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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蓝啊,蓝得让人心醉,山真高,树一层一层的,密得让人透不过气。几朵白云远远地挂在天边,好像伸手就能够得着,但手真伸出去,那云却晃在极远处,诱得她真想飞起来。
山叫大白山,不远处还有一座,叫小白山。一大一小,像两道屏障,茫茫苍苍,巍峨连绵。那就是传说中的大鲜卑山的一脉,通向极北处的天际,也通向内心里无比敬畏的地方。
贺兰上月还是第一次离开草原,第一次见到山,第一次看见那么多树,落叶松、樟子松、白桦。当然,她也看见了两个年轻英俊的少年。
是少年。
那年贺兰上月才十三岁,妹妹苁蓉十一。有天代王的使臣燕凤带着好多礼品来到了漠北,走进了父王贺兰野干的宫内。当时她跟妹妹苁蓉还有弟弟贺兰染干几个跟着胡广在草原上习武,胡广可是个好玩的人,不仅武艺高强,还通阴阳会占卦,会做法事。据说他二十多岁就做了赵国的谋臣,后来见赵王荒淫无度,骄横奢侈,对国事不上心,整天听信谗言,乱害忠良,胡广愤而离开,一兵一卒未带,只身一人回到了老家,在一个叫白道山谷的深山密林里过着闲云野鹤与世无争的生活。贺兰野干早就知道这个人,还知道他不仅精通兵法,善于布出各种阵,此人打小习武,得到真传,身怀绝技,缩骨神术、无影金刚腿、螳螂功、密宗神拳等,样样都会,样样都是高手。他藏在白道山谷,不是享受山水,而是在苦修武学。贺兰野干一心想把他请来,一是辅佐他,当他的军师;二是想让他教贺兰上月几个习武。贺兰野干也是一个对武术非常着迷的人,可惜他只会摔跤,再就是骑马射箭,那些让他眼花缭乱大为吃惊的中原武功,一样也不会。但他非常想让儿子贺纳、贺兰染干尤其两个宝贝女儿学得一身武艺。于是他非常诚心地去请胡广。可使者派了好多次,良驹送去五匹,贺兰野干最心爱的一匹汗血马也送了,那可是价值连城的宝驹啊,光是那毛色,就令人赞不绝口。胡广无动于衷,对野干大王的宝驹看都不看一眼,竟然嘲笑说,只有不会打仗的人才把胜利寄托在马上。这话把贺兰野干气得,立刻让使臣将那匹宝驹再给他牵回来。实在没有办法,贺兰野干只好送女人,连心爱的妃子也送了,胡广还是不动心,又骂野干:“但凡为王者,个个荒淫,多鲁莽而少智慧,多狡诈而缺诚信,不可交也。”这话气炸了贺兰野干,是可忍孰不可忍。给脸不要脸,是贺兰野干最受不了的,于是带了三千精兵,先是将胡广老家墨水寨团团围住,村里人一个也不能往外出。抓来胡广两位叔叔,让他们带路,野干率五百亲兵进了白道山谷,跟胡广僵持了十天,也不打也不骂,就在胡广习武的山崖下搭起营帐,天天吃肉喝酒,还让带去的十多个妃子及侍女跳长袖舞助兴。喝高兴了就跑山崖上高声叫骂胡广,自己骂累了又让亲兵骂,排队骂,胡广不听都不行。十天后胡广服了,他哪见过这阵势啊,耳朵都快骂出血来了。走下山说,见过脸皮厚的,没见过贺兰野干你这样脸皮厚的。贺兰野干回他,见过给脸不要的,没见过你这样给多少脸都不要的。本王亲自来请你,你都不赏脸?胡广冷冷道:“你一莽夫,脸有多大,值得我赏?”贺兰野干也不生气,笑道:“草原有多大,本王脸就有多大。山有多高,本王心就有多高。河有多长,本王情就有多长。”
“讲真?”胡广冷峻之眼突然瞪住贺兰野干,一副不大相信的样子。
贺兰野干回答得也是利索:“草原上的人从没有假话。天是透明的,草原是宽阔的,假话是藏不住的。”
胡广给了野干一拳:“你老儿,一张嘴比草原的风还能吹。”贺兰野干也给了胡广一拳:“藏山里算什么本事,跟我驰骋草原,那才是一只雄鹰。”
两人就这么着,成了朋友。胡广虽然在贺兰部任大司马,平日也能对贺兰野干尊称大王,但兴头上来,尤其喝多了酒,便左一声野干老儿右一声野干老儿,贺兰野干居然不动怒,还亲热地搂住他脖子,两人借着酒劲在帐内比摔跤。在帐外怕人看到笑话。
贺兰上月他们打五岁上便跟着胡广习武,贺兰上月天资聪慧,灵性比弟弟妹妹都要强,比哥哥贺纳也弱不到哪儿。到这一年,胡广所学,基本传授给了贺兰兄妹。更关键的,他们从胡广这里,不只是得到了武林真传,对带兵之术、治国之策,尤其汉学,更是受益匪浅。
要说贺兰上月的智慧,多一半来自于胡广。
这点让远在阴山以南盛乐草原的拓跋什翼犍给听到了,什翼犍一心想将胡广“偷”到身边,跟燕凤一左一右,成为他两条砍不断的臂膀。但这话什翼犍不好明说,怕贺兰野干揍他。
什翼犍虽然马上功夫了得,射箭耍刀也无所不能,独独平地里摔跤,那可绝不是贺兰野干的对手。贺兰野干摔倒过他无数次,有次摔倒还不过瘾,重重地将他肥胖的身体压到什翼犍身上,什翼犍哇哇大叫。什翼犍虽然长得高大威猛,仪表也是一流,但身材偏瘦,跟体重二百多斤的贺兰野干比起来,就像一匹一年多没吃到草的马。拓跋家的人大都这样,相貌非凡,气势凶猛,可就是胖不起来。世子是,拓跋翰也是。贺兰野干笑他是一个给风做伴的人,骑在马上像条汉子,跳下马就让风给吹走了。什翼犍不服气,发誓要让自己变得跟贺兰野干一样肥胖,猛吃猛喝,据说一肚子能吞下半只羊。吃了半年,牛羊遭殃无数,却半斤膘也没长。把贺兰野干笑得,说他拿羊肉换什翼犍的水喝,什翼犍照样摔不过他。
这是笑话。代国跟贺兰部,也有翻脸的时候,打打杀杀,争争抢抢,但打过抢过之后,两个老家伙就又和好如初,照样坐在一起吃肉喝酒,喝高兴了就谈女人。好像他们身上有永远使不完的劲,也好像只有女人才能让他们乐此不疲地奔走。
这一次什翼犍是差燕凤来大宁宫感谢贺兰野干的,就跟他常差燕凤或是许谦去感谢额布老爷一样。贺兰野干帮了他大忙。敕勒人骚扰代国,将代国在阴山北靠近敕勒部的两个大家族莫题家族和元他家族的牛羊马匹抢了,还抢走女人若干。这可气坏了代王。自古以来,大拓跋就是靠莫题、元他、丘穆陵崇、长孙等八大家族支撑着,这么多年下来,八大家族早跟大拓跋融为一体。任何对八大家族的掠杀事实上就是对大拓跋的进犯,代王当然容忍不了。敕勒族跟铁弗有点像,但又没铁弗这根骨头这么难啃。你派兵打他,他马上示弱,跟你和好。你一撤兵,他又伺机捣蛋。代王决定好好教训一下敕勒族,让弱小的敕勒人长点记性。敕勒族所处的地理位置又比较独特,是在阴山北往贺兰部去的中间,他们一半凭借着险要的阴山,一半又凭借辽阔的草原,来去自如。要教训敕勒族,就得先征得贺兰野干同意,这也是草原各部落之间的游戏规则,免得贺兰野干认为代王是假借讨伐敕勒,暗中却对贺兰部图谋不轨。
半年前代王亲自来到草原,跟贺兰野干讲明来意,一再表明绝无踩入贺兰部半步的野心。贺兰野干笑说:“代国的马蹄再硬,也怕是踩不过意辛山腰的云彩。”意辛山是一座漂亮的山,但并不雄伟,山下是清澈美丽的月鸣湖,当年昭君出塞时洗过身子的地方。
意辛山也是敕勒族跟贺兰部的分界。贺兰野干的意思,就是你代王野心再大,骑兵再剽悍,也不敢越过意辛山。代王马上点头称是。这节骨眼上他可不敢惹恼了贺兰野干,否则就算十万大军越过阴山,也不敢冲敕勒人射一支箭,贺兰野干的脾气他知道呢。
在贺兰野干的默许下,代王什翼犍命长孙斤带五万骑兵,跟敕勒族交战数月,不但狠狠教训了敕勒,也让其他对代国虎视眈眈的部族,看到了代国军队的强大和无往不胜。代王当然高兴。他派燕凤来,一是感谢贺兰野干,二呢,代王请贺兰野干去白山,说要朝拜白山,如果有可能,还想去极北处大鲜卑岭祭祖。贺兰野干一听笑了,冲燕凤说:“他老儿朝拜白山,关我野干什么事,莫非他跟我一个祖先?”
燕凤忙说:“代王此次去白山,并非为了祭祖。白山是前人修心得道的地方,山中有一北山洞,大王可曾听说?”
贺兰野干摇头,他这辈子除了漠北草原,脚步只越过黄河去过长安一次,还是苻坚派使臣硬拉他去的。至于别处,贺兰野干不感兴趣。他认定像他这样的人,天生就要跟草原在一起。他只关心草原的肥美,还有牛羊的茁壮,至于洞啊崖的,他打不起兴头。
燕凤一看野干是个轻易不上套的人,便另辟蹊径,不慌不忙地跟野干讲起山水来。鱼要拿水诱,猴要拿锣敲,像贺兰野干这种除了草原啥也看不见的人,得先往他心里撒点东西。燕凤先从白山讲起,说这山是群山之巅,鲜卑最高峰,是呼玛河源头。山巅终年白雪皑皑,山下万木葱绿。更奇的是山顶为一眼望不透的石海。
“那石海,波澜壮阔,鬼斧神工,惊眼得不成。”燕凤说着说着激动起来。燕凤曾随代王去过两次白山,不管是白山还是呼玛河,那壮观劲儿,都让他久久难忘。
贺兰野干仍旧一副懒得去听的样子,燕凤讲得激情蓬勃,他却打起哈欠来。燕凤心里气得骂,真是一块又老又硬的臭石头。任务在身,燕凤也不敢乱来,脑子一转,压低声音故作神秘道:“铁道子炼丹的那个神洞,大王总该听过吧?”
刚打出半个哈欠的野干一听铁道子,浑身一个激灵,另半个哈欠都不打了,“你说啥,再说一遍。”
燕凤偷偷一笑,是人就有软肋,就看你捅得到捅不到。“铁道子。”他面无表情地给了一句。
贺兰野干马上涎起脸:“燕凤大人说的铁道子,可是为曾檀石槐炼金丹那位?”
听听,他都叫燕凤大人了。燕凤心里越发稳当,知道是挠到贺兰野干的痒处了。
便也收起戏谑的表情,点头道:“正是。”
贺兰野干这下惊讶得不知说啥了。他可以对大鲜卑岭不感兴趣,但绝不可对铁道子无动于衷。不只是他,怕是整个草原,包括慕容皝、柔然王他们,提起铁道子来,都是两眼放光啊。
铁道子号称铁山道人,此人行踪诡秘,一生苦求长生不老之术,发誓要炼出金丹来。早在拓跋始祖檀石槐还未建立鲜卑王朝时,铁山道人就已被汉灵帝请去,为汉灵帝炼丹。据说汉灵帝吃了他炼的仙丹,血气大增,周身血脉贯通,掉了的五颗牙齿重新长了出来。不出三年,染白的两鬓竟然黑发如童!后来檀石槐跟东汉交战,将东汉打得落花流水。檀石槐什么也没拿,只将铁道子掳来,命他给自己炼丹。
铁道子不从,先是以大鲜卑没有神山,仙气不足,哪能炼出仙丹来为由拒绝。檀石槐不急,铁道子说没神山,他就让铁道子自己去找,在自己统治的领地里随便找。那个时候檀石槐打败了北方的丁零、西方的乌孙以及东方的夫余人,控制的草原南北达七千余里,东西达一万二千余里。苍茫大漠、巍巍祁连全成为鲜卑牧羊纵马之地,还不包括生来就属他的大鲜卑岭,势头无人能敌无人能比。胶着一段时日,铁道子见汉王真不是檀石槐对手,回汉朝继续为汉灵帝效命的梦破灭。于是也就应了檀石槐,同意在拓跋鲜卑的领地上炼丹。
可铁道子真是找不到一座能让他满意的山。听说檀石槐为满足铁道子的愿望,也为了自己早日吃上仙丹,派三千精兵数位大臣还集结了不少道人,陪着铁道子,整整找了三载,最终才找到大白山。
草原上都传,当年铁道子一看到大白山,两眼放光,大声惊呼,神山在此。他先是被群山之巅一望无际的白吸引,继而又被山下葱绿的树木还有石间七眼神泉所惊,等他攀上石岩,看到陡峭石壁下那泛着奇光的神秘洞穴时,他就知道,这便是他此生要找的炼丹神地了。
那洞便是燕凤大人说的北山洞。
洞有十余丈高,洞口藏在乱石中间,远看恰如巨鹰之嘴,尖利地突向外边,像是要啄走悬在天际的云。走近一瞧,那岩竟是巨石陨落坠进山谷后自然形成的洞口。再往里走,铁道子也惊讶了。
洞里竟有天然的石炉、石凳,洞壁还有各种石兽画像,万兽中间,竟活生生跃出一条龙来。
更蹊跷的是,洞又分若干小洞。顺着光亮朝北向走,约莫六百步,竟到了山的北边,葱葱郁郁的林木饱满了人的眼,脚下一扫,竟是层层的白骨。有鹿骨、虎骨,更有狼骨,这些白骨,可是铁道子做梦都在找的炼丹配料啊。
简直是天赐宝洞。铁道子自此在这里住了下来,北山洞成了他为檀石槐苦炼仙丹的地方。铁道子到底最终为檀石槐炼成了仙丹没有,这个众说纷纭,但自打铁道子在大白山发现北山洞,大鲜卑的神威再也无人阻挡,短短数年,檀石槐便统一了鲜卑诸部,鲜卑人彻底取代匈奴成为草原新的主人。紧跟着檀石槐攻打下了云中,开始了与东汉王朝的拉锯战。一年之后攻进雁门关,随后又吞掉汉朝北方各郡……
贺兰野干并不十分清楚代王什翼犍请他去白山的意图,但一听铁道子还有仙丹,马上就应承:“去,去,他老儿请,本王焉能不去。”嘴上说着,心已奔仙丹去了。
燕凤又提出,要胡广带上公主还有几个王子同去。野干忽然皱起眉头,请本王去本王尚能理解,请公主她们去,意欲何为?
燕凤不紧不慢地答:“代王带了几个王子,想请胡广大人教教武艺呢,大王何不借机也让公主跟代国的王子们过过手?”
贺兰野干一听乐了,他自认为在整个草原上,两位公主无论智慧还是才能,都已无人能敌。燕凤这样说,他心里暗乐,道:“也好,什翼犍老儿一直不服气,老说他的几个王子个个身手了得,本大王倒要让他见识见识,什么叫山外有山天外有天!”遂一声令下,将月鸣湖边习武的胡广还有公主们叫来,让他们收拾收拾,跟他同去。
这中间发生一件有趣的事,胡广自从被贺兰野干强行拉到草原,一心便扑在了武学和兵法上,除教几个王子和一对公主习武外,对山水那份乐趣早已淡然。孰曾想,一听大白山还有铁道子,胡广连连惊讶,兴奋如孩童。这倒让贺兰野干不解。夜里睡下前,又将胡广叫来细问。胡广也不瞒贺兰野干,如实道出,他早就听闻铁道子一生都在苦修养生之道,更是创出一套铁道神功。练了此功,走起路来身轻如燕健步如飞,面对万丈悬崖如同平地行走。这还不算奇,奇的是他借炼丹之机,独创出一套剑法,那才叫如影如幻,变幻无穷。别人炼丹煨火使的是烧火棍,铁道子使的是七星无影剑。其剑行云流水,随光影而变,随风声而变,化有形为无形。如果将剑跟绝世轻功结合起来,几乎就是天下至尊了。
一席话说得贺兰野干越发蠢蠢欲动,起了劲儿地叫:“去,去,去,你寻你的剑法,本王寻本王的金丹。”
贺兰上月后来才知道,那次长达三个月之久的白山之行,父王贺兰野干和代王什翼犍是各怀鬼胎的。父亲一心想觅到铁道子的仙丹,以求长生不老体壮如虎,代王则是借大白山还有北山洞之神之奇,想让胡广弃开旧主子奔他而来。两个人算盘打得都很美,互相拿捏得也很准。结果三个月之后,两人的愿望都落了空。除了在大白山领略了天地之奇之美外,就是吵了无数次的架。一个说必有仙丹,一个问在哪儿,找数月还没找到呢。一个赤裸裸地诱惑胡广留下,还说要封胡广为大将军,一个则大骂想得美,天上蛤蟆能成精。最终两人不欢而散,都觉得未能了掉心愿。
倒是贺兰上月,那白山,那石洞,还有山间的青烟、挂在天上伸手可摸的云彩,以及……
贺兰上月的心又怦怦跳起来,白山之巅上那一幕幕,山涧盘桓交错细密如网的溪流,七眼剔透的神泉水,以及那英俊明朗的面孔,挺拔如松的身材,飞泻而下的冰雪瀑布,白衣飘飘英俊少年的神姿,行云流水如幻如梦的剑法。还有那悠扬如鹿呦呦长鸣的笛声,山石间两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因赌气而斗的种种场景,互不理睬争着讨好她的件件乐事,以及最终万丈悬崖上撼人心魄的惊魂一救。
天呀,我怎么还是忘不了那双眼神。
贺兰上月快要羞死了,她的脸烫得双手都不能摸上去,心儿似乎已经插上翅膀,越过阴山越过一条条河流,往那神秘的地方飞去了。
2
世子要带兵讨伐铁弗部,要帮父王什翼犍将忤逆之子拓跋翰捆绑回来。
贺兰上月惊得连连往后退,半天,悄声问一句:“这就是你跟父王谈的?”
世子嗯了一声,一边说一边气恼地脱掉身上袍子,胡乱扔在毯子上。
“是该教训他的时候了。”世子又道。
贺兰上月不明就里,问:“你是说翰王子还是说刘卫辰?”
“两个都说。”世子恶狠狠道。
“到底怎么回事嘛,半天等你回来,本想知道你跟父王怎么讲,却没头没脑说要带兵讨伐。”
世子一看贺兰妃焦急的脸色,便收起脸上怒气,走过来,揽住贺兰妃,道:“父王一时糊涂,说出那样的话,王妃千万不可生气,否则动了胎气,那我就罪过大了。”
一语中的,贺兰王妃心里忽然暖和起来。也不那么焦急了,歪过头,靠在世子身上,双手抚着已经有了变化的肚皮,略带骄傲地说:“父王他还不知道吧?要是他知道本妃怀了他的王孙,肯定不会那么说。”
“本王告诉父王了。”
“啊?”贺兰惊叫。
原来贺兰上月怒冲冲离开代王营帐后,代王将世子和老臣燕凤继续留在大帐。代王心想,话已捅开,用不着再藏再掖,于是就和盘托出。世子一听父王真想将贺兰妃送与翰王子,急了,也不管面对的是至高无上不容反驳的父王,立刻据理争辩:“父王此举断断不可,这是要遭人嗤笑的。”
代王鼻子一哼:“哪个敢嗤笑,这草原上,哪个还敢嗤笑我大拓跋?”
“我!”世子忽然道。
世子这话吓着了一旁的老臣燕凤,也让代王暗自一惊。世子这是唱哪一出?正欲问个究竟,世子起身,慷慨陈词起来。
世子这一天完全变了个人,一向在代王还有众臣眼里谦虚低调宽宏大度包容一切的他,突然间变得激烈。他从代国的国势讲起,说法竟跟贺兰上月完全一致,说代国看似强大,无坚不摧无往不胜,但危机一直在身边,而且愈埋愈深,到现在,近乎到了点火就爆的程度。这危机,一是代国扩张过猛,疆域一天比一天辽阔,但所占之地由于无兵把守,很快就被敌人掠去。等于是边占边让,十分不划算。如要学属地那样处处派兵把守,代国军力又严重不足。二是代王雄心全用在攻略上,但如何治国,如何让代国真正富强,并长久地富强,代王无暇考虑。三是代国四处树敌,看似征服了对手,但也将仇恨的种子撒在了对手土地上,邻邦关系四处留下埋伏,迟早有一天,代国会吃到苦头。四是代王每次战后,必将对方精壮男子杀死,留下一大堆女人孩子,他们要吃要穿,还要负责他们的迁徙,代国已不堪重负。更可怕的是,连年征战,兵力不足,大将老矣,军中上下得不到喘息得不到养息。战马粮草弓箭包括作战用的甲衣,基本都靠归顺国或部落供给,代国不能自给,这样下去,代国的军力势必会消耗很快,万一哪天秦王苻坚真的打过来,代国怕是招架不住。
讲完这些,世子又将话题落到贺兰王妃身上,他问父王,贺兰自嫁过来后,哪点做得不好?他列举了贺兰上月一条条好处,说她能文能武,上对父王敬仰有加,从不敢将父王不放在眼里,对他更是恩爱备至。又讲贺兰上月骑马射箭无所不能,虽为女子,却不比男儿逊色到哪里。又说贺兰上月知书达礼,不像别的妃子那样整天只知搬弄是非,互相嫉妒,贺兰上月心里装的是代国,是父王,是天下。她为代国所想所急,她用她的贤淑和智慧引导着内宫,让内宫妃子们不要只盯着封号和宠幸,而要为代国担起女人该担的职责。她温柔善良,胸怀如草原般宽阔,目光如苍鹰般尖利,嗅觉如羚羊般灵敏。她把做人之道治国之道无私地讲给她的丈夫,目的就是辅佐丈夫,早日替父王您分忧,治理好代国。她让诸王子离开云中王宫,绝不是代王您讲的想谋权夺位,她是真心想让王子们个个如雕个个如鹰,不辱父王您的声名。讲到动情处,世子潸然泪下,抹着眼泪道:“父王当初亲自去漠北替儿臣将她迎娶来,如今却要让这样一位里外皆贤的好妃子离开代国,离开她的丈夫。贺兰上月视父王比亲父还重要,父王却视她为一件脱来脱去的衣袍。父王这样做,难道不怕天下人嗤笑?为一个翰王子,父王做出这些不值啊。”
代王哑巴了,慌乱了。他哪想到世子会长着这样一张嘴,在他心里,世子一直都是温文尔雅,十句话只说一句的。哪想到他这天像竹筒里倒豆子,不仅噼里啪啦,而且句句是狠话。代王有点招架不住,却又不知怎么反驳。换别人,可能他就大发雷霆了,“来人啊”三个字早喊了多遍。可跟他讲这些的是世子,代国的未来,他精心栽培扶持的人,他就不能鲁莽了。
可代王咽不下这口气,想半天,竟然说出一句让人哭笑不得的话。
“哟哟,夸成一朵花了,左一声贺兰上月右一声贺兰上月,她是西天不出的白蘑菇啊,还是下凡的仙女,当着燕凤大人面,这样夸自己妃子,也不害臊。”
世子居然没听出这话里的无奈与亲切,依旧憋着口气地说:“这臊我绝不害,她不是仙女也不是蘑菇,她是我这辈子最喜欢的女人,谁也甭想打她的主意。”
“本王要是执意让你放手呢?”什翼犍又问一句,但这次,口气明显弱了许多,甚至有种放弃的感觉。
世子还沉在那种意味里出不来,对代王语气还有内心的变化,一点都没察觉到,竟然说:“那就请父王先废了我,孩儿愿意将世子之位让给翰王子。”
“胡闹!”帐内突然响起“嘭”的一声,代王手里的茶碗摔碎在地上。一张脸变得黑青,两只眼睛鼓起来,吃人似的。
世子怕也没想到,他一句随口说出的话,非常敏感地刺痛了父王。父王怒骂:“冲你这句话,就该让燕凤大人把你拉出去绑树上,让狼虫虎豹把你咬掉。不,绑你额娘墓前,你对得起你死去的额娘吗?”
一提慕容王后,父子两个的心情顿时难过起来。什翼犍一阵咳嗽,他捂住胸,努力装出能撑住的样子。世子不知道,什翼犍的胸那儿不对劲有段日子了,不能激动,更不能动怒,一动怒,那里就发出剧烈的疼痛,严重时甚至喘不过那一口气。
世子脸上也是一片惨白,他定是想起了死去的额娘慕容王后。
老臣燕凤见状,忙给什翼犍搓背,不停地说:“少动怒,少动怒啊,大王的身子可是比这草原还金贵呢。”见代王老眼里竟染了泪花,老臣燕凤越发惶恐得不知所措,不停地劝:“世子一时糊涂,说了不该说的话,代王还是宽恕他吧。”
折腾了一阵,什翼犍不那么难受了,倔强地挺起身子,往世子这边走了几步:“你个混账,为一个妃子,连世子都不做了,天下有你这样糊涂的人吗?”
“孩儿不敢气父王,可父王若不收回成命,孩儿也只能这样,孩儿是断断不可舍下王妃的。”
“敢!一只不下蛋的母鸡,纵使她有这样那样的能耐,也不配做我大拓跋的世子妃。不是本王绝情,是她不争气啊。本王为她,担待得还少吗?莫非,你想让大拓跋后继无人?”
世子心里连着震了几震,知道该是向父王吐露实情的时候了,再瞒下去,还真坏事呢。于是动情地看住父王,哽着嗓子说:“父王怕是不知,贺兰妃她……已有身孕。”
“什么?”代王忽地转过身子,有点不相信地看住世子。世子重重道:“贺兰妃她已怀了父王您的王孙。”
“混账,这样的事为何不早说?你们合起来算计本王。”又迟疑了一会儿,问:“真有此事?”
世子这次没跟父王带情绪,如实道:“孩儿不敢欺瞒父王。贺兰妃她是想等过几个月再告知父王,现在看来不能不说。”
“糊涂,糊涂啊……”什翼犍长长地拖着声音说。
接下来的事,就有些让贺兰上月看不懂了。父王一听她真的有孕在身,哈哈大笑几声,态度马上来个大转弯,再也不提将她送给拓跋翰的事,但他又实在不想把翰王子逼走,便一把拉过老臣燕凤,让他快出主意,如何才能将翰王子给唤回来。
“商量出什么对策来了?”贺兰上月也为此事揪心,情急地问。
“只有出兵铁弗,让翰王子死了那条心。”世子道。
“你糊涂,这不正中了长孙斤的计吗?长孙大人天天围在父王面前,怂恿代国出兵铁弗。眼下离冬天还早,黄河水滔滔,世子你不觉得出兵非常冒险?”
“我自然知道长孙大人用心之险恶,可你想过没有,此时不出兵,不给铁弗教训,难道要等翰王子带兵攻打过来?”
贺兰上月低下了头,这也是她困惑和焦虑的。不过对出兵,她还是坚决摇头。“断断不可,呼兰那边说得很清楚,长孙斤怂恿代国出兵,是暗中早跟铁弗合计好了对策,一旦代国军马渡过黄河,铁弗会断了后路,铁弗未必出兵相迎,或许唱空城计,或许在漠南跟代国军队周旋,目的就是想拖垮代国,让代国不战自败。更可怕的是,铁弗早跟北边敕勒部暗中联手,一旦世子您带着大军越过黄河,这边敕勒人举兵来犯,云中怕不保啊。”
贺兰上月只顾着低头说话,说完半天不见世子反应,抬起头看,见世子满脸愤怒,气得跟熊一样。
“世子怎么了,本宫讲得不对?”
世子哼了一声:“竟敢又提那个人,你出去看看。”世子说着,一把掀开了帘子。外面黑乎乎的,看不清什么。
“出去看啊……”
贺兰上月不知哪里出了问题,疑惑着走出帐外。夜幕已沉,草原显出它的空旷与宁静,虽然有说话声隐约传来,但决然打扰不了草原,顶多也就是夜风的点缀。天上星星眨着眼,广袤的天空,看上去是那么美,但又是那么令人敬畏。贺兰上月很少发这种感慨,但不知咋了,这夜内心里突然滚动出一些东西来。正感慨着,不远处忽然有声音传来。侧耳细听,果然是长孙肥在唤她。
贺兰上月循声疾步走去,这时候帐里的油灯多了,灯光映出来,加上帐外空地上燃着的篝火也把光亮送来,贺兰上月看清了长孙肥。到了跟前,贺兰上月一下就火了,原来捆绑在树上的不止长孙肥一个,还有她的侍卫切根。
“哪个干的?”贺兰上月一边急急地解着绳子,一边问。长孙肥说:“还能有谁,世子从大帐里出来,把我俩叫去,狠训一通,然后就叫人把我们捆绑上了。”
“世子他……”贺兰上月解着绳子的手停下来,感觉这事不可理喻,又问:“缘何要捆你们?”
切根道:“就因我去了呼玛河,见了呼兰将军。”
“他糊涂!”贺兰上月在黑夜里狠狠骂了一句。
再次回到帐中,贺兰上月就不是先前那态度了。
“你真狠心啊,我跟你夫妻三年,你嫌弃我倒也罢了,没想到你竟冲他们下手,他们何错之有?”
“何错之有?你背着我,跟那个人来往,这是什么罪?要让父王知道,你一晚都活不过去。”
贺兰上月脸色变了,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声,心里更是七上八下,翻卷着很多东西:“没想到我最亲近的人,竟也这样怀疑我。这三年,贺兰上月哪点做得不好,哪样心又不是为您和父王所操?放着觊觎王位时刻想窃国的贼子您不去惩罚,却要怀疑您的王妃,要对老实巴交毫无还手之力的小切根下此狠手。世子,你让我伤心啊。”
“老实巴交,无还手之力?哈哈,兰妃你真能藏住事,竟然将半个草原都瞒了。”“本妃没瞒。”贺兰上月狡辩道。
世子又笑出一声,他的笑有几分寒意,却也有几分天真俏皮的味道,有种揭穿某种善意骗局前的快乐:“贺兰妃你真拿我当傻子啊,真以为我一点破绽也看不出来?就算世子我笨,父王那双眼睛难道也会被你遮住?切根绝非等闲之辈,他隐藏得好深啊,不过你别忘了,他父亲老切根当年可将父王挑下过马呢。”
贺兰上月吓了一大跳:“您胡说,老切根将父王挑下马,我怎么不知晓?”
世子淡然一笑:“这些旧事你当然不知晓,你父亲野干大人也不会告诉你,不过父王心里可记得准呢。这草原上只有两个人将他挑下马过,一个是本世子,另一个,就是老切根了。”
“世子你也将父王挑下过马?”贺兰上月可真是让世子带进沟里了,悬念一个跟着一个,她还从未听说这样的事呢。
“嘘!”世子做了个动作,示意她声音小点。又到帐边细听了一会儿,确信帐外无人,才道,“这是本王跟父王间的秘密,今日说给你也无妨,也让你知道,父王也是有心机的人,很多事他不说,并不是心里不知,不过是想留给你机会让你表演罢了。”
“你……”贺兰上月想反驳,说出的话却是,“世子您快讲啊,父王真的让您挑下过马?那可太过瘾了。”
一张红扑扑的脸上掩不住对这事的好奇。
“那是。”世子骄傲起来,同时也被贺兰上月天真的神态逗乐,一时忘形,竟将父王再三叮嘱过不可告人的事跟贺兰上月讲了。
那是在拓跋寔还没被立为世子的时候,什翼犍一直对他的武功不放心,迟迟不做决断。甚至有那么一段时间,什翼犍的心思都滑到翰王子那边去了。这可急坏了母亲慕容王后。慕容王后绝对称得上心底明亮的女人,两位王子虽然都是她生的,但她心里却是一直向着嫡长子拓跋寔的。她对两位王子的看法还有判断几乎跟大臣燕凤的判断是一样的,后来跟额布老爷谈起几个王子,观念竟也惊人的一致。这就让她越发坚定地想让代王把世子之位封给嫡长子了。
在慕容王后看来,她的两个儿子都是优秀的,是草原上傲人的两只雄鹰,两只谁也征服不了的金雕。但翰王子性格外露,爱出风头,凡事不藏着掖着,也藏不了,遇事也少思考,不讲策略,赤裸裸就给你讲了出来,容易动肝火,像一匹谁也驯服不了的野马,不然怎么叫翰王子呢?这样的性格倒也显得有气势,可又让人觉得他缺少点什么,至少城府不够。所以慕容王后说,翰王子天生是将才,却做不了帅才。相比翰王子的外露和冲动,慕容王后倒是更喜欢嫡长子拓跋寔的沉稳与内敛。
嫡长子性格不温不火,遇事沉着冷静,少出风头且能忍让,多谋善思,知道凡事须运筹帷幄而且也会运筹帷幄,其谋略远在翰王子之上。所以慕容王后坚持要什翼犍立拓跋寔为世子,说只有他,将来才能扛得起代国,才能担得起这份担子。
什翼犍仍然不表态,最大的理由就是认为拓跋寔显得优柔寡断,少了帝王的气概,加上武艺并不在翰王子之上。一国之君,善战为先,胸怀次之,情怀就更谈不了,你是在虎狼之中争食啊,要情怀做什么用,得打,得掠!什翼犍重重道。
“哪个说他打不了,哪个又说他武艺在你和翰王子之下了,他只是不显露出来罢了。”慕容王后不满地说。
这话激起了什翼犍的血性,什翼犍所以将天平往翰王子这边倾斜,无非就是翰王子处处像他,争女人都像,敢争女人能急女人,就敢去抢别人的地盘,这是他的逻辑。慕容王后认为他短见,草原绝不是掠来的,征服两个字更重要的是征来还要让人家服。
什翼犍听得不耐烦,他最烦别人这样说教。他跟额布老爷还有贺兰野干都是多年的朋友,但两个老家伙讲起话来跟慕容王后一个腔调,总是提什么治国之道,还讲什么智者治人心愚者治人武,他一听这些就头大,他就喜欢不服就打,打不过就服这样简单实用的逻辑。
“那就让他跟我来比,要是能打平我,那我也就欣慰了。”什翼犍骄傲地说。没想到慕容王后马上道:“你真敢跟寔儿比?”
这话把什翼犍气得:“不是本王敢不敢,是他压根就没这胆。”
慕容王后知道,不让代王真正见识一下嫡长子的厉害,是说不服他的。于是在她的精心安排下,假借去朝拜先祖,在大黑山南麓的多布库尔河畔,父子俩有了一场暗中的比武。正好额布老爷也来多布库尔,慕容王后就请额布老爷做证人,免得什翼犍输了不认账。
那次比武可谓有惊无险,不过也很令人过瘾。嫡长子先是敬畏父亲,不敢轻易出手,所以前两场,他只防范,不敢攻击。就这,什翼犍也没能赢下他,额布老爷说勉强算平手吧。到了第三场,什翼犍怒了,一来他没想到平日里从不显露身手的嫡长子,竟让他如此费劲。他大汗淋漓,呼呼哧哧喘个不停,嫡长子竟然什么事也没有,好像过家家一样轻松。这令他非常不快。二来,两场过后,他已感觉到嫡长子的深藏不露。好家伙,练得这般身手却从不招摇,这小子真能装。不过嫡长子不敢冲他出手,让他更觉得羞辱了自己。一个不敢出手的人,并不只是厚道,本质上还是少缺血性。他想把儿子的血性激发出来。第三场刚跃到马上,什翼犍就开始猛攻,手里长刀左挥右舞,变换出神秘莫测的路数来,而且刀刀直击嫡长子要害处。拓跋寔一看父亲是来真的了,再不还手,输了事小,怕是让父亲一刀命中,后果不堪设想。遂拉开架势,也学父亲那样使起他的长刀来。
拓跋寔刚一出手,什翼犍就暗叫不好。结果那天第三场没过七招,嫡长子一个虚晃,什翼犍刚要躲,他右手一弯,左手一个收回,长刀竟从头顶飞过,直直地挑向什翼犍胸部,什翼犍身手还算敏捷,知道一旦被挑出,落马事小,胸脯怕就永远留下儿子的伤了。所以一个腾空,从马背上跃起,以为这样嫡长子的刀就放空了。哪知嫡长子就等着他跃,什翼犍腾起的空当,他的长刀变换路数,直取什翼犍裆部,想将什翼犍从裆部挑上天。什翼犍大叫一声不好,再想躲,已经来不及,若不是他功夫了得,那天裆部很可能就被儿子挑穿。
“狠啊……”他这样说了一声,迫不得已将左腿收回,当成了嫡长子的目标。拓跋寔也不想废了父王,胳膊腕一收,刀下留了分寸,挑到父王腿上的是刀背而不是刀刃。但什翼犍落马是铁定了的。就听“嗵”一声,高高大大的什翼犍让拓跋寔重重挑下马来。
随着慕容王后和额布老爷的惊叫,嫡长子已飞身下马,扑向父王跟前:“父王您没事吧?”他是真的怕把父王伤到。什翼犍骂出一个“滚”字,在草地上躺了一会儿,起身,捂着伤口说:“你比刘卫辰还狠,真想要本王老命啊。”
多布库尔河比武,让代王重新认识了自己的儿子,再也不说他是绣花枕头了。拓跋寔能藏这么深久,代王无比惊讶,不住地跟慕容王后说:“王后英明,王后英明啊。”惹得一旁的额布老爷直笑。
额布老爷曾数次说他有眼无珠,什翼犍一直不服,这次,算是彻底地服了。不过这事毕竟丢人,代王什翼犍再三叮嘱皇后和儿子,不得外泄半句。慕容王后笑道:“念在代王多年对本宫不薄的分上,本宫就闭牢这张嘴,不将代王裆里受辱的事说出去。”
“说不得,说不得。这要传开了,本王哪还有脸在草原上走?”
“服输就行,世子之事,不再犹豫了吧?”额布老爷在一旁提醒。“不犹豫了,本王再也不敢糊涂。”
说了半天,什翼犍忽然觉得不大对劲,疑惑地看着额布老爷:“代国立世子,关你老额布什么事,八成大老远跑来,不是看我,是为了世子之位?”
额布老爷慌忙道:“代王多虑,代王多虑啊,鄂伦春去冬遭大雪,牲畜冻死无数,驯鹿也被埋了许多,乌力楞要遭饥荒了啊,我这不是寻找草原的食物来了吗?”
额布老爷说得没错,去年冬天,远在天边处漠河之北的额尔古纳河畔下起了罕见的大雪,草原遭受雪灾,牛羊死了一大半,山货也少了许多,而且进山的道路也觅不见了,乌力楞陷入了恐慌。额布老爷这次来,的确是带人寻找食物的。但是,额布老爷藏了一句话,那话跟吉可娅有关。
代王什翼犍也是大方,当即下令,驻守在多布库尔河畔的黑山部还有长年生活在这一带的和拔家族拿出一万只羊、五千头牛,还有上好的山货,让嫡长子跟和拔头人和拔温护送到漠河那边去。
“太多了,太多了,这么多,我鄂伦春的草原装不下啊。再说哪敢让王子护送,代王您这不是折杀我嘛。”
“您就甭得了便宜再卖乖了,再说您脑子里藏着什么,当我不知?”然后转向拓跋寔:“也该让你四处走走了,去吧,鄂伦春的草原虽说没漠南大,可那里的山更雄伟,天更高远。还有,额布老爷有颗满是智慧的大脑,跟着他一路,你会学到不少。”
世子兴奋地将老早以前的旧事讲给贺兰妃听,不过护送牛羊去乌力楞的事他给省略了,讲不得。世子那次是没见着吉可娅,等他跋涉千里,将牛羊赶进美丽的乌力楞时,盛夏已过去了一半。雪灾让鄂伦春陷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危机,大部分人都外出了。泥诺萨满带着吉可娅去龙江源头鹿鼎山那边的乌力楞做法事去了,来回有将近半个月的路。额布老爷一心想把吉可娅叫来,非要让世子等。世子心里惦着父王还有母后,说过一堆客气话,还是跟和拔温离开了漠河。
这也是额布老爷至今放不下的一件事,他坚定地认为,是雪神不让吉可娅成为世子的女人。要是那次吉可娅不外出,额布老爷是有办法让世子动心的,自然也就少了后来什翼犍亲自去漠北草原迎娶贺兰上月这档子事了。
额布老爷随后让全乌力楞的人在泥诺萨满的带领下,做了整整半月的法事,他要让雪神保佑乌力楞也保佑吉可娅。
世子却从不这么认为,他压根就没想过什么吉可娅,打知道男女之事时,就想娶一个智慧和美貌集于一身,通情达理但又不唯唯诺诺的女子做妃子。后来跟着父王去漠北草原,远远瞅见草原上骑马射箭的贺兰公主,那飘尘绝迹的身姿、美若虚幻的倩影一下就震撼到了他。等到贺兰野干郑重其事将贺兰上月带到他和父王面前时,他的心早就怦怦乱跳个不停,那一刻他便坚信,此生所等所要娶所要爱的,就是这位贺兰上月了。
此刻,他看着贺兰上月,忽然又想起几年前草原上初见她的情景,心里涌过层层爱意,手上的动作也越发温柔了。
“想不到世子您还有这样的传奇啊,连父王都敢挑,将他二人绑在树上也就不足为奇了。”贺兰上月居然没被这传奇故事打动,心思仍旧在长孙肥和切根身上。
世子以为贺兰上月听了会大大地赞美他,没想到她还是揪住这事不放。
“本王再说一遍,父王眼里可是揉不得沙子的,他眼如明镜,宫中之事哪一样能瞒过他?切根之事,父王心里早就有数,今天我要不处罚他们,换明天父王发怒,怕就不是只把他们绑树上。”
“那我还要感谢世子呢。”贺兰上月的心情跌落下去,话也有些冷。刚才解开切根身上的绳子时,她落了泪。很多事都是瞬间勾起的,有时甚至莫名其妙。想想切根跟着她到代国来,整日装聋作哑,担惊受怕,该露的本事不敢露,该得的职位得不了,却还要因她受到这样的惩罚,贺兰上月就觉得对不住他,心里一酸,嘤嘤地哭了起来。
“你哭什么?”世子这才觉得他做得过头了,忙给贺兰妃擦眼泪。贺兰上月不让,世子能在父王面前替她说那么多好话,她感动。为了她宁肯放弃世子之位,更让她觉得此生没委托错人。但她让切根去见呼兰俊,真不是世子猜疑的那样,她是为代国,是为了世子和父王。今日这个梗若过不掉,不能让世子明白其中之理,接下来她将会很难,呼兰那边更难。
尤其世子说要带兵讨伐铁弗,贺兰上月知道阻拦不住,也不能阻拦。这一对父子做出的决定,岂是她一个妃子能阻拦的。但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世子去送死,成全了长孙斤那头恶狼。贺兰上月本想顺着世子和父王,跟长孙斤还有铁弗合演一出戏,可这出戏必须要由呼兰那边来配合。
世子这心胸,她要说出来还不把她杀了?
“怎么,还在想他啊?”世子此时已平静了许多,话虽古怪,手上动作却分明是在示爱。他替贺兰上月抹掉泪,双手一用劲,将贺兰上月硬是揽到了怀里。
这一揽,让贺兰上月感觉到了温暖。其实世子是一个不缺爱的人,更不缺温暖。贺兰上月本要服软,凡事差不多就行,闹多了就是自己的不是。又一听世子还提呼兰俊,赌气道:“是,本妃是在想他。若不是他,代国的北部不稳,若不是他,刘卫辰刘卫旭的魔爪早就从黄河那边伸了过来,云中哪还能这样太平。若不是他,长孙斤会变得肆无忌惮,怕早就……”
“你还在替他说好话,信不信我……”世子猛地将贺兰上月从怀中推开,装模作样抡起了拳头。
“就说,就说,就……”
第三个“说”字没说出来,贺兰上月的嘴巴就被世子堵住了,用嘴堵住的。世子像鹰叼住小鸡一样,嘴巴牢牢地盖在贺兰上月嘴唇上,双手接着用力,如同铁箍一样箍住贺兰上月。
“你干啥……”贺兰挣扎着说了一句,身子却被世子用力推倒在毯子上。世子这下疯了,一边笑说:“让你提他,让你再提他。”手却在贺兰上月怀里乱动起来。贺兰上月起先还佯装着反抗,很快,整个身子就动弹不得。世子见状,三下两下扒光贺兰上月,结实地压了上去。
一经触碰到世子热烈而健壮的身体,贺兰上月的心就汪洋得不成,身体更是软得一塌糊涂。本来还想坚持跟世子讲完她的想法,世子哪容她讲下去。一双大手毫不犹豫就在贺兰上月结实有型坚挺无比的奶子上揉搓起来。贺兰上月哦哦叫着,软成了一摊泥。
营帐里很快响起热烈的声音,这声音一点不比神光降临那晚逊色,反倒因代王最终的妥协而变得越发激荡。一片咿咿呀呀中,忽然听贺兰上月叫:“轻点啊,小心肚子里的小王孙。”
世子才不管呢,说:“他没那么娇嫩,我要你再怀一个。”
于是又是一阵山风呼啸河水惊涛的奇响。风卷着浪,浪拍打着岸,那阵势,简直要把草地上的营帐掀翻。
3
代国要出兵了。
军帐外燃起了象征胜利的野火,一头雄鹿昂首站在火堆前面的神桌上。这是大拓跋早就有的出征仪式,神鹿代表着无往不胜的他们,神鹿也象征着大拓跋的男儿们能早日得胜归来。
长孙肥带着一干人,列兵一样分站在军帐两旁。他的眼睛机警,不放过每一个走进帐中的人。
帐内气氛紧张。
代王什翼犍头戴象征着他至高无上地位的镶有蓝色宝石的纯金箍,箍顶赫然立着一只金雕王冠。身着只有在军帐发号施令时才穿的黄色战袍,腰间佩睡觉都不离身的短刀。太阳升起,金色的光芒映照着云中大地,也映照着这顶用智慧和力量撑起来的巨大帐篷。从先王拓跋翳槐起,代国每逢出征,就改在军帐中举行盛大的封将仪式了。
代王什翼犍双目炯炯,锋利的眼神扫过帐中将士的脸,他的脸上堆满了杀气,仿佛一头愤怒的公牛,在圈中困久了,非要出去撒一场野。
等诸将入帐,老臣燕凤和许谦大人按规矩轻扶着代王,坐上了铺着黑熊皮的国王宝座。
代王下面,左手位置站着年轻英俊的世子拓跋寔。拓跋寔也是一身军将打扮,平日穿的狍子皮长衣不见了,换成了精神利落的战衣,腰里佩着他那把让人望而生畏的长刀,脚上是一双虎皮做成的战靴,靴里插着两把匕首。
出人意料的,代王右手、世子对面,站的既不是长孙斤也不是庶长子拓跋寔君,就连常站那个位置的军中教头武铳也排在了她身后。起先大家并没认出此人是谁,包括长孙斤和拓跋斤,也没看出她是一个女人。等看清是贺兰王妃时,长孙斤顿时呆了,暗吸一口冷气,代王这是做什么啊,难道他疯了?
代王没疯,所有的计划都是在跟贺兰上月数次争吵和激辩中做出的。代王算是彻底领教到贺兰上月的厉害和固执,同样也被她过人的军事智慧所折服。他已在老臣燕凤和许谦面前不止一次说道,天助我大拓跋,天助我大拓跋啊。称赞和佩服贺兰上月的话更是不知说了多少,就连草原上的飞鸟都听到了。今天,代王就要跟各位爱臣交底了。不,不是交底,是留给他们一个更大的谜。
贺兰上月说得好,不带谜的战事不叫战事,战事考验的不只是双方兵士的体力和武艺,也绝非单纯的马上功夫。要论这个,草原各部落谁也比谁强不了多少。要想取胜,比的是奇。布阵奇,出兵奇,战法更奇。
哦,奇,什翼犍长长地哦了一声,有点得意地将欣赏的目光再次投到贺兰妃身上。贺兰上月一身戎装,长发被高高绾起来,塞进了战帽中。所以猛看起来,她就是一飒爽刚健的英俊男儿。
战衣是在娘家贺兰部落时就有的,出嫁时父亲贺兰野干让她拿了两套。贺兰上月一直没机会穿,今天算是头一次亮相。当她英姿飒爽地往军帐里走时,连长孙肥都没认出,扑上前来细看,惹得一边的切根偷笑。切根对贺兰上月这身装扮,再熟悉不过了。当年贺兰野干大王最喜欢两个女儿穿成这样,傲骄地骑在高头大马上,威风凛凛,杀气腾腾。贺兰野干会一路追着看,边追边冲军士喊:“看看啊,看看,你们哪个有这般英武,这般勾魂?”
的确没有。论英武或许还有得一比,论勾魂,那真是天下无双了。那身战衣剪裁得非常得体,将贺兰上月玲珑有致的身材完美无缺地彰显出来,突出更突,收处更收,让看惯了宽松长袍下女人松垮样子的男人们大开眼界。更让女儿身的贺兰上月多出男儿的英武与俊美,尤其长发收拢起来,露出她的漂亮额头还有灵巧嘴巴,以及那双黑而有神的眼睛,让贺兰上月在清秀中多出一份坚定,灵动中平添不少刚毅,将男儿的刚坚与女儿家的柔美浑然融在一体,那份美,真是夺人魂魄。
当然,贺兰上月也在这身戎装上做了些改动,将象征贺兰部落的雄鹰配饰改成了神鹿,用马皮做成的腰带也换成了鹿皮长带。还有她在娘家贺兰部是配着马鞭还有腰刀的,今天没有,她持剑。
长孙斤足足盯了贺兰上月有半袋烟工夫,这身段,令人馋,这腰肢,令人蠢蠢欲动。还有那两条笔挺的长腿,以及傲人的胸脯,无一不让长孙斤流下口水。可他哪敢流,眼睛只要落在贺兰上月英气逼人的脸上,马上就会倒抽几口凉气。更有手里握着的那把象征着诚信高洁的七星龙渊剑,简直让长孙斤误以为她是龙女下凡。这剑长孙斤虽然没使过,但他有所耳闻,七星龙渊剑是七大宝剑之一,传说是由欧冶子和干将两大剑师所铸。欧冶子和干将为铸此剑,凿开茨山,放出山中溪水,引至狂铸剑炉旁呈北斗七星环列的七个池中,是名“七星”。剑成之后,俯视剑身,如同登高山而下望深渊,缥缈而深邃,仿佛有巨龙盘卧,是名“龙渊”。
此铸剑之术早已失传多年,后来是驻守在呼玛河畔的呼兰图隆在龙首石洞岩壁里意外获得一本九龙剑谱,苦苦摸索九年,将铸剑之术复活。呼兰图隆利用大白山七龙潭之水,还有山下星罗棋布的错综交织的小溪,铸成了此剑。但当时谁也不信,长孙斤更是不信。因为呼兰图隆给代王什翼犍都没贡上一把这样的神剑。为此他还嘲笑呼兰图隆,说他想剑法想疯了,净说梦话。但今天一见此剑,长孙斤忽然对自己疑惑起来。因为他知道,贺兰上月十三岁时曾受代王什翼犍邀请,跟着贺兰野干到大白山习过剑术。当时呼兰图隆身体还硬朗得很,他两个儿子呼兰俊、呼兰成还陪着次王子拓跋翰跟贺兰姐妹习过武呢。莫非这剑是呼兰图隆所赐?
长孙斤蓦地又想起一件事,他在呼玛河效忠平亲王拓跋孤时,就听闻呼兰图隆早已看中了贺兰野干这个女儿,一心想将她娶给儿子呼兰俊。当时因为呼兰俊和贺兰上月年岁尚小,呼兰图隆就将一件据说是无价之宝的神秘礼物送给贺兰野干,等于为儿子提早定下了亲。
看着贺兰上月手中那柄剑,长孙斤忽然想,莫非那神秘礼物,就是这把七星龙渊剑?
真要如此,呼兰图隆犯的可是欺君之罪啊。因为代王什翼犍数次问他,到底铸成没铸成此剑,呼兰图隆都摇头叹息。虽说呼兰图隆被自己挑下战马,早已化成了灰,但这罪要翻腾出来,他两个儿子跑不了。长孙斤一激动,差点就走上前去跟代王什翼犍禀报此事,忽一想不对,要是呼兰图隆真的铸成了此剑,且已掌握七星龙渊剑法之精髓,自己怎么会将他挑下战马呢?
难道?
贺兰上月立在那儿,眼角余光却一直没放过长孙斤。长孙斤一举一动她都尽收眼底。今天她特意拿出此剑,就是专门震慑长孙斤的。关于这次出征,以及兵法部署,贺兰上月可没少动脑子,更是跟世子和代王磨破了嘴。贺兰上月很是幸运,世子和代王最终听了她的,不再看猩猩一样看着她,而是心悦诚服地采纳了她的建议。这不是一次惯常的出征,更不同于以往那些掠杀。这次可谓一箭三雕,不,一箭多雕。其中之一,目标就是冲着长孙斤。
为说服父王和世子,贺兰上月不只将自己的智慧和野心,更将呼兰图隆一生所学,以及教她武功和兵法的胡广大人那些出神入化令人匪夷所思的战法全运用了进来。
贺兰上月拿的剑,正是七星龙渊剑。呼兰图隆一生只铸得这样一把剑,同样的火候,同样的七潭神水,同样的工艺,后来铸出来的却都是废剑。也许这是天意。呼兰图隆也确实隐瞒了代王,未将此剑贡奉给代王,而是偷偷赠送给了父亲贺兰野干。其用意就在于让她做呼兰俊的妻子。那次大白山习武,呼兰图隆还瞒着代王和妹妹苁蓉及翰王子等,每晚月上三更时,将她偷偷带到大白山顶上,毫无保留地向她传授了“七星龙渊”剑法。
若不是此剑法,那一年的大白山,那个比王子还令她动心的英俊少年,是活不下来的,早化成了白山之下的一座岩。
不过有件事长孙斤怕是永远不知道,当年他因平亲王拓跋孤之死迁怒于呼兰图隆,从战马上一剑挑下呼兰图隆,并不是他武艺高强,而是呼兰图隆拿自己的老命给代王赎了一次罪。
拓跋孤的确是代王所杀。不是传言的授意呼兰图隆,而是代王亲手取了他性命。这说起来,也是代国宫中一大秘密,更是代王心中隐痛。代王所以屡屡不听贺兰上月劝言,不让王子们镇守属地,以免相互之间猜忌或发生争斗,心病其实是在这里。
贺兰上月也是最近才知道的,在跟父王就出兵铁弗一事的争论中,她赢得了父王的信任,父王破天荒地向她讲出了那一幕。
谁也没想到,被代国上上下下誉为忠君典范,当初宁肯自己去襄国做人质,也不肯取代什翼犍而登上王位的拓跋孤,最终,竟也没扼住那颗取而代之的心。代王提及此事,唏嘘不已,老眼里竟也流出滚滚泪水。
“本王真是不敢信啊,当初是他将王位拱手让给了我,后来怕我犯疑,主动去北部镇守,最终怎么会……”
代王是想不通,大臣燕凤还有许谦更是想不通。可事实真真确确发生了。
那是代国还未将云中作为离宫的那一年,深秋,远在白山之下呼玛河畔的呼玛将军呼兰图隆有一天突然气喘吁吁赶到了盛乐,进帐就说:“代王不好了,平亲王他……”
“王弟怎么了?”代王以为发生了什么不测,心头顿时卷起乌云。结果呼兰图隆说,不是平亲王身体有什么问题,也不是铁弗或独孤部来犯,是……是平亲王拓跋孤想自立为王,还将国号都想好了:陈。
“啊?”代王什翼犍哪能相信,可呼玛将军说得一本正经,加上呼兰图隆对他忠心耿耿,根本不是一个撒谎的人。后来证实,忠诚了一辈子的拓跋孤,果真动起了邪念。
理由只有一个,他拓跋孤一生征战,为了代国不惜委屈自己,甚至委屈儿子拓跋斤。但代王心里压根没他们父子,他一辈子如此倒也罢了,可他担心儿子啊。除拓跋斤外,平亲王拓跋孤还有两个儿子,是另一个妃子生的。代王非但不给他们封王,军中那些不起眼的职务都不肯给。代王听了,立即跟呼兰图隆赶到白山下,见面就跟拓跋孤说,愿将拓跋斤封为南平王、震虎将军,可带三千精兵进驻盛乐。另两个儿子一个封为燕山王,一个封为南乐王,带兵镇守代国两个要冲。拓跋孤非但不感激,反而反问道:“本王呢?本王做了半辈子平亲王,可否跟着代王入驻盛乐?”
代王一听不对劲,试探着问:“王弟的意思是?”
拓跋孤哈哈大笑:“代王要是真有诚意,就主动离开王位,本王也想坐那把椅子,也想在盛乐享几天荣华富贵。”
这可是赤裸裸的挑衅。
代王这才明白,拓跋孤醉翁之意不在酒,表面是想自立为王,另改国号,真正的目的,却是对他取而代之。
那晚,呼玛河的月儿很明,月光柔软地打在草地上,草地发出一片迷蒙的亮光。亮光之上,星空之下,发生了一起世人至今都不知晓的残酷对决。代王跟拓跋孤讲尽了好话,拓跋孤只用大笑来回答他。代王知道此行必须得做出一个决断了,遂问拓跋孤,他要是坚决不许,又能奈何?
拓跋孤大言不惭道:“那代王就永远留在白山下吧,弟弟已为你选好了墓葬。”
代王也大笑起来:“拓跋孤,你真以为能留得下本王?”
拓跋孤以牙还牙:“留下留不下,不是你我说了算,草地上马已备好,想必代王也不想让我活过今晚。不如出去比一比,要是代王挑死我,就当我给代王赔罪。万一……”拓跋孤阴阴笑出了声。
“绝无万一,弟弟请!”代王说得很坚决,这也是他头一次没把拓跋孤称王爷,而称作弟弟。
那晚的呼玛河畔,到底发生过什么,代王不情愿讲,看他悲伤的样子,也无法讲出。他只道:“我只想忘掉那个月夜,忘掉呼玛的月亮。”
还是老臣燕凤多嘴,背着代王将那晚的大致情况讲给了贺兰上月。燕凤说:“拓跋族这点上令人敬佩,就算争王,也争得明明白白。兄弟之间到了那份上,还能互相礼让。代王先行上了马,他使的是长刀,拓跋孤紧跟着跳上马背,他使的是七星剑。开始两个回合,代王明显是下不了手的,就算长刀使出来,也只是点到为止,但拓跋孤那晚是铁了心要取代王性命,每一剑使得都狠毒刁钻,剑剑逼命。到了第三个回合,代王知道,再不出狠招,他真就回不到盛乐了。于是……”
燕凤也讲不下去了,或许那一幕真的很残酷,也或许当时他不在身边,也无法详述。他长叹一声道:“最终的结果,代王一刀将北部大人挑下马。那一刀狠啊,北部大人的血流了一地。”
然后代王冲看惊了眼的呼兰图隆道:“厚葬吧,对外就说平亲王染了重疾。今夜之事,不可对外提及一个字。”然后又对着血污一片已经绝命的拓跋孤低下了头,默立片刻,道出一句令呼兰图隆不寒而栗的话:“你先走一步吧,本王欠你一条命,将来会还你。”
拓跋孤厚葬后,长孙斤跟拓跋斤回到了呼玛河,长孙斤一口咬定是呼兰图隆害死了拓跋孤,要报仇雪恨。呼兰图隆一句话也不辩解,他的心永远地丢在了那个月色朦胧的夜里,再也找不回来。长孙斤提出上马了断,呼兰图隆应了。本来呼兰图隆取长孙斤的性命不在话下,但在马背上,他想起了代王弓下身子后说的那句话。与其让代王将来还一命,还不如他借机将自己这条老命给还了,于是两人对阵中虚晃一枪,故意露出一个大破绽。长孙斤眼尖手快,更狠,一瞅呼兰图隆有了破绽,便毫不留情下了狠手。
那一狠手,老臣呼兰图隆再也没活过来。他大笑着闭上眼睛,临终喊了一声:“代王,老臣不能再替您立战功了。”
往事都是血,更让贺兰上月充满了警惕。看似风和日暖的云中,何尝不是当年那样。
贺兰上月收回目光,开始专注于听命了。
“世子拓跋寔接令!”军帐中突然响出代王洪亮的声音。世子拓跋寔应道:“儿臣听命。”
“本王封你为帐前先锋,从今日起,代国军队归你统领,这次出征,许你带兵五万,担任主将,你要让代国军队的铁蹄,踏平铁弗。”
庶长子拓跋寔君的头猛然低下去,盼来盼去,帐前先锋一职,终还是落入世子手中了。他恨恨地跺了下脚,握着长刀的手暗暗用劲,像是随时要挥起来,砍向哪里。
军帐内响起一片庆贺的声音,那是大臣们对世子的贺喜。老臣燕凤几乎要热泪盈眶,为这一天,代国真是不容易啊。
“世子妃贺兰上月听令!”
贺兰上月马上抖擞起精神,大声应道:“儿臣在。”
随着贺兰上月这一声在,帐内所有将士目光聚齐了盯在贺兰上月身上。自先祖檀石槐带着鲜卑人走出大鲜卑岭至今,代国还没有哪一位妃子能走进军帐,代王这是要创奇迹啊。
什翼犍的声音再次响起:“贺兰王妃,本王封你为帐前副先锋,军中谋臣,赐你‘神月大将军’之号,此次讨伐,由你担任代军副将,一切听命于世子。”
“啊?”
代王的令还没颁完,军帐内已响起一片嘈杂声,有质疑的,有不懂的,还有恍觉在梦中的,总之,除老臣燕凤、许谦几个外,没人敢相信这是真的。
老臣燕凤窃窃一笑,挺起身子,稳稳地站在那里。
代王接着又封。总教头武铳也领了命,被封为总督军。另有十多名将士也被一一封了相应职位。独独长孙斤和庶长子拓跋寔君还听不见代王唤他们的名字。
长孙斤有点不安了,心里有一种不好的感觉,偷眼看看庶长子拓跋寔君。拓跋寔君好像还陷落在帐前先锋一职失去的痛苦中,他为此职想了多少个日夜啊,没想到父王就这么轻率地封给了世子。
拓跋寔君心里不只是不服气,简直就是羞辱。几天前母亲浣妃还暗暗跟他说,最近好像有点不大对劲,代王老是跟世子夫妇还有几个大臣鬼鬼祟祟,莫不是商量对策对付他们母子吧?
拓跋寔君很不在乎地说:“这宫里,哪个敢对我寔君不敬,哪个又敢把鬼主意算计到我头上?”
母亲劝他谨慎点,大意会铸大错。他更是不屑地说:“我拓跋寔君就是要看看,父王他拿我如何,我和世子两个,他究竟怎么摆,不可能把好处全给了慕容家的吧?”
心情好时拓跋寔君会客客气气称拓跋寔世子,一旦心里堵,或是有了芥蒂,就换成另一种称呼,称世子为慕容家的。
寔君一直抱着幻想,总认为父王迟迟不将手中握着的两样大权—代国大将军和帐前先锋交与他人,是父王在他跟世子间犹豫。还暗暗想,父王心里是看重他的,不然,两样大权早交世子了。为了让父王打心底里放心他,服气他,寔君甚至掐灭了对贺兰王妃的垂涎,从不对贺兰王妃做出格的事。哪像拓跋斤那样愚蠢,公开挑战世子男人的权威。这点上庶长子拓跋寔君是很看不起拓跋斤的,跟拓跋斤的关系也是有一搭没一搭。能利用则利用,不能利用就让拓跋斤自己闹腾,反正迟早会闹腾死的。
此刻,拓跋寔君心里不敢这么想了,代王此举,着实令他意外。一来封帐前先锋这样重要的事,父王怎么会如此突兀,竟跟出征封将这样的事混搅在一起?要是父王只封世子主将,那完全在理,可父王先封的是帐前先锋啊。
拓跋寔君低垂下头,被父王的招数给弄乱了思维。好在还有一线希望,父王还没将大将军一职封给谁呢。
这边长孙斤更是着急。代王几乎封完了将,将讨伐之事又重申一遍,仍然没听到要封他什么。就在他情急地拿眼巴望着代王时,代王突然道:“长孙斤听令。”
长孙斤马上应声:“卑臣在。”
“本王封你为云中守护官,世子他们带兵出征,你带三千精兵,守护好云中,以防外敌乘虚而入。”
“啊?”犹如五雷轰顶,长孙斤被代王这话彻底击蒙。攻打铁弗,非但不封他出征先锋和主将,竟连出兵都不许。
“代王,臣……”长孙斤想说,他是代王封下的铁弗使臣,也是对铁弗出兵最坚决的一个。这样一场战事,岂可没有他,这是断断使不得的啊。
可代王不给他机会。
代王早就知道长孙斤要惊讶,甚至会当面提出疑问。这在宫中也是允许的事,以前就有大臣因为代王封将不准,站出来反对过。代王对此并不做惩罚,还倡导或鼓励各位将士还有大臣能对欠妥之事提出疑问,跟他在军帐中当面辩论。但今天不行,代王显然不想听长孙斤啰唆,几句封完,又道:“庶长子拓跋寔君听命。”
庶长子心中一亮,终于轮到他了啊。心立刻狂跳,最后的或许就是最好的,他已经急着要听到封他代国大将军的喜讯了。
没想到父王却说:“本王封你为野狼大将军,世子讨伐期间,带一万精兵对野狼谷严防死守,切不可让野蛮的敕勒部和善于偷袭的库莫奚人对我云中骚扰。”
庶长子拓跋寔君脑子里“轰隆”一声,只觉得要让这个封号气得吐出血来。
4
夜幕低沉。太阳老早就掉进山里掉进河里了,云中草原一派肃穆。
世子和贺兰王妃率领的五万大军喝过父王亲自赏的鹿血酒,又在巨大的篝火旁边举行了祈祷仪式,就出发了。借着月色,一路朝南行进。天色微明时,不打折扣地行进到了阴山南麓白道山口。
世子喝住战马,回头看了眼巨龙一般蜿蜒在身后的大军,告诉开路先锋漠儿汗,暂停行进,等大军到齐。
这时候贺兰王妃也跟了上来,她擦把汗,冲世子投去温柔的一瞥。
“王妃,我们就要分手了,本王心里还是放不下你呀。”世子压低声音,跟贺兰上月道。
贺兰上月笑笑,看看身边并无旁人,也是低声道:“世子大可放心,臣妾不会让你失望。”
两人正嘀咕着,开路先锋过来禀报,人马全跟了上来,问世子怎么走。
世子看一眼天色,冲漠儿汗道:“将东西南北中五将领请来,本先锋有话要吩咐。”所谓东西南北中五路将领,就是世子旗下五路兵马的头领,其中三位就是部落头人。五位头领是世子担任主将后亲封的,这是他这个主将的职责所在,当然,受封者全都是他平日非常信任的人。
等五位将领到了身边,世子突然下令:“五位分带各自兵马,朝北向进入白道山谷,山谷宽阔,可放马行走,天黑前务必赶到蜈蚣岭。”
五位将领面面相觑,这什么事儿啊,不是要攻打铁弗吗,为什么突然间改变方向?白道山谷可是朝阴山北去的方向,是冲敕勒部去的。于是就有人站出来,不明就里地问:“主将,不是要去攻打铁弗吗,怎么反向而行?”
世子拉下脸,呵斥道:“依本主将之令行事,不得多问。漠儿汗,加紧催促,违令不从者就地问刑。”
漠儿汗是世子身边的亲信,更是世子的贴身护卫,跟着世子,他从来不多问一个字,世子让咋他就咋。此时他应了一声,立刻学世子样,催促各位将领率自己的兵马往白道山谷去了。
五位一听要问刑,面色骤变,不敢多言声,各自带兵火速钻进了白道山谷。
五路军马几乎就是这次出征讨伐的全部人马。等一一走进山谷,再看草原上,只剩了不到五千,还包括切根带的三百卫士,那是专门保护贺兰王妃的。
天早已大亮,东边已跃起蓬勃的大太阳,晨光映得草原空荡荡的。看着突然变少的人马,世子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担心、后怕,抑或是不舍?他冲贺兰上月身边的切根使个眼色,切根知趣地带着卫兵往后退去。
山麓下,岩石上,只剩了世子和贺兰上月。世子走过去,再也忍不住地一把将贺兰上月拥入怀中,两只手在贺兰光滑柔软的背上摩挲,眼里,瞬间竟染了泪。
此战兵分两路,而且将超大半主力兵马投入到阴山以北,这正是贺兰上月跟世子和代王交涉的结果。事实上此次出征的诡异还有各种变数,早在一个月前就在帐中激烈地交锋着。代王一心是想攻打铁弗的,不只是次王子拓跋翰认贼作父,代王继位这么多年,算是跟草原诸部都交过手,别的部落包括慕容部贺兰部,都对代王表现出心悦诚服的友好,小部落还有那些个大家族,比如元他、长孙等,则早早挂出了免战牌,心甘情愿投靠到代国麾下,而铁弗这根臭骨头,却怎么也啃不动。刘卫辰一边表示跟代国和好,一边又跟秦王偷偷摸摸,时刻都做出反咬一口的准备。不彻底打垮铁弗,不让刘卫辰跪在地上求饶,代王这颗心,就顺不了。
世子也是同样想法,铁弗跟代国虽然隔着黄河,但铁弗在黄河上来去自如,冬季自不用说,结了厚冰的黄河对铁弗来说等同于草原。就算炎热的夏季,黄河水滔滔,铁弗的军马照样可以在八道湾和老鹰嘴无惊无险地渡过岸来。刘卫辰仗着有这样一支水陆两用的强兵,将代王不放在眼里,对代国征战下的辽阔疆域,更是垂涎三尺。不教训铁弗,真是不行了。世子想借自己头次出兵这个机会,狠狠地给铁弗一击。
贺兰上月不这样认为,父王大帐中,她这样问父王和世子:“铁弗和敕勒,哪个对代国的威胁更大?”
代王想也不想就说:“当然是铁弗,敕勒人算什么,不堪一击的一群灰狼,只会在山顶射箭放石头,玩那些雕虫小技,到了草原上,他们什么也不是。”
代王虽然说的是实情,敕勒人确实不善战,他们仗着阴山,别人进攻时纷纷躲进山里面,凭借地形的熟悉和山势的险要,用乱箭和滚石做武器。他们可以一个冬天藏在阴山而不被别人发现,一旦草原平静,又跑出来,四处抢掠。就连北部跟他毗邻的贺兰部也拿这个部落没有办法。贺兰上月在娘家的时候,就见父王为有这样一个邻居而伤透了脑筋,纵使贺兰那样强大的部落,面对敕勒,同样显得没有办法。
况且贺兰上月还担心,世子一旦带兵攻打铁弗,战线拉开,可不是一个月两个月就能结束的,这中间如果敕勒人来犯,谁又能抵挡?
“代王还是没认清形势,铁弗固然令人讨厌,但在黄河那边。就算能轻松地越河而战,那也是担了很大风险的。敕勒跟代国却只有一山之隔,敕勒人穿越阴山,如同行走平地。依孩儿对敕勒人的了解,他们必是做好了准备,就等父王的兵马越过黄河,一旦那边被铁弗咬住,这边的敕勒可就如入无人之境,对代国为所欲为了。”
“他敢!”代王怒了一声。
“父王这话等于是说话了,两月前是谁进犯代国,抢走了元他家族和丘穆陵家族的牛羊?父王抱病期间,又是哪个部落避阴山往北而去,将代王辛苦打下的两个属地掠为己有?”
“当然是敕勒小贼。”
“父王既然承认,怎又说敕勒对代国的威胁不如铁弗呢?代王只是过于憎恶铁弗,尤其对刘卫辰有太多旧恨,拿旧恨而取代眼下危机,父王的一双眼,没以前明亮了。还有,就算铁弗贼心不死,河那边还有跟代王友好的独孤部,刘库仁不是代王您的妹夫吗,辽西公主难道会眼看着铁弗撒野,而不让她丈夫出兵阻止?”
“嗯,这话有理。”代王什翼犍破天荒地没嘲讽贺兰上月,也没专断地打断她,而是道,“不过北边不也有你娘家贺兰野干吗,难道他会让敕勒人放野?”
贺兰上月笑笑:“父王您想得简单了,俗话说,此一时彼一时,父亲的确跟父王您是老友,他也非常恼火敕勒部,恨不得放把火烧掉这些野蛮人。但父亲从不跟代国联合攻打敕勒部,父王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代王被激起了兴趣。
“两强不能面对,这是自古就有的道理。如若代国跟贺兰中间没有了敕勒,直接面对面,代国还能跟贺兰世代友好吗,怕是早打成一片了吧?”
代王略一思忖:“有道理啊,本王咋从没想过这些?听你的意思,野干老儿有点故意?”
“那倒不是,有敕勒人在中间,父王跟贺兰之间,关系就是另一番样子,两家不但能和好,而且能掣肘。父王可以利用敕勒制约贺兰部,贺兰部同样可以操纵敕勒人跟代国挑事。”
“这么说,敕勒人抢我牛羊,掠我属地,是你父亲野干老儿背后主使的?”
“父王怎么会这样想呢,我父亲贺兰野干不是那样的人,但代国现在强大了,父王的战马就四处踏尘,贺兰部不会没有想法,我猜测,这中间有我哥哥贺纳的功劳。”
“他敢?!”什翼犍忽地拔出了刀。世子轻轻摁住父王的手,摇摇头,让父王继续听贺兰上月讲下去。贺兰上月感激地看了眼世子,见父王又将刀插回刀鞘,接着说:“哥哥贺纳心胸当然比不得父亲,半年前敕勒王又将妹妹送与他,难保他不会帮敕勒王出这种馊主意。”
“我找你父亲去!”什翼犍冲动地道。
“不可,再说也没这必要。”贺兰上月这才讲出她心中的主意,“代国早晚是要跟敕勒人有一战的,这战宜早不宜迟。照我说,此次世子与其攻打铁弗,倒不如掉转枪口,先给挑衅不断的敕勒人致命一击,趁敕勒人毫无防范,以为要攻打铁弗,打他个措手不及,让它永远知道父王您的厉害。将其掠去的牛羊还有马匹加倍讨回来,既可安抚元他家族、丘穆陵家族,又能震慑周边其他部落,让贺兰部也不敢太过分,这样的事,父王为何不乐意去做呢?”
代王想了想,虽然承认贺兰上月说得有理,但还是说:“可我还是想教训铁弗。”
贺兰上月接着道:“铁弗跑不了,教训它是早晚的事,等冬日大雪封河,世子带兵作战也有了经验,再讨伐它不迟。”
世子脸色暗暗一动,贺兰上月说这么多,原来也是替他着想。就他而言,带兵讨伐敕勒自然要比讨伐铁弗有把握得多。
“可翰王子呢,总不能让他跟刘卫辰狼狈为奸吧?”代王的心还在次子拓跋翰身上。
“把他交给我,贺兰上月保证将翰王子平安带回来。”
“你?”
帐内的父子几乎不相信这话由贺兰上月说出,目光同时往她脸上看去。
贺兰上月自己却一点也不惊讶,她说:“这正是我要跟父王跟世子说的,此次出兵,可声东击西,兵分两路,一路从白道山谷改变方向,直取沉睡中的敕勒,让敕勒人在睡梦中死去。另一路,越过黄河,从铁弗手里将翰王子迎接回来。”
“贺兰上月你胆子真大,谁去迎接翰王子呢?哪个又能保证他愿意回来?”
“自然是贺兰上月我亲自去。”
这话又惊着了代王和世子,代王断然摇头:“荒唐!”
“父王先莫急,容孩儿将话说完。”
贺兰上月不慌不忙,按事先想好的一步步讲给父王和世子。随着她的计划一步步道出来,父王和世子脸上那层惊诧和疑惑慢慢变浅,代之以信任了。
贺兰讲的重点有两点。一是大家并不真正了解翰王子,他只是年轻气盛,一时冲动犯下了背叛代王的大罪,而绝不是想永远背叛代王。加上翰王子从慕容跑到铁弗,并不是投奔刘卫辰,而是刘卫辰哥哥刘卫旭的主意。铁弗两兄弟早就不和,刘卫旭想利用翰王子,在铁弗内部起事,伺机推翻刘卫辰。翰王子一时半会不清楚刘卫旭的阴谋,日子一久明白过来,自然就会离开铁弗。
“你这么肯定?”代王问。
“代王的儿子个个雄心大志,是草原上的烈马,天上的金雕。翰王子打小就志向高远,他连塔河王都不屑,看不进眼里,刘卫旭使点雕虫小技,就能拴住他辽阔的心?”
“这话有理。”代王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可是,他口口声声要让你做他的妃子,你亲自去那边,不是自投罗网吗?”代王又犹豫起来,觉得此计不妥。
贺兰上月也不避讳,径直道:“翰王子念及本妃,本妃十分感动,可本妃是他嫂嫂,这点伦理他不能不懂。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所以铁弗非臣妾去不可,就算世子去了,他也未必能听能见,反倒不好。父王不会真想让两个儿子在别人地盘上打起来吧,那可是天大的笑话。”
贺兰上月此话算是捅到了代王痛处,代王虽然一心想出兵铁弗,想把次王子弄回来,但又怕次王子那倔脾气,真要是跟世子打起来,那可真是草原上一大笑话啊。
代王低下头,思考起来。
世子一听贺兰上月真要单独去见翰王子,心里不舒服,道:“此事万万行不得,翰王子那脾气,我可不放心。”
贺兰上月笑道:“世子不必担心,贺兰上月既然敢去,就有良策在胸,你只要能替父王把敕勒这头野兽给教训得服帖,贺兰上月就会安全地将翰王子带回来。”
“不可以,要去也是我跟你同去。”
“世子又错了,翰王子听上去意在本妃,真正的心病却还在封爵加勋上,他一直想做代国的帐前先锋,想取代你,你要是真去了,他还不得眼红?”
世子被贺兰上月说得没词了。贺兰上月趁热打铁,进一步跟父王讲:“父王也不必担心,本妃不是直接去铁弗,而是去奴真。奴真眼下归顺独孤,翰王子自小就跟辽西公主要好,辽西公主的话他可是讲一句听十句。臣妾只带少量精兵,先到奴真,请辽西公主出面,将翰王子请到奴真部,还愁把翰王子带不回来?弄不好,还能请辽西公主来娘家看看她兄长呢。”
这话说得,既合情又暖人心,代王忽然乐了:“好啊贺兰上月,都说你足智多谋,本王还真没想到你脑子里能转过这么多弯。让你一说,本王不应你都不行了。但本王还有一事不明,万一你过黄河,被铁弗听到了风声,刘卫辰那老狐狸,可不是好惹的。”
“是嘛,这个本王子也不放心呢。”世子紧跟着就道。
看着世子急,贺兰上月心里暖暖的,这一步她早已想好,只是没来得及跟父王和世子讲。
她道:“这个不用父王担心,臣妾早就想周全了。刘卫辰虽然狡猾,对代国也是虎视眈眈,但他在铁弗南边,铁弗北边由刘卫旭把守。刘卫辰就算想捉拿本妃,也得经过刘卫旭地盘。换以前,刘卫辰大可直接下令给刘卫旭,现在嘛,本妃子断定,他们兄弟之间早已没了这份默契,刘卫旭也不会听刘卫辰的。有一点长孙大人没跟代王讲清楚,铁弗内部早已矛盾重重,刘卫旭恨不得刘卫辰早日战死,这个时候,刘卫辰还敢北上?再说代国北部不是还有呼兰部嘛,让呼兰部在河边造点声势,做出要大举过河征伐的样子,铁弗的注意力自然就被引了过来,奴真这边就一万个放心了。”
这话讲得,事无巨细,面面俱到,代王和世子不服都不行。代王刚要点头称赞,世子忽然不高兴地道:“此次不兴动用呼兰部,贺兰妃你也少在父王面前提及他。”
见世子仍在吃醋,贺兰上月想笑又不敢,只好将目光转向父王那里求救。
代王说:“贺兰妃想得很是周全,让父王长见识啊,呼兰这边可动,就给他来个声东击西。”
“父王!”世子急了。
贺兰上月这时说:“父王怕是不知,世子不让我跟呼兰那边有往来呢。”
“这又为何?”什翼犍突然将目光扫向世子,拓跋寔低下了头。
贺兰上月眼看要说,他是嫉妒呼兰将军呢,又怕伤了世子,遂诡谲地笑笑,不作回应。
世子嘀咕半天,道:“反正不许,代王准了也不许。”
代王先是纳闷,很快便明白过来,这下他真是被可爱的世子给逗乐了,像头熊一样哈哈笑着说:“世子你莫不是在猜疑呼兰俊吧?”
世子红脸道:“还用得着猜疑,他们一起练过剑。”
“这都多少年的事了,亏你还记得。”代王训了一句世子,仰起头来,望住大帐外苍茫的天穹说,“草原上,要说本王亏欠过谁,还真就老图隆一个,他是个忠臣啊。”叹完良久,猛地转身,“世子你要记得一点,就算以后接替了本王,也定要铭记在心。这草原哪个都有可能负你父王,垂涎代国,独独呼兰家,是断然不会动这心思的,他们是代国最忠诚的卫士,是王宫最亲密的朋友。你要好好善待老图隆两个儿子,切不可伤了他两个的心。”
也是在那天,父王为说服世子,才将多年前发生在呼玛河畔白山脚下那忧伤的一幕道给了世子和贺兰上月。
“忠臣啊……”代王最后哽咽着嗓子说。
出兵之事,最终还是按贺兰上月所想定了下来。父王兴奋地说:“上天助我,上天助我,让我大拓跋娶了一智慧过人才貌双全的妃子,这兵法,妙啊,一箭双雕。”
“不,是一箭三雕。”贺兰上月纠正。“另一雕呢?”代王又迷惑了。
“长孙斤!”贺兰上月重重道。
“哈哈,都说我什翼犍老谋深算,原来真正能玩心术的,是你贺兰上月。好,父王我服,服啊。也难得世子妃你能替父王想这么多,父王真得感激你呢。”
代王什翼犍说的绝非虚话,出征之事虽然定了,但长孙斤怎么用,他心里还真没想出万全之策呢。代王什翼犍不是不知道长孙斤有什么阴谋,那样就太小看他了,怎么着他也是草原上威震四方且有远谋深略的老狐狸。加上武铳几次去铁弗,跟翰王子见面,也带回来不少信息。他就是下不了狠心,或者抱有侥幸,希望长孙斤能悬崖勒马、浪子回头,将狼子野心掐死在心里,他照样还能封他重臣之职。可现在看来,这近乎空话。
贺兰上月又出一计,便是出征期间让长孙斤独守云中,为防不测,世子出征之时,代王也率他的亲兵去盛乐,只将长孙肥几个留在云中。他倒要看看,长孙斤还能上演出什么。
一盘棋下得如此大如此周密,代国从未有过。就连老臣燕凤还有许谦几个,也不得不叹服,纷纷夸贺兰上月确是奇才。有这样的人助着世子,代国还有什么后怕呢?
时间已然过去了很久,站在山谷口石岩上的一对,依旧紧拥着不肯松开手。尤其世子,代王那番话,虽然彻底打消了他对呼兰俊的怀疑,也去掉了心里的醋意,但真要让贺兰王妃带这么少的人马去奴真,他还是十二个不放心。
军令在身,世子又不能不从。此时此刻,他揽着贺兰妃,心里有无数的话要说。可贺兰上月两根手指轻摁在他嘴上,什么也不让他说。一双眼睛深情地望着他,那眼里有激动,有鼓舞,更有信任。
“王妃。”世子终于叫出一句。
“世子。”贺兰上月也叫出一句。
然后又是久长的无语。风在吹,太阳在冉冉升起,已经将草原烤得有几分热了。排着队列的士兵站在石岩下,聚齐了目光朝这边看。已经得到代王信任且在军帐中意外被封为“恩施将军”的切根这一刻也像是懂了事一样站在岩下,目光里除了警惕,还多出一些异样的东西。
切根能在军帐中受封,竟然不是贺兰上月的功劳,是世子向父王进的言。世子非但没提切根跟呼兰俊私通的事,反将他的武艺还有胆略在父王面前夸了个够,搞得贺兰上月也是一愣一愣。夜里两人亲热过,贺兰上月还问,咋突然对切根这么好呢?世子想了想说,对他好就是对你好。贺兰上月想半天也没想清楚这话,还是世子道明了其中原委。
世子说:“他是奉野干大王之命保护你的,他在,你就能平安,你说,我是不是要对他好点?”一句话把贺兰上月感动得狠狠地在世子胸脯上咬了一口。
但具体封什么号,把代王难住了。
代王至今还没忘掉老切根挫败他的那一次,代王此生经历过的每一次败局,他都深刻地记着呢,而且扬言将来要一一还给他们。可老切根这边显然是还不了了,他都死了好多年了。代王有点忧伤,每每听到这些老伙伴们离开,都会暗暗伤心上一阵子。他说,这家伙还是有情有义啊,生下这么壮这么机灵的一个儿子,还把他送到代国来,守护贺兰上月,证明他没忘掉我。
代王思来想去,最终拍了把大腿,道:“恩施将军,就封他恩施将军。草原上是讲恩的啊,以恩报恩,草原才能长青。”
此时切根想的是,这次去奴真,哪怕自己粉身碎骨,也要保贺兰妃平安回来。岩上两个终于抱够了,世子那边的侍卫官丘穆陵崇已经表现得有点不耐烦,他是丘穆陵家族的儿子,排行老三,代王带兵征服漠北草原,丘穆陵家族跟代国再次友好后,他的父亲就让他跟着代王到了代国。代王见他体格强壮,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就知道他是做侍卫的一块好料,便将他放到了世子身边。这次出征长孙肥另有重任,没随大军出来,他便担起了保护世子的重任。决定出兵前,他已派人暗中报告父亲—丘穆陵家族头人丘穆陵雄做内应,可能也是急着想立功,所以有点耗不住。
世子终于将怀里的贺兰上月推开,道了声:“保重。”
贺兰上月也学世子样,抱起双拳,说了声保重。一不小心眼泪又下来了,慌忙擦掉,冲世子笑笑,狠心跳下石岩,冲切根下了前行命令。
而此时,远在黄河那边独孤部的辽西公主,已经在翘首相望了。辽西公主身边站的,是奴真头人卓颜和曾经交战中被老臣燕凤策反过来的铁弗大将乌图金。
铁弗大将乌图金倒戈后,一直驻守在奴真部。奴真部本来早就归顺了代国,由于靠近独孤,代国又跟独孤友好,它便成了代国和独孤部的桥梁。为了保护奴真,代国经常要派将领和军队去奴真驻守。乌图金从铁弗倒戈,归顺代王后,代王令其驻守奴真。为了让他永世效忠大拓跋,代王什翼犍将死去的兄长拓跋屈留下的女儿元芷公主送给了乌图金,把乌图金乐的,他压根没想到代王会赏他女人,而且是拓跋家的公主。打那以后,乌图金心里,就只有代国了。
5
贺兰王妃跟次王子拓跋翰终于在奴真草原见面了。
这是九月末十月快要来临的一天,奴真草原的气候要比阴山脚下好得多,草原上仍然开满各色鲜花,叫不出名字的昆虫还有美丽的蝴蝶飞舞在花丛中。天上白云飘飘,远处牛羊在安静地吃草。
贺兰王妃有种走进画中的错觉。
更让她错愕的是,当年那个稚气未脱英气初显的美少年,而今已是一高高大大的男人。他的身体真强壮啊,宽宽的肩膀,厚实的背,胸膛前两块肌肉鼓鼓的,衬托得他越发魁梧。两条腿结实有力,脚上的靴子更显得他像一个戎马倥偬征战疆场的将军。
哦,时光。
贺兰王妃当下就惊叹了一声。她的确是被眼前的一切给搞梦幻了,似乎一切都在预想之中,又似乎离预想那么遥远。记忆中那个牙齿瓷白,面颊粉嫩,鼻梁高挺,红扑扑的嘴唇上方,甚至两角处,略略能看见细软的好看的绒毛,眉目清秀,犹如两眼清泉,能照得见他人的影子的明眸少年,突然间以这种高大威猛的形象出现在草原,立刻就让她感觉受不了。盯着马上的青年,她半天竟说不出话。
马上的男子品貌非凡,有一种顶天立地的气概。如果单论外表,世子拓跋寔是在他之下的。次子拓跋翰不只是个头高大,腿部结实,脸上棱角也要比世子分明。如果世子是一只虎,次王子就是一头凶猛的狮子。如果把世子比作一头牛,马上的次王子就是时刻准备进攻的豹子。换作草原上别的女人,比如妹妹苁蓉,很可能一眼就会喜欢马上这位。
贺兰上月不。
贺兰上月对男人有独到的眼光呢。次王子纵然有这好那强,但除了带给她惊鸿外,在她内心深处,真是激不起浪涛。犹豫如冬天结在黄河上那厚厚的冰,看似美丽耀眼,令人目眩,可它永远都在河面之上,而深入不到河底。一旦春日来临,太阳盛开,那种短暂的美丽便也被化开,成为记忆里白茫茫的一片。
贺兰上月对翰王子,真的没那种感觉啊。每次看到他,她心里升起的不是那种醉了、迷了的梦幻感,没有那种不顾一切要扑上去要跟他癫跟他狂跟他永恒地凝固在一起的冲动。是的,她欣赏翰王子,赞美这个英俊的男人,当他被代王逐出盛乐,小小年纪便要驻守在荒蛮苦寒的塔河,她心里为他难过,也充满了担忧。但这种担忧跟翰王子想的那种疯癫真是不同。
男人撒在女人心田里的种子是不一样的,长出的花结出的果也很不一样。想想当年,白山之巅,峻岭之下,神潭前溪流间,抑或汪洋恣肆的呼玛河边,他们是在一起,或射箭或习武,或盘腿坐在石洞前,听老臣燕凤讲汉学,讲为人之道治国之策,讲君臣讲礼邦,或听半醉的胡广讲兵法讲草原的历史、部落间漫长的争霸。虽然那时她才十三岁,情窦尚未盛开,但翰王子每次都要跟她在一起,就算几人一起习武,也必要站她身边,跟个黏屁虫似的。少女的心总是敏感的,懵懂中贺兰上月隐隐地能猜到些什么,但她真是没那种感觉啊。
贺兰上月也是那时才晓得,原来男人跟女人,真是奇妙得很呢。不是每一个王子都能让女儿家的心怦怦乱跳,也不是每一位骑在马上的少年就能让少女的心飞起来。
这话,贺兰上月一直不敢跟翰王子讲,怕他伤不起啊。
一个男人要想猎得女儿家的芳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管是当年跟着父王到白山之巅习武,还是现在面对着他,她能看到次王子身上优秀的东西,能感觉到他的不同凡响,也能听得见自己为他祈祷为他祝福的声音。
可这一切又能说明什么呢?在贺兰来说,这都是正常不过的啊。你若要理解为她的心里藏着这个人,那就大错特错了。
草原上的女子再野,真要把哪个男人藏心里,也是件极不容易的事呢。若非这样,贺兰上月也不敢有这胆量,千里迢迢历经艰辛来见他。
女人的心其实是很脆弱的,也是经不住风雨敲打的。一个女人敢坦然地去见一个男人,那必是男人未在她心里激起过什么。要是换了当年另一个,哦,贺兰上月由不住又想起那人来。她的脸兀自一红,浑身的不自在。
那天父王在帐中信誓旦旦说,别人都可以不信,独独呼兰家,让世子不可有丝毫的怀疑。世子还真被父王说得心服口服,一再保证再也不猜忌不小心眼。贺兰上月这边,心却怦怦乱跳个不停,脸近乎红到脖子根去。
那才是她的秘密,她的心结,不敢拿出来见阳光的东西。
贺兰上月真是有心结的。不然,这次就不走这多的弯路,直接从呼玛河那边南下,从君子津喇嘛湾那里强渡黄河,到奴真要省一半的路呢。可贺兰上月怕,怕跟他见面,怕束不住自己的心。思虑再三,才想出这计策,跟着世子从阴山南麓往南走,在离金津渡口不远的十八湾处过河,然后回走进入奴真草原。贺兰上月也没让呼兰俊闲着,而是让他先期南下,在铁弗经常穿越黄河的跋南山大鹰口先做埋伏,一等她这边过了河,呼兰俊马上在大鹰口造势,佯装要过河攻略,把铁弗刘卫辰的目光引过去。
此时此刻,贺兰上月看着马上的翰王子,心却飞回到白山去了。年少不谙事,最初女儿心,白山,那可是在她心里种下情和梦的地方啊。
拓跋翰也同时想起了那次白山之行,这是少不了的。他也有些日子没见过贺兰上月了,最后一面还是在盛乐宫,贺兰上月初嫁世子时。他不知道那份感觉为啥那么强烈,反正每次只要听到她的名字,他的心就会猛烈地跳,整个人都跟平常不一样了。世子大婚,整个草原都在沸腾,热闹得要着火一般。他却感觉到了苦寒,浑身冷得发抖。记得那个深夜,他骑马离开盛乐,一兵一卒都没带,独自狂奔到浑河边。浑河自东向西,是难得一见的倒流河。拓跋翰像是跟天地赌气,逆河而上,直奔河的源头而去。天上星光惨淡,地上草地坑洼不平,他的心更是不平。一边诅咒着父王什翼犍,诅咒着夺了心爱之人的世子,诅咒着贺兰野干那个老糊涂蛋。是他们联手毁掉了他的爱,夺走了他最美的那一片草原。
也是在那晚,他悲极而泣,第一次唱出了在别人来说代表着喜庆代表着欢歌但在他这里却无限悲哀的那首民谣:
敕勒川
阴山下
天似穹庐 笼盖四野
天苍苍
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哦,风吹草低见牛羊。他感觉自己就是被大风吹走的牛羊,孤单无助,惆怅难解。他在草原上奔啊,奔啊,胯下的马已累,可他容不得它放慢脚步,使坏似的拼命抽它,直到马一头倒地,他才从比酒醉更厉害的醉梦中醒过神。没想到醒过来冲整个草原喊出的第一句话还是:哦,白山。
原来那晚他奔的方向,正是白山的方向。
白山两个月的日子,那个来自草原另一端的奇妙女子,像一只长满了神奇触角的蜘蛛,密密麻麻在他心上织满了线。她的灵巧,她的聪颖,她脸上甜甜的笑容,还有笑时额上盛开的那一朵朵山花,更有山巅舞剑时衣袂飘飘,风尘无染的样子,以及溪水边空谷幽兰、清丽脱俗,猛一见就觉得是仙女下凡的诸多幻景,在他少年的心里留下甜美而深刻的印象。他呢,一开始还像只狂野不羁、野得无形的野羚羊,在她面前俏皮,搞点恶作剧。慢慢,就被她脱尘去俗的眼睛俘获,等到后来,就已完全成被丝丝密密的线捆绑住的一只蚂蚱了。
翰王子那个时候不是没怀疑过贺兰上月,尤其多次他有意试探,贺兰上月这边却装作浑然不知时,他的心里便藏了疑。猛然有一天,发现身后还有一双眼睛也在偷窥着她,这可把他气坏了。于是有天深夜,父王跟胡广他们都睡了,他躺在山下溪水边的小木屋里睡不着,穿好衣服走出来,将隔屋睡着的呼兰俊唤醒,两人提着剑,往山谷里走去。呼兰俊个头没他高,身体也远没他强壮,至于剑术,翰王子完全不将他放在眼里,虽然呼兰有一个剑法十分了得的父亲,据传还得到了什么七星龙渊剑法的妙诀。翰王子才不管这些呢,他就想问清一件事,呼兰俊是不是也在打贺兰上月的主意。
“是的,从她一来到这里,我的心就完全被她俘获了。”
翰王子怕是做梦都想不到,这个胆大妄为的小小臣子,竟然这样回答他。一时愣住,剑从鞘里拔出好几次,又矛盾地放回去。不是他不敢出剑,而是呼兰俊无所畏惧且满脸幸福的样子骇住了他。天啊,他说出此话,脸上竟是那般甜醉,那般忘情,就好像是在跟贺兰上月表白。
他真想骂他句浑蛋,出口却成了:“呼兰俊,你原来是这样!”然后又恐吓,“你敢!”
呼兰俊一点不在乎站面前的是次王子,很有些理直气壮:“我知道我不敢,但谁也不可阻止我心里去想她。瞧,月亮出来了,山谷亮了,满山的花快要开放了。”
翰王子傻兮兮地顺着呼兰俊指的方向看过去,一片乌黑,啥也没看到。他气恼地问:“天暗无光,哪来的月亮,哪来的山花?”
呼兰俊忘情地给他一句:“她便是我的月亮,只要她在,这山就永远没有暗黑,这花就四季芬芳。”
“你神经啊!”翰王子气得真想把呼兰俊推下山去,摔死这个神经病。可呼兰俊又道出一句,翰王子立马就气短了。
“花在云雾间,谁人能采摘?”呼兰俊表情痴痴的,无限深情。
次王子脑子里打个激灵,跟着呼兰俊转了。
是啊,那么芬芳那么娇艳的一朵花,最终会落入谁手呢?拓跋翰来时的自信还有盲目全不在了,一颗灼热的心被贺兰上月虽近犹远,看似无拘无束实则拒人千里的态度给弄懵怔了。后来他突地醒过神,不管谁采,眼前这个傻兮兮对着黑夜吟诗的呼兰俊绝不可以碰!
“离她远点,否则我的剑饶不了你!”
呼兰俊不听,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梦幻里。
“落花终归随风去,我与清风比谁痴。”他又吟了一句。吟完,对着山巅竟舞起了剑。把翰王子气得:“木头,你真是一块朽木,就不该把你叫出来。”
拓跋翰后来才明白,人家根本不是木头,人家是胸有成竹。怪不得他要说我与清风比谁痴呢,原来他跟贺兰上月之间,早就有那份默契,早就有那种灵犀。
次王子火了,以他的武功还有身份,竟然争不过一个呼兰俊?于是快要离开白山时,两人在山顶石海中展开了一场厮杀,一场对决。
那可是一场夺人魂魄的比武,更是一场少年间无声的厮杀。一开始谁也没觉察到,他们几个都已按规定习完了武,代王什翼犍看得眼花缭乱,说此趟没白来,至少次王子功夫大长,剑法凌厉得他都看不懂了。然后他又看住贺兰上月和妹妹苁蓉,心里开着花说:“这两个公主,比来时出脱了很多,我是不是该带回去一个啊,老野干?”
贺兰野干那天也开心,看到两个女儿的进步,又听了胡广对白山神洞的诸多破译,觉得此行值,没白来,道:“我贺兰野干的女儿,可是要嫁给鹰的。”
“哟嘿,野干你老儿,竟敢小瞧我的王子,来,摆上棋,我要让你输得服服帖帖。”
两个人便摆了棋,厮杀起来,一个不让一个。代王喜欢悔子,走错后非要重来,野干不让,说他不守规矩,两人争得面红耳赤。胡广大人和呼兰图隆看得直笑。呼兰俊本来是陪着贺兰上月和妹妹苁蓉,石洞里摆了奶茶,还有采来的野果子,弟弟呼兰成又差人搬来了琴,想让贺兰上月给代王还有野干大王弹奏一曲呢。没磨蹭多少时间,贺兰上月一转眼,发现呼兰俊不见了,侍候他的成了弟弟呼兰成还有两位侍女。心里顿时有些空荡,琴也没心思弹,就从石洞走了出来。
这一走不要紧,贺兰上月立时看到对面山顶上,石海边,两位白衣少年已经干了起来。她惊叫一声:“不都歇息了吗,你俩怎么……”话还未落地,就见翰王子一剑刺去,直抵呼兰俊心窝。
“不好!”她大叫一声,回身跑进洞里,抓起长剑还有放在石凳上的衣带,又奔了出去。苁蓉一看姐姐慌张的样子,也跟了出去。
石海那边,已经刀光剑影,难解难分了。
单从那天的剑法看,呼兰俊明显是占了上风的,他的剑不只是出神入化诡异多端,关键是干净利落,一招一式都有老图隆的影子,不夸张不做作不矫情,收放非常讲究。翰王子这边却有些虚,招式看上去凶狠,但往往用力过猛,一招过去,一旦被对方避开,收剑就有些别扭,怕是他自己也知道,便在剑法中掺杂了许多的花招,看似美妙,实则给对方留了还手的空隙。而呼兰俊这边,却滴水不漏的严实。这正是老图隆剑法的关键所在,人跟剑一样实在,剑跟人一样憨拙,容不得虚也见不得虚,犹如这白山,一景一木,都不是多余的。
不过贺兰上月看了半天,还是没看到呼兰俊剑式中有“七星龙渊”的影子,心中一阵纳闷,莫非老图隆将这绝世剑法连儿子都没传,只传她一人?
贺兰上月疑惑间,就见山巅之上两人打得更猛,呼兰俊明显是不敢还手的,只有招架的份。翰王子有点气恼,过招之人最气这个,自己用了全心跟人家比,人家却只防不还手。
“出手啊,你个笨蛋,怎么不出手?”翰王子边骂边攻,招式越来越狠,有几剑差点就刺进呼兰俊喉咙。呼兰俊只管躲避,剑在手中,却不舞,顶多拿出来挡挡翰王子过分的剑。贺兰上月看得好焦急,出手啊,她也在一边叫。跟来的苁蓉一看山顶上两人不像是习剑,而像是真的在打,吓蒙了。“为何啊,他们不是好好的吗?”
她不停地叫,叫着叫着,忽然喊出一声:“小心啊,翰王子。”
就见呼兰俊在退守之中,虚晃一剑,看似是刺向翰王子,翰王子刚一闪,呼兰俊这边却疾速收剑,就连贺兰上月都没看出他将剑收到了何处,只听得“扑通”一声,翰王子被呼兰俊重重推出有两丈多远,一屁股坐到了岩石上。
呼兰俊使的不是剑,而是双掌。瞬间工夫能将剑收进鞘中,用双掌发力,双腿又能稳稳地半弓着扎在山峰上。贺兰上月清楚了,这便是老图隆要教她还没来得及教的“无影神掌”,讲究的就是一个快字。
“臭呼兰俊,坏!”贺兰上月还没来得及发声,身后赶来的苁蓉已经叫骂了。再看妹妹,就见她脸已煞白,翰王子这一跤,摔得她好看的额上汗都下来了。
“你慌什么?”贺兰上月不悦地问。
“他摔的是翰王子啊,人家当然要慌。”苁蓉说完,忽地盯住姐姐,也问,“你又慌什么?”
贺兰上月没好气地说:“不用你管!”一个人离开,快步朝北往石海那边走。翰王子二次爬起来,眼就红了,再也不肯让呼兰俊半招。呼兰俊这边也不敢掉以轻心,毕竟刚才那一掌,推得有些猛,若不是他手下分寸把握得准,此刻怕翰王子已滚下了石崖。可呼兰俊毕竟是呼兰俊,脑子里始终闪着念头,他是代王的儿子,我不敢冒犯。
这样一来,翰王子就占尽了优势,甚至有点为所欲为了。贺兰上月刚奔到跟前,“住手”两字还没喊出,就见呼兰俊也重重挨了翰王子一掌,他站的位置正好在悬崖边,是翰王子一步步将他逼到这里的。翰王子那一掌叫“睡熊掏心”,前面有半个动作是虚晃的,你若不及时出剑,他就有机会出拳,等他把拳打出来,再想躲,就极难了。呼兰俊脚下一滑,在悬崖边连退几步。拓跋翰见呼兰俊节节败退,半个身体都已出了悬崖,以为机会来了。当然,他不是想让呼兰俊死,他就是那种得势不让人的人,一心要逞强。结果发生了不测。
拓跋翰一剑刺过去,看似是直刺呼兰俊咽喉,实则是刺向呼兰俊心脏。如果换别人,那次就彻底没命了。拓跋翰那一剑很隐蔽很刁钻,你若真以为他是冲咽喉而来,那你完全就中计了,只要你身体一晃动,想避开喉咙,那剑不偏不倚就会扎进你心脏的位置。呼兰俊看出他的阴狠,知道这剑不能左右晃动身体来躲,一急之下整个身子朝后弯去,弯成一张倒着的弓,双脚却丝毫未敢移动,拓跋翰那剑擦着他肚皮扎过去,挑断了他的长衣。拓跋翰见如此隐蔽之剑呼兰俊都能躲过去,急了,双脚飞扫,直攻悬在危崖上的呼兰俊的双膝。呼兰俊这下没招了,凌空来个侧翻,想让身子腾起,同时眼角余光扫向崖边一棵小树,想只要抓住那棵树,他就掉不下去,结果身子腾起了,也飞跃了过去,树也抓住了,可那树在崖上长了不知有多少年,树根却未能扎进岩石里,只是盘伏在岩石表面。
呼兰俊这一抓,那树摇晃了几下,就缓缓往崖下坠去。贺兰上月大叫不好,呼兰俊真要掉下去,那可是万丈深渊,再大的命也保不住。也是眨眼之间,就见贺兰上月腾地从山顶跃起,不顾一切朝呼兰俊飞扑过来。身子腾起时,顺势将刚刚系上腰间的长长飘带如天女散花般抛出去,一头飞递给呼兰俊,另一头甩给山顶看傻了眼的妹妹苁蓉。同时大喊,快将它抓住。崖上崖下的人都听到了这声唤,就连山洞中下棋的什翼犍还有贺兰野干他们,也给惊了出来,齐齐地冲这边叫:“天呀,这是闹哪出?”
这边妹妹苁蓉早已醒过神来,一把接过姐姐飞来的长带,眨眼工夫就拴牢在一棵大树上,那边身子已经掉了下去的呼兰俊一看是贺兰上月飞身救他,便使出全身之力往上一跃,一只手抓住了飘带。这飘带还不能完全承住呼兰俊的重量,呼兰俊这条命,此时等于抓在了贺兰上月手中,因为飞起的飘带仍然在她手中。石洞前的胡广一看阵势不好,也要赶过来,呼兰图隆却拽了他一把:“甭瞎掺和,死不了。”
胡广将信将疑地看住老图隆,道:“那可是你儿子啊,你真有把握?”
图隆摇头道:“对俊儿我把握不大,对公主,老夫却有十二个放心。”
话音未落,就见贺兰上月凭空来了一个惊世之跃,身体跃向离呼兰俊最近的那块岩石,身子后翻中剑已出手。石洞前的人霎时屏住了呼吸,那可是万丈悬崖啊,朝下看一眼都头晕。贺兰上月这功夫,哪学的?
人群中只有老图隆稳稳地站着,胸有成竹的样子,脸上还挂了笑,心说,都傻眼了吧,好的还在后面呢。老图隆还没笑完,贺兰上月又是一翻,整个身子等于在空中飞舞了两圈,大伙还未看清,贺兰上月的剑居然稳稳当当扎进了岩石。
天啊,她用剑支撑住了自己。
北边山顶上,次王子拓跋翰早已看惊了眼,贺兰上月在空中连着翻腾时,他的心是揪在一起的,面无血色,直后悔刚才那一剑太狠了,将呼兰俊逼到了石崖下。等贺兰上月一剑扎入石壁且将整个身子悬挂着支撑起来,他心里就不只是恐惧和祈祷了。
“七星龙渊剑法!”拓跋翰失声喊了出来。
这剑法虽然没真正看到过,但听胡广大人跟他讲过。尤其胡广大人讲到,这剑法最骇世的是遇石穿石,遇水穿水,心念跟剑念永不分离。
“一同习剑,她缘何练成了此剑?”站在山巅之上的次王子一阵疑惑,目光却丝毫不敢离开贺兰上月。
就见贺兰上月将身子交给那把剑,另只手腾出,大声冲还晃在山崖随时可能掉下去的呼兰俊喊:“愣着做甚,把手给我!”
呼兰俊也是眼尖,几乎同时识出那是“七星龙渊”剑法,心中大喜,他有救了。使出全身气力,往上一纵,一只手交到了贺兰上月手中。贺兰上月单手握剑,只凭另一只手,身子一缩,竟将比自己重许多的呼兰俊送上了石崖。
代王什翼犍这才叫出了声,刚才他是吓得连气也不敢出呢。胡广也长出一口气,放松下来。呼兰俊刚刚站稳,贺兰上月已飞身跃上石崖,呼兰俊急忙伸出手,贺兰上月趁势倒在了呼兰俊怀中……
“图隆,你竟……”代王什翼犍刚想质问老图隆,图隆却没了影子。再看,老图隆竟大笑着先下山去了。
那一年,白山石崖上,英俊少年呼兰俊牵住了一双纤纤玉手,那手柔若无骨却又能力拔千斤。也是那一年,白山之巅,十三岁的少女贺兰第一次触碰到了男人的胸脯,她闻到了少年身上那奇异的味。那是怎样的一种恍惚感啊,到现在,贺兰上月想起来,眼前还一晕一晕的。
一干人的叫好声中,另一边岩顶上站着的次子拓跋翰,却尝尽了人间另一种味。他被贺兰上月那一剑刺中,久长地回不过神来。后来又看到贺兰上月如一块云朵,软软地被拥在呼兰俊怀中,少年的心就出血了。看着石洞边那些为呼兰俊和贺兰上月叫好的可憎的老头们,次子拓跋翰有一种绝望。
人生原来可以这么凄凉。
他真是再也看不下去了,对面石崖上松树下立着的那一对,忘情地拥呢,还不分开。他受伤挺严重,慢慢地回转身,看了眼石海。石海茫茫,像世间无数颗坚硬的心,又像是一群怪物。他恨恨地嘲笑了把自己,悄无声息地下山去了。
这边的苁蓉眼里早已是一片泪花,从头到尾,那个人根本就无视她,竟看都不看她一眼。
风在吼。云在动。
石海忽然陷入了缄默。
6
奴真草原上,骑在马上的一对男女,几乎同时从回忆中醒过神来。
拓跋翰猛地一摇头,将少年时的自己还有那个被人搂过的女子抛开,往前打了一下马,不由分说地就道:“贺兰上月,跟我走!”
贺兰上月一愣,这是什么话?一看拓跋翰一本正经,没跟她开玩笑,便正色道:“凭什么?”
“就凭你是我的女人。”拓跋翰大言不惭地道。
“你的女人?”贺兰上月笑出了声,但绝不是嘲讽,倒像是被这句话惊住了。她往后拽了下马缰,吁一声叫住马,冲拓跋翰道:“次王子,你也野够了,跟我回云中吧,父王日日夜夜想着你。”
“回云中,笑话,云中是你们的,跟我没一点关系。”“胡说!”贺兰上月往前打了下马,有点生气地瞪住次王子,“云中是代国的离宫,父王还有王子们都在那里,你居然说跟你没有关系,这话要让父王听到,他该多伤心。”
“他伤心?他眼里只有世子,再就是那些个王妃,哪还知道有别的儿子?”
“不许你这样伤害父王。”
“我压根就没打算伤害他,是你非要提他。我到奴真来,只有一样事要做,就是带你回河东。”
“又在胡言,我是世子的妃子,是你嫂嫂。你这样说话不怕别人笑话?”
“笑话?这草原上,哪个笑话哪个?代国也好铁弗也罢,包括你的贺兰部,哪个不是为女人争来夺去,草原可以划出疆域,女人不能。我拓跋翰看中的女人,必须要带回去。”
拓跋翰说着就要打马过来,手上已经有了动作,贺兰上月大声叫道:“不可乱来,本王妃话还没说完呢。”
“哟,敢情跑这么远,是专门跟我训话来的,那好,本王子倒要听听,你还能说出什么。”
两人同时勒住马,贺兰上月道:“草原上的男人不都是你说的那样,草原上的女人也不都是谁抢就能跟谁的。”
“这样的男人我没见过。”未等贺兰上月把话讲完,拓跋翰就高声打断了。“有!”贺兰上月重重道出一声。
“哪个?”拓跋翰很是不屑地说。“世子他就是。”
“哈哈,”拓跋翰笑出了声,“你居然敢提他,一个胆小如鼠狼也不敢对付的家伙,他就配守在父王的长袍下,做一只听话的小鸡。”
贺兰上月本来要发怒,一听拓跋翰叫出了父王,知道他的心还没野到太远。但也没有轻饶他,取笑道:“孤陋寡闻之辈,竟也敢跟代国的储君抢女人,我看你还是先到代国的草原上走一遭,听听人们怎么传诵世子。”
“怎么传诵,难不成他还能多长出一个头来?”
“告诉你吧,内心长满了野草,又被乌云遮蔽了双眼的人,世子他不但灭狼如灭鼠,就算马上功夫,你也未必能敌。”拓跋翰猛地一怔。
世子灭狼如灭鼠,莫非他过了狼关?不可能,他怎么能过掉狼关呢,定是贺兰上月在骗他。
“哈哈,你就别费这心机了,就算你把他夸成天上雄鹰,山中猛虎,也不能改变他在我心中的懦夫样。代国是有一只金雕,那只金雕是我,绝不是他世子。可恨的父王,他把草原上最美的女人娶给了那个懦弱的人,毁了你且不论,竟将他最忠诚最骁勇的儿子赶到荒蛮不毛的塔河,他心中还有我这个儿子?”
贺兰上月见拓跋翰越说越不像话,板起脸来教训道:“好你个大胆的拓跋翰,竟敢将塔河说成是不毛之地。你知道大拓跋从哪里来吗?你知道塔河对代国有多重要吗?大鲜卑有两个要塞,一是北部的呼玛河,一是东北的塔河。它们是代国的大本营、根据地,是先祖留给代国的两块宝地。呼玛河看护着黄河以东阴山以南的整个疆域,抵御着铁弗还有秦王的侵犯,塔河更是代国辽阔草原还有巍巍群岭的咽喉,不只关乎代国的安危,更是守卫着鄂伦春和鄂温克人。知道额布老爷为啥要把最好的山货还有狍子皮送给代国吗?知道鄂温克人每年为啥要送给代国最好的刀还有兽皮做成的靴子,那全是塔河的功劳。让你镇守塔河,正是父王对你的信任,你应该深深感激父王才是。哪料到你恩将仇报,竟视塔河为蛮夷之地,擅自丢下它不管。你可知道,你弃开塔河不管,有多少双眼睛从草原深处偷窥过来,又有多少很久都不敢犯我代国的部落还有群族对代国虎视眈眈?松漠草原上,纥突邻部还有乌桓部的铁蹄已越过了盘古河,朝我丰美的草原和肥沃的农田进犯。若不是世子及时建议父王,让侄王子拓跋洪去镇守塔河,怕是塔河早就成野狼嘴里的肉食。你野性不改,玩情成瘾,不拿王令当王令,只念着自个心里那些事,置代国的安危于不顾,还在这里大言不惭,说自己才是代国的金雕。你目无父王又无兄长,置礼义廉耻于不顾,口口声声要跟兄长抢夺妃子,父王不答应你,你便远走高飞,还带走世子当初赏给你的两员大将和卫军。我曾经认定你是一个有雄才大略之人,父王也这么认为,世子更是拿你当王子中的楷模,代国之中坚,哪料到你胸怀狭窄,真正的鼠目寸光。一个女人便让你弃所有而不顾,宁可背上投敌叛国、大逆不道之罪名,也不肯听我一劝。我真是后悔,早知你如此顽冥不化,我就不该冒着惊动胎气,伤了腹中王孙的险,更不该以身家性命向父王担保,还惊扰了一向待你不薄的辽西公主,和打小教你武艺与做人之理的武铳大人,前来奴真草原跟你会面。”
贺兰上月越讲越激动,越讲越动情,最后竟连自己都说哭了。
那边马上的拓跋翰似乎有所震动,脸上傲气在一层层褪去,看贺兰上月的目光,也在发生着变化。
前面贺兰上月说世子灭狼如灭鼠,他还充满了怀疑,还不太震撼。可听说他离开塔河后塔河发生的一切,心里禁不住就有了愧疚。毕竟他是代国的王子啊,也毕竟身上流的是拓跋家的血。他真是赌气离开的,他所说的话,并非发自他内心,而是一个借口,一个想把贺兰上月搂进怀里做自己妃子的借口。而此刻,贺兰上月居然亲口讲,她已怀了世子的孩子!拓跋翰就有些不知所措了。依拓跋家的规矩,妃子只要怀了骨血,那她的地位就牢固了,再想易人那就很难。
拓跋翰忽然有层感伤,心里很不是味。他在慕容部落听到的,是贺兰至今未能怀孕,为此他还在酒后嘲笑世子,说他压根不是一个男人。草原上的女人个个强健如牛,是生养的好把式,怎么会几年结不出果呢,一定是男人的力量不够,没在女人身上撒够野。
这下……
拓跋翰怔怔地盯住马上的贺兰上月,生怕她再一次拿谎言骗他,半天,他问:“你……真的怀了他的骨血?”
贺兰上月噌地跳下马,草原上的女人说野真是野,也不嫌羞臊,大胆地撩起长袍。贴身衣衫下已经隆起的肚子豁然映入次子眼中。拓跋翰虽然对贺兰朝思暮想,这一幕突然出现,还是很不适应,慌忙扭过头去。贺兰上月暗暗一笑,才掀个长袍就这样,一定也是个没碰过女人的青瓜蛋,跟他们的父王比起来,可个个逊色多了。她重新整好衣衫,快速往身后的草原看了一眼。心想自己胆也是太大了,竟然在翰王子面前这样。又一想反正离辽西公主她们远,没人看得见,心里便镇定下来。她板起面孔,怒冲冲看住拓跋翰,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不,我不服!”拓跋翰叫了一声。
“还不服,莫非你想让父王亲自来请你,那可就太过分了。”贺兰上月不得不把代王搬出来。依她对翰王子的判断,翰王子并不是一个恩断义绝的人,更非心里没有父王。
“不许提他,这是我俩的事,今天必须做个了断。”拓跋翰又叫了一声。贺兰上月听出他的心虚,心里笑了一声。辽西公主说得对,这是一头并没变野的驯鹿,他只是年轻,血气旺。想让他变得老实,很简单,让他知道自己是谁就行。
“翰王子想怎么了断?”贺兰上月问,声音里忽然有了层温情。
马上的世子看着她,也说不出怎么了断,哼哧半天,道:“按原来的法子,比。”
原来的法子就是他们几个在白山习武时互相间玩的那些游戏。几个人在一起,总会变着法子比高低,当年白山下,他们几乎天天要比。
“好,本妃答应你。”贺兰上月答应得很痛快,能跟另一个男人共同回想年少时的事,真是很快乐的,证明他们都没忘掉过去。“怎么比?”她又问一句。
“你说。”拓跋翰倒是有风度。
“不,既然翰王子提出要比,还是翰王子你说。”贺兰上月又将话推了回去。拓跋翰想了想,没说比什么,反倒挑衅似的问:“你要是比输了呢?”
贺兰上月猛地一悸:“你想怎么着?”
“还是按原来的规矩,你赢了,我跟你回代国,做我的塔河王,永世不跟代王再提此事。你要是输了,哈哈,跟着我浪迹天涯,做我一世的妃子。”
“想得美。”贺兰上月急急地道出一句,其实是心虚。次王子这要求也太过分了,可不答应,又把他带不回去,跟父王那边怎么交代?略一思忖,贺兰心一狠,道:“一言为定,说吧,怎么比?”
次王子没想到贺兰上月会答应得如此痛快,一下兴奋起来:“按原来规矩,连比三场,赢两场算胜。第一场比剑,我倒要看看,草原上四处传说的七星龙渊剑法有多神奇,能将我翰王子挑下马,我愿意终生听你的。第二场本来要比摔跤,念你有孕在身,就比一句话。”
“话怎么比?”贺兰上月打断翰王子。
“还记得当年吗,只要我说出一句当年的话,你要能答出在哪儿说的,就算我输。”贺兰上月心想,转来转去,他还是围着白山不放啊。也好,成全他一次,遂点了头。
“第三场呢?”贺兰上月也被翰王子勾起了兴趣,感觉整个人又回到了白山上,她又成了那个白衣飘飘的少女。
“还用问吗,当年玩过的游戏,你可没少输呢,哈。”翰王子坏坏地笑了。贺兰上月心旌一阵摇曳,感觉此时不在奴真草原,面前也不是辽阔的草原,而是……
说比就比,两个人突然就拉开了架势。贺兰上月身后不远处立着的切根一看贺兰上月要打马奔向草原,惊了,想追过来,被贺兰上月厉声止住。
“你们都不得跟过来,违令者军杖侍候。”
这边翰王子也是,他也是带了一队人马过来,担任护卫的就是贺兰上月前面说过的庾岳冲。
庾岳家族跟拓跋家族一样,都是从大鲜卑走出来的。当年庾岳头人大庾岳跟着檀石槐,一路艰辛,将族人从神秘古老的森林中带到草原,在阴山脚下扎下根来。为感激檀石槐,也为了凝固两族间的关系,老庾岳发下誓言,庾岳家族永不称王,什么时候都是拓跋家最忠诚的拥戴者,这样庾岳人便成为大拓跋的一员,是拓跋家族可以依赖的八大家族之一。庾岳人离开大鲜卑,最早就在塔河定居,跟呼兰家族一样,他们是塔河最早的主人。后来又往南下,老庾岳意外地在大鲜卑岭的东南坡、伊勒呼里山南麓发现了一座叫天台山的山峰,那里山势低缓,树木成林,奇峰怪石形态诡异,石林石海幻化成影。密密的樟子林还有落叶松、白桦林像一个天然的屏障,将那块福地包裹起来。林中不只有可供族人猎食的野物,更有奇特的山珍蓝莓、榛子、木耳、蘑菇等。最奇的还是山中有一百泉合成的山谷,老庾岳一激动,就叫它百泉谷了,说这儿才养人。等到搭起斜仁柱,安顿着族人住下,老庾岳才发现,百泉谷中有九眼神泉,终年冒着白白的雾气,雾气盘旋在半山腰,恰如给山谷盖了一床温暖的被子。泉水清澈见底,手脚放进去,能感觉到泉水的温热。舀上一瓢,能嗅得见百草的香气。喝过之后,通身清透,劲儿倍添。九眼泉如九颗星星,围着山谷排成月牙状,终年“咕嘟、咕嘟”响个不停。那水也不远走,不像其他的山溪,顺着河谷往东流走了。这水不,从泉中涌出来,汇成九个水潭,就在泉的下边,潭边终年开着白色和红色的小花,哪怕冬日里冰天雪地,整个天台山白茫茫一片,这里依然是温热的。九个水潭还有九眼泉从不结冰,大冬天的就有麋鹿啊野狍子啊还有野猪从山林中跑出来,到潭边饮水。那些畜类也是怪,不管来多少,从不将嘴放进泉里,先是朝泉水痴情地望上一会儿,然后挪动脚步,嘴巴一直在草地上嗅着,直嗅到潭边,才将那甘美的潭水饮下去。
人也是如此,庾岳人从不在泉里取水,他们只取潭中水。
潭中之水自然是人和畜饮不完的,它钻进了谷底,钻进稀奇古怪的岩石中,从地层往下流走了。往泉的上游寻去,才发现九眼泉其实通着大鲜卑九座山峰,来自不同的九个方向,它在谷中排列的方阵又跟天上的九颗星星相同。这泉便有了让人辨清方位识得东南西北的作用。同时,一路流来,汇集了山的仙气,林的仙气,吸纳了百草、百石之魂,这水便非常不一般。
它不但养人,还能医病。
老庾岳本来就通医术,是大鲜卑有名的神医,曾给檀石槐医好过不少伤。山中百草到了他眼里,就不再是草,而是救命的宝。这下好了,老庾岳发现山中竟有如此多的神草,说啥也不往前走了,就将族人安置在这里,砍树伐木,搭建起一个个斜仁柱,过起了自在的日子。
后来老瘐岳又在天台山顶发现一岩洞,洞不是太大,三五个斜仁柱那般大,可装得下二十多号人,可避风雨,冬季又能保暖。站在岩洞口,整个山谷尽收眼底,视野开阔得不成。石海波澜成一片,绵延而去。石海中间,又有一堵隐约的墙,宛若一条蟒蛇,盘伏在山顶。老庾岳惊叹,这定是仙人住过的地方,于是就将岩洞作为自己的密室,将山中采来的各种神草放岩洞边晾晒,久而久之,这山顶竟成了族人问医寻药的地方。
一代又一代,庾岳人是在天台山越住越舒服了,等到庾岳冲的父亲庾岳谷雄担任部族头领时,拓跋家已走得很远,早就在盛乐建起了王宫。但庾岳人不眼热,他们宁肯守在这里,过着神仙般的日子,也不想跟在什翼犍后面常年征战了。
什翼犍也没强逼他们,反倒觉得这样挺好,等于是庾岳家为大拓跋又看护住了一扇大门,而且老庾岳传下来的医术还有那些他压根叫不上名的神草,还能为代国军队治病。贺兰上月刚嫁过来那年,代王率兵攻打燕山以北松漠草原的库莫奚部,历时三个月,仗是打赢了,也掠了牛羊无数。可在得胜归来的途中,代国军队不幸染了疟疾,那些在战场上挥刀舞剑令库莫奚人闻风丧胆的铁血将士,一个个恶心呕吐,后来全昏倒在燕山脚下。代王不幸也感染,头昏乏力,浑身发热,感觉过不了燕山。情急中,老臣燕凤派快马火速赶到天台山,向庾岳谷雄求助。庾岳听了,二话不说,带着自己的马队还有牛车,就往燕山这边赶。马队驮的全是草药,牛车上拉的是九眼泉的圣水。等他们赶到时,已有数十名将士死在了燕山脚下,不少战马也染了病,卧山脚下,怎么也喝不起来。庾岳谷雄一看,就知是代王的军队喝了燕山下不干净的水,那水肯定是库莫奚人做过手脚了,将死了的牛羊还有猎犬丢进水中,故意让水变质。
庾岳谷雄命人就近找到干净的水源,先将快马驮来的神草泡进水中,让将士们喝药水。又将一些草根草叶放在军营四周的柴堆中,撒了随身带来的石粉,那可是他多年从石岩上一点点扫来的,说是有驱毒作用,点起了火,烧了一天一夜。到了第三天,喝了药水的军队竟然缓过力气来,战马也能从草地上站起了。代王大喜,遂令大军继续前行,越过燕山。见代王要将掠来的牛羊还有几百匹战马一同带往代国草原,庾岳谷雄摇头,说这些畜类身上已有了不洁之物,若要带到云中,云中的畜类还有战马会同样染上疟疾。代王此时已对庾岳谷雄所说深信不疑,于是命卫军将这些畜类一一杀了,埋在了燕山下。
来自天台山的庾岳谷雄用神水神草救下代国大军的事被一传再传,三年里,包括贺兰部落在内的草原各部,都奉天台山为神山,奉九眼泉为圣泉,只要遭遇疟疾和瘟疫,就都向庾岳谷雄求救。
代王在这事上倒也大方,没那么小气,毕竟草原是大家的,有了瘟疫大家都遭殃。所以但凡求来的部落,代王都叮嘱给一点儿,但不能多。多了,代王怕伤了天台山的元气,更怕九眼神泉的水被这些个贪婪的家伙给拿光了。众部落中,代王独独强调,铁弗一口也休想,它是豺狼呢。
打那以后,这草原上,不管阴山南还是阴山北,也不管漠北草原还是松漠草原,九眼神泉的名,便亮了起来。就连长安秦王,也派了一个车队来拉水。代王想,氐族人苻坚对草原的垂涎,一半是因为女人,另一半,就是这些神山神水。
不管怎么说,拥有这样一座神山,还有九眼圣泉,代王什翼犍心里还是很高兴的。一激动,就封庾岳谷雄为太常史,专为代国驱病降灾。
庾岳谷雄对代王封他什么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就是找到九眼神泉的源头,还要亲自去祭拜。功夫不负有心人,来自大鲜卑岭深处的庾岳谷雄跋山涉水,历经数年,终于觅到了九眼神泉的源头。它就在离神光升起的地方不远,漠河以西额尔古纳河跟石勒喀河的交汇处,那里终年天寒地冻,积雪成冰,来自南北两向的两条河在一个叫洛古河的地方交汇,又新生出一条江来。这江一路往东,又融汇了呼玛河、布列亚河、逊河等大大小小的河流,往极远处去了。
而在那个叫洛古河的地方,也就是南北两河汇流处,庾岳谷雄找到了八个石穴,这穴隐在石崖下,又被参天大树遮蔽。庾岳谷雄是追踪神鹿的踪迹才一一觅到了。这里恰是神鹿出没的地方,是鄂伦春还有庾岳人朝拜神鹿的圣地。那些神鹿,原来就饮着八个石穴下的神水。八个石穴下的水并没汇入那条新河中,而是钻进了地下,绵延数百里,流到了天台山。
可是还有一眼一直找不到,这可苦坏了庾岳谷雄。庾岳谷雄是个对神泉着了迷的人,找不到第九眼神泉,他当然不甘心。他带着自己的族人,里面有好几个萨满,那可都是些神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呢,再次顺着朝拜祭祖的方向,一路北上,最终却在漠河的丛林深处、三座巨大的岩石下,找到了这眼泉。这泉隐在莽苍深林中,映在终年不化的一片白雪深处。离泉不远,是一大片湿地,那里突然没了林子,长出大片大片的药草来。庾岳谷雄就知道自己又遇到神地了,这里才是九眼神泉为啥能驱病除邪,救人性命的关键所在。于是他带着族人还有萨满们虔诚地跪下去,眼望着大鲜卑的方向,磕足了头。萨满们立刻布起了法场,在这里跳了三天三夜的神舞,直把山神树神河神感动了,就见来时光溜溜的岩石面上,渐渐显出一个字来。庾岳谷雄看了半天,断定那个字就是个“药”字。那么三块岩石,就是药王石了。这最后才觅到的第九眼神泉,就是“药王泉”了。或者它是泉中之极泉,又加上在最北处,庾岳谷雄就将它命名为“北极神泉”。
代王闻之大喜,亲自率着慕容王后还有世子和老臣燕凤,去了一趟漠河。远在山岭中的老额布也欣然赶来,带了一干族人,共同地朝拜了这眼神泉,代王说,就叫它“北极泉”吧,有了这眼神泉,代国人就永远能找到根了。
这泉便成了拓跋家的根,拓跋家的源。
7
跟一生专注于泉和药的父亲庾岳谷雄不同,庾岳冲打生下就是一头野豹子,对父亲这些神神乎乎的东西不感兴趣,也缺乏敬畏。他对骑马射箭打仗感兴趣。小小年纪便在天台山待不住,老想着跑出这座山,跑出这九眼泉。庾岳谷雄想了好多办法,还是没能将他的心拴住。七岁时他跟了代王,成为代国行宫中的一员,后来又跟世子还有拓跋翰几个一起习武。贺兰上月嫁过来时,庾岳冲是世子身边的侍卫,次王子拓跋翰被派到塔河,世子担心弟弟的安危,将庾岳冲赏给了拓跋翰。
庾岳冲跟次王子拓跋翰是天生的一对,一听说要跟着次王子去,把他乐的。等到了塔河,简直就要乐疯了。他才不喜欢古板守旧的世子呢。觉得在世子跟前压抑、受罪,动不动还要挨训,跟着次王子满世界疯,那才是他最快意的人生。
贺兰上月从遥远处收回目光,她相信,次王子是做足了准备来的。但她必须教训他,让他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草原有多宽阔,更让他知道,草原上的女人也不是谁能抢就可抢到手的。
女人是用心来疼的,用你浑身的武艺还有胆略保护的。女人更是用智慧和度量来赢得的。
女人不只是热爱男人的强壮,也不只是喜欢野性,还有担当、责任以及爱。贺兰上月忽然想起了世子。此刻,他应该过了阴山,跟狡诈的敕勒人交手了吧?
“怎么,不敢了啊?”一旁的次王子等得有些急,不耐烦地催。
“代国的王妃,从来不会有不敢两个字。王子接招,嫂嫂可要冒犯了。”
说完猛地一打马,先蹿了出去。次王子见贺兰上月已飞奔出老远,嘴里吁一声,追了过去。
这时候的草原就不再平静了,刚才还空旷无声的草原,瞬间就紧张起来。两匹马撒了野地狂奔,马上两个人早已是各自执剑,贺兰上月一开始并没想着动真,心想能将翰王子教训教训便成。于是只拿出三分本领,用的剑术也都是贺兰部落里父亲野干大人和胡广教的。这些剑术对翰王子来说当然不陌生,应对起来也很是轻松。翰王子向来认为在这草原上数他最勇猛,剑法更是无人能敌,见贺兰上月使出的剑法平平,便有些轻敌,想几招将贺兰上月挑下马。哪知来来往往五个回合,看似他能轻易取胜,却就是胜不了。这时的贺兰上月对翰王子也试探够了,心里难免有点失望。心想以他白山时的天赋加上勤奋,剑术不该如此。又怕翰王子跟她一样,也有所藏,所以还是警惕着。又战了两个回合,两匹马的蹄子已将草原的泥草掀起不少,两边看热闹的人包括老远处的辽西公主等人,估计眼也累了。贺兰上月觉得这样下去毫无意思,她不是跑来跟翰王子叙旧的,也不是在这草原上遛马的,于是道:“出招啊,这样比下去,怕是天黑也比不出高低。”
翰王子边收剑边道:“等你的七星龙渊剑,我在草原上还没遇到过呢。”
这等嚣张还了得,若不给他点真的,他还真不知这个嫂嫂披过多少星戴过多少月呢,还真敢一口一个跟他走呢。就见贺兰上月虚晃一剑,左手勒住马缰,让胯下坐骑原地打个转,未等翰王子看出她意图,右手一个后转,剑从背后使了出去,正好迎住踏马而来的翰王子。翰王子一个惊讶,刚要勒马避开,贺兰上月猛又收起剑,仰起头来,右手之剑还没看清楚已到了左手当中,左边正好是刚刚掉转马头的翰王子。翰王子直看着明晃晃的剑冲他双眼而来,想躲已躲不及,硬性地拿剑抵挡过去。贺兰上月早想到他会这样接招,原来刚才那一剑是假的,目的就是引出翰王子的剑,真正的招数仍在右手。翰王子拿剑抵挡的空当,天空中突然又飞出一剑,这剑直逼翰王子脑门壳而来。翰王子大叫一声不好,随后道出了此剑术之名:“太虚双影剑”。
这剑正是七星龙渊剑法的第五式,没想到贺兰上月没从第一式起,而是直接用第五式。翰王子也不甘示弱,右手使剑,左手飞出一镖。这也是当年武铳大人为破解老图隆剑法而创的。翰王子学得实在,这招算是躲了过去。
但接下来,翰王子就显得有点力不从心,只有招架之力,无法还手更无法一招制胜。心里暗暗叫,贺兰上月果然名不虚传,将老图隆那些绝学悉数掌握到手。又过两招,贺兰上月见翰王子还不认输,知道必出狠招了,遂心一横,眉头一拧,双手齐发力,两支剑呈交叉形同时刺向翰王子。翰王子看清贺兰上月使的是双剑,又怕另有诈,没敢硬迎,就在他愣神的这半秒,贺兰上月突地跃起身子,整个人离开了马背,手中两把剑如两条飞龙,纠缠着、互咬着,又如两道神奇之光,以快得让人目眩的速度,从高空飞刺下来。一把照准翰王子胸脯,一把刺向额头。这剑法叫“二龙戏珠”,摆明了是要夺命的,翰王子再想躲,就一点机会也没。他在马背上惊出一身汗,暗叫这才是夺命剑。
翰王子彻底服了,再也不敢乱支着,生怕支得不好,那剑就将他脑袋取走。遂一个马打滚,就地摔下马来。
摔下马那剑就离他远了。
贺兰上月空中一个大翻身,双剑随着身体,在空中画出一个漂亮的圆,剑入鞘时,人又稳稳落在了马背上。
地上的翰王子看得眼花缭乱,他号称征战数年,遇敌无数,哪见过这等身手?
“服不?”马上的贺兰上月问。
翰王子气得脸色发青,但又实打实地服。至少今日,他是真正领教了七星龙渊剑法的厉害。
“才败一局,你少羞辱本王子。”翰王子强辩道。“那好,本妃就等着再胜你一场。”
贺兰上月说完,打马朝更远处奔去。
8
起风了。
刚才还风和日丽、艳阳高照的草原,瞬间又风声吼吼了。
风是从河那边的草原吹来的,带着河的气息,树的气息。马上的贺兰上月嗅一口,居然能辨出哪是桦树的味道哪又是落叶松的味道。贺兰上月的衣袂被风吹起来,仿佛草原上一朵白色的火焰。
拓跋翰比旋风更快地追过来,两匹马很快并了肩。虽败一场,拓跋翰并没有恼羞成怒。相反,心里头对贺兰上月那冲劲儿更足,此刻恨不得飞身跃过去,落在那匹枣红大马上,双手紧紧地箍住她的腰。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不同,次子拓跋翰并不是一个小肚鸡肠的人,更不是得不到手就下狠心毁掉对方的那种人。这点上跟他父亲什翼犍完全不同,倒是跟世子有点像,懂得为一个女人坚守。这可能跟他们的母亲慕容王后有关。慕容家的男人个个可都是情种,就连草原上名声很臭的慕容垂,对待起自己心爱的女人来,那也是体贴入微,情意浓浓。草原上有种说法,慕容家族的强大得益于女人的温顺体贴,得益于女人能拴住男人的心,男人愿意为女人去死去拼。拓跋家族的强大恰恰相反,主要靠男人的凶狠与勃勃野心。但拓跋家的女人就没那么幸运了,她们跟代国那些属地有着同样的命运。人家看中了就来抢,就来掠,一旦到手,一个月的热情都没有,又奔别的草原去了。
这都是贺兰上月这些年想到的。不过贺兰上月算是幸运得很,世子对她很好呢,到现在都没再要一个妃子的想法。
这令她感动。
同样让贺兰上月感动的,还有追她而来的次王子拓跋翰。拓跋家的男人虽然凶猛,但不凶残。换别的部落,包括娘家贺兰部,王子们如果看上哥哥的妃子,仗着年轻气盛,那也是敢公开抢的。抢不到那是技不如人,打不过人家。血腥却是免不了的。贺兰上月的哥哥贺纳跟弟弟贺兰染干之间,就常常为争抢妃子打得头破血流。为了平息兄弟间的矛盾,父亲贺兰野干不得不将贺纳一个妃子做主给了贺兰染干。
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草原上的男人几乎都这样,都是为抢夺女人和抢夺牛羊而生的。至于兵权或者王位,那还不都是为了这两样?
次子拓跋翰口口声声要跟世子争她,却只动嘴不动手,这让贺兰上月心里很是感动。所以她从心底是不怪罪翰王子的。翰王子其实也是个有心之人,不然,当初是不会去塔河的。他因说了过激的话被父王发配到塔河,表面看是受到了惩罚,可在贺兰上月看来却不是,他是有意远离她,留给她一份平静呢。
天下哪有爱着一个女人却又远离她的,除非他是真正为那个女人好。
“我不会输给你的。”因为风大,追上来的翰王子不得不用很高的声音冲贺兰上月说话。
贺兰上月心说,我让你输得心服口服,嘴上却道:“那就拿出真本事来,嫂嫂也不愿看到一个懦夫。”
“讲好了要比文的,这次不动手,让马跑慢点。”
“我喜欢草原,就想跑得快一点。”贺兰上月双腿又用力一夹,胯下枣红马跑得更欢实。
拓跋翰一看贺兰上月的枣红马比他的坐骑“白云”跑得还要快,不服气,一声口哨,“白云”发了飙,眨眼就跑到了贺兰上月前面。
贺兰上月看着“白云”,那可是父王什翼犍曾经最心爱的一匹良驹,额布老爷送的。听说额布老爷又是拿十匹良驹外加一壶酒从鄂温克头人阿索罗那里换得的。额布老爷对马有一种天然的见识,一群马在草原上奔跑,一眼就能瞅出哪是千里马哪是摔人驹。所谓摔人驹就是马性子过烈,不服管教。纵使最好的骑手,也很难将它驯服。动辄就尥蹶子,关键时候还给你四蹄蹬住不动,让你拿它一点办法没有。
“白云”不是,这匹马通体毛色光顺,短而发亮。那白是从头到尾的白,白得耀眼,白得纯洁,白得让人在几百步外就能看出它来。好马毛色要光顺,不长,但营养很足。绝不能出现乱毛,更不能有“死毛”。但凡毛色一乱或是光鲜度不一样,这马,就得打折扣了。
一匹马的优劣,取决于两个方面,一是耐力足不足。额布老爷的经验是看马的四只蹄子。蹄子如果呈空掌,趾甲硬度跟岩石一般,光泽发亮,这马就能日行千里而不累了。光能日行千里还不算,还要有“势”。这势,便是爆发力了。能瞬间奋蹄,肩胛肌肉鼓起来,“突、突、突”那种。奔跑中脚步还不能乱。有些马看似能跑,但跑着跑着,脚步自个就乱了,这种马顶多算是中等货色。
“白云”是额布老爷此生见过的最有力量脚步也最稳的良驹。他当宝贝一样从阿索罗那里换得,径直就骑着它来阴山找代王什翼犍了。别的马可能要跑上一个多月的路程,他连一半时间都没用。见到什翼犍,第一句话就说:“这次你可得多给我几壶酒,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什翼犍上上下下将额布老爷瞅个够,除了两手空空还有一脸的疲相,什么也没看到,便不乐地说:“带来一张蹭饭的嘴呗,还有甚?”
“马,宝马,纯白的,保证这草原再无第二匹。”额布老爷兴奋地说。
什翼犍这才将目光扫过去,天呀,他惊呆了,世间还有此宝物。立时,就要往“白云”身上扑,额布老爷惊叫一声:“慢着!”
什翼犍一愣,不是给我送来的吗,怎么?“酒,得有酒,少了不成。”额布老爷怪笑着。
什翼犍以为额布老爷有了疯癫,盯半天不像,突地笑起来:“你个老酒囊子,我拿一草原的酒把你灌趴下。”
结果那次额布老爷三天没起来,起来后还觉得草原是转的。
有段时间,父王什翼犍喜欢这匹马到了超过女人的程度,谁都不能碰,给马洗身子他都要自己来。但最终,翰王子要去塔河的时候,还是将这匹良驹送给了他。拓跋家这些人,个个是怪人。贺兰上月正是在这点点滴滴中,将心完全给了代国。
贺兰上月有意离开刚才比武的草原,往河这边来,其实是有用意的。她不想让卫兵还有跟随的将领包括辽西公主看到她跟翰王子打打杀杀,更不想让他们看到翰王子输惨的样子。刚才将翰王子逼下马,她心里抖了几抖,生怕那一幕被远处的士兵看到,怕翰王子不但输了面子,还有可能丧失掉威严。
男人是需要这些东西的,她不该下手那么狠。
但她必须要赢,三局中一局都不能输,否则翰王子这心就收不回。只有吃过苦头的人才知道珍惜,也只有摔过跟斗的人才知道要把脚步走稳。贺兰上月不想带回去一个骄狂不羁桀骜不驯的翰王子,她要给父王带回一个心有目标行有章法的王子,要给世子带回一个目有所忌心有所敬有所畏的王弟。
说穿了就是一个懂规矩有智慧,有所露但更有所藏的男人。代国需要这样的男人。
风渐渐弱下去,草原又清澈起来,绿处绿,红处红。一眼望不透的,是那绿草和红花映出的波浪。草原极深处,天和地相接的地方,就是茫茫苍苍的大鲜卑了。贺兰上月比刚才温软了许多,脸上也有了笑。都说草原是用仇恨染成的,贺兰上月却觉得不,这美的景,甜甜的风,带给她的永远是和美。她小时性子也烈,随着长大,随着经历了人世间的情和爱,经历了世子,她的心一天比一天宽。那个神光降临的祥瑞的夜晚,又让她空了几年的怀突然落进一颗神秘的种子,怀上了世子的骨血,她就要做母亲了,心也因此而变得越加柔软。此刻她让胯下枣红马放慢脚步,用家人的口气跟拓跋翰说:“我们都想你呢,翰王子你还是听我劝,回云中吧,那样父王会开心坏的。”
“就怕有人不开心。”拓跋翰说话的语气也跟刚才不一样了,感觉跟此时草原上的风一样,带着柔美,也带着恶作剧。
“有谁不开心?”贺兰上月回过身问。
“世子啊,难道他能容忍另一个男人对他的妃子情意绵绵?”
“找死啊你,哪壶不开提哪壶。还情意绵绵呢,我看你就是欠打。”
“好啊,来打我啊。”拓跋翰说着,打马超过了贺兰上月,往前面一片花海前奔去。贺兰上月追上去,她老早就看见那片花了,如果猜得不错,那定是草原上最美的藏红花了。记得小时,她和妹妹苁蓉一不留神就跑出帐篷,钻进密密的花丛中。苁蓉喜欢将花采摘下来,小小的双手编织成奇形怪状的花篮,还要戴到头上臭美。她很少采摘,总觉得那些花离开枝茎,很快就会枯萎就会死去,怪可怜的。等到长得再大一些,她们去月亮湖边骑马习武,月亮湖四周花团锦簇,金莲、山丹花、芍药、金达莱,开起来简直艳极了。更有那多得叫不出名字的各色小花,能把人的双眼灌满。妹妹是个花痴,常常看见那些花便走不动路。有次她居然迷路,丢在了花丛中,等到父王带人找到她时,她已被花香熏醉。
都说她和妹妹是花变的,身上的香气是娘胎里带来的。贺兰上月也觉得奇怪,父王贺兰野干其他妃子生的女儿,身上就没她和苁蓉的香味。
不多时,他们就奔到了花海前。果然是藏红花,中间还夹着零零星星的芍药和金达莱,贺兰上月甚至看见了蓝刺头,那可是极其稀少的啊,就算在贺兰部落那片草原,也很少看到,想不到这里却成了片。那花粗看形状不好,花茎细,花头大,有点头重脚轻身子不稳的错觉,一旦连起片,便能蓝出一片醉来。
“蓝刺头!”贺兰上月忍不住叫出声来。
翰王子看她惊诧样,不屑地说:“连这你都稀奇,想看花,离开世子跟我走,带你看遍草原。”
拓跋翰还是忘不掉那个话题。贺兰上月突然郑重起来:“休得无礼,说你的话吧。”
“啥话?”拓跋翰被贺兰上月说蒙了。“第二场啊,不是你要比说话吗?”
拓跋翰这才哈哈笑起来,笑着笑着,突然表情一凝固,仿佛记起了什么:“我倒要看看,时过多年,当年的场景,你还记得多少,答错一句就算输,输了就要听我的。”
贺兰上月没点头,但也没否决。拓跋翰这话,让她蓦地想起白山来。眼前的花海再美,还是抵不过白山顶上那云。
拓跋翰就说,他说一句,贺兰上月就得将当时的场景简单描述一遍,比如是山巅还是山腰,是在练剑时还是打拳时。拓跋翰连说十句,贺兰都对答如流,仿佛他们不是在奴真草原比武,而是又回到了当年的白山。她也不再是世子妃,另一匹马上的拓跋翰也不再是认贼作父跑到铁弗部的叛逆之子。少男少女,一切都是那么懵懂,那么不谙世事。
拓跋翰还在说,贺兰上月照样跟着答。也不知答了多少,拓跋翰突然勒住马头,怒瞪住贺兰上月。他的脸上升起层层愤怒,继而又变成比愤怒更可怕的东西。贺兰上月大惊,好好的他这是怎么了?
“你心里果然有他!”拓跋翰说。
“谁?”贺兰上月感觉被蜂蜇了一下。“还能有谁,原来白山上,你根本就没在乎过我,你心里装的是他。”
贺兰上月这下听明白了,拓跋翰说的是呼兰俊。
“你胡说!”她恼怒地叫了一声,打马往前去,冲进了花海。
拓跋翰追过来:“我没有胡说,刚才我说的话,全是当年白山上那个人说的,你居然答得这般痛快,这般准确。口口声声跟我讲伦理讲纲常,本王子以为你心里装的只有世子,哪知道还藏着一个逆臣贼子!”
“他不是逆臣,也不是贼子,他是代国的忠良!”
“哈哈,你中计了。”翰王子脸上露出一层坏笑,“我只是想看看,你会不会替他说话,果然是。”
贺兰上月羞惭地低下头,一怒露心机,这下有点无话可说。“你输了。”拓跋翰也不深究,大笑着跟贺兰上月说。
“凭啥说我输?”贺兰上月从羞惭中醒过神,替自己辩解。
“你答的全是那个人的事,还敢强辩没输?”
“那是你故意……”贺兰上月话说一半,顿住,不说了。
不是翰王子给她挖了坑,而是这一瞬间,她看到了另一个贺兰上月,那个对过去对白山执意不忘的贺兰上月,那真的是她吗?她有几分怀疑。
“不……”后来她这样跟自己作答。
拓跋翰并不打算轻易放过她,避开谁输谁赢这个已经毫无意义的话题,直接问:“这里没外人,草原又这么宽阔,我要你亲口告诉我,当年,白山,你心里到底有过我没?”拓跋翰说话突然结巴起来,可以想见此刻他内心有多紧张有多不安。
贺兰上月这次没急着回答,她知道,翰王子能问出这个,内心已经搏斗不知多少次了,她不能骗他。她认真想了半天,道:“没。”
这字一出,拓跋翰的脸立刻变青,然后变黑。他仰起头来,怔怔地望住天空。天已变蓝,刚才的风已经掠过这片草原,往更南的方向去了,草原的天又蓝得像刚清洗过一样,连半片云都没。
“我知道你心里不会有我,但我就是不肯信。这么多年,我一直希望自己是错的,希望当年那个白衣飘飘的女子,会成为我的仙子。”
拓跋翰的声音忽然动听起来,宛若吟诗,接着就有更重更悲凉的味儿,嗓子也哽咽起来,像是受了很重的伤。
他一气说了许多,那是一个男子从心底里流出的泪,是一条河,穿越了无数座山,流经大片的草原,到了她面前。
贺兰上月忽然低下头去。长这么大,还从没听过男人表白心思呢,这是第一次。可惜对方是拓跋翰。
“那你为何又要嫁给世子?”拓跋翰表白够了,猛然抬起头,出其不意问出一句。这话一下将贺兰上月问蒙了,张着嘴,半天答不上来。
“你心里有他,缘何不嫁他却要嫁到我代国来,还要做我嫂嫂!”拓跋翰像是发了火般怒斥起来,贺兰上月吓得往后缩了缩马。半天,她缓缓抬起头,像是用了很大力气说:“为了父王的野心!”
“果然如此!”拓跋翰脸上忽地腾起一股杀气,打马往前逼近一步,道,“早就听闻老野干对我代国心存不轨,没想到他会用这样的手段。哈,都说贺兰是只金凤凰,落在了我代国的枝头上,没想你也是抱着野心来,利用父王对你的信任,却成就老野干的野心。我该不该此刻替父王除掉你?”
拓跋翰忽地拔出剑,一剑刺向了贺兰上月。
贺兰上月竟然没有躲,也没有还手。她闭上眼睛,像是把自己的命交了出去,任凭对方发落一般。
拓跋翰已经快刺到贺兰上月脸上的剑又收回去,道:“我不想让你这么死,也不想污了我这把剑,还是回去让代王发落吧。”
“你错!”贺兰上月猛地睁开眼,冲翰王子叫出一声,“我不是贺兰部落的奸细,不错,当初嫁给世子,是父亲野干的主意,但自从踏上代国的土地,自从跟世子睡进同一顶牙帐,我这心,就完完全全属于代国了。三年里我想代国所想,急代国所急,心无时无刻不在为父王和世子跳动。长孙斤一心要颠覆代国,谋权篡位,我冒着被割掉舌头的危险,天天跟世子提醒。拓跋斤跟浣妃沆瀣一气,对世子之位还有大将军一职觊觎已久,庶长子拓跋寔君冷眼看热闹,就等着云中宫出事,他好趁机谋位。这些,你不是不知道,可你在哪儿?你是父王的儿子,也是武铳大人最看好的。当初立世子,武铳大人为你说尽了好话,一心想让你替代世子,当代国的储君。父王所以没准许,是拓跋家没这个先例,这并不表明父王心中没你。一度,父王真想将帐前先锋一职交给你,由你率代国军队。可你呢,玩性不改,野性不收,为了一个女人,竟然跟父王跟世子叫板,做出这等糊涂事。父王和世子并不跟你计较,让你去守卫塔河,你一点悔过之心都没有,置代国的安危于不顾,对云中内乱视而不见,却躲在一边诅咒父王与世子,你对得起父王吗?对得起死去的母后吗?我贺兰上月虽为女人,却也能为代国出力,能为父王解忧,你呢—还有脸指责我,有脸将剑指向我?你可曾记得,你的母亲、慕容王后临终时交代过你的一句话?”
贺兰上月忽然学慕容王后的声音,绘声绘色道:“翰儿,你要好好帮助你王兄,跟他一道看护好代国的草原,看护好牛羊,要时刻提防野狼的侵入,更要防着身边那些狼子野心的人。你要发誓,永远忠于你父王,不要跟你的王兄反目为仇。”
拓跋翰的手在抖,那把被他收回去的剑,一直在他手中颤动。脸色忽一会儿青,忽一会儿黑。贺兰上月这铿锵之言,如滚石般砸在他心上,快要把他的心砸碎了。
这一趟奴真,他本是看在辽西公主的面子,为自己的爱情而来,为心中那个久藏的梦来。没想到,奴真草原的风,吹走了他多年的梦,也吹醒了他糊涂的头脑。贺兰上月这一通陈词,更是让他如醍醐灌顶,大梦初醒。他不知道母后临终说的那番话贺兰上月怎么知道,其实这些年,每每夜色低沉,无法入睡时,这番话就会响在他耳边,令他羞愧,令他无地自容,真想将那把剑刺向自己。
贺兰上月还要说,拓跋翰突然收起剑,掉转马头,吁了一声,打马朝起先的方向奔走了。
贺兰上月大惊:“翰王子,我话还没说完呢。”
拓跋翰哪还能听到,早已策马远去。快到他们开始比武的地方,嘴里吹出一声哨,那边埋伏在草原的庾岳冲带着人马忽地从草地上腾起。贺兰上月再看,草原上就冒起一股尘烟,翰王子带着他的人马踏尘而去了。
“翰王子你不讲信用,还有一局没比呢。”贺兰上月打马追到一半,突然无力地喊。
但是草原上已经没有人听到她这声音了。
“臭脾气,人家还没跟你讲苁蓉呢,你个缺心眼的,难道不知道打白山时,苁蓉妹妹心里就有你了?”
9
贺兰上月只是哭,拓跋翰一点规矩都不讲,说好三场,中途就给跑掉了。答应父王和世子的事,让她给办砸了。
辽西公主问了许多,她哽着嗓子不肯说实话,问急了她就说:“他欺负人。”
辽西公主问翰王子怎么欺负人,贺兰上月余怒未消道:“他顽性不改,说好赌三场,结果中间他跑了。”
“你们呀。”辽西公主叹了一声,表示无可奈何。
独孤部这边,刘库仁已派人来接辽西公主回去了,怕她久待在奴真草原不好。辽西公主也不敢久留,就问贺兰上月啥时回代国。贺兰上月说:“姑姑您先回吧,我还要在这里等他几天。”
“等翰王子?”辽西公主觉得不可思议,“他不会再来的,他属风,满草原刮。”
辽西公主说完就走了。大鹰口那边呼兰俊闹出的动静太大,惹得铁弗上下惊乱一片。铁弗跟独孤不只是紧挨着,关键还出自一脉,刘库仁当然怕铁弗趁乱起事,已经下令各方严防死守。
贺兰上月却一点回去的意思都没,像是一件事尚没办完。这天她把奴真部大将库曼还有驻守奴真的乌图金叫来,令他们整顿兵马,随时听令。奴真大将库曼不解,问好好的整顿兵马做甚?贺兰上月道:“如果本妃估计得没错,两天后铁弗必有大乱,到时我们一举攻过去,杀他个措手不及。”
库曼自然不信,这人好啰唆,非要问个究竟,贺兰上月却不讲,拿出副将的架势道:“来时代王给我手谕,封我为副将,尔等如果有疑惑,本将只好请奴真王来议。”
一语吓得库曼差点跪地,紧忙说:“卑职这就去整顿兵马,随时听从王妃调遣。”库曼一走,帐中只剩了乌图金,贺兰上月心里松弛下来。对乌图金,她是十二个放心,遂道:“翰王子这一回去,势必会有一些想法,本将相信他是不会忘记代国的,再怎么也是慕容王后的儿子,不会像寔君几个那样狡诈。本将听闻铁弗内部已起混乱,刘卫辰一心想灭掉哥哥刘卫旭,刘卫旭岂能甘心?翰王子这一回去,等于是替铁弗添火,定有好戏可看。等他们撕咬起来,正是我们出击的好时候,乌图大人可明白本妃的意思?”
乌图金哪能不明白,他早已听得热血沸腾。铁弗内斗是由来已久的事,各方早有耳闻,刘卫辰一直不放心兄长刘卫旭还有其两个儿子,总想借机将其灭掉。刘卫旭也不示弱,要论两人掌管的兵力,刘卫旭还在刘卫辰之上。尤其乌图金倒戈,让刘卫辰受到重创,不得不对刘卫旭好一点。刘卫辰投靠秦王苻坚后,苻坚派兵帮刘卫辰守卫铁弗,刘卫辰自以为翅膀硬了,对刘卫旭各种不顺眼。拓跋翰从慕容跑到铁弗,刘卫辰大喜,以为白得一虎将,遂将刘卫旭手下一支兵马强行划拨给拓跋翰,但很快刘卫辰就得知,拓跋翰不是奔他来的,而是早就跟刘卫旭有联系。这下刘卫辰心里不好受了,更是怀疑刘卫旭引狼入室,想借拓跋翰之力来对付他。
贺兰上月讲了一大堆,听得乌图金一愣儿一愣儿。大将乌图金是个粗人,只懂得在战场上扫来扫去,对兵法啥的,从不讲究。他不信这个,在他心里,打仗凭的是力气,凭的是刀上功夫,你再有算计,没我勇没我猛,能奈何得了我?但贺兰上月这些话,他听着新鲜,也服,连连表示钦佩,出得帐来,马上就集齐兵马,听候贺兰上月的指令。
可等了一夜,一点事也没有。乌图金心里疑惑了,贺兰王妃说得准吗,怎么铁弗那边静静的,不像要撕的样了?
黑夜过去了,又一个白昼也过去了,西南方向的草原上,仍然看不见尘烟和烽火,乌图金心里对贺兰上月就打起了问号。奴真将领库曼跑来问他,咋还磨蹭着不出兵?乌图金没好气地说,人家兄弟不打,指不定还坐一起喝酒呢,你跑去讨酒喝啊?
库曼碰了一鼻子灰,郁闷地走了。
帐里,贺兰上月心里也是七上八下,耳朵随时听着外面,可外面的动静令她越来越不沉着。难道自己判断错了?或是,翰王子根本不是她想的那样?贺兰上月也是这次见了翰王子才笃信,翰王子还是原来的翰王子,一个志在草原心在天上的家伙,这样的男人心比天还高,是不可能臣服于刘卫辰这样的奸诈小人的,更不可能甘心情愿做刘卫旭的同谋,那是虫子的志向,怎么能配得上他这只金雕呢。所以她断定,翰王子一旦回去,势必会在铁弗的土地上搅起一股尘烟。
但没有。一天一夜过去,铁弗那边竟然比来时更平静。探子已报,远在黄河以东的呼兰俊仍在竭尽全力造势,甚至已派一些兵马强行渡过了黄河,铁弗的探子不可能看不到,他们怎么就如此沉得住气呢?
这可错不得啊,这要是错了,贺兰上月在乌图金和库曼面前,可就权威尽失,让翰王子回代国草原,也将成为空话,对代王对世子,都交代不过去。更重要的是,此次判断失误,就证明她根本不懂兵法,更不懂两国之事,那她这些年的卧薪尝胆,可就全白费了。
贺兰上月心焦得吃不下饭,嘴上起了火疱。
第三天天刚蒙蒙亮,贺兰上月在奴真牙帐中丢盹呢,乌图金忽然跑进来说:“打起来了,真打起来了。王妃你真神啊,算得真准。”
贺兰上月大喜,一把抓过剑,战袍都来不及穿好,就已下令乌图金兵分两路。一路由乌图金带领,前往刘卫旭地盘,目的是活擒刘卫旭:“尔等不得将其杀死,此人留在代国,可钳制铁弗,本妃要拿他当作大礼,献给父王。”另一路她亲自率领,恩施将军做先锋官,朝西南直捣刘卫辰老营。乌图金说不可,刘卫辰这只老狐狸,还是交给本将,刘卫旭这边由恩施将军率部去拿,王妃您留在帐中,本将派亲信守护您。
贺兰上月怒斥:“尔等当我是怕死之人?”一句话吓得,乌图金不敢再言,按贺兰上月指令快速将兵马分开,自己这边少带了若干。贺兰上月又命奴真将领库曼,也将兵马分为两支,一支严守奴真草原,保护奴真王,另一支由库曼做主将,径直赶到铁弗跟独孤部中间的库布尔草原。
库曼一听要他到库布尔草原,心里不乐意,这也是个血性满满的汉子,带兵打仗从来冲在最前面,怕这个字,在他脑子里从来就没有过。
“王妃是看不起本将?”库曼带着脾气问。
贺兰上月一听库曼误解了自己,笑出了声:“好你个不怕死的库曼,竟然这样跟本妃说话。本妃派你去库布尔,必须有去的理由。我问你,铁弗内讧,独孤部会不会趁火打劫,坐收渔利?”
一语点醒库曼,他猛地拍下脑袋,笑着说:“回王妃话,本将一时糊涂,把这个给忘了。”
“本妃不怪你,你是奴真部最忠诚的将士,是大英雄,当年奴真王被敕勒部大军所困,若不是你,这片草原早就不在了。这些年你驻守奴真,也为代国的安危尽了最大的力,本妃还要谢你呢。但不是现在,等大败了铁弗,将老贼刘卫辰活擒,本妃跟你痛饮一场,好好庆贺。但现在,绝不可大意。本妃派你去库布尔,只做一样事,不可让独孤大军越过库布尔草原,进入铁弗领地,这事跟他们没关系。”
库曼大受感动,没想到贺兰王妃一直记着当年他救奴真王那件事,更没想到王妃还说出跟他痛饮一场酒这样的话。他出身低贱,能担任奴真大将,完全是拿命换来的。在他心里,像王妃这样高贵美丽的女人,简直就是神。此刻神在夸他,库曼兴奋得不知说什么了。贺兰上月又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便宜不能让独孤部捡。”
“卑臣遵命,绝不辜负王妃!”库曼最后道。
几路人马同时出动,刚离开奴真草原,探子便来报,铁弗刘卫辰两天前已离开悦跋城,一路向东,朝奴真方向走来,眼下跟刘卫旭在离此二百里的朔州草原上干起来了。
贺兰上月心里大喜,忙将前去打探消息的斥候叫来,要问个究竟。这一问不要紧,竟把贺兰上月自己给问害怕了。
原来刘卫辰这次前来,不是为了跟哥哥刘卫旭的恩怨,也不是为了代国,而是为了她!
铁弗刘卫辰垂涎贺兰上月美色早已不是一天两天,早在他还没投靠秦王苻坚,降服于代王什翼犍时,就知道漠北草原的贺兰野干有两个貌惊阴山的女儿。野干大人一向对他没好感,常常骂他是一根随风摇摆的烂草,一块水中漂的冰块。还骂他生性狡诈唯利是图,是个见利忘义的家伙。铁弗跟贺兰部基本没什么交集。
数年前刘卫辰假惺惺降服于代王什翼犍,是有目的的。这目的便是贺兰上月。他想通过什翼犍缓解跟贺兰野干的关系,等贺兰野干气没那么大时,他就有办法把贺兰上月这颗星星,不,月亮,给摘回来。什翼犍一眼看穿他的心计,无比鄙视地嘲弄道:“你眼睛开在头顶上了吧?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贺兰上月的主意也敢打,不怕老野干拿仇恨把你两个窟窿给填了?”
他还真怕呢。
虽然什翼犍和老野干不拿他当人看的态度让刘卫辰无地自容,可贺兰部离阴山太远,离铁弗草原就更远。刘卫辰又不敢带兵前去抢掠,贺兰野干那性子,可不是他能惹得起的。还有贺纳和贺兰染干,两只豹子可是野蛮着呢。刘卫辰只能忍气吞声,幻想有一天自己强大了,就可径直去抢。可这一天来得太遥远。后来他投靠秦王苻坚,想借助苻坚的力量把贺兰上月掠到他悦跋城的大帐内,天天享受。哪知苻坚也在动贺兰上月的脑子,还令他尽快想办法,到贺兰草原把贺兰公主抢到长安。苻坚野心更大,只抢一个贺兰上月还不够,还要把妹妹苁蓉一并抢过去。
刘卫辰心想这下完了,纵使借他再多的胆,他也不敢跟苻坚争女人。就在他苦恼得没有办法时,漠北草原突然传来消息,代王什翼犍亲自到贺兰草原为儿子拓跋寔迎亲了。也是怪,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刘卫辰心里竟有一份开心。本王得不到的,哪个也休想得到。这话他是在心里冲苻坚说的,他还巴望着苻坚听到此消息,会马上大举进犯贺兰部,那样他可以浑水摸鱼,指不定能将苁蓉那妖精抢回来。
哪知苻坚听闻后,只是长叹一声,攻略之事一字不提。再后来他知道,苻坚的精力全用在图谋晋国的属地了,他在大举东征,这个野心勃勃的家伙,不过是用他来盯着漠南和漠北草原,让他做一只狼,替秦王先看护着草原,等东边扩张够了,再腾出手来对付北方。
刘卫辰等不住啊。秦王跟晋国的战争遥遥无期,天知道苻坚要战到什么时候。可拓跋寔搂着贺兰上月,这却是实实在在的现实。他不服,但又没办法。恰在这时,愚蠢的什翼犍派来了长孙斤,让长孙斤跟铁弗索要贡奉。刘卫辰别的计谋没有,对付长孙大人,还是有一套办法的。长孙斤跟什翼犍老贼那些恩怨,一笔笔的他都知道,而且记得清。他拿出酒,端来热气腾腾的羊肉、牛排,又将自己刚刚从小部落抢来的女人玳妃叫进帐内,让玳妃坐到长孙斤身边,亲自给长孙大人斟酒。
长孙大人不喜欢女人,这点刘卫辰也知道。长孙大人心爱的女人慕容真被什翼犍老贼抢走了,长孙大人心里再也没了别的女人。这点上他跟长孙大人有共同的仇恨,因为他一心想得到的贺兰上月被什翼犍的儿子抢走了,他们有共同的仇恨。他顺着这话题,一步步讲,中间适时地穿插一些贡奉的事,说他刘卫辰不会言而无信,那么多的牛羊还有马匹,他会赶到代国的。他边说边察看长孙大人脸色。没想到长孙大人说:“狼是始终喂不饱的,给多少他也不满足。”
刘卫辰可以肯定,他跟长孙大人的心,就是因这句话而突然贴到一起的。那个计划,也是因这句话而大胆地摆在了桌面上。长孙大人让他先别急着把贡奉送给什翼犍,慢慢来,不急。
这一慢,就慢出了一个阴谋。
按他和长孙斤议好的,他这边故意不给,长孙斤回去添油加醋,把情势说得很严重,这样就可激怒什翼犍。一等黄河结冰,代国的大军就会踏冰而来。到时长孙斤做内应,里外夹击,一举拿下什翼犍。对此长孙斤很有信心,刘卫辰也非常相信,以长孙大人在战场上的表现,拿下什翼犍根本不是问题。何况还是在他铁弗的领地上,到时他让刘卫旭放开一个口子,将代军引进来,然后突然关门,再由长孙大人从里击破,一切天衣无缝。
计划议定后,就等着冬天到来。他答应,只要将什翼犍拿下,立马拥戴长孙斤继位,担任代王。作为回报,他自然可以得到贺兰上月,还有代国大片土地和牛羊。
本来这是去年冬天要做的事,可什翼犍在过去的那个冬天突然生病,一冬天窝在云中大帐里不出来,天天搂着柔然妃,这可把刘卫辰急的,让长孙大人再使把劲。长孙大人却说,不急,再候一年。
春暖花开时,长孙斤又来了,这次长孙斤带来的消息是,过去的那个冬天,什翼犍所以不出兵铁弗,病不是关键原因,是一心想扶持世子,急于让世子立功,带兵攻打铁弗的,很可能会是世子。刘卫辰一听,兴奋了:“本王连什翼犍老贼都不怕,还惧他一黄毛小子?”
长孙斤摇头道:“切不可轻敌。”
“怎么?”刘卫辰疑惑地盯住长孙大人。
长孙大人说:“代国上下都在议论世子,都认为世子懦弱,带不了兵打不了仗,可这是假象。”
“假象?”刘卫辰自己也认为世子绝不是带兵打仗的料,一个连狼都对付不了的懦弱之辈,敢带兵进犯铁弗?当初什翼犍将拓跋寔立为世子,整个草原都当笑话呢,说代国将不久矣。
没想到长孙大人的说法完全不同。长孙斤一口咬定,世子拓跋寔远比什翼犍更难对付,这是一个隐藏得很深的人,越是不知底细,对付起来越难。长孙斤让刘卫辰谨慎为妙。刘卫辰哪能听得进这样的话,大骂长孙斤比世子还窝囊,还没有胆量。他要长孙斤立刻想办法,挑拨什翼犍,最好在夏季出兵铁弗。
“夏季黄河水汹涌,代军根本过不了黄河,怎么出兵?”长孙斤不满道。
“长孙大人这方面不是很有办法吗,草原上哪个不知,长孙大人过黄河,就跟行走在草原上一样。再凶猛的黄河水,还能挡得住你长孙大人?”
说完这话,刘卫辰又将玳妃唤进帐,依旧让她软软地坐在长孙大人身边,袒露着胸,一盏接一盏给长孙斤斟酒。玳妃那天身上是喷了香料的,刘卫辰从长安城带来的,那物喷洒在女人身上,撩人得很,没哪个男人能抵挡住那股香气。
长孙斤承认,对他来说,过河真不是啥问题。麻烦在于,世子会听他的吗?何况世子身边还有一个心智非常不一般,看似温良贤淑实则机智无比,表面风平浪静内心却波澜汹涌的贺兰上月。
长孙斤一气讲了很多,原来他对贺兰王妃充满了深深的恐惧。在他眼里,贺兰上月不只是文武双全,才貌过人,更可怕的,这是一个懂权术会谋略能识穿一切且又掌控得了局面的女人。
刘卫辰哈哈大笑,说:“长孙大人不会也是被这个妖冶的女人眯了眼吧,说她姿色非凡让男人疯癫我信,说她懂治国会权谋会带兵作战还能看穿别人的心机,简直是笑谈。你一定是被她身上的妖气给迷住了,竟然拿她来吓我。”
长孙斤连忙摇头,一再强调不是,说贺兰上月真是不一般的人物,还要刘卫辰小心,这女人将是草原的灾难,会让草原上的男人吃尽苦头。
“我们把计划取消吧,世子是杀不了的,什翼犍更是你我对付不了的,除非这女人死掉!”
“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长孙大人原来也是一个胆小如鼠的人,竟然让一个女人吓成这样,还要我铁弗收起雄心,这绝不可能。长孙大人实在要怕,那就带着我给什翼犍老贼准备的牛羊还有马匹,回你的代国交差去吧。”
说完,扔下长孙斤,骑马到木根山狩猎去了。
长孙斤等了两日,刘卫辰还不回来,只好灰溜溜地赶上铁弗给代国准备的牛羊,还有几十匹马,打道回府了。他想他是不敢再跟刘卫辰来往了,贺兰上月那双眼睛,一定把什么都注意到了,稍不留神,什翼犍那把长刀,就会把他剁成肉酱。
长孙斤带着百余手下离开悦跋城,一路往北,快要走出朔州草原时,身后突然响来一阵马蹄声。回头望时,就见一匹马驮着两个人,朝他们飞奔而来。长孙斤喊了一声停,再次转过身去,就见马上跳下一女人,跌跌撞撞朝他跑来,边跑边喊:“长孙大人留步,长孙大人不能走啊。”
朝他跑来的,正是铁弗大帐中给他斟过酒的玳妃,一个年仅十六岁发育却出奇地好的女人。玳妃连喊带叫跑到长孙斤面前,“扑通”一声跪下,说长孙大人绝不能就这么回去,要是长孙大人走了,铁弗王刘卫辰就会扒掉她的皮,割断她的筋,大卸八块也说不定。包括她的哥哥玳琅,一准儿也会没命。
长孙斤循着话朝后望去,刚才打马而来的那个高高大大的青年,就是玳妃的哥哥玳琅。此刻他已跳下马,站在不远处,一双眼睛怔怔地看住长孙斤。
长孙斤扶起玳妃,不明白他们兄妹咋会追来,正欲细问,玳琅走过来,也学玳妃一样跪下,道:“请长孙大人跟我们一道回悦跋城。”
长孙斤一愣,丢下玳妃,问玳琅:“凭什么,你让本大人回去本大人就得回去?”玳琅不像妹妹,虽然跪着,但一看那就是礼数,至于态度,真可称得上不卑不亢。
他仰起头道:“长孙大人若果就这样走了,怕是将来代国的王位真就让贺兰上月那女妖坐定了。长孙大人空抱了一生的梦,怕也只能跟着大人您埋进土里。一代枭雄,就这样认输,委实可惜。”
长孙斤一愕,问:“若要不走呢?”
“末将愿意跟随大人,成就大人跟铁弗王的伟业。”玳琅回答得干净利落,一双眼睛里更是露出满满的自信。
“你?”长孙斤怀疑地盯住玳琅,他对玳琅不了解,生怕是计,所以显得小心。
“大人难道怀疑末将?”玳琅噌地从地上站起,双手抱拳道,“敢问大人可带了武将来?”
“你想比试?”长孙斤反应过来,回头朝后扫了一眼。
“末将今日赶来,就是想让大人称称斤两。”玳琅话说得婉转。长孙斤哈哈一笑:
“本大人正好有杆秤,称称也无妨。”然后回过身,冲将领本哈道:“本哈,跟他过过招。”
本哈跟了长孙斤差不多八年,算是心腹中的心腹。论武艺,也是顶呱呱的,加上年轻力壮,又善箭法,深得长孙斤器重。在代国,本哈也算是一员大将,就因长孙斤不得志,本哈才遭连累,不然,怕早成什翼犍身边的红人了。
本哈远远地瞅了眼玳琅,这小子看着高,但身材单薄,瘦猴一样。再看他腰间别的,剑不是剑刀不是刀,感觉跟别了一根木棍似的。本哈搓搓手,又扭扭脖子,慢悠悠地走过来,极不在乎地问玳琅:“比摔跤还是比射箭?”
玳琅却不傲慢,认真地跟本哈施过礼,道:“那些末将都不比,战场上没人跟你摔跤,至于射箭,那是狩猎的绝活,两军对阵,没人当靶子让你射。”
“哟,口气还不小,看来你是真不怕死?”
“怕死就不会赶过来。”
“好,本哈就喜欢你这性格,说吧,怎个比法?”
“上马,三招之内要是末将赢不了你,肩上这颗脑袋,就随你搬走。”
“哈,我本哈随长孙大人征战八年,还从未遇上你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好,本哈今日陪你练练手,让你知道说大话真是会死人的。至于脑袋嘛,本哈就不费那劲了,哪里提来的提哪儿去,本将没那份闲心。”
说着两人上马,本哈做足了架势,双手握着长刀,虎视眈眈看着玳琅。玳琅不紧不慢,甚至还在马上提鞋。长孙斤看不过眼,骂他一句:“到底要不要比,不要就打马回去。”
长孙斤话还没落地,玳琅突地收起身子,脚下一动,胯下黑马立时摆出应战姿态来。一看马的功夫,那边本哈不敢大意,也提起神来。
“看刀!”本哈大喊一声,抢先出手。那刀斜斜地朝玳琅劈来,既狠又准。玳琅看似反应有点慢,腰间似刀非刀似棍非棍的东西还没完全拔出来呢。远处站的长孙斤心说,完了,这刀下去,瘦猴死定了。便提前将目光看在玳妃这边,有点可怜她。玳妃却不拿哥哥的死活当回事,竟然对着草原上一簇叫不出名字的花出神呢。
一对怪物。
长孙斤失望地收回目光,想看看手下大将本哈如何将玳琅劈成两截。就在他不屑地将目光投向青色战马上风一吹就能卷跑的玳琅身上时,玳琅腾地出手了。长孙斤都没看清玳琅是如何将手里弯曲的铁棍抽出腰的,就听天空中响起嘎的一声。这一声真要命,震得长孙斤眼都花了,脑子里轰鸣,忙拿手要捂耳朵。原来在本哈那刀即将砍到玳琅脖子上时,玳琅往后一躺,给自己腾出半个身的位置,也让用足了力气的本哈身体失重,整个人往前倾了一下,借这空,玳琅突然直起腰,瞬间从腰里拔出弯棍,暗暗使力抵了过去,弯棍恰好迎住了本哈的刀,金属撞击的声音让飞过头顶的两只鸟气绝身亡,掉了下来。一只落在了草原上,一只不偏不倚砸在了本哈头上。本哈哪想到玳琅会接住他这一招,又哪知玳琅有这么大的力气,双臂震得发麻,手腕发酸,牙齿龇了起来。要不是经验充足,旋即能将刀收回去,怕是早已被震飞。
玳琅突地勒转马头,本哈再次出刀的空,他手里弯棍已抡起,同样是没看清怎么回事,就听得“嗖”一声,弯棍从本哈背后方向使过来,本哈想回身来防,时间来不及了,弯棍奇奇怪怪钻进本哈屁股下,似是轻轻一挑,本哈一点办法也没有,被挑下了马。
长孙斤惊呆了,见过武艺高强的,但没见过这么怪的。这啥功夫啊?小子手里使的又是啥兵器?一听本哈倒地后嗷嗷大叫,痛得要断气似的,长孙斤心里那个气啊。好小子,抽一袋烟的时辰都没到,就将我最有名的副将挑下马来。
“看刀!”长孙斤招呼都没打,直接冲玳琅奔过来。玳琅似是早就料到,往后一勒马缰,先避开长孙斤的锋芒,跟长孙斤在草地上打转转。转过九圈之后,长孙斤怒了,大骂玳琅是骗子,不守信用,敢跟他玩虚的,又骂玳琅偷奸耍滑,尽玩小伎俩。玳琅也不还嘴,一双眼警惕地瞅着长孙斤,嘴里憋足了气,腮帮子也鼓起来,那根弯棍握在手上,就等长孙斤出招。长孙斤心急,同样抢先出招,连使三刀,都被玳琅躲了过去。第四招时玳琅拿棍来抵,长孙斤倏忽又收了刀,他才不上刚才本哈上的当呢。刀在空中画个半弧,突地变了方向,直直地冲玳琅刺来。玳琅迎刀上去,棍在空中同样画个半弧,不偏不倚跟刀碰在了一起。同样是震耳欲聋的一声响,这次没有鸟掉下来,但长孙斤双臂感受到了无比的疼痛,手有点握不住刀柄了。他虚张声势地喊:“好小子,臂力不小啊,看我怎么收拾你。”
长孙斤还真行,跟玳琅干了十几个回合,没分出胜负。玳琅要想将他挑下马,也有点难。长孙斤这么久了赢不了瘦小子,心火上来了,变戏法似的又从腰间抽出一根带子,带子上原来是绑了镖的,出刀的同时,镖也飞了出来。镖是毒镖,长孙斤轻易不出手的,多是用来防身之用,没想一激动,竟给飞了出去。
玳琅竟不躲刀,冒着被砍成两截的风险。手中弯棍盯着飞镖方向使出去,双臂也是用足了气力,只听得“当”一声,玳琅击中了飞镖,飞镖在空中翻个跟斗,照着来时方向朝长孙斤头部飞去。长孙斤“妈呀”一声,这玩意儿有毒啊,让它击中可了得。仓皇中早忘了手里还使着刀,“扑通”一声落下马来。
“你个浑球,干吗把它挡回来,要毒死本大人啊。”他气得在草地上打滚。玳琅不敢耽搁,腾地下马,直奔长孙斤而来。他扶起长孙斤说:“大人没事吧?伤着哪儿了?”“伤着这儿了!”长孙斤指住自己心口说。
一直在看着花发愣的玳妃这阵也奔过来:“长孙大人,长孙大人您没摔坏吧?”
“滚!”长孙斤气得大叫,差点一脚将玳妃踹出老远。
10
长孙斤并没离开草原,而是跟着玳琅还有玳妃回到了悦跋城。其实长孙斤是走不出朔州草原的,他真要胆大,敢赶着牛羊还有马匹回代国,刘卫辰是不会饶过他的。玳琅跟玳妃赶到的同时,铁弗五千大军已经埋伏在了草原上,只要玳琅一声令下,瞬间工夫,长孙斤的五百多号人马就会被围个严实。长孙斤就算再身经百战,面对铁弗五千精兵,也是插翅难飞。
好在长孙斤没一意孤行,他留下了。
当然,长孙斤并不是惧怕铁弗精兵才留下的,事实上到现在他都不知道那次刘卫辰给他还准备了这么一手。他留下,一半是惜才。翻身落马的那一瞬,长孙斤心里突地飞出一个声音,后生可畏,这个叫玳琅的,是匹千里马啊,我长孙斤要不怜惜他,谁个怜惜?
长孙斤跟玳琅,果真成了最亲密的朋友,为了这份亲密,长孙斤甚至连辈分都不讲。也是后来才知道,玳琅手里使的那弯棍,叫“狼牙棍”。是玳琅从众多兵器中为自己选的,就因它弯,攻击别人时,对方才无法看清方向。明着打脑袋,实则指向屁股。幻化无穷,令人无法在战马上做出准确判断。玳琅狠的不只是这狼牙棍,是双臂。这家伙看似瘦,双臂却力大无穷,能将一头牛举起来。
怪不得刀跟棍接触上,会震得人胳膊断掉。至于第二个理由,就是玳妃了。
长孙斤跟着玳琅回到悦跋城的当天夜里,就跟玳妃睡在了一个牙帐里。长孙斤虽然对女人少了兴趣,但也做不到永世不碰女人。这一碰他才知晓,铁弗王刘卫辰虽然抢了玳妃,也将她纳作妃子,可一次也没碰过,真的没碰过。玳妃哭哭啼啼说,铁弗王刘卫辰是以妃子的名义保护她,将她留给长孙大人的。
长孙斤心里那个惊,真就无法言说了。当他在玳妃身上撒够了野,低下头看到一大片血迹时,对刘卫辰,忽然就有了新看法。
这样的人,真是值得一块谋事啊。这事便是代国,便是贺兰上月。
啥都合谋好了,刘卫辰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代王什翼犍出兵。长孙斤先是说,代王什翼犍野心勃勃,一心想攻打秦王苻坚。刘卫辰马上将消息报告给苻坚。苻坚哈哈笑道:“什翼犍老儿真敢有这个胆,我让他有来无回。”苻坚遂命手下大将邓羌、张蚝做好准备,随时率军压往黄河边。可几个月过去了,代国这边一点动静也无。这可把刘卫辰急坏了,让玳琅催问长孙斤,长孙斤老是借口什翼犍要扶持世子,弄得刘卫辰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就算是能把世子拓跋寔骗过黄河,那也好啊,干掉世子,等于断了什翼犍最硬的一只手臂。再说只要把世子掳到手,还愁贺兰上月不乖乖跟着他?
刘卫辰越想越美,就等着黄河北边有动静。他甚至有些期盼,不要是代王什翼犍来,而是世子拓跋寔带兵过黄河,那可真是太合他心了。苦等数日,终于,长孙斤那边有了消息,就在前几天,贺兰上月刚进入奴真草原,刘卫辰收到探子送来的密信。
令刘卫辰不敢信的是,密信说,代王什翼犍大耍滑头,让世子还有贺兰上月分做主副将带兵攻打铁弗,但在白道山谷,世子带着大半兵马忽然掉头钻进了阴山,很可能是去攻打敕勒部了。过黄河的只有贺兰上月。
只有贺兰上月?刘卫辰怎么也不信,这可太蹊跷了,从没听说贺兰妃还有这能耐,敢带兵进犯其他部落。刘卫辰怕是计谋,所以没敢第一时间赶到奴真来,不然,贺兰上月跟翰王子怕是比不成呢。
直到他派出的探子确确实实在奴真草原看到了贺兰上月,刘卫辰才在大帐里爆出一片子狂笑。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天下竟还有送货上门的女人!
长孙斤派来的探子说,什翼犍很可能怀疑他了,让他空守云中。长孙斤担忧此次世子回去,怕是会对他做出什么,要刘卫辰这边马上派兵做支援,最好让玳琅能偷过黄河,先在云中不远处做埋伏,一旦什翼犍这边有啥动静,马上增援去救他。刘卫辰又是一阵奸笑,他不傻,他才懒得管长孙斤呢,更不会派玳琅过黄河。
要死要活,那是长孙斤的命。他带着玳琅还有亲兵直接往奴真这边赶,他想马上看到贺兰上月,亲手捉了贺兰上月。
刘卫辰心花怒放,就跟已经搂住了日思夜想的贺兰上月一样。这一切,贺兰上月并不知情。
麻烦出在哥哥刘卫旭这里。
刘卫旭并不知道刘卫辰是冲着贺兰上月去的,忽然听闻刘卫辰带了五万大军轰隆隆朝奴真这边压来,吓坏了。拓跋翰又不在,他唯一能依靠得住的那支亲军又让刘卫辰划给了拓跋翰。刘卫旭越发相信,这一切都是计谋,先把他的亲军强行划给拓跋翰,趁拓跋翰去奴真草原时来偷袭他,这盘棋下得狠啊。
刘卫旭也不是那么好惹的,他要真没点能耐,就不可能跟刘卫辰抗衡这么多年。确信刘卫辰带兵而来,刘卫旭一边紧急派探子向拓跋翰送信,一边调集剩余兵力。刘卫旭手下原有铁弗兵近二十万人,分属在三个属地,给了拓跋翰的是原驻守在朔州草原跟刘卫辰那边对阵的胡人赫连部,带兵的是赫连家的长子赫连基,眼下是拓跋翰手下大将。另有两路,一路由他亲率,兵马大约三万人,一路由亲长子刘准所率,驻守在跟慕容部落交界的河络那边,以防慕容的燕国偷袭。眼下调动刘准部显然来不及,刘卫旭只好带着三万亲兵赶了过来,将刘卫辰堵在了朔州通往奴真的草原上。
两军对阵,刘卫辰怒了,说啥也没想到赶来阻挡他的会是自己的哥哥。
“让开!”他冲站在最前面的哥哥刘卫旭道。
刘卫旭笑着说:“弟弟不请自来,本王当然要来迎接。”
刘卫辰知道刘卫旭没这么好心,怒气冲冲道:“本王是要去奴真部捉拿贺兰上月,没时间搭理你。”
一听捉拿贺兰上月,刘卫旭更不让了。拓跋翰能从慕容的燕国投奔他,表面看是憎恨代王,其实是揣着别的目的来的。那就是跟他密谋,借机推翻刘卫辰,让他做铁弗统领。也只有他做了铁弗统领,铁弗跟代国才能化解世代宿怨。拓跋翰压根不是恨自己的父王,也不是恨世子,而是解不开跟贺兰王妃那一个心结,是无法面对贺兰王妃。这次去奴真草原,就是跟贺兰上月做最后的了断。
刘卫旭怎么肯让刘卫辰这个时候越过自己属地进入奴真草原呢?几句话不合适,两人干了起来。
兄弟俩都动了狠,一个想将一个置于死地。尤其刘卫辰,除掉哥哥刘卫旭的计划早就有了,只是有对付代国这档子事,才迟迟不去落实,还指望刘卫旭给他守住黄河南呢。可此时为了见贺兰上月,再也顾不上这么多,一心就想快快将刘卫旭挑下马,踏尸而过。刘卫旭哪肯轻易让他挑下,两人刀光剑影,不分高下。一旁的玳琅早已耐不住,见两位主子打了起来,一声令下,身后几万大军就朝刘卫旭的亲军砍了起来。
草原上一片血战。
如果不是玳琅,刘卫辰是讨不到便宜的。论功夫他不在刘卫旭之上,论马术他更是不行。两人战了很久,仍然分不出胜负,刘卫辰体力不支,已在马上气喘吁吁起来。刘卫旭瞅准机会,横刀砍去,眼看刀就要落在刘卫辰脖子上,一直护卫在刘卫辰身边不肯杀得更远的玳琅突然回过身来,左手支棍右手飞镖。刘卫旭只觉得双臂像是重重挨了一击,细一看才知是空中飞来了玳琅的“狼牙棍”。正要收回手中刀,眼前忽然一黑,再睁眼,额上已中了飞镖。
这飞镖,是玳琅跟长孙斤结识并交心后,长孙斤作为礼物回赠给他的。
刘卫旭“哎呀”一声,落下马去。刘卫辰不解恨,上去就要拿刀砍,欲将可恨的哥哥碎尸万段。玳琅拦住他道:“不用大王费力,他活不过半个时辰。”
果然,兵将们还在酣战,草原上驰骋了半世的铁弗王兄刘卫旭,就已中毒咽气了。刘卫旭一死,亲兵立马乱了阵。玳琅趁势追杀,想将亲军一个不留地杀尽。错就错在这里,要是将刘卫旭挑下马后不再恋战,即刻离开,情势或许就不一样了。
就在亲军溃作一团无心再抵抗时,草原上突然响起一声:“替旭王爷报仇雪恨。”这声正是赶来的拓跋翰喊出的。拓跋翰是在准备离开朔州草原时听到刘卫辰带兵赶往奴真草原的,不用想他也知道,刘卫辰此行目的,就在贺兰上月身上。他哪里能容刘卫辰阴谋得逞,大帐里听到刘卫辰提及贺兰两个字,他都怒火中烧,恨不得拧断老贼脖子。贺兰王妃岂是他一个铁弗贼子敢想的?于是掉转马头,火速朝朔州草原赶来,同时命快马通报赫连基,让其从西面包抄,形成夹击。
此刻赫连基带的两万余人马也到了,一听刘卫旭被玳琅所杀,赫连基红了眼,那可是打十三岁上就收留了他的恩将啊。要是没有刘卫旭,他赫连基能有今天?怕是整个赫连家族,都让刘卫辰给灭绝了。
赫连基断喝一声,两万大军潮水般地涌了过来。
已经溃不成军作鸟兽散的亲军一见赫连基和拓跋翰的卫军到来,立时有了主心骨,掉转马头又杀将过来。
草原上马蹄四飞,杀声震天,血流成河。
等贺兰上月和乌图金赶来时,这边战事差不多已息。刘卫辰一看被几面夹击,知道犯了众怒,大劫难逃,让玳琅留在这里应战,自己带着三千精兵先逃了。
贺兰上月令乌图金帮拓跋翰他们对付玳琅,自己带了一干人马朝刘卫辰逃走的方向追去。第二天,乌图金带众赶来,说玳琅部已被彻底打退。贺兰问玳琅抓到没?乌图金摇头。贺兰上月大怒,冲乌图金发火:“没抓到你跑来做甚?”乌图金解释道,玳琅一直在跟翰王子交手,他和部下在忙着平息铁弗另一大将锛若的另一路骑兵。
“锛若呢?”贺兰上月问。
乌图金道:“本将削下他一只耳朵,只可惜没能将他擒获,让贼子跑了。”说着,递过一只耳朵来。贺兰上月看见那血淋淋的污物,扭过头去,心道,能将锛若狠狠教训一通,也算解气。
锛若原是贺兰部将军,是胡广手下。父亲贺兰野干成为部落头领统领贺兰草原后,对锛若也是不薄,加上有胡广将军的面子,父亲野干大王封他西路将军,带兵驻守贺兰西部,以防敕勒人偷袭。一年后锛若居然跟敕勒王眉来眼去,暗中勾结。敕勒王为拉拢锛若,将自己妹妹给他做了妃子。父亲贺兰野干见锛若有反叛之心,一怒之下将其逐出北方草原。锛若翻过阴山,渡过黄河,投靠了刘卫辰,并成为刘卫辰的主力干将。刘卫辰也学敕勒王那样,将妹妹赏给他,并封他为黑䝖将军。这个曾经背叛了父亲野干大人的无耻之人,对铁弗王刘卫辰却忠心耿耿。
贺兰上月感慨一番,让乌图金跟她一道追刘卫辰而去。三天后,他们将逃跑的刘卫辰追进木根山,贺兰上月才叫了停。
回来时,贺兰上月再三命令乌图金,务必找到玳琅,哪怕将铁弗草原再翻一遍,也要将玳琅找出来。
铁弗草原狼藉一片,尸野遍地。贺兰上月跟乌图金一路寻找,却未能觅到玳琅的影子。真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贺兰上月相信玳琅没死,可他能逃到哪里去呢?
贺兰上月寻找玳琅,其实是有目的的。此次从奴真草原突然出兵,贺兰上月不只是为了教训铁弗刘卫辰,捉拿玳琅和玳妃在其之上。
贺兰上月一心想除掉阴险狡诈的长孙斤,但父王什翼犍又念其旧恩,始终下不了决心。这让贺兰上月不得不找出长孙斤谋反的铁的证据。证据摆在面前,相信父王什翼犍会改变想法的。可没有这两个人,长孙斤那些恶事就揭不穿,父王什翼犍还有世子对她的话就不会完全信。
快要走出朔州草原时,贺兰上月听闻,刘卫辰逃跑途中将玳妃杀了。怪玳妃没能将长孙斤的心拴住,又怪长孙斤送来的情报不准,害他损兵折将,差点将自己的命搭上。
好狠的野狼!
贺兰上月骂了一声,心思又回到玳琅身上。莫非他能钻了地眼不成?后来贺兰上月听闻,次王子拓跋翰跟玳琅大战多个回合,砍伤了玳琅左臂。贺兰上月想,玳琅莫不是已让翰王子擒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