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一天,我走在树林里。天上飘着云,阳光沾染了阵雨,偶有阴暗的天空是澄澈的蓝——清凉、明亮、微颤的天气。树枝裹满泛绿的五月花朵,一只黑鸫栖息其上唱着花腔,流泻一串偶有瑕疵的听觉珍珠。充满春季魔法的树林中只有我一人,我用手杖挥打长草,不时惊起什么森林小动物,野鼠或兔子之类,迅速窜离。草丛里开放着小小雏菊和一枝枝纺锤形的毛茛,闪闪发亮的茎条接近根部处仍然潮湿,因为昨夜下过雨,洗得整片树林为之清新,多了一层凄切的透明,是多雨地区独有的哀愁特质,仿佛一切都是透过泪眼看见。
空气清冽,带着湿草和新土的香味,此时正值神秘春分的时节变换交替之际,但我一无所知,感觉不到窸窣树林中那迫在眉睫的沉默魔力。
然后我听见有位少女在唱歌,那声音的抛物线比黑鸫鸣声华丽得多,鸟一听就住了嘴,因为他无法与如此醇厚、猩红、婉转的声音匹敌,歌声穿透听者的所有感官,如梦中的箭。她唱着,每字每句都在我心中震荡,似乎充满一种与我所理解的词义无关的意义。
“在叶子下,”她唱道,“生命之叶——”然后歌声戛然中止,只留下目眩神迷的我。我一时分了神,不小心绊到藏在草丛里的某样东西,摔倒在地。尽管地上是柔软湿草,我却重重摔得喘不过气来,忘了那诱人的音乐,咒骂着绊倒我的东西。我在沾泥的植物苍白细根间寻找,摸到的竟是一只螺贝。离海这么远的地方居然有贝壳!我想握住它捡起来好看个仔细,却出乎意料地困难,我的决心随之更加坚定,尽管同时也感到一股畏惧冷颤,因为那贝壳实在太重太重,外壳轮廓又那么透冰沁寒,宛如发出一道冷电,震遍我手臂,传进心窝。我感到极为不安,却又深受这神秘螺贝的吸引。
我心想这螺贝一定来自热带海洋,因为它比我在大西洋岸边见过的任何贝类都大,旋纹也更繁复,形状不知哪里有些奇怪,我一时说不上来。它在草丛中微微发亮,像一枚受困的月光,却又那么无比冰冷、无比沉重,仿佛包含了重力本身过滤提炼的沉重。我变得非常害怕那只螺贝,我想我哭了起来,但仍决心要把它扳出地面,于是绷紧肌肉,咬紧牙关,拼命又拉又推。最后它终于松脱,我也应声朝后跌了个跟头,但这下子可以把这宝贝拿在手里,一时间我感到满意。
我细看螺贝,看出了第一眼感觉到却又说不上来的差异何在:旋纹是反的。螺旋朝反方向转,看来就像螺贝的镜中倒影,因此也不该存在于镜子之外。在这个世界上,它不可能存在于镜子之外。但它就在我手里。
螺贝大小恰如我合捧的双手,冰冷沉重一如死亡。
尽管它重得不可思议,我仍决定把它带出森林,拿到邻近城镇的小博物馆,让他们检查化验一番,告诉我它究竟是什么,又是怎么来到我发现它的地方。于是我抱着它蹒跚前进,但它重得直往下坠,好几次我差点跪倒在地,仿佛这螺贝决心把我扯倒,不是倒在地上,而是拉进地底。这时更令人困惑的是,我又听见那充满魔力的歌声。
“在叶子下——”
但这次歌声中断,变成惊喘,立刻转为命令语句。
“去找!”她催促道,“去找他!”
我才朝那声音的方向瞥了一眼,什么都还来不及做,一颗子弹便从我头上呼啸而过,射进一棵榆树,树梢鸟巢里的乌鸦一涌而起,有如飓风盘旋。一头黑色巨犬突然从草木丛中向我奔来,我才刚看见那张血盆大口和伸出的舌头,就被他扑倒在地。我吓得几乎失去知觉,狗在我身上流口水,接下来只知有只手抓住我肩膀,粗鲁地将趴着的我翻过身来。
她把狗叫回身旁,狗蹲坐着喘气,用灵敏的红眼注视着我。那狗黑得像煤,是某种猎犬,睪丸足有葡萄柚大小。狗和女孩都以毫无慈悯之心的眼神看我。她穿着蓝色牛仔裤、靴子、看来不怀好意的宽皮带、绿毛衣,纠结棕发长度及肩,那发型的乱是刻意的,不是天生狂野。两道深色剑眉,让她坚毅的脸有种跟我手中螺贝一样可怕的沉重。她的蓝眼是爱尔兰人形容为“用沾了煤烟的手指拿着安进眼眶”的那种,眼神对我毫无安慰或关切,正义女神若非目盲便会有这样的眼睛。她肩上挂着一把猎枪,我立刻知道那颗子弹由此而来。她也许是守林人的女儿,但不,她那骄傲的神态不会是这种身份,她是凶恶严厉的森林守护者。
全身所有直觉都叫我藏起螺贝,我不明原因,但将它紧紧抱在怀里,仿佛生死全系于能否保住它,尽管它如此沉重,且开始狂烈搏动,仿佛贝壳扰乱了我的心跳,或者变成了我狂跳的心。俘获我的无礼女孩用猎枪狠狠戳我的手,我淤血的手指不禁松开,螺贝掉出来。她俯身,那头死灵巫术般的头发拂过我的脸,令人吃惊地轻而易举就拿起了螺贝。
她检视了一下,没对我说半个字或做任何表示,将螺贝抛给狗,狗衔在嘴里准备帮她带回去。狗开始摇尾巴,尾巴扫在草上规律的刷刷声如今是这片空地上唯一声响,连树木都停止呢喃,仿佛一股神圣的怖惧使它们噤声。
她比个手势要我站起来,我照做,然后被枪抵住腰眼一路穿过树林,她在我身后大步行走,狗则衔着螺贝小跑在她身侧。这一切都在全然沉默中进行,只有狗喘气的声音响得吵人。菜粉蝶在静定空气中飞舞,仿佛一切都再正常不过,看来可口的杏黄色与紫罗兰色云也依照天空的不同逻辑继续相互追逐着掠过太阳——这么说是因为,吹动那些云的强风远在树林上方的高空,我周遭一切却都静止如困在水闸里的水,嘲笑着全身发抖的我。
不久我们走上一条满是杂草的小径,来到一处园墙门口,门边挂着老式钟绳,连结上方一个满是青苔铁锈的钟。女孩拉绳敲钟,然后才开门,仿佛警告屋内的人有不速之客到来。门内是一座失修的雅致花园,绽满初夏的灿烂,有蜀葵,有桂竹香,有玫瑰;一座长满青苔的日晷,一座裸体青年小雕像举起双臂,满身常春藤盔甲。但尽管花圃里有蜜蜂嗡嗡飞舞,却也像树林那样长满长长杂草、毛茛和雏菊,凋谢的蒲公英抬着满头绒毛种子,仙翁花和羊角芹合力将多年生花草赶出圃外。每样东西都披着一层明亮忧伤的荒芜仿佛落尘,那栋沉睡在园中、几乎完全被爬藤遮蔽的砖造老屋也是,长满藤蔓、花朵的窗户带着神谕般的盲目神情,屋顶满是苔藓地衣,看似包裹着绿色毛皮。然而这凌乱美丽的地方毫无宁静感,每一株植物都似乎奇妙地紧绷期待着什么,仿佛这座花园是间等待室。饱经风霜的屋门前有几级崩垮台阶,门开了条缝,像女巫住的房子。
走到门前,我不由自主停下脚步,一股可怕的晕眩笼罩而来,仿佛我站在深渊边缘。从捡起螺贝开始,我的心脏就跳得太猛太急,如今仿佛快要迸裂。昏晕和死亡的怖惧涌向我,但女孩残忍地用猎枪戳戳我屁股,强迫我走进一处乡间宅邸式的大厅,深色地板沾有污渍,一张波斯地毯,一座詹姆斯一世时代式五斗柜上放了个古董钵,一切都很完整,但一切仿佛都多年,很多年,没人碰过。一道阳光随我们闯进屋,照见窒闷室内一团迷蒙飞舞的尘埃。每个角落的线条都被蛛网柔化,勤奋蜘蛛在东倒西歪的家具间也织起纤细蕾丝的几何图形。屋内满是潮湿腐朽的甜郁气味,又冷又暗。前门在我们身后合上,但没关紧,我们走上虫蛀的橡木台阶,最前面是我,然后是她,然后是狗,爪子喀啦喀啦踏在光秃木板上。
起初我以为楼梯两侧也结了蛛网,但后来便发现沿着楼梯内侧向下延伸的花纹并非来自蜘蛛,尽管颜色相同,但这网有种明确的模式,更像是网状细工编织,就是高级妓女用来做睡衣外衫的那种羽毛般飘飘轻纱。这段织物是一条没完没了的纱巾的一部分,就在我眼前以慢如植物的速度缓缓朝楼下大厅伸展,在楼梯间平台上堆了细薄轻盈的一码又一码。我听见喀、喀、喀的单调声响,是一对棒针在近处织打;一扇房门像前门那样开了条小缝,纱巾就从门缝中一点一点挤出,像条纤弱的蛇。
女孩用枪托示意我闪一边去,稳稳敲了敲门。
房里有人干咳几声,然后说:“请进。”
那声音柔和,窸窣,不加强调,几乎没有顿挫,缥缈,带着微微香气,就像古老的蕾丝手帕,多年前与干燥香花一起放进抽屉,从此被人遗忘。
女孩把我先推进门,近距离之下,她皮肤的恶臭令我鼻孔颤动。房间很大,半是起居室半是卧室,因为里面的住户不良于行。她,他,它——不管那屋主是谁,是什么——躺在一张老式藤编轮椅上,旁边是一座有裂纹的大理石壁炉,浮凸着垂坠装饰和丘比特。白皙手指长得不像话,像教堂圣坛上的蜡烛白而半透明,这纤纤十指就是那令人迷惑的纱巾的源头,握着两根骨质棒针动个不停。
轻飘织物占满了地板上没铺地毯的部分,有些地方还堆得高如编织者不良于行的膝盖,在房里蔓延许多许多码,甚至许多许多英里。我小心翼翼穿过,跨越,用脚尖将它轻轻挪开,走到女孩用枪示意我去的位置,在藤编轮椅对面的恳求者的位置。躺在藤椅上那人下巴和嘴的轮廓充满帝王尊贵,有种骄傲而忧伤的气息,像阴雨国度的国王。她一边侧面是美丽女子,另一边侧面是美丽男子。我们的语言缺乏适当词汇来指称这种难以辨别、无法定义的生灵,但是,尽管她并未自承任何性别,我仍称她为“她”,因为她穿着女性服装,一件色如蛛网的宽松蕾丝睡衣,除非她也像蜘蛛那样自己纺线并织成衣物。她的头发也与手中织物相同颜色、相同缥缈的质地,仿佛自行在周遭空气中飘动;她的眼睑和深陷眼眶都贴满厚厚银色亮片,闪动水底般奇异的、仿佛被淹没又仿佛能淹没一切的光,照亮整个房间,穿透满是油污、半掩着藤蔓的窗扇。壁炉对面墙上挂着一面其大无比的镜子,镶着缺损的镀金框,反射那通灵的光芒并更添其奇异,仿佛这镜子就像月亮,在反射光线的同时也拥有那光线。
镜子以感人的忠实复制整间房里的一切:壁炉,贴着绿色复叶条纹脏污白壁纸的墙,每一件乏人闻问的镀金家具。我真高兴看见自己没有因这段遭遇而变样!虽然我的粗呢旧西装沾了草汁,手杖也没了——掉在树林里没捡回来,但我看来有如倒映在森林水塘而非涂银的玻璃里,因为这镜子表面就像毫无波动的水面或水银,仿佛是一大团固定住的液体,被某种颠倒的重力变成这样。说到重力,又让我想起那螺贝的骇人重量,此刻狗已将螺贝放在阴阳人脚边,她手中的编织一刻不曾停,只用涂了银霜的美丽脚趾轻轻挪碰它,愁苦之情使她的脸非常女性。
“就那么小小一针!我只漏了那么小小一针!”她悲叹道,带着狂喜般的悔憾低头注视手中的织物。
“起码它没掉在外面太久。”女孩说,军乐般的声音铮然回荡;悲悯是她音乐中永不会出现的小调装饰音。“被他找到了!”
她的枪朝我比了比。阴阳人看向我,那双太大的眼睛朦胧静滞,毫无光亮。
“你知道这贝壳从哪里来的吗?”她以严肃有礼的口气问我。
我摇头。
“从‘丰饶之海’来的。你知不知道那在哪里?”
“在月亮表面。”我回答,声音在自己耳中听来粗哑无文。
“啊,”她说,“月亮,极化光芒的表面。你的答案既对也错。那是模棱两可的地方。丰饶之海是个颠倒的系统,因为那里每样东西都跟这贝壳一样死透。”
“他在树林里找到的。”女孩说。
“把它放回原处吧,安娜。”阴阳人说。她有一种纤弱但绝对的权威感。“免得造成伤害。”
女孩弯腰捡起螺贝,仔细打量镜子,朝镜中一点瞄准,似乎那在她看来是螺贝的合理标的。我看她举起手臂将螺贝抛向镜子,也看见她镜中的手臂举起螺贝抛向镜外。然后双重的螺贝抛出,房中除了棒针喀喀编织之外阒然无声,只有她将螺贝抛进镜子而她的倒影将螺贝抛出镜外。螺贝与自身倒影相遇那一瞬,立刻消失无踪。
阴阳人满足地叹了口气。
“我侄女名叫安娜,”她对我说,“因为她往这儿往那儿都行。我自己也是,不过我并不只是单纯的回文。”【1】
她对我诡秘一笑,动动肩膀,身上的蕾丝睡衣滑下,露出柔软苍白的乳房,乳头是深沉的粉红,带有覆盆子浆果那种齿状纹路。然后她稍稍移动胯下,露出男性的标示,粗鲁的红紫色阳具歇息着,显得凶恶野蛮。
“她,”安娜说,“往这儿往那儿都行,尽管她完全不能动。她的力量与她的无能正好对等,因为两者都是绝对的。”
但她姨低头看着自己那柔软武器,轻声说:“并不是绝对的绝对,亲爱的。能,是无能的潜能,因此是相对的。不确切,所以是中介。”
说着,她以双手前臂不甚利落地摩挲赤裸乳房——她不停编织,所以手臂无法自由移动。两人对看,大笑起来,笑声在我脑中插进恐惧的冰柱,我不知该往哪里逃。
“是这样,我们必须除去你。”阴阳人说。“你知道太多了。”
恐慌如浪潮扑来,我拔腿朝房门跑,也不管安娜手上有枪,只顾着逃。但织物困住我的脚,我再度跌倒,这次跌得更重,倒在地上头晕目眩动弹不得,她们再度发出残忍笑声在房里穿梭。
“哦,”安娜说,“我们不会杀你的。我们会把你送进镜子,到那贝壳去的地方,因为如今你就该在那里。”
“可是那贝壳消失了啊。”我说。
“没有。”阴阳人说。“它并没有真正消失。那贝壳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今天早上我掉了一针,就那么小小一针……那要命的贝壳就溜出了漏洞,因为那些贝壳都非常,非常重,你明白吧。它一与自己的倒影相遇,就回到原来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了。你也是一样,等我们把你送进镜子之后。”
她的声音无比柔和,但说的却是要让我进入永恒的异离。我叫出声来。安娜转向她姨,手放在她下体,阴茎挺了起来,尺寸惊人。
“哦,阿姨,别吓他了!”她说。
然后两个怪异的女妖吃吃笑,任我畏惧又困惑,六神无主。
“这是一个对等的系统。”阴阳人说,“所以她有枪,我也有。”
她展露那昂然勃起,仿佛展示实验室里的成果。
“在我中介又凝聚的逻辑中,对等存在于象征之外。枪和阳具跟生命都有相似的关系——也就是说,一个给予生命,另一个取走生命,所以两者在本质上是相似的,否定命题重新陈述肯定命题。”我只有愈来愈迷惑。
“那镜子世界里的男人胯下都有枪吗?”
安娜对我的头脑简单很不耐烦。
“那是不可能的,就像我也不可能用这个——”她说着用枪指着我,“让你怀孕,不管在这里还是在任何其他世界。”
“去抱住你镜子里的自己。”阴阳人边说边织呀织呀织。“你得离开了,现在就去。快!”
安娜仍持枪威胁我,除了乖乖照做别无他途。我走到镜前,细看镜中深处的自己。镜子表面起了一层淡淡涟漪,但当我伸出手,碰到的表面仍如常光滑坚硬。我看见自己的下半身被镀金框切掉,安娜说:“找张凳子站上去!谁想要你只有半截的样子啊,不管在这里还是那里?”
她咧嘴露出令人害怕的微笑,打开枪上的保险。我将一张镀金椅背藤椅垫的小椅子拉到镜前,站上去,凝视镜中的自己:我就在那里,从头到脚完整无缺,她们也在那里,在我身后,阴阳人编织着那半虚半实的连绵织物,持枪的女孩此刻手指稍稍一扣就能杀死我,看来美丽一如劫掠北非城市的罗马士兵,一双无情的眼睛,一身谋杀的香水。
“亲吻你自己。”阴阳人以令人昏晕的声音命令道,“亲吻你镜中的自己,镜子是象征的母体,是此与彼,这里与那里,外与内。”
然后我看见——尽管如今什么都不会让我惊讶了——虽然她在房里和镜中都在编织,但房里并没有任何毛线团,线是从镜中散发出来的,毛线团只存在于倒影。但我没时间对这奇景感到讶异了,安娜兴奋的恶臭充满房间,手微微发颤。我愤怒又绝望,只能朝自己的嘴唇凑去,那熟悉却又未知的嘴唇也在沉默的镜中世界朝我凑来。
我以为那嘴唇会是冰冷没有生命的,只有我碰触到它而它不会碰触到我。然而当镜子里外两两成双的唇相遇,嘴张开了,镜中我的嘴唇竟是温热有脉搏的,潮湿的嘴里有舌头,有牙齿。我几乎无法承受,这意外的抚触是如此深沉感官,我的生殖器蠢蠢欲动,眼睛不禁闭上,双臂紧紧抱住自己穿着粗呢外套的肩膀。这拥抱是如此强烈欢愉,我为之天旋地转。
眼睛睁开时,我已变成自己的倒影,穿过了镜子,站在一张镀金椅背藤椅垫的小椅子上,嘴贴着不为所动的玻璃表面,镜面被我呼出一层雾,沾染着我的口水。
安娜喊道:“好耶!”她放下猎枪拍手,她姨则始终不停编织,对我露出奇特淫荡的微笑。
“好了,”她说,“欢迎。这房间是中途之家,介于这里与那里、此与彼之间,因为,你也知道,我是如此模棱两可。你先在镜子的力场里待一阵,适应一下整个环境。”
我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是,光线是黑的。我的眼睛花了点时间适应这片绝对黑暗。尽管我穿过镜子让镜中的自己诞生之际,眼睛这整副精细的机制,包括角膜、眼前房水、水晶体、玻璃体、视神经,全都随之颠倒了,但我的感知能力仍一如以往;因此,刚穿过镜子时我眼前尽是黑暗,景物一片混乱,只有她们的脸因熟悉而浮现。等到头脑能够处理颠倒感官所接收的信息,我这另一双眼,或说反眼,便看见了一个充满荧光色彩的世界,仿佛用针将斑驳火焰蚀刻于没有维度的不透明。世界还是一样,却又绝对改变了。我该怎么形容……几乎就像这房间是那房间的彩色负片一样。除非——我怎能确定哪个世界为主,为先,哪个世界为从,为后?——那一切才是我此刻所在房间的彩色负片,在这里我呼出的气等于镜中反向孪生兄弟吸入的气,在他转身离开我的同时我转身离开他,进入镜后这房间扭曲的——或者真正真实的——世界,反映出这房间所有的暧昧模棱,已不再是我离开的那间房间。那没完没了的纱巾仍绕满房间,但如今绕的是反方向,安娜的姨不再从右往左织而是从左往右,而那双手,我发现,大可以左手戴上右手手套,反之亦然,因为她是真正的左右开弓、双手俱利。
但当我看向安娜,我发现她的模样跟在镜子彼端完全相同,于是知道她的脸是那种罕见的绝对对称,五官每一处都相互对等,因此一边侧面能当两边的模板,她的颅骨就像一道几何命题。她如岩石般无从消减,如三段论般确切,不管镜里镜外都与自己一模一样。
但那无论如何始终编织不停的阴阳人的脸则颠倒过来。虽然那张脸永远半男半女,但面孔轮廓和前额线条都换到原来的相反位置,尽管脸依然半女半男。然而此一改变使这张不同但仍相似的脸看似组合了原先镜子彼端没有出现的那女性半脸和男性半脸的倒影,有如倒影的倒影,恒久的逆行回归,雌雄同体之人自给自足的完美涅槃。她是提瑞西亚斯【2】,能够投射预言般的映影,不管她选择在镜子哪一端让我看见;而她继续织呀织呀织不停,仿佛在地狱郊区居家安适。
我转身背向镜子,安娜朝我伸出右手或左手,但是,尽管我确信自己正朝她走去,并坚定无比地交替抬动又放下双腿,安娜却离我愈来愈远。侄姨两人一阵吃吃笑,我猜想要走向安娜必须反其道而行,于是稳稳朝后踏,不到一秒钟,她瘦硬日晒的手便抓住了我的手。
她手的碰触让我心充满狂野寂寞。
她以另一只手打开房门。我对那扇门畏惧万分,因为挂着镜子的这房间是我在这未知世界的唯一所知,因此也是唯一安全之处。而此刻对我露出难解微笑的安娜在这世界行动自如,仿佛她便是春分的化身,在此处与彼处间奇异地变换交替,不像她不良于行的姨无法移动;除非那永远静止的状况其实意味她移动的速度太快,我根本看不见,于是迟滞的眼睛便把那速度当做了不动。
但当那扇门打开,在这个世界或任何世界都不曾上过油的平凡无奇铁铰链发出吱嘎声响,我只看见安娜先前带我上楼、现在带我下楼的那道阶梯,纱巾仍蜿蜒延伸到大厅,空气也一如先前阴湿。只有楼梯的线条稍有改变,光线由颠倒的光谱组成。
蛛网像白色火焰形成的结构,相较于我先前上楼时改变如此微小,我只有靠记忆才能察觉那些几何工程全都成为反向。于是我们穿过蜘蛛为我们搭建的虚渺拱门,走到室外,但空气并没有令我困惑的头脑为之一清,因为这空气质地浓实如水,无法穿透,声响或气味也无从传递。要穿透这液态沉默必须使出全力,全神贯注,因为镜子此端的重力不属于地面,而属于空气。了解这世界物理法则的安娜以某种刻意不推动的方式朝我施加否定压力,我便惊异地发现自己仿佛被人从后狠狠推了一把移动起来,沿着小径朝园门而去,两旁花朵自头上的黑色天空滤出无以言传的色彩,那些色彩只能用反转的语言描述,若说出口就永远无法了解。但那些色彩简直独立于植物形体之外,像炽亮光晕随便停留在雨伞般展开的花瓣上,花瓣薄硬一如兔子的肩胛骨,因为这些花全都钙化,毫无生命。这座珊瑚花园里无一植物有所知觉,一切都经历了死亡之海的改变。
黑色天空毫无距离远近的维度,不是笼罩在我们头上,而像是贴在我们身后那栋半毁古屋的平扁线条之后;那屋宛如沉船载有奇特货物,一个女性男子或雄性女人手持棒针在眼睛可见的沉默中编织不停。是的,眼睛可见的沉默:浓密液态的大气并不将声响传达为声响,而是变成蚀刻在其内部的不规则抽象动能,因此进入那陌生树林,那充满恶意和无可稍减的黑暗的矿物国度后,听黑鸫鸣叫就等于看某个点在一块潮解玻璃中移动。我看见这些声响,因为我眼睛接收的光线已不同于镜子彼端照在我心跳胸口上的光,尽管如今安娜将我移动穿过横向重力的这片树林正是我初听见她歌声的地方。此时此刻我无法告诉你——因为这个世界里没有语言能形容——那座对反树林和甜美的六月白日多么奇怪,两者都有系统地否定了本身的另一面。
安娜必定仍以某种反转的方式持枪威胁着我,因为是她的推力让我移动,我们继续前进一如来时——但现在安娜走在我前面,枪托抵着空无,而她那只魔宠【3】这回打前锋,颜色雪白,睪丸也不见踪影。在镜子此端,公狗都是母狗,反之亦然。
我看见化石草木丛中的野蒜、羊角芹、毛茛和雏菊,全都变成鲜活夺目却无以名状的颜色,毫不动弹一如没有深度的大理石雕。但野玫瑰的芬芳像一串风铃在耳中作响,因为香气在我的鼓膜上振动一如我自己的脉搏跳动,但尽管气味已变成一种声音,却无法像声音那样传送。就算要我的命,我也想不清哪个世界是哪个,因为我明白这个世界与原先那片树林在时空中是并存的,事实上是那片树林的另一极端,却又一点也不像那片树林,或这片树林,在镜中会呈现的倒影。
我眼睛愈习惯黑暗,就愈觉得这些石化植物毫不熟悉。我发现这整个地方都遭到硬生生入侵,充满了,是的,螺贝,巨大的螺贝,庞然空洞的螺贝,仿佛走在海底城市的废墟。这些色彩清凉浅淡的巨贝如今散发着幽魂般陌生微光,一只只堆叠起来戏仿树林的景致,除非其实是树林在戏仿它们。每一只螺贝的旋纹都是反向,每一只都像先前诱惑我的那只螺贝沉重如死、充满超自然的震荡。安娜以一种我立即能解的无声语言告诉我,这片改头换面、如今只丰饶于形变的树林,就是——除此之外别无可能——丰饶之海。她暴力的臭味震耳欲聋。
然后她再度开口歌唱,我看见无声黑暗的火焰燃烧,一如《诸神的黄昏》中的华海拉殿【4】。她唱出火葬柴堆,天鹅之歌,死亡本身,接着猎枪一扫,逼我跪倒在地,动手撕开我的衣服,狗在一旁看。歌曲在四周闷烧,空气的重量像棺材盖沉沉压下,加上黏稠的大气,使我动弹不得,就算知道该怎么防御也无法自卫;很快她就把可怜兮兮的我按倒在一堆螺贝上,双腿岔开,长裤拉到膝盖。她微笑,但我分辨不出那微笑的意思。在镜子此端,微笑完全无法暗示意图或情绪,而我不认为她打算对我做什么好事,当她解开粗糙皮带脱下牛仔裤。
她双臂如刀切分空气,扑在我身上像掷环套上木桩。我尖叫,叫声飞散空中,像游乐园里喷射水流上的乒乓球。她强暴我,也许在这个系统里,她的枪让她有权力这么做。
我在她的蹂躏下吼叫,咒骂,但四周的螺贝毫无共振,我只发出一团团光线。她强暴我,凌辱我,造成我极大的身心痛苦。在她肉体的侵略下,我的存在逐渐漏失,自我在痛楚中消减。她苗条的下身如活塞上下戳动,仿佛她是把铁锤,正在将我冶炼成肉体与精神之外的某种物质。我知道这种可怕欢悦来自肆无忌惮的放恣,她已经点燃我的火葬柴堆,现在就要杀死我。她不知疲累地往复挤榨我的生殖器,我愤恨万分,双拳只能无助挥打脑后的空气,却惊讶地看见她神色渐变、脸上出现淤血,尽管我的手离她远远的。她是个勇敢顽强的女孩,挨了打却肏我肏得更凶,激烈一如塞尔柱土耳其人攻陷君士坦丁堡。我知道若不立刻采取行动,就毫无希望了。
她的枪靠着螺贝立在一旁,我朝反方向伸手,抓到枪,在她的跨骑下朝黑色天空开了一枪。子弹在平板天空上打出一个整齐的圆形空洞,但没有任何光线或声音穿透那洞漏入。我射出了一个没有品质的洞,但安娜发出撕裂般的尖叫,在树林表面造成一条歪扭不平的疤痕,她往后倒去,身体略为抽搐。狗朝我狺狺怒视,模样非常吓人,正要扑向我喉咙,我迅速以同样的反向方式射杀了他。现在我自由了,接下来只需回到镜前,回到世界的右手边,但我仍以松松的手势紧抓住枪,因为镜子还有一个看守者。
我离开安娜陈尸的贝堆,朝来时的反方向前进,以便回到古屋。我一定是跌进时间映影的镜中删节,或者碰上连猜都无从猜起的物理法则,总之树林溶解了,仿佛安娜伤口流出的血是那石化存在的溶剂,于是我阴茎上她的体液还没干,我便已回到倾圮的园门前。我先停步拉上拉链,再朝大门走去,双臂像剪刀剪过厚重大气,而大气变得愈来愈不液态,愈来愈难触及。我没有敲钟,满心愤恨,强烈感受被这些神话怪物般的生灵玩弄羞辱。
一如预期,织物蜿蜒伸下楼梯,接下来便看见棒针的声响,一副断音谱表。
她,他,它,提瑞西亚斯,尽管仍不肯罢休地织着,但此刻她哀哭悼挽一整排掉针的织线,试着尽可能修复损伤,哀哭声让房内充满女巫狂欢夜般的疯狂形状。看见我独自一人,她仰头嚎叫起来。在位于这里和那里间的缓冲之室,我听见清澈如水晶的声音发出无言的指控之歌。
“哦,我的安娜,你把我的安娜怎么了——?”
“我射杀了她。”我叫道,“用她自己的武器。”
“强暴!她被强暴了!”阴阳人尖叫。我将那把镀金椅拉到镜前站上去,在涂银镜面深处看见一张新的凶手的脸,是我在镜后此端戴上的。
仍继续编织的阴阳人用光脚在地板上蹭,将藤编轮椅移过披散一地的纱巾,接近我,攻击我。藤椅撞上镀金椅,她尽可能站起身,用柔弱拳头捶打我,但因为她编织不辍,便无从抵抗我一拳重重打在她脸上。我打断了她鼻子,鲜血涌出,她尖叫着丢下手中的织物,我转向镜子。
她丢下手中的织物当我撞进镜子
进镜子,玻璃粉碎在我四周同时
无情刺进我的脸
进镜子,玻璃粉碎
进镜子——
半进
然后镜子像个有技巧的娼妓聚拢起来,推开我。镜子拒斥了我,重新聚合,只剩下一片映照的、不透明的神秘,只剩下一面镜子,无法穿透。
我跌跌撞撞后退。提瑞西亚斯的起居寝室里尽是极深的沉默,没有半点动静。提瑞西亚斯空无一物的双手掩住那张如今永远改变的脸,两根棒针各整齐断成两截,落在地上。她哭了起来,双臂无助狂乱地挥动,血和泪流溅在睡袍上。但她又开始凄怆绝望地大笑,时间一定随之重新启动并以毁灭性的高速运转,于是那没有年龄的生灵便在我眼前凋萎,仿佛身上迅即降霜。她苍白的前额冒出皱纹,头发大把大把落下,睡衣变成棕色绉缩消失,露出全身松垂的皮肉。她是时间的废墟,抓着喉咙挣扎喘气。也许她快死了。不知何处起了一阵风,将纱巾如枯叶般吹走,吹遍房间,尽管窗户仍紧紧关着。但提瑞西亚斯对我说话,对我说了最后一次。
“脐带断了,”她说,“线断了。你难道不明白我是谁?不明白我就是综合的化身吗?这世界往哪儿,我也就往哪儿都行,所以我将两者织在一起,正与反,这个世界与那个世界。叶子之上与叶子之下。凝聚消失了。啊!”
她颓然倒地,又皱又秃的老丑婆,倒在一堆细弱散乱灰毛线上,镀金家具四分五裂,墙纸剥落。但我很高傲,我没有被打败。我不是杀死她了吗?我以男人的骄傲再度迈步向前,迎向镜中自己的影像,充满自信伸出双手拥抱自己,我的反自我,我的自我非自我,我的刺客,我的死亡,世界的死亡。
【1】安娜(anna)一字由前拼到后或由后拼到前的字母顺序皆同,英文称这类字(或句)为“回文”(palindrome)。
【2】tiresias,希腊神话中雌雄同体的预言家。
【3】中世纪迷信,女巫皆饲有妖异小鬼供其差遣,称为魔宠(familiar)。
【4】华海拉殿(valhalla)是北欧神话主神欧汀接待阵亡战士英灵之处。《诸神的黄昏》(götterdämmerung)为瓦格纳歌剧作品,《尼伯龙根指环》第四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