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额布老爷几乎在山坳上站立了一个夜晚,当那头被金光裹着的神鹿一头扎进云中草原,扎进那小小的营帐时,他的心狠狠地动了几下,但身子并没摇晃,站立的姿势依然没有改变。直等天亮,他叫来乌力楞主事的乌热里说:“收拾收拾,带上乌力楞最好的礼物,给什翼犍老家伙捎两条风干的麂腿,他喜欢这个。让勒勒车载着吉可娅,往云中去吧。”
说完,他又眼望住极远处的云中草原,心里涌出一股复杂的东西:“老家伙,我把最好的乌娜吉给你送去,你要明白我的苦心啊。她是没有贺兰公主那么有智慧,但也不会像贺兰公主给你带来灾难。老家伙,我观天象,代国将有血难,你个老家伙也会有血光之灾。这血难一半是因你的野心而起,不停地征战与杀戮已让代国不堪重负,代国需要休养生息,而你这老家伙根本停不下杀掠的步伐。吉可娅是一眼山泉,她会让代国停下征战的步子,让我的平安神把吉祥和快活给你带去,让山神护佑大拓跋吧,让吉可娅来年给你生下小王孙。你这头战马,得跟我一样服老了。把战马和杀掠交给年轻人,让他们去争夺吧。年轻人的腿总是比我们的长,年轻人要征服的山头也总是比我们的高。”
心里默念完这些,他走到不远处那棵挂满各色飘带的神树下,双掌合起,虔诚地祭拜了一会儿。回过身来,看住自己的乌力楞。
“神灵预言,得金鹿者,必统天下。但愿我的吉可娅能为世子怀上一只金雕,这只金雕将是草原的未来。”额布老爷显得很兴奋,这显然是昨夜的神光激起的。
一个多时辰后,主事乌热里走过来说:“老爷,都收拾好了。”
“吉可娅呢?”额布老爷问。
“在车上呢,她有些急切。”乌热里说话相当实诚,额布老爷看中的就是他这点。
“小兔子总会出窝的,是鹰就急着飞向苍穹。”额布老爷一边说,一边朝装备好的勒勒车前走去。打扮一新的吉可娅远远看到额布老爷,羞涩地低垂下头去,为自己如此急切地坐上勒勒车而不好意思。额布老爷并没怪她。如果不是额布老爷执意要等这一天,怕是吉可娅早就被送出乌力楞了。额布老爷来到吉可娅面前,捧起她的额头,亲了一口,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支珍藏许久的鹿骨簪子,别在吉可娅的发上,仔细地端详她一会儿,又送给她一个拥抱。
“去吧,云中草原才是你要开花的地方,盛乐才是你的家,那里有一头健壮的雄鹿等着你。”
一句话说得吉可娅两个脸蛋绯红起来。吉可娅是在十岁刚过一点的时候见过拓跋寔的,那个英俊的少年自第一眼起就钻进了她眼里,再也驱不走。父亲说得对,她是为那个英俊的少年生的,她就应该去云中草原。当然,现在他肯定不是少年了,听说他身边已经有一位漂亮的妃子。她叫贺兰上月,吉可娅知道的。父亲跟贺兰野干也是好朋友呢,十一岁时,她还跟着父亲去过美丽的漠北草原,在贺兰草原大宁城王宫住过几宿呢。隐隐约约记得,贺兰野干大王还跟父亲开玩笑,要把她许配给贺纳王子。当时她的小心儿很紧张,生怕父亲一激动应承下来。
她才看不上莽撞粗野的贺纳王子,那是一个没有头脑的家伙,尽管贺兰野干大王一向吹牛说,偌大的草原,只有他的贺兰族才最具智慧,也只有他的大宁宫才像座王宫。
但吉可娅不这么认为。
如果贺兰野干大王只夸赞他两个公主,贺兰上月和贺兰苁蓉,她是服气的。两个公主的智慧还有美貌,早在草原上广为传诵,为此还引出不少乱事呢。那些个部落头人早就对贺兰上月的美貌垂涎三尺,做梦都想让贺兰上月做自己的妃子。草原上至今还在起着纷争,都是冲贺兰公主而来。铁弗部首领刘卫辰带兵围攻盛乐,五万大军严实地包围了盛乐,扬言要屠城。而另一边,敕勒人也蠢蠢欲动,跟刘卫辰联手包围盛乐宫。敕勒部头领跟刘卫辰达成协议,谁先攻进盛乐宫,砍下什翼犍还有世子拓跋寔的头颅,漂亮的贺兰公主就跟谁走。
血战持续了一个多月,谁也没想到什翼犍能带着众臣从盛乐突围出来。代国的另两支兵马,驻守在北部呼玛河畔的呼兰俊呼兰成兄弟和驻扎在松漠草原库莫奚部那边的长孙嵩赶来相救,两股大军从两个方向形成合围,断了铁弗和敕勒的后路,反将铁弗和敕勒的数万大军分割成几股。老臣燕凤又借机策反铁弗内部,铁弗军中大将乌图金中途倒戈,掉转马头对住刘卫辰,吓得刘卫辰弃战就逃,在长兄刘卫旭的接应下越过了黄河,逃回了大本营。敕勒部首领见势不妙,带着剩余的三万余人钻进了阴山,凭借阴山的险要才活下来。
这场抢掠之战虽然以代王什翼犍大获全胜而告终,但却为代国埋下了隐患,尤其铁弗刘卫辰吃了大败仗,大将乌图金倒戈外,帐前两位先锋又被呼兰俊呼兰成射杀,可谓损失惨重。刘卫辰岂能甘休?铁弗跟代国,可是世代为敌。旧仇加新恨,相信刘卫辰很快又会杀掠回来。
代国周边同样也不安定。表面看,代王什翼犍这几年不停地征战,今天攻下这个部落,明天收复那块失地,看似强大风光,实则是给自己添乱。一来那些征战打下的属地要派人镇守,已经归属的部落同样有使臣去盯防,等于是将代国的兵力四处分散。二来代国这些年大搞扩张,战事连连,内部死伤也很严重,兵力已经严重不足。加上什翼犍每次取得胜利,总要将敌方的成年男子杀死在草原,而将他们的妻子儿女还有牛羊马匹一并收掠到代国。代国人口是迅猛地增加了,可大多是没有作战能力的妇女和孩童,这些人看似是代国的战利品,其实成了代国的累赘。而战场上永远需要的是最精壮最善战的青年男子,这一点代国有点青黄不接啊。它的头等大事应该是休养,是安居,让那些少年长大,而且少缺仇恨。让妇女们在男人怀里尽情地撒野,能为代国生下更多的男子来。
可什翼犍压根想不到这些,这是一头杀红了眼的狼,以为代国依然所向披靡,无所不能,以为那些臣服的部落永远会跪在他脚下。其实他哪里知道,这些臣服的部落才是代国最大的隐患和敌人。草原上历来都是今天归顺明天再伺机反扑,没有哪两个部落或国家之间是铁了心的。大家都各怀鬼胎各自打着算盘。
而眼下,代国无疑把自己摆到了一个很危险的位置,成了草原诸部共同憎恨的对象。
其实隐患打什翼犍带着嫡长子拓跋寔去贺兰草原迎娶贺兰公主那一天就埋下了。草原上的杀戮历来就只为两样,一是女人,二是牛羊。这场因贺兰公主引起的纷争到现在也没停止,不过是各方重新在积蓄力量。而且吉可娅听说,远在长安的苻坚也参与了进来,苻坚发誓,此生不把贺兰上月拥入怀中,誓不甘休。若不是苻坚跟南方的晋国交战正酣,怕是秦王的兵马早就逼近云中离宫了。
但这一切跟吉可娅都没关系,战争历来都是男人们的事,她是女人,只操心女人要做的事。
在吉可娅看来,代王什翼犍冒天下之大不韪,亲自去大宁城为嫡长子拓跋寔迎娶贺兰公主,是件十分不划算的事。不但让自己的国家染上战火,几年里不得安宁,也让诸王子之间闹得不和。吉可娅不知道贺兰公主有什么样的魅力,不只是让各部落短兵相接,更是让几个王子间争得你死我活。
拓跋寔同母所生的弟弟、次王子拓跋翰打十来岁时就被贺兰上月的美貌迷得魂不守舍。拓跋翰可是一个血性十足的年轻人,代王什翼犍众多王子中,数他最为骁勇,带兵打仗不在话下,年纪轻轻就已带兵攻打下五个小部落,现今这些小部落都在他手中,而且管理得有声有色。是代国最有力的大后方,每年都给代国不少供给呢。拓跋翰还深得燕国慕容家族的喜欢,只要拓跋翰出兵征战,慕容家族必会派军增援,这也使得拓跋翰越来越居功自傲,竟然跟什翼犍提出,让长兄拓跋寔将贺兰妃让与他。拓跋寔哪能听得了这种话,他愤怒地咒骂拓跋翰是一个眼中没有父亲和兄长的家伙,是一头不守规矩的野狼。
拓跋翰被世子骂得狗血喷头,一时冲动,趁什翼犍带兵出征,竟提出要跟长兄拓跋寔当着贺兰公主面比个高低。说要么把他挑死,要么就让他把贺兰公主带走。拓跋寔竟然不敢应战,贺兰上月更是提悬了一颗心。拓跋翰见王兄不敢跟他比武,讥笑他为一头没有胆量的狗熊,又转身讥笑贺兰王妃,跟着这样一位熊胆男人,还不如一头撞死在树上。
拓跋寔的血性最终被激了上来,为了教训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弟,答应跟拓跋翰比武。结果谁也没料到,三个回合下来,一向在军中趾高气扬盛气凌人的拓跋翰连一局都未能取胜,这才知道王兄拓跋寔不只是武艺高超,更是内敛得怕人。
拓跋寔算是给贺兰王妃争得了面子,也让其他王子们看到了他不显山露水的一面。拓跋翰还是不服,在长孙斤还有拓跋斤几个的教唆下,非要再赌一局,就是到野狼谷射杀群狼,看谁同一天捕获的狼只数多。
一听狼,拓跋寔脸色大变,知道自己的软肋已经拿捏在弟弟手中。就在这关键时刻,什翼犍回来了,问清情况,什翼犍怒了。什翼犍对宫中内斗深恶痛绝,尤其容不下王子之间的骨肉相残。这可能跟他继位代国的王位有关,也可能是被兄弟间的手足残杀弄伤了心。所以当拓跋翰挟重权还有武艺相逼,非要拓跋寔让出贺兰王妃时,什翼犍就不能宽恕他这个王子了。一怒之下他削了次子手中兵权,将其贬为东部侯,发配到了离鄂伦春不远的塔河。那可是不毛之地哟,北边又紧邻着野心勃勃的纥突部。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嫡长子拓跋寔生性中多出那么一股儒雅,非但野性比不了拓跋翰,狠辣方面更是要逊三分。尤其他过不了狼这一关,射猎中屡屡对狼下不了手而遭众人耻笑。按拓跋族规,这样的人连兵都不能带。所以什翼犍到现在也不敢把帐前先锋之职交给拓跋寔。骁勇善战并为代国屡次立下赫赫战功的次子拓跋翰见父王对他如此薄情寡义,一怒之下离开塔河,带着自己的心腹投奔姥爷慕容皝去了。
这事对什翼犍打击深重,这是他逼走的第一个王子,而且是自己深爱并赏识的次王子。
为鼓士气,也为了安抚其他王子,不因拓跋翰的出走而对他有意见,代王什翼犍颁下一道令,自此以后,所有王子包括庶王子还有王侄,一律不得离开他,要么驻守盛乐,要么跟他一起在云中,护卫其左右,随时听他调遣。
代王什翼犍是怕他的王子们效仿次子拓跋翰,跟他反目为仇呢。
一个女人能引出这么多事,真是灾难。吉可娅此去,就是化解这场灾难的。她要用鄂伦春族的智慧与柔性,去为剑拔弩张的代国王宫营造一种宽松的氛围,要让大家从彼此的仇恨与觊觎中走出来。
说穿了,她也是为代王什翼犍分担忧愁,谁让他是父亲的老友呢。当然,让吉可娅心旌摇荡的,还是贺兰王妃的肚子。
一想贺兰王妃到现在肚子还瘪瘪的,吉可娅忍不住就窃笑起来,很有些沾沾自喜呢。有智慧长得又好看管什么用呢,女人重要的是在男人怀里起劲儿,得让男人看到果实。
吉可娅对此很有信心。兴奋中她的手忍不住摸往自己肥硕的屁股。那可是她的骄傲啊,乌力楞里都在说,她屁股滚圆,两只奶子饱满结实,又有着纤细妙曼的小蜂腰,这样的女人才是最能生养的母鹿啊。
吉可娅想,只要自己先给世子生下儿子,王妃的地位自然就是她的了。她的脸禁不住又陶醉起来。
2
世子拓跋寔终于捕杀到狼了!
这简直是一个让人不敢相信的消息。
带来此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内侍卫长孙肥。
神光出现的第二天,一大早,世子拓跋寔就叫上侍卫长孙肥,在别人还没走出营帐的时候,两人策马进了野狼谷。路上他们谈到了神光,长孙肥说:“那光好奇妙啊,直直地扎进世子您的营帐,我看见是一头金色的神鹿。”
“金色的?”
世子愕然。他只记得头一天晚上跟王妃在营帐里亲热,两人大汗淋漓,快活得要死,却不知道还有过神光,更不知道神光什么颜色又像什么。
但世子对此没有表示出什么兴趣,惊讶了一会儿,便又淡然。他冲长孙肥说:“我昨晚做梦了,梦见了母亲慕容王后,母亲说她在野狼谷等我,要交给我一样东西。”
“真的啊?”长孙肥有点怯,毕竟王后已经死去多年。
世子没说假话。昨晚跟贺兰王妃癫狂过后,世子累极了,也舒畅极了。这是三年里最巅峰的一次,也是他最投入最忘我的一次,他有种把整个生命都交给了贺兰王妃的感觉。贺兰王妃还沉浸在兴奋中,无法让潮水马上退去。她的脸红扑扑的,额头那里尤其红润,感觉像是让胭脂水浸润透了一般。呼吸也仍然短促,被世子连抓带捏弄得完全鼓胀了的一对奶子仍然不安分地跳动,像两只春天里发情的麋鹿,跃跃欲试地还想往世子手中去。世子却呼呼睡着了。他真的是梦到了母亲,梦中的母亲依然年轻漂亮、高贵神圣。美丽的额头,梳得整洁而又高高绾起的长发,发髻上插着银镀金嵌宝蝴蝶簪,她穿着出嫁时她父王慕容皝送她的那件镶金带银的长袍和上面绣满了珍禽异兽的裙子,外面搭一件貂皮短褂。短褂还是代王什翼犍亲手为她做的,貂是额布老爷送来的。胯下是追随了她一生的号称“踏雪无痕”的华骝。高大威猛日行千里的华骝在母亲为他而死后的第二天,竟然独自跑到悬崖上纵身一跃,追随母亲而去。梦中它仍然骄傲而忠诚地驮着它的女主。世子跟长孙肥描绘得有声有色,真把长孙肥说信了,不停地点头道:“是呀是呀,是王后呢,那匹华骝我可是牵过的。”
可是仅仅三个时辰后,长孙肥就又出现在营地里。代王什翼犍起床不久,昨晚他喝得有些多,鹿血酒在他体内燃烧,半夜忍不住又跟柔然妃激情了一次,在柔然妃年轻绵软的身子上撒了一回野。早上他醒得有些晚,柔然妃为他烧好了奶茶,又端来一盆干牛肉,吃饱喝足,他走出宽大的营帐,阳光十分地明媚,照得他心里立刻亮堂起来。他想起昨天从野狼谷回来后说过的话,就想让老臣燕凤唤世子和贺兰妃入帐。突然就听到远处传来马蹄声,紧跟着听到长孙肥兴奋的声音。
“代王,代王,好消息啊,世子终于捕杀到了狼。”
代王什翼犍循声望去,就见长孙肥身后,另一匹马奔来,正是世子的枣红坐骑。他先是闻到一股血腥味,紧跟着看到世子马背上驮着两只血淋淋的狼。
“真的是世子所杀?”代王一边叫着,一边迎上去。这工夫,大臣们都到了跟前。就连平常对狩猎之事压根不上心的浣妃几个,也闻讯奔了出来。黑压压的人群中,世子拓跋寔跳下马,一手夹起一只狼,来到父王面前。
“真的是你射杀的,真是你射杀的?”代王惊喜极了,也顾不得国王的体面,一把抢过世子胳膊下夹的狼,高高举过头顶,“看到没,世子射到狼了,世子他终于对狼下手了。”
老臣燕凤第一个跟着呼应:“世子了不起啊,这一关总算闯过来了。上苍佑我代国,佑我大拓跋。”
“佑我大拓跋,我大拓跋终于有新的帐前先锋了。”代王什翼犍激动得不知怎么是好。
闻讯而来的长孙斤让代王这话刺着了。帐前先锋?他暗暗一哼,目光顿在长孙肥脸上。长孙肥跟长孙斤都是长孙家族的,论辈分,长孙肥还要管长孙斤叫叔叔。长孙肥生下不久,父母因一场战乱死了,他成了孤儿,在战乱中什翼犍救了他,又将他收留到帐中。他是代王一手养大的,但长孙斤总觉得自己有义务管教这个侄子。
“肥儿,你敢保证没撒谎,野狼真是世子猎杀的?”
“当然是世子猎杀的,不是他还能有谁?”长孙肥是个不大爱说话的人,平时话就不多,这阵让叔叔一问,显得有些慌张。
“就是啊,长孙肥,你可不敢乱撒谎,更不敢欺骗代王。”边上的浣妃话里有话地说。
长孙肥急了。这狼真是世子所猎。一大早他跟着世子往野狼谷去,他们一路走得都很轻松,山谷里非常安静。到达野狼洞的地方,世子突然勒住了马,长孙肥知道世子对这地方敏感,也有感情,也勒马停下。这当儿,就见世子突然看着了什么。当时太阳已经老高,映照得山谷无比明亮。昨天他们发现的那个洞口,就是那群狼后来守着的那个地方,突然严严实实的。
“奇怪,不是有洞口的吗?怎么不见了?”世子坐在马上疑惑地说。长孙肥跳下马,腾腾几步攀上了山岩。说来也是奇怪,前一天他们还在这里看见那个深不见底的洞,以及那条一线天般漏着阳光的石缝,这阵,那道缝竟然密合上了。巨大的岩石完好无损,根本就不见有什么洞口。长孙肥急得用手扒起来,想把附着在岩石上的那层密草扒拉开。正扒着,世子突然在马上叫了一声:“母亲!”
这一声把长孙肥吓着了,山谷里寂寥无声,哪有什么人影。可他分明看见,世子真像是见着了母亲般,两眼痴痴地,整个人都不对劲起来。不会是魔怔了吧?长孙肥情急地唤了声:“世子―”就听拓跋寔又说:“母亲,孩儿来晚了,孩儿思念母亲。”
“扑腾”一声,世子从马上跳下,对着山崖的方向跪下了。这举动吓坏了长孙肥,他四下里看,整个山谷除了他俩,一个人影也不见。可世子跪得非常虔诚,分明慕容王后就在眼前。长孙肥顺着世子跪的方向看过去,就见刚才自己扒拉过的地方,突然多出一块岩石。那岩石状若一尊佛像,足有两丈多高,盘腿端坐在山崖之上,长孙肥甚至看到了她的眉目,慈祥宽厚的样子真的像慕容王后呢。
长孙肥也“扑通”一声跪下。
就在这当儿,猛听后面传来呼呼风声,紧跟着就有暗影朝他们扑来。长孙肥一下就判断出是狼,正要转身拉弓放箭,就见跪在地上的世子身子微微朝后拧了一下,都没看见世子怎么拉弓,两支箭已飞了过去。长孙肥脸色大变。世子朝身后都没望,他的身子甚至还保持着给母亲跪拜的姿势,两支箭却不偏不倚射中了偷袭而来的两只狼兽。一只被穿喉,另一只被射中心窝。长孙肥迅疾拉开弓,想补上两箭,世子说:
“不用了,它们活不了。”话音未落,就听后面传来重重两声响,两只扑出来的野狼倒地而死。
长孙肥惊在了那儿。一是惊世子竟然能出手射狼,二是惊他天下无双的箭法。世子却很平静,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依旧跪在那里,口中念念有词。
长孙肥当然不会把这些讲给众人听,更不会讲当时世子那份淡然,那种镇定。真是很镇定呢。包括后来他跑过去,提起两只已经断气的狼,冲世子大喊:“世子你成功了,你的箭终于能射穿狼喉。”世子却幽幽地说:“我射死的只是自己的心魔。”长孙肥不懂心魔,相信在场的代王也不懂,所以这话也给省了,只是反复强调,两只狼兽千真万确是世子所猎,怕众人不信,还把穿在野狼喉咙里的箭拔出来拿给代王看。
长孙斤阴阴地笑了笑,一副不在乎的口气说:“这能表明什么呢,大家用的箭是一样的,包括你长孙肥。”
浣妃马上道:“是啊,你射杀了野狼把功记在世子身上也说不定呢。”说完还非常得意地看了眼代王。她的儿子庶长子拓跋寔君腾腾几步走过去,一把从长孙肥手里夺过箭,看了一会儿说:“长孙肥,你不想要舌头了?”
长孙肥面红耳赤,急着争辩:“你们怎么都不相信呢,世子他本来就是敢射狼的,只是……”
“只是什么?”被众人搅得有点乱的代王马上追问。
长孙肥低下头,说话更加吃力起来。他的样子让人们越发相信这狼不是世子射杀的。
“说!”代王喝了一声。
长孙肥不敢违抗代王命令,但又不安地看着世子。世子背过身去,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长孙肥一咬牙,道:“世子从来不怕狼,他射杀的狼兽怕是比我们都多,只是他从不让说出来。”
“一派胡言!”代王气得一把将高举着的狼兽扔出很远。不过他很快又命令:“长孙斤,寔君几个你们听着,今天你们再陪世子去趟野狼谷,我要你们亲眼看着世子给我带来狼的尸体。”
长孙斤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装作听命地说:“臣愿意领命。”
世子却说:“父王不必费心,他们都不用去,我倒情愿只带浣妃娘娘去。”
代王想了想:“也好,世子说得有理。”进而转身看住浣妃,“这里面最不相信的是你,可本王信你,这差就交给你吧。你要替本王见证,也替代国见证。”
话还没说完,浣妃脸上已无半点血色,吓得“扑通”一声跪下:“代王息怒,本妃哪敢不信,本妃信,信还不成?”
“怎么,浣妃怕了是不,害怕世子伤你不成?”
浣妃哪还能讲出什么,她的喉咙都快要吓干了。世子用心好险恶啊,他是想把她骗去谷里喂狼吧,必是他们父子早这样商量好了。她可怜巴巴地望住自己的两个儿子,可不管是寔君还是小儿子拓跋洵,这阵都不站出来帮她说话。浣妃又将目光投向拓跋斤,平日里对她许诺这许诺那而且在她身上讨尽了便宜的拓跋斤,此刻竟装作看不见她。
没一个靠得住的。浣妃心里一冷,佯装昏厥过去。
世子见折腾得差不多,便冲众人冷冷一笑,跃上马,独自去了。长孙肥想跟过去,被他喝住:“哪个也别跟来,本王子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长孙肥没说谎,世子真是能射杀野狼的。虽然次数不是很多,但他真的看到过。不过长孙肥觉得,相比于其他猛兽,世子似乎对狼有种怪怪的感情。他是轻易不出手的,几次都是野狼攻击威胁到他的生命时,世子才猝然出手。世子不出手便罢,一旦出手,那狼必是血淋淋的。他就亲眼见过世子用长刀将两只野狼挑成肉泥,那也不过是瞬间工夫,绝无拖泥带水之感觉。长孙肥跟世子有个秘密,世子不让他将这些说出去,一再叮嘱必须要让外人包括代王什翼犍知道他是怕狼的。世子自己也装得很像,表面上很有些怕狼,带兵打仗或狩猎,只要有其他人在场,世子从不将自己的弓箭对准野狼。这就让众人以为,世子是不敢冲野狼下手的。
长孙肥一直很困惑,世子为什么要这样?他知道贺兰王妃的故事,可这跟世子真是关系不大啊,早在贺兰王妃还没嫁过来时,世子对狼就表现得很奇怪。
今天长孙肥才明白,装的。世子所以这样,其实是不想让父王马上封他为帐前先锋,不想让人觉得他锋芒太露,尤其不想让长孙斤还有拓跋斤有想法。但今天,世子知道自己不能再装下去了。
回来的路上,世子跟他说过这样一句:“王妃说得对,代国宫廷里净是狼,我不能再自欺欺人,不能坐视不理了,对狼就应该残忍!”
这天的世子的确残忍,代王他们在云中离宫一直等到了天黑,太阳从遥远处的大鲜卑山上冉冉落下,掉进额尔古纳河时,还不见世子回来。代王已经显得没有信心,焦灼和恐惧一次次涌来,侵袭着他,代王不止一次拿眼瞪着长孙肥。长孙肥也有些把持不住,好几次都想策马追去,是大臣燕凤给了他们信心。燕凤一再说:“世子绝不是一个懦夫,相信他吧。昨晚的神光落进了他的营帐,那头神鹿已在他体内奔腾,他是这个草原的神鹿,是一只金雕。”
老臣燕凤的话让代王安定下来,为鼓舞士气,代王也说:“把一切都交给神灵吧,我们就在这里等结果。”
拓跋斤倒是有些不安分,佯装替世子焦急,凑到代王跟前说:“代王,准我去穿神衣吧,云中是需要一场法事了。”然后就装出一副萨满的神态来。
代王冷冷地瞅了他一眼,不屑且鄙夷地说:“你?”
拓跋斤让代王这声给镇住了,他其实还是一个怕事的人。不过他故作委屈地说:“我是替世子发急啊,这云中可不是太安宁,鬼怪缠身,那就不好了。”
代王黑下脸,怒瞪住拓跋斤道:“我看你就是最大的恶鬼。”
一句戗得拓跋斤不敢再开口。不远处的长孙斤听了,脸色微微一变,偷眼看向一直装作没事的庶长子寔君。寔君因为之前世子要带他母亲去野狼谷那一幕,心里正翻着浪呢,此刻听父王如此教训拓跋斤,竟也有点兔死狐悲的感伤。但他是一个相当能沉得住气的人,这些人当中,怕就属庶长子寔君的忍耐力最强,城府也最深。世子不敢射杀狼兽,寔君早就知道是个谎言,什么也瞒不过他的眼。母亲浣妃一直沾沾自喜,还说只要世子过不了狼这一关,他就有机会。笑话,蠢。
庶长子拓跋寔君以为,天下最最愚蠢的女人就是他母亲,他甚至担心,母亲迟早会坏了他的计划,今天就是例证。她还指望拓跋斤能帮他们母子,笑话,拓跋斤这个软骨头,就知道借那些妖术来骗人,再就是钻在女人怀抱里做美梦。还想复仇,做梦去吧,就凭他?拓跋寔君非常看不起这个堂兄,也警告母亲少跟此人来往,尤其是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尽量少做,弄不好会引来杀身之祸。可母亲偏是不听,像是迷上毒药一样迷上这个没有骨头的男人,令拓跋寔君还有拓跋洵嗤笑。
拓跋寔君是懒得管那些破事了,母亲营帐里钻进谁,跟他无关,他只关心一样事,父王会把从长孙斤手中收回的帐前先锋一职交给谁。
当年世子之位没争到,拓跋寔君愤怒了很长时间,帐前先锋还有大将军一职,他是志在必得,绝不能落入世子手中。
凭什么啊,自从拓跋翰愤而出走,代国出征靠他,收复失地靠他,让其他部落臣服也靠他。代王却将两样大权握在手中,至今不肯交与他。寔君一直以为代王是有心与他的,为此还暗中压制着母亲浣妃,不要太过激。但今天这一出,让他嗅到了一股异常,似乎很不对劲,父王跟世子明显是在向他演着什么。
寔君倒要看看,父王这出戏咋演。
寔君故意装作什么都不知,傻傻地站在那儿,完全跟局外人一样,面无表情。有时候装傻是最好的策略,可以掩盖一切。可惜人们都要显得比别人精明,比如拓跋斤这蠢货,竟然想着要穿神衣,要替世子做法事。现在是你穿神衣的时候吗?
蠢猪。这样的人,竟然想跟他为友,竟然想利用他来推翻代王,还反复在母亲浣妃面前挑拨他跟世子的关系,也只有母亲这种人才能相信,还拿他做依靠。寔君想起来就想笑,母亲跟拓跋斤一样蠢呢,你瞧瞧她现在的样,看见拓跋斤就两眼放光,下贱的女人!
寔君看不起自己的母亲,看不起拓跋斤也照样看不起长孙斤,他感觉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跟他有距离,都不配跟他为伍,甚至连跟他分享秘密的资格都没有。他要按自己的方式,改变代国。
“等着吧,我会让整个草原吃惊的。”
他这么跟自己说。
3
天黑尽的时候,世子回来了。结果让所有人大吃一惊,拓跋寔君更是吃惊不小。世子不但捕回来两只狼,顺带着又扛回一头野猪。
那头野猪比狼大,锋利的牙齿还露在外面,面目狰狞,令人看一眼都恐怖。不过此时野猪已没有力气去咬人了,一支箭从它的鼻梁穿进去,直直地扎进心脏。
寔君怀疑这是世子所为,他太熟悉世子的箭法,这箭法,也只有世子才有。他的心一下暗淡下去。镇定了一天的他,此刻显得是那么不安。
什翼犍快要乐坏了,紧了一天的心此刻哗地松开,仰起头来,冲已经变暗的天空长啸:“上苍佑我啊,山神树神河神,我什翼犍给你们跪下了。”
什翼犍已经不在乎其他王子怎么看了,甚至都懒得再跟王子们证明什么,内心里反复响着一个声音:“代国有望了,大拓跋有望了,世子果然没负厚望啊。”
当日夜里,什翼犍下令,云中离宫燃起了篝火,所有人都围在一起,一边狂饮一边疯狂地舞蹈。那场面,比当初立拓跋寔为世子时还要热闹。
而在浣妃的小营帐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代王的妃子们在云中各有各的牙帐,这些牙帐围着军帐和代王的大帐四下散开,众星捧月一样捧着代王的大帐。但又因代王对妃子的喜欢程度,营帐跟大帐的距离各不相同。相比之下,浣妃的牙帐就算很偏僻的了,几乎到了离宫的最南边。再往南,就是庶长子两个妃子的小牙帐。
浣妃这一天没有心情,借故不舒服没去篝火旁。代王也懒得理她,不去正好,代王越来越看不起这个出身低贱的女人了。自从有了柔然妃,代王一次也没进过浣妃牙帐,好像这个低贱的女人跟他无关,曾经在浣妃身上的激情就像一个笑话,除了让他蒙羞似乎没再留下什么印记。浣妃为此怀恨在心,不止一次咬着牙说:“可恨的女人,都是些得不到好报的人。”
浣妃这话自然是在诅咒代王其他的妃子,尤其年轻漂亮屁股肥圆腰身却极为纤细的柔然妃。浣妃是不敢把怒气泄在代王身上的,但她可以用别的方式来报复代王。比如跟拓跋斤勾结,比如趁柔然妃不注意时把一种叫作藿麻草的植物偷偷放进柔然妃贴身穿的棉袍里,那东西只要一沾身,立刻刺得人浑身痒痒,就算抓烂了皮肤也不管用。浣妃就见过代王和柔然妃在众人面前齐齐地抓挠,那场景真能笑死人。不过笑过之后,浣妃的眼泪就下来了。她会不由得想起代王宠幸她的那段日子,想起代王在她身上撒的那些野。那可真是一头公牛啊,想想她的骨头都要化掉。
但这晚,浣妃是让世子拓跋寔给气怒了,她在营帐里不停地走来走去,边走边骂:
“怎么可能呢?不会有这样的事啊。世子竟然敢射杀狼,他竟然真的捕来了狼。”浣妃走着走着,突然就冲帐外喊:“来人啊,快来人啊,人都死哪儿去了?”
守在帐外的侍卫马上掀起帘子走进来,问浣妃娘娘有什么事。浣妃说:“把我儿子喊回来,把寔君和洵儿都给我唤来。”
侍卫不敢怠慢,不大工夫,拓跋寔君和弟弟拓跋洵赶来了。浣妃一把抱住儿子寔君,口中念念有词道:“不会的,绝对不会,寔君你可要看个清楚。”
拓跋寔君带了酒意,头脑昏沉地问:“什么不会?”
“世子哪会射杀狼呢?这是假的,他们在玩掩人耳目的把戏,目的就是不让我儿子做帐前先锋。”
寔君本来心里就烦,听母亲这样说,一股怒气顿生。他一把推开哭哭啼啼的母亲:“都啥时候了,你还装疯卖傻?”
“我哪有装,我是替你发急啊。”浣妃情急地道。
寔君看着母亲衣冠不整的样,越发厌恶,他觉得该教训一下这个愚蠢的女人了,于是狠了心道:“蠢,你们都蠢,他根本就没怕过狼,一切都是装的!”
“装的?”寔君这话吓着了浣妃,她再次拉过儿子问:“你怎么晓得,难道你亲眼见过?”
拓跋寔君重重点头,然后转身离开了浣妃营帐,他要找个地方清醒一会儿。拓跋洵可怜巴巴地看了会母亲,跟着哥哥走了。浣妃孤零零的,现在连两个儿子都不理她。想着想着,她又哭了起来。
怕是没人知晓,浣妃不相信世子是有道理的。
很多年前,当她跟着慕容真(慕容王后)来到代国,最初慕容皝是要将女儿嫁给长孙斤大人的,这是老早就在燕国议定了的事。长孙斤带兵征伐燕国,本来已将慕容皝连同他的家眷团团围住,只要长孙大人一声令下,慕容皝老儿的人头立马就可落地。可偏在这时候,长孙斤看见了人群中瑟瑟发抖的慕容真。当时慕容真一定是被吓坏了,仰起脸来,苦苦地哀求长孙斤。浣妃作为奴婢,当时就在慕容真身后,也是吓得不知所措。但当慕容真一把拽住长孙大人衣襟,请求放过她们一家,她情愿做牛做马侍候他时,浣妃就知道,她们死不了啦。那是她第一次看见男人被女人吸引的目光,长孙斤整个人都傻了,一双眼睛死死地盯在慕容真脸上,握着刀柄的手不停地发颤。
浣妃虽然没经历过男人,但男人的眼神她打小就懂。这是天分,没有办法。长孙斤看着慕容真的样子让她的心蓦然间狂跳起来,一下不觉得那么害怕了,忍不住怂恿慕容真:“快求他啊,软着声音求他。”
慕容真还被恐惧包围着,说话的样子好紧张好无助,像一只猫,可怜极了。但恰恰是那柔软的猫样,让长孙斤看出了另一种味道。男人大都有怜香惜玉的一面,长孙斤更不用说。何况这只猫看似是吓得哆嗦,是在求生,但那眉宇间,分明还有另一样东西。
女人的媚是从骨头里发出来的。
那是能让男人顷刻放下一切仇恨,不得不去呵护不得不出手相救的一种召唤。至于慕容那天身体发出的各种诱惑,长孙斤还来不及细品,但他分明已听到一个声音,这女人伤害不得,这女人是能让人心甘情愿去死的!
长孙斤一声令下,让士兵退开。慕容皝得救了,捡了一条命。慕容还有她同胞妹妹慕容黛以及浣妃都得救了。几个月后,已经答应跟代国友好不再挑衅的慕容皝给代国送来了慕容真和浣妃,他兑现了自己的诺言,用女儿来报答长孙斤的不杀之恩。
长孙斤当时不在盛乐,带兵征讨纥突邻部去了。没想到的是,代王什翼犍一见着慕容真,两眼立马放光。盯着马上的慕容真足足看了有半袋烟工夫,然后他发出一声狂叫,用整个草原都能听得到的大嗓门喊叫:“这样的美人,怎么能留给长孙斤呢。”
什翼犍果然没把慕容留给长孙斤,众目睽睽之下,扑上去,一把抱起慕容真,往营帐那边去。如果不是大臣燕凤说了一句:“代王,这女人急不得,急了,有负她。”什翼犍可能就在那个太阳苍白的下午,就把慕容真草草给解决了。大臣燕凤的话让他一愣,脚下一慢,别扭地转过身来:“燕凤老儿,你这是明显的嫉妒啊!”
燕凤朗声一笑:“天下哪有臣子嫉妒国王的,不过代王如此情急,也不怕天下人笑话。一国之君,看中哪个女人,也不该总是饥不择食啊。”
燕凤说完,不惧一切地回头走了。代王什翼犍给晾在了那里,愣神盯着燕凤背影看了好久,腾地扔下抱着的慕容真。
“这老儿,竟然这样跟本王讲话。”
“话”字还没落地,身后传来慕容真软软的一声:“你摔痛我了。”
代王慌慌张张跑过去,扶起慕容真又问:“摔痛哪儿了?”
“屁股。”慕容真娇滴滴地说。
那一声娇,能软掉男人的骨头。
代王哈哈笑了起来。笑完,跟慕容真讲:“本王先得把你养起来,择个良辰吉日,让燕凤老儿给咱俩做媒。”
等长孙斤得胜归来,慕容真已经成为代王什翼犍的妃子,并且很快就立为王后。这怪不得燕凤,燕凤那天说那样的话,原本是想代王收回自己的心,没承想,代王对慕容真,是断然收不回心的。燕凤拖了又拖,只等长孙斤回来,谁知天公不作美,长孙斤在回来的路上,天连降大雨,沿途浑河还有松河河水暴涨,长孙斤不得不先找个地方歇着,等雨过天晴河水浅下去后才打马返回。可这当儿,燕凤已经拖不下去了,再拖,自己的性命不保,只能硬着头皮做了一件有负长孙斤大人的事。
这场变故注定要给代国带来什么,果然打那以后,能征善战的长孙斤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他开始以各种借口拒绝出征,尽管代王什翼犍答应他,下次出征掠到好看的妃子或是婢女,一定送到他帐房中。
“别着急啊,本王不会亏待你的。”代王的承诺听上去很动听,可长孙斤那双眼,再也没晴朗过,整天布满了乌云。浣妃清楚,那不是乌云,是恨。一个男人怎么忍得了这个呢,那可是夺妻之恨啊。
此后的代国,就多出一张仇恨的脸来,浣妃每每看见长孙斤那张脸,就感觉代国宫内要发生什么。浣妃因此还抱了另一种渴望,希望代王能把她赏给长孙斤,那么将来的某一天,她很有可能也会成为王后,长孙的王后。可她等了那么久,那一幕也没出现。而且就在她做着美梦的某一个日子,代王喝醉了酒,把她摁倒在草地上,不容分说就扒去了她的长袍,结结实实在她柔软丰腴的身子上来了一回。
要说,浣妃被代王要了身子,还要比慕容王后早一些日子呢。代王在草地上摁倒她时,老臣燕凤还拖着没让代王将慕容娶进帐中。
那次之后,浣妃突然就改变了主意,再也不盼着代王将她赏给长孙斤,也不想着做长孙斤的王后,她要做代国的王后!
可她命苦,代王睡了她,并没马上立她为妃。接下来发生的事就让她目瞪口呆。代王似乎忘了她,又将心思完全地转移到慕容真身上去了,她像一块被扒下来的树皮一样被撂到一边。直到将慕容真立为王后的那个夏天,她在河边洗柳树皮,撅起的滚圆的屁股吸引了代王,代王哈哈笑着,将她摁倒在河边,又撒了一次野,才将她收为妃子。
浣妃现在已经对长孙大人不抱任何指望了,她早就认定长孙斤是个外强中干的家伙,一个只知道把仇恨埋在心底却从不敢发作的懦夫。虽然后来的日月里她看到过长孙斤太多的悲伤,包括慕容王后为儿子拓跋寔自刎的那一幕,长孙斤脸上的悲愤是明显的,可这又有什么用呢?
在浣妃看来,仇恨不是藏在心里的,必须要适时发泄出来。
浣妃就是一个比长孙斤有出息的人。记得代王将慕容真抱进帐内的那晚,夜色稠浓,她像块遭人丢弃的破布,可怜无助地瑟缩在代王营帐外。她不知道那个夜晚该怎么度过,营帐里已经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浣妃清楚那是做什么的声音。那种声音常常令她兴奋,她会不由自主随着那声做一些莫名的举动。但久了,浣妃就讨厌那种声音。那晚同样,她跟慕容真是一起被送来的,代王还先睡了她,凭什么慕容真能进得了营帐,她却要像条狗一样守在帐外?就在浣妃为此而不平的时候,帐内传来一声:“拿鹿血来。”
浣妃也是那夜才知道,代王什翼犍有个嗜好,每每扒光了女人衣服,看着女人裸露的身子,先不急,他要先饮下一碗鹿血,将碗扔到一边,才像头兽一样扑向已经被他俘虏的女人。草原上男人饮鹿血的传统不只是拓跋家才有,慕容家也一样,浣妃在慕容家时就不止一次为主人慕容皝还有他儿子慕容垂捧过鹿血,而且都是在他们扒光女人的时候。浣妃胆子一大,从侍女手里接过血碗,亲自捧了进去。但那天什翼犍心血来潮,竟然要浣妃再捧一碗来,说是要让慕容真也一并喝下。捧第二碗时,浣妃动了手脚。她在往营地厨房去时,看到厨房外横着一具狼尸,手一摸,还热着,就知道这是天黑尽后才打来的。浣妃将侍女递过来的鹿血碗接过来,佯装主人样打发走年纪幼小的侍女,看看四周无人,遂将碗里的鹿血泼掉,从怀里掏出一把刀来,照准死狼的脖子又捅了一刀,然后血就流了出来。浣妃将碗接上,非常镇定地接了碗狼血,捧进了帐房。
“我要让你生个狼子!”
那夜她真是这么说过的,这话一半是说给野蛮的什翼犍,一半是说给侍候了几年的慕容真。浣妃就是气不过,凭啥她就要侍候别人?
慕容真跟代王的第一夜,是喝下一碗狼血的。同样的手段,浣妃后来又使过几次,直到慕容真怀了孕,她才将一直揣在怀里的那把刀扔了。
“她怀的是狼崽。”这话在浣妃心里已经响了十九年!
世子一直对狼下不了手,在别人看来匪夷所思,浣妃心里却在偷着笑。她做的手脚呢。可是这夜,世子却颠覆了她。
“装的。”寔君和拓跋洵离开很久,浣妃还在狠劲地嚼着这两个字。嚼着嚼着,她猛地哭出了声。
“喝了狼血生下的种,竟然还能杀得了狼,这什么事啊?”浣妃不甘心,可又一点没办法,只能泼妇一样说:“拓跋寔,你好阴险,竟然骗了我二十年!”
4
不管浣妃是多么想不通,世子拓跋寔是真真切切能射杀狼了。他在野狼谷不停地出入,一谷的狼,快要让他杀没了。
但代王什翼犍却迟迟不肯将帐前先锋还有大将军之职交给世子,好像还有什么为难似的。曾经答应要让贺兰入帐这件事,也迟迟不再提起。
贺兰王妃等得有些心急,甚或还有几分沮丧。每每看到老臣燕凤他们走进帐内跟父王议事,却不见父王传令唤她,她的心就怦怦跳个不停,仿佛一块石头悬在心中久久不能落地。那天没说完的话,还压在心里呢。暖烘烘的夏日在这不安的等待中过去,天气一天天变凉,贺兰王妃敏感的心越发沉稳不下来。不知是她多疑,还是事实真的那么糟糕,贺兰王妃总觉得长孙斤几个鬼鬼祟祟,看浣妃的目光也有些变化。感觉那不是父王的妃子,而是父王前世结下的仇人。
盛夏将要结束的一天,贺兰王妃实在是坚持不住,暗中唤来随她一道来代国,现在做她侍卫的切根,让他速去呼玛河,让呼玛那边的呼兰俊替她查清一件事。
切根是个胆大心细身手敏捷的年轻人,甭看年龄小,资历一点不浅呢。他父亲老切根更是声名显赫,战功赫赫,是北方草原有名的大刀王,骠骑将军。老切根曾是贺兰军中最有威望的一位将领,贺兰野干最欣赏的人,后来战死疆场。贺兰野干给他家永世封了侯,还将切根母亲尊封为护国侯夫人。贺兰出嫁时,野干放心不下,这么漂亮的女儿嫁到代国,野干心里还是很有些担心的。说来也是可笑,当初野干怕的倒不是这些王子,而是老而不尊的什翼犍,这话他跟额布老爷明说过。额布老爷也承认,他想得周到。为保护女儿,野干将爱将之子切根作为随从,让他一道来了代国。还特意叮嘱他两件事,一是防狼一般防着什翼犍,什翼犍胆敢动贺兰上月的念头,贺兰族的几十万大军,一月间就可踏平代国。二是什翼犍若要不按他们商量好的行事,敢将帐前先锋一职交给别的王子而不交给他女婿,切根完全可以先取下什翼犍的脑袋。必要时候,可以让女儿贺兰上月直接拥兵为王。他贺兰野干可从没拿两个女儿当女儿养呢,他嫁出女儿的目的,就是依仗女儿顺利地将代国变为贺兰族的属地。
好在贺兰上月嫁过来后,这两样事都没发生。切根就有些无聊。再者,不管是野干大人还是贺兰王妃,都不许切根在代国人面前有任何表现。只许他装哑巴,一个看上去又老实又可怜的哑巴。
切根还真瞒住了所有人,到现在为止,代国宫内没一个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更不可能想到他身怀绝技,都以为他是因为可怜才被贺兰上月带到代国的。
多多少少对切根有一些感觉的,怕就是长孙肥。不过长孙肥跟切根投缘,两人在云中处得跟兄弟一样。贺兰上月让切根去见呼兰俊,一来是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云中宫少掉一个切根就跟草原上少掉一只羊一样,谁也不会操心一个哑巴去了哪儿,说他掉河里淹死大家都会信,而且不会惊讶一声,更别说怜惜。二来,呼兰图隆跟老切根也是朋友,切根跟呼兰俊打小就认识,两人还是结拜兄弟呢。
这事她没跟世子提。
自从世子在野狼谷捕杀了野狼回来,贺兰上月对世子的态度也开始改变,贺兰已经不大跟世子提及那些令她担忧的事。夜晚跟世子照样还热烈地亲热着,滚烫的身子一经触碰到世子雄壮有力的胴体,马上就变得燥热,兴奋如奔腾的嫩江,再也控制不住地要疯狂。但枕边风她再也不吹了。这不是她对世子有什么不好的想法,怎么会呢,世子终于闯过野狼这一关,她比代王还高兴。他终于能担当了,她不停地跟自己这样说,同时心里暗暗警告自己,再也不能在世子面前说王子们的坏话,同样不能提长孙斤。她不能让有担当的世子变得心胸狭隘,变得多疑变得心里到处是墙。那样世子揣着的就满是仇恨了,而她想让世子成为一个跟草原一样辽阔,包容下一切的人。作为国之储君,她宁愿世子把心里的恨剔除干净,而永远流淌着爱。
但对长孙斤还有其他王子的野心,她不能不防。父亲贺兰野干说得对,她是世子的第一道屏障,但凡对世子的威胁抑或暗箭,都应该在她这里受到阻止。女人不只是在帐房里温暖男人点燃男人,女人还要学会用自己的眼睛和智慧去保护心爱的男人。她愿意为此粉身碎骨,坚决不让那些暗箭绕过她而直接落到世子身上。
这中间代王病了一场,有说是那晚太过激动,酒喝多了,醉的。也有说代王本来身体就有毛病,多年征战,身上四处有伤,受风寒便发作。也有一种说法,大王并没病,他只是拿身体做掩护,故意做出一副支撑不住的样子,好让人们知道,让世子接班是无可奈何的事。
浣妃就说:“哪个有恙哟,帐内夜夜传出嗷嗷的号叫,刺得人耳痛。”
贺兰上月认为浣妃这是在妒忌。不过柔然妃脸上的红润,还有再次隆起的肚子,也让她觉得父王戏演得不大逼真。父王可真有本事啊,抱病还能让营帐里响起柔然妃撕裂的声音。
这么想时,她的身子有股异样,一双手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腹部。在秋日暖洋洋的太阳下,贺兰上月脸上破天荒地染上了一层笑。
她知道自己身体的变化,但还不想把这个秘密说出去。夜里世子再想压向她时,她甜蜜地指了指自己的肚子。世子起先没反应过来,以为她想偷懒,故意做出更猛的动作。贺兰上月急了,脱口就告诉了世子,世子吓坏了,半天醒不过神。等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时,世子立刻从毯子上弹了起来,边像鹿一般欢跳边发出嗷嗷的叫声。贺兰上月害怕别人听到,一把捂住世子的嘴,同时嘘了一声,让世子安静。世子哪能安静啊,他是再没把火热的身子压到贺兰上月柔软的胸脯上,但他的脸紧紧地贴着贺兰上月的肚子,一双手颤抖着,在贺兰上月明显已经隆起的那个地方摸了整整一夜。
兴奋和不安同时存在着,令日子在焦灼中又充满了期待。这一天,北部的消息终于来了。呼兰俊就是呼兰俊,办起事来不但认真而且利落。贺兰上月暗自兴奋,有些东西是不能改变的,比如呼兰俊对她。很多年前大白山上第一次相见,两双眸子对视的那一瞬,似乎一切就已种在了他们心中。后来贺兰上月嫁入代国,成为世子妃,这些东西依然顽固地流淌着,并不因她身份的改变而改变,也没有随时间的流逝而干涸。个别时候,反倒很强烈。仿佛一生里的那一次遇见,成为他们的永恒。有些东西更是不能示人的,同样比如呼兰俊对她。贺兰上月虽然深爱着世子,也知道心里不可再有别的男人,但对呼兰俊,她却是放不下的。好在他们都不是那种轻易越界的人,也不会做出出格的事。就算后来在盛乐宫或是云中遇见对方,顶多也就是深情地对视一眼,而心中那些波涛,是断断不敢掀起的。
这不影响什么,他们之间的信任是跟草原同在的,忠诚也一样同在。
贺兰上月被呼兰俊秘密送来的消息吓坏了,简直震惊到无语。她以为自己把长孙斤想得已经够损够坏了,可呼兰俊带来的消息,却比这个厉害百倍。长孙斤竟然早就跟铁弗刘卫辰沆瀣一气,不只是算计着代王,更把野心燃烧在世子身上。
而代王居然那么相信他,还让他做铁弗的使臣,三番五次地让他去铁弗。这个贼子,竟跟铁弗联起手来,暗中为父王和世子挖下了很多坑。
怕人啊。贺兰上月坐不住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担惊还有怒气在胸中翻腾,恨不能此刻就去扒下长孙斤那身皮,让代王看清楚他是多么险恶与肮脏。可贺兰上月又担心,父王不会相信她,仅凭呼兰俊带来的这些口信,真是无法令人信服。长孙斤敢这样做,一定提前想好了对策,这可是一只狡诈的狐狸呢,他做过帐前先锋,统领过代国军队,宫内有不少他的死党,加上浣妃和她的两个儿子,以及拓跋斤,势力不容小瞧。不然刘卫辰也不会跟他勾结。万一长孙斤趁机起事,岂不正好中了他下怀?
不行,得想个万全之策,弓一旦拉开,就必须置他于死地。
就在贺兰为此苦恼得饭都吃不下时,老臣燕凤突然进帐说,代王传令,召他们夫妇进帐议事呢。
这话一下让贺兰上月兴奋起来。
“真的呀?”她从厚厚的毯子上站起身,阴郁的目光连着跳出几串火苗来。
刚才贺兰上月正打算跟世子提个醒呢,没想刚开了个头,还没说长孙斤怎么着,世子就不耐烦地警告她,让她少理宫中的事。
“代国从来没有妃子参政,就算父王接受得了你,本王子也不会许你进帐议事,更不准你对大臣还有王子们说三道四。”
“凭什么?”贺兰上月因为心里急,仓促间戗了世子一句。
世子忽然放下脸:“就凭你现在是世子妃,将来很可能要做王后。我要你像母亲一样,做一个仁怀天下的女人。”
“难道我不是?”贺兰上月一听世子提起了母后,心中未免有些禁忌。慕容王后一直是她一面镜子,三年的日月里,她常常拿这面镜子反观自己,生怕哪里做得出格,既玷污了王后也负了父亲贺兰野干对她的那片心。
话一问出,贺兰上月就觉得问得苍白。果然世子说:“跟母亲相比,你还差得远。”世子说完,专心地摆弄他的弓箭去了。世子最近迷恋于弓箭,常常将他那张弓拿下来,仔细地抚摸。每一支箭,带上身时都要拿出来认真摆弄一番。贺兰认为世子并不是真的对这些弓箭有什么讲究,而是借这些东西来抒发他心中压抑着的豪情。他是拿箭明志呢。
这个讨厌的家伙,竟然反对我入帐。贺兰上月正暗暗不满呢,老臣燕凤给她送来了好消息。于是她一下跃起身问:“父王真的要召见我?”
老臣燕凤看出了那份急,暗暗一笑,点头道:“代王说过的话,一向是算数的。”
贺兰上月心里的阴云马上去了一半,仿佛父王一召唤,那些该有的担忧和焦虑都不存在了。她冲燕凤明媚地笑了笑,目光同时挑衅地看向世子,意思是这下你怪不着我了吧?
世子并没阻拦。其实世子前面那些话,也是变相的一种安慰。世子还是很懂贺兰上月的,知道贺兰上月的心在什么地方。真不让她进帐议事,怕是她怒放的心会提前凋零,那可是一件糟糕的事。不过世子也很担心,到现在他并不清楚父王的真实意图。父王是一个诡异的人,你很难搞清楚他脑子里究竟想什么。有时候反复念叨的事,其实并不是真心想做,而闭口不提的,却往往是他精心谋划的。对人也一样,他夸赞谁,并不是真心喜欢谁,而那些被他诅咒着的人,也并非是他敌人。
世子非常感谢父王,父王对他,那真是用了全心的。但对贺兰上月,就不一样了。他猜不透父王准许贺兰上月进帐的缘由,但绝不是贺兰上月想的那样,父王才不会觉得宫中需要贺兰上月这样一颗脑袋,贺兰上月看到的想到的,父王岂能不知道?父王也绝不是哄贺兰上月开心,没那个必要。世子想,父王很可能是想利用贺兰上月,在宫中激起些什么。贺兰上月如同一颗石子,父王要拿她打破云中离宫的平静,让各式各样的水花泛出来。
让那些暗礁来到明处,这才是父王的用意。
所以世子对贺兰上月充满了担心,贺兰上月是那种不说则罢说起来便完全没个遮拦的人,他真怕贺兰上月把什么看斜了,给那些原本不该招祸的人惹来祸乱。
人头一旦落地,就再也长不到身上了。世子也不想看到代国宫内自相残杀、手足相残的局面,但也同样不想扫了贺兰的上月兴,贺兰上月对代国,对父王,也是一片痴心啊。
世子感觉两难。更难的,是笼罩在云中上面那厚厚的乌云。这些乌云不除,代国就永无宁静。
此刻听父王命他们进帐,世子忽然间不那么担心了,让该来的都来吧,不管什么,他都要坦然面对,谁让他是世子呢。
见贺兰上月还在一脸期待地看着他,世子心里动了几动,感觉这事上他给妻子压力太大,遂开心地说:“你不是盼着这一天吗,还磨蹭什么,可不能让父王在大帐中久等。”
贺兰上月断断没想到世子会说这样的话,心里一阵喜悦,原来他是支持她的。
“哎。”她兴奋地应了一声,急着找自己的袍子去了。刚才两人是有一些小亲热的,她的袍子被世子扒了去,腰里的带子也找不见了。
“这可是好消息啊,想必世子妃等久了吧?”老臣燕凤早就盼着这一天,代王迟迟不下命令,他还怕代王中途生变呢。让贺兰上月进帐,原来就是他的主意。老臣燕凤越来越发现,能对长孙斤几个真正形成威慑的,还就贺兰妃子一个。今日代王刚一下令,他就急急地赶来了。此刻他的心跟贺兰妃一样激动,代国新的一天终于要迎来了。相信贺兰妃进帐议事,是会让那些图谋不轨的人有所收敛的。
“怎么不是呢,我都以为父王早把许诺过的话扔草地上让风吹走了呢,原来他还记着本妃。这可要感谢燕凤大人呢,没有燕凤大人,贺兰上月就什么也不是。”贺兰上月一边说一边抓过才找到的腰带,也不避燕凤,系了起来。
世子斜睨了贺兰上月一眼,倒不是因贺兰上月忘了女人该有的矜持,而是觉得贺兰上月不该这样议论父王,尤其在老臣燕凤面前。
贺兰上月冲世子媚然一笑,她才不像世子那么在任何人面前装。这是燕凤老臣啊,她怕什么?世子怕是想不到,贺兰上月跟老臣燕凤,是有很多默契的。早在娘家的时候,老臣燕凤就非常赏识她,跟父亲贺兰野干一同教了她很多。嫁给世子,老臣燕凤算是她的守护神。她心里很多疑惑,包括宫内各种乱象,都是在燕凤老臣一步步启发下才看清的。包括暗中跟呼玛河那边的北部大人呼兰俊来往,也是老臣燕凤帮她提供着方便。这事可不能让人知道,更不能让世子有所洞察。世子嫉妒呢,他不许她跟呼兰俊有任何往来。
想起这些,贺兰上月就想笑。世子竟然也是一个小心眼的男人,为她跟呼兰俊吃醋呢。吃醋好,吃醋才表明心里有她嘛。
贺兰上月真就笑出了声,这时候她就像个顽皮的孩子,甚至想哪天真跟呼兰俊闹出点事来,看看世子做何反应。
这声笑让世子感到莫名其妙。贺兰王妃最近总是怪怪的,好像有着啥秘密。但他又不好多问,生怕哪句问得不好,伤着了她的心。
世子拓跋寔这生最不想做的事,就是去伤心爱的女人。这点上他跟父王是那么不同。父王虽然有不少女人,但除了死去的母亲慕容王后,怕是再也没有真心。他不,拓跋寔觉得,呵护女人跟呵护草原同等重要,甚至对他来说,能让贺兰王妃开心一辈子,比登上王位更重要。
草原上难得的情种啊。
老臣燕凤看着这一对怪人,笑了,轻步退到帐外。他要留给贺兰上月时间打扮。贺兰上月是个爱美的女人,尤其要去见父王,当然要收拾得整洁利落漂亮一点。
贺兰上月打扮一新,跟着世子到了父王帐中。老臣燕凤奉命守在帐外三尺内,未经代王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营帐一步。
代王什翼犍看上去心事凝重,好像真的大病了一场。他的身体的确不舒服,但这不是主要的,他是有心事。世子拓跋寔闯过野狼这一关,令他分外开心,心头的重负似乎一下减轻。代王本来决定第二天封世子做帐前先锋,可是突然发生的一件事改变了他的决定,让他一下陷入了矛盾中。
一个月前代王什翼犍得到密报,次子塔河王拓跋翰竟然跟慕容俊翻脸了,两人差点刀刃相对。
当初拓跋翰是投奔燕国,慕容皝还活着,塔河王拓跋翰也是冲慕容皝去的。两年前长安苻坚向燕国宣战,双方交战中,统领燕军的慕容皝因年迈体弱,最终没能抵抗住苻坚的五万大军,慕容皝战死在阴山南部九阳坡下。遭秦王围攻时,慕容皝请求代国出兵,什翼犍因为生次子拓跋翰的气,故意没理,没料想燕国就这样没了。
慕容皝战死后,皇子慕容俊继位,废除了慕容皝的许多条令。什翼犍担心次子的安危,让老臣许谦再度出使燕国,企图劝说次子回来。什翼犍还大度地说:“告诉他,只要回来,本王对过去他的不敬不孝一笔抹了,本王愿封他为护国大将军。”
没承想什翼犍想抹,次子却不给他机会。拓跋翰对护国大将军压根不感兴趣。还是那句话,让他回代国,就得拓跋寔将世子之位还有贺兰王妃一并让给他,什翼犍差点气得吐血。
“世子之位,这个孽畜竟然说得出口!”
又说:“说来说去,他还是在谋帐前先锋和代国大将军啊。”
这话说得许谦等一干大臣心里冷飕飕的,不时拿眼朝世子拓跋寔脸上望去。到了夜里,什翼犍纷乱的心情多少有点平静,也不再计较次王子了。他的注意力开始集中到贺兰王妃身上,一双黑色的眼睛冒出来,似乎隔着深夜在跟他对视,那是世子妃贺兰的眼睛。然后是贺兰上月高高绾起的秀发,挺拔却又不失女儿家曼妙婀娜的身姿,纤细如白桦般的腰身,平常掩在长袍下却让人时刻能感觉到气势的双峰。虽不如浣妃那般波涛汹涌,但总给人一种蓄势待发的洪荒感。就男人而言,浣妃那双宝贝是能唤起男人的贪婪而恣意玩弄的,世子妃这一对,却让男人感觉到渺小,感觉到压力,却又时刻在唤醒着男人婴儿般的欲望。当然,对见惯了草原上各色各样女人的什翼犍来说,最最让他感觉惊讶的,还是世子妃身上流露出的那股逼人英气,那可不是其他女人所能拥有的。渗透在世子妃身上的飒爽和英武,以及草原女人很少有的干练、果断与豪气,怕才是迷倒众人的缘由吧?
什翼犍长叹一声。想起当年贺兰野干大王敲打过他的那句话:“你这头无味不食无酒不饮的野豹子,也该低下你高傲的头颅了。”
低下了吗?什翼犍忽然问自己。
什翼犍是决然不许任何人对贺兰上月抱有非分之想的,是任何人,而不光是次子拓跋翰。这点上他心气正得很,身为一国之君,他不但要维护世子的尊严,更要维护世子妃的尊严。因为二者是捆绑在一起的,就像他和慕容王后一样。他下令许谦跟拓跋翰回话,以后绝不许这孽子回来。
但是许谦说出的另一番话,又让他心里摇动。许谦说,塔河王拓跋翰跟燕国国主慕容俊处得并不融洽,慕容俊不为父王慕容皝复仇,只顾着在慕容家族争权夺利,令拓跋翰不满。塔河王拓跋翰几次向慕容俊进言,要求带兵讨伐苻坚,慕容俊全然不理。他感谢苻坚还来不及呢,没有苻坚,他压根当不了燕国国主。拓跋翰被慕容俊的卑劣和狭隘激怒,愤而离开燕国,这次他竟然投奔了代国宿敌铁弗部。
塔河王拓跋翰到了铁弗,马上受到铁弗头领刘卫辰重用,刘卫辰竟封拓跋翰为东部将军,还将其兄长刘卫旭统领的一支骑兵交给了拓跋翰。什翼犍听到的消息是,刘卫辰正在鼓动拓跋翰,要他带兵讨伐代国,一旦取胜,就扶拓跋翰做代王。
这是要取代他啊!
什翼犍怒火中烧,既气这个吃里爬外认贼作父的儿子,更气阴险狡诈的刘卫辰。刘卫辰明显是一箭多雕,借儿子的手来打老子。
此事不管真假,代王都不敢小觑。马上派心腹—担任帐中督军的武铳暗中联络次子。代王这也是对症下药,许谦不能让次子拓跋翰回心,代国帐中也只有一个武铳了。武铳不只是代国的总武头,更是几个王子包括庶长子拓跋寔君和世子拓跋寔的师傅,打小就带几个王子习武。诸王子中,武铳最能看进眼的,还属次子拓跋翰。
什翼犍满心期待,以为让武铳出马,次子拓跋翰不能不给面子,这可是他最后的撒手锏啊。没承想绝望紧跟着就来,次子回话说,要他放弃讨伐可以,有两个条件可选择:一是让世子让出贺兰妃,他带贺兰妃远走高飞,永世不再打代国的主意;二是如果世子舍不得贺兰妃,那代王就得将帐前先锋还有大将军之职交给他,由他来统领代国军队。
代王听了,死的心都有。这孽畜,竟然提出如此苛刻的条件,这不明摆着是要他老命吗?急火攻心,代王真给病倒了。虽然有柔然妃细心侍候,但代王心病难除啊。大将军之职和帐前先锋,是断断不能交给次子的,次子拓跋翰虽然武艺高强,但自幼狂妄不羁,恃才傲物,目无尊长。有人说他是一匹烈马,什翼犍却认为他是一匹野马,任谁也驾驭不住。这样的人,让他冲锋陷阵行,统领军队尤其是一国之军,那是断断不可的。可什翼犍真心不想失去这个儿子,尤其不敢让他与刘卫辰这样的人为友,那可是要给代国招来灭顶之灾的啊。
那么……
想到这儿,代王难住了。所以迟迟不召世子和贺兰妃入帐,代王是有难言之隐的啊。今天他打算豁出去,将这个难题交给世子和贺兰妃,让他们做决断。他也想借此看看,代国还有他这个父王,在世子和贺兰妃心里,分量究竟有多重。
什翼犍没急着说话,目光先是朝世子脸上看了看,世子似乎没啥警觉,精神气依然很足。这就好,证明立他为世子是明智的。然后才将目光挪到贺兰妃那边。
一看贺兰妃,代王心里忽然苍茫起来,跟以前迥然不同的感觉。只碰了一眼,便惶惶地将目光挪开,生怕他心里藏着的那点小九九,被贺兰妃满是睿智的双眼发现。
贺兰妃显然没往别处想,内心里仍然充满期待。她冲父王甜甜地笑了笑,笑得是那样没心机。
这笑让代王恢复了镇定,一国之君一国之王的气势重新回到他身上,看贺兰妃的目光甚至比刚才还坚定了许多。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这是常理。豁不出贺兰妃,次子拓跋翰就回不到他身边。儿子和妃子之间哪个轻哪个重,这账什翼犍当然算得明白。况且把贺兰交出去,也还是他的儿媳。
代王暗暗笑了,以为这账划算,两不失去啊。于是盯在贺兰妃身上的目光,就越发有了滋味。
代王先是扫了眼贺兰妃的胸,这是免不了的,也是他向来就有的习惯。但今天他扫得谨慎,也扫得收敛,没像看别的女人那样忘形。短促地扫过之后,慌忙又躲开了,简直跟例行公事般。
代王定定心,才将目光落到贺兰上月的小腹上。这是规定动作中相对重要的一个环节,代王看得很认真,边看边坚定着自己的信心。人的信心真是需要一些理由来坚定的,代王也不例外。昨晚他想到让次子拓跋翰只剩一条路时,心里很是为贺兰妃过不去,甚至有点不知怎么张口。后来他又想到贺兰妃的肚子,一想到这个,代王似乎觉得有底气也有充足的理由了,甚至不再为自己做出这样一个荒唐的决定而再生愧疚。有什么愧疚的呢,女人本来就是一个物件,关键时候就得派上用场。代王此时又想到这句话,笑了。是啊,再好的女人还是一个物件,比起次子的归来,伤了一个女人的心又算得了什么?
代王的眼里什么也没看到,贺兰上月还是原来那个贺兰上月,虽然脸上恭敬地堆着笑,但这笑再也感染不了他,甚至让他觉得贺兰上月笑里藏着阴谋,是想迷惑他。
我可没那么笨。代王暗中冲自己说了一声。又嘀咕一句,笑有什么用呢,本王要的是王孙。
贺兰上月这天穿得有点厚,代王送她一件袍子,是从漠北草原带来的,比狍子皮柔软,也名贵,贺兰上月都不晓得是什么做的呢。她平日很少穿,今天却穿来了。贺兰上月是想让父王高兴,哪知弄巧成拙,宽大的袍子裹住了她别有韵味的身子,不但那对让草原上所有男人都觉得妙不可言,但又不知奇妙在哪的双峰显露不出来,就连已经变化了的小腹,看上去也跟平日没什么两样。
确定贺兰上月的身子还没什么变化,什翼犍似乎有点放松,不像世子他们刚进来时那么紧张了。开始他真是紧张的,一想将要跟世子摊的牌,他的心就紧了又紧,好像自己对贺兰上月图谋不轨似的。
没变化好,好啊。他一边在心里笑,一边有点傲慢地将目光收回,又往里面掺杂了些许东西,才盯在世子脸上。
拓跋寔以为父王要跟他讲什么,昂起头来,充满着期待。
代王什翼犍却没讲,好像突地记起什么,又将目光转回到贺兰上月身上。
他冲贺兰上月开口了。
“贺兰妃啊,还记得上次没跟父王讲完的话吗?父王可是惦记着呢。”
贺兰上月压根没听出父王声音里有别的味道,以为父王真是在惦记呢,心里不觉一阵乱跳,装作谦逊地将头低了下去。
“上次是被长孙大人打断了,今日本王不让任何人进来,有燕凤大人把着门呢。当着世子的面,你就痛快地讲给本王听。”
贺兰王妃真是有种受宠若惊的恍惚感,心里一片迷蒙,看向父王的目光也开始变化。在代王的一再鼓励下,她道了句:“孩儿遵命,愿将所思道给父王。”
5
那一天,贺兰王妃真就无保留地把心敞开了,一气讲出很多。边讲边朝世子脸上望,世子似乎想阻止,但又觉得她讲得句句在理,于是低下头,装作认真听的样子。贺兰上月心里暗笑,世子这是鼓励她呢,便越发放心起来,将自己对宫内几个王子,还有长孙斤大人的不好看法,一并道了出来。
代王什翼犍听到一半,闭起了眼。贺兰上月以为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大受鼓舞,越发讲得起劲儿。
贺兰上月道出了一件在什翼犍和世子听来简直是天方夜谭的事。
贺兰上月说,长孙斤是有谋反之心的,铁弗部根本不是不向代国送贡品,刘卫辰是对代王不敬,但还没嚣张到不将代王放在眼里的地步。一切都是长孙斤从中作梗。
长孙斤明着是受代王指派,前去铁弗部当使臣,暗里,却是跟刘卫辰沆瀣一气,暗中勾结,意图对代国不轨,对代王什翼犍不轨。长孙斤才是真正引狼入室的人啊。
“胡言乱语,蛊惑人心!”代王没想到贺兰上月能一气说出这么多,句句戳准他的要害,他听不下去了,再听,他可能真就中了贺兰上月的计,要对长孙大人有看法了。
世子的目光一直盯在父王脸上,父王神色一变,世子就知道父王不爱听这些,忙给贺兰上月递个眼色,不让贺兰上月再说下去。
对父王的心,世子到现在还吃不透。要说父王完全地相信长孙斤,那也是假话,父王真要信他,大可不必将大将军之职还有帐前先锋收回自己手中。可父王对长孙斤的态度,又着实暧昧得很。一边在他和燕凤几个大臣面前大骂长孙斤是头傻狍子,一堆烂泥,恨不得拿牙咬碎他,一边呢,又对长孙斤施以恩惠。上个冬天,父王还将额布老爷送他的最好最暖的熊皮袍子送给了长孙斤呢。贺兰上月讲的这些,世子不信父王不知情,一点察觉也没。指不定这也是他一块大心病呢。可父王为何要如此过激坚决不让贺兰上月讲出来呢?他干吗要护着长孙大人?
世子觉得父王心里一定有结。这结,说不定跟死去的母亲慕容王后有关。毕竟父王不仁在先,抢了人家的女人啊。不管在大鲜卑,还是在这偌大的草原,男人心爱的女人被人抢走,总是件耻辱的事。如果父王能宽仁地再送个女人给长孙大人,或许长孙大人的心,能稍稍安慰一些。但奇怪得很,父王掠了那么多女人,其中不乏好看的,更有勾魂摄魄的,比如上冬在纥突邻部就抢得一个,父王宁可将她们送给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就连世子眼里什么也不是的马夫多额衮,都从父王手里领到了漂亮的女人,父王却独独不送给长孙斤。
长孙斤却也很配合似的表现出对女人从来不上心的样子,这更令世子无法想通。真是一对怪人。
贺兰上月才不管呢,她今日就想豁出去,要把压在心底的话全道出来。她才不管父王跟长孙斤间有什么默契呢,这可是一个毒蝎子,不除掉他,代国后患无穷啊。
想到这层,贺兰上月越发坚定,胸一挺头一昂,道:“孩儿不敢在父王面前妄言,更不敢对宫中大臣凭空捏造一个字。父王一定是被他们蒙蔽,还望父王擦亮眼睛,看清他们的豺狐之心。”
“豺狐野心?”端坐着的代王猛然起身,冲帐内世子和贺兰哈哈笑出了声。
“贺兰上月啊贺兰上月,亏本王对你这么信任,允你进帐议事。本王知道你对其他王子不满,没想到你竟连宫中旧臣都容不下,竟敢信口雌黄,挑弄是非。莫非你想挑起本王跟长孙大人的事端,从中看热闹?依本王看,要说豺狐之心,你贺兰上月才是。”
“啊?”贺兰上月惊怔住了,她猜到父王有可能不信,或者让她亮出证据,但断然没想到父王会这样护着长孙斤,会拿如此绝情的话砸她。一时语塞,她有点悲情地垂下了头。
什翼犍像是被贺兰上月这番话彻底激怒,近乎咆哮道:“本王待你不薄,宫内诸王子还有大臣,更是说尽了你的好话,没承想你恩将仇报,先是挑拨本王跟诸王子的关系,力劝本王将他们一个个逐出云中,割地封王。本王倒要问问,你这样做目的何在?是不是想把诸王子都赶走,宫中就剩了你和世子,你好出手?”
世子吓得魂飞魄散,他哪里想到父王会这么想,忙跪身在地:“父王息怒,孩儿断断不敢有这份心。”
“没你说话的份儿!”代王一句话就封住世子嘴,又质问贺兰上月,“从你嫁到代国,你又为代国做了什么?为本王做了什么?本王原本也相信,你自小跟着贺兰野干,学得了一身武艺,会助世子一臂之力,会团结诸王子,一同让代国走向强大。没承想,你的心胸如此狭窄,眼里竟容不下一个人。本王甚至想,本王在你眼里也什么都不是了,碍你手脚了?”
什翼犍这番话,如重锤一样砸在贺兰上月心上。贺兰上月把什么都想到了,独独没想到父王会这样猜疑她。世子在一边急得直翻白眼,期待着她马上跟父王认错,收回前面那些话。没想到贺兰上月头一昂,一点也不畏惧地道:“孩儿今天讲的句句是真,父王如要不信,那也只能是代国之不幸。孩儿是没为父王做什么,但孩儿的心,日夜为父王您跳动。让众王子去属地,孩儿绝无他意,只想让他们早日得到历练,将来能成为代国之栋梁。至于长孙斤,他本就贼子一个,父王自然清楚他的不满来自何处,孩儿只是不便明说。父王一口认定孩儿另有他谋,甚至想乱国,孩儿权当错嫁了此生,请父王发落吧。”说完,头重重地磕在地上,一副任打任剐心甘情愿的样。
“你……”代王什翼犍气得浑身发抖,他哪见过这场面。自登上王位以来,宫里哪个不是唯命是从、敬谨如命,这贺兰上月……
“反了,反了。世子,她是你的妃子,你替本王拿主意!”代王什翼犍怒不可遏地将皮球踢给了世子。
世子也非等闲之辈,刚开始还感觉到父王对他和贺兰上月的诚意,随着贺兰上月一番话讲出来,父王如此强烈的变化令他心里起了疑。此刻他到底是顺着父王旨意将罪错全怪在贺兰妃身上,还是站在贺兰妃的立场上继续向父王进言,世子一时有些心乱。
这中间世子突然想起一件事,两天前他带兵习武回来,无意中撞见长孙大人跟拓跋斤在河边嘀咕,好像是说次子拓跋翰如何如何。莫非?
世子猛地打了一个激灵,怪不得父王今天很反常呢!
他镇静一下,重新理了理思路,开始变得不慌不忙,道:“父王休怒,贺兰妃虽然言语过激,但绝无冒犯父王的意思,请父王宽恕。”
“世子,到这时候你竟还替她说话,本王这心,出血啊。”
什翼犍捂着胸口,做出一副很受伤的样子。
世子不理父王,继续道:“贺兰妃所言,也并非全无凭据。尤其宫里怀有不轨的人,父王真得擦亮眼睛啊。”
世子不说这句还好,这句一出,代王这边就啥也不顾了。刚才贺兰上月那句,长孙斤为什么怀恨在心,就令代王心里悸了几悸。这么多年,他难道不知长孙斤恨在何处,但代王之所以留着长孙斤,是有用途的。次子拓跋翰为个贺兰上月愤而离走,至今又跟他公开为敌。代国宫内失去一名能征善战者。如果再对长孙斤胡乱惩罚,代国还靠谁来领兵打仗,难道靠他世子?
“来人!”代王突然冲帐外喝了一声。帐外恭候的老臣燕凤应声走进帐内,还未等燕凤拿话相劝,代王什翼犍就道:“传本王令,即刻废掉世子妃,逐出云宫,永世不得踏进代国土地。世子罚鞭笞三十,交由长孙大人处罚。”
闻声而来的老臣燕凤僵在那里,以为自己听错了,见代王怒气冲天,老臣燕凤道:“老臣斗胆问一句代王,缘何对世子二人用此重刑?”
燕凤这样问,代王也不好不回答,只道:“一对逆子,不可饶恕!”
燕凤见代王并没有让他立刻拉二位出去受刑的意思,又试探着问一句:“就算代王要惩罚世子,宫内自有刑事官,代王缘何要交由长孙大人亲自鞭笞呢?”
代王此时有点凌乱,本意是想把贺兰世子妃废掉,将其送给次子拓跋翰,结果弄半天,却成了将贺兰妃逐出代国,词不达意。思来想去还是自己下不了狠心。于是仓皇回燕凤一句:“他二人挑拨是非,祸乱宫内。”
“这就是代王您的不是了。”燕凤呵呵笑道。仗着是老臣,燕凤在代王面前说话向来随意,没别的大臣那样拘谨。
“本王倒有不是了?燕凤你这老浑蛋,竟然帮他们说话?”
“不是。”燕凤这才施礼,郑重其事道,“代王召他们进帐议事,是代王的宽厚与仁明。代王仁明,他们自该忠诚。如实向代王禀告,这是他们做臣子的应有的本分。”
“可她专说长孙大人的坏话,难道不是挑拨离间?”
燕凤听到这儿,心里算是有点底了,嘿嘿一笑,不慌不忙道:“代王为何不问清详情呢?莫非代王认定长孙大人无错?”
“长孙是怎样一个人,本王心中自然有数,但本王绝不许宫中乱挑拨。祸乱宫中,该不该治罪?”
“当然该。”燕凤往前迈了小半步,抱拳道:“微臣刚才在帐外听得几句,依微臣之见,倒不觉得世子妃有挑拨之意。代王,世子妃所言,未必是捕风捉影,代王要三思啊。”
代王什翼犍突地转过身来,恶狠狠地瞪住老臣燕凤:“敢情你也是来为世子妃说情的?”
“老臣不敢,老臣跟随代王多年,谁敢冒犯代王,老臣会拿老命跟他拼。但今日不同,世子妃所言,句句为真,代王非但不夸赞,反而要废她妃子之位,还欲将她逐出代国。照此下去,代国还有谁敢进言?”
一听燕凤替自己说话,怒冲冲跪着的贺兰上月重新扬起脸来,她倒要听听,代王如何作答。
没想到代王突然冲燕凤发火:“连你也威胁本王,本王今日若不硬朗,怕这王位即刻就会毁在你几个手上。来人啊,传本王令,将世子妃废了,捆绑起来,交由大臣许谦送于拓跋翰,是死是活,由塔河王做决断。世子免除鞭笞之责,但罚他去母亲慕容王后坟前跪三天。”
“代王,使不得,使不得呀。”老臣燕凤断断没想到自己的话非但没止住代王,反而起了激将作用,一时又紧张又羞愧,头上冷汗唰就冒了出来,忙不迭地跟代王什翼犍讲好话。
这边贺兰上月却完全成了另一番样子。猛听得父王要将她送与次子拓跋翰,心中疑惑顿然清朗。弄半天原来是强行给她找碴,让她去做塔河王拓跋翰的妃子。
这什么事儿啊,她一心为人家着想,人家却……
贺兰上月猛地起身,一双眼睛里冒出了火焰,瞪着代王看半天,什么也没说,扭头冲出了大帐。早就候在外边等令的长孙斤一见贺兰上月胆大妄为不顾礼节地离去,上去就要反扭贺兰上月双手。贺兰上月此刻哪还能见得了此人,就在长孙斤伸手的空当,身子一缩,看似是跌倒在地,其实是暗暗用力。长孙斤愣神的空当,贺兰上月猛来个鹞子翻身,身子凌空腾起,在空中打个飞转,两条腿如两条蟒蛇,变幻出一连串动作,直乱了长孙斤的眼。长孙斤往后退却两步,正要瞅准破绽还击,就见贺兰上月左腿忽然鼓了劲,耳边一阵风响,未及躲避,脸上就噼噼啪啪响了若干下。长孙斤暗叫一声不好,知道遇上对手了,身子往后一抽,两腿暗暗一使劲,双臂摆出猛龙戏蛇样。贺兰上月见长孙斤要出击,忽然收腿,借身子落地的空当,打出一个后翻。长孙斤觉得机会来了,双掌齐用力,狠毒地朝贺兰上月后背击去。这要是击中,凭长孙那身力气,贺兰上月不吐血都由不得。
许谦吓得紧忙叫停,远处的长孙肥闻声就往这边赶,边赶手上边有了动作。长孙肥还未到跟前,就听得长孙斤一声惨叫,已经发力的他明明双掌是朝贺兰上月背部过去的,双掌推出去,却不见了贺兰上月,再想收回,就晚了。如果不是后面遭到袭击,顶多也就是收不住身体,一头仆地。可贺兰上月神出鬼没,不知何时已跃他身后,蹲地的空当,左腿再次扫出,这一次长孙斤逃不掉了,本来失重的身子经贺兰上月这一扫,又飞出丈把远,一个狗吃屎,重重栽倒地上,啃了一嘴泥。
长孙斤这一跤摔得真是不轻,整个人瘫在那儿,半天起不了身。幸亏贺兰上月脚下留情,如果暗暗再使点劲,长孙斤不偏不倚会撞到前面一棵树,那他的脑瓜,此时可就喷出血浆了。
从帐内跟出的老臣燕凤看了个完整,心中暗笑,就算身经百战的长孙大人,怕也不明白这腿为何这么厉害。这可是草原上有名的“无影金刚腿”,此功夫并非贺兰野干所传,而是来自贺兰野干手下一员大将,汉人胡广。
长孙斤倒地上半天不动弹,吓得拓跋斤和庶长子几个慌忙扑去。贺兰上月搓搓手,丢下一句:“放心,死不了。”然后头也不回地往自个帐中去了。拓跋斤和庶长子折腾半天,长孙斤才“哇”一声叫出来。
“贺兰上月,你个毒妇,竟敢冲本大人下此毒手,我不会饶你!”
贺兰上月转过身,轻蔑地看了长孙斤一眼。一想父王竟然信此人,心一暗,忍着泪水进帐去了。
长孙斤大约觉得丢不起这人,怎么说他也是当过帐前先锋的,竟让一个妃子戏弄成这样,咽不下气,在拓跋斤的鼓动下,硬要往贺兰上月的营帐里闯。这当儿许谦大人发话了:“放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许谦一句话,才算将几个震住。长孙斤灰头土脸,不甘心地看着许谦大人。
老臣燕凤看够了热闹,这才说:“散了,散了,要说世子妃今天还是留了情面的,长孙大人,你这功夫可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啊,世子妃轻轻一脚,你就倒下,我看你还是先回帐休养一下吧。”转而带了威严地说:“许谦大人替我守帐,其他诸臣各自回帐,代王帐前不许撒野。”说完,身子一转,暗笑着往大帐中去了。
贺兰上月并没因撂倒长孙斤而有丝毫开心,她这身武艺可不是白学的。心里还是恨着父王那句话,空一脚实一脚跑回帐中,再也忍不住,“哇”一声哭了开来。
想想嫁过来这三年,心啥时不为代王着想,不为云中着想,没想到竟落个这样下场。再一想在漠北草原,贺兰部落,哪受过这等委屈。一把鼻涕一把泪,直把心给哭酸楚了。营帐的帘子轻轻一动,进来一个人。贺兰上月以为是世子,头也没抬,野着性子说:“你不用为难,就听父王的,把本宫休了吧。不过本宫绝不会再给拓跋家做妃子,本宫要回漠北草原,回大宁宫。”
“这是说谁呢,还本宫本宫的?”
话声一出,贺兰上月才知搞错了,掀帘进来的不是世子,是黛妃。她忙转身跪拜:“小的该死,小的真不知道是黛妃娘娘您呢。”
“罪不当死,坐起来吧。”黛妃故意学代王样说了一句,说完又觉可笑,自己先哧哧笑了起来。笑过几声,又觉今日这场合,发出笑声实在不该,忙弓身扶起贺兰上月,哀怜地叹了一声。
“自古红颜多薄命,原以为只有本宫命苦,没想到代国上下齐赞人见人爱的世子妃,也会有此劫,娘娘心疼啊。”说着,轻轻一把将贺兰揽进了怀。
就这一揽,似乎就化解了贺兰上月跟黛妃娘娘之间的恩怨。贺兰上月之前对黛妃也是充满偏见的,尤其黛妃跟浣妃几个乱嚼舌头的时候,恨不能拿一把剪刀,将几个娘娘恶毒的舌头剪下来。今儿个她伤太重,人家一句好话,就把她的心软了。她哭哭啼啼跟黛妃道:“哪个说不是呢,这草原上,心最狠的还是男人。代王他……”
黛妃嘘一声,伸出一只手,轻轻压在了贺兰上月嘴上,眼神朝帐外挤了挤,意思是隔墙有耳。
贺兰上月噤了声,心里也警惕起来。黛妃从未到这帐中来,今日来得有些突兀,贺兰上月神色跟着紧张起来。
黛妃屏息朝外听了听,确定外面没人,这才压低声音道:“长话短说,你不该瞒着代王,快去将你有身孕的事告诉代王,代王会改变主意的。”
“身孕?娘娘怎么知道我有身孕?”贺兰上月猛地从黛妃怀里抽回身子,有几分惊愕地看住黛妃。黛妃拧起眉头,快速道:“都啥时候了,你还问这个,真想让代王把你送给次子啊?”
说完这句,黛妃扔下贺兰上月,张张皇皇地走了出去。贺兰上月心想她也是怕。不怕才怪呢,代王可不许妃子们乱走动,更不许内宫之间搬弄是非。
黛妃的到来忽然让贺兰上月心里多出点东西,有点像温暖,但又不全是。她顾不上去想黛妃娘娘怎么晓得她有了身孕,只是问自己,对呀,干吗不将已有身孕的事向父王说清楚呢?转念一想,有这个必要吗?本来她是想给父王一个惊喜,此时看来,全然没了必要。父王能狠心地将她送给拓跋翰,她还有什么心情再去跟父王讲呢?
现在只有看世子的态度了,要是世子畏惧父王,敢照父王说的做,那她只有一死。死。
这个字突地冒出来,贺兰上月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贺兰上月活了十九年,还从未想到过这个字。她是那么热爱生命,热爱着草原。父王却如此残酷地要伤她的心。这个时候她想起了父王贺兰野干,也想起了妹妹贺兰苁蓉。当初将她嫁到代国,父王就说:“代国虽然凶猛,称霸了半个草原,但远称不上强大。拓跋家又是一个狼窝,个个有一双蓝幽幽的眼睛,你要牢牢抓住世子的心,保护好自己。如果遇到意外,马上告知父王,父王会不惜一切将你营救回来。”
可是她能将这一切告知父王吗?贺兰上月思考了一会儿,坚决地摇摇头。不,父王那么看重她,要是这点事都渡不过去,以后回去还怎么面见父王?
贺兰上月从愤怒和恐慌中定下神,她要把眼前的事看清楚,理出个头绪来。她一遍遍地提醒自己,不要慌,千万不能慌,一慌就乱。可刚定下心,两张脸便很突兀地跳到了她面前。
天啊,怎么在这个时候冒出来?
一团红晕涌上来,染了贺兰上月整个的脸,连耳际处都红彤彤的,火烧一般,心也跟着怦怦乱跳。她慌忙朝营帐外探了一眼。帘子拉得严实,黛妃娘娘也算个有心人,知道她走后贺兰上月心里肯定会翻滚,所以出帐时仔细地拉严了帘子。帐外一切被阻挡着,仿佛整个云中就剩她一人。这样也好,可以放肆地想一次了。嫁过来三年多,还从没敢想过呢。
那两张脸,一张是在牛川那次比武盛会上遇见的那个人,长安城里眉清目秀、双眼水汪汪、说起话来就像和风吹着白桦林般动听悦耳的苻玉。贺兰上月很有些日子没记起那张俊俏的脸了,想不到会在这一瞬,忽然地忆起来。不过这张脸来得快去得也快,竟在贺兰上月心里顿了那么一忽儿,就又飘走了。贺兰上月觉得,可能是自个儿受委屈太大,只有受了委屈,那张脸才会冒出来。还有牛川那顶野帐前,她扶着她的香肩,嘴里哈着如兰的气息,跟她说过的那几句话,以及那根至今还珍藏着的银簪子。
女儿家的心事,有时候真的很迷蒙。
贺兰上月摇摇头,将梦一样恍惚的苻玉赶出了脑子。她才不需要女儿间的惺惺相惜呢,贺兰上月要的是男人的疼爱。
哦,男人。
贺兰上月眼前浮出一座山,茫茫苍苍。还有那树,那石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