后的切根和丘穆陵崇竟然变成了翰王子和妹妹苁蓉。贺兰上月大喜,原来她和世子是回贺兰部落帮翰王子娶回苁蓉。看到妹妹和翰王子卿卿我我,不肯快走,贺兰上月佯装失足落入湖中,故意大声道:“苁蓉妹妹,翰王子,翰王子,快来救我。”

帐外突然应出一声:“微臣在,王妃怎么了?”

一语吓醒贺兰上月,睁开眼果然见翰王子扑了进来,而且自称微臣。贺兰上月有片刻的恍惚,等辨清是梦时,心中兀自掠过一层惆怅。

“你怎么在这儿?”她问扑进来的翰王子。

“本王有事前来禀报世子妃,没想刚近帐前,就听世子妃呼唤本王。”

贺兰上月怪了一声,低声道:“哪来臣啊君的,唤嫂嫂即可。”

“使不得,世子妃贵为代国后宫之尊,本王子理当率先礼尊。”

“好吧,好吧,大半夜的赶来,宫中莫非出了差错?”

贺兰上月刚问过,就听帐外叽叽喳喳,伴着阵阵哭声。遂惊起,一把抓过身边剑:“究竟出了何事?”

闻声进来的长孙肥道:“禀告王妃,末将带人夜巡军营,见一黑影闯入浣妃娘娘帐中,末将当是刺客,不料进去后……”

“说,看见什么了?”贺兰上月已经穿戴整齐,手中剑已提了起来。“末将不敢乱讲,还请王妃亲自过问。”

见长孙肥吞吞吐吐,翰王子怒了:“有啥不敢讲的,不就是件恶心事嘛。斤王子他跟浣妃娘娘……唉,本王子也说不出口。”

“什么,能有此等丑事?”贺兰上月故作一副惊怒状,目光又朝翰王子看去。贺兰上月有点心疼翰王子,翰王子离开云中宫有段时日,拓跋斤跟浣妃龌龊之事,他的确不知。偏巧这夜又轮他值夜,长孙肥一定是第一时间向他禀报。

说话间,燕凤还有许谦大人都被惊来了。贺兰上月出帐,见帐外黑压压站了一片人,心想自己真是睡得好死,这大的动静竟然没醒过来。

“燕凤大人也知道了?”贺兰上月将话头递给老臣燕凤。燕凤道:“老臣委实不敢信,荒谬,荒谬啊。代王尚在病中,他们竟……唉―”

燕凤捶胸顿足,好似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丑事。

“太失体统,太失体统,这要是让代王知道,可了得?”许谦也说。

“事已出了,各位大臣就别自责了,还是想想怎么灭火吧,此等丑事要是传扬出去,父王一生英名可就没了。”

“谁说不是呢!”许谦显得很急。

正说着,浣妃帐前传来一片嘈杂,随后就见有人影跑过来说:“不好了,不好了,寔君王子带人来抢浣妃娘娘了,武宣将军不肯交人,被寔君王子打了。”

“又打我儿子?”一直不肯说话的武铳大人这下火了,愤而道,“哪个也别拦住,老将豁出命拼了。”说完就往热闹处去。许谦一把拉住他:“武铳大人,还嫌不乱啊。”

那边声音越来越大,贺兰上月不敢再磨蹭,冲燕凤大人道:“走,过去看看。”如果不是拓跋寔君带人来抢浣妃,如果不是武宣再次挨了打,怕是这场丑闻,贺兰上月还会压下去的。她也只是想教训一下浣妃,进而打压寔君王子的嚣张气焰。但这夜寔君闹得太凶,贺兰上月他们都到了跟前,他依然叫嚣着要砍了武宣和长孙肥几个的头颅,说他们合计好了坑他母亲。贺兰上月冷冷地笑笑,冲寔君王子道:“他们坑浣妃娘娘,你睁眼看看,那边是谁!”

那边自然是浑身赤裸被抓个现行又被绳索捆绑住的拓跋斤。

“不看!”拓跋寔君狠狠道了一声,又凶,“哪个敢动母亲一指头,本将今夜将血洗云中。”

如果不是这句,贺兰上月多少还能原谅寔君。毕竟处置这样的事,对她来说也很棘手。让浣妃出丑的目的已达到,相信此后,拓跋斤也不会再给父王戴绿帽子,浣妃也会知耻而收敛。但拓跋寔君这句话,猛地刺痛了她。尤其“血洗”两个字,简直如利剑,一下就捅到她最疼处了。

谁也没想到,贺兰上月会突地站出来,冲翰王子道:“把这对不知羞耻的母子给我绑起来。唤众娘娘还有各妃子,即刻到内帐中去。燕凤大人许谦大人,立刻将此事禀报父王,本妃要听听父王怎么说。”

说完,在切根几个的护卫下,大步朝内帐走去。

这边拓跋寔君还想张牙舞爪,玳琅走过来,一把伸过胳膊去,狠狠地夹住了他脖子,道:“只要王妃一句话,你这头就会拧下来,信不?”

“卑鄙,卑鄙啊。贺兰上月,你跟众臣串通起来,算计我们母子,你这野心勃勃的贺兰奸狼,迟早会遭报应的。”

黑夜里响起拓跋寔君狼嗥般的声音。

10

那夜的场面真是震慑了很多人,包括老臣燕凤,心里都悚悚的,后背上冒冷汗呢。十几岁出道,先后给几个国家做过幕僚或谋臣,真正让他长了见识的,还是那夜。

将近四更的时候,云中宫内所有的娘娘、妃子,包括拓跋斤的父亲拓跋孤的几个妃子,全集齐在后帐。燕凤等大臣获准入内,翰王子还有三王子四王子也一应儿进了后帐,独独庶长子寔君兄弟几个,被玳琅绑在帐外。

贺兰上月是这夜当仁不让的主角。

说来也是怪,一进了后帐,贺兰上月心里想法就跟刚才完全不一样了。前面想的只是给浣妃一点羞辱一点惩戒,到了帐中,一看到慕容王后曾经坐过的那把凤椅,立刻便明白,她不是只教训浣妃娘娘,是替慕容王后整肃后宫呢,是替代王看护住尊严和威望呢。说重点,更是替拓跋家守护住血脉之纯正。

“今夜把各位娘娘、各位妃子惊动起来,本妃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云中刚刚经历过一场浩劫,每个人都需要静养,需要从血腥恐怖中缓过神来。将各路兵马调集云中,也是防止云中宫再次发生不幸。没想到的是,在云中遭到血洗,世子悲惨离世,代王身中数刀尚在治愈当中,云中宫竟发生如此荒唐羞耻之事。各位娘娘面前,贺兰上月是后辈,本不该多事,更不该站在这里论三说四,想必娘娘们个个心里不舒服。那好,论辈分论大小论先后,今夜这事当由黛妃娘娘来断个公正。想必父王已知晓今夜发生了何事,也定会告知黛妃娘娘如何处置。我贺兰上月先退下去,请各位娘娘还有妃子们抬起头来,看看这凤椅上坐的是谁?”

大家全都抬起头,见椅子上空空,谁也没有,又奇怪地看住贺兰上月。

贺兰上月再道:“各位娘娘估计要问,椅子上哪有人?不错,这凤椅,曾是慕容王后坐过的,也曾是代国后宫至高无上的象征。相信王后在世时,云中皇宫绝不会发生这样荒唐的事。贺兰上月相信,此时此刻,王后一双眼睛正盯着各位呢,她眼里岂能容得下这些污垢,又岂能容许草原上威震四方的代国,被这样的耻事坏了脸面。还有大病中的父王,此刻他又会怎么想?世子为国捐躯,尸骨未寒,我贺兰上月的心还冷着呢寒着呢。贺兰上月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只能向椅子上的王后讨说法了。”然后她转过身,怔怔地看住那把椅子。

此时各位娘娘再看,就觉得那椅子上真坐了慕容王后,慕容王后那双犀利的眼睛,正瞅着她们呢。

后帐内鸦雀无声,静得怕人。

众人沉默中,贺兰上月猛转过身,看住黛妃说:“黛妃娘娘,这儿就交给您了,贺兰上月先告退一步。”

说完,真的离开了后帐。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贺兰上月真就不知道了。不过次日她听长孙肥说,那夜的黛妃,着实惊人,居然一不惊二不慌,款款走上前去,先是对住姐姐慕容王后曾经坐过的椅子弓了下身,施了大礼,然后转过身来,对住各位娘娘说:“代王让臣妾传令,宫中之事,一概由燕凤大人说了算。许谦大人和武铳大人护其左右,于国不利者,敢犯上作乱者,伺机谋事者,一律问斩,不必再请示代王。乱我后宫之风,行荒淫之事者,不管娘娘还是妃子,打入冷帐,等代王病愈后发落。”

黛妃话毕,众人哗地看住浣妃。浣妃刚喊了声冤枉,燕凤就说:“依代王之令,将浣妃押入冷帐,专人看管,一日只食一顿。未经代王允许,任何人不得说情。”

此令一下,就见长孙肥等几个应声入帐,将哭喊着的浣妃提将起来,丢进了冷帐之中。

拓跋寔君再想救母亲,就已很难。他心里一遍遍诅咒着贺兰上月,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但他知道,庶出就是庶出,任何时候,都要比翰王子他们低几个头。看着母亲像狗一样被长孙肥几个关进冷帐,拓跋寔君第一次深深地同情起母亲来。他知道,对代国,对父王,包括对贺兰上月,再也不可能友好。他的心里燃烧着火焰,牙齿快要把舌头咬碎了。内心里不止一次地冲黑夜长吼:贺兰上月,此生不剁碎你,我将誓不为人。

拓跋斤早已变成一条死狗。自世子和贺兰王妃立功回来,拓跋斤就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好过了,他没有能耐复仇,就算知道父亲拓跋孤死于代王什翼犍之手,他也不能拿什翼犍怎么样。为了自保,他装疯卖傻,希望能依靠萨满这个职业让自己活得久长一些。

没想到,他还是中计了。

是的,这是计。直到这一刻,一生小心谨慎处处像缩头乌龟一样的侄王子拓跋斤,才算明白过来,他中了贺兰王妃的计。

贺兰上月,你好狠啊,居然一个都不肯放过。

暗黑的长夜里,光着身子的拓跋斤发出一次又一次哀号。可是更狠的哀号还在后面。处置完浣妃,老臣燕凤才记起还有他没被处置,于是下令,杖责五十。就这,据说还是看了他是侄王子的面子。

拓跋斤被打得皮开肉绽,一个月的时间都起不了身。

处置完浣妃,贺兰上月就将目光对住了庶长子拓跋寔君。贺兰上月知道,她跟庶长子间的矛盾,再也不会化解开了。但她已没了退路,此时稍稍有个闪失,不但前功尽弃,她和肚子里的孩子,将一并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不能输,绝不能输!世子您保佑我吧,父王您保佑我吧。上苍啊,请护住我肚子里的王血,护住代国的未来。

她遥望北方,那极光升起的地方,一遍遍冲苍穹说。

父王那把龙身鹿头上面镶着九颗龙珠一对虎眼的军杖已到了她手中,这可是代表军中最高权威的,是老臣燕凤和武铳大人合着交她手上的。她记起刚嫁过来的那些日子,每每代国军队出征,父王必会拿着这根军杖,在军帐中发号施令。两年前处置不敢应战,私自脱逃而将两个家族的牛羊白白送给敕勒人的飞虎将军穆巴,父王就是拿这根军杖严惩的。

贺兰上月决定趁热打铁,不给庶长子任何喘息的机会,更不能让他反扑。所有的反扑其实都是因为没有下狠手,让对方有了残喘的可能。贺兰上月虽不能对庶长子治罪,但也得狠狠敲打他一下,必须将他逐出云中,让他乖乖回到响水湖去。

这样才能让云中彻底踏实下来。

贺兰上月终于走进了军帐。这一天的阵势要比那夜后帐里处罚浣妃强大得多,大臣们集齐了站在她两旁,为首的自然是燕凤和武铳大人,他们一人伸出一只手,胳膊上平放着代王指挥军队的那根军杖,军杖上面又盖了一块黄布。跟大臣并列站成两排的,是军中各将。站在最前面的,一是次王子拓跋翰,另一个居然是呼兰俊。

贺兰上月在牛角号吹出的响声中走向正台,她没敢在代王那张铺着熊皮的椅子上落座,而是站在椅子前方。牛角号的声音刚停下,燕凤就传令,奉代王之命,向贺兰王妃授杖。贺兰上月站得笔挺,脸上是一派肃穆之色,她穿着金胄金甲,胸前是代军传统的护心符。头发束着,藏在铜色的头盔里。整个人除了英武,剩下的就是杀气了。

两位大人举着军杖,郑重其事交到贺兰上月手上。

燕凤大人洪亮的声音响了起来:“老臣奉代王之命,将代国军杖授予帐前副先锋贺兰王妃,见军杖者如见代王,军中之事,即刻起均交予帐前副先锋手上,请诸将听令,违者,就地处罚。”

翰王子率先响应:“本将愿听帐前副先锋之令,危难之时,帐前副先锋能接过军杖,为代国担当,本将对帐前副先锋钦佩至极。”

呼兰俊也往前一步说:“末将愿听帐前副先锋召唤,请帐前副先锋下令。”

站在翰王子后面的拓跋寔君鼻子里哼了一声,可不管心里有多么不服气,他还是不敢当面表现出来。帐中之阵势,分明是冲他摆的。这一干人一连串的动作,无非就是逼他离开云中,回到他的响水湖去。拓跋寔君也想过对策,也想赖着不走,可眼下看,不走是不行了。贺兰上月暗中调兵而来,摆明了姿态要对付他。他也只能忍气吞声,先渡过此关再说。他相信来日方长,会有出手的机会,于是也向前一步道:“末将身为代国王子,军中大将,愿为代国粉身碎骨。帐前副先锋既然手执军杖,当一言九鼎,本将愿意服从。”

贺兰上月没想到拓跋寔君表态这么快,本来还准备要跟他唇枪舌剑一番呢,现在看来,省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贺兰上月蓦地想起这话。

等众将一一表态完毕,贺兰上月手执神鹿军杖,举目凝望住下面,一时心潮起伏,不能平静。淡定一些后,她扯开嗓子,威严霸气地道:“代国刚刚经历过一场血难,眼下世子尸骨未寒,父王尚在病中。贺兰上月临危受命,不敢愧对父王,更不敢愧对军中诸将。贺兰上月理当身先士卒,不可有半步退缩之意。今日贺兰上月手执军杖,跟众将许下诺言,生,为代国生,亡,为代国亡。不可苟且,不可退缩。”

贺兰上月一番肺腑之言,赢得满堂喝彩。接下来,她就发号施令了。

“眼下虽说代国刚刚平定了北部敕勒,又将南部铁弗驱逐进木根山中,但代国四周仍然隐患重重,长安苻坚贼心不死,已举兵压向黄河南岸,伺机侵犯我辽阔草原。北部库莫奚部、纥突邻部也是蠢蠢欲动,诸将绝不可麻痹大意。诸王子聚齐云中,心系父王,实令贺兰上月感动,但此举不可过久,以防敌军乘虚而入。秦明王拓跋翰听令!”

次王子拓跋翰往前跨一步:“末将在!”

“命你立刻带兵回至塔河,坚守我代国北部防线,绝不许北方诸部放进一匹马来。”

“末将遵命!”

拓跋寔君的心怦怦直跳,他知道接下来就该轮着他的,果然贺兰上月重重唤了一声:“野狼将军拓跋寔君听令。”

拓跋寔君愣了愣,半天才反应过来,自个儿早先被代王封为野狼将军,只是他嫌此封号有损他的威风,一直不愿领受,心里老是拿自己当代国大将军。这阵醒过神来,也学拓跋翰往前走出一步:“末将在。”

“命你即刻带亲兵全部,驻守响水湖,严防敕勒残部偷袭。”

果真如此,她是要他全身而退啊。拓跋寔君心里那个恨哟,嘴上仍道:“末将听命。”贺兰上月不再理会寔君,相信这等威严下,哪个也不敢造次,继续道:“武宣听命,命你即刻带兵驻守野狼谷,严防铁弗余孽偷袭。”

一一地,贺兰上月就将云中这些大将支开了。最后她道:“白山将军呼兰俊听令,封你为帐内督军,带精兵五千,跟长孙肥一道,督促各方即刻退出云中,胆敢有违抗不从者,斩!”

这个斩字,说得是那样重,那样骇人。

燕凤几个默默地看住贺兰上月,为她此时的镇定和霸气而叹服。

云中的危机是渡过去了,纵使野蛮骄横的庶长子拓跋寔君,这一次也乖乖臣服在贺兰上月的军杖之下。

各方退兵之后的那个黄昏,贺兰上月带了长孙肥和切根,到世子落葬的地方狠狠地哭了一场。这段日子,纵使心里有无数的思念与憾恨,也顾不上发泄一场。趁着这个迷蒙的黄昏,贺兰上月把内心所有的委屈、恐惧还有对丈夫的思念一并儿哭了出来。太阳早就落下了山,暮气牢牢地罩住了云中草原,但在这条她常来戏水的小溪边,在那个山坡上,她的哭声成了草原最悲伤的声音。

天完全黑了下来,整个云中草原陷入一派寂静中。

贺兰上月回来时,看到英武的白山将军呼兰俊站立在风中,他在替云中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