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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兰王妃.卷一 二 北极光

1

相信,那一天,所有的人都是看见了那束光的。

不只是生活在大鲜卑山的那些胡人的后代,也不只是守候在呼玛河畔白山脚下的呼兰部,整个拓跋部还有北边的贺兰部,南边的独孤部,东边的库莫奚部以及西边的铁弗部,甚至连阴山以北的柔然和高车部,太行山那边的燕国慕容部,无一例外都让那束强大而奇特的光亮所震醒。这么说吧,那个奇特的晚上,确切说是在太阳快要掉进海拉尔河水面,驯鹿们舔足了厚厚的青苔,拖着臃肿的肚子快要回到它们的领地,野狍子们纷纷逃出神秘的林地,想到海拉尔河或者它的支流额尔古纳河还有哈拉哈河里饮水时,那束光突然在天边极北处闪亮了起来。

最先看到那光的,自然是额布老爷。因为他离光升起的地方最近。

额布老爷是鄂伦春族人,他跟拓跋家族不同,虽说都是胡人的后裔,但胡人消亡已有很长年头了,长得额布老爷都记不起来了。到他们这一代,鄂伦春跟鲜卑人已经完全不认为是一家人了。他们拥有各自的领地,在各自的地盘上狩猎、捕鱼、追赶麋鹿,用各自的怀抱暖着健硕的女人,生下同样不认为是一个族类的“乌特”和“乌娜吉”。听听,光这称谓就不一样。额布老爷认为,只有鄂伦春族,才是这山的正宗,河的正宗。也只有他们,才能真真切切守护着这山神、火神还有河神。而已经迁徙到漠南草原和多布库尔河那边去的拓跋家族,他们早已不管儿子叫“乌特”,也不管女儿叫“乌娜吉”,他们叫什么额布老爷管不着,但额布老爷认为,在他的乌力楞,女人们肚子里怀的,要么就是“乌特”,要么就是“乌娜吉”,他才不容许随随便便给河的子孙更换称谓呢。

额布老爷有四个“乌特”,三个漂亮健壮的“乌娜吉”。当然,额布老爷马上又有新的孩子要降生了,半年前另一个部落的长者乌哈给他送来良驹五十匹,风干的黄羊若干,附带着还有上好的狍子皮灰鼠皮等,更让额布老爷高兴的是,乌哈把他心爱的“乌娜吉”,一个有着浓密黑发、乌亮眼睛的漂亮的十七岁的女儿送给了他。那可真是头上好的母鹿啊,野性、勇敢,有使不完的力量。额布老爷一想起他年轻美丽的小妻子达丽亚,就兴奋得不能自已。额布老爷有过两个妻子,他的第一任妻子阿苏卡在给他生下四个健壮的儿子、两个漂亮的女儿后走了,是被河神唤走的。那年秋天,阿苏卡带着几个女人去一条叫达尼罗河的河边洗柳树皮—每年秋天,她们都要把剥下来的柳树皮洗一洗,然后放在太阳下暴晒,晒过之后的柳树皮再经她们灵巧的双手揉搓,抽丝般从中抽出一条接一条的线来,这些线不但能缝补狍子皮,还能搓拧成细细的绳子用。当然,搓拧绳子并不是主要目的,抽过线之后,她们还要把柳树皮拿木棒反复捶打,捶来捶去,柳树皮就变得非常柔软非常温和了,那是女人们的宝。当女人们每月来那个时,柔软温和且经过千百次捶打的柳树皮就派上了用场。

但是那天出了事。据跑回乌力楞的女人说,当时她们已经洗完了柳树皮,太阳眼看要被远处的河流吞吸进去,整个山林已经呈现出苍白而昏暗的暮色,几个女人打算收拾起东西回乌力楞时,一阵风突然刮来,吹落了阿苏卡手里一块柳树皮。阿苏卡才不想让她的柳树皮掉进河里呢,于是掉转身子去打捞。偏在这时,安静的河边突然惊起一只猞猁。那只猞猁吓着了阿苏卡,脚下一滑,噗,掉进河里去了。几个女人手忙脚乱一阵,都没能抓住阿苏卡,于是惊慌失措地跑去告诉额布老爷。等额布老爷鹿一样跃到河边时,天色已彻底地暗了下来。达尼罗河显得很平静,一点看不出做错事的样子,悠悠哉哉流向呼玛河和大白山的方向去了。

额布老爷失去了他的第一任妻子,很是悲伤了一阵子。他的四个儿子两个女儿也一齐跟着他悲伤,整个乌力楞都被乌云压着。直到第二年夏天,杜鹃花再次开满山坡,乌力楞走进另一个部落的头人时,笑容才又回到额布老爷脸上。

额布老爷的第二任妻子是鄂温克人。鄂温克跟鄂伦春其实是一个祖先,这点他们都知道。所以当亚诺利跟着他的父亲—另一片水域的头人骑着马来到额布他们的领地时,额布老爷的双眼就被眼前宽额头小嘴巴鼻尖上有颗青色的痣的亚诺利吸引了。那个部落的头人看出了额布老爷的意思,他的双眼全是征服的光芒:“带着她去吧,让她骑着你的枣红马,踏遍这草原,让她品尝到清澈的托河的水,在多布库尔河为你生下一个个雄壮的鹿崽。”当时他们的部落正朝多布库尔河方向迁徙,听说那里的水草更加肥美,宽敞的河谷还有茂盛的水草正等着他们去养大批的驯鹿呢,当然,山脚下那一片开阔的草原更是他们搭建“斜仁柱”的好地方。可是好景不长,大约两年后,就在他们离开托河打算朝多布库尔河方向去时,一场瘟疫袭击了他们。那场瘟疫真是铺天盖地啊,来势凶猛,根本抵抗不住。亚诺利刚刚生下吉可娅不久,那可是一只温暖可人的小兔子,抱在怀里软绵绵的。已经有两个女儿的额布老爷简直对吉可娅疼爱极了,不管是打猎还是捕鱼回来,总是先扑进自己的斜仁柱,将温若小猫的吉可娅抱进怀里,然后咿咿呀呀发出一片昵爱的叫声。

但是那场瘟疫让这种咿咿呀呀的笑声消失了,亚诺利是最先染病的,她卧在狍子皮上起不来,浑身发烫,脸颊烧得着火一般。紧跟着吉可娅也染病了,乌力楞还有不少女人和孩童也都发烧,浑身瘫软得没有一点力量,连爬出斜仁柱的力气也没有。泥诺萨满不分昼夜地穿梭在各个斜仁柱间,她身上那件镶嵌了各种禽兽图案、插满了羽毛和碎片的神衣早已被汗水湿透,可她完全顾不上,甚至神衣上白色羽毛掉了许多她都未能发现,神衣神帽上的各种碎小的饰物在风中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那声音在那些个日子里有了独特的神意,成了整个乌力楞躲过灾难的希望。但是不管泥诺萨满多么用力,她的鞋子都掉了好几双,后来竟然赤着脚奔走在各斜仁柱间,因为太多的人需要她的祈祷。遗憾的是,泥诺萨满最终还是没能从死神手中救下聪慧美丽多情温顺的亚诺利。亚诺利被那场瘟疫夺走了生命。但泥诺萨满也有值得骄傲的事,她救下了小兔子一般的吉可娅,让额布老爷那年的悲伤没像额尔古纳河那样滔滔不绝。

吉可娅因此也成了额布老爷最疼爱的一个乌娜吉。

一想起吉可娅,额布老爷立马想到了远在漠南草原云中一带的老朋友拓跋什翼犍。他们两个可是有些日子没见面了,自从拓跋什翼犍继承了王位,成了代国新一代君主,他们见面的机会就越来越少。这也怪不得什翼犍,拓跋家族离开鲜卑山很久了,一路南下,草原成了他们的家。额布老爷却舍不得这里,他离不开这里满山的松林,笔直而秀气的白桦,当然也离不开嘎仙洞,离不开满山的驯鹿,离这不远就是神鹿岛呢,一想到那成群结队撒着欢的驯鹿,额布老爷的心就要沸腾了。他是带着他的乌力楞离开过这里,也尝试着往漠南草原去过。可不习惯啊,在山里生活久了,一望不见茂密的森林,望不见大片大片的杜鹃,听不到“呦呦”的鹿鸣,看不到那条阿里河,他的心就不安,就觉得丢了什么。于是数次地,带着他的乌力楞回到了阿里河。到现在,额布老爷真是哪也不想去了,就想老死在阿里河,老死在嘎仙山。当然,额布老爷这样做,也是跟拓跋什翼犍有个约定。这头雄壮的健鹿,是想征战草原呢。而把他的家,他的山他的树,交给了他,让他替他守着。也好,是骏马,总得驰骋在草原上;是雄鹰,就要搏击长空翱翔万里。不过见不到拓跋,额布老爷心里难免会有点悲伤。

尤其现在,代国遇到了麻烦。代国太大了,额布老爷始终想不通,拓跋家干吗要把部落整那么大?额布老爷也喜欢大,但他不喜欢占领别的族群的领地,他只护着他的乌力楞,只守着这片山,守着阿里河。顶多也就是山神发怒的时候,带着他的族人顺着额尔古纳河往稍远的水域去。但是很快他又会回来。他不会像拓跋家那样,目光始终盯着他人的领地,盯着苍茫的河流还有水域。

是啊,虽然他们都是从大鲜卑山走出来的,靠游牧和狩猎来过活,但拓跋家野心更大。自从那个叫拓跋力微的人出生后,大鲜卑跟以前就大不一样了。力微带着他的子民,越过了九十九座山,渡过了九十九条河,绕过了九十九道弯,走过了九百九十九天,终于走出了茫茫的鲜卑,步入了开阔的草原。天啊,额布老爷压根想不到,离开鲜卑山他们会活下来。不但活下来,还驯服了草原上的马,爱上了草原上的牛羊还有女人。哦,草原上的女人,那可很不一样呢。他们在力微的统领下,铁血踏尘,征战四方,不久之后就成了漠南草原新的霸主,创建了自己的国家代国。现在什翼犍已成十三代了,代国在漠南还有漠北草原,已经成为不可小觑的野雄之国。按鄂伦春人的计数方法,十二为一轮回,一个大轮回之后继位的什翼犍,真是跟他的祖先力微一模一样呢。不,比力微还野心凶猛还不可阻挡。他是头野性的豹子呢,喝了鹿血的豹子,火烧火燎的野豹子。不,简直就是头野蛮的棕熊嘛。这头棕熊不只是再次向铁弗、独孤、敕勒人展示了力量,还把燕国慕容族以及漠北草原另一只雄鹰贺兰族,也同样拥进了怀抱。他还连着娶了慕容大王的两个女儿,替他生下了一堆王子。至于黄河流域那些个大大小小的部落,就更不用说了。

众星捧月。

可他还不知足呢。

这头豹子,野心不小啊,他一定是又盯上长安的氐族人苻坚了。额布老爷的担忧正是来自这里。

额布老爷对远在长安的苻坚并不了解,不关他的事呢,氐族跟鄂伦春一点交集都没有,况且氐族也不是从大鲜卑岭走出来的。在额布老爷这里,认亲只认大鲜卑,但凡跟大鲜卑没有关系的,他都视为外人。可苻坚这个外人不同啊,额布老爷虽然懒得听氐族人的消息,但总有人把苻坚还有秦这个字送进他耳朵里。

都是一些喜好是非的人。当然,也是一些心里没底的人。担心哪一天,秦王苻坚会把数万的兵马送到鄂伦春的眼皮底下。怎么可能呢,额布老爷才不相信有哪股力量能穿越千里草原,再越过重重叠叠的山峦将威逼送到鲜卑山下。这山,这水,哪一道不是屏障啊。就算来了,这满山的驯鹿还有野狍子,也不会放过他们。他们有神灵保护呢。

额布老爷憎恨这些胆小而又多嘴的人,觉得他们吃了上好的鹿肉,穿着暖暖的貂皮,却不把心思用到自己部落,反倒成天盯着别人家的事。当然,他不会这么怪什翼犍。什翼犍做什么他都支持,谁让他们是老友呢。额布老爷最大的缺点就是能宽容得了同样是大鲜卑走出的拓跋人,那也是他们的一支啊。

这么想着,额布老爷笑了。可是笑容很快凝固在了脸上,紧跟着,就被一层黑黑的乌云给遮蔽了。

乌云来自那个有野狼之心的苻坚。

都说远在长安的苻坚骄横跋扈,欲望无边。往西掠夺还不够,已经将目光瞄在了漠南草原上。一种不好的预感涌来,额布老爷越来越觉得,什翼犍要摊上事儿了。

额布老爷最近常常听到这样的消息,包括不久前给他送来风干羊肉还有上等山货,包括热烈多情的小妻子达丽亚的鄂温克头人阿索罗,也跟他提起了这事。额布老爷懂阿索罗的心,他一定也是听信了传闻,想用女儿达丽亚暖住额布老爷的心,万一苻坚掠杀过来,额布老爷不会不管他。喜欢在草原和山林间走来走去的阿索罗一定知道,额布老爷跟拓跋家关系不一般呢。笑话,真要有那么一天,这片草原上还有拓跋家族吗?苻坚踩不平云中,吞不掉整个代国,怎么能到了大鲜卑呢?

额布老爷虽然痛快地收下了达丽亚,但对阿索罗的无知和胆小却同样给予了鄙视。这些人总是不会想问题啊,他们的胆子比黄鼠狼还小,对事物的判断简直离题万里。但阿索罗后来的一句话,还是让他重视起来。

阿索罗说,跟代国世代为仇的铁弗部也跃跃欲试,首领刘卫辰已率领三万余人跟苻坚遥相呼应。

这可不是好事。家贼难防。尤其对什翼犍这样一个心里从来不设栅栏的粗糙的男人。

额布老爷的心不由得悬了起来。

上次跟拓跋什翼犍见面,还是三年前。漠南草原一个叫牛川的地方,额布老爷带着上好的皮毛还有各色山货去漠南为自己的部落换回女人们新鲜的衣裳、治病用的药材以及烟叶。额布老爷的烟瘾越来越重,可山里面真是找不到可供他尽心吸食的东西,只有去漠南草原换。对了,上次他还带了不少麝香,那可是宝贝呢,为乌力楞换回了好些个外族女人,其中就有额尔古纳河对岸的俄族女人。其实河的对岸以前也是额布家族的地盘,可惜祖先未能抵挡住俄族的多次入侵,不得不从对岸迁移过来,那片层峦的山林还有无尽的疆野就再也不能自由出入了。就算是冰雪封冻住整个河面,乌力楞的孩子也不敢随意地爬冰过去。不过额布老爷喜欢拿麝香和上等的貂皮还有熊胆换一些年轻健壮有着肥臀细腰,两只奶子鼓胀的俄族女人过来。这可不是斗气呢,自从额布成为这一族的族长,他带着乌力楞的男女远离战争,选择那些外族轻易到达不了的地方栖息。鄂伦春的这一支族人迅速强大起来,乌力楞里尽是年轻气盛的男人,他们可少不得女人。额布老爷指望这些外族来的女人给他的乌力楞下很多的崽呢。这些外族女人手脚是笨一些,不像达丽亚她们,躺在狍子皮上就是嗷嗷叫的母鹿,一旦起来,爬树越山,采摘果实,个个是能手。不急,有乌力楞的女人在,外族女人啥都可以学会。额布老爷对自己乌力楞的女人充满着信心。

正巧什翼犍带着他的世子拓跋寔还有重臣燕凤和年轻英俊的侍卫长孙肥要去贺兰部,两人在异地相遇,分外开心。当晚额布老爷就用鹿血酒把拓跋什翼犍给灌翻了,甭看拓跋比他年小十岁,块头也比他大得多,喝酒可不是他对手。也是在酒后,一向不把事当事的拓跋跟他提起了苻坚,提起了秦王的野心。

“他的狼心早已暴露,残忍的铁蹄已踩过不少草原,现在他盯上代国了,这只野狼。”拓跋什翼犍狠狠灌下一口鹿血酒说。

已经越来越少血性只求宁静宽容的额布老爷受到了感染,同样带着血性说:“你是从大鲜卑飞出来的雄鹰,是一只永不服输的神雕,用你鲜卑人的血去染红他的长安吧,也好让整个草原还有山野宁静下来。”

那宿他们谈了许多,后来额布老爷的一双眼睛盯在了年轻英俊的拓跋寔脸上。拓跋什翼犍有四个儿子,额布老爷最欣赏的就是长子拓跋寔。拓跋其他儿子要么狡诈、不诚实,比如拓跋寔君,要么就缺少男人的野性,独独拓跋寔,不但有野性,更是有智慧。额布老爷领教过他,那是在拓跋寔小时候,拓跋什翼犍带着他去嘎仙洞朝圣,在他的乌力楞住过一段日子。那时还看不出这小子有多么智慧,但从他黑亮的眼睛里,额布老爷看到了鲜卑人和鄂伦春人共有的那一抹鲜亮。是的,只有眼睛鲜亮的人才有智慧,这是额布老爷阅人无数后的经验。后来他带着拓跋寔去打猎,正是野狍子和野狼出没的季节,额布老爷担心拓跋寔遭到狼群的袭击,拓跋寔笑着说:“您小看我了,等着傻眼吧老麒麟。”老麒麟既是对他的尊称更是对他的赞誉,额布老爷喜欢年轻的小子们这样叫他。那天拓跋寔竟然猎到了一只麝,浅褐色并有白斑点的原麝。额布老爷可是很长时间没享受过射到麝的快乐了,这种前肢短后肢长蹄小耳大有着发达獠牙的家伙,越来越成为宝贝了呢。额布老爷惊喜中揣着不解,详细询问拓跋寔是怎么嗅到这山宝的。结果让额布老爷哈哈大笑,原来拓跋寔不只是会学呦呦的鹿鸣,更是将麝的叫声仿得惟妙惟肖,出神入化啊。他潜入丛林,靠机敏的耳朵听出了远处有麝在动,于是俯下身来,捏起鼻子歪着嘴巴,学母麝一样发出求欢的声音,结果雄麝果然上当了。只要进入拓跋寔的视野,不管你是多么精明的生灵,都逃不开那张弓的。他只用了一箭,就为额布老爷带来了巨大的欢喜。额布老爷正要夸赞他呢,拓跋寔却叹着气说:“要是有一天,我们不再捕杀它们,让它们能在我们眼前大方地穿过,那该多好。”

额布老爷当时就惊讶了:“不射杀它,哪来的美味?”

“可我讨厌箭,害怕听到它们将死时的哀鸣。”拓跋寔说着话,离开了斜仁柱,丢下沾沾自喜的额布老爷,有点忧伤地往阿里河那边去了。

“是个有情有义的家伙。”额布老爷那天看着拓跋寔年轻的身影说。

而那晚,就是在牛川跟拓跋什翼犍喝醉了鹿血酒的晚上,额布老爷脑子里多次闪出吉可娅那张火辣辣的脸来。吉可娅完全像了她死去的母亲,简直就是翻版呢。棱棱的鼻子,俊俏的脸庞,尤其那双忽闪忽闪的黑亮眼睛,更是藏着火一般的热烈,平时看着却跟阿里河的水一样温柔平和。是该送给他了,好鞍就要送给好马,好弓箭自然要好猎手来配。那晚额布老爷差点就把这话说出来,可拓跋什翼犍突然说:“知道不,这次去贺兰部,我要给拓跋家族带来最上等的礼物,那是什么呢,你猜不着啊。”

额布老爷傻傻地猜了许多,换来的竟都是拓跋什翼犍豹子般的笑声。最后拓跋什翼犍抱着他的肩膀说:“我要带回贺兰部的精灵,带回他们最漂亮最迷人的公主。老额布啊,贺兰王已经答应要把女儿嫁给我儿子拓跋寔了,这次我就是专程用我的勒勒车还有我的枣红骏马去驮回她的。”

“什么?”额布老爷一下定住了,喝了酒的脑子一时反应不过来。半晌,自己冲自己说,“贺兰公主?”

什翼犍又捧起一碗酒说:“是啊,老家伙终于舍得把他最耀眼的一颗明珠戴到我儿子的王冠上了,换作别的女人,我一点不高兴,可上月公主是整个草原都在张望的一轮明月啊,她不但有让山川失色的绝色美貌,更有无上的智慧和宽厚仁慈的心。祝福我吧老家伙……”

什翼犍说着说着,忽然醉倒了下去。

2

如果拓跋什翼犍提别人,那晚额布老爷或许也会跟什翼犍一起醉倒的。虽说他没把吉可娅带去,可心里他早把她送给了拓跋寔。而且他也骄傲地认为,不管是鲜卑山还是广袤的草原,没有哪家的“乌娜吉”能胜过他的吉可娅,犯不着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伤了跟什翼犍的和气。但什翼犍提的是贺兰家的上月公主啊,一下就让他木呆在了那里。

不管是鲜卑人还是鄂伦春人,抑或阴山以南的敕勒族,燕山以南西拉木伦河上游的慕容部,也不管是在群山环抱之中还是在辽阔无疆的草原,怕是没有人不知道贺兰公主,那可真是草原上最闪亮的一颗珍珠哟。不,神珠。额布老爷虽然只跟老贺兰王野干大人有过次数不多的几次会面,跟年轻的贺纳王还未谋面呢,但关于贺兰部落,额布老爷却是很有想法。这个部落的年龄长得跟他的鄂伦春一样让人记不清,怕是跟额尔古纳河一样流淌了几千年吧。或者说,草原有多长,贺兰部落就有多长。贺兰家不只是强大,更关键的是从贺兰野干开始,他们拥有了智慧。这么说吧,如果草原上要论谁最勇猛,怕是轮不到贺兰野干大王,但要论草原上谁最能看得远看得清,怕就没人敢跟贺兰野干还有他的贺兰族比了。

贺兰野干有不少女儿,因为他喜欢女人。草原上的男人没有不喜欢女人的,女人才是他们一生追逐的最好的猎物。贺兰野干这辈子娶的女人至少有十多个吧,不少都是从他人手里抢来的呢。野干喜欢从他人手里抢女人,他压根听不得草原上哪个男人娶了姿色超常的女人。可草原上的女人天生就姿色非凡,而且她们就跟牛羊吃饱了青草喝足了清凌凌的河水一样,个个长得健壮妖冶,奶子鼓鼓的,如同山野里奔跑的野兔,总有股不安分的劲儿。屁股滚圆,饱满得如同十五的月亮。但那腰,那身段,又跟叠峦起伏的山峰一样,令人遐想无限。

况且她们还有铜色的肌肤,那可真是一种诱惑啊,都是太阳的功劳。额布老爷认为,鲜卑山走出来的女人虽说也不缺啥,她们有着山的厚度,水的柔软,白桦一样耀眼的肤色,可不像在草原上奔跑过的女人如同山野里的小狍子,虽然暖人,但还是少点烈性。那可真是一种让男人迷醉的味道呢。

贺兰野干在众多的女儿和妃子中,最爱的还是他的两位公主。贺兰上月和贺兰苁蓉。这点额布老爷知道,草原各部落也都知道。尤其上月,简直就是野干大王的心头肉,掌上珠,一件怎么穿都暖和的小皮袄。打很小时,野干大王就教她骑马射箭,摔跤揍人。在草原上,不学会揍人怎么行呢,那可就要被人揍。这是贺兰野干教给女儿们的第一条生存哲学。这不新鲜,鄂伦春人也知道。但是草原上的女人跟鄂伦春女人不一样,鄂伦春女人只要有宽厚温暖的怀抱就行,只要能把打猎归来的男人暖热就行。草原上的女人除了暖男人,还要暖马,暖她们的牛羊和草原。野干这个老狐狸,不只是教女儿骑马射箭,居然在上月十二岁时,就容许她进入自己的营帐,跟男人们一道商讨部落大事。这可是了不起的一个创举呢,额布老爷到现在都做不到。在鄂伦春,女人永远是留在斜仁柱里的,怎么能进营帐呢,那可是男人针锋相对的地方。可贺兰野干做到了。额布老爷听说,贺兰野干把他的两个公主训练得比他的王子都能说会道,都富有心计和谋略,他把自己的真本事都教给了两个女儿。他要让两个女儿成为草原上的金雕,能跟男人一样有眼光有翅膀还要有胸怀。哦,那可不是长着一对傲人奶子的胸怀,是能装得下整个草原的胸怀。更可怕的是,在他活着的时候,就已经让贺兰公主带兵出征了。那时候贺兰上月才多大啊,怕是十五岁不到吧。乌桓人在草原上为所欲为,看得他不舒服,他让贺兰公主带着他精挑细选的三万大军,去踩平乌桓人的草原,而他却在漠北的营帐里搂着他的妃子,夜夜狂欢呢。贺兰公主竟不负厚望,不只是将野蛮而不懂规矩的乌桓人狠狠教训一通,还为他掠来了上万只牛羊,还有乌桓人弃下的女人和孩童。

贺兰野干早就给贺兰族定下一个规矩,不得掠杀女人儿童,也不得射杀一匹战马,对那些投降的士兵,不管来自哪个部落,只要愿意臣服于贺兰族,贺兰野干就会让他的两位公主捧着奶茶还有烈酒,拿他们当自己的勇士一般对待。贺兰公主正是在给那些战败投降的乌桓兵士敬完酒,又细心地替他们疗伤的过程中,赢得了满草原的赞誉。

“那真是一匹性情古怪的母马啊,征战起来像野兽,一点不逊于她哥哥贺纳。可一回到草原,回到自己的部落,马上就温顺得像只小绵羊。”乌桓人说。

“哦,我的胸口让她疗过伤,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抚过了我流着血的胸膛。”乌桓人又说。

“那算什么,我的脚踝骨扭了,她把我的脚抱怀里,咯噔一声,奇妙地竟然不痛了。”有人骄傲了,仿佛不说出她对他的好,就不足以显示自己的不一般。更有人说:“她在为我包扎伤口的时候,一头黑发垂下来,垂到了我的脸上,那可要比桦树皮绵软多了。”

“她柔软的胸脯还挨过我呢,一定是怕我痛,拿胸脯暖着我,两团软软的肉挨上去,果然不觉得伤口痛了。”

类似的美言,早就像风一样在草原上传开,额布老爷也听到了。更让他惊心的是,草原上各部落对上月公主神秘身体的揣测。有人说,上月公主身体里有一股奇香,这香轻易不挥散出来,好像是在她发威或心情特别舒畅的时候,身体像是有个机关,哗一下就打开。于是乎,你再也闻不到草原上的花香,不管是杜鹃还是百合,跟上月公主身体里那香比起来,简直不能称之为香。那香能让草原上奔跑的野鹿、黄羊停下步子,纷纷伸长了脖子朝她望。也能让天上飞的鹰一个跟头射下来,仿佛是啄那香而去。

据说乌桓的将士有幸闻到过那香,只要吸一口,没人愿意再拿起武器,也没人愿意再跟她为敌,都会乖乖地跳下马来,举起双手,任她发落。

这真是传得有点邪乎,额布老爷不大相信,他倒宁愿相信是那些没怎么见过女人的年轻的兵士们,被上月骑在马上的英姿迷倒了。这很有可能,草原上自从有杀戮有战争以来,哪个见过骑马征战的女人呢,况且还是年仅十五岁,有着一双乌黑大眼满头长发高耸胸脯的公主。这应该是野干大王用的伎俩吧,那可是一个满脑子流淌着鬼主意的家伙呢。

至于另一条,说上月公主胸前双乳间有一面神镜,会发光的,一旦她受伤或是被俘,那就成为她自卫的最好武器了。只要她轻轻一解衣袋,只把胸前那片粉白亮出来,那面神镜立马会发出几道奇特的光,照得四周白晃晃的,你再想看到草原,看到树林,那就不可能了。当然你也不会看到她少女家的羞色,更不会看到小山包一样鼓胀的双胸。甭想那么美呢,到现在为止,也没人看到过她那一对傲人的双峰,那可是留给天底下最英俊最勇猛也最有智慧的男人的。人们只要被那光一照,立马双眼昏花,头脑发胀,都搞不清自己是在仙界还是在人世了。

这也有点过分。额布老爷是见过世面的人,就连被奉为神灵的泥诺萨满也不敢小瞧他,说他见多识广,一双眼睛能把世界看穿呢。但额布老爷也不敢说这一切都是假的,因为不久前他亲耳听闻过一件事,说上月公主带着一干人去陌生的鹿鼎山打猎,结果被一群麋鹿所诱。据说那是从神鹿岛跑过去的麋鹿,正沿途往回走呢,突然发现后面有人追逐,便张皇失措跑起来。上月公主兴奋了,竟顾不得叫上同伙,双腿一夹,打马追去。追到一石崖前,马没路可走,其他人又被她甩到了后面。上月公主那天是太想追到那群麋鹿了,竟犯了大忌,下马只身往深山里走去。走着走着,迷路了,那群麋鹿突然没了影,周围除了松林就是大片大片的白桦,她继续走,结果就把自己走到了一群野狼中间。

上月误闯进了野狼谷。

那群狼也是冲着麋鹿来的,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麋鹿在归途中侵犯了它们的家园。野狼一路追着,却跟上月一样,突然就找不到麋鹿了。就在它们垂头丧气时突然发现了上月,于是便又兴奋起来,像发现宝物似的,围着上月嗷嗷叫。狼们也是机智得很,并不急着扑过去,而是绕上月转圈。先是大圈,转半天发现没啥危险,便机灵地渐渐将圈子往小里转。上月有些紧张,对付狼她是有一套办法,父亲野干大人教的。但那是面对一只狼时,这么多狼围她一个,就有点怵了。她开始发抖,一边退缩一边想着办法。可哪有办法啊,她身前是悬崖,身后又是茫茫的松树林,密得连脚都插不进去。唯一的退路还就是来时的那条小径,可完全被狼群堵截了。上月想,要么纵身一跃,从悬崖上跳下去摔死,要么就等群狼扑过来撕咬她。毕竟也是贺兰野干大人的女儿,她一手拿着弓箭,一手握着刀,身体呈弓形,跟群狼对峙着。狼群居然被她的样子吓住,没一只敢先扑上来。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后面的人还没跟上来,他们也是被群鹿带到了相反的方向。领头的公狼不耐烦了,咆哮一声,身子一个腾空,朝上月扑去。上月瞅准狼的脖子,本来是想拿刀要刺穿野狼喉咙的,可野狼扑近她的一瞬,头猛然一低,照准她柔软的胸就伸过牙去。

也怪那只狼倒霉,就不该选她的胸脯做攻击目标。结果上月一弯腰,想躲过野狼的袭击,脚下一打滑,身子朝后一个趔趄,反把自己毫无遮掩地递给了狼。公狼大张血口,照准胸脯就咬了一口。狼并不知道,草原上的人不管男人还是女人,进山打猎时都是做足了准备的。胸前胸后包括腿部都护了甲衣,野狼咬下一块狍子皮来,也把上月腰里的带子给咬开了。她身上的裙衣哗一下散开,那片粉白便对准狼群露了出来。瞬间工夫,就见山谷里突然射出几道奇光,奇光照得狼群睁不开眼睛,纷纷低下头去。就在这当儿,一阵奇香喷出,弥漫了整个山腰,狼群们低着头闭着眼,开始疯吸那奇香。吸了不几口,原本露着狰狞随时想扑过去的狼群一个个软下头来,嘴里流出哈喇子,眼角流出香喷喷的泪水。头狼更可怜,大约是它太接近上月,竟然直接被那奇光晃错了眼,一头撞在了树上。

上月那次就是被自己身体内的奇光救下的。后面的人几经周折找到她时,上月躺在悬崖边一片密密的草丛里,整个身体都掩埋在草丛中。她已精疲力竭,汗浸透了她整个身子,她的长袍已被撕开,胸前掉下几片狍子皮来,紧身而穿的猞猁皮做成的小夹袄也开了几道口子,把她铜色的胸脯亮出了好几处,半个乳房都露在了外面。

她的乳房坚挺而富有形状,露出的那半边犹如半个山包。除此之外,她竟毫发未损,倒是那些野狼,被香气熏得东倒西歪,完全没了兽性,迷迷糊糊中被刀砍剑挑,成了一堆血泥。

告诉额布老爷这件事的不是别人,而是什翼犍的帐中谋臣燕凤大人。牛川会面之前,汉人燕凤受什翼犍所托,来乌力楞看望他,顺便告诉他什翼犍要去牛川的事。酒足饭饱之后,燕凤跟他讲了这档子事,一再发誓绝无过分之言,句句是真。

别人的话额布老爷不信,燕凤说的他信。

但燕凤紧跟着又说一句:“这样的奇女真是太配我家世子了,草原上哪个还敢跟世子争?”这话差点没把额布老爷气晕过去,本来他是要跟燕凤提一提“乌娜吉”吉可娅的,如果燕凤愿意,那次就可以把吉可娅带过去。没承想燕凤竟说,世子相中的是贺兰公主。

虽然在心里,额布老爷也承认,这草原上,能娶得了贺兰公主的,只有什翼犍这位王子。况且上一年秋天,什翼犍已经封拓跋寔为世子。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从众多王子中选出一位世子,不只是考验什翼犍的眼光,还考验他的决心。因为按拓跋族的规定,只要王后或是妃子生的儿子被立为世子,就意味着王后或妃子要死在自己儿子的刀下。

这又是一个规矩。

相传很久很久以前,鲜卑族跟鄂伦春族一样,都是生活在群山峻岭中。有一天,拓跋首领、鲜卑人神圣的族母带着她的子民走出了大山,来到了草原,可是族母惊讶地发现,自己部族里的男人个个懦弱、瘦小,根本没有力量。族母这才意识到,这一切都是她的错,是鲜卑女人的柔情捆住了男人的手脚,鲜卑女人的情爱养就了男人的惰性,也是女人在部族里的至高地位和无上权力压抑了鲜卑男人的血性。第二天,族母召集全部落男女老少,宣布把自己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地位交给她的儿子,让儿子成为部落酋长。为了让儿子义无反顾地担起这份重任,族母毫不犹豫地抽出儿子鞘里的宝刀自杀了。打那时起,鲜卑拓跋部立下族规,无论推选新的酋长还是立世子,先把他的生母杀掉。从此,鲜卑部落强大起来了。

另一说是,拓跋家族到了拓跋力微时代,为防止舅家干预内政,力微定出一条规定,但凡封为世子或继位国王者,必须双手捧出自己的宝刀,让母亲自刎于族人面前。这样继位的王子就不会受到来自舅家的一切干预了。这便是草原上相传的力微皇帝无舅家。

额布老爷真是想不出,什翼犍真会为了世子,将慕容王后送上祭坛。那可真是一件十分悲壮的事啊,想想都让人心寒。

拓跋什翼犍是非常热爱他的王后的,这位来自燕国慕容家的公主,不只是给他生了五个王子,三个公主,更重要的是她的宽厚和包容始终是拓跋家族能拧成一股绳一直往前冲的关键。这点什翼犍多次跟他提过,对慕容王后,额布老爷也是既钦佩又敬重,那真是一个不简单的女人啊。可惜为了儿子,她就这么去了。

额布老爷从慕容王后的遗憾里醒过神,心思又回到贺兰公主这边去了。

也是那次牛川之行,额布老爷才清楚,什翼犍压根就没想让儿子娶他家的吉可娅,可他还总幻想着能把自己最心爱的“乌娜吉”嫁过去呢。薄此厚彼,不念旧情。什翼犍的决定令额布老爷伤心了好长一阵子。

而现在,贺兰公主已经嫁过来差不多三年了,额布老爷这三年没离开过他的乌力楞,脚步更是没往草原上去过。自从贺兰公主嫁到代国,成为世子拓跋寔的王妃。拓跋家跟外族的战争可是没中断过,简直能称得上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什翼犍这头好斗的豹子,趁着自己还有力量,看谁不顺眼就去揍谁。铁弗部、独孤部,以及阴山以南的敕勒族,还有游离于草原上的那些个小部落。就连给过他两位公主的慕容族,他也没放过。一年前什翼犍带着世子拓跋寔,率五万余众攻打了慕容所在的燕国,让恢复燕国不久的燕国君主慕容俊大为恼火,骂他一点不念旧情。什翼犍哈哈笑着说,草原上哪有什么旧情,有的就是刀光剑影。气得慕容俊差点吐血。本来拓跋跟慕容族都是鲜卑族的后裔,一支分为拓跋鲜卑,一支叫作慕容鲜卑。两家虽然也不时发生战火,但总体还是友好的。打一阵合一阵,加上后来通婚,两家关系更是非同寻常。什翼犍两个妃子都是慕容皝的女儿,一个做他的王后一个做他的妃。可长安的苻坚举兵灭了慕容皝以后,两家的关系再也没那么友好。这次攻打燕国,就因燕国君主慕容俊背着什翼犍,用武力硬逼着两个小部落归顺了他。什翼犍哪容慕容俊这样,在他眼里,成片的草原、水域还有鲜卑山,都是他大拓跋的。

额布老爷认为什翼犍有点过了,整个草原都有点过。这是额布老爷看不起草原的另一个原因,额布老爷一向认为,杀戮不能成为草原上唯一的声音,血绝不是草原唯一的颜色。鄂伦春人也喜欢野性,但鄂伦春人从不主动把弓箭射向对他们没有伤害的人,除非有人向他们张开了血口。可这么多年,不知是他的乌力楞已经强大,还是他们离纷争过于遥远,总之,阿里河还有大鲜卑山很宁静,许是神灵护佑着他们吧。

早已不习惯抢掠和争夺的额布老爷有一个心愿,那就是天下太平,为此他天天祈祷呢。可他也知道,天下太平不了。分分合合打打杀杀,永远是它的主题。但什翼犍跟慕容俊这一战,额布老爷却不站在老友这边,他甚至认为,老友什翼犍是越来越膨胀了。

他是尝到了好处呢,女人、草原、牛羊、马,这些可都是让人利欲熏心不能把控的啊。恶魔缠身。

额布老爷第一次对老友什翼犍发出这样的声音。

不过很快,他又为什翼犍担起忧来。自觉着强大无敌的什翼犍是只有野心而缺少一双明亮的眼睛啊,一点看不清形势。苻坚野心勃勃,早就想吞并北部草原,他在南部屡屡得手,这助长了他称霸草原的野心。苻坚灭掉慕容皝,就是他在北部草原做的一个尝试。嘴上说是为女人,为慕容皝漂亮风骚的二女儿慕容黛,其实心里想着啥,谁知道呢。当时慕容皝已答应要把二女儿慕容黛一并嫁给什翼犍,这让远在长安的苻坚极为不满。凭什么啊,连着将两朵花送到代国去,他苻坚却什么也捞不到。但额布老爷认为这不是理由,草原上为女人杀戮的事年年发生,但他相信苻坚灭燕国绝不是这个理由。借口呢。就算慕容皝来得及收回承诺,将二女儿慕容黛送到苻坚长安的宫殿,那场杀戮照样免不了的。

女人永远是他们一个借口,称霸才是他们的野心。额布老爷为此很憎恨草原,认为草原才是罪恶滋生的地方,无穷无尽。

现在,什翼犍这头野豹子又被利欲的野火点燃,心里那头魔又放纵了起来,竟然跟慕容俊干了起来。额布老爷认为,什翼犍这次是算错了账,他要做的不是跟慕容俊为敌,而是化干戈为玉帛,跟草原诸强联起手来,共同应对苻坚。

现在倒好,他竟视真正的豺狼而不见,反倒让拓跋家族四面树敌,真要到苻坚大军压境的那一天,怕是他只有哭了。

可悲的人。

额布老爷由此认定,三年前嫁到代国的贺兰公主并非什么奇女,也绝非草原传说的那么神奇。不然,继承了贺兰野干大王智慧的上月公主、现在的贺兰王妃,连这点都看不出?她应该设法阻止代王,让代王知道真正的强敌在哪儿。还有,贺兰公主嫁过来快三年了,至今额布老爷还没听到她怀孕的消息。莫非?

这么想着,额布老爷转过身去。他站着的地方是在乌力楞通向外面的一道山梁,乌力楞的人要想走出去,就得先从这道山梁上翻越过去,顺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就会走到他们的源头。漠河往西、大鲜卑北峰,那里有一座石室,嘎仙洞。那是他们每年都要朝拜的地方,也是什翼犍和拓跋族朝拜祖先的地方。虽然什翼犍有些年头没来朝拜了,可拓跋的根在这里,源头也在这里。

额布老爷再次转过身时,就望见了自己的“乌娜吉”吉可娅。美丽的孩子,她最近有点不开心呢,一定也是想男人了。她的两个姐姐一个妹妹年前年后相继走出了乌力楞,如今已经在男人的怀抱里撒野,可她还要守在乌力楞里。而额布老爷新娶的小妻子达丽亚跟她同岁呢,看着额布老爷跟达丽亚整天火热,吉可娅两只黑眸里的怨气就越发浓重。最近她可是连着给他发脾气,连柳树皮都不好好搓了呢。

可怜的美人儿。额布老爷深深地冲吉可娅叹了口气。一个想法跃上心来。不能再等了,就算他什翼犍不乐意,我也得把吉可娅送过去。都三年了,贺兰公主的肚子还没动静,娶一只不下崽的母羊过来,有什么用呢?跟称霸草原比起来,让世子生下茁壮的小羊羔,那才是正主意啊。

夜幕已经降临,渐渐地深稠起来。额布老爷将目光从吉可娅夜色一样浓郁的忧伤里移开,望住了群山环抱的乌力楞。清幽的夜晚让整个山脉像个熟睡的婴儿,安静宁谧、深邃无限。夜空像无边无际的大海,紧紧地包裹着整个鄂伦春。远处的额尔古纳河、阿里河以及呼玛河,也在喧嚣一天后变得消停。河面像一块柔软而又巨大的毯子,又像一张遮得了天蔽得了日的温暖的狍子皮,缓缓地铺开,铺到天的另一个方向去。大地顿然间安静下来,像是被稠浓的夜色一口吞掉了。额布老爷一边张望群山,一边用目光抚摸着自己的乌力楞。他那双老眼,已经这样张望过无数次了,可每次张望,额布老爷心里,都能翻腾起新的浪。

是浪。

3

额布老爷看了很久,刚刚转过身,抬腿想往山梁下走,一阵狂风吹来—夜晚的狂风,吹走了他的帽子。

紧跟着,额布老爷就看见了那道光。

光是从漠河往北,大鲜卑最里,额尔古纳河、石勒喀河、恩和哈达河三河洪流的那一块升起的。那里终年白雪皑皑、冷寒至极,就算是额布老爷他们,也休想将脚步送过去。

当然,也没人敢把脚步送过去。那里是圣地啊。

光先是从河与天的连接处腾起,犹如一根新鲜的火苗,噗噗蹿了几下。额布老爷正欲惊讶呢,就见那火苗在高过他头顶的地方噗一下散开,犹如一碗血色的水冲天空泼开,在空中画出一个火一样的马鞍来。的确像马鞍呢。呵呵,马鞍。额布老爷这样笑了一声,想起自己出门常骑的那匹深棕色骏马来,是老友什翼犍送的呢。一边想一边弯腰去捡帽子,他的帽子可是上好的貂皮做的呢,两顶。一顶棉的,带着毛,那是寒冷的冬日出门要戴的。掉了的这顶也是皮帽,但没毛,毛让他死去的妻子亚诺利用心给剪了下来。夏天戴有毛的貂皮帽当然太过分。额布老爷还没把帽子捡起来,那光儿倏地一变,额布老爷“哎呀”一声,立时怔在了那里。

这光到一棵白桦树那般高时,就已把半个天映照得透亮起来。刚才还暗黑一片的天空,突然间变得光芒四射,就连他脚下的山,也瞬间亮丽起来。额布老爷看到了消失的树,被夜色遮蔽了的乌力楞,以及远处的阿里河。河面像是上了一层金色,能把人的眼睛灼痛。额布老爷顾不得看山看河,连忙又冲光亮升起的地方看去。天地连接处已经不能送过去目光了,目光被绚丽夺目的奇光给挡回。那光已在离额布老爷头顶老远的地方跳跃起来,哦,不是跳跃,是飞舞,是奔跑。光从三河交汇,龙江源头处如一根金色的柱子,一下飞腾到半天,瞬间工夫,就到了石室嘎仙洞的上空。哦,此时它还没有散开,盘成一条龙状,真的是一条龙呢,在石室上空旋啊旋啊,将石室那大半个山映得连一只灰鼠都藏不住。也仅仅是眨眼工夫,那条巨龙又欢腾起来,先是变成一根更加粗壮的柱子,直直地在嘎仙洞上空腾起,接着,就变成一条喧嚣的龙,额布老爷不只是看到了龙首,连龙爪都看得那么清晰。然后它变成一条弧状,如同一道巨大的瀑布往四下里散开。它的颜色也在变,刚冒出时是火焰色,半空中又变成金色,此时,又变成橘黄,然后转绿,转蓝,哦,蓝还没看仔细呢,马上就变得额布老爷不认识了。

额布老爷惊得连连往后缩,生怕那光火蛇一样把他吞没了。可光没,光像是朝他微笑了一下,露出女人羞涩般的脸色,然后放开膀子,往南往草原方向飞腾去了。

额布老爷活了大半辈子,各式各样的光都见过,可这晚升起的这光,整个把他的魂都惊没了。光从嘎仙洞上空飞离而去的时候,就已不再是一条龙,它盘起身子,又往上蹿了几下,然后变成一只硕大的驯鹿。

是鹿。额布老爷非常肯定地对自己说,他连那奇怪的鹿角都看到了,那是朝外射出的无数条光束,到了额布老爷眼里,就成驯鹿们头上稀奇古怪的角了。

“神鹿!”额布老爷刚叫了一声,那只鹿就如离弦的箭,飞奔而去。光先是照过茫茫的大鲜卑岭,然后顺着呼玛河奔腾了一会儿,又在白山那个方向旋了几个旋,然后身子一展开,就变成无数头鹿,在天空中撒起野来。

它的色彩也由单纯的金黄变得越发复杂越发绚丽,忽而成晨曦般的绮丽,旋即又变成晚霞一样的热烈与灿烂。再往南飞奔时,就火热得不成样子了。

天地顿若白昼,脚下的山,远处的河,河里的水,山上的树,草原上的牛羊与水草,全被这光镶上了五颜六色的光芒。大地火辣辣的,比白昼还亮堂。睡下的人们齐齐地被惊起,不只是额布老爷的乌力楞,不只是白山脚下呼玛河边的呼兰部,也不只是阴山,阴山南北的大草原,不管是老友什翼犍的拓跋部,还是铁弗匈奴,总之,整个世界成了光的影子,成了光燃起的火苗。

那晚,草原是变了样子的,阴山也是变了样子的。无数只驯鹿奔腾中,突地又幻化出一条巨蛇,就像光吐出的火苗,以极快的速度朝更远处扑去。大地被点燃,河流被点燃,树林被点燃,额布老爷的心,已经快要被焚烧了。

他像是半天才明白过来什么似的,双腿忽然一软,跪在了地上,嘴里发出震彻山川的一声。

“神光啊……”

这一声从额布老爷站着的山梁上传出,如同搭乘了那光亮一样,往远处去了。于是整个世界,就都响起了这样的声音。

“神光啊……”

“哦,神光升起。”

“哦,天啊,神光乍现。”

剩下的时间,不管是茫茫的鲜卑岭,还是奔腾不息的额尔古纳河,以及呼玛河、多布库尔河、塔河,到处都响起这样的声音,到处都是跪倒在地的人。

“哦,神光。”

“哦,神光。”

当然,这中间也有不同的声音,那就是有人呼出一个奇怪的名字:“哦,极光。”

这一天,贺兰王妃分外开心。

父王什翼犍终于允诺,从明天起,她就可以入帐议事了。

父王什翼犍是带着世子拓跋寔他们打猎回来后召见贺兰上月的。父王什翼犍很高兴,这从他脸上就能看出来。他从遥远的阴山策马跑来,进入到云中的营地,马上跃下马,一边将马缰交给随他而来的长孙肥,一边冲刚从马上跃下的大臣许谦大人说:“好开心啊,世子没丢我代王的脸。”

许谦马上说:“怎么可能呢,代王的儿子,个个是马上英雄,是金雕。”

代王什翼犍用赞许的目光看了许谦大人一眼,正要跟他交代什么呢,突然眼里闪进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女孩。那是代王一年前新得的公主,叫南格儿,是前年新得手的桦妃生的。桦妃年纪跟贺兰公主差不多,来自漠北草原上的柔然部,是柔然王最小的妹妹。前年代王什翼犍带兵五万,越过千里草原。自他继位以来,还从未跟漠北草原的柔然交过手。代王想试试柔然到底有多柔,结果兵马尚未压境,就把柔然王吓坏了,带着不到五千的兵力还有左右大臣,远远地前来迎接代王。柔然王继位不久,他的公主还小,就将自己父王的女儿、他的妹妹放在一匹高大的枣红马上,冲代王说:“柔然愿意世代护拥代王,愿意将上好的糜子、马畜、貂皮、牛羊贡奉给代王。”代王见柔然王如此有礼,当即就不想攻打柔然部了,哈哈大笑着说:“柔然王啊,草原上都说你不服我代国呢,我来看看,今日一见,原来你心里是有代王的。”

柔然王哪敢说不,马上堆起一脸的笑道:“代王千万别听信他人谗言,柔然自父王手上,就已归顺代国,柔然永远是向着代王的。柔然的牛羊、草木还有女人,都是为代王准备的,代王随时可以拿去。”

这一番话说得代王心里那个美啊。

“那好!”好字刚落地,代王纵身一跳,从自己的宝马上离开。柔然王刚要迎上来,代王又双腿一跨,跃到了那匹驮着柔然公主的枣红马上,双手毫不遮掩地摸了一把柔然公主的胸。柔然公主“哦”一声。身材娇小纤细如白桦一样不经风吹的柔然公主,却有一对结实而饱满的胸,代王像是验实了货一样,在马上笑了起来。

代王没再跟柔然王说什么,甚至跟部下交代的时间都等不及,双腿一夹,胯下一用力,一鞭子下去,枣红马便驮着他们,撒开蹄子欢跑起来。等将士们醒过神,他已跟柔然公主离开柔然领地好远了。一路边打马前行,边用空出的一只手解开柔然公主的长袍,急不可待地摸索进去。当他结结实实握住柔然公主那只已在怀里怦怦乱跳的奶子时,代王“呀”了一声,然后一个腾空,跃出了马背,再看时,他已跟柔然公主倒在了柔软的草地上。等后续兵马带着柔然王贡奉的牛羊还有马匹赶到时,代王已跟柔然公主在草地上热热火火来了一场。

代王非常喜欢他这个女儿,可能也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吧,能看到柔然公主那么快就将小巧精致的肚子鼓起来,几月之后就给他生下南格儿,代王对柔然的爱,上升了无数倍。打那以后,他不再对别的部落的女人感兴趣了,甚至对自己几个王妃都生出厌恶。他大把时间都花在了精致玲珑的柔然妃身上。

代王一把抱过迎他而来的小公主南格儿,用长满胡须的老脸扎了她一下。女儿欢快的昵叫声中,代王跟许谦大人说:“记得告诉贺兰王妃,明天她可以入帐议事了。”

这是多么让人温暖而振奋的消息啊。已经嫁过来三年的贺兰上月,未等许谦大人说完,就已激动得不知怎么是好了。她为这一天,等了三年。三年啊。想想离开贺兰部落,离开父王贺兰野干,离开她生活了十六年的漠北草原,来到这陌生的领地,不只是为了嫁给拓跋寔,更重要的,她要完成父亲的使命。可三年了,每每她提出这个要求,本来对她很不错也很能看得进眼的父王,都会突然眼一瞪:“入帐,我可不信贺兰那一套,你的任务是侍奉王子,早点给他生下一窝的小王子来。”

父王什翼犍总是拿这样的话来堵住她的嘴,以至于三年了她还从未走进议事的大牙帐一次。父王什翼犍的牙帐倒是进去过,父王可能也不太想伤她的心,当他一个人时,会差人将她叫去,除了拿略略不满的眼光瞅瞅她还干瘪着的肚子,对她不会再有啥恶意。

贺兰王妃在代王什翼犍面前,是不那么拘谨生怕的,偶尔还会顽皮一下。跟父王说起话来,她也不会像其他王妃那样担惊受怕。这一半归功于她的父亲贺兰野干,贺兰野干跟什翼犍也算是草原上有情有义的一对兄弟,又都是两个部落的头领,虽说拓跋族建立了自己的国家,贺兰部还没有,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们之间的友谊。相反,什翼犍对远在漠北草原的贺兰部,是打内心里敬重的。另一半,则全是贺兰上月自己的功劳。从嫁过来那一天开始,贺兰上月就没拿什翼犍当什么国王,而是只当作父亲。女儿在父亲面前总是可以撒娇的,这是贺兰上月自己的见解。当然,贺兰上月也不是一个怕谁的人,打小就这样,不像其他妃子,既惧怕代王的权威,更惧怕代王的野性。代王要是发起火来,那火也是能烧焦一大片草原的。可贺兰上月打小就坐在父亲贺兰野干的营帐里,对这些早已见惯不惊,帐内议事那一套,更不陌生,不只是能说得头头是道,个别时候,还能说出令帐中众臣还有王子们惊讶的话来。没这点本事,她可不敢到代王什翼犍的牙帐里去。

记得有次什翼犍问她代国当下最该做的事是什么。贺兰上月想也没想就说:“养精蓄锐,和善睦邻。”代王哦了一声,又问:“为何不说继续攻打那些讨厌的部落,让他们投降呢?”贺兰上月听出父王还是想远征,接话道:“代国现在是强大,继续征战也不成问题,但草原之大,绝不是父王能一口吞下的。况且草原之事,今日归顺明日叛离,代王兵马过去,压了境,部落惧怕,牛羊贡奉,父王一旦离去,这些人心里咋想的,父王怕就不能知晓了。”

“咋想的?”那天代王什翼犍来了兴趣,竟然凑过身子认真问起她来。

贺兰上月那天胆子也是大极了,嫁到代国来,她可绝不是只为做王妃的,她也有野心呢。于是就说:“代国也曾弱小,也曾被人欺凌过,父王要想知道别的部落咋想,只需想想代国最初的时候便行。”

贺兰上月以为,这番话代王听了会有所思。这话还是她在九岁的时候随父贺兰野干去拜祭先祖,回来的路上父亲跟她讲过的。父亲同时讲给她,一个部落每往前走一步,都必须回头看看自己的过去,不能因眼前的强大而忘乎所以,要牢记着部落走过的路。

贺兰上月是想拿这些话来劝劝父王。因为她发现,父王什翼犍是一个被野心烧昏了头的人,满脑子想的就是征战、抢掠。几天不掠人家不到人家地盘上扰一遭,他就浑身不舒服。哪想代王听了,立刻大怒:“你是在小瞧我代国吗?都说贺兰野干给我送来一个才貌双全、智慧过人、胆略非常的媳妇,没想到也只是鼠胆之辈,让我发笑。”

“哈哈哈哈。”代王说完,果然双手高举,大笑起来。这是他发威的标志,每次代王要发怒以前,必先举起双手,大笑一番。然后脸腾地一黑,双拳握起,那就有好戏看了。

贺兰上月一点也不畏惧,畏惧是捆绑人手脚的小鬼,贺兰上月厌恶这样的小鬼。她挺挺胸,一双亮黑有神的眸子不卑不亢盯在父王什翼犍脸上,振振有词道:“不是送来的,是父王亲自去漠北草原迎娶的。”

代王一惊。草原上很少有娶亲这一说,女人都是抢的,要么就是对方甘心情愿送来的。可贺兰上月不是这样。一国之君亲自去一个部落为王子迎娶新娘,这在草原上还属头次,是他什翼犍的首创。为此也遭到了其他部落一些冷讽和挖苦,就连自己宫内,也有异样的声音。尤其浣妃几个,整天叽叽喳喳说这事,好像他什翼犍做了多大一件丢人事。但什翼犍一点不在乎,他是一个只遵从于自己性格的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怎么开心就怎么来,从不去理会他人怎么说。可贺兰公主这番纠正,却让他不舒服,哪有这样跟父王说话的?不过什翼犍并没发火,一个能让他亲自去草原迎娶的女人,当然不是那么简单,这点什翼犍心里有数。不然,他也不会主动唤她进帐。不过他倒要听听,贺兰上月还能说出什么来,如果她的话平庸乏味,鹦鹉学舌般,只为了讨好,那他就不客气了,新账老账一起算。什翼犍想到这儿,道:“好,就算是我亲自迎娶的,那又怎样,莫非我是让你来阻挡我代国步伐的?”

“那倒不敢。”贺兰上月微微欠了欠身,脸上显出紫色的微笑。贺兰上月的笑真是有颜色的,有时如杜鹃般鲜丽俊美,有时又如朝阳般温暖而不炽热,更多的时候,她脸上却是平静如水面,只泛着淡而清的微蓝。

贺兰上月接着道:“代国是父王的代国,也是我贺兰上月的代国。贺兰上月虽是生在草原,但自父王打马前去草原那一天,贺兰上月就是代国的妃子,也是父王您的孩子了。代国兴,贺兰上月兴,代国有难,贺兰上月当第一个跟父王一同承受。贺兰上月所以婉劝父王,就是觉得父王长年征战,太过劳累,代国也太劳累。国跟家一样,跟人也一样,需要及时调理及时养息。草原上没有累不垮的马,同样也没有累不倒的人,国也一样,代国如果只知不停息地征战而不注重自身的养息,迟早会有大患的。”

代王微微点头,感觉这番话是有些道理,不过他又说:“大患在哪儿?”

贺兰见父王并没阻止她,越发有了信心,清清嗓子又道:“国之患,无非有三点:一是长年征战,得不到给养。代国不能只靠别人的牛羊来养活自己的万民,也不能只靠别人的狍子皮来过自己的冬,代国必须学会自己养自己。代国的草原上,得有自己的牛羊和肉食,代国的营帐内,不能只有弓箭和长刀,还得有粮食喂出的欢笑。其二,杀敌一千,自伤三百。自古以来,从没有不失一卒而得尽天下的,那些弱小的部落是伤不起,代国同样伤不起。连年征战,代国的将士们看似热血沸腾,可他们的女人呢?孩子呢?代王如果体恤下属,就该真心替你的子民想想,让他们也得闲跟妻子孩子在一起,过过百姓的日子。这样他们才能更愿意为代王冲锋陷阵,舍身杀敌,代国才能更加像一座山,坚不可摧,任何部落都拿它奈何不得。这三,怕是父王不愿听了……”

代王正听得津津有味,一听她卖关子,马上不快乐起来。

“讲!”代王什翼犍重重丢给贺兰上月一个字。

贺兰上月歇了歇,刚才那番话,听起来讲得朗朗上口,但她确也是惊出了几身汗的。她自己也没想到,平日在胸腔里反复折腾的话,一等到了父王面前,就变得支离破碎,不容易连成串了。她有点恨自己,怎么能如此不争气呢?还好,父王对她这番话还算满意,这从父王的神态上就能看出来。

观察表情,也是父亲贺兰野干打小教给她们姐俩的本事。父亲有句话很是经典:

“懂其心,观其颜,察其神,方可与之语。”意思便是,你要打算跟一个人对话,就要先读懂他的内心,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还要看准他的外部表情,知道此时此刻他心里想什么,从他的神态进一步去判断,只有做到这样全面,你才可以把你的话讲出来。不然,要么无用,要么就会招来灾祸。

“这三嘛,便是代国内部。”贺兰上月试探着又说了一句,认真地望住父王什翼犍的脸。其实这第三,她也吃不准呢。没嫁到代国以前,从父亲还有哥哥贺纳那里,听到代国以及什翼犍一些事儿,大致是说代国表面看似强大,在草原上称雄,里面却是千疮百孔。代王几个妃子间,尤其黛妃跟浣妃两个,合着就能唱出一台戏呢。慕容王后所生的世子拓跋寔兄弟几个跟庶长子拓跋寔君还有黛妃所生的拓跋窟咄之间,也是矛盾重重,算计一个多过一个。更别说众臣间还有那么多不合。到了代国,贺兰上月是把这些当成重头戏认真观察了的,她发现,貌似壁垒森严的代国,内部真是藏着危机呢。但这些危机,贺兰上月一时半会不敢讲出来。

她知道,代王特看重他的权威,任何伤他权威的话,说出来都可能是死罪。贺兰上月不想这么早就死掉,她还没给世子拓跋寔生下孩子呢。

4

那天代王还要问,却被突然闯进来的大臣长孙斤打乱了。长孙斤是以外臣的名义被代王派去铁弗部的,向铁弗首领刘卫辰送传口信。铁弗跟代国的关系看似简单,代王征服了铁弗,铁弗也表示愿意归顺代国,不再与代王为敌,每年向代国贡奉牛羊、征战用的马畜还有貂皮,可是事实却远非如此。铁弗部嘴上答应却远没有行动,这惹火了代王,代王让长孙斤大人带着随从,前去铁弗部,明确告知他们,胆敢再不进贡,代国的战马一月间可踏平铁弗。

长孙斤这个时候进来,代王什翼犍明显不高兴,但代王又是一个十分给大臣面子的人,于是笑着说:“长孙大人回来啦,快坐快坐。”又差侍女给长孙斤捧来奶茶。长孙斤接过奶茶,纳闷地将目光往端坐在代王下首的贺兰王妃脸上瞅了瞅。心里暗道,这翁媳俩单独在帐内做什么呢?

代王看出他的意思,笑道:“几日无战事,本王闷得慌,叫来世子妃扯扯她父王野干大王的事。”

原来是这样。长孙斤长长地哦了一声,捧到嘴边的奶茶碗又缓缓放下来,斜眼看着贺兰王妃道:“那人有什么好扯的呢,跟代王比起来,顶多也就算得上一只懒洋洋的麋鹿,现在连角都没有,野性尽失。而代王才是草原上最强悍的猎手,他们不过是代王嘴边的肉,手里捏的软兔,代王啥时想尝了,张口咬他便是。”

一句话说得翁媳两人全绿了脸。贺兰王妃尤其气得,当下起身要离开。代王也知道长孙斤这话伤着了儿媳,谁都知道长孙斤是个说话刻薄尖酸的人,他心里总是装着怒气,见谁都想挖苦几句。尤其对贺兰野干,气更大,因为当年他曾败给野干呢。

代王也不好怪罪,毕竟长孙斤是他倚重的人,只好冲贺兰上月道:“世子应该回来了吧,你去看看,让他到帐中来议事。”

那句因长孙斤干扰掉的话,至今仍然没能讲出来。一是没有机会,长孙斤给代王带来一个坏消息,铁弗部竟然不按代王的旨意按时送来贡品,反倒暗中跟长安的苻坚眉来眼去,颇令人担心。二来,长孙斤又告诉代王,铁弗首领刘卫辰从长安带来一妖艳妃子,苻坚送的。此女真是世间尤物,草原难觅,尤其那双眼,媚得不成样子,一掠夺五魂啊。长孙斤用了足足一个时辰,而且是当着世子拓跋寔的面,跟代王描述了刘卫辰新娶的妃子,直把代王什翼犍那颗本已安稳下来的心又给说得……

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铁弗部的傲慢和跟苻坚的暗中勾结,彻底激怒了代王什翼犍。代王什翼犍决计要再次对铁弗出兵了。如果不是一个月前那场大雨,彻底湿透了草原,怕是跟铁弗部的战事已经挑了起来。那场大雨让黄河水汹涌,而铁弗跟代国隔河而望,代王带兵到河前,又摇头而归。但他并没打消这个计划,自那天起,代王什翼犍在帐内下达命令,要各大臣包括各位王子,天天加紧骑射,不得松懈。还着长孙斤几个拿出一套可行的过河征战的方案。

云中又升腾起一股肃穆杀气,瑟瑟的令人发抖。王子还有各位将领每天都要出去,或驰骋于草原,或穿行于山林。总之,代王不会让每个男人闲下来,他要强兵呢。每每这个时候,代王什翼犍就顾不得唤贺兰上月进帐了。贺兰上月那天未讲完的话,就又沉甸甸地压在了心中。而这些话,贺兰上月认为才是最该跟父王讲的。

贺兰上月越来越认为,代国的内患远盛于外患。尤其这个长孙斤,太危险了。贺兰上月刚到代国时,是非常喜欢长孙斤大人的。早在嫁到代国前,她就耳闻长孙斤大人太多传奇,此人作战骁勇,战法多变,尤其对过河作战,创造出了很多让人拍手叫绝的战法。代国军队能跨河作战,完全得益于这位长孙大人。是他发明了浮桥,还有羊皮筏子,也是他教会了代国军队如何夜渡黄河。他还能将战马及作战所需物资快速、安全地运到黄河那边而不被对岸的敌军所察觉,这让代国军队的作战能力提升了好几倍。长孙斤最早是北部大人拓跋孤的旧臣,是北部大人拓跋孤非常器重的一员大将。在北部大人手下,他就有过许多了不起的战绩,这些战绩让草原各部落每每谈起代国来,都不能不提这位长孙大人。父亲贺兰野干大人曾经十分欣赏他,贺兰上月还记得,父亲有次跟哥哥贺纳还有她几个聊到贺兰族的安危时,就说帐中如果有长孙斤这样一位战将,贺兰族将少去诸多后患。可见在父亲贺兰野干心里,一个长孙斤能抵得上千军。贺兰上月因此而敬重这位大人。嫁到代国,她一直对长孙大人客客气气。突然有一天,她发现,长孙大人跟传说中的长孙斤不一样,贺兰上月不是怀疑他的能力,而是怀疑他的心计。

有心计的男人真是可怕。这心计要是用在谋反作乱上,那就更可怕。

长孙大人平日表现得意志消沉,看似对什么都漠不关心,但那是假象。贺兰上月总觉得,那双乌鼠一般的小眼睛里,老是藏着一股异样的光。尤其从燕凤大人那里听到许多关于长孙斤的传说,贺兰上月就更觉得这个人可怕。贺兰上月现在虽然不知道长孙斤到底在谋划着什么,但她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代国怕是要经受内乱。再联想到长孙斤跟庶长子拓跋寔君、王侄拓跋斤几个的暗中来往,还有她从呼兰俊那里听到的一些事,贺兰上月的心就更紧了。

可这些话她没机会跟代王讲啊。

这一天,代王突然传话过来,明日她可以进帐了。

贺兰上月那个高兴,皱了几个月的眉终于舒展了。

这一天的世子拓跋寔也很开心。

一大早起来,父王突然把几个王子还有帐内大臣燕凤、许谦、内侍卫长孙肥等叫去,说今日是个吉祥之日,让诸王子去野狼谷狩猎。

“也该看看他们的本事了,不能让他们像兔子一样整天守在窝里,本王可见不得养一群废物在笼里。再说最近一直固守在云中,想必各位都馋了,让王子们弄点野味给大伙开开胃。”

一听野狼谷,拓跋寔脑子里嗡一声,未等几个王子说什么,他便急急道:“父王干吗要去那个地方,想尝更美的猎物,还是去南边的百谷山,那里才有父王喜欢的珍禽异鸟。”

有段时间,父王见不得这类大兽,专挑那些稀缺的珍禽,说那才是上好的美味。什翼犍不满地瞪了世子一眼:“本王今日就想尝尝野狼的味道,知道不?”

世子拓跋寔心里一黑,知道父王主意已定。这当儿就见比他年长三岁的、什翼犍胞弟拓跋孤的儿子拓跋斤笑着走到代王跟前:“代王说得对,这世上什么味道都比不上野狼的味道,敢跟野狼拉弓的人才是草原真正的主人。”

世子拓跋寔立刻清楚,去野狼谷一定是拓跋斤的主意。

拓跋斤跟浣妃还有她儿子,也就是庶长子拓跋寔君关系密切得很,平日有事没事就往浣妃帐里去。

世子拓跋寔不是惧怕野狼谷,而是野狼谷对于他太过敏感。他知道贺兰妃曾误闯野狼谷的故事,但他怎么也不相信,那种情景下贺兰妃能活着回来。宫里的人都说,是贺兰妃身上的奇香救了她,狼群被奇香熏倒了,忘了伤人。也有说是贺兰妃胸前那面神镜关键时候发出了奇特的光,眩花了群狼的眼睛。还有说得更奇的,贺兰妃身体里有狼的味道,群狼一开始没嗅出那熟悉的味,差点误伤了贺兰妃,等扑向贺兰妃时,那股熟稔的味道突然喷散出来,狼们一嗅,立刻就觉得亲切,再也不拿贺兰妃当敌人了。

这些说法世子都不怎么相信。没错,他知道一些贺兰妃的身世,来自漠北贺兰草原的上月公主一岁多时真的丢过一次,是野干大王粗心导致的。野干以为上月公主跟他所有的家眷们安全地坐在南去的牛车上,就兴高采烈出发了。那次贺兰野干是要先过阴山,然后再过黄河进入中原腹地,如果有可能,他还想带着几个儿子、三位公主去长安城看看,结果刚过了黄河,卫兵突然向他禀报,上月公主没在牛车上,很有可能丢了。

贺兰野干大惊,立刻命众人去找,结果寻找了将近半个月,也没找到他心爱的公主。贺兰野干被迫放弃了那次远行,又沿原路从阴山回来。他把自己丢掉的一只靴子找到了,但就是没找到贺兰上月。大家都以为年幼的上月公主被野狼叼走,怕是早就变成一块风干的狼屎了。因为穿越阴山时有人还亲眼看见上月小公主坐在牛车里,过了阴山,似乎就没人再有关于上月公主的记忆了。

贺兰野干花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将穿越阴山的那条道来来回回找了好几遍。最终死了心,他也相信这位可人的小公主是丢在山谷里被野狼叼走了。为此他小病一场,还把护卫家眷的几个侍卫打断了胳膊。但是两年之后,贺兰野干带人去狩猎,竟在山林中意外地发现了一个狼孩和一群狼在一起,那个时候贺兰野干已经有了另一位小公主贺兰苁蓉,对丢失的上月,记忆已经变得很是模糊。这个狼孩一下让他记起了自己的那个失误,大叫着扑向狼孩,一把将她搂进怀里。狼孩身上发出一股诡异的味道,贺兰野干嗅了一口,猛地将她推开,说这不是他的上月,这简直就是一只狼崽。没想到被贺兰野干骂作狼崽的孩子突然哭出了声,那一声让野干从巨大的怀疑与震惊中醒过神。

“我的上月,我的心肝肉啊。”

贺兰野干哭了。

贺兰野干猛地就朝阴山方向跪下了,而且冲整个草原发下毒誓,若非情不得已,贺兰部每一位将士,都不得将弓箭对准阴山之狼。贺兰野干后来才知道,当年贺兰公主丢了后,是一只母狼衔走了她,然后将她跟几只狼崽混在一起养了两年。

当然,这样的誓言是很难兑现的,草原上一个部落要生存下来,不射杀掉无数头狼那是断然不可能的。但贺兰部跟狼群的感情,却从那天起明显改善了许多。至少在骑马狩猎时,他们会尽可能避开狼群。上月公主真是回来了,这之后便发生一些离奇的事,包括上月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消失一阵子。起初贺兰野干还担心,后来竟连担心都不用,因为每次上月公主都会平安地回来,而且身上会多出一些特别的东西。

对贺兰草原上传得玄之又玄的这些说法,世子一向不当真。但贺兰身上的异香他却是真真切切嗅到过的,胸前那块弯月状的镜子,他也不能说没触摸过。贺兰妃说是胎记,世子不信。

贺兰妃那次迷路,差点在野狼谷出事,最终又平安回来,让人们对贺兰妃的身世更加起疑,草原上对贺兰妃的传言沸沸扬扬,要多邪乎有多邪乎,就差直接说她是狼女了。

对此世子都会摇头。但“野狼谷”三个字,却在世子心里成了一种禁忌。包括对狼,世子的态度也很怪异。这就越发让人们相信,来自贺兰草原的上月公主,现在的世子妃,跟狼是有扯不清的关系。这关系现在已深深影响或是危及到了世子。因为在人们的记忆里,世子拓跋寔还从没猎杀过一只狼呢。

莫非,这就是他们的姻缘所在?大家都说不清。

野狼谷是阴山最为险要的地方,也是代王最看重的地方,因为它是云中之屏障。远在南边的铁弗部想要偷袭云中,只有翻越野狼谷。换别人代王什翼犍根本不怕,野狼谷地势险要,沟壑丛生,里面野狼成群,还有豹子和野猪时常出没。如果误闯进去,十个有八个活着走不出来,所以有“夺命谷”之称。可铁弗刘卫辰是比野狼还要狡诈的人,自小就在丛林中长大,越是险要的山谷,对他来说越如平川。所以代王总是担心,铁弗会避开草原正面冲撞,从野狼谷抄近路来袭。所以他一再要求庶长子拓跋寔君加强防卫,不可有丝毫麻痹。

拓跋寔君压根是不想去镇守一方的,虽然野狼谷离云中离宫不过几十里远,但他认为这是遭贬。封拓跋寔为世子,拓跋寔君就一肚子不高兴,四年前世子受封大典,祭坛面前,他和浣妃母子俩还冲代王演过一出呢。若不是慕容王后主意坚决,面对死亡从容而坚定,怕是今天坐在世子位子上的,就是他拓跋寔君了。

想到这儿,拓跋寔突然醒悟过来,冲眉头皱起的父王说:“既然父王一心想尝狼鲜,那世子第一个给父王宰头野狼来。”说完,也不管父王什么态度,跃身上马,第一个冲出营地。

代王什翼犍看着世子马上的英姿,冲拓跋斤和几位大臣说:“这才是本王的儿子,代国的世子。好,各位坐等,今天以战果论英雄。”

所谓以战果论英雄,是代王什翼犍到云中后立下的一个规矩。为振奋士气,也为了强兵,代国常常要搞一些狩猎比武或是夜袭什么的,每次活动,都要选出一位获胜的英雄来,由代王什翼犍亲自奖励。或牛羊,或女人,有时还会划一片属地给获胜者封王。

到了野狼谷,世子拓跋寔的心却突然虚起来。世子拓跋寔惧怕野狼,至今还是一个未解开的谜,也是代王屡屡对他不满失望的一个缘由。拓跋寔自己也不知道,为何面对别人眼里无比凶残的狼,他不但生不出憎恨反而有一种暖暖的情怀,他喜欢嗅狼的味道,那种带着野性的甚至暗含着几分血腥的味道在别人鼻子里会激起强烈的憎恨,到他这里却有几分亲切,几分熟稔。他还喜欢抚摸野狼的毛,每次别人猎了狼回来,他都会禁不住心生悲凉,面带苦楚,双手抚着死去的狼,长久地难过。不过他很是喜欢双手抚在狼身上的那种感觉,每每把双手搁上去,都会有一种奇怪的悸动,整个心在跳、在烧,血也在升,他会不由自主地将半个脸贴上去,贴在还发着热的毛皮上,轻轻的摩挲中,眼里会有湿热的泪掉下来,感觉这个世界上只有狼毛才能让他心里踏实。

拓跋寔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很说不清。面对其他野兽,不管是凶残的狈还是狡猾的豺,他都下得了手,既准又狠,独独这狼……

父王骂他是一个无用的人,几次面对狼群,他都像个懦夫一样松软下胳膊来,已经拉开的弓跟着他的头颅一起无力地垂落,耷拉下来,气得父王在边上恨不得一箭穿了他。这个心结打小就有,还未被立为世子前,母亲慕容王后就深深为他担忧,认为一个连狼都不敢碰的男人是不配被立为世子的。拓跋寔痛苦地跟母亲说,不是不敢,是他一见到狼,心里就泛起一种奇怪的东西,这东西害了他。

是的,这天,这东西差点再次害了拓跋寔。

到了野狼谷,父王让他们分头进山,指明不可避开险谷。父王向来认为,越是敢往群山中险要的地方穿梭,就越有鲜卑人的血性,鲜卑人可是啥山都走过的。拓跋寔没敢犹豫,骑马率先往山林中奔去。

野狼谷的险峻拓跋寔领教过不止一次,每一次来,他的感受都大不相同。包括那次从盛乐回来,他看到的野狼谷,又是不一样的,甚至还发现了一个神秘的洞穴。

盛乐是代国国都所在,先王带着拓跋鲜卑一路走来,最终看中了那里的宽阔与肥美,决定在盛乐扎下根来。但父王什翼犍不大喜欢那里,认为盛乐太过安逸也太过享受,会让代国的百姓还有各位军中将领变得懒惰颓废。父王什翼犍喜欢一生奔走在草原上而不愿意天天坐在盛乐的暖帐里跟妃子们歌舞升平,他认为男人就应该不停地奔走不停地征战,他喜欢马上生涯。当然更重要的原因也是继位之后发现,在盛乐安享太平让他的王子还有几位大臣认为天下太平,强大的代国再也不需要经受风雨。可是没想到,他在盛乐宫还没待上两年,就遭到了两次外敌的洗劫。一次是铁弗部,一次是敕勒部。所幸两次都未能成灾,有惊无险地度过了。打那以后,代王就再也不愿意待在盛乐。后来他在征战中看中云中,便将这里当作自己的离宫。贺兰公主被狼群围困,差点丢掉性命,让远在盛乐的拓跋寔惊出几身汗。他从盛乐起程,不分昼夜赶回云中,匆匆跟父王打完招呼,就急着去见妻子。贺兰王妃也是一个多月没见到丈夫,两人先是紧紧拥在一起,尤其拔跋寔,他在盛乐听到的消息可比现实可怕得多。说是贺兰王妃被狼群撕咬,狼群撕开了她的衣服,咬断了她内衣的带子,她的两只丰硕健美的奶子都不在了,大腿被咬掉好几块,血淋淋的成了残废。他抱着妻子,不停地问,好吗,好吗?贺兰王妃被丈夫的热情还有挂念感动得热泪盈眶,不停地说:“这不好好的嘛,在,一切都在呢。”他还不放心,非要掀起衣服来看。那可是大天白日呢,帐外不停地有人走来走去,可他不管不顾,愣是剥葱一样剥开了紧裹着贺兰王妃美丽身子的皮袍还有短裙,直到确确实实握住那两团坚实的存在,他才长嘘一声:“天啊,真的还在。”

第二天,他瞒着所有人,只带了长孙肥还有另一个侍卫,去野狼谷贺兰遭袭击的地方。到了山崖前,那里出奇地安静,既嗅不到野狼的味道也看不到一丝危险。倒是满山的杜鹃开遍,释放出无比的清香来。山谷那一侧,也是一望无际的翠绿,满眼的松柏还有叫不出名的树种丰满着他的视钱,山崖下有一壮丽的瀑布,但也只看到飞动的水帘却听闻不到水的喧嚣,是那瀑布离他站的地方太远,水声被大片大片的林子还有灌木吸走了。

他回过身来,仔细盯着脚下看,那是一块大约能扎下十来个牙帐的平地,一面临山,一面便是望不见底的沟崖。别处都是林木交错,灌木丛生,就连他们走进来的路,也基本被灌木还有树枝遮挡,独独那一块,却平展得出奇。地上是叫不上名的各色野花,开得花红满绿。那些散发着芳香的小草,好像从未经过什么惊扰。拓跋寔疑惑了,不大相信这样一块地方,会发生那么离奇的事。长得无比新鲜的草丛上,一点血迹也没。根本就不像是几天前这里有人挑死过十几只狼。

世子拓跋寔站在蓝天白云之下,眼望着茫茫的群山和险要的沟谷,心里一时疑云重重。究竟怎么回事?一同跟去的侍卫长孙肥也是一脸的纳闷,不住地将目光往那个年少的侍卫脸上望去。当天贺兰王妃遭狼群袭击,这名侍卫是跟在队列中的。他看到眼前景象,一双眼睛惊得眨都不敢眨一下,嘴里不住地说,不可能,这绝不可能。那天他真是用刀挑过一只狼的,他还清清楚楚记得,那只狼被他挑在了崖畔下一棵歪脖子树上。可此时,他竟连那棵歪脖子树也找不到了。

这一天,拓跋寔没去别的方向,而是再次骑马走这条险道。由于常年在山林中奔走,胯下的灰色坐骑早已习惯在这种山间小道上放开四蹄,身后紧跟着打马而来的长孙肥。两人行至悬崖前,照样的山花烂漫,香气四溢,谷中依然看得见如帘的水瀑,似布一样拉开。但这天他听到了水声,在山谷里轰轰作响。山野依然寂静,除了谷底传来的水声,再无任何异响,就连风也听不到。他跟长孙肥前前后后看了一阵,依然找不见半点血腥。后来他盯着身后山峰,盯着盯着,突然看见两块巨石中间露出一线天来,他兴奋地扑过去,几下便拨拉开上面腐烂的植被,又抽刀砍去密密的树丫和枝条,那条石缝便清晰起来。贴耳过去,一阵清凉喷出,那是从远处呼啸而至的风,因为石缝过于狭窄,风便变成了刀子,直刺到脸上。但他忍着,仔细听半天,就确信那里是一个巨大的石洞了。他从踩着的一块石头上跳下,让长孙肥再去听。长孙肥听了一会儿,也确信他们遇见了石窟。两人竟然忘记了代王让捕杀野狼的任务,长孙肥跑到石崖边上砍下一胳膊粗的树枝,做撬杆用。两人折腾半天,终于合力撬开堵在洞口的石块,就听得轰一声,里面先是响起巨大的嗡嗡声,紧跟着就呼天震地了。

“狼窟!”长孙肥大叫一声,从站着的石头上惊跌下来。拓跋寔也被惊住了,还没来得及细看,脚下一滑,也从石块上跌落下来。

二人爬起,想继续踩上石块探个究竟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窸窸窣窣的,仿佛脚下的草在动,身边的山也在动。拓跋寔同时嗅到一股亲切的味道。两人同时转过身,立刻被惊骇了。刚才空无一物的草地上,突然冒出一双双蓝幽幽的眼睛来,那是狼的眼睛啊。狼们四散排开,围成半个圈,齐刷刷地盯住他俩望。长孙肥眼疾手快,眨眼工夫,腰间的弓箭已经取下,弓拉满箭上弦。拓跋寔惊出一声:“长孙不能!”同时伸出一只手,将长孙肥一把拖到身后。

狼们似乎对长孙肥那个举动没有反应,它们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世子拓跋寔身上,就像盯住一个怪物,但又不进攻。山间空气立时变得紧张起来,拓跋寔冷不丁吸了一口气,直觉得刚才还是花香满谷,芳香沁人,顷刻间就变成了火辣辣的浓腥味。眼前围了有七八只狼,而且全都是公狼,领头的那只个头分外大,一双暴眼喷着蓝色的火舌,喷着喷着,忽然软下来。拓跋寔清清楚楚地看见,头狼眼里的凶残不见了,竟慢慢地、慢慢地变成一种温情,一种暖暖的光。

它竟羞涩地低下了头。

拓跋寔惊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没有一丝儿的胆怯,只是有种不适应。略一怔,淡定下来,冲长孙肥道:“它们没有恶意,不可掠杀它。”

“世子忘了我们的来意,怎么能拿野兽当朋友呢,快动手吧。”说着又要拉弓。拓跋寔一把将他的弓夺掉,又冲狼群笑笑。奇怪,头狼竟也冲他晃了晃脑袋,还伸了下舌头,舔舔嘴巴,整个一副柔情的样子。真的是柔情。见拓跋寔真没有攻击它们的意思,便抬起脚步,慢悠悠晃着,往狼窟那边去了。

长孙肥惊讶地看着这群野兽,只见它们在头狼的带领下,放弃了跟他俩的对峙,一个个晃着身子,朝他们刚刚扒开的石洞走去。片刻后,狼们像猴子一样盘坐在石洞四周,居高临下地看住他俩。不远处,又有一群狼晃过来。

拓跋寔这才看清,原来这群狼是从山崖下几十米远的地方蹿出来的,那里也有个洞,跟他们刚刚扒开的这个洞穴是连着的。

半个时辰后两人离开,狼群既然没有攻击他们的意思,他们也绝不敢轻举妄动。那股熟悉的味道出现时,世子拓跋寔的心,已经弥漫成一片,哪还有张弓怒射的意思。倒是长孙肥,既惊讶又怕,等走出那块草地,找到坐骑时,长孙肥整个身子都已让冷汗湿透。

“世子,我又长见识了,这群兽真的跟你没有敌意啊。”长孙肥边打马前行边说。坐在马上的世子拓跋寔一言未发,他自己也搞不清,这一切究竟怎么回事。想想很诡异的呢。

长孙肥忽然想起一件事,“吁”一声勒住马,回头兴冲冲地说:“微臣知道了,一定是神灵保佑世子和王妃,上次狼群见了王妃,就一个个吓得缩了起来,王妃一丝伤也没受。这次也是。世子,野狼谷是我们的福地啊,这里的山神树神一定保佑世子跟王妃呢。”

长孙肥一激动,就说成了我们。

世子也不怪他,心里一震。他是不敢跟贺兰王妃受惊那次联系在一起的,王妃有王妃的秘密,可他呢?他知道贺兰王妃是狼群不伤的,不仅不伤,还要保护她。但这些真的跟他没关系啊,王妃那个秘密打小就有,是发生在漠北草原贺兰部落的事。那时他还不认识贺兰,也不知道草原上有一个美丽的上月小公主,更不知她传奇的身世。可……

拓跋寔想了会儿,不想了,就当是他跟贺兰王妃有着一样的秘密吧。可讨厌的长孙肥,竟然反复提及此事,又弄得他心绪不宁。莫非真如长孙肥所说,山神护着他?念头刚一出,世子拓跋寔腾地从马背上跃下,照着狼窟的方向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大鲜卑人从来对山神是不敢冒犯的。长孙肥已经策马远去,回头一看世子跪在山林间,惊得立马打马归来,从马上跃下来,跟世子一齐跪下。

两人结结实实给山神磕了三个响头。

拜过之后,世子拓跋寔心里安定了些,二人上马往回赶。路上长孙肥跟他提及一件事,前几日代王暗中差许谦大人来过一次寔君王子的营帐,似乎对这一片不大放心。

“有何不放心的,寔君也是父王的儿子呢。”拓跋寔向来对云中各种传闻不当回事,对宫里那些钩心斗角尔虞我诈的传闻,更不上心。他是一个没有任何杂念的男人,心思一半在父王身上,剩下一半,就完全交给贺兰王妃了。贺兰王妃非常感激他,不过偶尔也会跟他提起一些令她担心的事,比如寔君王子老是跟拓跋斤在一起,眉来眼去,尽弄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还比如寔君母亲浣妃常常指点着她的肚子,说她是一只不会怀崽的母鹿。有次她去云河边戏水,浣妃跟黛妃两个娘娘也正好去河边,看见河中心一对亲昵的野鸭子,浣妃娘娘咯咯笑着说:“相欢顶什么用呢,没用的东西,一只蛋也看不见。”说着还假模假样地抚摸着黛妃肚子,做出一脸的惊讶状,“哦,姐姐又有了啊,真羡煞人。”这话当然是故意讲给贺兰王妃听的,那时节黛妃娘娘又怀了孕,可惜后来没能成活。拓跋寔对这些向来一听而过,从不往心里去。虽然也为贺兰王妃的肚子着急,但他绝不会听浣妃娘娘她们的教唆,再纳一房妃子。有天浣妃娘娘还将他叫去,说铁弗部那边,有一位美丽的公主,是铁弗王刘卫辰和善妃生的小公主,有着雪一般的肌肤,还比画着自己的身体说,小公主年龄虽然不大,十四岁,双胸却发育得十分傲人,尤其那屁股,她将手做环形状,抚摸着自己已经变形的屁股说,如山峰一般浑圆。最后她讲,要是世子有意,她马上差人跟铁弗王去提。

拓跋寔跟父王一样,向来对铁弗王没什么好感。就算他要妃子,也绝不会从铁弗部中挑选,更不会选刘卫辰的公主,何况到现在,他也绝无另娶的意思,他的心早被贺兰王妃塞得满满的。他想,浣妃娘娘所以说这些,一定是知道他和父王憎恶铁弗部,而庶长子拓跋寔君的妃子,偏又是铁弗部那边的。拓跋寔轻轻笑了笑,没把心中的厌恶表示出来,只道,他一切都听父王的。让浣妃讨了无趣。

宫中常常有这样的事,不只是浣妃,就连母后的妹妹黛妃娘娘,也因父王立他为世子,而对他和贺兰王妃有了别的看法呢。但他真的不想去理会这些。他想只要父王在,代国就是完整的,他可不想让自己搅到是非里去。为此他已不止一次提醒贺兰王妃,让她千万别犯上,更不得说浣妃还有其他王子的坏话。

“代国是父王的,我们也都是父王的,不能让父王为这些事分心,否则对代国就是灾难。”

此刻听了侍卫长孙肥的话,他依然坚持着那个想法,一点没有感兴趣的样子。长孙肥急了,冒着犯上的禁忌又道:“代王见拓跋斤大人老跟浣妃母子在一起,应该是担心他们之间有啥不轨的图谋吧?”

一听不轨图谋,拓跋寔扬鞭催了马一下,嗓子里冒出两个字来:“他敢!”

长孙肥看着打马而去的主人,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叹出一声来。这位少年,虽然年纪比拓跋寔要小,但心思可成熟多了。不论是铁弗还有敕勒,还是宫中各位之间,哪里有异样,他都能第一个嗅出来。宫中不太平啊。年轻的长孙肥再次抬头看着主人,心里暗暗道,世子对代王的忠诚是无人可比的,对王妃的爱也是别人不可攀拟的,但他就是缺心眼。

长孙肥耳边猛又响起许谦大人的话来:“代王始终认为他在代国的地位还有权威是至高无上的,可他哪里知道,这些王子还有王兄,个个狼子野心,就连他枕边人,也不能信任啊。”

骑在马上的长孙肥打了一个冷战。瞬间他又想到两道清澈却很是无助的眼神,那是贺兰王妃的眼神,她可是把什么都能看清,却又阻止不了,甚至连一个信她的人都没有。

长孙肥的心更暗了。分神间,世子拓跋寔早已跑得没了影,长孙肥不敢再发怔,快鞭追去。

二人回到营地,因为各自有心事,加上又遇见了奇怪的狼群,似乎早已忘了代王让他们进山的目的。等看见父王还有其他几个王子时,拓跋寔心里才猛地响了一声。“糟了!”他冲自己说。

代王什翼犍看他空着双手回来,两人马背上也是光光的,眉一蹙,脸立刻露出愤怒:“出去大半天,竟然空着手回来,看看他们,可都比你小呢!”

拓跋寔不用看也知道,弟弟们肯定是满载而归。尤其庶长子拓跋寔君,这一带是他的属地,依鲜卑人对山野的征服,这一带他早已熟悉不过。果然拓跋寔君骄傲地站在父王身边,他那匹黑色战马上驮满了战利品,一只公狼几乎被他活擒了回来,狼眼里还往下噗噗掉血呢。拓跋寔慌忙扭过头。不想父王的声音跟着就到:“拓跋寔,你个没胆量的熊包,把头转过来,看看他们!”

拓跋寔只好扭过头,只见父王四周,全是猎品。地上堆满了珍禽异兽,血迹未干的猎物,此刻就成了王子们炫耀的资本。拓跋寔君带着鄙夷的神情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不屑。其他几个王子虽然未对他嘲笑,但看到他们猎获的兽类,也让他无地自容。就连他的三弟拓跋元仪,也乐呵呵地摆出一副得胜的样子,一只小手里竟也提着一只山鸡。

他才十岁过一点啊,骑马射猎也就是今年才开始的事。世子拓跋寔惭愧地低下了头。

“废物,还有脸回来,本王都让你羞耻得不知脸往哪儿放了。”代王的叫嚣声响彻在草原上。长孙肥担心代王要惩罚世子,嗫嚅着想解释几句,嘴刚张开,就被拓跋寔一眼瞪得倒退三步,话也咽了回去。

代王什翼犍这天真是气疯了。他往前跨了几步,提着打马用的鞭子,指着拓跋寔的鼻子说:“你个孬种,懦夫,羞煞我大拓跋的脸。这谷里四处是往我弓箭上撞的困兽,你居然一头都猎不到。胆小如鼠的家伙,到现在都过不了狼这一关。当初我就不该听你额娘的,扶你做世子。你对得起对你抱有厚望的父王吗?对得起为你走上祭坛的额娘吗?当初你额娘可是向本王还有所有大臣保证过,说你会成为万兽的克星,会成为我大拓跋最厉害的一张弓……”

代王还在吼,手里的鞭子举起来又放下,看得一边的拓跋寔君和拓跋斤既期盼又失望,恨不得接过鞭子,替代王狠狠抽他。

拓跋寔哪里知道,今天这场狩猎,是父王特意为他安排的,目的就是让他在诸王子还有大臣面前体面地露一回脸,也给他一个理由,让他能从容地将世子封为帐前先锋、代国大将军。

这样的计划早在两年前就有了。两年前,代王什翼犍带兵出征遭敌军围困,担任帐前先锋的长孙斤不知何故,未能第一时间营救,差点让他成为敌人的俘虏,什翼犍大为恼火,同时也意识到居功自傲的长孙斤不再靠得住,一怒之下将长孙斤帐前先锋废了。可是两年来,偌大的代国竟然找不到一位新的帐前先锋,帐前先锋还有大将军两大要职不得不由他亲自兼任,代国军队也由他直接统率。庶长子拓跋寔君倒是能征善战,也替他打过几次漂亮的胜仗,可他能把这么重要的权力交给庶长子?

什翼犍一心想栽培的是世子拓跋寔,这也是老臣燕凤和许谦的主张,可世子不争气啊,竟然过不了狼这一关,这令他的计划迟迟不能实现。当初也正是因为这,差点不能立拓跋寔为世子。若不是死去的慕容王后再三向他保证,什翼犍怕还真下不了这个决心。就这,为立世子,代王什翼犍也是费了不少周折。

记得盛乐搭起祭坛那天,代王什翼犍的心是阴的。按拓跋家族的族规,要想立王子为世子,其生母必须在祭坛上抽出儿子的刀,自刎于族人面前,以示扶持儿子的决心。什翼犍真是舍不得王后去死啊,为此他几天几夜合不上眼,是王后给了他决心,也是代国的未来让他最终下了狠心。可是上祭坛那天,面对漂亮多情跟他共过二十载风雨的慕容王后,什翼犍心里又打起了退堂鼓,真想冒天下之大不韪,一怒之下废了这祖规。可众人的眼睛齐刷刷盯着他,黛妃还有浣妃几个眼里全都是狼一样蓝荧荧的光,就等着看深受他宠爱的王后走上断头台。那天他刚一犹豫,庶长子拓跋寔君马上凑上前说:“父王,王后身子金贵,怎么能为了世子之位而取其性命呢,万万不能啊,儿臣情愿用我母亲的生命代替王后。”此语一出,所有的人都惊了。什翼犍心头更是一震。同样按族规,如果祭坛上死去的是拓跋寔君的母亲浣妃,那世子之位理所当然就会是庶长子拓跋寔君的。代王早就察觉到浣妃母子的野心,平日里浣妃说王后坏话已不止一次两次,而对她儿子拓跋寔君,也没少吹枕边风。但什翼犍心里有数。浣妃曾是慕容王后在慕容家的婢女,是随慕容王后一起嫁到代国的。也怪他什翼犍,有天喝了酒,本来是冲慕容王后去的,结果快到牙帐时遇见了婢女。心血来潮,竟一把抱过婢女,在草地上又摸又亲起来。天下的女人是不一样的,有些女人温柔体贴,在你怀里温软如水,慢慢融解你销蚀你。有些却不,她是干柴,是烈火,压根碰不得。一碰,那火立时蹿起,瞬间便成熊熊大火,还冒着滚滚烈焰,能把你烤焦。

浣妃就是那样的女人。甭看她出身低贱,但她贱得彻底,贱得无骨,贱中又喷出一股野性,一股能让男人同时跟着贱起来的野性。

那是一匹一年四季都发情的母狼啊,野得让人恼火,但又罢不了手。那次之后,什翼犍将她收作妃子。

什翼犍本来对浣妃也是爱不释手的,有段时间馋浣妃甚至胜过了馋王后,感觉自己体内的熊熊烈火,只有在她身上才能熄灭。可也正是这馋,坏事了,让浣妃有了野心。

有野心的女人令人憎恨。如果这女人再把野心传授给自己的儿子,那就真的太可怕了。

浣妃一直想让什翼犍立庶长子寔君为世子。

好。上祭坛那天,刚等庶长子寔君话音落地,什翼犍就道:“那就让浣妃走上祭坛!”

这话吓坏了众人,大臣燕凤急忙走过来,颤着声道:“代王,使不得啊,代国没这规矩。”

什翼犍知道燕凤没懂他的意思,故意瞪他一眼道:“今天本王就给他来个新规矩,寔君,亏你有此爱心,本王会记着你的,放心,你母亲走后,本王会厚葬她。”说着,眼睛看向了一边看热闹似的站着的浣妃。

浣妃哪想到代王会说出此言,一听让她走上祭坛,当即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往后退缩。什翼犍看着她双腿发软、站立不稳的样子,又道:“浣妃,这可不是本王的意思,是你的爱子帮本王出的主意。”

浣妃脸无血色,一边往后退缩一边吃惊地拿眼看着儿子。拓跋寔君见母亲往后退缩,几步奔过去,一把提溜起浣妃,想将她拉上祭坛。燕凤见势明白过来,也假模假样道:“既然寔君王子有这片好心,那就成全他们吧。”

“不……”未等燕凤话落地,庄严神圣的祭坛前,突然响起浣妃撕心裂肺的声音。她生怕儿子将她强行拉上祭坛,竟一把挣脱开儿子,跌跌撞撞往回跑了。

代王什翼犍爆出哈哈大笑的声音。

“诸位,看清楚了没,不是本王偏心,实在是除了王后,没人有这个担当。”然后转向慕容王后,眼里涌过一层苍凉,似有滚滚泪水要往外奔。但他忍着,强做出一副欢颜,又冲慕容王后道了一声:“王后,对不住了。”闭过眼去。这当儿,就见慕容王后一把夺过拓跋寔腰间的刀,等众人看清时,她已倒在了血泊中。

也是打那天起,什翼犍对浣妃还有她这个儿子,就再也不抱任何指望,他甚至很长时间不再宠幸浣妃,变相地将她打入了冷宫。可他知道,这对母子的野心一直未死。尤其现在,贺兰王妃娶进来三年,还不开怀。而庶长子拓跋寔君已经给他生下两个王孙了。什翼犍已经不止一次听到浣妃还有黛妃她们嘴里喷出来的恶毒,以及看到贺兰王妃干瘪的肚子时眼里喷出的邪光。她们是有险恶用心呢,甚至暗中联手,想让他废掉贺兰上月这个王子妃。

这是断断不可的。代王什翼犍虽然也急,也怪贺兰王妃肚子不争气,但从没想过要废妃什么的。不但不废,他还极力地为世子在争取着一切机会。

什翼犍一心想教训铁弗部,那天长孙斤回来报告后,这决心更加坚定。他想让世子拓跋寔担任主将,带兵攻打铁弗部。世子所以在众王子中威望至今树不起来,关键一条就是他从未做过主将,未单独带兵出征过。而其他几个王子,不管是庶长子拓跋寔君还是王侄拓跋斤,都是战场上的骄子。尤其拓跋斤,他比世子年长,早在北部大人拓跋孤手下,就已做主将主帅。代国不少属地包括云中,都是他跟拓跋孤打下的。后来又被封为帐前先锋、代国大将军,要知道,这俩职务,可是军中最高的啊,等于就是军中大统帅。对代国,拓跋斤功劳大啊,不然怎敢将世子不放眼里?这些,都是代王什翼犍心里的痛。他想快速地将世子的威望树立起来,不再让那些人嚼舌根。大拓跋容不得这些谗言乱语,他可不想让代国再步兄长拓跋翳槐的后尘。不是死于敌人的刀剑,而是被自己的王子王兄所害。

可拓跋寔至今过不了狼这一关,这令什翼犍非常恼火。一个连狼都不敢射杀的人,如何杀得了比狼更狠的刘卫辰?

什翼犍这次是真要杀了刘卫辰,不能再留这个隐患,一定要让铁弗部跪倒在他面前,永世不得与大拓跋为敌。

可世子这表现,真令他揪心,难不成真要放弃世子而让庶长子寔君做先锋?什翼犍心里又茫茫苍苍起来。

5

代王什翼犍一番话激起了世子拓跋寔的血性。

世子拓跋寔什么话都听得进,多取笑他的话都能接受,但独独,不能提母亲。母亲之死是他巨大的痛,到现在伤口还未愈合呢。可父王偏偏提及了母亲。世子拓跋寔头一昂,未等父王将那些过激的话骂完,拔腿就朝自己的坐骑跑去。未等众人明白过来,他灵巧的身子已经跃上了马背。什翼犍一阵惊诧,正要问他何故,就听世子甩过一句话来:“父王您等着,儿臣不会让父王失望的。”

说完打马远去。

众人的目光里,世子拓跋寔并没沿着刚才回来的那条道走去,而是走向了另一条更为隐秘的峡谷。代王脸色陡然一变,世子要去的,是野狼谷最为凶险的夺命谷。谷里树木虽说不比野狼谷那么密,道也算畅通,但有一种很奇怪的植物,叫鬼缠腿。那种植物平时像草一样铺展在地上,而且上面都是腐殖物,看似跟多年的荒草没有两样,但你要提前识别不了,一旦踩上去,那植物立刻就能伸出千万只手来,瞬间就有无数根绳子将你牢牢地捆住,你连一步都迈不得。那些植物大都长着尖利的细小的嘴巴,会钻进你每一根毛孔,将你浑身的血瞬间吸个干净。

草原上的人不怕狼不怕兽,但独独惧怕这家伙,一旦被它缠上,再想活命,就几乎是笑话了。

而且这谷里只有一种兽:野熊。那可是比狼还要凶猛百倍的猛兽,代王什翼犍就曾在那个谷里遭过殃,植物是被他灵巧地躲开了,但野熊来了。那家伙算计好了似的守在那密密的植物边,刚等代王走过去,就猛扑过来。

如果换作别人,那次定是没命了。代王命大,加上他过人的本事,算是逃过一劫。但此谷自此就成了禁地,人们闻之色变。

代王没想到世子会断然走向它,心即刻提悬了起来。

“世子……”什翼犍叫了一声。可拓跋寔哪里还能回头,他是那种一旦做出选择便再也不会放弃的人,转眼已消失在山影中。代王想打马追去,一想今天这安排他是有其他用意的,遂收住步子。但世子的安危又令他不敢坐视不管,只能焦急地往其他人脸上看去。见长孙肥还愣在原地,代王怒了,呵斥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追,若是世子有个好歹,尔等一个也别回来。”

长孙肥哪敢怠慢,一个箭步蹿出去,跃马而追。大臣许谦也要去,被代王喝住了。代王忽然多了个心眼,想看看其他王子还有长孙斤到底急还是不急。贺兰王妃一直在他跟前嘀咕,说王子们各怀鬼胎,都在巴望世子出事呢。代王并不信,为此还骂贺兰王妃是个多事的女人。此刻代王却被自己看到的怔住惊住了,世子离去已经好半天,除三王子多少显得有些焦急外,其他人脸上竟都是看热闹的神情。

代王将目光重重盯在前帐前先锋长孙斤脸上,这人是他抱有期望最多的一个,也是他最疑惑的一个。很像个烫手的山芋,老让代王不知拿他咋办。弃了不用,可惜。毕竟他是一个浑身有着武艺的人,有智慧有胆略,而且统领代国军队已经多年。用吧,代王心里又极其不舒服。

此人跟他不是一条心啊。这点世子妃贺兰上月看得很准,也不止一次在他面前提起。代王基于种种考虑,到目前为止还不敢拿他怎样,只能违心地把过错归在贺兰王妃身上,说她看谁都不顺眼,对谁都起疑。

其实代王心里明白得很,不然就不会连着削长孙斤手中大权了。但代王到现在还抱着一线念想,想让长孙斤回过心来,像对待他的前主子平亲王那样对待他,那样他照样可以把军权交给他。

可此刻长孙斤的样子又一次让代王心冷:长孙斤面无表情,但脸上又分明写满了不屑,跟一边幸灾乐祸的王侄拓跋斤齐了心地做观看状,好像世子不出点事,就不能了掉他们某个心愿一样。

两个可恶的家伙。代王在心里诅咒一声,指着长孙斤的鼻子道:“你也同去,本王不许世子少掉一根毛发。”

长孙斤没想到代王会点他的将,心里十二分地不满。他对代王的憎恨由来已久,而且随着日月的变迁与日俱增,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出来。好在目前他还能控制住,不至于立刻跳过去拧断代王的脖子。

长孙斤是代国旧臣,早在先王拓跋翳槐手上,他就是一员非常能干的大将。长孙斤一直跟着什翼犍的弟弟拓跋孤,两人关系亲同手足。当年代国宫廷内变,先王拓跋翳槐被次弟拓跋屈所杀,拓跋屈企图登上王位,其野心被长孙斤和其他重臣看穿。为阻止野心勃勃的拓跋屈篡取王位,年仅十六岁的长孙斤挺身而出,一剑击穿拓跋屈脖子。当时翳槐的三弟什翼犍在远离盛乐的襄国做人质,朝中重臣一致推举四弟为代王,长孙斤更是力挺拓跋孤。谁知拓跋孤是个愚忠的人,他说上面有兄长在,他怎么能做代王呢?于是不顾众臣一致反对,到襄国替换了什翼犍,让什翼犍回来做了代王。

每每想起这些,长孙斤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他这一生算是错搭在拓跋孤身上了。后来拓跋孤从襄国回来,什翼犍命他做拓跋孤的贴身侍卫,他做得倒也无怨无悔。跟拓跋孤一起,为代国多次出征,几乎与周边各部都交了手。当然是胜多败少,眼下代国一大半领地,都是他和拓跋孤打下的。也因为他们建功太多,拓跋孤怕什翼犍心里有想法,更怕别人说他们居功自傲,主动到呼玛河。在北部长孙斤又跟呼兰家族联手,不但稳住了代国在北部的势力,牢牢占据了这个大本营,让代国在任何时候都有退路,还为代国借呼玛河向西南方向扩张打下了坚实基础。谁知五年前的秋天,拓跋孤突然离世,死得不明不白。有说是因为儿子拓跋斤不争气郁闷死的,也有说是什翼犍怕拓跋孤在北部自立为王,让老臣呼兰图隆还有两个儿子呼兰俊和呼兰成暗中杀死了拓跋孤。

当时长孙斤带兵出征,等到凯旋,却听得主人已去。长孙斤当然不会放过呼兰图隆,一口咬定是呼兰图隆害死了拓跋孤,为此两人展开决斗,凭着年轻气盛,竟将代国老臣呼兰图隆挑死在马背上。当然,他自己也差点被图隆两个儿子放在火堆上烤死。若不是代王什翼犍听到消息,及时赶到呼玛河,怕是他早就为图隆大人做殉葬品了。图隆的两个儿子可不是好惹的。

长孙斤被什翼犍带到了盛乐,先是罚他做伙夫,整日为营中将士烧火做饭。直到一年后,呼兰兄弟原谅了他,这笔账才被勾销,也慢慢有了他后来的地位。

长孙斤知道,代王看似是重用他,其实是想收买他,是想让他彻底忘掉拓跋孤而归顺代王。

一心不能为二主。虽然拓跋孤死了,可长孙斤心里,仍然觉得他是平亲王拓跋孤的帐前先锋。尤其拓跋孤死得不明不白,到现在也没个说法,他这心,就更加跟代王什翼犍贴不到一起。

一度他无心带兵打仗,更不知道打来打去为了什么。原来他不停地征战,驰骋草原,就是为了平亲王,同样也是为了他心中的女人。可现在,这两个都已不在了。在的,怕就只有仇恨。

几年前代国跟敕勒部交战,他带兵攻打敕勒部南边,代王什翼犍攻打北边。他用半个月时间踏平了敕勒南部,让敕勒南部乖乖臣服于脚下。代王却在北部遭到顽固抵抗,一天深夜代王营地被敕勒部围困,差点没突围出来。就因他救援迟缓,代王便迁怒于他,将敕勒部带来的羞辱一并发泄到他身上,将他贬为帐中军机辅臣。一年后又找碴再次将他削为帐内使臣,彻底从他手中削去了军权。

长孙斤自然咽不下这口气,更咽不下的,是代王什翼犍抢了他的女人。

一提女人,长孙斤心里立马茫茫苍苍,苦难成一片。草原上的男人,很难在心里一生一世地装着一个女人。像代王和庶长子拓跋寔君这种男人,对女人的兴趣是随时而起又随时而灭的,怕是连半年都维系不到。他们眼里见不得漂亮且野性的女人,一旦遇见,立马就要据为己有。那股新鲜感过后,一双眼睛马上又盯着别的女人去了。

长孙斤做不到,他的一生只为一个女人活着。那次战场上的交锋,让他无意中遇到一双求助的眼睛,那双眼睛期期艾艾望向他时,就将他此生俘获了。

此后,他的眼里再也容不下别的女人,哪怕是草原上的仙子,山间的精灵,对他来说,都暗淡无光。

可这个女人,他竟连她的一双手都没能碰到,更别提拥在怀中了。

每每想起这些,他就恨不得扑过去拧断代王脖子。可他不能,他得等查清拓跋孤的死因,如果真是什翼犍所害,他会新账老账一起算。

长孙斤冲代王什翼犍笑笑,说了一声:“微臣领命。”然后不卑不亢朝自己的坐骑走去。

他还未上马,代王什翼犍又用更狠的口气命令拓跋斤。拓跋斤自然没有长孙斤那样的骨气,技不如人呢。带兵征战,骑马射猎,样样不在上风。甭说比不了长孙斤,就连几个王子,包括世子拓跋寔,庶长子拓跋寔君,都要胜过他不少。要论地位,这一排人中,最属他拓跋斤可怜。以前仗着有父亲,还能偶尔挺挺腰,现在不同了,他只能忍气吞声还得赔着笑脸。

“代王放心,有我跟长孙大人在,世子绝不会少掉一根毛发。”拓跋斤一边讨好代王什翼犍,一边朝后退着往马前去。

代王什翼犍鄙夷地看他一眼,冲大臣许谦说:“传令下去,今天世子如果空着手回来,本王将会毫不留情地废掉他。”

许谦一听此话,吓得腿都颤了起来。

“使不得呀代王,世子之位岂可轻易废除?”

一边的辅臣梁眷也说:“代王息怒,只要世子能平安回来,就是代国的福。”

庶长子拓跋寔君几个,脸上却显出难得的兴奋来。幸亏他母亲浣妃没跟着,不然,这对母子此时又该起哄了。

代王端坐马上,说出的话他是不肯再收回了。也许这是一搏,上苍到底要不要让代国有一位合格的储君,要不要让他的宏伟大略实现,就看今天这一搏了。

众臣中只有老臣燕凤默不作声,既不劝代王收回此言,对许谦几个的焦虑也装看不见,整个人看上去淡定得很。其实真正懂代王心思的怕也就老臣燕凤一个。代王这也是逼急了,军权从长孙斤手中收回两年有余了,到现在还交不到世子手上。如果在他在世时尚不能帮世子建立起至高无上的威望,代国怕是就危险了。可代王又不能轻率地将帐前先锋一职交给世子,不服众的事做了等于是给自己挖坑。关键点还是世子过不了狼这一关。老臣燕凤都有些懊恼,大拓跋怎么会定下这么一条规矩呢,这个坎偏偏又让世子遇上。想来这应该是力微先祖定下的吧,当时只为了激发拓跋男儿的血性,拿狼做最凶残的敌人,没承想,十多代后,还真遇上了一个射不了狼的。

不过老臣燕凤倒不是多担心,世子迟早会过这一关的,燕凤对世子有信心,这跟对贺兰王妃有信心是一个道理。他不相信一个壮得跟莽牛一样跟敌人作起战来能把刀刃砍卷了的热血男儿,一个单枪匹马能将父王从敕勒人手里抢回的少年英雄,会惧怕一头狼。虽然到现在他还没找到世子不敢射杀狼的原因,但他相信这是用不了多久的事。代王急,世子难道不急?自己心里的坎还得自己越过去。至于今天,明摆着是父王给世子出难题,逼他越过那个坎。世子从野狼谷空手而归,燕凤就觉得此事远没有结束,代王不甘心,世子难道会甘心?所以世子二次跃马而去的时候,老臣燕凤就觉得,那个让他盼了许久的激动,应该快要来了。

至于夺命谷,是有些让人担心,可草原上这样的谷多了去了。戎马纵横多少年,燕凤啥样的谷没闯过。一个连夺命谷都闯不得的人,将来怎么统领代国?

这样想着,燕凤微微笑了笑,将目光搁大臣许谦脸上。许谦已经从焦急中定下神来,也用同样的目光看着他。两人目光一碰,会心地点点头,这才一齐朝代王看过去。

代王的脸很黑。坐在马上的代王双手死死勒住马缰,是怕自己稍不镇定,就会打马追去。

护犊之心谁也有啊,尤其对世子,代王可是把全部心血都用上了。不由得,燕凤忽然就想起拓跋斤来,感觉那才是真正要担心的。他的眉头皱了皱。如果说老臣燕凤此时真有什么怕的,倒真不是夺命谷的鬼缠腿,也不是野熊,而是后面跟去的两位,会不会做出可怕的事?又一想有长孙肥在,遂放心地笑了。

此刻的谷中,同样上演着好戏。

刚进峡谷,老谋深算的长孙斤就试探起了拓跋斤:“此谷乃绝命谷,此行必是有去无回,斤王子莫非真要跟去送命?”

长孙斤这样试探拓跋斤,已不止一次两次了。可以说,这些年他所有的心机,差不多都是用在拓跋斤身上的。可惜到现在,长孙斤还是号不准拓跋斤的脉。

拓跋斤朝后望望,见再无他人跟来,低下声音道:“长孙大人有所不知,正因此谷是绝命谷,才是你我的机会。”

“机会?”马上的长孙斤眉头一拧,警觉起来。这是多年来他从拓跋斤嘴里听到的最鼓舞人心的一句话,但是来得太突然,他不敢相信。

拓跋斤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哈哈一笑道:“长孙大人不是说过,一山不能藏二虎吗,难不成我拓跋斤就只能辅佐世子?我父王可是辅佐了他们一辈子,结果如何?”

一语中的,长孙斤心里好似有太阳穿破云层的感觉,但他没敢把心迹敞露出来。对拓跋家每一个人,长孙斤都保持着应有的警惕。他只是煽风点火地道:“斤王子,你总算明白了过来。”

拓跋斤又笑了一声,对长孙斤这些年的心思,拓跋斤不是不明白,也不是没有那个野心。他是过不了父亲那一关。父亲一生对什翼犍忠诚不贰,这多多少少让他对代王心存敬畏,就算心中有怨气有想法,也不敢胡乱行事。毕竟宫内的残酷他是懂得的,胆敢犯上要承担怎样的后果,他比别人更懂。这也是他迟迟不敢跟长孙斤交心的缘由。可半月前突然发生的一件事,颠覆了他,也让他觉得自己这些年是多么愚蠢。

半月前一个夜里,代王什翼犍没回云中宫,留宿在了盛乐。浣妃将他叫去,缠绵中亲口对他说,父亲拓跋孤的死跟代王什翼犍有关。

原来真是他害死父亲的!这话令他无法平静,一想到父亲被自己拥戴了一生的兄长所害,拓跋斤就恨不得立刻扭断代王脖子。

而今天,就是上苍给他的机会,他要借机除掉世子,然后跟长孙斤一道,废掉什翼犍这个可恶的魔头。进山谷时拓跋斤已经想好,只要能将世子除掉,他就有办法对付什翼犍。甭看他平日里做着缩头乌龟,很多事他也是有谋划的。怕是长孙斤都不知道,他跟庶长子拓跋寔君早已达成一致,只要他在谷中得手,山下的事,寔君会替他摆平。

这么想时,他又想到了浣妃那雪白火热的身子。浣妃虽然上了年纪,但她的热烈风骚一点不减当年。而且浣妃答应他,只要除了什翼犍,就会把贺兰上月那美丽的身子交给他,任由他撒野。

当然,拓跋斤才不去图这个呢,只要除了什翼犍,他还怕没女人?首当其冲要娶的,应该是贺兰王妃!所以利用浣妃,醉翁之意还是拉拢住她的儿子拓跋寔君。

已是午后,太阳依旧灿烂地映照着整个峡谷。这谷的确算不得险,纵马走在里面,就跟驰骋在草原平地一样。但两人绝不敢掉以轻心,这山的险是隐在背面的,杀机无处不在。两人追了不久,道路艰难起来。太阳虽然依旧灿烂,可两边山崖阴森森的充斥着恐怖,更有不时传来的怪兽声音,令人毛发直立。熟悉这山的长孙斤和拓跋斤当然知道,越是看似平静的山谷,暗藏的危机越多。不然,代王什翼犍怎么可能在这谷里遇险呢?什翼犍可是满草原公认的骑射高手,几乎没有什么猎物能逃得过他那张弓。两人追了一阵,步子慢下来。拓跋斤抹把汗说:“不急,我们只要在野熊袭击他的时候出现就行。”

长孙斤也勒住马,问:“世子真的能碰到野熊?”

长孙斤不知道世子遇见野熊是好事还是坏事,但从拓跋斤的神色看,似是巴不得世子遇到野熊呢。

“那就看天意了,天要灭他,谁也拦不住,就让他成为野熊嘴里一块肥肉吧。”拓跋斤说话间又兴奋起来,脸上的肉一抖一抖。

“可代王交代过,世子不能少掉一根头发。”长孙斤看似是在提醒,其实还是在试探。今天的拓跋斤有点古怪,他得格外留神才行。

拓跋斤看着长孙斤畏畏缩缩的样子,笑道:“莫非长孙大人真是跟来保护世子的?”

长孙斤一震,略一思索道:“我长孙只保护该保护的人。”

拓跋斤能听懂这话,会心一笑道:“那不就得了,放心走吧,野熊跟狼兽不一样,不会成群结队地出现。世子在前,我们在后,就算真遇到猛兽,遭殃的也是世子他们,我们只需见机行事就可。”

拓跋斤这话,算是给了长孙斤一点暗示,长孙斤暗暗觉得,拓跋斤一定是受了什么刺激。心里马上想起浣妃。拓跋斤跟浣妃那层关系,长孙斤一直看在眼里,但他看不上浣妃这种女人,甚至内心里有几分厌恶。出身低贱的人,骨子里更贱。长孙斤也想不明白,年轻的拓跋斤为什么会好上这一口,垂涎贺兰上月他能理解,贪恋一个过气的老妃子,而且是低贱之人,他就有些搞不懂。

长孙斤自己是对女人没有兴趣了,他的兴趣早已随着那个女人的死去,而成了一条暗河,永远也见不得天日,只能在夜深人静时,在他内心里翻滚。

峡谷越来越窄,两壁的峰也越来越陡越来越险,有几处,几乎跟刀凿斧劈一样,太阳的光被密密地遮蔽起来,打在身上的,全是冷森森的寒意。长孙斤想跟拓跋斤多说几句,最近他有一种不好的感觉,代王什翼犍似乎对他有了疑心,说不定已在暗中谋划着什么。这些都跟那个叫贺兰上月的女人有关。长孙斤感觉真正要坏他事的,是贺兰妃。这个女人眼睛太毒了,竟然能看穿他心迹。他甚至怀疑,贺兰上月跟眼下的北部大人呼兰俊有什么密谋,如果真是那样,可就糟透了。长孙斤想从拓跋斤嘴里打听点什么,毕竟人家是侄王子,听到的应该比他多。或者他想鼓动一下拓跋斤,让拓跋斤不要再在卑贱的浣妃身上瞎费精力,而应该把心思转到贺兰上月身上。如果拓跋斤真能跟贺兰上月之间有点什么,那就太好了。他现在就是抓不到贺兰王妃的证据,弄得他很被动。

长孙斤不相信哪个女人是干净的,尤其草原上的女人。之前他是那样相信女人,相信她们的眼神还有承诺,可现在,他对一切都充满着怀疑。

长孙斤打马追上拓跋斤,跟他提了句贺兰上月。他说:“那个女人像一只整天开了屏的孔雀,散发着妖冶的气味,斤王子可要小心啊。”

他是正话反说,借机挑逗拓跋斤。

没想到拓跋斤遭蛇咬一般,马上臭了他一句:“不要跟我提这个女人,她就是一条歹毒的蛇。”

长孙斤一下愣住。

长孙斤哪里知道,拓跋斤不是没打过贺兰上月的主意,打不到啊。他为此正苦恼着呢。拓跋斤想法几乎跟长孙斤一样,以为那是件很容易的事。谁知贺兰上月这条母狗,非但不让他的目的得逞,还把他在营帐里强行搂抱她的举动告诉了代王,代王居然拿鞭子抽他,抽得他皮开肉绽,血淋淋的。一想,他的肉便疼。

代王骂他的那些话,更是恶毒。

“你这条没有人味的公狗,竟然连世子妃的主意都敢打,再敢乱进营帐,小心我阉了你。”

拓跋斤绝对不想让代王阉掉,但也没打算死了对贺兰王妃的念头。死不掉。每每想起贺兰王妃,他都会热血沸腾。这个女人是彻底把他迷住了,以至于他在浣妃雪白的身子上撒野时,嘴里仍发出“贺兰”“贺兰”的叫声。自从被代王抽打过后,拓跋斤也不太爱往浣妃营帐里去了,表面上装作对代王毕恭毕敬,其实他是在寻找机会。

拓跋斤知道,只有干掉世子,这女人才可能是他的。

感觉自己分了神,拓跋斤忙又笑着跟长孙斤道:“女人对我来说,就一张褥子,本王爷现在不需要褥子,本王爷要复仇,复仇你懂不?”

“懂!”长孙斤重重地回了一声。

相比女人,长孙斤当然更乐意谈复仇。尤其此刻,听复仇两个字从一向胆小的拓跋斤嘴里说出来,他忽然觉得山谷宽敞了许多。

复仇好。拓跋斤终于知道复仇了,这让长孙斤心里连着叫唤了几场。他就怕激不起这只山羊的性子呢。

一度,拓跋斤变得十分消沉,既不习武也懒得狩猎,唯一的嗜好就是跟在尼隆萨满后面学一些法术。那个时候长孙斤真以为拓跋斤要做萨满了,为此心里很是难过了一阵子。尼隆萨满可是大鲜卑德高望重且得到真传的萨满,他的法术无人能比。曾经跟随先王拓跋翳槐南征北战,几次先王被敌人围困,都是他施展法术让敌人退兵的。后来他老了,就请先王翳槐准许他回到大鲜卑山去。先王说大鲜卑山除了茫茫的林木和皑皑白雪,还有什么呢?就让他回到了离大鲜卑最近的呼玛河,封他做了北部侯。尼隆萨满一开始还是很看好拓跋斤的,认为他有法缘,是萨满最好的传人。后来发现,拓跋斤其实是个满脑子阴谋诡计的小人,阳奉阴违,表面一套背后一套,歹毒邪恶,遂打消了收他做传人的念头。做法事时不再让他跟着,甚至连法器都不再让他碰。这激怒了拓跋斤,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他用一根绳子勒住了尼隆萨满的脖子,将尼隆萨满倒挂在树上挂死了。这事让整个拓跋家大为震怒,本来什翼犍是要定他死罪的,念及他父亲拓跋孤的功德,什翼犍原谅了他,但也对他做出了永不封王的处罚。所以他虽为王侄,但在云中宫,地位甚至比不了长孙斤他们。拓跋孤病死玛河,拓跋斤赖以依靠的大树倒了,他变得更加孤独更加绝望,除了心头不断上涨的仇恨还有无止境的嫉妒,生命里好像不再有什么了。什翼犍立拓跋寔为世子,更加让拓跋斤妒火中烧,也是在那一年,拓跋斤突然自己封自己为萨满,开始在族内散布各种谣言。他冲代王的几个妃子说,从贺兰草原娶来的贺兰上月是冥王星降世,贺兰上月身上带着七颗黑珠煞,号称“黑煞七星”,她将给代国带来巨大的灾难。

“等着看吧,会有怪事发生的。可怜的拓跋翰只是她伤到的其中一个,往后还会有更加离奇的事呢。她会让拓跋家族血流成河,家不再家,国不再国。

“代国将会毁在这个浑身妖气的女人身上,不出三年,世子会有大难,代王也会遭遇血光之灾。”

代王的妃子们都是些迷信的人,以前尼隆萨满在,她们还觉得有主心骨,尼隆萨满死后,她们觉得自己的灵魂老在飘。现在经拓跋斤这么一说,她们也不好甄别,拓跋斤的话很快就起到了扰乱人心的作用。大王什翼犍一度想让他闭口,可拓跋斤会拿一些小把戏来蒙骗众人。加上有浣妃还有庶长子拓跋寔君支持他,这让他的妖言有了一定市场。到目前,代国上下,还真有人拿他当萨满来尊敬呢。

贺兰王妃嫁到云中三年,至今不开怀,无意中让拓跋斤的预言成了真。在草原上,一个女人如果不能为丈夫生下儿子,那就是罪人。拓跋斤觉得机会来了,越发妖言惑众,不止一次向代王建言,世子拓跋寔必须休了贺兰王妃,这关乎代国的体面。不只如此,还要将贺兰王妃五花大绑,让山中的野峰蜇死她,或者将她丢进野猪谷,让野猪咬死她。

“对那些对男人不忠的女人,就该用残酷的手法。”

拓跋斤将贺兰不怀孕归因为对丈夫不忠,还振振有词道:“如果她忠于世子,怎么可能三年还生不出一个王孙呢?”

这话虽然毫无逻辑但也赢来了不少人的赞同。是啊,不能生育的女人要来做什么,难道只为了听她夜夜的干号,那种光打雷不下雨的声音更让人憎恶。先王拓跋翳槐就曾亲手处死过一个妃子,就因那妃子在他帐里睡了两年多,熬走了先王不少精力,那肚子依然干瘪得如同一只空空的口袋,令先王受辱,最后命她自尽于河边一棵树上。

可是不管拓跋斤怎么蛊惑,代王耳朵里全听不进。不但听不进,反倒对贺兰王妃越来越器重。这令长孙斤很想不通。去年他假借关心世子,劝世子将铁弗部送来的女人收为妃子,哪知世子理都不理,还说哪个再敢劝他收妃子,小心他手里的长刀。

拓跋寔最拿手的武器就是手里那把长刀。

一对奇怪的父子。一个见女人就往帐中收,不问贵贱。一个又死心塌地只守着贺兰上月,对别的女人没一点念头。长孙斤甚至怀疑,世子有可能那方面有问题,不然怎么甘心只要一个贺兰上月呢,而且连怀也不开。

但这些不是他要想的事,他现在只想激励起拓跋斤,如果拓跋斤真有胆,他是会成全他的。

山谷里突然起了风,黄风掠卷着树枝,发出啪啪的声音。长孙斤冲天吼了一嗓子,打马往前赶去。

这个时候,世子拓跋寔已经到了跌落崖前,一块巨大的山石悬在半空中,遮挡了所有的阳光,抬首望去,巨石像是随时要掉下来。人在石下,显得那么渺小。这一带正是野熊出没的地方。世子拓跋寔这天是发了狠要射杀一头野熊带给父王的,他不能让父王失望,更不能让自己的颜面在诸王子前丢个尽,他必须证明给父王看,他是拓跋家族最好的继承人。

就在他抬头朝巨石张望的空当,一声巨吼响起来,震得头顶的巨石晃了几晃。身后的长孙肥连惊几声,就在长孙肥打马朝世子跟前扑去的时候,一头卧在巨石那边树穴里的棕熊晃了出来。棕熊正在闭着眼养神,一听周遭有动静,睁开惺忪的眼,用鼻子嗅了嗅,先是闻到一股异味,那是其他动物身上发出的气息。习惯了唯我独尊的棕熊是不许其他兽类闯进它们领地的,它起身,晃了晃脑袋,猛看见有人骑在马背上,正朝它睡着的方向走来。棕熊怒了,先是本能地吼出一嗓子,企图震慑住打马前行的人。世子拓跋寔竟然没有恐惧,一看真有棕熊出没,兴奋了。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期盼什么还真就遇到了什么。他长啸一声,眼疾手快,棕熊的啸声还未散去,他的手上已拉开了双弓。

世子拓跋寔是漠南草原唯一使双弓的人,这点连父王什翼犍都比不了。他从不使单弓射箭,背上永远都是两张弓。长孙肥还在愕然中,就见世子拓跋寔双弓已拉开,两支箭头早已瞄向棕熊。

“世子先别,容我来对付这头野兽。”长孙肥此话绝不是抢功,是抢风险呢。世子拓跋寔冷冷一笑,甩过一句话来:“不用。对付狼群我下不了手,对付野熊,本王绝不会手软。”

那边棕熊已看穿了两位的意图,也像是要成心较量一番似的,摇摇头晃晃脑,做出一个假样的攻势。拓跋寔沉住气,知道棕熊在诱他呢。熊远比狼群狡猾,也比狼群更阴险。它往往会做出一些假象,让你上当。如果你耐不住,提前发威,那你就输了。熊在离他三丈远的地方,而且是正上方,这样的角度射出去的箭一来少了准头,二来就算射准,杀伤力也非常有限,甚至连棕熊厚厚的皮毛都穿透不了。但等你二次拉弓补箭的空当,它一个猛扑,几乎眨眼间,你的头还有身子,就成它掌中血泥了。

空气骤然变得吃紧,连呼吸都不敢了。熊瞅着拓跋寔,拓跋寔也怒瞪着熊,谁都不敢大意。双方都在等对方先乱,先出手。一招不准,你就没了反扑的机会。

长孙肥勒马立在边上,双臂同样拉满了弓。他也在寻找机会,但熊显然比他更聪明,不把身子给他,而是完全地呈现给拓跋寔。长孙肥有点焦躁,他想换个位置,尽量能对准熊正中。就在挪动的空,长孙肥突然发现,空地上多出两个人影来。是长孙斤大人还有拓跋斤。长孙肥正要示意二位过来帮忙,猛见拓跋斤已拉满了弓。箭头不是对准山崖上的棕熊,而是在瞄着世子拓跋寔。

这一幕完全定格在了长孙肥眼里。“天呀……”

长孙肥惊叫一声。刚想唤世子小心,就见那边棕熊提前发起了攻击。

这天的夺命谷,真是发生了惊天动地的一幕。世子拓跋寔压根没看到后面追上来的长孙斤还有拓跋斤,甚至不知道棕熊提前发起攻击跟拓跋斤有关。当然,棕熊也错估了他。等到事情结束时,就见从山崖高处扑下来的棕熊两只眼里齐齐射进两支箭,照准眼珠子插在了上面。尽管如此,棕熊还是扑着了拓跋寔,拓跋寔前胸两块皮被棕熊锋利的爪子抓了下来,噗噗往外流血呢。

另一边,拓跋斤怎么也想不到,就在他张弓企图要射的当儿,长孙肥的箭射向了他。不是胸也不是眼睛,长孙肥手下留了情,那支离弦的箭不偏不倚射在了他手腕上,只听他“哎哟”一声,手中弓软下来,那支已经瞄准世子的箭“当”一声,掉落在地上。

长孙斤眼睛一闭,一场眼看得手的好戏被可憎的长孙肥阻止,恨不得扑上去扭断长孙肥的脖子。

这边世子摸了摸胸,发现只伤到皮肉,没怎么在乎。他跳下马撕了把树叶,往出血处揉了揉,也不管疼痛,急着朝射瞎双眼的棕熊奔去。棕熊尚未毙命,浑身还散发着热气,只是两只眼已被血弄得模糊。拓跋寔照准棕熊心脏位置又补两箭,这下棕熊老实多了,四条腿一蹬,软瘫下去。

世子拓跋寔跟长孙肥拖着肥大的棕熊走出山谷,重新回到代王什翼犍身边时,天已擦黑,太阳等不及他们,草草落山了。二人在山谷里时,长孙肥向世子描述了他无意中看到的那惊魂一幕,还将拓跋斤拉弓怒射的样子细心描述了一番。世子拓跋寔先是拧着眉头,两只拳头暗暗握起,旋即,又松下来。他脑子里想起一句话,是他即将被立为世子时母亲慕容王后说给他的。

“你要心柔天下,方能一统草原。草原不可陷于无休止的掠杀,手足更不可终日残杀,你要用宽厚之心善待他们,要学女人的乳房一样去哺育你的子民,让他们学会爱,学会宽容与互让。一定要记住,代国之危,不是危在草原列强,而是危在你们兄弟之间。”

他知道,母亲慕容王后是被草原上常年的掠杀吓住了,更是被王兄王子间的争斗苦着了心。世子收起想法,舒展开眉头,哈哈笑道:“长孙肥,你是让棕熊吓破胆了吧,竟然胡说。”长孙肥发誓,他绝无戏言。世子说:“不管你看到什么,都没有今天这头棕熊实在,记住,在父王面前不许提半个字,否则我要割掉你的舌头。我可不想让父王为这点小事担心。”

“小事?是他拿箭要取世子您的命。”

“胡言乱语,斤王兄明明箭指野熊,他是助我一臂之力呢。”

长孙肥被世子这话惊在了那里。他曾数次告诫世子,要小心拓跋斤,可世子向来不听,每次都指责他多事,已经不止一次吵着要割掉他舌头了。

长孙肥知道世子的用心,可又吃不准地问:“在代王面前,我怎么圆场,拓跋斤王爷手腕上可有伤啊。”

世子笑道:“那就不管了,让他自己去圆。”

世子拓跋寔这天分外开心,看不出他在中间遭遇了什么不愉快。人们只知道,他在诸王子面前露了回脸。要知道,不是哪个人都能有幸捕杀到棕熊的,这从父王兴奋的脸上就能看出来。不过也有让他扫兴的事,那便是长孙肥说起的那事。到了山下,拓跋斤是这样跟父王解释的,棕熊扑过来的一瞬,他慌了神,结果让树枝伤了手腕。

代王哈哈大笑:“尔等哪个敢跟世子比,这下都服气了吧?”

云中草原响起一片服气的声音。

6

极光升起时,世子拓跋寔刚刚回到自己的营帐。

世子的营帐跟代王的营帐相隔不远,这晚的热闹是在大军帐内,那里可以容纳下云中离宫一半人。宫里有什么重大活动,都要去大军帐。

拓跋寔猎得一头棕熊,让代王什翼犍异常兴奋,拿出珍藏的珍禽异兽,在军帐内慰劳男女老少。世子拓跋寔没敢饮酒,每每这种活动,世子拓跋寔都是不沾酒的,这并不是说他不善饮酒,草原上哪个男人不善饮酒,况且他还是世子呢。而是父王高兴、把酒与众臣畅饮的时候,他必得留神。白日里长孙肥跟他说过的那一席话,像一道乌云,表面上看他不在乎,但并不表明不存在,而是严严实实压在他心上。所以装不存在,只是不忍让父王伤心。世子知道,父王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尤其对已经去世的几个王兄,父王好像充满了内疚。这些年他对拓跋斤他们,就格外关照。可恨的是几个王侄不争气,尤其拓跋斤,仗着他父亲曾经的北部大人拓跋孤对父王拓跋什翼犍有恩,既贪婪又愚蠢,在宫里为所欲为,放着交给他的地盘呼玛部落不去管理,赖皮在云中离宫。好吃懒做倒也罢了,而且心里尽是邪念。一双淫邪的眼睛整天盯在几个王妃身上,像狼眼,骨碌碌乱转。拓跋寔早就听说,拓跋斤常常在父王妃子浣妃帐内出入,有时深更半夜还敢擅自摸进去。两人不知行什么苟且之事。他还对贺兰王妃垂涎三尺,动手动脚的事已经有过多次了。有次竟将贺兰王妃堵在去山涧蝴蝶泉的路径上,强行抱住了贺兰王妃,撕去了王妃裹在雪白身子上的白色袍子。幸亏王妃在贺兰草原上练得一身功夫,也顾不上羞怯,半裸着身子就跟他搏斗起来,最后拓跋斤那张狐狸一样的脸被王妃抓破,至今还留着两道伤疤。

一想到这些,世子心中就怒火往上涌。但他得忍。小不忍则乱大谋,母亲在世时反复跟他强调这句,教会他万事先学会忍,学会在忍中寻求策略。今天这事,要说他大可在夺命谷一刀解决了拓跋斤,父王面前他照样交代得了。但不能。他是世子,是未来代国的支撑,一国之君。千万不可让人在他身上看到手足相残同根不容的劣性,那样拓跋家族就会陷入更大的混乱。父王所以宽仁厚爱他们,就是想告诉大家,代国不是他什翼犍一个人的,而是整个拓跋家族的,这个家族的每一个成员,都要为代国呕心沥血、肝胆相照。

此刻回宫,他提醒自己,白天发生在山谷的事,绝不能跟贺兰上月提。贺兰王妃一向反对他们父子太过仁慈,对诸王子太过娇纵,几乎是在纵容他们。“不是王子,是匪,是盗。”贺兰王妃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

今夜军帐内也有离奇事,此时回想起来,就觉特有意味。

帐内群臣狂欢,父王什翼犍命他喝酒,说要替他庆贺,他说要守夜,婉拒了父王赏他的酒。父王多少有些不快,道:“难得今天父王为你高兴,莫非你要扫了父王的兴。”他马上说:“儿臣不敢,儿臣正是想让父王尽情畅饮,才想带着卫兵去四周看看。”父王听了此话,不再勉强,脸上的不快也消了下去。这时浣妃带着庶长子寔君还有她另一个儿子拓跋洵走过来,非要给世子拓跋寔敬酒,说难得代王如此开心,做王子的,应该让父王尽兴才是。拓跋寔君冲弟弟拓跋洵使个眼色,两人从母亲浣妃手里接过酒盏,非要跟他同乐。拓跋寔有点不知如何是好。公开拒绝,那就是不给他们兄弟面子。他们兄弟本来对他就存满了芥蒂,再也不能加深这种矛盾。喝吧,他任务在身,巡视之事万万不可马虎,且又刚刚辞过父王,更是不能。浣妃见他犹豫着不肯接过酒,冷下脸道:“怎么,怕娘娘酒里有药?怎么着我也是你父王的女人,算你半个母亲,虎毒还不食子呢。”这话恰好被父王听到,什翼犍闻声走过来,见是浣妃敬酒,就知她没安好心,马上拉下脸冲他道:“还不去巡夜,父王今天要喝个透天亮。”说完又冲浣妃道:“今日本王高兴,来,你跟黛妃一道,陪本王喝几杯。”浣妃难得听到代王邀她喝酒的声音,当下一激动,丢下俩儿子,就钻代王怀里去了。也不管黛妃怎么看她,径直坐进了代王怀里,娇滴滴道:“难得代王宠幸本妃,今日定要陪大王喝个痛快。”说着一仰脖子,将一杯酒灌下去。黛妃见浣妃袒露开胸乳,钻进代王怀里时又趁势往下撕了撕袍子,硕大丰满的奶子近乎全奔了出来,低头再看看自己的胸,脸上就不是好颜色了。

父王几个妃子各有各的姿色,但就胸比起来,还要数浣妃占尽优势。慕容王后同胞妹妹黛妃虽说也是花容羞月,也长着一张灵巧的嘴巴,但在这个慕容家族曾经的婢女面前,总也讨不到半点便宜。好在浣妃平日跟她来往密切,两人也算是勉强合得来。尤其在代王立世子以后,她们心里有了同样的梗,这就让二人关系更加密切了一些。此刻见浣妃在代王面前撒娇,而且不避众臣,黛妃心中虽有想法,脸上却依旧表现得亲热,她道:“浣妃妹妹这一来,一下就热闹了,怕是代王又得多喝几碗了。”

浣妃也不客气,一边抱着代王脖子一边说:“今日世子长脸,我们当然要跟着沾光,是不是呀代王?”

拓跋寔已经快要走出军帐,忽然看见帐内角落里闪着一双阴险的眼睛,转身细望,又是长孙斤。长孙斤居然没加入到热闹的队列里,手中也无酒盏。他像个幽灵,躲在不被别人看见的角落,一双眼睛穿过帐内重重人影,骨碌碌转在代王什翼犍身上。

拓跋寔心里猛地一紧。长孙斤一向贪酒,今日为何杯也不举?正在疑惑,就见代王推开怀里的浣妃,捧着酒杯朝长孙斤走去。燕凤大人寸步不离跟在代王身后,这让拓跋寔提起的心又放下。代王到了长孙斤面前,猛地搂过长孙斤的脖子:“长孙斤你这狐狸,想逃过这场酒,那可不行。燕凤老臣,快拿酒灌他。”长孙斤才要拒绝,燕凤领命,冲手下两个侍卫使眼色,侍卫立马捧着酒,不容分说就灌进了长孙斤嘴里。拓跋寔见长孙斤软软地倒在帐中,心里暗笑,还是父王有办法,能对付得了这只老狐狸。

正要笑着出来,却见刚才还在父王怀里的浣妃此刻已离开中心位置,在一边角落里跟拓跋斤叽叽咕咕。浣妃假借关心拓跋斤白天里被箭射伤的那只手,半个身子贴在拓跋斤怀里。拓跋斤更是胆大,竟然无视代王在场,将另一只手塞进了浣妃半敞着的怀里。

拓跋寔慌忙闭眼走了出来。宫内种种传闻,让他不信也得信。此刻凉风吹在他身上,心里更是有股冷寒。拓跋斤绝不只是贪图浣妃美色,他是在公然挑衅父王呢。

这只被野火烧昏了头脑的豺狼,迟早会让父王拿长刀挑死在树上。

怔想一会儿,拓跋寔叫来长孙肥,带着卫队沿宫帐四周巡视一番,确信没啥异常,才将巡视之任交代给长孙肥,让他眼睛放亮点,不可大意。长孙肥说:“世子只管放心,有我在,这营帐内外,保它平安。”

拓跋寔当然信得过长孙肥,早在他还没被立为世子时,长孙肥就是他最得力的一只臂膀。他拍拍长孙肥的肩膀,感谢他在父王面前没提白日里发生的事。

夜晚的云中离宫迷离而多情,夜气扑面而来,酒香和着花草香,熏得人要醉。那边还燃着篝火,火堆旁也是一片欢声笑语。世子知道那是跟随过来的兵众还有他们的家人,这样一个夜晚,他们当然也少不了欢乐。站在风中,世子想起了提前离开军帐的贺兰王妃,军帐中王妃曾对着他耳朵说,有好事跟他说呢。此刻心有些痒,就拔步朝自己营帐走去。

贺兰王妃早就候着他呢。父王狩猎回来说过的一句话,让贺兰王妃心儿跳到了现在。一想到明天起就能进帐议事,她越发激动得不行。前面在大帐内应酬,看见父王对世子赞不绝口,令她心潮澎湃。本来也想在军帐内多逗留一会儿,体味一下那份快乐,又怕几个王妃娘娘说出闲话,她们可见不得她摊上好事。今日这阵势,摆明了是父王给她们几个上眼药,她更得谨慎。贺兰上月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处事从来不张扬不过度,越是得势的时候,越为谨慎。她跟父王请了安,悄声退了出来。这阵听见帐外有脚步声,就知是世子回来了,心越发跳得欢,脸儿也红红的。世子刚一进帐,她便奔过去,将热热的身子贴在世子怀里。

世子闻到一股奇香。那奇香跟草原上植物发出的香气迥然不同,植物的香气只是沁人心脾,令人心旷神怡。而此时的香,分明是那种令人眩晕的、飘忽的想立刻升腾起来,却又想紧紧抓住什么。那香没草原上的花香那么张扬,散发得到处都是。它收敛,更轻更淡,但那味儿只要一吸进胸腔,整个人立刻就变得欢腾,变得要水火交融。这香也绝不是草原上传说的那样,每天都可嗅到。就连王妃自己也搞不清楚,这香来自她身体的哪个部位,什么时候才可溢出来。王妃的身体有很多秘密,到现在不只是世子搞不懂,就连王妃自己,也是惊疑连连。记得从漠北草原贺兰部落娶了她回来,三年里世子只嗅到过有限的几次。一次自然是王妃跟他的初夜,那时还在盛乐宫,那夜的营帐内完全被奇异的香气氤氲,那香接近于薄荷的味道,但又比薄荷烈一些。似有麝的弥香,却又比麝香清淡。关键是它飘忽,让你弄不清它来自何处,但又时时刻刻在你鼻子下弥漫。你吸一口就要迷醉,它却以更顽固的方式往你身体里窜。你以为那是花香,但它在冬季雪野茫茫的时候也会飘浮起来,四下升腾,让你欲罢不能。而可怕的是,也是在那夜,在他跟贺兰妃初次交欢的时候,世子拓跋寔居然从那奇香中嗅到一种味道,非常熟稔非常恐怖的一种味儿:狼味。

第一次他以为自己神情恍惚,整个人完全被那雪白干净火热奔放的胴体迷住,被那兔子般活蹦乱跳怎么也抓不在手中的一对宝贝贪住,完全地错乱了,以为嗅觉出了问题。可第二次时世子就非常清楚地意识到,那味儿真的在王妃体内,而且不是从某个部位发出的,是从她热烈的血液中喷射出来的。那股狼味本来是腥气很重的,可经她血液一稀释,或者经她身体内其他的芳香一融合,产生了奇特的变异,就成了他嗅到的这种。这香气跟草原的香气吸进肺里有完全不同的作用,草原的香熏得人想躺下来,想软软地拥住草原,想跳进某条河里。可这香,是带着血性的,它让人着火,让人撕裂,让人想发出什么。

这夜,世子拓跋寔刚把贺兰妃揽在怀里,那香就从贺兰妃密黑的头发里飘荡出来。贺兰王妃的头发是散开的,几根鹿骨簪子早在听到脚步声前就已取下放进孢皮袋子里。世子拓跋寔将头埋进去,埋进那茂密的水草里。他一直管这长长的黑发叫作水草,喜欢将整个脸埋进去。他深吸了一口,又吸一口。这才腾出手捧住了王妃的脸。

哦,月光偷偷地洒进营帐,有一缕正好泻在王妃脸上。这张脸映得是那么姣美,光滑如玉的肌肤染着微微的红润,还有几许血脉偾张的意思。那脸儿便有一波一波的红晕在他视线里泛开,如同水中涟漪,荡啊荡的,荡出一脸的渴望来。他用手轻轻捏了一下,似乎已经捏出水来,忙用嘴吮了一口,那一口也是吮进不少香味的。他又吮向眼睛。那双在月夜里扑闪的黑眼睛此刻如同被某种光点亮一般,竟发出荧荧的光儿来,光儿扑地一闪,又成一汪亮晶晶的水了。不,两汪。世子醉了,没在军帐中拿酒灌醉自己,此刻却醉在了这两汪水儿里。他哦了一声,腾出一只手,想探向某个地方。

这夜的贺兰妃跟世子把什么都提前准备好了,世子的手触到她胸前,才发现袍子是敞开的。世子马上想起军帐里看见过的浣妃半敞着的袍子,以及无意间晃进他眼里的那一片白。世子激动了,情急地将手伸进去。里面的腰带也是早已解开了的,对了,贺兰族的女子只要一嫁进夫家,那条用来束胸的带子就再也不用牢牢捆绑住自己了,她们会在第一时间替男人主动解下这条带子,好让男人进入得更从容更直接。

世子一下就握到了那两团鼓胀的肉。他“呀”了一声,手上的劲更大了。那两团肉一经握在手里,世子浑身的火就被点燃,再也犹豫不得,一边胡乱解自己衣袍一边把王妃往前推。只听“扑通”一声,王妃的身子倒了下去。

倒在了厚厚的棕皮褥子上,也结结实实倒在了世子凶猛有力的怀抱里。

就在王妃倒地的一瞬,那道光突地奔到了云中草原上,奔到了营帐上面的天空。那道光从两江交汇的极北处升起,盘旋过嘎仙洞盘旋过大鲜卑,在额布老爷的张望里,一路跃过塔河越过漠河又越过呼玛河然后在多布库尔河上游稍稍停顿片刻,顺着河的方向,也顺着山的方向,直奔阴山这边的草原而来。一路它不停地变换着色泽与形状,先是一条粗壮的蟒蛇,然后变成一群飞奔的麋鹿,然后又如一只金雕,穿破长空。所到之处,天地立刻一片金黄。山也黄水也黄。此时此刻,神光又从一条巨龙变作一头金鹿,真的是金色的鹿。远在极北处乌力楞山顶的额布老爷依然能清晰地看见鹿头上那尖利的鹿角,不过角不是金色的,而是月白色的,跟平日看到的月光差不了多少,但比月光强烈。除此之外,整个鹿身都像是被黄灿灿的金子镀亮了,就连鹿的两只眼,居然也是金色的,以及它奔走的蹄子也都带了金色。这只金鹿越过了阴山,在漠南草原上盘旋片刻,像是在寻找什么。额布老爷起先还有点疑惑,莫非这神鹿不是奔拓跋家去的?可是很快,他的担心就变得多余,那光根本不是在寻找,而是在云中草原上画了三个圈。为什么要画三个呢?这问题此后便困扰着额布老爷。可这晚额布老爷是来不及困扰的,刚一皱眉的空当,就见那只金鹿摇头舒身,一个俯冲下去。

云中离宫的人看到了那束光,天啊,神光。先是篝火边的人扑通跪下去,接着军帐中的人也看到了,那光竟然刺破桦树皮做成的帐顶,将军帐映得如白昼般灿亮。

“神光!”代王什翼犍第一个喊出声音,他用力摔掉碗,整了下被妃子们弄乱的衣袍,扑通就跪倒在地。

“神光啊……”老臣燕凤也跪了下去。

一个、两个、三个……极为短暂的时间内,军帐内的男女一个个双膝着地,头结实地磕在了毯子上。就连不招人喜爱的浣妃,也惊得连叫几声,慌忙跪下了身子。

没跪的,云中草原就剩了两个。

离军帐不远的小营帐里,世子早跟贺兰妃绞缠在了一起。毯子上发出连片的呢喃声,混杂着世子拓跋寔粗壮的喘息。世子拓跋寔刚一倒地,就将贺兰王妃扒个精光,也把自己扒个精光。世子拓跋寔从没这么雄壮有力过,粗壮的身子如同一头犍牛,压得贺兰王妃嗷嗷大叫。可那又分明是幸福的叫,陶醉的叫。两具青春的身子再也顾不得什么,只忙着往一起叠加了。甚至连发生在奇妙夜里这惊心动魄的光,都未察觉到。

那光在军帐上空略一徘徊,然后直直地朝小营帐奔去。倏忽间,那头浑身金色的神鹿不见了。真的不见了。

大地恢复了宁静。

而帐内呼啸声雄起。两个浑身被火燃着的人儿,以绝命的姿态,奋力纠缠着。草原上的女人,一经被男人撩起那火,就再也收敛不住,不把自己焚烧尽绝不干休。而拓跋家的男人,不只是会在草原上奔驰,在自己心爱的女人身子上撒野,更是他们的强项。

贺兰王妃嫁进来三年了,从没有哪一次如今夜这般渴望,更不像今夜这般狂热。她迎合着,还击着,撕咬着,恨不得将自己身子完全地融化在丈夫怀里。神光一头扎进营帐的那一瞬,贺兰王妃分明觉得身底被一坚硬凶猛的物件所刺所穿,感觉有一头鹿,直直地钻进了下体。

天哪,果真是鹿。那鹿在她体内欢叫着,奔腾着,雄壮着。贺兰王妃叫成了一片。做了王妃三年,还没有哪一次有如此异样真切而又结实饱满的感受。怕是没人知道,她跟世子这三年,虽说也常有这样的亲昵与热烈,也有交欢,可世子有障碍,在怀抱里亲吻,在毯子上抚摸时,世子的身体是热的,滚烫,碰不得,一碰就起火。可真到了关键时刻,真到了世子要撞击她撕碎她吞并她的时刻,世子却突然会软下去。那条蛇刚触碰到洞,连洞口都没探到呢,马上就缩回身去。任她千呼万唤,就是不进来。三年里贺兰妃备受这种煎熬,常常是世子折腾得她火烧火燎,口干舌燥,急切地想得到时,他却鸣锣收兵偃旗息鼓了。她想过好多办法,让世子饮过鹿血,吃过鹿鞭,可无一管用,每次都这样,都是在她陷于水深火热时,世子就已崩溃了。

所以到现在为止,她真正的里面,那激荡的地方,水草深处,世子还从未进去过。但贺兰妃从没跟外人提过这些,不能提,这是最伤男人的事,也是男人最最看重的。提了,世子这辈子怕就再也挺不起腰了。她宁可让浣妃娘娘她们歹毒的目光在她至今仍很平缓的小腹上讥笑来讥笑去,也绝不向外吐露半个字。

她也从没怀疑过世子。她知道他行,草原上的男人怎么能不行呢?况且他还是拓跋家的世子啊。所以她坚定着信心,一直在等。

这夜王妃终于等到了。神光一头扎进营帐,在世子背上消失的时候,贺兰王妃突然感受到一股力量,这股力量既熟悉又陌生,那么亲切那么令她沸腾。她感觉到了巨大,感觉到了坚挺,感觉到了神奇。她分明觉得伏在她身上的已不再是世子,而是一头健壮无比的雄鹿,一头英姿勃勃的猛兽,她感觉到了熊的重量,鹿的机灵,蛇的游动,马的姣美。不,是一只力大无比的野熊,用整个身子覆盖住了她。

那是她从未经历过的世子。是她用身心完全爱着的男人,是带给她希望或梦的丈夫。

世子终于发威了。像是整个身体都充了血,燃烧了起来。如一头放出笼子的困兽,再也不用束缚自己,再也不用怜爱什么。更像一匹草原上奔放的野马,四蹄飞动,腾云驾雾起来。

冲击。贺兰王妃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冲击,那么火热,那么滚烫,那么雄壮,那么有力,甚至能听到铿铿锵锵的声音呢。她的身体鼓荡开来,一波接一波强大的冲击在她体内汹涌着,澎湃着,她快要碎了,真的要碎了。天地旋转起来,山在动,地在动,整个云中草原也在动。她看到了蓝天,看到了极远处的山林,看到了山林深处的石洞,看到了粗壮的树,看到了巍峨起伏连绵无尽的大鲜卑岭。

还看到了一条接一条的河。

河水苍茫,山势跌宕,无穷无尽,贺兰王妃彻底地晕眩了。天地似乎凝固了一般,时间也在静止着,一切都陷入洪荒。

只有她身上的世子,在不竭地发出狼一般的吼声。真的是狼声。这声音那么让她感动,那么让她忘怀,那么让她沉醉。

哦,哦,我的狼,我的公狼,我的神鹿。她突然就叫出了神鹿两个字!

贺兰王妃直觉身体最里处受到狠命的一击,犹如一擎天石柱,猛烈地顶在了那儿。更如一头鹿,凶猛地撞在了树上。天地轰然倒塌,树木不再,山川不再,河流也不再,世界完全在她眼前改变了样子。

她“啊”一声,昏死过去。

世子拓跋寔也惨叫一声,如一座山,轰然倒在王妃滚热的身子上。汗水湿透了棕熊毯子。

外面天已泛白,这一场酣战,整整持续了大半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