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艺术家都有点疯。这种疯癫多少是他们自己创造出来的神话,让艺术创作者的小圈圈与凡夫俗子保持距离。然而在艺术家的世界里,刻意特立独行的人总是很尊重并敬佩那些有勇气真能有点疯的人。
众人对待大提琴手钱宁·詹姆森的态度便是如此——尊重加敬佩,因为毫无疑问,詹姆森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他受到其他乐手照顾,从不虞没工作做,没床睡,没烟抽或没啤酒喝,总有人帮忙处理那些他自己没法顾及的事。何况,他演奏大提琴的技艺确实非凡。
事实上,这一点也给他种下了麻烦。对他而言,那把大提琴,那把庞然、亮泽、丰润的大提琴,就是他的母亲、父亲、妻子、儿女兼情妇,他全心全意深爱着它,热情不曾稍减。
詹姆森是个寡言的小个子,头发日见稀疏,又大又重的眼镜遮住一双目光温和的近视眼。他和他的琴几乎形影不离,走到哪都背在背上,轻松自然像印第安妇女背着婴孩,但以他那瘦小孱弱的模样,这个婴孩可是太大了点。
大家管这琴叫劳拉。劳拉是全世界最美的低音大提琴,有着丰乳肥臀的女子身形,让人想起某些原始文化的大地母神雕像,流露最灿烂、最根本的女性特质,无需头或手脚那些不相干的细节。
琴身是红木,原就是温暖的栗色,加上詹姆森经常一连好几个小时擦拭打磨,更显出深沉润泽的光亮。巡回演出时,巴士上大家都忙着喝酒,吵架,赌博,只有他静静坐着,从黑色琴盒中取出劳拉,打开包裹着她的布,手势颤抖充满感情。然后他拿出一条专用的柔软丝帕开始擦拭打磨,脸上带着没来由的微笑,近视眼眨呀眨,像只快乐的猫。
乐团里的人向来把这琴当作女士看待,在咖啡馆里也开玩笑地请她一杯咖啡或茶。后来玩笑成了习惯,大家总是多点一杯饮料搁在她面前,没人会去动它,直到他们离开,冷掉的饮料仍原封不动放在桌上。
詹姆森上咖啡馆总是带着劳拉,但绝不带她去大众酒吧,因为她毕竟是位女士。要找詹姆森喝酒就得约在沙龙【1】,还要买杯菠萝汁请劳拉,不过如果场合特殊,她有时也肯破例喝杯雪利酒,比方圣诞节、某人过生日,或者谁的太太生了孩子。
但若有人对劳拉太献殷勤,詹姆森是会吃醋的。要是哪个男人态度太轻佻,比方随手拍打她的琴盒或者乱开玩笑,他会恨恨瞪向对方。
詹姆森只动手打过一次人,那次是个神经大条的钢琴手喝醉了,当着他的面开劳拉的黄腔,结果詹姆森打断了对方的鼻梁。因此大家从不在詹姆森面前开劳拉玩笑。
但在巡回演出途中,清纯无知的年轻乐手若不巧跟詹姆森分配到同一间房,总是会窘得无以复加,因此詹姆森和劳拉通常单独住一间房。小喇叭手杰夫·克拉克常背着詹姆森说他是名副其实跟艺术结了婚,还说改天大伙儿应该找家饭店替小两口订个蜜月套房。
但克拉克为詹姆森安排了一份好差事,在他那名为“西区切分音”的传统爵士乐团。尽管名称有点严肃,团员表演时可是穿戴着灰色高礼帽与燕尾服,而他们稀释版本的“西区蓝调”(加上新配的歌声)还曾打进过排行榜前二十名。
他们戴起灰色高礼帽非常滑稽难看,尤其是詹姆森。但乐团还是挺赚钱的。
然而要赚钱,就得日复一日搭着绿线巴士改装的游览车全国四处赶场,每个地方都只待一晚;要赚钱,就得在谷物市集、市镇公所、酒吧里油腻腻的场地表演。随之而来的是永远累到骨子里的倦意,还有永远不缺的现金和名气,全团都爱死了这种生活,满心疯狂欢欣。
“传统爵士乐不会一直这么红下去,所以咱们要及时行乐!”单簧管手连恩·尼尔森说。
他性好渔色得无可救药,他所谓享受传统爵士乐此时的荣景,就是在乡下俱乐部勾引来听他们演奏的追星少女,把她们带到旅馆房间干一场。他爱死了名利双收的生活。其他人虽没他这么夸张,但也都乐在其中。
当然,只有詹姆森例外,他根本没注意到传统爵士乐正当红,人家叫他演奏什么他就演奏什么。只要拉出的琴音不至于让劳拉生气,他其实并不在乎拉什么曲子。
十一月某个夜晚,他们预定在东盎格利亚【2】纷岚荒野的一个小镇演奏。下午天就黑了,雾气填满沟渠,盖住剪去树梢的柳树。乐团巴士沿着一条笔直的路往前开,一路不曾转弯也毫无坡度,终于来到要演出的爵士俱乐部。众人下车,黑暗像被雨淋湿的毛毯披覆在他们肩上。
“他们知道我们要来吗?”鼓手戴夫·简宁斯不安地说。酒馆里毫无灯光。
关闭的大门上钉着一张卷了边的海报,广告他们要来演出的消息,但纷岚荒野的连绵多雨使海报纸变得又湿又软,几乎看不清上面写着:“周五夜晚尽情欢乐——欢乐、精彩、畅销又快活的‘西区切分音’来此表演”。
“唔,只是还没到酒馆开门的时间。”连恩·尼尔森安慰道。
“这才更糟啊。”简宁斯嘟囔。
“他们当然知道我们要来。”杰夫笃定地说。“这家俱乐部好几个月前就跟我们预约了,早在我们出唱片之前。所以我们才会接受,跑来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表演,不是吗,赛门?”
乐团经理赛门·普莱斯是犹太人,曾是失意的高音萨克斯风手,跟着团员四处巡回,怀念自己以前当乐手的日子。此时赛门瞪着酒馆,眼神明亮而恐惧。
“我不喜欢这里,”他说着打了个寒噤,“空气里有种不对劲的感觉。”
“妈的湿气太重了啦。”尼尔森咕哝着。“我敢说这里的妞脚上都长了蹼。”
“别来神秘东方那一套了。”杰夫冲赛门说。
赛门只顾猛摇头,打寒噤,尽管他身穿又长又大的开司米羊毛大衣,大片衣领还高高竖起。他总是打扮得像舞台上的犹太人,把自己的种族当成道具,装出一口浓重的意第绪口音,尽管他家族在曼彻斯特落地生根将近一百五十年,早已是当地资产阶级的中坚分子。
但此时酒馆老板出现了,负责打理俱乐部的两个中学六年级男孩也来了,众人置身在啤酒、闲谈、暖意和笑声中。詹姆森非常担心湿气会伤到劳拉,让她琴身变弯,琴弦生锈;为了劳拉健康着想,詹姆森容许其中一个男孩——大伙儿叫他“少年戴维”——请她喝杯兰姆酒加柳橙汁。少年戴维一头雾水,尼尔森和简宁斯悄悄把他拉到角落解释了一番。
但赛门尖细敏感的鼻子几乎在颤动,闻出潮湿空气中有些不对劲,有麻烦。东盎格利亚的空气对他的肺不好。少年戴维正在说明他们的俱乐部。
“说实在的,这儿的顾客有点老派,不过也有人特地远道而来——甚至有念艺术的学生,一些时髦年轻人,还有穿皮夹克、骑摩托车的客人大老远跑来。但是本地观众嘛,唔,他们还在留鬓角,穿天鹅绒衣领的外套哪!”
乐手哄笑表示难以置信,男孩立刻不好意思起来,买了更多酒请大家喝,掩饰自己的困窘。今晚团员就在酒馆过夜,这地方虽然外表不起眼,但确实有些客房可住。赛门悄悄离开吧台,去房里摸摸床单,是潮的。他的喉咙立刻感同身受地痒了起来。
詹姆森也背着劳拉悄悄离开,来到后面供演奏、跳舞的房间,打开琴身的包布,在寒冷中抱着它坐下,用丝帕抚拭。这场地等待着俱乐部开门,线条寒酸的椅子静静等着,供乐手演奏的小小舞台也等着。
但夜色中有种强烈的不安,乐手们也感觉到了,于是他们的笑声带有叛逆意味,试着用欢笑吓走不安。可是徒劳无功。年轻的东道主也感染了这股沮丧沉默,最后大家只是呆坐在那里喝酒,因为没别的事可做。但詹姆森很高兴,只有他一个人高兴,远离众人独坐,有劳拉倚在他双膝间。
团员逐渐聚集在狭小舞台上,第一批客人也来了,闲站着喝第一杯苦啤酒【3】。乐声响起,客人被动地等在一旁,等哪一对外向的男女率先开舞。
这些早到的客人是很容易辨识的类型,男生穿着浅色宽松毛衣,v型领口随意塞着草履虫花纹丝巾,女生的打扮则仿照“垮掉的一代”,穿着黑色或网纹细密的长袜,宽松洋装滚了一层又一层荷叶边。这些是本地医生、教士、教师、退役军人的子女,大概就快要从学校毕业,习惯穿粗绒呢外套,开老旧的车,常喜欢收集画有古董车的陶瓷小烟灰缸。
就在第一段演奏快要告一段落时,一个打褶短裙配黑袜的女生和一个穿斜纹骑兵裤的男生壮起胆子,吃吃笑着下场跳舞,他们的模样是那么羞怯扭捏,乐手们不禁互相眨眼偷笑。人渐渐愈来愈多,有附近镇上的艺术学生,对蹩脚模仿他们的小资产阶级嗤之以鼻;有一群头发剪得短短的现代派,也是远道而来。现代派那群人鼻子又挺又尖,身穿意大利西装,女伴则打扮得仔细正式,一张张风格化的脸孔,脸颊和嘴唇苍白,眼睛画得鲜明,一丝不乱的头发用发胶喷得硬邦邦。
现代派那群人揶揄赛门,赛门待在收门票的桌子旁,因为那两个负责的男孩太年轻了,他替他们担心。现代派那群人开团员灰礼帽和条纹长裤的玩笑,对“西区蓝调”抱着优越施恩的态度,事实上他们对整个传统爵士乐都抱着这种态度,言下之意是,他们今晚来这里只因为恰好没别的事可做。赛门带着职业性的温暖微笑,不知自己敢不敢溜到别处给喉咙喷点药。
但他的眼睛猜疑地眯了起来,因为透过敞开的门看见一群年轻人在酒馆外停摩托车。他们脱下安全帽放在车下,白色安全帽微微发亮,像蘑菇或刚生的蛋。然后那些小伙子走过来,塑料夹克吱嘎作响,赛门亲自帮他们脱下夹克,不安地看着他们在吧台旁争抢棕麦酒。
“哪,比起你那些现代派朋友,他们会惹的麻烦可少多了。”少年戴维告诉他。赛门叹口气。
“你大概不会刚好有颗阿司匹林什么的吧——还有,如果可能的话,哪里可以弄杯热牛奶?”
俱乐部里,浓重的烟雾使本已够暗的灯光更加微弱,室内呈现半黑暗状态。手腿挥动,啤酒四洒,震天价响的音乐简直像一堵实质可触的墙。“西区切分音”又将完成一场成功的表演。
但穿皮夹克那些人没有融入欢闹的群众,自顾自占了一个角落,也不跳舞,只拿着啤酒站在那里笑。
乐手们演奏,流汗,趁空喝口苦啤酒提神,解开丝质背心和黑领结,擦擦被高礼帽勒出红痕的额头。又是一场一如往常的表演。
直到一个穿紧窄贴身橄榄绿洋装的瘦女生跳舞时撞到身后一个穿皮夹克的,皮夹克的啤酒全泼在她屁股上。她气冲冲转过身,皮夹克满腔讽刺地道歉,她更生气了,向穿短外套的时髦男伴抱怨,皮夹克们则站在那里一脸鄙夷。
“你不打算跟这位小姐道歉是吧,老兄?”女生的舞伴在音乐声中大喊。
皮夹克们包围过来,像出了鞘的弹簧刀。一张张垮着下巴的苍白脸孔看来全一样,全都同时咧嘴而笑。
“就算我不特别想道歉,又怎样?我的啤酒可也全浪费了啊。”
一群意大利小伙子抛下女伴,聚在橄榄绿女生男伴的身后表示声援。事情就这样开始了。争执愈来愈激烈,双方大动干戈,变成一团吵嚷、喊叫、扭打,暗蒙蒙室内满是挥舞的拳脚和摔碎的酒瓶。一只酒瓶砸破了室内唯一的、漆成红色的电灯泡,四周陷入令人惊恐的黑暗。混乱中,两个皮夹克朝乐手发动攻击,后者正惊叫着点燃小小火柴,想稍微看清战况。
“我们都打进排行榜前二十名了,居然还会碰上这种事!”赛门惊得喘不过气。
保守党青年匆匆冲过,赶去保护受惊的苏珊、布兰达和珍妮弗们,艺术学生则安然挤在门边吃吃笑。穿紧身裙的泰迪飞女【4】不再一副无动于衷模样,伐齐丽【5】一般涌入战局为战士加油打气,神色激奋的脸孔在吧台传来的微弱光线中忽隐忽现。
此时乐手们抛开了礼帽、乐器和中立态度。赛门看见连恩·尼尔森——在间歇光线中显得跳动不稳,像早期电影里的人物——跳下舞台,抓住一个意大利青年完美无瑕的窄衣领拼命摇晃个不停,直到对方张开嘴嚎叫起来。
“以前从没发生过这种事!”少年戴维急疯了,拼命道歉。四处都是摔砸破裂声,酒馆老板也出现了,浑身发抖。赛门把他带到沙龙,拿出自己的苏格兰威士忌给他压惊。
“跟以前挺像的,在我们成名之前。”尼尔森边喘气边护卫麦克风。
但一切很快就结束了,有人喊了句警察,满屋人立刻跑得一个不剩,像浴缸拔了塞子水迅速流光,只剩下乐手们沉重的喘息、小小的胜利呼声和叹气。
“我会笨到打电话报警吗?”赛门问了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大家都笑了,一起喝杯酒。
“对了,”一会儿有人说,“有没有人看见詹姆森?”
“灯光熄灭之后就没看到了。”
“哎呀,有什么关系?我要上床睡觉了。”赛门说。“我快要重感冒了,我感觉得出来。虽说上床睡觉也没多大好处,床单全都湿答答……”
然后他们就全把詹姆森抛到脑后,直到过了很久,众人一一回房,只剩杰夫和尼尔森还在楼下。两人喝得挺开心,决定去看看俱乐部场地的损害如何,于是从酒吧拿了个灯泡,装在原来红色灯泡的位置,眼前立刻出现满地碎玻璃、破椅子和一摊摊渗进地板的棕色啤酒。
杰夫陡然为之一醒,爬上舞台不安地翻看剩余的乐器。鼓和配件都奇迹似的没有损伤——他叹了口气——舞台上似乎没有东西受损。然后他发现一件可怕的事。在詹姆森和劳拉的位置,只剩下地板上一堆栗色木柴。
“哦,天哪。”他说。尼尔森被他的语调吓了一跳,抬起头来:“詹姆森,我们该怎么告诉詹姆森?他的琴……”
他们站在那里看着劳拉残缺可悲的尸体,两人都感到被一根冰冷手指摸过,是惊异、惧怕和带着迷信的悲伤。突然间,不进大众酒吧的女士只剩下一堆不成形状的碎片。
“不晓得他知不知道?”尼尔森小声说。此时此刻大声说话似乎不应该。
“闹起来之后我就没再看到他。”
“就算他真的知道了,呃,在这种时候也该有人陪陪他,几个朋友跟他做伴……”
“也许他上楼回房了。”
他们问了酒馆老板,得知詹姆森房间在高高的阁楼,像个老旧的兔子窝。杰夫和尼尔森爬上一道又一道台阶,纷岚荒野的雾气渗进酒馆,模糊了他们的视线。此时夜已非常深,而且很冷,一种寒冽入骨的湿冷。然后所有灯光突然毫无预警地熄灭,尼尔森吓得紧抓住杰夫。
“连恩,没事啦,别紧张。一定是保险丝烧断之类的,不然就是线路有问题——这么老的房子,线路也老掉牙了。”
但他自己也吓坏了。两人都感觉有某种陌异的、几乎实质可触的东西在黑暗中,在脸颊上雾气的濡湿亲吻里。
“点个火吧,杰夫,快。”
杰夫点亮打火机,微小火焰却只更显出周遭的黑暗有多深沉。他们来到阶梯顶端的平台。
“到了。”
推开门,杰夫举起打火机。两人先是看见一把椅子翻倒在地,然后是廉价塔夫绸床单上打开的空琴盒,怎么看怎么像棺材。但劳拉不会躺在里面,尽管那正是她的。
在静止的一圈火光中,有双脚,轻轻地,前后晃动着,晃动着……杰夫高高举起打火机,他们终于看见詹姆森整个人,吊在已经不用的瓦斯管上,温和的脸孔已扭曲发黑。缠绕他脖子的是一条鲜艳丝帕,就是他多年来用来磨拭低音大提琴的那条。下方地板上有东西闪着光——是他的眼镜,掉落摔破了。
一股潮湿的风吹进开启的窗,立刻吞没打火机的火焰,只剩湮灭一切的黑暗,黑暗中别无声响,只有那缓缓的吱、嘎、吱。只有两个男子紧紧抓着对方的手,像害怕的小孩。
同一阵风从没装好的窗框缝隙钻进楼下一个房间,让赛门·普莱斯喉咙发痒,于是他咳嗽,在睡梦里不甚安稳地动了动身子。
【1】老式英国酒馆多分为大众酒吧(public bar)及沙龙(saloon)两种(有些酒馆则两者皆含,分为两区),前者摆设较简陋,消费较低廉,较为龙蛇杂处;后者较注重装潢、消费较高,较为隐密安静。传统上,出入这两类顾客群的阶级身份通常壁垒分明。
【2】英格兰中部以东一带,范围约等于今诺福克与苏福克二郡。
【3】一种英国啤酒,因加入较多啤酒花,味道略苦,故名。
【4】teddy boy/girl是英国五六十年代的一种次文化衣着风格,与早期摇滚乐相关,被视为倾向暴力的不良少年。
【5】valkyrie,北欧神话中主神odin的侍女,负责迎接战士死后英灵进入天国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