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夜,代王什翼犍做了一个凶梦。
代王什翼犍再次梦到那次出征,就是差点命丧意辛山下的那次。
那时,什翼犍才四十来岁。代国自他继位以后,大举扩张,先是教训了太行以东很远处的燕国。燕国本来可以不教训的,再怎么着,代国跟燕国也友好了这么多年。当初老燕王慕容皝还将妹妹送给他,做他的王妃。虽然老燕王的妹妹嫁入代国没几年便香消玉殒,但老燕王像是看中了他似的,连着又将两个女儿送到代国来,一个还成了代国的王后。
什翼犍是个感恩的人,老燕王慕容皝时期,他可是很少动燕国的主意。但是慕容皝故去后,他的儿子一个个继位,尤其次子慕容俊继位后,更是拿代国当眼中钉肉中刺,寻着碴儿欺负,什翼犍就不能不教训了。
教训完燕国,又用两年时间,扫平了跟燕国毗邻的一些小部落。什翼犍觉得还没揍够,一鼓作气又出征松漠草原,将那些长久不服输的高车族和柔然部落一一征服,接着又向南攻打了独孤和铁弗部,让离散多年的独孤部重新回到代国怀中。至于铁弗这个宿敌,什翼犍知道一下两下是不会服气的,还得不断地收拾。
一连串的出征,令代国迅速称霸,周边各部纷纷俯首称臣,每年向代国进贡大量的牛羊和马匹,还有上等的貂皮和山货。最为自豪的是,每战胜一次,代王什翼犍身边就会多出一位漂亮年轻的妃子。那可个个是尤物啊,把代王什翼犍美的。
代王什翼犍眼下已有十三位妃子了,最为宠爱最为年轻的柔然妃子就是征战柔然部后柔然王送来的。
代王什翼犍没有想到,就在代国军马驰骋千里草原,令各部闻风丧胆时,驻扎在阴山北、跟代国只隔着一座阴山的敕勒人,却数次滋事,公开向代国挑衅,抢走了代国元他、莫题、公孙等家族的牛羊。草原上五大三粗、长相奇丑的被称为野蛮人的敕勒王还把公孙家两个漂亮的女儿抢走了。那可是两朵娇嫩的花骨朵呢。公孙头人满是怒火地来找什翼犍,要他无论如何教训一下敕勒人,不然代国的脸面没处放。公孙头人还向什翼犍说了一件令人遐想连连的事,敕勒王前不久新娶了一位妃子,叫斛律匜匜,敕勒部最大部落斛律族头人斛律觯的女儿。
公孙头人着实将匜妃的美貌赞誉一番,听得代王什翼犍心猿意马,直流口水。
一场暴雨过后,代王什翼犍一声令下,代军兵分两路,越过阴山,向野蛮的敕勒部出征了。
那次出征打得本来极其完美,代国大将军长孙斤带的一路兵马越过阴山从南向敕勒压近,代王什翼犍率两万余兵从北面进攻,直捣敕勒王大本营。代军连着打胜仗,连着受代王奖赏,士气正高,大有所向披靡之势。加上那次出征实属突然,一点风声都没走漏,敕勒王毫无防范,被打个措手不及。两军交战仅仅三日,敕勒军便一溃而散。
敕勒王见代王来势凶猛,不敢久做抵抗,留下得力干将蒙尔汗拼命抵抗代王,自个儿却在亲兵的护卫下一路朝东逃走了。
代王率军突破最后防线,屠城一样对敕勒人做了血洗。令代王大喜的是,他在敕勒宫中发现了被敕勒王丢弃的美人匜妃,这可把代王乐坏了,于是令武铳大人继续带兵作战,自个儿却先抱了匜妃,钻敕勒王奢华的王宫里寻欢去了。
要是那夜寻欢完,代王顺手将匜妃斩了或是丢弃掉,就不会有后来那个血夜。
可代王怎么会舍得呢,貌若天仙体态丰腴说起话来娇滴滴的匜妃成了代王此战最为乐活的战利品,战事尚未结束,敕勒余部还在不断地卷土重来,代王已带着捡到手的匜妃先行离开漠北草原,往阴山这边来了。
那夜,代国这支亲军走得人困马乏,代王为了急着回自己的云中离宫,已经两天一夜没让部队歇息了。天有不测,在离意辛山不远处,便下起了瓢泼大雨。草原变得泥泞,战马走在草原上,四蹄打滑。连日征战加上饥饿交困的士兵个个走路都打起了摆子,前方探路的卫兵又报,意辛山二十里处的浑河突发大水,阻住了代王南行越过阴山的路。迫于无奈,代王不得不令众兵将就近扎营,先度过此夜再说。
代王的营帐扎在意辛山一个叫虎星岩的地方,那里传说曾是天王石虎待过的石洞。咸和三年七月,石虎率士众四万人从轵关西进,攻击赵国河东,有五十多个县应从,石虎于是进攻蒲阪。赵主刘曜派河间王刘述调遣氐族、羌族士众屯驻在秦州,防备张骏和杨难敌,自己率领中外精锐的水、陆各军救援蒲阪,从卫关北渡黄河。石虎畏惧,率军退走,刘曜追击。
八月,刘曜在高候追上石虎,与石虎决战,石虎大败,石瞻被杀,尸体枕藉达二百多里,刘曜缴获的军资上亿。石虎一路北逃,在此发现了洞穴,用来藏身。
洞有多深,没有人知,那夜的代王也来不及探个究竟,觉得这里安全,就让亲兵沿石洞前将营帐扎下,里三层外三层,几十顶小帐将他的营帐围在了中心。这样做显然是为了安全。
兵营里取火做饭的时候,代王已经搂抱着匜妃,在帐内咿咿呀呀亲热起来。
立在营帐外的三个卫兵嫌声音大,往外挪了几步。他们遭到了代国长史燕凤老臣的呵斥。自燕凤从长安归来后,代王不管是出征作战还是外出跟老友们喝酒打猎,燕凤少不了都要随行。代王什翼犍已经越来越依赖老臣燕凤了,只要燕凤在,代王就觉得心里踏实。
这夜照旧。代王啃完两根羊骨头又喝了一大碗奶茶,抓过酒囊,猛灌下几口,顿觉通体舒畅。跟燕凤拉拉杂杂喧了几句,大约是说到了世子拓跋寔的婚事。那个时候,想把本部落的女子嫁到代国云中离宫的,不乏其人。就连正在血战着的敕勒王,也还派使臣来跟代王和亲呢。被代王大骂着回去了。代王什翼犍的原话是,代国的几个王子,就算娶老对手铁弗部的公主做妃子,也断然不会让敕勒人的女儿睡代国的熊皮毯子。
“乌鸦真是不知道自己的黑呀,竟敢想着跟凤凰攀亲。”这也是代王什翼犍的原话,当着敕勒使臣面说的。
代王想将漠北草原另一大部落贺兰部的女儿娶进代国来,这事已经提了好多次,燕凤还亲自当过使臣去贺兰部落大宁宫跟贺兰王野干大人提过呢。野干大人当时只是笑笑,道:“什翼犍这老鬼,一双贼眼老是盯着我贺兰草原不放。我家有两个公主呢,他家世子到底想娶哪一个?”
这话听着像是反对,老臣燕凤却觉得希望大大地在。于是在这个打了胜仗往回走的雨夜,就想跟代王什翼犍合计一下。老臣燕凤当时有个主意,是想让代王两个王子一同成亲,这样就能将贺兰草原两颗最耀眼的珍珠都给摘回来。
喝过了奶茶的代王什翼犍其实是不想谈论这事的,这种事必须得在自己云中的大帐内议。这荒郊野外的,远处还响彻着厮杀声,武铳大人还在指挥着杀敌呢,他怎么有闲心坐在这样一个破旧的石洞里为两个王子考虑婚事呢?于是说了声不急。刚入洞就被代王撩得火烧火燎的匜妃更是烦他们两个老说这些,已经按捺不住要宽衣解带了,半个身子无骨一样软塌塌依在代王怀里,胸前一大团粉白已露了出来,那么刺眼。
老臣燕凤看出了玄机,知道再谈论下去会遭代王骂,于是告辞出来了。血难发生于半夜时分。
代王什翼犍跟匜妃在新扎的营帐中结结实实亲热了一场,感觉累了,搂着匜妃就睡了过去。老臣燕凤带着卫兵里里外外巡了三遍,确定这夜不会发生什么时,也进了自己的小帐,摊开一本翻旧了的书,就着微弱的火把光,看了一会儿,倒头睡去了。外边的卫兵一见老臣燕凤帐内的火光暗了下去,最后又熄灭,就知道这个不让人睡好觉的多事老头也困乏得歇息去了。于是一个个放下心来,斜里横里,睡在了营帐外的避风处。他们有的抱着弯刀,有的抱着长戟,有的索性什么也不抱,将兵器往草地上一扔,就呼呼睡了过去。
敕勒人就是这个时候摸进来的。
关于那个血夜摸进来的敕勒人,后来代王是打听清楚了。不是别人,正是匜妃父亲、斛律族头人斛律觯。体格健壮、力大无比、能同时抱起两头野猪的斛律觯是在前来营救敕勒王的路途中碰到逃窜而回的敕勒王的。见敕勒王丢盔卸甲,逃窜的样子十分狼狈,斛律觯十分不解,问自己的女婿敕勒王。拓跋人什翼犍真就那么可怕?敕勒王惊魂未定,只撂给斛律觯一句:“你自个儿去看看吧,那简直是一头吃人不吐骨头的猛兽。”说完,马也未停,又往东逃了。
看着没命似的逃窜的敕勒王,斛律觯有片刻的懊恼,心想怎么能让这样一个孬种来当敕勒部的大王呢?懊恼过后,马上兴奋起来。
草原上都知道,斛律族在草原上不服任何人的,他们总觉得整个草原都欠他们的。当年不管是拓跋鲜卑也好,还是铁弗匈奴也罢,都没拿斛律人当人。斛律人做了他们几百年的奴隶。眼下斛律人凭借出色的偷袭本领,还有非常强壮的身体和一流的马上功夫,让整个族群跟草原诸部有了平等地位,不再被他人奴役了。而他们最大的仇人,当然是奴役过他们的拓跋鲜卑。
“天赐良机,什翼犍,你就等着送命吧。”
斛律觯也不管逃走的敕勒大王,朝西南一指,所率族人便跟着他的青色战马往意辛山方向而来。中途斛律觯得到情报,是从敕勒王宫逃出的一小队人马告诉他的,留在敕勒王宫中搜城的是什翼犍帐下大将兼军中教头武铳,什翼犍带着一小股人马大约五千人过意辛山往阴山方向去了。人马中穿着胄甲铠衣的小头目又告诉斛律觯,什翼犍抢走了他女儿匜妃。
“哈哈!”未等小头目说完,骑在大青马上的斛律觯便爆出了粗野的笑声,接着又道,“那定是什翼犍看中我家匜匜的美貌了。”
匜妃在自个儿族里有个动听的名字,不管是父亲斛律觯还是族人,都唤她匜匜公主。她所以嫁给敕勒王当妃子,就是因斛律族不再做其他族的奴隶时,头领颁下一条族规,斛律族的女子,除嫁给本族外,只许嫁给未曾欺凌过他们的柔然人和敕勒人,胆敢跟曾经凌驾于他们之上的拓跋鲜卑和南匈奴铁弗、独孤部成亲,一律逐出族中。
小头目还想火上浇油,马上的斛律觯又道:“什翼犍老贼,胆敢抢我的女儿,定要让你葬身在我的三头剑下。”说着,扬起手中剑来冲天晃了晃。
那剑的确诡异,真的有三个头。中间一个头是双刃的,两边是长短不一的单刃剑头。这一剑使过去,能扎中人三个部位。
那夜睡在帐中的什翼犍听到外面有异响时,斛律人已严严实实围住了营地。为防武铳听闻风声赶来救援,斛律觯先是派三千精兵藏在意辛山上,切断了武铳跟什翼犍之间的通道。一旦武铳带兵赶来,必然要遭到乱箭阻击。他则带领两万精兵,悄悄摸到什翼犍扎营的地方。
偷袭向来是斛律族的强项,因为过去的无数个年月里,他们从不敢正规有自己的军队,更不敢公开跟其他部族叫板,反抗别人只能依赖这种偷袭方式,杀一个是一个,杀两个是一双。
代王什翼犍先是听到外面的马蹄声,粗重且很有章法的马蹄声一听就不是武铳大人那部发出的,连忙警觉地一把抓过弯刀,顺势又看一眼熟睡的匜妃。就在他纠结要不要叫醒睡梦中的匜妃时,猛听到外面声音嘈杂起来,紧跟着就听到老臣燕凤的声音:“斛律族偷袭啦,快起身抵抗。”
代王什翼犍猛地抓起剑,就想往帐外冲,却发现自己赤裸着身子。这样冲出去显然不成,他得先穿上衣服,最好是战衣。可代王什翼犍死活找不到自己衣袍。平时睡觉,都是将战袍脱下来挂在就近的帐壁上的,胄甲也在手边,一摸就到。但这夜,他的胄甲还有皮袍一样也找不到了。就在他张口要问还在死睡着的匜妃时,营帐帘子忽地被掀开,紧跟着就响起斛律觯凶恶的声音:“老贼什翼犍,受死吧!”
恰在这当儿,什翼犍误以为睡着的匜妃突地翻起身来,跟什翼犍恰恰相反,什翼犍是浑身赤裸,一丝不挂,匜妃却穿得整整齐齐,就连散乱的头发都已梳得整齐,发髻上还别了一根长长的银色簪子。什翼犍刚盯着那簪子看,就见翻起身来的匜妃猛地拔下头上簪子,照准他心窝便刺过来……
那簪子原来是暗器,而且上面浸了毒。
…………
多年前发生在漠北草原意辛山下那恐怖一幕,那夜完整地进入了代王什翼犍梦中。什翼犍再次看到闯进帐中手提弯刀的斛律觯,还有拔下毒簪朝他猛扎而来的匜妃。什翼犍在凶梦中惊恐大叫:“世子,快来救驾!”
叫声惊醒了身边的柔然妃。柔然妃见代王又做噩梦,便拉过毯子,替他盖严了身子,正要侧身去睡,梦中的什翼犍忽地坐起身,一把掐住她脖子:“你个妖孽,人面兽心的母狼,前面还跟本王热热火火,这阵却来暗刺本王。本王掐死你,掐死你!”
说着真就掐起来。
柔然妃大惊。类似的场景她已遇到不止一次,脖子上全是什翼犍噩梦时掐她留下的伤痕。
“代王是我,不是匜妃,是你宠爱的柔然妃。”
那夜什翼犍完全被噩梦困住,纵使柔然妃使劲给他提醒,仍然醒不过神,一边死死卡住柔然妃脖子,一边高声猛喊:“世子,世子,快来救父王!”
帐外奔进一个人来,是云中宫守夜的卫兵。
代王尚未彻底醒过来,一看进来的不是世子,而是一个不怎么记得的卫兵,手里还提着刀,二话没说一刀就砍了过去。直到倒在血泊中的卫兵发出一连串的哀声,代王这才彻底醒了。他惊慌地问柔然妃发生什么了,柔然妃几乎被他掐死,哪还能说出话来。正巧老臣燕凤赶来了,一看阵势,就知代王又做噩梦了。叹一声,燕凤叫随从抬出地上的尸体,然后捧过喝剩的鹿血酒:“代王又做噩梦了,来,喝口酒,压压惊。”
代王一把打翻燕凤手中的酒碗:“本王不是做梦,本王真的看到有人要砍本王头颅。世子呢,半天咋不见世子?”
老臣燕凤回话:“世子不在宫中,他去牛川找贺兰王妃了。”
“牛川,贺兰妃?”代王什翼犍像是还没醒过神。等燕凤又说几句,他才彻底醒过神,知道真是做噩梦了。
“混账东西,他跑去牛川做什么?”
“代王息怒,世子妃去牛川有些时日了,尚未回来,世子心中牵挂王妃,所以就……”
“贺兰王妃,她跑去牛川疯什么?”代王什翼犍又将火发到世子妃贺兰上月身上。老臣燕凤叹息一声,心道,代王这是越老越糊涂了,贺兰王妃去牛川,明明是他恩准的,做了噩梦却又怪罪人家。燕凤想到这儿便婉转地劝解道:“牛川那边正在举行一年一度的盛会,贺兰王妃是在代王的恩准下,去看热闹了,代王怕是将这事给忘了。”
“本王能忘,本王真的能忘?”疑惑两句,代王什翼犍一屁股坐在熊皮毯子上,泄气似的道,“本王真是忘了。”
2
牛川是一个热闹的地方。不大的街上人来人往。
有汉人、胡人、氐人、羌人,更有周边各部落的人:贺兰部、柔然部、库莫奚部,还有眼露凶光的斛律人。几个身穿白袍头戴盖巾的西域人人高马大地走在街中心,他们的样子非常独特,引得街两旁的人纷纷伸直了脖子朝他们看。
他们是牛川最受欢迎的商人,因为每年这个季节,他们总是带来让草原人眼睛一亮的新奇玩意儿。贺兰上月脖子上佩戴的那串玛瑙珠子,还有胸前玉佩,都是从牛川买到的。贺兰上月最大的秘密—身上用的味道独特价格不菲的香料,就是拿几张完整的熊皮还有鹿茸从西域商人手里换得的。那还是父亲贺兰野干带她和妹妹苁蓉一块去牛川赶一年一度的盛会,专门挑给她的。
贺兰上月一用便上了瘾,到现在都戒不了这瘾。
牛川原本不属于任何部落,或者它是各部落的共享地。代国还未在盛乐建宫时,牛川就已是草原最热闹的地方了。后来柔然部强大,一度将牛川强归到自己名下,但却因此招来草原各部的声讨与伐攻。柔然王看着此招不好使,便又将牛川乖乖交出来,继续着它的繁华。贺兰野干也动过牛川的心思,因为相比草原各部落,牛川离贺兰部最近,理所当然应该由他来统管。就在野干大王计划向草原各部宣告时,已经十四岁的贺兰上月走进父亲殿中道,此举万万不可,牛川是天下的,不是父王一个人的。贺兰野干听女儿口气如此古怪,问何故。贺兰一本正经道:“草原上有哪个地方能同时容得下十几个部落的人?草原上又有哪个地方长年不发生战乱却依然繁华热闹?要是牛川没了,或者成为哪一个部落的,草原上的女人还有什么盼头?父王喝的酒又从哪儿来?你王冠上闪闪发亮的宝珠,又靠谁给你送来?”
贺兰野干不在乎地说:“就算本王统管了牛川,一样有西域的商人牵着骆驼和马匹,把新鲜的东西送进草原啊。”
贺兰上月道:“天下的好东西是父王一个人享用不完的,要是牛川成了父王的,商人或许还会来,但外敌的攻掠也随之而来,父王是要一个繁华无战事的牛川呢,还是要一个整天厮杀抢掠的牛川呢?”
贺兰野干想了想说:“当然要繁华无战事的。”
“那就不要打牛川的主意,让草原各部把友好送来,将快乐拿回去。”
“快乐?”贺兰野干想不到女儿一张嘴巴如此会说,还会冒出一些古怪的词。
“是啊,没有烧酒,父王的快乐岂不少了一半。没了珍珠玛瑙、玉佩香料,草原上的女子便如秋后花草,枯萎凋零,父王是不是觉得这样才好?”
贺兰野干最终被女儿说服,不再打牛川的主意。
代王什翼犍想的却跟贺兰野干完全不一样,不是不打牛川的主意,他是觉得牛川越繁荣,代国才能越强大。代国这些年用的兵器,招的兵马,以及从牛川买来的奴隶还有药材,都是代国强大的原因。要是牛川没了,代王什翼犍心里会空,至少没个地方散心去。代王什翼犍是非常喜欢去牛川的,他在那里能见到最想见的老友,比如来自辽远北部的额布老爷,比如常常跟他掐架掐完后照样拉他喝酒的贺兰野干,还比如草原上的智多星,会天文地理精通谶纬的方士轩木老头。可惜轩木老头三年前死了,让代王什翼犍大悲了一场。他是醉酒后掉河里淹死的,被一棵树拦住,在河里泡了大半年。发现的时候,他跟树已经长在了一起。那棵树后来被什翼犍拿桦木杆围了起来,河岸上还立了一块方石,取名“轩木石”。
这一天的牛川照旧人声鼎沸,笑声、吆喝声、吵闹声、杂耍声响成一片。
王子贵族们三三两两,集结成队,穿梭在各种吆喝声中。他们的家丁或者卫兵远远跟在后面,看上去阵势一个比一个壮观。
城中心那条相对宽敞的马路,挤满了前来交易或购物的人,来自西域的商贩跟草原上的马贩子山货贩子分列两边。王子们或者走向那些漂亮的马群,摸一摸它的毛色,再让贩子掰开马嘴,看看马的牙齿,以确定这匹马还能在草原上凶猛地奔跑几年。或者就站在西域商贩前,盯着那些亮眼的玉石珠宝,跟商贩讨价还价。西域贩子边上,来自南方或中原的客商会摆出漂亮的绸缎,还有一应的女用物品,让人眼馋得不肯离去。就在王子们嘻嘻哈哈的过程中,一队人走过来,中间那个细皮白肉,双眼炯炯闪亮,眉毛修长而整齐,猛一看以为是谁家公主或格格,仔细一瞧,人家也是男儿装扮。一身海蓝色长衫,外衬一身素白色外衣。一头黑发用白玉绾起,腰间佩戴一块湿润的月亮玉佩。手持一把折扇,边走边轻轻摇动。他的身边围着一干人马,一看穿着还有气度,就知来自豪门。
这位公子哥几天里已引起部落王子们的注意,甚至赚足了眼球。一连三天的牛川比武盛会,他都出尽风头:跟另一位尚不知底细的白面俊郞合手击败了来自十几个部落的王公贵族;尤其前天赛马场那边的骑射大赛,他不仅连中三元,将场内三只梅花鹿一一射中,还将燕国大将慕容垂的儿子慕容农挑下马来,引得围观众人哈哈大笑,让慕容农出尽了丑。慕容农可不是好惹的,连续几年,他都是牛川比武的王者,加上父亲被长安秦王苻坚封赐为冠军将军,慕容垂的大名在牛川就显得格外惹眼。这次居然栽在一无名之辈手中。事后慕容农多次追问,将他挑下赤兔马的究竟何人?他那帮随从,居然几天里打听不出下落,个个张口结舌,说不出个所以然。慕容农气得扬言定要在接下来的高山野鹿谷射鹿比赛中报一箭之仇。
才三天工夫,此人便获得一个雅号,大家都在背后称他“长剑王子”。就因他不管是比武还是在街上走步,手里总是要握着一柄长剑。
那剑很神秘。
此刻,这位面色红润,笑起来脸上马上会露出两个酒窝的英俊王子,正在专心致志挑选玉佩。卖货的是一个子奇高、块头也大、脸上蓄满胡子的西域人,讲一口流利的蒙语。西域人从帐子底下一牛皮包里拿出大大小小十几块玉佩,一一跟长剑王子做介绍。年轻俊美的王子不时接过西域商贩手中玉佩,仰脸侧目,对着西斜的太阳观察成色。举止显然像是对玉器这行非常熟谙。
长剑王子挑选玉佩的当儿,另一条巷子里,突然也走出一干人来。为首者大概十六七岁,面如冠玉,目若朗星,鼻似悬胆,唇若涂脂。一件雪白长袍,腰束月白祥云纹的宽腰带,其上只挂了一块玉质极佳的墨玉,形状看似粗糙却古朴沉郁。乌发用一根银丝带随意绑着,没有束冠也没有插簪,额前有几缕发丝被风吹散,和那银丝带交织在一起飞舞着,显得颇为轻盈。
此人也是这次牛川盛会闪眼的一位角儿,来自部落的公子王爷同样不知其底细。只觉得他跟前面那位长剑公子长相有几分相似,神态更是如出一辙。只可惜打听来打听去,都不知他来自何处。此人功夫略略逊于前面那位长剑公子,前天马场比赛,他拿了第二。昨天摔跤,他以轻盈灵活的脚步,敏捷多变的身手,竟然将去年夺得摔跤王的纥突邻二王子嘎丹摔出了鼻血。后来轮到他跟长剑王子两人对阵,众王子还有围观者正欲看热闹呢,两人刚登场,还未抱拳施礼,四目一对,像是发现了什么,突然弃赛离开武场,一东一西往各自住的方向去了。弄得大家都不尽兴,让昨天那场摔跤少了最大悬念。
此刻二人眼看又要相遇,走在街北端的慕容农马上冲纥突邻二王子嘎丹示意:“快看,这两个毫无名头的家伙,又在街上遇上了,最好能让他二人打起来,我等看个热闹。”说着话,慕容农就想走上前去,挑衅几句,哪知长剑王子只是抬头扫了一眼,便看见街巷走出的白袍王子,他匆匆丢下手中玉佩,跟卖玉的西域贩子咕哝了句什么,逃也似的走开了。
白袍王子像是有点不甘心,此人明着是冲长剑王子来的,见长剑王子躲他而去,伸手喊了句什么。又念着人多声杂,慌忙噤声,疾步追去。慕容农一干人便起起哄来,都喊着快去摔他啊,摔了你就是头王。
白袍王子见众王子起哄,哼了一声,掉转身子走了。
众王子又是一阵叫嚣,一团黑云飞过来,遮盖住了头顶上的天空。牛川看似要下雨了,商贩们匆匆收拾起各自货物,往临时借住的民宿或客栈里去了。那边,长剑王子带着随从,已消失在一片树林中。
长剑王子借住在牛川富人、贺兰野干大王的老友家中。老友的女儿不久前嫁到贺兰部落,夫婿是野干大王的侄子贺兰岳。
天黑时分,住在林中一间宽敞屋子的长剑王子走出屋来,在开满着野花的小树林中随意走步,身后只跟了两位随从,一左一右,远距离跟在后面。长剑王子已换了衣装,海蓝色长衫和素白色外衣已经褪去,腰间佩玉也已不在。
此刻的他,想必已经洗漱梳妆过。他的装束更是让人眼前一亮,惊艳得很。一件深红色底,上面绣有蓝色梅花鹿的长袍,外面又套一件甲衣,修长的腿上配一双长靴,一看就是兵将打扮。蓝色梅花鹿为鲜卑族原始图腾,据此图案,便可断定他来自阴山以南云中草原的拓跋家族。手中仍然握着长剑,原来他是到树林中宽阔地带习剑。果然,长剑王子一过了小木桥,往前方不远处的一块草地上去时,后面随从便止了步。看来他习剑时不容许下人偷看的。此时天已黑尽,月亮尚未升起。后晌的那层黑云只是惊了街上的人,并未有雨落下来。空气里潮气四溢,仍像是要落雨的样子。长剑王子却不管这些,踢踢腿,扩扩胸,从鞘里拔出宝剑,刚要拉开架势,黑夜里突然飞来一支暗镖,照准长剑王子飞来。长剑王子刚把剑平举起来,猛地收回,身体倏地往左边一侧,右手腾出空来,眨眼工夫,就将飞镖夹在双指中间。嘴里同时发出一声喝问:“谁?”
这一声暴露了她,分明是女儿声嘛。再细看她的装束,虽然极力掩藏,却还是透出女儿家的气息来。尤其此刻换了装,白日里紧束起的胸就显得有些明显,分明像两座隆起的小山丘,大约是觉得这黑的夜,没人偷看她吧,所以束得有点粗心。加上刚才一惊,少了簪子的头发忽地垂落开来,随夜风飘动,更觉那是女子才有的秀发。加上刚才转身的动作,虽然敏捷却暴露出她的纤纤细腰,以及丰满结实的美臀。
这边还未落声,树林里便响起更加悦耳的嬉笑声来。随后一个黑影闪出,同样是曼妙身姿,暗香浮动。
“死丫头,吓坏本王子了。”长剑王子看着林中走出的黑影,嗔怪道。
黑影儿也说起了话:“哈,还本王子呢,装了好几日,憋不住了吧。”说着,走上前来。一看两人就很熟悉,知根知底,且亲密。
“好吧,本妃也是装够了,男人甲衣穿起来真是不爽,又重又麻烦。”“那就学妹妹呗,现出原身来。”
黑影儿原来也是女子,双目清澈,如一泓清水,顾盼之际,一番清雅高华流出,一看就知来自不凡之家。肌肤娇嫩,桃腮带笑。身材曼妙,错落有致,别是一番味儿。长发披于后肩,一根粉红丝带轻轻绾住。一袭白衣,轻柔飘动,如梦如幻,夜色下更是朦胧醉人。说话也是俏皮中含着灵气,透着任性,声音清脆响亮,少一份柔意,却多出几分顽皮。
“才不学你样呢,野丫头。”长剑女嗔怪一声,似是有点动怒。
她动怒是有理由的。这次来牛川,虽是父王恩准,可她也是精心编了谎的,说是来牛川寻一把剑,一把足以让草原震撼的剑。此剑传说中为铁道子所造,世间独一无二。最早是在赵王手里,赵王被杀后,此剑便流落江湖,常听它杀人之声,却从未有人亲睹它的尊容。
什翼犍当时一听是要寻此剑,心里马上怦怦,要是此剑到手,他可真就天下无敌了。所以一刻也没犹豫,点头同意了。
骗了父王,贺兰上月心里真是过意不去。其实她来牛川,就为了好玩。嫁到代国宫中虽是好,但有一样令她心烦,那就是太闷了。代王什翼犍虽然常年征战,但从不带她,张口闭口就是女儿家显什么能露什么眼,此话太伤她的心。未嫁时在父亲贺兰野干的大宁宫,可不是这样的。父亲贺兰野干最喜欢带着她和妹妹了,哪怕是刀光剑影,血腥四溅,也乐意带她们去历练。有时甚至连哥哥贺纳和弟弟贺兰染干都不带呢。父亲贺兰野干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老夫就是想让草原看看,我贺兰家的女儿,当比男儿强百倍。
野惯了,心就收不住。嫁进云中眼看三年了,一次牛川也没来,贺兰哪能受得了。世子拓跋寔比父王什翼犍还顽固,老旧得很,一听她想出来走动,马上一本正经道:
“你是代国的世子妃,应该学母后那样,在宫中相夫教子,替父王理好后宫之事。抛头露面烧杀抢掠,哪样事能轮到你?”
听听,还相夫教子呢,哪有子嘛,到现在肚子还平坦如镜呢。
一想这事,贺兰上月脸上兀地飞出几团红,同时也有点歉疚。嫁进代国三年,还不能替代王生下一个王孙,有点对不住人家呢。不过这事暂时可不考虑,牛川盛会却是怎么也要去的。
于是一番谋略之下,贺兰上月真就来到了热火朝天的牛川。前几日的比武大赛,对贺兰来说真是熟悉不过。她从十二岁起就年年往牛川来了,父亲野干大人最愿看的事,就是一身戎装的她将那些个自以为是的王子公孙们挑下马来,然后他抱着酒瓶哈哈大笑,逢人便吹牛,瞧瞧我贺兰家的,哪个不英雄啊。
不过这次跟往常不同,毕竟已嫁作人妇,又贵为一国之世子妃,贺兰上月还是选择了低调。将女红一一收起,女扮男装,将自个打扮成风度翩翩英俊潇洒的王子,混迹于诸王子中间。前两天居然无人识破,让她美美地乐了一把。那种惊险和刺激,可是云中草原找不到的。
怪就怪站在面前的死丫头苁蓉。贺兰真没想到这丫头也来了,而且学她一样,摇身一变成了帅气英武挺拔刚立的男儿。两人比武场上那一见,真把贺兰上月骇住了,又惊又喜又气。惊的是没想到能在牛川遇上三年未谋面的妹妹,喜的是妹妹苁蓉长得越来越漂亮,眉眼间越发清秀透亮,脸上不再有小时的蛮横与臭牛脾气,倒显得热烈奔放,真是有了男儿之英姿呢。个头也长了不少,还高过她一截呢,两条腿修长笔挺,胸前饱满丰腴,虽是也学她一样紧束了起来,但贺兰上月眼尖,一下就看出妹妹那两座小山包了。气的是坏她好事,本来贺兰上月连拿两个头魁,一心想把摔跤王的美名也抢自个手中,不料连着摔翻几个壮实男子后,跑出来跟她争头名的竟是这死丫头。
争也倒罢了,只装不认识,两人正好可以比比功夫,试试她身手呢。哪知这丫头是专门跑来捣乱的,定是早就发现了她,故意不露面,只挑比武这样正式的场合来坏她好事。两人四目一对,贺兰上月还在震惊中呢,苁蓉先嘻嘻笑了起来,还说出一句令她惊魂的话:“今儿我倒要让那些没长人眼的猪头王子们看看,连日来他们暗中赞叹仰慕不已的长剑王子,竟是我贺兰草原的大宝贝。姐姐你就让我把你长袍撕开吧,定会亮瞎他们的双眼。”
一语吓得,贺兰上月哪还敢真摔。苁蓉又低声道:“你就让我一次,让我也威风一下行不?要不这趟我又白来了,人家可是真心选婿来的。”
听听,这什么话,竟然真跑牛川招亲来了呢。
要说苁蓉这心思,也不是见不得人的事。牛川盛会,本就是王子跟公主格格们露面的地方。草原各部王子都想在这里逞一把能,要么以武会友,要么就是专程显摆自己手中宝贝的,比如剑啊刀啊,哪个不说是传世之宝物?就连父亲野干大人,到牛川也是来亮宝的。草原人跟中原人不同,中原人但凡有了私物,定要好好藏起来独享,最近的朋友都舍不得给看一眼。草原人却是烈性子,一旦手中有了宝物,恨不得马上向整个草原张扬。
草原上的抢掠与厮杀也因此而起,但没有人为此收敛,牛川照样还是宝物争显、奇事不断的地方。
再就是那些王子们,来牛川的目的是挑人,挑两样人。
一是帅气机灵有过人武艺但出身卑微者,牛川是这些人出人头地的地方,一旦被王子们相中,马上就会成为某部落最牛气的贴身护卫,虽然干的还是替人遮枪挡剑的玩命事,但跟那些街边奴隶市场上的年轻人命运大为不同,那些全是像父亲野干大人这样的人买去当兵力的,战死是他们唯一的出路。当了贴身护卫却远非这样,弄不好还能成为传奇英雄。
所以牛川来的不只是王子公孙,还有各部落那些壮实而会舞刀弄剑身强力壮身怀绝技的后生们呢,他们眼巴巴盼着被某个王子带走,从此便有了别样的人生。
第二种便是像苁蓉这样待字闺中尚未出阁的美貌女子,一方瞅一方,对眼了便成就一段姻缘。往年这样的美事发生不少呢。
但贺兰野干是绝不许他的女儿在牛川这种地方跟谁对眼的,父亲贺兰野干向来认为,他的女儿是草原上最靓的,繁星中最璀璨最耀眼的那颗星星,是天下最贵的那颗宝石。当然要配草原上最骁勇最睿智的那一个男儿,这个男儿必须由野干他来发现。
也就是说,贺兰家女儿的命运可不是由自己定的,得由父亲野干大人说了算。当初贺兰上月嫁给世子拓跋寔,父亲野干就费了不少心思,这事还不是父亲一人定的,动用了好多人的智慧与力量。
还有,贺兰上月一直藏着妹妹一个秘密,知道妹妹心里长着一棵树,情有所归心有所系呢,怎么突然闹起这出来了?
情急中贺兰上月低声问出一句:“胡闹什么,不想那个人啦?跑这里来疯,父亲知道会打断你的腿!”
贺兰上月才仅仅提了那个人,还没说是谁呢,苁蓉忽然就恼了。
“不要提他!”
“死丫头,明明心里想他嘛,还不让姐说。等姐回去就催他,好不?”
“好你个头,今天非摔烂你屁股!”
贺兰上月这句,彻底惹恼了苁蓉。就在苁蓉说话时,贺兰上月忽地看到一个黑影,那黑影藏在人群中,看热闹的人群遮住了他的身子,贺兰上月只看见一块方巾,裹着那人头部,方巾下露出的那双眼睛,却甚是熟悉。
好似从踏上牛川第一天,此人便在跟踪她了。“有狼眼,快走!”
狼眼就是被人盯梢的意思,苁蓉懂。一看姐姐如此焦急,苁蓉也警觉起来,不敢再野。等看清果然有人藏在人群中鬼鬼祟祟时,二人快步离开跤场,朝相反的两个方向去了。
此刻,贺兰上月又想到了那双眼睛,这是几天里一直困扰她的事。
她不明白何人会对她有兴趣,而且不是一个,是一伙。看那伙人的装束还有长相,很像长安那边来的。莫非真是秦王苻坚派来了探子?
秦王苻坚对她有心思,曾扬言,若是娶不到她为妃子,就会让秦国的铁蹄踏平贺兰草原,铲掉父王的大宁宫。父王贺兰野干偏是一个不信服的人,不但羞辱了秦王,将秦王派来的使臣绑在一头母牛上轰出了大宁宫,还发下毒誓,苻坚敢派一兵一卒到贺兰草原,贺兰族的英雄将毫不畏惧地越过黄河,将长安城夷为平地。
当然这都是打嘴仗,再狠的话都可以说。父王贺兰野干真实的意思是,不想让他两个女儿做别人的妃子。
“王后可以,做妃子嘛,想好了再张口。”
这是父王的原话。所谓“想好了”三个字,就是试试有没有那个胆量和能耐,敢到贺兰草原冒犯他。
秦王苻坚这个胆量是有的,能耐也不差,可越过黄河再越过阴山来攻打贺兰草原,想想都费周折。何况秦国军队最大的软肋是不善草原作战,那些秦兵打南方的晋国可以,一到草原上,骑马作战,就笨得要命。尤其草原各部都是迁徙作战,有时你历经艰险,好不容易来了,人家却赶着牛羊到另一片草原上去了,留给你一片空地。要是逢上大雨或冰雪天气,不被冻死也会被饿死。所以苻坚虽然嘴上叫得凶猛,真要让他动手,怕也不敢呢。
不然,贺兰上月嫁给世子那年,秦国的马蹄就已踩到贺兰草原上来了。
但苻坚并不死心,纵使贺兰上月已经做了代国的世子妃,他仍然隔空喊话,要代王什翼犍把贺兰上月乖乖送到长安城去。父王什翼犍听了哈哈大笑,骂:“苻坚这牙齿没长硬的,就知道学乌鸦一般聒噪人。哪天把本王惹烦了,一弹弓打下他两颗暴眼珠来。”
秦王苻坚的眼珠的确有点大,但凡见过他的人都这么说。老臣燕凤曾经是秦王的座上客,跟苻坚老早就有关系,一度还被苻坚请为国师呢。可是后来燕凤跟随了什翼犍,代国跟秦关系还好时,燕凤作为外臣,多次出使过秦,还在长安城住过两年。
每每谈起秦王苻坚,燕凤第一句话准是:那个双眼暴突的家伙,总是不会对人笑。或者就是,那个长着一对牛眼的氐族人,一旦笑起来,十分地骇人。因为他的两颗暴眼珠会突突转。
代国人就觉得苻坚十分可怕。贺兰上月也是这种想法。
不过老臣燕凤又说,长着暴眼珠的秦王苻坚,对他几个妃子都不怎么好,他心里有人呢。说这话的时候,老臣燕凤就会把目光暧昧地搁在贺兰上月脸上,贺兰上月便会无端地一阵心跳,脸也会仓促间红起来。她会佯装不在乎地跟老臣燕凤说一句:“天下哪个帝王不一样,哪个不是三宫六院啊。”
燕凤呵呵一笑,凑近她耳边说:“这事可不能让世子知晓,世子那血性脾气,晓得了不好。”
贺兰上月依旧佯装不明白:“世子能知晓什么呢,秦王肚子里的事,只有秦王自个儿晓得。”
“你父亲也晓得。”燕凤会回上这么一句。贺兰上月的脸就更红。的确,父亲贺兰野干表面上是一个很有主意的人,总给人果敢勇猛的假象,但心底里,却也有犹豫的一面,不过伪装得好一些罢了。草原上的男人是不能让人察觉到瞻前顾后怕这怕那的,哪怕草莽也行,必须果断。但在贺兰出嫁这事儿上,父亲贺兰野干还是偷偷犹豫了好长时间。在到底要将她嫁入代国还是顺从苻坚之意,将她送往长安宫,父亲贺兰野干经过了久长的心理斗争,最后还是咬牙拒绝了苻坚。
父亲贺兰野干拒绝的理由有两个:一是代国娶她的是世子而不是代王什翼犍,如果是什翼犍提出这样的要求,父亲是断然不会点头的。父亲贺兰野干看好世子。二是父亲的野心。
父亲贺兰野干将她嫁到代国是有深刻用心的,不只是草原上想的那样,只为了代国跟贺兰部落搞好关系,不再掠杀抢夺,不,绝不是这些。
父亲贺兰野干野心大着呢。强大的代国终归有一天要交到世子手上,而贺兰野干看好世子的是,他不像代王什翼犍那么张牙舞爪,更不像什翼犍那样拿女人当皮袍,天天换。世子会拿贺兰上月当宝。草原上的男人一旦拿女人当宝,这女人,就可以施展抱负了。
说白了,贺兰上月嫁入代国,是有远大抱负的。当然,这都是秘密,是贺兰上月父女间的大秘密。
摆在明面上的,却是自贺兰嫁入代国,秦王苻坚对代国的态度,马上就不一样了。秦王苻坚已经不止一次派使者,来跟代王谈判。要么将她送往长安宫,要么,两国就开战。
父王什翼犍一律用笑声作答,实在忍不住了,就恶骂几句,或者对使臣来点羞辱性报复。父王什翼犍是不怕秦国的,他一直没拿苻坚当什么强人。贺兰上月却不能这样想,秦国的强大和霸道草原上的人有目共睹,对晋国长年作战就是例证。轻视谁也不能轻视苻坚,这是贺兰上月还没嫁过来时就有的认识,现在更加强烈。但又不能跟父王什翼犍提,听不进去呢。跟世子倒是提过,可世子跟代王一样的想法,老觉得秦军到了草原连箭也不会射,哪还能跟强大的代军作战?
贺兰上月真是服了这对父子,秦军要真那么弱,慕容皝的燕国是怎么被灭的?再说了,秦王苻坚一边跟南边的晋国交战,一边派邓羌、张蚝几员大将带兵长期驻扎在黄河以南,离铁弗部很近的地方,又为了什么?明摆着不是为了让秦军熟悉草原作战吗?世子却道:“就邓羌和张蚝带的那些乌合之众,还不够本王子填到黄河喂鱼呢。一对自负的家伙,迟早会吃到苦头。”
贺兰上月猛然想起一件事,早就被秦王封为夏阳公的铁弗部首领刘卫辰,这半年频频往长安那边走动,草原上起满了风声,苻坚要跟代国宿敌铁弗部联起手来,借铁弗部的草原,向代国出兵。
贺兰上月的心忽然沉下来。要是苻坚执意要向代国发兵,那一伙人的行踪就更为可疑,指不定就是秦王先行派进草原的探子。
牛川这种地方,看似风平浪静,是各部落共享的地方,但那是面子上的,背地里,却是暗流涌动,潮水四起。每次盛会,都有不少探子混迹其中,相互间刺探军情,达成交易。
贺兰上月此次来,不能不说有这方面的动机。在宫中屡次劝父王什翼犍和世子对秦加强防范,他们就是不听。贺兰上月也不敢劝太猛,父王什翼犍那脾气,跟你顺了怎么着也行,一旦不顺,瞬间就像怒了的豹子,咬人呢。劝急了,将她送到长安宫的可能都有。
贺兰上月在做长远打算,一边让宫内几个重臣跟代王吹风,时刻提醒着他,一边呢,派人密切注意秦王苻坚的动静。抢她她不怕,怕的是借抢她之名,将代国的草原还有牛羊一并抢了。当年灭燕国,苻坚用的就是此招。
一旦苻坚真要发起战争,哪怕豁出去,她也会捍卫父王和世子的。
贺兰上月很想问问妹妹,妹妹此行远比她大方得多,看到听到的也应该比她多。正要说话呢,远处的树影动了一下。贺兰上月警惕地望过去,果真就看到几个黑影藏在密林中,轻移着步子,慢慢朝她们的方向走来。
“臭丫头,敢带外人来我这里。”贺兰上月故意大声斥了一声苁蓉,目光却一刻也不敢放松地紧盯着那几个黑衣人。
苁蓉辩道:“我带啥人来了,本姑娘做事从来光明正大。”大字还未说出口,那边嗖地飞过几支镖来。
“小心!”
贺兰上月一把推过妹妹,飞起一脚,将一支镖踢出,身子一弯,两支飞镖擦头而过。苁蓉也不是等闲之辈,转身的工夫,也接住了两支镖。
“谁?”苁蓉照着飞镖方向问过去。树影晃了几晃,几个黑影消失了。
3
已是半夜,贺兰上月却了无睡意。
冲她们射飞镖的果真是秦王苻坚的人。
几个黑影消失之后,妹妹苁蓉突然收起脸上的笑,拿着飞镖发起呆来。贺兰上月吓坏了,以为妹妹被毒镖所伤,忙一把抓过她的手问:“妹妹你怎么了,不会是镖上有毒?”
这镖无毒,贺兰上月一眼便可确认。再者妹妹这身手,要是这么容易被镖射中,那也太丢父亲野干大人的脸了。
但妹妹脸上的神情还是让她不安,情急地又问:“到底怎么了吗,是不是你认得那些人?”
“到屋里说话,站这儿风大。”
苁蓉拉起她的手,就往她住的屋子走。说风大其实是暗话,怕还有人跟踪。等进了屋子,苁蓉几下拉上帷幔,道:“他们是长安来的氐人。”
“果真是他们?”贺兰上月被妹妹的话惊住。
苁蓉拿出刚才那支镖,道:“这镖我识得,草原上没有,草原上的镖大都带毒,这镖类似古道上镖行用的,也比草原上的镖轻,镖头短而粗,没有镖衣,手感更锉,错不了,肯定是古道上常用的飞镖。”
“古道,飞镖?”贺兰上月让妹妹说糊涂了,也想不起妹妹哪来这么多见识。苁蓉又说:“我跟胡广大人专门习过镖法,对各种镖,胡广大人可是路子清呢。
这镖定是来自长安古道的萧家镖行。那几个黑影人,指不定就是镖行的。”
“可是,镖行的盯我做何,没理由嘛。”贺兰上月更急,自个儿啥时跟镖局扯上关系了呢?
苁蓉此时已定下心来,一看姐姐急,故意坏笑道:“那可说不定呢,八成他们总镖头看中了你,抢你回去做镖行夫人呢。”
“死嘴,都啥时候了,还乱嚼舌头。”
“那为何会有萧家镖行的镖呢?”妹妹苁蓉也犯起惑来。犯着犯着,猛地一拍大腿,“对了,定是这么回事。”
“怎么回事?你倒是快点说呀,急死人。”
“姐姐甭急,妹妹也是才想起来。听胡广大人说,一年前古道上发生过一桩离奇事,萧家镖行护送的一单货被人抢了,贼人杀了总镖头掠货而去,货主找到长安城,跟镖行索货,镖行自然赔不了,后来这事让秦王手下一大臣知晓了,上报秦王。秦王以前有个妃子,就是总镖头的女儿,后来病死,但秦王对镖头的女儿还是很怀念的,对镖行也算是照顾。于是,秦王吩咐大臣,由官府赔了,将镖局一干人全接进宫内。镖行那干人,个个身手不凡,秦王就将他们安排在宫中做护卫。”
“扯这么远干吗,我就想知道,来的是何人?”
“萧蔷!”
苁蓉重重道。
“此乃何人?姐没听说过。”
“没听过不为怪,总镖头唯一的儿子,道上都称他“冷面杀手”。此人长得白净,一副书生相,但性格极酷,打小跟一老道习武,会隐身之术,秦王将镖行召进宫中后,封他做内侍卫,在邓翼手下做事。”
“邓翼?秦将邓羌之子?”贺兰上月问。苁蓉点头。
贺兰上月这才明白过来,不过还是对妹妹啰里啰唆的话有点不满:“死丫头,说邓翼不就行了,非要提出个姓萧的,弄得姐姐心里一乱一乱,都出汗了呢。”
“不是要说镖嘛,不提姓萧的这镖哪能说得清?”苁蓉不大服气。
邓翼果然来到了牛川,而且盯上了贺兰上月。
贺兰上月本能地就想到了抢亲。就在她快要嫁到代国那年秋天,在贺兰草原上,贺兰上月就遭遇过一次。当时父亲贺兰野干不在,到遥远的大鲜卑去祭祖,顺道看看他的老友—至今还住在额尔古纳河畔的鄂伦春头人额布老爷。贺兰上月离开大宁宫,去美丽的月亮湖边习武,谁知就遭遇了一场惊险。
秦兵虽是不善大规模到草原作战,但也绝不是说秦兵中就没人熟谙草原兵法,尤其刚刚灭了漠北草原强大的燕国,秦兵对草原的兴趣正浓呢。跟着苻坚到燕征战过并立下大功的邓翼更是仗着对草原的熟悉,对贺兰部也是有恃无恐,为讨苻坚欢喜,竟带一干人摸进贺兰草原,伺机对贺兰上月下了手。那次贺兰上月真是危险极了,若不是老将胡广及时赶到,怕还真就被邓翼掳了去。不是说贺兰上月打不过邓翼,而是人家根本不打。趁夜里贺兰上月入睡,用毒气将贺兰上月一干人熏倒,然后就像驮羊羔一样驮在马背上,打马便跑。
邓翼他们不熟悉路,结果慌乱中打马进了死海,一片沼泽地中。贺兰上月是过了将近一夜才醒过神来,醒来后发现身遭不测,奋力反击。可邓翼也不是等闲之辈啊,他乃大将邓羌之子,自幼跟着父亲,练就了一身好武艺。他挑的人更是个个武艺高强,贺兰上月使出全部本事,也难抵人家。太阳下山映照在整个草原时,胡广赶来了,这才解救了贺兰上月,可惜的是那次让邓翼逃了,只捉到他两个手下。
贺兰上月并不是畏惧邓翼,只是想不明白,邓翼来牛川,究竟为了什么?她此行已经做得很隐秘,就连妹妹苁蓉也是在两人对阵摔跤那一刻才认出她来,难道邓翼打一开始就跟踪她了?
要真是这样,明天的鹿谷比赛,她可是去不得的。鹿谷幽深而隐秘,里面千沟万壑,处处是险,她可不想在牛川惹出什么事端,更不想暴露自己。那可是要被父王什翼犍骂死的。
可是,真要不去,这趟岂不是白来了?贺兰上月内心里真有点不想放弃。
牛川盛会,最为刺激最为惊险的,就是鹿谷射鹿。各部落的王子还有高手,都盼望能在鹿谷赢得胜利,进而在草原上扬名呢。莫非为了一个邓翼,她真要放弃?
那可不是她贺兰上月的作风。
贺兰上月纠结着,越发睡不着觉。
这夜,离贺兰上月住的这片树林不远的地方,另一个人同样也睡不着觉。
贺兰上月心里纠结的是邓羌之子邓翼及那伙黑衣人,跟贺兰上月不同的是,这边心里纠结的,却是长剑王子。
苻玉这夜本来已经睡下了。白日里看的景多,热闹也多,早早地让跟随而来的侍女帮她打来水,拉上帷幔,洗了身子,就在柔软的床铺上躺下了。
两个侍女睡外间,她睡里面。她住的是牛川最奢华的房子,牛川王牛玹的大寨子,虽然比不得长安宫的奢华,但比起贺兰上月住的那种小屋,已经算是极为上乘的了。外面又有牛玹的家丁家兵守卫,纵然是再不识眼色的王子,也不敢前来骚扰。因为牛玹的名号,草原上亮着呢。就算秦王苻坚,也得让他三分。
他是前朝大将军,牛川是他一手打造的。为人仗义豪爽,草原上听了牛玹的大号,都要给面子的。
这也是牛川至今不被某个部落吞并的缘由所在。
但纵使在这样舒适安全的寨子里,苻玉照样睡得不安。
一合上眼,那张清秀俊雅的脸庞便闪了出来。秀气似女子般的叶眉之下,是一双勾魂摄魄的瑰丽眼眸,睫毛明亮,眼角微微上挑,配上一张小巧而精致的嘴巴,还有棱棱的鼻梁,更觉得那张脸是精心画出的,人间少有。尤其眼神中荡漾的那两股清澈,明净而透亮,能映出别人的影子来。但一旦披挂上阵,那眼神立马变成两道锋利的光,蓄尽了龙虎之势。整张脸也瞬间霸气起来,有君临天下王者之势。
苻玉太喜欢那股王气了,怎么看怎么顺眼。以至于几日里,她的整个心思还有魂都被他勾了去。
苻玉是秦国长公主,秦王苻坚的妹妹。
苻玉自小不只是受着父母的宠,就连哥哥苻坚,对她也是宠得不行。一晃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可苻玉眼高,长安城中,哪有她看上的,再说哥哥苻坚也不许她嫁入平常人家。朝中大臣倒是有几个生有公子的,年龄也相仿,但苻坚又心虚。苻坚自封王后,老是担心身边人对他不忠,更怕大臣跟其他王爷还有王子联手,谋反他。所以对君臣之间的攀亲、姻缘,心里嘀咕得很,也怕。哪个大臣跟他提亲,他马上就对人家疏远起来,好像人家就是借这门亲来图谋不轨。
日子久了,大臣们便看出他这心思,为求自保,一个个的闭口不再谈这婚事了。七拖八拖,就将长公主苻玉给耽搁下来。一朵娇艳的鲜花,愣是看着要枯败下去。如果仅是这样,苻玉倒也不急,更不会跑到牛川来。
苻玉虽无闭月羞花之貌,倾国倾城之美,但也生得白净靓丽,高雅脱俗。加上自幼便在宫中跟着国师习文写字,更使她有了跟其他王室女子不同的气质。那双眼睛常常露出紫色的阴郁,晴时少阴时多,仿佛心中永远有解不开的谜。说话做事从来不夸张不造作,更少了浮躁骄蛮之气。如一潭静水,冷观着世界。看似柔软无力,实则坚韧大度。小小年纪便有了心中有世界,眼里无私欲的高人境界。
促使苻玉从长安宫中逃出来,借机跑向牛川的动因,是不久前秦王苻坚突然做出一个决定,欲将她嫁给燕国慕容垂,让她做慕容垂第五个妃子。
这可断断不行。
慕容垂为前燕王慕容皝第五个儿子。前燕王时期,慕容垂深得父王喜爱,小小年纪便带兵作战,屡建奇功。尤其是跟四兄长慕容恪合力进攻宇文部那一战,让他迅疾成名,年仅十三岁便勇冠三军,被燕王封为都乡侯。
秦出兵燕国,彻底击败慕容皝后,慕容垂的苦日子便来了。燕国一时群龙无首,诸子争位,慕容垂因其战功赫赫,非但不受重用,反遭各王子嫉妒。慕容皝次子慕容俊继位后,他的处境更为艰难,尤其是太傅慕容评,简直拿他当眼中钉肉中刺,处处给他设梗,弄得他一腔热血,报国无门,打了胜仗还挨训。太和四年,晋国大司马桓温率步骑五万北伐燕国,燕军大败。无奈之下燕王又请慕容垂出山,同时给秦国许下划地割让之愿,请求秦王派兵援燕。苻坚派大将苟池和洛州刺史邓羌领步骑两万救援燕国,跟慕容垂联手,东西夹击桓温,大败晋军。此战更令慕容垂威名大振。秦王见慕容垂为勇猛之将,极善统兵,战法独特,有意将他纳为贤才。慕容垂自知在燕国难有作为,更怕遭陷害,遂投奔秦王,被苻坚封为冠军将军。
苻玉知道,苻坚自有了慕容垂,一心想用慕容垂取代燕国新主,进而达到对燕国长期统治的目的。为了让慕容垂死心塌地跟着他,秦王苻坚才出此计,欲将她嫁给慕容垂。
但是苻玉哪能看得上慕容垂。虽说此人骁勇能战,令敌人闻风丧胆,可苻玉向来就讨厌战争,更讨厌那些为了扩张终日就知杀来掠去的野心勃勃者,这也是她跟哥哥苻坚不一样的地方。况且慕容垂五大三粗,鼻孔里喷出两股又粗又黑的鼻毛,吃饭跟打雷一样,轰隆轰隆响。
苻玉心中,早就对未来夫君有了画像:可以其貌不扬,但必有玉树临风之势。武艺未必盖世,但必要诗书满腹,温文尔雅。话则出口成章,吟则抑扬顿挫。最好上知天文,下通地理。琴棋书画,样样拿得出手。苻玉甚至不止一次地幻想,能挽着他手,漫步青山绿野,与风对饮,与雨把欢。累了,捧一杯香茗,听一曲弦音。困了,天为被地为床,满天星星缀相思,一曲琵琶诉衷肠。
可这样的谦谦君子哪里找呢,满世界都是粗蛮之人,那些个武士剑士,说穿了就是想屠宰他人生命的人。苻玉悲苦极了,真个是:女儿心事有谁知,最是秋风愁煞人。
这次来牛川,一是为了散心,二是为秦国后宫选物。当然心里也暗藏了一个心愿,但望能在牛川遇到令她销魂的人。没想刚到牛川,这样一个倩影便扑入眼中。几日里苻玉的目光一直随着长剑王子动,长剑王子一弹指一挥手,都能令她心儿怦怦跳。看似并不魁梧,出手却极为不凡,而且每次出手都是点到为止,绝不做过分之事。更不像那些龌龊之人,专门做落井下石之举。这便是苻玉心中的亮堂君子。浑身透着风流,却极少浪荡。苻玉跟踪他两个晚上,都见他按时回到住处,并不像那些王子贵族,黑夜便是他们寻欢的理由。他弹得一手好琴,月朗星稀,琴音突然从窗棂中奔出,穿过密密的树林,令站在树影中的她着实吃了一惊。紧跟着心随琴动,完全地被那美妙吸进去了。苻玉只恨那琴音太短,只恨那树影太密,以至于望穿双眼,也难睹真容。等到牛川比武盛会开始,长剑王子连夺两项冠军,苻玉心里更是激动得不能平静。不住地想,这是何方公子,为何牛川没一个能认得出他?为搞清长剑王子真实身份,苻玉不惜动用眼线,可查来的消息令她非常失望。长剑公子对外号称来自燕国,名慕容光。可燕国哪有这样一个人啊,别的国或是部落苻玉尚不熟悉,对燕,太是熟悉了。她又急急地派邓翼和萧蔷去打探,每次带回的消息都让她摇头叹息。有说是来自敕勒部的,有说是柔然王子,也有说来自阴山以南的拓跋家代国。苻玉都觉得不是,草原上的男人是没有他那样的眼神的,草原上的男人更不会学他那样浑身透出书卷气。
苻玉猛地想到一个人,曾在长安宫中教她几个读汉书的老臣燕凤。是呀,此人身上,有诸多燕凤的气息,莫非?
苻玉热起的心旋即冷却,她知道燕凤只有一个儿子,此刻还留在长安宫中。当年燕凤离开长安宫,一心想要跟着代王什翼犍去,苻坚虽做百般挽留,但终因燕凤对旧主情深意切,不肯做背弃之人,毕竟他去长安,是作为代国使臣而去的。苻坚只是喜欢他敬重他,强留了他多年。为表对秦的厚爱,也为了秦不再与代为敌,燕凤走时将儿子燕邻留下,学他那样在宫中教汉学。可燕凤走时,儿子燕邻已经成婚,娶的也是一位长公主。
此事本可问一下牛川王牛玹大人,苻玉却是羞于启齿,不敢去问。女儿家唐突地问这些,定要遭人笑话,况且她还是秦国的长公主呢。所以,只能派邓翼一夜夜地去打探。
邓翼几个很快回来,苻玉自然没睡。带回的消息同样令她扫兴,除了镖让人家收了,似乎再没新意。苻玉正要伤感进屋,萧蔷说出的话令她止住步子。
平常话不多的萧蔷道:“长剑王子身边又多出一妙龄女子,貌似漠北草原贺兰部野干大人的小公主苁蓉。”
“苁蓉?”
不听这名字倒也罢了,一听,苻玉心里愁云更浓。贺兰草原的苁蓉跟她一样,也是到了许配年龄却仍然待字闺中。在这牛川,又是黑夜时分,苁蓉去树林密会,岂不是明了的嘛。
想到这层,苻玉眼里的泪竟扑簌簌就落了下来。
那几滴泪珠却狠狠地砸在内侍卫邓翼心上,邓翼两颗拳头已经握得很紧很硬,一双眼里喷出吃人的火。幸亏是黑夜,没在屋中,月光尚暗,加上苻玉此刻正被另一种苦折腾,没看在眼里。不然,这夜就又有新的故事了。
苻玉怕是不知,一直在长安宫担任内侍卫的大将邓羌之子邓翼,正在偷偷爱慕她呢。此行能随她来,做她的近身护卫,也是邓翼刻意谋划好的。原本想借牛川之行,跟她道出心中相思,以赢得芳心。哪知到牛川没一天,苻玉眼中就有了别人,还指派邓翼前去打探,这可把邓翼气的。
天下还有这等窝囊事吗?要不是苻玉再三叮嘱,只可盯梢,不可伤人,怕是他早将飞镖换成毒镖,冲那个令人憎恶的长剑王子掷了过去。
此刻见苻玉因了苁蓉的突然出现神色黯淡,邓翼心里又快活起来。正欲劝她回屋歇息,苻玉却说:“督头先回吧,这边只留下萧蔷即可。”
邓翼在秦国宫内,担任督头一职。
邓翼虽不甘心,但也不敢惹长公主不开心。他不怀好意地白了萧蔷一眼,悻悻离开。
这边真的只留了萧蔷一人。苻玉没说什么,径直进屋去了。
再次躺下身来,苻玉眼前,就不是长剑王子一人了,狠狠地跳出苁蓉那死女子来。苻玉甚至看到两人在树影下卿卿我我,缠绵个不休。躺着躺着,苻玉心里火了,也怕了,猛地朝屋外喊了一声:“萧蔷。”
萧蔷应声入室。苻玉惊慌失措道:“快去那边看看,此时有何动静?”
萧蔷不解地问:“长公主指的是哪边?”
苻玉愠怒道:“明知故问,还能哪边?”
萧蔷这下明白过来,偷笑了一下,正要出门,苻玉又道:“一个人去,不可让他人知晓。”
萧蔷就又纳闷,干吗不让他人知晓呢?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萧蔷踉踉跄跄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鬼,见着鬼了。”
苻玉此时醒得有点过分,一看萧蔷丢魂落魄,真像是被鬼追赶着似的,气不打一处来地道:“大睁着眼说瞎话,哪有鬼,快说,看见什么了?”
“女的,我们上当了,长剑王子竟是女扮男装。”
“胡说!”苻玉心里“轰隆”一声,感觉什么东西瞬间塌了,眼里连着闪出一串子惊问。
“萧蔷不敢胡言,回长公主,这次看个真切。小的钻进小树林,踮着脚进去,还用镖行秘制的毒气毒昏了她身边的长孙肥等人。可小的到了长剑王子屋前,透过帷幔,忽然看见,看见……”
“看见什么了?快说。”苻玉显出十二分的急迫。
“看见他……不,是她,脱光了衣服,在沐浴。那么大的胸,萧蔷不会看错,真是女的!”
萧蔷说着就自己打起嘴巴来,好像看到了不该偷看的东西。
苻玉的心忽地就暗了,暗得没有一点颜色。比前面听到苁蓉的时候,不知暗了多少倍。
半天,苻玉虚弱无力地说:“定是毒气毒坏了你的眼睛,回去歇息吧,本公主也累了。”
萧蔷往外走的时候,外面有人暗暗笑出了声。一对傻子!那人嘲弄完这句,先一步溜了。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被苻玉打发走的邓翼。
邓翼比苻玉更想知道,长剑王子到底是谁。苻玉让他离开时,邓翼并未回自个住处,也是学苻玉那样,差走身边人,自个儿悄悄往树林那边摸去。萧蔷说的毒气并不是萧蔷放的,或者说,等萧蔷放毒气的时候,跟在贺兰身边的长孙肥几个已经被邓翼提前放的毒气熏睡过去。邓翼会轻功,往窗前去自然要比萧蔷容易。他用短匕轻轻挑破罩在窗上的那层布,里面一切就全进了眼中。那会儿正是贺兰上月宽衣解带打算沐浴的时刻,该有的景儿一点不落地钻进了邓翼眼中。邓翼先是看得心惊肉跳,继而血脉偾张,险些把持不住。等贺兰褪净身上衣物,往冒着热气的木桶旁边去时,邓翼猛地笑了起来。
“哈哈!”
他差点笑出声,好在及时地捂住了嘴。脚步更快,兔子似的逃离开来。邓翼才不要去完整地偷看贺兰沐浴呢,只要看到那对女人的宝物,断定她是女的,邓翼就很开心了。
这夜邓翼做了一个怪梦,梦见他真搂住了长公主苻玉。长公主苻玉羞答答地当着他面,褪去身上长袍,一层层地解开里面衣带,将美丽圣洁的身子呈现在他眼前……
梦里他激动得大哭起来。
4
次日是个大晴天,阳光明媚。射鹿赛照常举行。
贺兰上月一大早就起身了,梳妆完毕,换上甲衣,对着镜子照了照,感觉蛮好的。尤其看到镜子里那个英武刚健的俊美男儿,贺兰上月“扑哧”就笑了。心想牛川这些眼拙的王子公孙,怕是没人会想到,她贺兰上月会玩这一手。
昨儿夜跟妹妹见过面,贺兰一度有点怯胆,想放弃这场赛事。可夜里又想,干吗要放弃呢,莫非她怕哪个不成?
不就是苻坚派了人来吗,就算秦王苻坚亲自到了牛川,也没有理由怕的。贺兰上月到现在还没怕过谁呢。苻坚手下真要敢冲她下手,那就将牛川闹个天翻地覆。反正她也很久没闹了,就算暴露了身份,又能咋,正好在草原上扬扬名。也让父王什翼犍和世子看看,贺兰草原的公主,可不是只哄着男人开心的,会让草原惊掉眼睛呢。
这么想着,竟有些兴奋起来,甚或有几分蠢蠢欲动,按捺不住。刚把弓箭拿下来,外面长孙肥说话了,问贺兰上月几时动身。
贺兰上月说:“你等几个给我都收拾利落了,打起精神来,今日说不定有好戏呢。”长孙肥应了一声,去马厩里牵马。
昨夜被毒气熏倒的事,长孙肥一点记忆也没,更不知晓这边发生了什么。长孙肥绝对是一个机灵的人,尤其担任内侍卫后,变得比以前更敏锐。可昨夜的毒气非同寻常,是萧家镖行秘制的,味道极轻,里面裹挟着麝香的暗香。人是在不知不觉间吸入的。此气无毒,只是让人在香香甜甜中昏睡过去,而且睡得非常踏实。长孙肥昨夜连梦都没做,一觉睡到天亮。只觉头脑稍稍有点昏沉,大口地吸了一阵林中新鲜空气,脑袋里的昏沉便不在了。
萧家镖行有两种毒气,一种是短时间致人丧命的,无味,吸入后肠胃里翻江倒海,三句话说不出,人便口吐鲜血而亡。这种毒气与武道精神相悖,不只是遭到江湖的声讨,也令萧家后代掌门不屑。镖行干的不是害人的营生,只是替人保护货物。所以后来便有了这种香毒,只需把对手放倒便行。镖局被整编进长安宫后,萧家将这手艺废了。没想年纪轻轻的萧蔷竟暗中将此手艺学下,为讨好邓翼,又将此法秘密地手把手教给了邓翼。
可见江湖有时也是不守规矩的。
不多时,贺兰上月已一袭戎装跨在了马上,见长孙肥几个也是精神抖擞,便眼望着远处的鹿鼎山道:“今日定要把头魁夺了来,你几个要盯好姓邓的,小心他暗中做手脚。”
长孙肥知道贺兰上月在说邓翼。年轻的邓翼因为父亲邓羌在秦国军中屡屡立功,名声响彻草原,此行在牛川,表现得就比别人骄傲,也霸气,大有蔑视群雄的意味。他的骄傲和自大令长孙肥早就不满,心里憋足了气,早想着要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此时一听主子这样说,长孙肥高声应道:“放心吧,小小一督头,还容不得他在牛川撒野。”
贺兰上月道:“出门在外,还是多留点神。敢来牛川讨彩的,哪个是等闲之辈?”
长孙肥依然不服气地说:“有我等在,王妃大可不必多虑。毛贼邓翼若敢乱来,本将砍断他马腿。”
贺兰上月看着长孙肥年轻气盛无所畏惧之样,心里笑了。不惧强敌,这才是英雄本色。
“别伤了那匹马,那可是一匹宝驹呢。”贺兰上月说着话,忽然又记起什么,问,“邓翼护卫的那位美貌公主,可打听清楚了?”
长孙肥紧忙道:“小的已打探清楚,美貌公主乃秦国长公主苻玉,秦王苻坚的妹妹,听说马上要嫁给慕容垂。”
“慕容垂?”马上的贺兰上月错愕了一下,蹙起了好看的眉。苻坚真要将妹妹嫁给慕容垂?这事贺兰上月听老臣燕凤谈起过,苻坚一心想拉拢慕容垂,想让慕容垂取代燕王,进而控制大燕。看来这些都不是传言啊。
不过她还听闻一件事,慕容垂虽然骁勇善战,威震四方,但此人野蛮成性,性格更是诡异跋扈,常常会做出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事。听说他两个妃子,就是因被猜疑要加害他,被他活活抽打死的。
遂带着伤感道:“那真是可惜了,那么娇嫩一朵花,果真要插牛粪上。”
说这话时,贺兰上月眼里闪过两道浓眉,那是苻玉的眉。紧跟着是一双清澈的眼睛,还有挺翘的鼻子。苻玉那张脸,就完整地显在她眼前。
贺兰上月是在比武场上无意中触到那双眼睛的,牛川来的公主格格不少,如同山谷里突然绽放出许多鲜美的花来,贺兰上月其他的一概没记住,也不上心,独独对那一张脸儿,却有了记忆。
那脸上有跟她同样的东西。虽只是短促一瞥,四目相对时,她还是看到对方眼里也惊起几道涟漪。尤其她面颊上瞬间飞出的那团绯红,感染了贺兰上月。
感慨一会儿,贺兰上月冲长孙肥道:“等代国灭了秦,我让父王将她赏给你。”这话将长孙肥吓坏了:“不敢的!王妃,小的只是一名内侍卫,哪敢做非分之想。”
“瞧你那点出息,你可是本妃一眼相中的,将来代国的栋梁呢。等代国统一了草原,区区一个长公主算啥,怕她还不配你呢。”
一听贺兰上月夸他,长孙肥脸红了起来。没错,他是贺兰上月从军中发现的,然后跟代王将他要到身边,做贺兰上月的贴身侍卫。但长孙肥至今也没想过婚嫁之事,更别说要娶秦国长公主了。
一阵说笑后,几人打马离开小树林,往山谷奔去。
山叫鹿鼎山,之前也叫鹿脚山。它的确像一只鹿脚,长长地从阴山群岭中伸出来,踩在了辽阔的草原上。
这只鹿脚看上去并不怎么险要,甚至有几分平缓,山势也不算陡,蜿蜒舒缓,连绵着融入茫茫的阴山中去。但它的平缓与无险是用来骗人的。鹿鼎山所以能成为牛川盛会每年最为热闹的一个地方,射鹿比赛又能在这里举行,表明这山绝非一般。贺兰上月之前是跟着父亲贺兰野干进过此山的,也在鹿谷参加过射鹿赛,鹿谷之危之险早已领教过。从平缓的鹿脚处打马往里狂奔,用不了一袋烟的工夫,那山陡然陡峭起来,谷也变得狭窄,大约有十几座峰如同平地里长出一样,直直地耸立在那里,将鹿谷劈成大小不等的十二个小谷。射鹿赛并没确定让你进哪一道谷,你在马上也无法做出选择,一切似有随缘的成分,胯下宝驹将你带进哪座谷,你便在哪座谷里射鹿了。
这里曾经野鹿成群,据父亲贺兰野干说,随便进入哪条谷,都会有成群的野鹿向你奔来。但那是以前,现在早不是这样了,牛川的热闹惊走了这里的鹿群,鹿们往更远更僻静的山谷里躲去了。就算有还没来得及逃走的鹿,要射中,也绝非一件易事。
因为山谷里长满了各种荆条,还有叫不上名字的各色树类,那些荆条加上细密的树枝,如同天然屏障,密密地阻挡住了通向鹿群的道路。鹿们早已不像早先那么愚笨,站在无遮挡处等你拿箭来射,它们大都躲在两侧险峰很隐蔽的地方,仰起头来朝你望。你能看得见它,但要靠近它,却几乎不可能。就算你的箭法再准,要穿过密闭的荆条和成簇成簇的灌木,将箭射进鹿眼,比拼的几乎不是箭法,更多时候却是运气。这才只是一难。更难的是就算你将鹿射中,如何穿越那些植被,越过一道道的屏障,将中箭的鹿抱到马上?太多的骑手是费了不少箭,要么被荆条挡回,悬挂在树枝上,成为荆条的一件配饰,要么箭一出手,你都不知道它飞到哪儿去。就算射中了鹿,你的双脚连十步也迈不出,就会被讨厌的荆条挡回。
牛川射鹿,到今日还没有谁赢呢,别的头魁或许你能赢得,独独射鹿这一项,还没哪个王子能得手,更没见有哪个从鹿谷中背出中箭而伤或流血死亡的鹿来。
正因如此,射鹿才成了最抢眼的一项赛事,太多的王子还有武将,都想证明自己的不同,都想在鹿谷中赢得最为骄傲的那一只鹿。
贺兰上月也是因为不甘心,曾经跟着父亲来过三次牛川,摔跤什么的,她早已少了兴趣,而三次未能射中一头鹿,却令她真的不甘心。
“愿山神保佑代国,让代国的世子妃能了却掉一个心愿,在牛川大放异彩。”
贺兰上月勒住马,双掌合十,在马上暗暗祈祷一番。这中间就有十几匹马越过她往鹿鼎山狂奔而去。跑在前面的长孙肥也扭过身子喊:“主子,快跟上,不可掉队。”贺兰上月吁了一声,双腿用力一夹,胯下骏马长嘶一声,踏尘而去。
贺兰上月后面,铺满青青绿草的牛川草原上,另一匹白色宝马也狂追而来。
马上端坐的正是长公主苻玉。苻玉今早起迟了,昨夜没睡好,一直纠结长剑王子究竟是谁。本来都已放弃今天要继续跟踪的计划,万一真的如萧蔷所说,令她怦然心动不能忘怀的长剑王子是女儿身,她可受不了。早上醒来想法又变了,就算长剑王子真是女儿身,她也要问清她是谁,天下能乱她心的人真不多,让她彻夜失眠如此痴情的更少。就算她也是深藏闺中的女子,苻玉也要跟她义结金兰。
想到这儿,苻玉内心已是一片澎湃,恨不得胯下白马能插上翅膀,今日她定要紧随长剑王子,再睹他风采。
贺兰上月打马一路冲进鹿谷,那些越她而去的骑手被她一一甩在了身后,进入鹿谷后,贺兰凭着记忆,直接进了兰香谷。那谷就是上次跟父亲来时她纵马进过的。谷内兰花盛开,花香醉人。谷底有一条小溪,顺着小溪一路进去,就能看见一指峰。那峰恰如一根手指,直戳云霄。绕过一指峰,前面就是群鹿活动的地方了。虽然也是荆棘满山,枝条遍地,但宝马可以在溪水中奔走。上次她差点就射中一头鹿,若不是一群黄羊涌出,惊得群鹿纷纷跑到了石崖上,她射出的箭定是有所收获的。就那,她最后怒射的一支箭也是穿过奔跑的黄羊,扎进了一只雄鹿的右眼。可惜等她下马打算越过那片荆棘时,才发现,荆棘才是鹿谷比赛最难的。那次她没能穿越过去,只走了不到十步,双脚就被荆棘缠满了,后来竟是一步都不能迈。
这次贺兰上月是有备而来,她带了五把短刀,磨得异常锋利。她在代国草原上,闲时没事,就专心去学如何踩过荆棘之地。后来发现两个窍门,穿越荆棘之地,一是必须要有削铁如泥的快刀,要顺着荆条扑地的方向将其割断,然后奋力一抖。那些盘在一起看似千纵万横无法梳理的荆条竟然能自己分开。原来那些荆条全是吃满了力的,只要一割断,马上就凭弹力缩回身去。这样脚下就会空出一条小道。要领就是一定要分辨清楚荆条生长的方向,不可反向去割。再一点,就是要有一双毡靴。要是你穿着皮靴,荆条会越缠越紧,毡靴却不一样,荆条虽也缠,但它在上面用不了劲,不会将你的双脚困死。而且毡靴不沾水,这点,贺兰上月以前真的不知道呢。
而且射鹿也不能乱射,尤其那些藏在荆棘堆中的鹿,就算射中,也无法将它背出来。一定要射那些在悬崖上昂首站着的鹿,鹿在被箭射中时,身体本能地会有一个前跃,这样它飞下石崖时,就会离小溪很近。要是运气好,它可以直接掉进小溪里的。那就太美了,几乎不怎么费力就能拿到它。前几次就是经验不足,一冲进来就乱射,结果惊走了悬崖上的鹿。
马上的贺兰上月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见众公子被她甩个老远,心里就笑。第一个冲进谷中,趁鹿群还未受惊扰,先射下一头鹿来,让你们见识下本王妃的厉害。
如果不是那群狼突然从洞穴里扑出,这日的贺兰上月,定是能射到鹿的。她都已经看到鹿了呢,就在离一指峰不远处。这群鹿像是专门候她似的,似乎对谷底的异响声没有警觉,对贺兰上月也没有警觉。贺兰上月开心坏了,一边掉头看已被她甩出老远的长孙肥,让他跟上,一边奋力打马,腾出一只手已经在摸后背上的弓了。可就在这当儿,贺兰上月鼻孔里忽地吸入一股诡异的味道。暗自惊了一下,手中马缰稍稍松了点,胯下宝马放慢了速度。她又深吸一口,双目警惕地朝谷中看去。那味道先是很淡,若有若无,再往前走,快要到一指峰时,突然强烈起来。贺兰上月猛吸一口,暗叫,不好,真有狼群。
贺兰上月猛地勒住马,举目朝怪石林立的双峰看过去,真就看到了那群狼。领头的是一只高高大大毛色奇美的公狼,高傲地昂着头颅,从一座危崖下钻出,先行奔到了草地上。接着,它的身后,就有密密麻麻的狼蹿出,朝小溪方向而来。
狼的气息立刻让贺兰上月已经沸腾的心凉了下来。怕是没人知晓,来自代国的世子妃贺兰上月是见不得狼的。不是说不敢见,而是一见到这兽类,她的心会立刻柔软下来,往前走的步子也会被困住。那是一种说不清的心境。群狼身上那股野味,别的猎手嗅见,立马会血脉偾张,双手本能地就会拉开弓。贺兰上月却恰恰相反,只要嗅到那种气息,只要看见这个物种,拉弓的手定会软下来,一种奇怪的,接近亲昵的情愫会包裹她,让她做出匪夷所思的事来。
此时的贺兰上月正是这样。本来她跑在最前面,一只手都已拿下背上的弓了,可是狼群带给她的味道让她立马将弓收起,复又挎到了背上。勒着马缰的那只手也不知道松开。胯下宝驹也是一阵纳闷,眼睁睁看着后面的马越它而去,四蹄就是无法迈动—主人不许呢,只好沮丧地垂下头,等着背上的贺兰上月发出新的指令。
贺兰上月却像傻了似的,双眼定定地看住头狼,像是遇见久别的亲人,双眸里燃出一股奇怪的火焰。她在马上说,哦,天哪,我不能再往前了,不能射杀那些无辜的兽类。
她的整个身子软下去,像一摊温暖的水,化在了马背上。
身后紧赶而来的苻玉着实惊了。她被前面长剑王子诡异的变化彻底弄傻,同样勒住马,一边傻看着贺兰上月一边闷声自问:“这是咋回事,咋回事嘛?”
直到后来,苻玉猛地想起一件事,这才惊叫道:“原来她是贺兰上月,代国的世子妃,来自贺兰草原贺兰野干的宝贝女儿!”
这一天贺兰上月是没有射到鹿的,自然输了这场比赛。射到鹿的有两个人,一是来自秦国的督头邓翼,另一个竟是长孙肥。
但这一天的牛川,并未因邓翼和长孙肥射到了鹿而狂欢,随后而来的一件事彻底打乱了牛川的步伐。
邓翼道出了贺兰上月的身份。
就在邓翼和长孙肥抱着射中的雄鹿兴奋地往回返的路上,人群突然发出一片骚动。原来邓翼冲那些没射到鹿的王子们喊,长剑王子不是真王子,是来自代国的世子妃贺兰上月。
这一声喊不要紧,王子们立刻发出更大的惊讶。原来连夺三冠的长剑王子竟是贺兰草原早就闻名的奇女子贺兰上月。不知谁喊了一声,抢啊。那些没射到鹿的王子还有武将们便齐齐地冲贺兰而来。
那一天的牛川,热闹而惊险。贺兰上月绝没有想到,会在鹿谷遇到这样一场惊险。更令她恼怒的是邓翼。邓翼居然不顾射到鹿的喜悦,将怀中雄鹿往沟谷里一扔,竟也参与到抢她的队伍中。
邓翼是想将她抢去当作礼物,献给秦王苻坚。
要不是苻玉出手相救,这日的贺兰上月,怕是逃不过这一劫。长孙肥几个竭尽全力护着她,可来鹿谷的人太多,王子们又都被贺兰上月的芳名诱惑,不管对她有没有兴趣,这场热闹是凑定了。于是一场混战就在鹿谷中展开。情急时,惊在一边的苻玉突然醒过神,奋力上前,一把将她拖到自己马上,同时大声呵斥众王子:“哪个敢乱来,看本公主的剑!”
说着她的剑已出鞘,横在了众王子面前。
邓翼急了,没想到苻玉会出手相救,急切地喊:“长公主,她骗了你。她假扮男儿身,成心来捣乱。”
“不怀好意的恶人,给我退后去。今儿哪个敢从我手中抢走贺兰上月,本公主这条命,就送他了。”
苻玉这话说出来可不是吓人的,虽然来的都是草原各部落的王子和武将,但秦王苻坚的威猛还有秦国的实力,诸王子不能不顾忌。于是一阵争抢后,也乖乖地退了下去。贺兰上月这才得以脱身。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没人可知。人们只知道,来自秦国长安宫的长公主苻玉,一路护送贺兰上月,越过了阴山。跟在她们身后的,是长孙肥和萧蔷。
有人说,事发当晚,苻玉便怒斥邓翼,让他提前回了长安。
两人分别时,苻玉双眼里满是泪。她从发上抽出长长的银色簪子,那么不忍地将它送给了贺兰上月。贺兰上月也是泪眼模糊,从腰上解下一条宽带,喃喃道:“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嗅如兰。”
又道:“相见已晚恨鹿鸣,重逢何惧越阴山。”
苻玉却痴痴地道了两个字:“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