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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舟纪 §染血之室

我还记得,那一夜我躺在卧铺无法成眠,充满温柔甘美的极度兴奋,热烘烘的脸颊紧贴一尘不染的亚麻枕头套,狂跳的心像在模仿引擎那些巨大活塞,不停推动着这列火车穿过夜色,离开巴黎,离开少女时代,离开我母亲那封闭又安静的白色公寓,前往无从猜测的婚姻国度。

我也还记得,当时我温柔地想象着,此时此刻母亲一定在那间我永远离开的窄小卧房里缓缓走动,折叠收起所有我留下的小东西,那些我随手乱扔的再也不需要的衣衫,那些我行李箱里容不下的乐谱,那些被我丢弃的演奏会节目单。她会依恋地看看这条断了的缎带,看看那张褪色的照片,怀着女人在自己女儿出嫁当天那种半喜半忧的心情。在新嫁娘的高昂情绪中,我也感到一种失落的疼痛,仿佛当他将金戒指套在我手上、我变成他妻子的同时,某种意义上我也不再是母亲的女儿了。

你确定吗,店里送来那巨大纸盒时她问我;盒里装的是他买给我的新娘礼服,用绉纹纸包好打着红缎带,像圣诞节收到的蜜渍水果礼物。你确定你爱他吗?他也买了件新礼服给她,黑丝料,暗暗泛着一层水上浮油般的七彩光泽;从她身为富有茶园主的女儿,在中南半岛度过多彩多姿的少女时代之后,就不曾再穿过如此精致的衣裳。我那轮廓如鹰、桀骜不驯的母亲:除了我以外,音乐学院还有哪个学生有这么不得了的母亲,曾面不改色斥退一船中国海盗,在瘟疫期间照顾一整村人,亲手射杀一头吃人老虎,而且经历这一切冒险的时候比我现在还年轻?

“你确定你爱他吗?”

“我确定我想嫁给他。”我说。

然后就不再说别的了。她叹气,仿佛不太情愿将盘踞我们寒酸餐桌已久的贫穷鬼魂终于驱走。因为我母亲当年是心甘情愿、惊世骇俗、叛逆不羁地为爱变成乞丐,然后有那么一天,她那英勇的军人再也没从战场归来,只留给妻女永远流不干的眼泪,一只装满勋章的雪茄盒,还有那把古董佩枪。在艰苦生活中,我母亲的行事变得更堂而皇之地不同常人,手提网袋里总装着那把左轮,以防——我老是笑她——从杂货店回家途中碰上拦路贼。

拉下的百叶窗外不时一阵光芒四射的骤亮,仿佛铁路公司为了欢迎新娘,将我们一路经过的每个车站点得灯火通明。我的丝绸连身睡衣刚从包装纸里取出,滑过套上我青春少女的尖翘乳房和肩膀,柔顺得像一袭重水,在我不安翻转于狭窄卧榻上的此刻挑逗抚摸着我,大胆逾矩、意有所指地在我双腿间挪蹭。他的吻,他的吻里有舌头,有牙齿,还有微刺的胡须,暗示过我——细腻委婉一如这件他送我的睡衣——我们淫逸的新婚之夜将会延后至我们回到他那张祖传的大床,回到那座此刻仍位于我想象范围之外、受大海侵蚀的高塔……那魔幻之地,泡沫城墙的童话城堡,他出生的传说之家。有一天,我或许会为那个家生下一个继承人。我们的目的地,我的命运。

在火车咆哮的切分音中,我可以听见他平稳的呼吸。我和丈夫之间只隔着一道门,现在那门也开着,我只要支起上身,就能看见他那头深色狮鬃般的发。我闻到淡淡一抹皮革与香料的丰厚雄性气味,他身上总是有这味道,在他追求我的期间,也只有这味道能透露线索,告诉我他走进了我母亲的起居室,因为尽管他身材魁梧,步履却轻悄得仿佛鞋底是天鹅绒,仿佛他踩踏之处地毯全变成雪。

他总喜欢趁我在钢琴旁独处出神的时候给我意外惊喜。他会要人别通报他来了,自己无声无息打开门,轻悄悄走近我身边,带着一束温室鲜花或一盒栗子糖,把礼物放在琴键上,双手掩住正沉迷于德彪西前奏曲的我的眼睛。但那香料皮革的香味总是泄露他的踪迹,我只有第一次被他吓一跳,之后就总得假装惊讶,以免他失望。

他比我年纪大,大很多,那头深色狮鬃掺杂了几绺银白。但人生经历却没有在他奇特、沉重,几乎如同蜡像的脸上留下皱纹,反而像是将那张脸洗刷得平坦光滑,犹如海滩上的石头被一波接一波浪潮冲去棱角。有时候,当他听我弹琴,厚重眼皮低垂遮住那双毫无光亮得总令我不安的眼睛,那张静止的脸看起来就像面具,仿佛他真正的脸,真正反映他在这世界上,在认识我之前,甚至在我出生之前度过的生活——仿佛那张脸藏在这副面具下。或者藏在另一个地方。仿佛他用以生活许久的那张脸被放在一旁,换上一张没有岁月痕迹的脸来匹配我的青春。

到了另一个地方,也许我会看见素面的他。另一个地方。但是,哪里呢?

也许是,这列火车如今带我们前往的那座城堡,他出生的那座宏伟城堡。

就连他向我求婚,我说“好”的时候,他脸上那厚重肉感的沉着也不曾变化。我知道拿花比喻男人很怪,但有时我觉得他像百合。是的,百合。那种有知觉的植物,那种奇异不祥的平静,眼镜蛇探头般的葬礼百合,卷成白色花蕾的肉质厚实,触感有如上等羊皮纸。我答应嫁给他时,他脸上肌肉毫无动弹,只是发出一声抑哑的长叹。我心想:噢!他一定好想要我!仿佛他沉重得无法想象的欲望是一种我承受不起的力量,不是因为那欲望暴力,而是因为它本身充满重力。

求婚时他已准备好戒指,装在内衬猩红天鹅绒的皮盒里,是一颗大如鸽蛋的火蛋白石,镶在一圈花纹繁复的暗金古董戒上。我往日的保姆仍与我和母亲同住,她斜眼看这只戒指,说:蛋白石会招厄运。但这枚蛋白石是他母亲戴过的戒指,之前是他祖母,再之前是祖母的母亲,最早由梅第齐的凯瑟琳【1】送给某位祖先……不知从多久前开始,每个嫁进他家城堡的新娘就都戴过这戒指。那他是不是也曾把这戒指送给其他太太,然后又要回来?老保姆无礼地问;但她其实很势利,只是想鸡蛋里挑骨头,掩饰她对我飞上枝头做凤凰——她的小侯爵夫人——不敢置信的欣喜心情。但她这问题碰到了我的痛处,我耸耸肩,小家子气地转身背对她。我不想被人提醒他在我之前爱过其他女人,但在夜深人静、自信心薄弱不堪的时刻,这件事常在我脑海缠扰不去。

我才十七岁,对世事一无所知;我的侯爵已经结过婚,而且不止一次。我一直有点想不通,经过那些妻子之后他怎会选上我。可不是,他不是应该还在为前一任妻子服丧吗?啧,啧,我的老保姆说。就连我母亲都有点犹豫,不太想让一个新近丧妻没多久的男人把她女儿这么匆匆带走。我认识他时,前任夫人才刚死三个月,是位罗马尼亚女伯爵,引领时尚的仕女,在他布列塔尼的家宅翻船发生意外,尸体始终没找到。我在老保姆收在床下一口箱子里的过期社交名流杂志上找到她的照片,鼻嘴尖尖像只漂亮、伶俐、淘气的猴子,充满强烈诡异的魅力,是一种深沉、明亮、野性却又世故的动物,原生栖息在某处陈设豪华、精心布置的室内丛林,那儿充满盆栽棕榈树和呱呱叫的温驯鹦哥。

在她之前呢?那张脸就是大家都看得到的了,每个人都画过她,但我最喜欢的是雷登【2】那幅版画,《走在夜色边缘的晚星》。看着她谜样优雅的瘦削体态,你绝对想不到她原先只是蒙马特一间咖啡馆的女侍,直到普维·夏凡看到她,要她宽衣解带,让他的画笔描绘她的平坦乳房和纤长大腿。然而苦艾酒毁了她,至少人家是这么说的。

他的第一任夫人呢?那位风华绝代的歌剧女伶,我听过她唱伊索妲。我是个音乐天分早熟的小孩,父母曾带我去听歌剧作为生日礼物,那是我的第一场歌剧,便是她唱的伊索妲。舞台上的她燃烧着多么白炽的激情!让人感觉得出她会盛年早逝。我们的座位很高,高得快与天际众神同坐,但她的光芒仍让我目为之眩。当时父亲仍在世(哦,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最后一幕他握住我黏黏的小手安慰我,但我耳中只听到她辉煌灿烂的歌声。

仅是在我出生到现在的短短时间之内,他便结过三次婚,娶过三美神【3】,而现在,仿佛为了显示他的品位很有弹性,他邀我加入那群美女的行列,我这个穷寡妇的女儿,不久前才开始自由披散的鼠色头发还留着扎麻花辫的弯弯痕迹,腰臀瘦削,弹钢琴的手指不安又紧张。

他富可敌国。我们婚礼——在市政厅简单公证,因为他那位女伯爵才去世不久——前一夜,出于某种奇妙的巧合,他带我和母亲去看《崔斯坦》。你知道吗,听到《爱之死》那段时我的心澎湃疼痛不已,我想我一定是真的爱他。是的,我爱他。在他怀里,我是众人注目的焦点。在剧院门厅,窃窃私语的众人如红海般分开让我们走过。他的碰触使我肌肤酥麻。

从我第一次听到那充满死亡激情的旋律到现在,前后境遇真是天壤之别!这回我们坐在包厢的红天鹅绒扶手椅上,中场休息时一名戴着编辫假发的下人送上银冰桶里的香槟。泡沫涌出玻璃杯弄湿了我的手,我想道:我的福杯满溢【4】。而且我身上穿的是一袭波瓦雷【5】洋装。他说服我那不情愿的母亲让他为我置办嫁妆——否则我能穿什么嫁给他呢?补了又补的内衣,褪色的条纹布,哔叽布裙,别人淘汰的二手衣。因此,去听歌剧那晚,我穿的是一身轻飘飘白色细薄平纹棉胚布,胸线下横系一条银带。每个人都盯着我看,也盯着他的结婚礼物看。

他的结婚礼物紧扣在我颈间,一条两英寸宽的红宝石项链,像一道价值连城的割喉伤口。

法国大革命的恐怖时期过后,督政府早期,逃过断头台的贵族阶级流行一种反讽的装饰品,在脖子上原先可能遭刀锋砍断的位置系着红缎带,像伤口的记忆。他祖母很喜欢这个主意,便命人以红宝石串成她的缎带,多么奢华的叛逆!即使现在,歌剧院那一夜仍历历在目……白洋装、穿白洋装的纤弱少女,以及环绕少女喉头的猩红闪亮宝石,色彩夺目犹如鲜血。

我看见他在镀金镜子中注视我,评估的眼神像行家检视马匹,甚至像家庭主妇检视市场肉摊上的货色。先前我从不曾见过——或者说从不曾承认——他那种眼神,那种纯粹肉欲的贪婪,透过架在左眼的单片眼镜显得更加奇异。看见他以欲望的眼神看我,我低头转眼瞥向别处,但同时也瞥见镜中的自己;突然间,我看见了他眼中我的模样,苍白的脸,细钢弦般紧绷的颈部肌肉。从小至今这段天真而封闭的生活中,这是我第一次感觉自己内在有种堕落的潜能,令我为之屏息。

翌日我们便成婚了。

火车减速,一阵抖动后停住。灯光;金属哐当声;一个声音喊出某个再也不会经过的未知车站的名字;沉寂夜色;他呼吸的节奏,如今我将一辈子与之共枕而眠的节奏。但我睡不着。我悄悄坐起,稍稍掀起百叶窗,缩身凑在被我的呼吸染上一层雾的冰冷窗边,凝视窗外的黑暗月台,望向一方方家居灯光,灯光里有温暖,有陪伴,有腊肠在炉子上的平底锅里滋滋作响准备当站长的晚餐,他的孩子都上床睡着了,在装有油漆窗扇的砖屋里……日常生活的所有一切。而我,结下这桩惊人婚姻之际,便已将自己放逐远离了那一切。

进入婚姻,进入放逐;我感觉得出来,我知道——从今以后,我将永远寂寞。但这都包含在那枚已变得熟悉的火蛋白石的重量里,它闪闪发亮有如吉卜赛人的水晶球,我弹琴时总不由自主直盯着它看。这只戒指,那条红宝石的染血绷带,满柜波瓦罗和渥斯【6】的衣裳,他身上俄罗斯皮革的味道——这一切全将我诱惑得如此彻底,使我对离开原先那切片面包和妈妈的世界毫无一丝悔憾。此刻那世界仿佛由线拉着朝后退去,就像小孩的玩具,同时火车又开始轰然加速,仿佛满心愉悦期待要把我带向远方。

拂晓的最早几道灰白此刻出现在天空,半晦半明的奇诡光线透进车厢。他的呼吸声听来没有改变,但我因兴奋而特别敏锐的感官告诉我他已经醒了,正在看我。他是个高大的男人,庞然的男人,暗黑双眼毫无动静,一如绘在古埃及石棺上的人像眼睛,牢牢盯着我。在如此沉默中被如此观看,我感觉胃一阵紧缩。一根火柴亮起,他正点燃一支粗如婴儿手臂的“罗密欧与朱丽叶”雪茄。

“快到了。”他说,声音如敲钟洪亮回荡。在那火柴亮光的短短几秒间我感到一股尖锐惧怕的不祥预感,看见他又白又宽的脸仿佛脱离身体飘浮在床单之上,被火光由下映照,像个丑怪的嘉年华会人头。然后火柴熄了,雪茄烟头亮起,车厢充满熟悉的香气,让我想起父亲,想起小时候他常用哈瓦那【7】的温暖浊闷空气拥抱我,后来他亲亲我离家远去,死在异地。

丈夫扶我走下火车的高高阶梯,我一下车便闻到海洋那胞衣般的咸味。时值十一月,饱受大西洋狂风侵袭的树木一片光秃,火车停靠的此地偏僻无人,只有一身皮衣的司机乖乖等在一辆晶亮黑色汽车旁。天气很冷,我将身上的毛皮大衣拉得更紧,这黑白宽条相间的大衣是白鼬加黑貂皮,我的头在衣领衬托下仿佛野花的花萼。(我发誓,认识他之前我从不虚荣。)钟声当当响起,蓄势待发的火车奔驰而去,留下我们在这偏僻无人、只有我和他下车的临时停靠处。噢,多令人惊异啊:那强而有力的蒸汽钢铁竟只为了他的方便而暂停。全法国最富有的人。

“夫人。”

司机瞄向我。他是否正令人不快地在拿我跟女伯爵、艺术家模特儿、歌剧明星比较?我躲在那身毛皮里,仿佛它是一组柔软的护盾。丈夫喜欢我把蛋白石戒指戴在小羊皮手套外,这是种戏剧化的招摇做法——但那态度讽刺的司机一瞥见闪闪发亮的它便露出微笑,仿佛这确切证明了我是他主人的妻子。我们朝逐渐展开的黎明驶去,晨光将一半天空染上一道道冬季花束的色彩,玫瑰的粉红与虎斑百合的橘,仿佛丈夫为我向花店订了这片天空。白昼在我四周逐渐亮起,像个清凉的梦。

大海,沙滩,融入大海的天空——一幅朦胧粉彩的风景,看似总在融化边缘。这幅风景充满德彪西式的潮解和谐,那些我为他弹过的练习曲,初识他那天下午我在公主的沙龙里弹奏的幻想曲。那时我是茶杯和小蛋糕之间的孤女,上流人士出于慈善之心雇我去提供帮助消化的音乐。

然后,啊!他的城堡。童话故事般的孤寂场景,雾蓝色的塔楼,庭园,尖栅大门,那座城堡兀立在大海怀抱中,哀啼的海鸟绕着阁楼飞,窗户开向逐渐退去的紫绿色海洋,通往陆地的路径一天中有半天被潮水淹没阻绝……那座城堡不属于陆地也不属于海水,是两栖的神秘之地,违反了土地与浪潮的物质性,像忧愁的人鱼停栖在岩石上等待,无尽等待,多年前溺毙于远方的情人。那地方真美,像个忧伤的海上女妖!

正是清晨退潮时分,堤道立在海面之上。车子转上潮湿的卵石堤道,两旁是海水缓流,他握住我戴着那枚淫欲妖魅戒指的手,轻轻压按我的手指,以无比温柔亲吻我的掌心。他的脸仍如我向来看到的那样,静止如冻结厚冰的池水,但在黑色胡须之间看来总赤裸得奇怪的红唇此时则微微弯扬。他微笑了,他在欢迎新娘回家。

每间房、每条走廊都回响着窸窣潮声,所有的天花板,以及排满穿戴阶级分明华服的黑眼白脸祖先画像的墙壁,都映着流动不歇的条纹波光。而我就是这座暧暧含光、喃喃细语的城堡的女主人,就是我,就是那个靠母亲变卖所有首饰,包括婚戒,才付得起音乐学院学费的小女学生。

首先是一场难熬的小考验,我要首度跟管家见面,是她掌管这架精密的机器,这艘下了锚的城堡大船,使之运作畅通无碍,不管站在船桥上的人是谁。我忖道,我在这里不会有多少权威可言的!她有张平淡、苍白、无动于衷的不讨喜脸孔,头上戴着这地区常见的白色亚麻巾,浆洗得一尘不染无懈可击。她对我打招呼的态度有礼但无心,令我心头一凉;原先我做着白日梦,斗胆把自己的地位想得太有权力……一度还曾考虑,要如何以我那尽管不能干,但家常使人安心的亲爱老保姆取代她。想得太美了!他告诉我,这管家等于是他的养母,对他的家族绝对效忠,尽心尽力,“跟我一样都是这个家的一分子,亲爱的。”此时她的薄唇对我露出淡淡的骄傲微笑。只要她是他的盟友,就也是我的盟友。我必须满足于这种安排。

但在这里,要满足其实很容易。他拨出塔楼一整间房让我独自拥有,在那里我可以凝望窗外大西洋翻腾的浪涛,想象自己是大海女王。音乐室里有一架贝克斯坦钢琴供我弹奏,墙上挂着另一份新婚礼物——早期法兰德斯原始画风,画的是圣瑟希莉亚弹奏天堂之琴。这位圣女双颊丰润气色不佳,一头棕色鬈发,有种端庄魅力,正是我可能也会希望自己变成的样子。我心头一暖,感受到先前不曾发现的他的体贴爱意。然后他带我走上一道精致的螺旋台阶,来到卧房;管家悄悄退下之前用她的不列塔尼母语对他讲了句什么,引得他轻声窃笑,我敢说一定是对新婚夫妇的淫秽祝福。我听不懂,而面带微笑的他不肯翻译。

房中就是那张祖传的气派婚床,仅床本身就几乎跟我的娘家卧房一样大。床架表层是乌木、朱漆和金叶,雕刻着滴水嘴怪兽,白纱帐在微微海风中飘动。我们的床。四周有好多镜子!墙上都是镜子,镶着饰有缠枝花纹的华贵金框,映照出我有生以来所见最多的白百合。他让人在房里摆满了百合,以迎接新娘,年轻的新娘。年轻的新娘变成我在镜中看见的无数个女孩,全都一模一样,一身入时的海军蓝定做服饰,专供出门或者散步时穿着,夫人。毛皮大衣已被女仆接了过去。从今以后,什么事情都有女仆接手。

“你看,”他说着朝那些打扮高雅的女孩一比,“我娶了一整个后宫的妻妾!”

我发现自己在发抖,呼吸急促,无法迎视他的眼神,只能转开头,因为骄傲也因为害羞。我看见十二个丈夫在十二面镜子里向我靠近,慢慢地、有条不紊地、逗人遐思地解开我外套的纽扣,将它脱下。够了!不,还要!裙子也脱掉了,接着是杏色亚麻衬衫,这衬衫比我第一次行圣餐礼穿的礼服还贵。屋外冷冷太阳下的波光在他的单片眼镜上闪烁,他的动作在我感觉起来似乎刻意粗鄙不文。热血又涌上我的脸,始终没退去。

然而,你知道,我也猜到情况会是这样——一番正式的新娘脱衣典礼,来自妓院的仪式。尽管我的生活向来备受呵护,但就算在那个端庄的波西米亚世界,怎么可能不曾听说过他那个世界的若干暗示?

他剥去我的衣服,身为美食家的他仿佛正在剥去朝鲜蓟的叶子——但别想象什么精致佳肴,这朝鲜蓟对这食客来说并没有什么稀罕,他也还没急着想吃,而是以百无聊赖的胃口对寻常菜色下手。最后只剩下我鲜红搏动的核心,我看见镜中活脱是一幅罗普斯【8】的蚀刻画,那是在我们订婚后得以独处时他给我看的藏画之一……小女孩伸着骨瘦如柴的四肢,除了手套和扣扣子的靴子之外一丝不挂,一手遮住脸仿佛那是她矜持的最后容身之处;旁边是个戴单片眼镜的老色鬼,仔细检视她每一部分肢体。他穿着伦敦裁缝的手工西装,她则赤裸如一块小羊排。再也没有比这更色情的遭逢了。我的买主便是这样拆开他购得的划算货色。而就如听歌剧那天,我第一次以他的眼神看自己的肉体,此时我也再度大惊失色地发现自己情欲撩动。

他随即合起我的腿像合上一本书,我再度看见他嘴唇那表示微笑的罕见动作。

还不是时候。等晚些。期待是乐趣最主要的部分,我的小心肝。

我开始阵阵颤抖,像出赛在即的赛马,但同时带有某种畏惧,因为我对做爱这念头既感到一股非关私人的奇特兴奋,却又无法压抑嫌恶反感的情绪,因为他沉重的白色肉体跟我房里这些大把大把插在大玻璃瓶的百合实在太相似,那些葬礼百合有浓厚花粉会染上你的手指,仿佛你手指沾到了郁金【9】。百合总是让我联想到他,白色的,而且会弄脏你。

这一幕淫逸景象被突兀打断,原来他有公事要办,有那些产业和公司要顾——连蜜月也不例外吗?是的,红色嘴唇回答,吻吻我,然后他便离开,留下我充满紊乱的感官情绪——他胡须潮湿的丝般擦触,略略伸出的舌尖。我满肚子不高兴,套上一件古董蕾丝睡袍,啜饮女仆为我端来的热巧克力充当早餐。之后,由于音乐是我的第二天性,我只可能前往音乐室,不久便在钢琴旁坐下。

但我指尖下只流泻出一串微微不谐和的音符:走了调……只有一点点,但我天生具有完美的音感,无法忍受继续弹下去。海风很伤钢琴,若我要继续练琴,一定得请个调音师住进家里才行!我失望地摔下琴盖,现在我该做什么,要怎么打发充满海水光亮的漫长白日,直到丈夫与我同床?

想到那,我打了个寒噤。

图书室似乎是他那身俄罗斯皮革味道的来源。一排又一排包着小牛皮的书本,棕色,橄榄色,书脊烫金,鲜红摩洛哥皮的八开本。一张深深的皮沙发可供躺靠。一座雕成老鹰展翅状的读书台,放着一本于斯曼【10】的《下面》,是某份私人印刷过分精致的版本,装订得像弥撒书,钉以黄铜,饰有一颗颗彩色玻璃。地上的地毯有的深蓝如搏动苍穹,有的艳红如心头鲜血,产自伊斯法罕【11】与波卡拉【12】。墙上的暗色镶板微微发亮,海涛传来催人欲眠的音乐,炉里烧着苹果木,玻璃门书柜里有新有旧的书脊映闪着火焰。埃里法斯·勒维,这名字对我毫无意义。我眯眼看看一两本书名:《启蒙》、《神秘之钥》、《潘多拉盒子的秘密》,然后打个呵欠。这里没什么能留住一个等待初夜的十七岁女孩。此刻要是有本黄纸小说就好了,我想缩在熊熊炉火前的地毯上沉迷于廉价小说,嘴里嚼着黏黏的酒心巧克力。若我拉铃,就会有女仆送来巧克力。

然而我随手打开了书柜的门,浏览那些书。现在想起来,我想当时我知道,甚至还没打开那本书脊上全无书名的簿册之前,便透过指尖传来的某种微麻感觉知道会在书里找到什么。他给我看那幅新买而爱不释手的罗普斯时,不就暗示了他是这方面的行家?然而我没料到会看到这个,女孩脸颊上挂着珍珠般的泪滴,又大又圆屁股下的屄是熟裂的无花果,多节的九尾鞭正要往那屁股抽下,旁边一个男人戴着黑面具,空出来的那只手抚弄自己的阴茎,阴茎向上弯曲仿佛他手持弯刀。图片标题是“好奇的惩罚”。我那行事不同常人的母亲已精确告诉过我情人之间做的是什么事,因此我虽少不更事,但并不天真无知。根据扉页的标示,这册《尤拉莉土耳其大王后宫历险记》是一七四八年在阿姆斯特丹印行的珍本。是某个祖先从那北方城市亲自买回来的吗?还是我丈夫在河左岸那些满是尘埃的小书店买来自赏,书店里会有个老头透过一英寸厚的眼镜朝你瞄,看你敢不敢细看他店里的货……我带着畏惧期待翻动书页,油墨是锈铁色。接着又是一张钢版画:《苏丹妻妾作为献祭牲礼》。我知道得够多,能看懂书里内容并因此惊喘屏息。

充满图书室的皮革味变得浓烈刺鼻,他的影子落在大屠杀的画面上。

“我的小修女找到了祈祷书,是不是?”他问,奇特的语气混合了嘲弄与享受;然后他看见我困惑难过又生气的样子,笑出声来,把书从我手中抽走,放在沙发上。

“可怕的图片吓到小宝贝了吗?小宝贝还没学会用大人的玩具,就不该拿来玩,对不对?”

然后他吻我。这次不再收敛。他吻我,一手不容抗拒地按在我乳房上,隔着那层古董蕾丝。我跌跌撞撞走上螺旋梯进入卧室,来到雕刻镀金的、他在此受孕成胎的那张床。我傻乎乎、结结巴巴地说:我们还没吃午餐呢,而且,现在是大白天呀……

这样才好把你看得更清楚。

他要我戴上那条项链,那是一个逃过刀斧加颈的女人留下的传家宝。我用颤抖的手指将项链戴上脖子,它冷得像冰,让我全身发寒。他把我头发卷绕成一条绳从肩上掀起,好亲吻我耳下生着细细茸毛的凹陷部位,吻得我一阵颤抖。然后他亲吻那串炽烈的红宝石。先吻红宝石,然后吻我的嘴。心荡神驰中,他吟道:“华服美饰中她只留下/铿锵响亮的珠宝首饰。”

十二个丈夫刺入十二个新娘,哀啼海鸥在窗外邈邈高空中荡着无形的秋千。

尖锐持续的电话铃声让我清醒过来。他躺在我身旁像棵砍倒的橡树,鼾声如雷,仿佛刚跟我打过一架。在那场一面倒的斗争中,我看见他死亡般镇定的面容像瓷花瓶掼在墙上崩裂粉碎,听见他高潮时尖叫渎神的话语,我自己则流了血。也许我看见了他面具下的脸,也许没有,但失去童贞让我的发变得无比散乱。

我打起精神,伸手探向床边的景泰蓝小柜,接起藏在里面的电话。是他在纽约的经纪人,有急事。

我摇醒他,自己翻过身侧躺,双臂环抱自己耗乏的身体。他的声音嗡嗡响,像远处一窝蜂。我丈夫。我充满爱意的丈夫,将我卧房摆满百合,变成葬仪社的防腐室。那些沉沉欲眠的百合摇着重重的头,散发浓郁蛮横的香气,让人想到娇生惯养的肉体。

跟经纪人讲完电话,他转向我,抚摸那条紧咬我脖子的红宝石项链,但现在他的手势是那么温柔,我因之不再畏缩,任他爱抚我的乳房。我亲爱的,我的小心肝,我的孩子,是不是很痛?真对不起,他太粗鲁了,他情不自禁,因为,是这样的,他太爱她了……这套情话让我眼泪泉涌而出,紧紧抱住他,仿佛只有造成伤害的那人才能安慰我的疼痛。他对我喃喃低语了一阵,那声音我从没听过,像大海柔声的抚慰。但然后他便解开缠绕在他居家外套纽扣上的我的头发,在我颊上短短一吻,对我说纽约经纪人打来通知的事实在太紧急了,他必须一退潮就离开。离开城堡?离开法国!这一去就是六星期。

“可是我们还在度蜜月呀!”

一笔交易,涉及风险、机会和好几百万元的生意,如今岌岌可危,他说。他从我身旁退开,恢复蜡像般的静定:我只是个小女孩,我不会懂的。而且,他不曾明言的那些话对我受伤的自尊说,我已经有过太多次蜜月,一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重要,我很清楚,这个我用一把彩色宝石和若干死兽毛皮买来的小孩不会跑掉。但是,等他打完电话叫巴黎的经纪人替他订明天到美国的船票——只要打小小一通电话就好了,我的小亲亲——我们还有时间共进晚餐。

而我必须满足于这种安排。

一道墨西哥菜,雉鸡加榛果与巧克力;色拉;滋味浓郁的白奶酪;麝香葡萄冰沙和阿斯提·史布曼德【13】酒。克鲁格香槟啵一声喷涌欢庆。然后是盛在珍贵小杯的酸浓黑咖啡,那杯壁其薄无比,杯上绘饰的鸟都笼罩在咖啡的阴影里。在图书室里,我喝匡卓酒【14】,他喝干邑白兰地,紫色天鹅绒窗帘拉起挡住夜色,他坐在摇曳炉火旁一把皮椅,让我坐在他膝上。我已照他要求换上那件纯洁的波瓦雷薄棉白洋装,他似乎特别喜欢这件衣服,说我的乳房在轻薄布料下若隐若现,像一对柔软小白鸽,各睁着一只粉红眼睛睡觉。但他不肯让我拿下那条红宝石项链,尽管它已经勒得我很不舒服,也不肯让我挽起披散的头发,那头乱发标示着才刚破裂的童贞,仍是我们之间的一道伤口。他手指绕扯着我的发,痛得我不禁皱眉。我记得当时我几乎没说什么话。

“女仆应该已经把我们的床单换好了。”他说。“我们没有把沾血床单挂出窗外,向全不列塔尼宣布你是处女的习惯,现在已经是文明时代了。不过我要告诉你,如果真要这么做,结这么多次婚以来,这会是第一次我能够向对此感兴趣的佃农亮出这样一面旗。”

这时我才意外又吃惊地醒悟到,他之所以受我吸引,一定是因为我少不更事——他说我的懵懂就像无声的音乐,以轻灵琴键弹出的《月光下的露台》【15】。你要记得当时我在那豪华城堡有多不自在,和他交往期间我又始终有多不安,这个追求我的、一脸肃穆的半人半羊神此刻正轻轻折磨着我的头发。如今知道我的天真让他愉悦,使我有了勇气。加油!总有一天我会扮演完美无瑕的高雅仕女,尽管我现在只能从零开始。

然后,慢慢地但逗人地,仿佛送给小孩一份惊奇的大好礼物,他从外套某个暗袋掏出一堆钥匙——一把又一把,他说全家每一道锁的钥匙都在这里。钥匙各式各样,有的是黑铁做的巨大古董,有的纤细精巧近乎巴洛克式,还有扁平的耶鲁钥匙是开保险箱和盒子的。他不在的时候,这些钥匙就全交给我保管了。

我慎重看着那串沉重的钥匙。在此之前,我不曾想过这桩婚姻的实际层面,在一栋大宅里,有一笔大财富,与一个钥匙多得像典狱长的大男人。这些是地牢的笨重古老钥匙,以前我们有很多地牢,但现在都改装成酒窖存放他的葡萄酒了,城堡岩石地基里挖出的那许多痛苦深洞如今放着一排排落满尘埃的酒瓶。这些是厨房钥匙,这把是画廊钥匙,那可是个宝窟,满是五个世纪以来狂热收集的作品——啊!他可以想见我会在那里待上好多个小时。

他以略显贪婪的口吻告诉我,他依自己的品味恣意收藏了许多象征主义画作。画廊里有莫罗【16】画他第一任妻子的伟大作品,著名的《牺牲受害者》,锁链在她清净的肌肤留下蕾丝般痕迹。你知不知道那幅画背后的故事?知不知道,当刚离开蒙马特酒吧的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宽衣解带,羞得不由自主披上一层红晕,乳房、肩膀、臂膀,全身都红了?他第一次脱去我衣服的时候,就想到了那个故事,那个亲爱的女孩……恩索【17】,伟大的恩索,巨大的画作:《愚昧的处女》。两三幅晚期的高更,他最喜欢的是废屋里一个棕色女孩恍惚出神的那幅:《我们来自夜色,去至夜色》。除了他自己新买的画,还有祖先留下来的精彩作品,有瓦陀【18】,有普桑【19】,还有两幅非常特别的法歌纳【20】,是一个淫荡好色的祖先请他画的,听说那祖先亲率两个女儿充当大师的模特儿……细数这些珍藏到一半,他突然停口。

你这张又瘦又白的脸,亲爱的;他说,仿佛第一次看见。你这张又瘦又白的脸充满放荡的可能,只有行家才看得出来。

一截木柴落进火里,掀起一阵火星,我手指上的蛋白石吐出绿色火焰。我感到非常晕眩,仿佛站在深渊边缘,最怕的并不是他,他这庞然存在沉重得仿佛一出生便比我们其他人多了更确切的重力,即使在我自认最爱他的时刻也微妙地压迫着我……不。我怕的不是他,而是我自己。在他那双不反光的眼睛里,我仿佛重生,重生为不熟悉的形体。他对我的形容陌生得简直不像我,然而,然而——其中会不会有一丁点下流的真实?在那红色火光中,我悄悄又红了脸,想着他之所以选择我,可能是因为在我的少不更事中察觉到鲜有的堕落天分。

这把是瓷器柜的钥匙——别笑,亲爱的,那柜子里的赛弗蕾【21】可是价值连城,里莫杰【22】也不遑多让。还有这把钥匙是那间锁住又上闩的房,房里放着传了五代的盘子。

多不胜数的钥匙,钥匙,钥匙。他将他办公室的钥匙托付给我,尽管我只是个小女孩;还有那些保险箱的钥匙,他答应下次我们回巴黎时让我穿戴箱里的珠宝首饰。首饰可多着了!到时候我每天都可以换三副耳环和项链,就像约瑟芬皇后一天换三套内衣。至于也放在保险箱里的股票,他发出敲击般的空洞声响——那算是他的轻笑声——说,我大概就不会那么感兴趣了,尽管它们的价值当然比珠宝高出太多。

在我们独处的这方火光之外,我可以听见潮水从前滩小石头间退去的声响,他离开我出发的时间就快到了。钥匙环上只剩一支小钥匙还没交代,他略显迟疑,一时间我还以为他会从众多钥匙兄弟间取下那支,放回口袋带走。

“那支是什么钥匙?”他先前的善意揶揄让我胆子大起来,追问道。“打开你心房的钥匙吗?给我!”

他把钥匙高举在我头顶逗我,就举在我极力伸长手指恰好够不到的地方,光裸红唇裂出一个微笑。

“哦,不是,”他说,“不是我心房的钥匙。是我禁区【23】的钥匙。”他没有取走那支钥匙,将钥匙环重新扣好,摇动着发出乐声,仿佛排钟。然后他把整堆钥匙丁零当啷丢在我膝上,透过细薄的棉布,我感觉冰冷的金属让我大腿发寒。他俯身向我,隔着胡子面具在我额上印下一吻。

“每个男人都必须有个妻子不知道的秘密,即使只有一个也好。”他说。“答应我,我的乳白小脸的钢琴手,答应我你不会去用最后那支小钥匙。除了它之外,整串钥匙随便你用,你爱玩什么就玩,珠宝也好,银盘也好,高兴的话拿我那些股票折纸船,放进大西洋让它们漂来找我也行。一切都是你的,哪里你都可以开——独独除了这支钥匙的那个锁。但它其实只是西塔楼底的一个小房间,在蒸馏器室后面,一条又暗又窄的走廊尽头,结满可怕的蜘蛛网,如果你去那里,蛛网会沾你一身又吓着你。哦,何况那只是个无趣的小房间而已!但你必须答应我,如果你爱我,就离那里远远的。那只是个私人书房,避难天地,就像英国人说的‘私人小窝’,让我有时可以去躲一躲,在婚姻重担偶尔但难免变得太沉重的少数时刻。你懂吧,让我可以到那里偶尔享受一下,想象自己没有妻子的感觉。”

我裹着毛皮大衣送他上车,庭院里有淡淡星光。他最后说的话是,他已打电话跟内陆那边联络过,雇了一名调音师,那人明天就会来报到。他把我往那骆马毛料的胸口抱了一下,然后便搭车远去。

那天下午我在昏沉瞌睡中度过,现在睡不着了,在他的祖传大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又一个破晓染白那十二面镜子,让镜中充满海水白亮的映影。百合香味沉沉压着我的感官。一想到从此之后我必须同床共枕的男人跟百合一样有着蟾蜍般微微潮冷的皮肤,我心中便模糊感到一股寂寥;如今我的女性伤口已经愈合,某种昏晕反胃的渴望随之觉醒,渴望他的爱抚,就像孕妇渴望炭味、石灰味,或腐坏食物的味道。他不是已以他的肉体、言谈和神态,向我暗示未来将有无数巴洛克式的肉体交合吗?我躺在我们的大床上,与我为伴的是无眠的、新生的黑暗好奇心。

我独自躺在床上。而我渴望他。而他令我作恶。

他保险箱里所有珠宝可足够补偿我受的这折磨?这整座城堡的财富是否足以暂时替代那个我如今必须共享这一切却又不在我身边的人?还有,我对这个谜样人物既欲望又畏惧的心情到底是什么,这个为了展现他对我的掌控,新婚之夜便抛下我的人?

然后我猛然从床上坐起,在上方滴水嘴怪兽雕刻的讥嘲面具下,震惊于一个疯狂的猜想。他离开我会不会并非前往华尔街,而是去找某个天知道藏在哪里的纠缠不清的情妇,她知道怎么取悦他,远胜这个手指只练习过音阶和琶音的女孩?而后我慢慢平静下来,躺回枕头堆上。我承认,我这自己吓自己的嫉妒猜测之中,也不是没有掺杂一点点松了口气的感觉。

天光照进房里赶走噩梦,我终于睡去。但睡着前我记得的最后一样东西是床旁那瓶百合,厚厚的玻璃瓶身使粗肥花茎扭曲变形,看似一条条手臂,切断的手臂,漂浮淹没在发绿的水里。

咖啡和牛角面包聊以慰藉独自醒来的新娘。很美味。还有蜂蜜,来自玻璃小盘上的一块蜂窝。女仆把芳香的柳橙汁挤进冰透的高脚杯,我躺在有钱人日上三竿还不起的床上看着她。然而今天早上不管什么事都无法让我愉快太久,只有听见钢琴调音师已经动手工作最令我高兴。一听女仆这么说,我立刻跳下床,套上旧日学生装扮的哔叽裙和法兰绒衬衫,跟众多精致新衣比起来,还是这么穿最令我自在。

我练了三小时的琴,然后找来调音师向他致谢。他是盲人,这点在意料之内,但是很年轻,有一张线条温和的嘴,灰色眼睛定在我身上,尽管看不见我。他家住在堤道那一头的村里,父亲是铁匠;他在教堂参加唱诗班,好心神父教他调音,让他有一技之长可以谋生。一切都非常满意。是的。他想他在这里工作会很愉快。还有,他害羞地又加了一句,如果偶尔可以允许他听我弹琴的话……因为,是这样的,他很爱音乐。当然可以,我说。没问题。他似乎察觉到我露出了微笑。

尽管我起得这么晚,但让他退下之后我的“五点钟”才刚到而已。由于丈夫已经细心吩咐过管家,因此她先前没有来打扰我练琴,现在则庄严肃穆来见我,列出一顿迟来午餐的洋洋洒洒菜单。我告诉她我不想吃,她挺着鼻子斜眼看我,我立刻明白,身为城堡女主人的要务之一就是让仆役有工作可做;但我还是保持坚定,说我等晚餐时再吃即可,尽管我对于即将独自一人用餐感到紧张。结果我又得告诉她我晚餐想吃什么。我的想象力还是小女学生,这时天马行空起来。鲜奶油酱配禽肉——或者该以外皮涂油烤得光亮的火鸡提早过圣诞?不,我决定了,酪梨鲜虾,要很多很多,然后完全不要主菜。但甜点就给我个惊奇吧,把冰库里所有口味的冰淇淋都端上来。她记下我的吩咐,但态度不以为然。我令她震惊了。这么差劲的品味!还是个孩子的我,在她离开后吃吃笑起来。

但,现在……现在我该做什么呢?

我很可以高高兴兴花一个小时打开整理那些装满新衣的皮箱,但女仆已经代劳了。那些洋装礼服、那些量身定做的衣裳都挂在我穿衣间的衣橱,帽子戴在木头假人头上保持形状,鞋子也套在木头假脚上,仿佛这些不会动的东西都在模仿活人,嘲笑着我。我不喜欢在那过于拥挤的穿衣间里待太久,充满阴沉百合香味的卧房亦然。该怎么打发时间?

就在我个人专用的浴室泡个澡吧!于是我发现水龙头全是黄金小海豚,镶着碎土耳其石的眼睛;浴室里还有一大缸金鱼,在款摆水草间游来游去,就跟我一样无聊,我想。我真希望他没有丢下我一个人。我真希望能够跟,比方说,女仆或调音师闲聊……但我已经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份阶级是不允许与仆役为友的。

原本我希望尽可能拖得晚一点再打电话,这样晚餐后那死气沉沉的多余时间就有件令我期待的事可做,但到了六点四十五分,城堡四周已陷入黑暗,我再也按捺不住了,终于打电话给母亲。然后一听到她声音就哭起来,让自己大吃一惊。

没有,没事。妈。我的浴室有黄金水龙头。

我说,黄金水龙头!

是啊,这是没什么好哭的,妈。

线路状况非常差,我几乎听不见她对我的祝贺和询问和关切,但挂掉电话后,我还是感觉稍微安慰了些。

然而离晚餐还有整整一小时,之后还有无法想象的沙漠般的一整夜。

那堆钥匙仍在他留下的地方,就在图书室壁炉前的地毯上,金属材质被炉火烘得不再冰冷,摸起来几乎跟我的皮肤一样温暖。我捡起那串叮当作响的钥匙时,加添柴火的女仆对我投来责备的眼光,仿佛我粗心把钥匙随手乱放是对她设下圈套。这些是这座美丽监狱中每一扇门的钥匙,我既是囚犯又是主人,却几乎什么都还没看到。想起这一点,我感到探险的兴奋。

开灯!更多灯!

只消一碰开关,如在梦中的图书室便照得一片光亮。我在城堡里到处乱跑,打开找得到的所有电灯,还命令仆人将他们房间也开亮灯光,让这座城堡大放光明,像个海上的生日蛋糕,由一千枝蜡烛照亮,每一枝代表它的一岁,让岸边每个人看得惊奇。等到整座城堡亮堂堂一如巴黎北站的咖啡馆,拥有这堆钥匙所代表的意义便不再令我却步,因为现在我下定决心要寻遍每个角落,找出我丈夫的真实性情。

显然,第一个就从他办公室找起。

一张足有半里宽的桃花心木书桌,一副干干净净的吸墨具,一整排电话。我让自己奢侈地打开装有珠宝的保险箱,在皮盒堆中翻来翻去,看见这桩婚姻让我如今坐拥神灯精灵般的何等财富——首饰、手镯、戒指……我正如此这般处在钻石包围中,一名女仆敲敲门,不待我回答便径自进房;这是暗含轻慢的不礼貌行为,等丈夫回来我一定要跟他提。她傲慢地瞟瞟我的哔叽裙:夫人晚餐要换装吗?

听见这话我大笑起来,她轻蔑地撇嘴。她比我更有上流仕女架势。可是你想象一下——穿起一件波瓦雷的华丽盛装,插戴满头珠宝帽饰,披挂着长至肚脐的珍珠项链,只为了独自一人坐在那公侯将相的餐厅里,坐在那张据说马克国王曾宴请麾下骑士的庞大餐桌桌首……在她不赞许的冷淡眼光下,我逐渐冷静下来,以军官之女的简洁语气发话。不,我晚餐不打算换装。而且我不饿,根本不想吃晚餐。她必须转告管家取消我吩咐的那场学生宿舍式盛宴。请他们在我的音乐室留些三明治和一壶咖啡好吗?然后他们今晚就可以休息了好吗?

当然,夫人。

从她痛切的声调,我听得出我再次让他们失望了,但我不在乎,有丈夫满坑满谷的璀璨珠宝保卫我对抗他们。但在闪亮宝石堆里是找不到他的心的,一待女仆离开,我便开始有系统地搜寻他书桌抽屉。

一切井井有条,因此我一无所获。没有随手涂写的旧信封,也没有褪色的女人照片,只有生意往来书信的档案、领地农庄的账单、裁缝收据、跨国金融机构的“情书”。什么也没有。他真实生活的证据如此付之阙如,反而令我更觉蹊跷;既然他如此不遗余力掩藏,表示一定有很多见不得人的东西。

他的办公室是间特别没有人味的房间,朝向内侧庭院,仿佛他要背对女妖魅人歌声般的大海,专心让阿姆斯特丹某个小商人破产,或者——我既兴奋又不齿地想到——参与寮国某项必然牵涉到鸦片的生意,因为他曾语带玄机地提到,自己对罕见的罂粟花有着业余植物学家的热切兴趣。他已经这么有钱,难道不能不插手犯罪活动吗?还是犯罪活动本身正是他赚钱的方式?然而我已经看到够多,足以体会他是多么狂热地将一切保密。

翻遍他抽屉后,接下来我必须头脑清醒地花十五分钟将每一封信放回原位,掩饰我翻看过的痕迹。我将手伸进一个卡住的小抽屉,一定是凑巧碰到了某个弹簧,小抽屉中立刻应声弹出另一个秘密抽屉,里面放着——终于!——一份标示“私人”的档案。

我独自一人,只有未拉窗帘的窗上映影与我为伴。

一时间我觉得,他的心仿佛就夹在这份非常薄的档案里,扁平一如压花,猩红而薄如面纸。

也许我宁愿没找到那张错字连连的动人纸条,写在印有“小酒杯咖啡馆”字样的餐巾纸上,第一句是:“亲爱的,我迫不及待完全成为你的。”歌剧女伶捎给他一张《崔斯坦》的《爱之死》乐谱,上面只潦草写着谜般的:“直到……”但这些情书中最奇怪的一份是一张明信片,画面是一处山间村落的坟场,某个一身黑的食尸妖正兴致勃勃挖着坟墓;这场景以大木偶戏极度阴森浓烈的风格组成,文字说明:“川薮凡尼亚的典型场景——万灵节,午夜时分”;另一面则写着:“此回与吸血鬼的后裔婚配——永远别忘记,‘爱情最至高无上、独一无二的愉悦,乃在于心中确知自己正从事邪恶之事’。致上所有的爱,卡”。

一个玩笑,而且是个没品位到极点的玩笑:他上一任夫人不就是位罗马尼亚女伯爵吗?然后我记起她那张漂亮伶俐的脸,还有她的名字——卡米拉。看来,距我时间最近的这位城堡女主人是历任中最世故机敏的一位。

我将那份档案收好,整个人清醒过来。我在亲情和音乐的围绕下长大,完全无从学会这些成年人的游戏,然而这些正是他留给我的线索,至少显示了他曾受到何等深爱,尽管没有说明他何以值得如此深爱。但我还想知道更多。我关上并锁起办公室的门,此时,提供更多发现的方式就这么落在我面前。

不只是落,还发出整盒餐具掉地的叮当乱响,因为我转动办公室门滑顺的耶鲁锁时不知怎么碰开了钥匙环,于是所有钥匙全稀里哗啦散落满地。而不知是巧合或厄运使然,我第一把捡起的就是那间他不准我去的房间的钥匙,那间他专供己用、想感觉自己仍然单身时便可前往的房间。

我决定前去一探,接着感觉自己对他那蜡像般静止神态所感到的难以定义的畏惧又再度微微浮现。也许当时我半是想象地忖道,或许在他的小窝里我会找到他真正的自己,等着看我是否真的听他的话;或许他送去纽约的只是一具会动的躯体,是那具呈现在公众面前的神秘内敛外壳,而那个我曾在性高潮的风暴中瞥见其面目的真人,则在西塔下的书房里忙着紧迫的私事。然而若真是如此,那我更必须找到他,认识他,同时我也太受他对我表现出来的欣赏所蒙蔽,根本没去想我不听话可能真的会触怒他。

我拿走那把禁忌的钥匙,其他的弃于原地。

现在时间非常晚了,城堡漂在水上,离陆地的距离最远,浮在沉默大海中——如我所要求的——宛若放光的花环。一切沉默静定,只有浪潮喃喃低语。

我不畏惧,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如今我步伐坚定,就像走在自己娘家屋里。

那走廊根本不窄小,也没有积满灰尘,他为什么要骗我?但这里灯光确实不足,电线不知为何没有牵到这里,于是我退回蒸馏器室,在橱柜里找到火柴和一捆蜡烛,是准备用在豪华晚宴场合照亮那张橡木大桌的。我用火柴点燃寥寥一根蜡烛,拿在手里往前走,仿佛悔罪之人。长廊两旁挂着沉重的织锦,我想是来自威尼斯,烛火不时照出这里一个男人的头,那里一双丰满乳房露在衣服的裂缝外——也许是《萨宾女子遇劫图》【24】?出鞘的剑和被杀的马匹显示主题是某个血腥的神话故事。走廊蜿蜒向下延伸,铺着厚地毯的地面有几乎察觉不出的轻微斜度。墙上沉甸甸的织锦掩住了我的脚步声,甚至我的呼吸声。不知为什么,这里愈来愈热,我额上冒出汗珠,也不再听见海的声音。

这条走廊漫长曲折,仿佛我走在城堡的肠道里。最后,这条走廊通往一扇遭虫蛀蚀的橡木门,上端是圆形,闩以黑铁。

而我仍然不畏惧,颈背上没有汗毛直竖,指尖也不觉得发麻。

钥匙插进那具新锁,顺畅一如热刀切奶油。

不畏惧,但有些迟疑,心理上一阵屏息。

若说我在标着“私人”的档案里找到了一点他的心,那么在这地底的私密空间或许能找到一点他的灵魂。想到可能有此发现,想到发现的内容可能奇怪,我静止不动片刻,然后在我已有些微不纯的天真鲁莽中,我转动钥匙,门吱嘎一声缓缓推开。

“爱的举动与施行酷刑有惊人的相似之处。”我丈夫最喜欢的诗人如是说,我在婚床上也体会到了些许。此刻我手中的烛火照见一张拷问台,还有一个巨大的轮子,就像我在老保姆那些圣书里看过的圣人殉教的木刻版画。此外——只来得及匆匆一瞥,我的微弱烛火便熄灭了,让我陷入彻底黑暗——有一具铁铸人形,身侧装置铰链,我知道它内布尖钉,名为“铁处女”。

一片彻底黑暗中,我被残酷刑具包围。

直到那一刻,这个被宠坏的小孩才知道,自己继承了母亲在中南半岛力抗黄皮肤不法之徒的那种勇气和意志力。母亲的精神驱使我继续前进,深入这可怕的地方,冷然忘我地探知最恶劣的情境。我从口袋里摸索出火柴,火柴的光线是多么晦暗凄凉!然而那光线却足够,哦太足够了,让我看见一间专为亵渎神圣而设计的房间,专为某个黑暗夜晚设计,让难以想象的情人以毁灭代替拥抱。

这间赤裸裸酷刑室的墙壁是光秃岩石,微微发光,仿佛它们也怕得冒汗。房间四角放着年代久远的骨灰瓮,或许是传自伊特鲁利亚【25】;数座乌木三脚架上放着他点燃的香炉,让房里充满神职处所的怪味。我看见,巨轮、拷问台和铁处女在这里都堂而皇之陈列着,仿佛是雕塑艺术品,于是我几乎感到安慰,几乎说服自己我或许只是撞见了他小小怪癖的博物馆,或许他把这些东西装在这里只是为了沉思观想。

然而房间正中央有一座放置灵柩的台架,阴惨而不祥,出自文艺复兴时期的工匠之手,四周围满白色长蜡烛,前端一只四尺高的大花瓶,釉色是肃穆的中国红,瓶里插一大把百合,跟他摆满我房里的百合一模一样。我几乎不敢细看这座灵柩台和上面躺着的人,但我知道非看不可。

我每擦亮一根火柴点燃她床边的蜡烛,就仿佛他所欲求的我的天真又脱落了一层。

歌剧女高音赤裸地躺在那里,只盖薄薄一层非常稀有珍贵的亚麻布,以前意大利君王用来包裹遭他们毒杀之人的尸体。我非常,非常轻地碰触她的白皙乳房,她是冷的,被他防腐处理过。在她喉头,我看见他勒毙她留下的青色指痕。清冷悲哀的摇曳烛火照在她紧闭的白色眼睑上。最可怕的是,死者的嘴唇露出微笑。

在灵柩那一头的幢幢暗影中,有一处珠母贝似的白色微光,等我的眼睛习惯了四周聚拢的黑暗,终于——哦多可怕!——看出那是一颗骷髅头。是的,这骷髅头已完全没有皮肉,几乎无法想象光秃秃的颅骨外曾一度包裹着生命丰沛的血肉。骷髅头以一组看不见的线悬吊,看来仿佛兀自飘浮在沉重静止的空气中,戴着一圈白玫瑰,披着蕾丝薄纱,便是他新娘的最后形象。

然而那颗头仍然美丽,那副骨骼轮廓曾形塑出一张那么高高在上的面容,我一眼就认了出她。那张脸是走在夜色边缘的晚星。哦,可怜的亲爱的女孩,只踏错一步,你便走进他不幸妻子的行列;只踏错一步,便跌进黑暗深渊。

而她又在哪里呢,那最新近死去的她,那位或许曾以为自己的血脉足以熬过他折磨的罗马尼亚女伯爵?我知道她一定在这里,在这个如一卷无法收回的线拉着我穿过城堡走向它的地方。但起初我看不到任何她的踪迹。然后,由于某种原因——或许是我的出现导致空气氛围有所改变——铁处女的金属外壳发出一声幽魂般的嘤嗡,我犹如热病谵妄的想象力差一点以为是里面的人想爬出来,但即使在愈来愈歇斯底里的情况下,我也知道里面的她一定已经死了。

我用发抖的手指扳开那具直立棺材的前半面,铁处女张着嘴的脸带着永远的痛苦神情。惊吓中,我失手将仍攥在手里的钥匙掉在地上,掉进那摊逐渐积起的她的血。

她全身被百道尖钉穿透,这个吸血鬼国度的后裔看来仿佛刚死,如此充满鲜血……哦天哪!他到底什么时候才变成鳏夫的?他把她在这猥亵牢房中关了多久?难道是他在巴黎的光天化日下追求我的那整段时间?

我轻轻关上她的棺材盖,痛哭起来,既是怜悯他这些受害者,也是恐惧痛苦于知道我也是其中之一。

烛火猛然变亮,仿佛有另一道通往别处的门吹来一阵风。火光照在我手上的火蛋白石,它闪现一道邪异光芒,仿佛告诉我上帝的眼睛——他的眼睛——正在看我。看见自己为之卖身给如此命运的那枚戒指,我第一个念头便是该如何逃离。

我还足够镇定,用手指一一捻熄棺架旁的烛火,捡起自己带来的那根蜡烛,尽管打着寒噤也不忘环顾四周,确保不留下来过的痕迹。

我捡起那摊血中的钥匙,包在手帕里免得弄脏双手,摔上门逃离那房间。

门在一阵震动回响中砰然关上,有如地狱之门。

我不能躲回卧室,因为那里还有他存在的记忆,锁在那些镜子深不可测的涂银表面里。音乐室似乎是个安全的地方,不过我看着圣瑟希莉亚的眼神带有些许恐惧:她是怎么殉教的?我脑中一片混乱,种种逃离计划挤成一团……一等到退潮露出堤道,我就要逃向内陆——用走的,用跑的,用跌跌撞撞的。我不信任那个穿皮衣的司机,也不信任举止规矩的管家,更不敢向那些鬼魂般苍白的女仆任何一个吐露秘密,他们全是他的人,全部都是。一到村子里,我就要直接冲去警部求援。

但是——他们我就可以信任吗?他祖先统治这带沿岸已经八个世纪,以大西洋为护城河,以那城堡为王座。警察、律师,甚至法官,难道不会也听命于他,对他的恶行视若无睹,因为他是主子,他的命令必须服从?在这偏远的海岸,有谁会相信来自巴黎的这个白脸女孩,跑向他们诉说令人颤抖的故事,诉说血迹、恐惧、在阴影中低语的妖魔?或者他们立刻就会知道我说的是实话,只不过每个人都以名誉担保,不容我再去向外人说。

救援。我母亲。我奔向电话,而,当然,线路是断的。

就像他那些命断于此的妻子。

窗外仍是一片毫无星光的浓重黑暗。我将房里每一盏灯大开,抵挡外面的黑暗,但黑暗却似乎仍侵向我、仍来到我身旁,只不过以灯光作为面具,夜色宛若某种有渗透性的物质,能沁透我皮肤。我看着那座珍贵的小时钟,多年前在德勒斯登制成,装饰着伪善的天真小花朵;从我下楼前往他的私人屠宰场到现在,指针才移动了不到一小时。时间也是他的仆人,会把我困在这里,困在这将永远持续的夜色里,直到他回到我身边,像无望早晨的黑色日出。

然而时间却也可能是我的朋友:在这个钟点,就在这个钟点,他便要上船航向纽约。

想到再过几分钟丈夫便会离开法国,让我的慌乱失措稍微平静了一点。理智告诉我没什么好怕的,潮水会带他前往纽约,也会让我逃出这座城堡监牢。我一定不难避开仆人的耳目,在火车站买车票也很简单。然而我心中仍充满不安。我掀开钢琴盖,也许觉得自己的这套魔法此刻或许能帮助我,从音乐中创造一个五芒星形保护我不受伤害,因为,既然当初是我的音乐吸引了他,难道它不会也给我力量逃离他获得自由?

我机械地开始弹奏,但手指僵硬又发抖,起初除了彻尔尼的练习曲之外什么也弹不了,但弹奏的动作本身抚慰了我;为了寻求慰藉,为了他曲中那崇高数学的和谐理性,我在巴*的作品中寻找,直到找到《十二平均律曲集》。我开始了疗愈的练习,弹遍巴*笔下所有方程式,一首不漏,并告诉自己,只要我从头到尾不弹错半点——那么早晨来临时我便将重回处子之身。

手杖掉地的喀啦声。

是他的银头手杖!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狡猾聪明的他回来了,就在门外等着我!

我站起身,恐惧给了我力量。我叛逆地高高抬起头。

“进来!”我的声音坚定又清晰,令自己吃了一惊。

门紧张地慢慢打开,我看见的不是庞然而无法挽回的丈夫躯体,却是体型瘦弱、弯腰低头的调音师,他看来对我的害怕远超过我母亲的女儿面对恶魔本人时可能的害怕。在酷刑室时,我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笑了,但此刻我不由自主松了口气大笑起来,那男孩一阵犹豫,脸上的表情也逐渐柔和,露出一点几乎是羞愧的微笑。那双眼睛虽盲,却非常甜美。

“请原谅我。”尚伊夫说,“我知道我这样半夜躲在你门外,你就已经很有理由辞退我……但我听见你到处走来走去,楼上楼下跑——我住在西塔下的一个房间——某种直觉告诉我你睡不着,也许会弹琴度过失眠的时光。这样一想,我就无法抗拒。而且我无意间绊到了这些——”

他递出我掉在丈夫办公室门外的那串钥匙,钥匙环上少了一支。我接过来,环顾四周找地方放,最后决定放琴椅上,仿佛藏起钥匙就能保护自己。他仍站在那里对我微笑。要若无其事闲聊是多么困难。

“太完美了。”我说,“这琴。音调得太完美了。”

但他因困窘变得非常饶舌,仿佛必须把自己这不当行为的起因彻底解释清楚,我才会原谅他。

“今天下午我听到你弹琴,我从没听过这样的手法,这样高妙的技巧。能聆听这么一位大师,对我真是太奢侈了!所以,夫人,刚才我像只卑屈的小狗悄悄爬到你门边,把耳朵贴在钥匙孔上听——直到我一时笨手笨脚掉了手杖,被你发现。”

他的微笑纯真,无比动人。

“音调得太完美了。”我又说一遍。令自己惊讶的是,说完这句,我发现我再也说不出别的话,只能一而再,再而三重复:“音准……完美……调得完美。”我看见他脸上逐渐出现惊讶的表情。我的头阵阵作痛。看见充满可爱人性的盲眼的他,似乎刺伤了我,让我胸口内在某处深深刺痛;他的模样变得模糊,房间在我四周摇晃。在那染血之室的可怕秘密揭露之后,却是他温柔的神情使我晕倒在地。

恢复意识时,我发现自己躺在调音师的怀里,他正拿琴椅的丝绸坐垫枕在我背后。

“你正受着很大的苦。”他说,“才刚结婚的新娘不应该会这么难过呀。”

他说话的语调带着乡间的节奏,潮汐的节奏。

“被带到这座城堡的新娘都应该穿着丧服,带着神父和棺材来。”我说。

“什么?”

事到如今,要保持沉默已经太迟;如果他也是我丈夫的人,那么至少他对我很仁慈。于是我告诉他一切,那串钥匙,那项禁忌,不听话的我,那间房间,那张拷问台,那颗骷髅头,那些尸体,那摊血。

“我简直难以相信。”他惊诧说道,“那个人……那么富有,出身那么高贵。”

“证据在这里。”我说着抖出手帕里那支致命的钥匙,落在丝毯上。

“哦,天啊。”他说,“我闻到血的味道。”

他握我的手,双臂紧拥住我。尽管他只是个大男孩,我感觉有股强大力量自他的抚触传达到我身上。

“在我们沿海这一带,从北到南都谣传许多奇怪的故事。”他说。“以前有一位侯爵,常在内陆狩猎年轻女孩,放猎犬去追她们,好像她们是狐狸。我祖父听他祖父说,侯爵有次从马鞍上的袋子里拎出一颗人头,给正在帮他的马上蹄铁的铁匠看。‘很不错的棕发品种吧,吉尤姆?’那是铁匠妻子的头。”

但是,在比较民主的现代,我丈夫得到巴黎去进行狩猎。我一打寒噤,尚伊夫便察觉了。

“哦,夫人!以前我以为那都是无稽之谈,只是蠢人胡扯,用来吓小孩乖乖听话的!但你是外地人,哪可能知道这地方以前叫作‘谋杀城堡’?”

的确,我哪可能知道呢?只不过在心底深处,我一直知道这座城堡的主人会置我于死地。

“听!”我这位朋友突然说,“大海换了音调,现在一定快早上了,正在退潮。”

他扶我站起,我看着窗外,视线沿着堤道望向陆地,堤道的石子路面在夜晚尽头的薄光中一片湿亮。此时一阵无法想象的惊恐、一种我此刻无法向你传达的惊恐袭来,我看见远方,尽管仍然遥远但一分一秒无可挽回地愈来愈近,是他那辆大黑车的一对大灯,在飘荡雾气中挖出一条通道。

我丈夫真的回来了,这一次不再是想象。

“那把钥匙!”尚伊夫说,“得套回钥匙环上,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

但钥匙仍裹着潮湿血迹,我奔进浴室开热水冲洗。猩红水流在洗手盆里旋绕,但那血痕始终洗不去,仿佛钥匙本身受了伤。海豚水龙头的土耳其石眼睛嘲弄地朝我眨,它们知道丈夫比我聪明得太多!我拿我的指甲刷拼命刷它,但血渍仍然纹风不动。我想到此刻车正无声无息驶向关闭的院门。我愈是拼命刷洗,那血渍愈是色彩鲜明。

门房小屋的铃声即将响起,守门人那睡眼惺忪的儿子即将掀开百衲被,套上衬衫,把脚穿进木鞋……慢慢地,慢慢地,尽可能慢慢地为你主人开门……

而那血渍仍然嘲笑着从狞笑海豚口中流出的清水。

“你没有时间了,”尚伊夫说,“他到家了。我感觉得到。我必须留在这里陪你。”

“不行!”我说,“回房去,请你快回去。”

他迟疑着。我声调里加进钢铁意味,因为我知道自己必须独自面对我的夫君。

“快走!”

他一离开,我便收起那些钥匙,回到卧房。堤道上空无一物,尚伊夫没说错,我丈夫已经进入城堡。我拉上窗帘,扯下身上的衣服,把床单盖上身,这时一阵刺鼻的俄罗斯皮革香味清楚告诉我,丈夫已经回到我身旁。

“最亲爱的!”

他以最阴险、最淫荡的温柔亲吻我的眼睛,而我假扮刚被唤醒的新娘,伸出双臂揽住他。我是否能得救,全靠百依百顺的表现了。

“里欧的达西尔瓦比我技高一筹。”他嘿然说道,“纽约的经纪人打电话到勒哈伏港,省了我白跑一趟。这下我们可以继续先前被打断的乐趣了,亲爱的。”

我一点也不相信这番说词。我知道我的所作所为完全依照他心里所想,他买下我不就是为了这一点吗?我被骗得背叛了自己,走进深不可测的黑暗,禁不住趁他不在时去找出那黑暗的源头;如今我已见过他那只活在暴虐酷刑中的阴暗现实,就必须为新获得的知识付出代价。潘多拉之盒的秘密。但那盒子是他亲自交给我的,知道我一定会找出那秘密。在这场棋戏中,我每一步都受控于如他一般沉重压迫且无所不在的命运,因为那命运就是他。而我输了。输掉了他让我加入的那场天真与恶习的比手画脚表演,就像受害者输给刽子手。

他一手拂过床单下我的乳房,我拼命控制自己,但仍禁不住退却缩躲那亲密碰触,因为这让我想到铁处女穿透全身的拥抱,以及地下室那些输给他的情人。看见我的迟疑,他眼神笼罩起一层雾,但欲望并没有减退。他伸舌舔舔已经潮湿的嘴唇,无声神秘地自我身边移开,脱去外套,取出背心口袋的金怀表放上梳妆台,就像个中规中矩的资产阶级,再掏出叮叮当当的零钱,接着——哦天哪!——煞有介事拍拍全身口袋,困惑地嘟起嘴,寻找某样不知放到哪里的东西。然后他转向我,带着一个可怖的胜利微笑。

“对了!我把钥匙交给你了嘛!”

“你的钥匙?呀,当然啰,就在我枕头底下,等一下——怎么——啊!没有……我想想,我把它放哪去了?我记得我在弹钢琴,排遣没有你的时光。对了!在音乐室里!”

他把我那件古董蕾丝睡衣抛在床上。

“去拿来。”

“现在?现在就要?不能等到早上再说吗,亲爱的?”

我强迫自己摆出诱人姿态,看见自己苍白柔顺,像一株植物求对方把自己踩在脚下,十二面镜子里映照出十二个脆弱恳求的女孩,也看出他几乎差一点抗拒不了我的诱惑。若他上床到我身旁,我当下便会勒死他。

但他半咆哮地说:“不行,不能等。现在就要。”

陌异的晨曦充满房间。在这个邪恶的地方,我真的才度过一个早晨吗?现在我别无选择,只能去取出琴椅里的钥匙,祈祷他不会太仔细看,向上帝祈祷他的眼睛失灵,祈祷他突然变瞎。

我走回卧室,每一步钥匙环都叮当作响有如奇妙乐器。这时,身穿一尘不染衬衫的他坐在床上,头埋在双掌中。

看来仿佛陷入绝望。

真奇怪。尽管我那么怕他,让我脸色变得比身上睡衣还白的却是这幅情景。那一刻,我感觉他身上散发出一股绝对绝望的气息,腐臭又可怖,仿佛他周遭的百合花全都同时开始腐烂,或者他那俄罗斯皮革的香味退化成原先的成分:剥下的皮与排泄物。他的存在具有冥府般的重力,使房间承受无比压力,使我耳朵里只听见自己血管突突跳,仿佛我们突然深在海底,在拍岸浪涛之下。

我把自己的性命跟那串钥匙一起捧在手里,接下来就得交给他那双修得干干净净的手。染血之室的证据显示我无法期待他大发慈悲。然而当他抬起头,以那双仿佛封闭、视而不见的眼睛看着我,我对他感到一阵怖惧的怜悯,怜悯这个生活在如许奇异秘密地方的男人,若我够爱他,愿意随他前往,那么我便必须死。

那无比残暴的怪物却又是那么寂寞!

他脸上的单片眼镜已经掉下,一头鬈曲狮鬃变得乱糟糟,仿佛他心烦意乱之际两手胡乱揉头。我看见他那无动于衷的神态已消失无踪,如今充满强自压抑的兴奋。他伸手要接那串计数他爱与死之游戏的筹码,手微微颤抖,那张转向我的脸上是肃穆的狂乱,仿佛混合了可怖的羞耻——是的,羞耻——但也带有一份可怕的、内疚的喜悦,在他慢慢细看,确定我犯了罪的时候。

那泄露秘密的血渍已变成一个标记,形状和颜色都像一枚扑克牌红心。他从钥匙环上取下那一支,注视片刻,独自沉思默想。

“这把钥匙通往不可想象的国度。”他说。他的声音低沉,带有某种教堂大琴的音色,弹奏时仿佛与上帝交流。

我忍不住啜泣出声。

“哦,我亲爱的,带给我白色音乐礼物的小情人。”他说,几乎像在哀悼。“我的小情人,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有多恨天光!”

然后他厉声命令我:“跪下!”

我跪在他面前,他将钥匙轻轻按在我前额,停留片刻。我感觉皮肤一阵微麻,不由自主瞥向镜中的自己,看见心形血迹已经转移到我前额两眉之间,就像婆罗门【26】女性的阶级标记。或者该隐的印记。此刻那钥匙闪闪发亮,崭新一如方才打成,他将钥匙装回钥匙环,发出一声沉重叹息,一如我答应他求婚时那样。

“我的琶音处女,准备殉教吧。”

“将是什么形式?”我说。

“斩首。”他低语,声调几乎是淫荡的。“去沐浴净身,换上你穿去看《崔斯坦》的那件白洋装,戴上那条预示你下场的项链。至于我要到武器室去,亲爱的,磨快我曾祖父的礼剑。”

“那仆人呢?”

“我们的临终仪式会有完全的隐私,我已经打发他们走了。看看窗外,你就会看见他们正往内陆走。”

现在已完全是早晨,晨光苍白,天气阴灰不定,大海看来仿佛泛油而不怀好意,一个赴死的阴沉日子。我看见每一个女仆、侍役、小厮、家臣、洗衣女工、洗碗的、擦盘子的,全都沿着堤道离去,大多步行,有些骑脚踏车。面目模糊的管家提着一个大篮子,我猜想篮里一定装满她尽可能从食物储藏室搜刮的东西。侯爵显然让司机借用车子一天,因为车子最后开了出来,堂皇缓慢地前进,仿佛这一行人是送葬队伍,车上已经载着我的棺材要送去内陆埋葬。

但我知道不列塔尼的美好土地不会覆盖住我,像最后一位忠实情人。我另有命运。

“我让他们全都放假一天,庆祝我们的婚礼。”他说,并微笑。

不管我再怎么努力盯着那群渐行渐远的人,都丝毫不见尚伊夫的身影,那个我们前一天早上才雇的最后一名仆人。

“现在,去吧,沐浴净身,穿戴妥当;完成祓禊和着装仪式之后,就进行牺牲献祭。在音乐室等我打电话叫你。不,亲爱的!”我想起电话线路不通,吓了一跳,他微笑。“在城堡里要怎么通话都行,但若要拨出去——绝不可能。”

我用先前刷洗钥匙的指甲刷拼命刷洗前额,但无论怎么洗,那红色印记也如先前一般不肯消退,我知道它会一直跟我到死,不过死也已经不远了。然后我到穿衣间换上那件白棉洋装,是他买给我穿去听《爱之死》的服装,也是信念之举【27】的牺牲者服装。十二个年轻女子在镜中梳理十二头凌乱棕发,不久后就会一个也不剩。我四周的大量百合如今散发出枯萎气息,看来就像死亡天使的号角。

梳妆台上盘着一条蓄势待扑的蛇,是那条红宝石项链。

我几乎已成行尸走肉,心头冰冷,沿着螺旋梯下楼到音乐室,但在那里我发现自己没有被抛弃。

“我可以给你一点安慰。”男孩说,“尽管没有多少用处。”

我们把琴椅推到开着的窗前,让我在死前能尽量呼吸大海那古老和谐的气息。海风将会慢慢清涤一切,漂白枯骨,洗净所有血迹。最后一名女仆早已沿着堤道匆匆离去,此刻与我同样受宿命束缚的潮水逐渐涌上,微小波浪冲溅在古老的石头路面上。

“你不该落得如此下场。”他说。

“谁说得准呢?”我说,“我什么都没做,但这理由或许就已足够谴责我。”

“你违反了他的命令。”他说,“对他而言,这理由就已足够惩罚你。”

“我只是照他预料的去做。”

“就像夏娃。”他说。

电话响起,声音尖锐而不可违抗。就让它响吧。但我的情人扶着我站起来,我必须接起电话。话筒沉重一如大地。

“到庭院里来。立刻。”

情人亲吻我,牵起我的手。若我带领他,他会与我同去。勇气。想到勇气,我想到母亲。然后我看见情人脸上一道肌肉微颤。

“马蹄声!”他说。

我朝窗外瞥了走投无路的最后一眼,宛如奇迹般看见有人骑着马,以令人晕眩的高速沿堤道奔驰而来,尽管如今潮水已冲到马蹄上覆毛的高度。骑士的黑裙挽在腰间好让她尽全力极速冲刺,穿着寡妇丧服的、豪气干云的疯狂女骑士。

电话又响了。

“你要让我等一整个早上吗?”

每分每秒,母亲都离我愈来愈近。

“她会赶不上的。”尚伊夫说,但声调掩不住一丝希望,希望尽管事情已成定局,却又或许不尽如此。

第三通无可通融的电话。

“是不是要我上天堂去接你下来啊,圣瑟希莉亚?你这恶女,难道你要我犯下加倍的罪行,玷污婚床吗?”

于是我必须前往庭院,丈夫就等在那里,穿着他在伦敦定做的西装裤和“特博与阿瑟”【28】衬衫,旁边是上马石,手中是他曾祖父当年举枪自尽前呈给那名小下士以示对共和国投降的礼剑。那把出鞘的剑沉重,致命,灰如那个十一月早晨,尖锐如分娩生产。

丈夫看见我的同伴,说道:“盲人领盲人,是吧?但就算是像你这么一个昏愚的女孩,接受我那枚戒指时,难道真的对自己的欲望盲目无知?把戒指还给我,你这娼妇。”

蛋白石上的火光已全熄灭,我求之不得地将它取下,就连此时处境已这么悲惨,少了它都让我感觉心头一轻。我丈夫充满爱意地将它接过,套在指尖,因为他指头太粗无法完全戴上。

“它还能再为我服侍一打未婚妻。”他说。“到上马石旁去,女人。不——把那男孩留下,我稍后再处置他,这把剑是我为了让妻子光荣献祭特别用的高贵器具,不值得用在他身上,不过别担心,你们会结伴走上黄泉路的。”

慢慢的,慢慢的,一只脚踏在另一只脚前,我走过石子地面。我将处决时间拖延得愈久,复仇天使就愈有时间降临。……

“不要拖拖拉拉的,女娃!你以为你拖这么久不上菜,我就会失去食欲吗?才不,我只会变得更饿,每分每秒都更加饥肠辘辘,更加残忍……跑过来,用跑的!我在展示室里已为你精致的尸体准备好了位置!”

他举剑将空气挥砍成明亮的一截截,但我仍迟疑徘徊,尽管我那刚刚才升起的希望已开始泄气。如果她现在还没到,表示马一定是在堤道上失足了,跌进海里了……我只有一点可以高兴的,那就是情人不用眼睁睁看着我死。

丈夫将我前额带有印记的头靠在上马石,然后如他先前曾做过一次的那样,将我的发扭成一股绳拉离颈子。

“真美的颈子,”他说,语气似乎回到以往的真心温柔,“就像年轻植物的枝条。”

他亲吻我的颈背,我感到他胡须的丝般轻刺和嘴唇的潮湿碰触。这一次我身上也只能留下那条宝石项链,我的洋装被锋利剑刃从中划开,掉落在地。长在上马石缝隙中的一点青苔,将是我临终前看到的最后景物。

沉重的剑咻然挥动。

此时——大门外传来猛力敲击,门铃哐当,马嘶狂乱!这地方渎神的沉默立刻粉碎。剑锋没有砍下,项链没有断,我的头没有落地,因为那瞬间野兽挥剑的动作略一迟疑,惊诧犹豫的电光石火刹那已足够我一跃而起,冲去帮助手忙脚乱的盲眼情人,拉开将我母亲阻挡在外的沉重门闩。

侯爵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完全茫然失措。对他而言,那感觉一定像是将他深爱的《崔斯坦》看了十二、十三遍,到最后一幕崔斯坦竟动弹起来,跳下棺架上,插进一段活泼抖擞的维尔第咏叹调,宣布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为已经难收的覆水哭泣对谁都没好处,他打算从今以后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就像傀儡戏班主目瞪口呆,到最后完全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他的木偶挣断线绳,抛弃他自从开天辟地以来便为它们规定的仪式,径自过起自己的生活。就像惊异莫名的国王眼睁睁看着小卒叛变。

你绝对没看过比我母亲当时模样更狂野的人,她的帽子已被风卷走吹进海里,她的发就像一头白色狮鬃,裙子挽在腰间,穿着黑色莱尔棉线袜的腿直露到大腿,一手抓着缰绳拉住那匹人立起来的马,另一手握着我父亲的左轮,身后是野蛮而冷漠的大海浪涛,就像愤怒的正义女神的目击证人。我丈夫呆立如石,仿佛她是蛇发女妖,他的剑还举在头上,就像游乐场那种机械装置的玻璃箱里静止不动的蓝胡子场景。

然后,仿佛有个好奇的孩子投进一枚生丁【29】,让机械动作起来。留胡子的沉重人形大声咆哮,愤怒嘶吼,挥舞那把高贵礼剑仿佛事关生死与荣耀,朝我们三人冲来。

我母亲十八岁生日那天,曾打死一头肆虐河内以北山丘村落的吃人老虎。此刻她毫不迟疑,举起我父亲的手枪,瞄准,将一颗子弹不偏不倚射进我丈夫脑袋。

如今我们三人过着平静的生活。我当然继承了巨额财富,但我们将大部分都捐给各式慈善机构。城堡如今是一所盲人学校,但我祈祷住在那里的孩子不会被悲哀的鬼魂纠缠,鬼魂哭泣寻找着永远不会再回到染血之室的丈夫,而染血之室里的东西都已埋葬或烧毁,房门封死。

我感觉自己有权留下足够金额,在巴黎近郊创办一所小小的音乐学校。我们日子过得不错,有时甚至稍有宽裕可以去听歌剧,不过当然不是坐在包厢。我们知道自己是许多人窃窃私语、谣言四传的话题,但我们三个都知道真相,闲言闲语伤不了我们。我只能感激那——该怎么形容呢?——那母女连心的默契,让母亲那晚跟我通过话后一挂掉电话就直奔车站。她的解释是,我从没听你哭过,高兴时你从来不哭的。何况,有谁会为了黄金水龙头哭呢?

她搭上我搭过的那班夜车,跟我一样在卧铺辗转难眠。到了偏僻无人的临时停靠处,她叫不到出租车,便向一名摸不着脑袋的农夫借了那匹老朵宾,因为内心某种焦急直觉告诉她,她必须在潮水将我与她永远分离之前赶到。我那留在家里的可怜老保姆大表不满——什么?去打扰侯爵大人的蜜月?——不久后她便过世了。自己拉拔大的小女孩变成侯爵夫人,先前她内心是多么偷偷高兴,现在我又回来了,几乎跟以前差不多穷,才十七岁就在非常可疑的情况下守了寡,还忙着跟一个调音师建立家庭。可怜的她,走的时候是多么幻灭失望!但我相信母亲跟我一样,都很爱尚伊夫。

无论多厚的油彩、多白的粉,都无法掩盖我前额那红色印记。我庆幸他看不见它——不是怕他对我反感,因为我知道他的心把我看得通透——而是因为,如此可稍减我的羞愧。

【1】catherine de medici(1519-1589),法王亨利二世之妻,法兰西二世、查理九世、亨利三世之母,十六世纪六十至七十年代初掌控法国政权。

【2】odilon redon(1840-1916),法国画家。

【3】三美神(the three graces)是希腊神话中象征光辉、喜悦、开花的三姊妹女神。

【4】典出《圣经·诗篇》,第二十三篇第五章:“你用油膏了我的头,使我的福杯满溢。”

【5】paul poiret(1879-1944),二十世纪初活跃于巴黎时装界的著名设计师,装饰艺术(art deco)早期代表人物之一,服装线条细致流畅。

【6】charles frederick worth(1826-1895),原为英国设计师,将原本仅贵族独享、量身定做的服饰裁缝业转变为设计、成衣产业,被誉为时装之父。

【7】古巴首都。古巴是世界知名的重要雪茄产地,前文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便是该国厂牌。

【8】félicien rops(1833-1898),比利时画家。

【9】亦称姜黄,为一种香料,一般咖喱粉之为黄色便是由于加了郁金。

【10】joris karl huysman(1848-1907,本名charles marie george huysmans),法国小说家。

【11】iahan(一作eşfahān),在今伊朗中部,为波斯地毯名产地。

【12】bokhara(又作bukhoro或bukhara),在今乌兹别克西部,为地毯等织品产地。

【13】asti spumante是一种通常偏甜的气泡白酒,产于意大利皮耶蒙地区的阿斯提。

【14】cointreau,一种透明无色、柑橘口味的利口酒。

【15】la terrasse des audiences au clair de lune,德彪西作品。

【16】gustav moreau(1828-1896),法国画家。

【17】james sidney ensor(1860-1949),比利时画家。

【18】jean-antoine watteau(1684-1721),法国画家。

【19】nicolas poussin(1594-1665),法国画家。

【20】jean-honoré fragonard(1732-1806),法国画家。

【21】法国知名瓷器,最初于一七三八年在维塞恩(vnnes)生产,后迁至赛弗蕾(sèvres),故名。

【22】亦为法国瓷器名产地,一七七一年于里莫杰(limoges)附近发现高岭土矿藏后开始生产。

【23】原文为法文enfer,意为地狱,亦有“乱七八糟、难以忍受的地方”或“存放禁书的地方”之义。

【24】萨宾(sabine)人为意大利中部亚平宁山区的古代民族,被传说中建立罗马的罗慕勒斯(romulus)征服,劫掠萨宾女子是战争中一个事件。

【25】etruria,意大利中部一古国。

【26】印度种姓制度的最高阶级。

【27】信念之举(auto-da-fé),指宗教审判曾大量烧死“异端邪说”者的行动。

【28】turnbull and asser,纽约知名男服精品店。

【29】法国货币单位,为百分之一法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