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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舟纪 §老虎新娘

父亲玩牌把我输给了野兽。

北方旅人来到这片长着柠檬树的宜人土地,常会染上一种特殊的疯狂。我们来自天寒地冻的国度,家乡的大自然总是与我们为敌,但这里,啊!简直让人以为自己来到了狮子与羔羊同眠的福地。一切都开着花,没有刺人冷风扰动淫逸的空气,太阳为你洒下满地果实。于是甜美南方的致命感官慵懒感染了饥渴已久的大脑,大脑喘息着:“奢侈!还要更多奢侈!”但接着雪就来了,你逃不掉,雪从俄罗斯跟着我们来了,仿佛一路都追在马车后,而这座黑暗苦涩的城市终于逮住我们,蜂拥而上围在窗边,嘲笑我那以为乐趣永不会结束的父亲,看着他前额血管突出猛跳,双手颤抖着发派恶魔的图画书。

蜡烛淌下热烫刺人的蜡滴,落在我光裸的肩上。有些女人迫于环境必须一声不吭旁观愚行,她们特有的愤恨犬儒便是此刻我的心情,看着父亲灌下愈来愈多此地称为“格拉帕”【1】的烈酒,孤注一掷地输光我最后一丁点遗产。离开俄罗斯时,我们拥有黑土地,栖息着熊和野猪的青蓝森林,农奴,众多麦田与农庄,我心爱的马匹,凉爽夏天的白夜,烟火般的北极光。这么多财产对他来说显然是一大重担,因为他将自己变成乞丐之际大笑着,仿佛十分开怀,充满热情要把一切全捐给野兽。

每个初到此城的人都必须跟城主阁下【2】玩一局牌,鲜少有人来。在米兰,的确有人警告过我们,或者说,就算他们警告了,我们也没听懂——我的意大利文说得结结巴巴,那地区的方言又很难懂。事实上,当时我自己还为这落后流行两百年的偏远乡下地方说话,因为,哦多么反讽啊,这里没有赌场。我不知道,要在这时值十二月的寂寥城市落脚,代价是跟大人博一场。

时间已晚,此地的阴湿寒意悄悄爬进石壁,爬进你骨头,爬进肺脏海绵般的内里,随着一阵寒噤慢慢渗入我们所在的起居厅,极为重视隐私的大人便是来这里进行牌戏。当他的小厮将请柬送来我们住宿的地方,谁能拒绝呢?我的浪荡子父亲当然拒绝不了。牌桌上方的镜子映照出他的狂乱,我的漠然,逐渐萎去的蜡烛,逐渐喝空的酒瓶,彩色潮水般来来去去的牌,掩住野兽整张脸的静定面具,只露出那双不时从手中的牌瞥向我的黄眼睛。

“野兽!”我们的房东太太说,小心摸着那只上有一头猛虎巨大纹章的信封,脸上的表情半是畏惧半是惊异。我没办法问她为什么他们管这地方的主人叫野兽——是不是因为他那徽饰的关系——因为她口音很重,是这一带那种支气管炎般多痰黏稠的腔调,我几乎完全听不懂,只听懂她刚见到我时的那句:“好个美女!”

打从会走路起,我就一直是众人口中的漂亮娃儿,一头坚果棕亮泽鬈发,粉嫩双颊,而且出生在圣诞节——我的英国保姆总说我是她的“圣诞玫瑰”。农民们则说:“活脱就是她母亲的样子。”一边在自己身上比划十字,表示对死者的敬意。我母亲并没能绽放多久:一场嫁妆与头衔的以物易物,将她卖给这个无能的俄罗斯小贵族,他嗜赌、好嫖和一再痛切忏悔的习性不久便害死了她。野兽到这里时,将他纽扣孔插的那朵玫瑰递给了我,一身服装虽然过时但整洁无瑕,小厮在身后替他掸去黑斗篷上的雪。这朵不合自然、不符时节的白玫瑰此刻正被我紧张的手指一瓣瓣揪下,同时我父亲则豪迈地为他一生的败家事业做了总结。

这地区忧郁内敛,一眼看去没有阳光也没有特色,阴沉的河流冒着雾汗,砍除了枝叶的柳树缩身低伏。这也是个残忍的城市:肃然的中央广场看起来特别适合公开处决,笼罩着一座好似恶意谷仓的教堂的突出阴影。以前他们都把罪犯关进笼子吊死在城墙上。这些人天性薄情,两眼的距离很近,嘴唇又薄;这里的食物也差,油腻不堪的意大利面,煮熟的牛肉配苦草酱。整个地方一片噤声静默宛如葬礼,居民都拱起身子抵御寒冷,你几乎根本看不见他们的脸。而且他们会对你撒谎,骗你的钱,客栈老板也好,马车夫也好,每个人都一样。老天,他们把我们宰得可狠了。

靠不住的南方,你以为这里没有冬天,但是你忘记自己身上就带着冬天。

大人的香水味愈来愈使我头晕眼花,那是泛紫的浓重麝香猫,在这么小的房间,这么近的距离闻来实在太过强烈。他一定都用香水洗澡,连衬衫内衣也浸泡香水。他身上到底有什么味道,竟需要如此浓烈的掩饰?

我从没见过体型如此庞大却又看来如此平面的人,尽管野兽有种古意盎然的优雅,那身老式燕尾服可能是多年前买的,在他离群索居之前,而现在他并不觉得自己需要跟上时代。他的身形轮廓有种粗糙笨拙的感觉,偏向巨大难看,此外还带着奇特的自制自抑,仿佛得努力与自己交战才能保持直立,其实他更宁可四脚着地行走。人类企求模仿神明,但那份渴望在这可怜人身上变得扭曲可悲;尽管他戴着绘有精美人脸的面具,但只有隔着一段距离,你才会以为野兽跟其他人并无不同。哦,是的,那张脸确实很美,但五官太端正对称,少了些人味:那面具的左半与右半仿佛镜子对映般一模一样,太过完美,显得诡异。他还戴了顶假发,就像老式画像里那种,垂在颈背处扎个蝴蝶结。一条中规中矩的丝巾别着颗珍珠,遮掩住他的喉咙。手套是金黄小羊皮,但又大又笨拙,套在里面的似乎并不是手。

他就像用硬纸板剪成、绉纹纸当头发的嘉年华会人形。然而他的牌技却精得像魔鬼。

他弯身看手里的牌,面具下的声音回响,仿佛从遥远之处传来。他的话语里有太浑重的咆吼,只有他的小厮听得懂,能替他翻译,仿佛主子是笨拙的人偶,小厮是腹语师。

烛芯在融塌的蜡堆里软垂,烛火闪灭不定。等到我手上的玫瑰不剩半片花瓣,父亲也已一无所有。

“还有那女孩。”

赌博是一种病。父亲说他爱我,然而却将我押在一手牌上。他展开手里的牌,我在镜中看见他眼中燃起希望的光亮。他的衣领松开了,头发揉得乱糟糟,这是堕落到最后阶段之人的苦痛挣扎。凉飕飕气流从古旧石墙钻出咬刺着我,我在俄罗斯从不曾这么冷过,即使在最冷的深夜。

一张皇后,一张国王,一张爱司。我在镜中看到了。哦,我知道他心想绝不可能输掉我,何况赢了这局除了可以保住我,还能赢回先前输光的一切,一举恢复我们散尽的家产。更锦上添花的是,还会赢得野兽位于城外的代代相传的宫殿,他的巨额岁收,他在河两岸的土地,他的佃租、财宝、曼德纳【3】画作、朱利欧·罗马诺【4】画作、切里尼【5】盐罐、他的头衔……这整座城。

千万别误会我父亲,别以为他并不把我当做价值连城的宝贝。但也只是价值连城而已。

起居厅里冷如地狱。在我这个来自酷寒北方的孩子感觉起来,有丧失之虞的不是我的肉体,而是父亲的灵魂。

当然,我父亲相信奇迹。哪个赌徒不是这样?我们大老远自熊与流星的国度来,不就是为了追寻这样一桩奇迹吗?

于是我们在深渊边缘摇摇欲坠。

野兽吠叫一声,摊开手中的牌,是另三张爱司。

无动于衷的仆人此刻滑步上前,仿佛附有轮子般平顺,将蜡烛一一熄灭,看他们的样子,你会以为不曾发生什么重要的事。他们有点怨恨地打着呵欠,现在快早上了,我们害他们整夜没法上床睡觉。野兽的仆人为他披上斗篷,准备离去,我父亲坐在那里,瞪着桌上那些背叛他的牌。

野兽的小厮简洁地告诉我,明天早上十点他会来接我和我的行李,前往野兽的宫殿。听懂吗?处在极度震惊中的我几乎没有听懂,他耐心重复吩咐一遍。他是个奇怪、敏捷的瘦小男人,走起路来一颠一跳,节奏很不平稳,八字脚穿着奇特的楔形鞋。

我父亲先前脸色红赤如火,现在则白得像厚厚堆在窗玻璃上的积雪,眼里涌满了泪,很快就要哭了。

“‘就像那些愚蠢的印度人,’”他说,他最爱华美的辞藻,“‘就像那些愚蠢的印度人/把一颗珍珠随手扔了,想不到/它的价值胜过了他整个部落……’【6】我失去了我的珍珠,我无价的珍珠。”

这时野兽突然发出一声可怕的声音,介于吠吼与咆哮之间,烛火随之一亮。那敏捷的小厮,那装模作样的伪君子,眼睛眨也不眨地翻译道:“我主人说:如果你不好好珍惜自己的宝物,就该料想它会被别人拿走。”

他代主人向我们鞠躬微笑,而后两人离去。

我看着落雪,直到天快亮时雪停,继之以一层坚霜,翌晨的天光冷如铁。

野兽的马车老式但优雅,全黑一如灵柩车,拉车的是一匹活力充沛的黑色阉马,马鼻孔中喷出烟雾,踩踏坚实积雪的脚步充满朝气,给了我一点希望,觉得不是全世界都像我深锁冰雪中。我向来都有些同意格列佛的看法,认为马比我们优秀,而那天早上我会很愿意与他一同奔往马的国度,如果我有这机会的话。

小厮高高坐在车厢外,一身帅气的镶金黑制服,手上竟然还握着一束他主子那该死的白玫瑰,仿佛送花就能让女人比较容易接受羞辱。他以敏捷得简直不自然的动作一跃而下,煞有介事把花束放在我迟疑的手上。涕泗纵横的父亲请我给他一朵玫瑰表示原谅,我折下一枝,刺伤了手指,于是他拿到的玫瑰沾满了血。

小厮趴在我脚边将毡毯包好铺好,态度是一种并不巴结的奇怪逢迎,但他又好像忘了自己的身份,忙着用太粗的食指在扑了粉的白色假发下搔来搔去,同时以一种我的昔日保姆会称为“老式眼神”的表情看我,其中有反讽,有狡黠,有一点点轻蔑。还有怜悯?没有怜悯。他的棕眼水汪汪,脸上是苍老婴孩般的无辜狡猾,还有个烦人的习惯,老是咕咕哝哝自言自语。他念念叨叨将主子赢得的东西装上车,我拉上窗帘,不想看见父亲送别,心中的怨恨尖利如玻璃碎片。

我被输给了野兽!而他的“兽性”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的英国保姆曾说,她小时候在伦敦看过一个虎男。这么说是为了把我吓得乖乖听话,因为那时我是个管不住的野小娃,她不管皱眉生气或者用一汤匙果酱贿赂都无法驯服我。我的小美女,要是你再缠着那些清理房间的女仆,虎男就会来把你带走。她说,他是从印度群岛的苏门答腊被带来的,背后全是毛,只有正面像人。

然而野兽永远戴着面具,他不可能有一张跟我一样的人脸。

但那个满身毛的虎男却也能手里握杯麦酒喝下去,与正经基督徒无异。这可是她亲眼看过的哦,在上荒野原【7】台阶旁的乔治酒馆招牌下,那时她只有我这么高,也跟我一样讲话漏风,走路摇摇晃晃。然后她会叹气怀念伦敦,远在北海那一头,远在多年以前。不过呢,要是这位小小姐不乖,不肯吃光盘里的水煮甜菜根,虎男就会披上他旅行用的黑色大斗篷,就像你爸爸的斗篷还滚着毛皮边,向精灵王【8】借来狂风快马,穿过夜色直奔我们这间育儿室,然后——

没错,我的小美人!然后大口吃掉你!

我会又怕又乐地尖声嘻笑,半是相信她,半是知道她在逗我。然后有些事情我知道不可以告诉她。在我们现已失去的农场上,女佣们吃吃笑着告诉我公牛对母牛做的那些神秘勾当,我听说了运货车夫女儿的事。嘘,嘘,别告诉你奶妈是我们说的;车夫那女儿兔唇又斜眼,丑得要命,谁会要她?然而丢人的是,她的肚子在众马夫的残忍嘲笑中日渐隆起,生下了熊的儿子,她们窃窃私语告诉我。一生下来就满身毛满口牙哦,这就是证据。但他长大后牧羊是一把好手,只是始终没结婚,住在村外一间小屋,能随心所欲改变风向,还看得出哪些鸡蛋会孵出公鸡,哪些会孵出母鸡。

农民们曾大惑不解地拿来一个头骨给我父亲看,两侧各有一根四英寸长的角,是他们的破犁从田里翻出来的,而后他们非要有神父跟着才肯回去——因为这头骨可不是长着人的下巴吗?

无稽之谈,骗小孩的恐怖故事!在我童年结束的这一天,我知道自己为什么怀想童年那些迷信奇谈,就像给心中的战栗呵痒。如今这身肌肤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资产,今天我将做出第一笔投资。

我们已将城市远远抛在身后,正穿过一大片平坦雪地,结冻沟渠的彼侧有残缺不全的柳树残株,摇动着一头纤毛。雾气模糊了地平线,将天空直拉下来,压迫在我们头顶上方看似仅几寸之处。极目望去,没有一点生机。伪伊甸园的这个死气沉沉季节是多么饥贫,多么匮缺,将所有果实都霜害冻死!我这束娇弱的玫瑰已经凋谢,我打开马车门,将无用的花束丢到路上,路面满是结霜冻硬的绉乱泥泞。一阵刺骨寒风突然吹起,干米粒般的雪粉扑打在我脸上。雾气略散,足以让我看见半荒废的建筑正面,完全以红砖建成,面积足有数亩,一个巨大的困人陷阱,便是他宫殿那自大狂式的城堡。

宫殿本身自成一个世界,但却是个死的世界,是焚毁殆尽的星球。我看出野兽以钱财买下的不是奢华,而是孤寂。

拉车的小黑马轻快小跑,进入雕刻黄铜大门,门敞开着任风雪肆虐,就像一座谷仓。小厮在大厅满是刮痕的瓷砖地上伸手扶我下车,厅里充斥马厩那种混合甜甜稻草与刺鼻马粪的温暖气味,高耸屋顶下的梁柱有前一个夏天燕子筑巢的痕迹。四周传来纷纷嘶鸣、轻轻踏蹄,十几匹纤细优美的马从食槽里抬起口鼻,竖着耳朵转头看我们。野兽把餐厅拨给马匹使用,厅墙上原先的壁画也正好画着马、狗和人,在一处枝上同时开花结果的树林里。

小厮有礼地拉拉我衣袖。大人正在等。

敞开的门和破掉的窗户四处灌风。我们爬了一道又一道台阶,脚步喀喀踩在大理石地上。穿过一道道拱门与开着的门,我看见一套套拱顶房间重重相连,就像一组盒中盒,形成此处复杂极致的内里。他和我和风是唯一的动静,所有家具都盖着防尘布,吊灯以布包起,画从挂钩拿下正面朝墙靠放,仿佛主人受不了看见它们。这宫殿遭到拆解,仿佛屋主正要搬走或从不曾真正住进来。野兽选择了一个不适人居的住所。

小厮以那双很会说话的棕眼朝我一瞥要我安心,然而那一瞥含有太多怪异的傲慢蔑视,无法安慰我;他继续挪动那双罗圈腿走在我前面,轻声自言自语。我把头抬得高高,跟在他身后,但尽管力持骄傲自尊,心情仍非常沉重。

主人的居室高高在宅屋之上,是一间窒闷昏暗的小房间,连正午都紧锁窗扇。走到那里我已经气喘吁吁,他沉默迎接我,我也沉默以对。我不肯微笑。他不能微笑。

在这鲜少被人打扰的隐私空间,野兽穿着一套奥图曼式服装,领口有金色刺绣花纹的钝紫色宽松长袍,将他从肩到脚完全遮住。他坐的那张椅子的椅脚刻成漂亮的爪形。他双手藏在宽大袖子里,那张脸的人工完美令我厌恶。小小炉栅里生着小小的火。一阵烈风刮得窗扇格格作响。

小厮咳嗽一声。敏感的任务落在他身上,他必须向我传达主人的愿望。

“我主人——”

炉栅里一根木柴掉落,在那要命的沉默中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小厮吓了一跳,忘记说到哪里,又重新开口。

“我主人只有一个愿望。”

前一天晚上浸透大人全身的那股浓重丰厚野性气味缭绕四周,从一个珍贵的中国香炉徐徐升起袅袅青烟。

“他只希望——”

此刻,面对我的一脸漠然,小厮变得语无伦次,不复原先的反讽镇定,因为,不管主人的愿望多么微不足道,从仆人口中说出都可能显得傲慢不堪,而扮演中间人这个角色显然让他非常尴尬。他吞咽一口,又咽了一口,终于冒出一串没有标点的滔滔不绝。

“我主人只有一个愿望就是看见这位美丽小姐脱去衣裳赤身裸体只要一次之后小姐便会毫发无伤送回父亲身旁并且以转账方式归还他玩牌输给我主人的金额加上若干精美礼物包括毛皮大衣、珠宝首饰和马匹——”

我站着不动。这段会面期间,我眼睛始终直视面具里那双眼,那双眼此刻回避我的视线,仿佛他还有些良心,知道自己要仆人代为传达的要求多么可耻。慌乱,非常慌乱,小厮扭绞着戴白手套的双手。

“一丝不挂——”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发出轰然狂笑,年轻小姐不可以这样笑!保姆以前常告诫我。但我就是这样大笑,至今依然。在我这毫无笑意的响亮笑声中,小厮不安地直朝后退,揪着手指仿佛想把它们掰下,劝诫着,无言恳求着。为了他,我感觉必须尽自己所能,以最纯正地道的托斯卡尼话做出回答。

“先生,你可以把我关进没有窗子的房间,我发誓我会把裙子拉到腰上等你。但我的脸必须用床单盖住,不过要轻轻盖着,以免让我窒息。所以我要腰部以上整个盖住,房里也不可以有灯光。你可以这样来找我一次,先生,仅仅一次。之后你必须立刻送我回城,在教堂前的广场上放我下车。如果你愿意给我钱,我很乐意接受,但我必须强调,你给我的金额不得超过你会在这类情况下给任何其他女人的钱。然而,如果你选择不送我礼物,那也是你的权利。”

看见自己击中野兽的心,我是多么高兴!因为,隔了十三下心跳的时间,那面具眼角渗出了一滴闪亮的泪。一滴眼泪!我希望那是羞惭的眼泪。泪滴在绘制的眼眶颤抖片刻,然后滑下绘制的脸颊,落在地砖上,发出突兀的一声玎玲。

小厮自顾自啧舌嘀咕着,匆匆把我带出房间,一团他主人香气的紫色烟雾涌进寒冷走廊,在盘旋风中消散。

他们为我准备了一间牢房,真正的牢房,没窗,没空气,没光线,在城堡的内脏深处。小厮为我点起一盏灯,幽暗中浮现一张窄床和一张刻有花果的深色橱柜。

“我要用床单扭成绳子上吊。”我说。

“哦,不。”小厮瞪大眼睛看我,眼神突然变得忧郁。“哦,不,你不会的。你是一位信守诺言的贞洁女士。”

那他在我房里做什么,这个叽里呱啦的可笑男人?难道他是负责看守我的狱卒,直到我向野兽屈服,或者野兽向我屈服?我已经沦落到连个使女都不能有的地步了吗?仿佛回答我未说出口的质问,小厮拍了拍手。

“为了让你不那么孤单寂寞,小姐……”

橱柜门内传来一阵叮咚喀哒,门开处,滑出一个轻歌剧的风流侍女,一头坚果棕亮泽鬈发,粉嫩双颊,滴溜溜转的蓝眼。我过了一会儿才认出她的长相。她头戴小帽,身穿荷叶边衬裙与白长袜,一手镜子一手粉扑,心脏部位是个八音盒,脚下有小轮子,在叮当琤琮声中一边朝我滑来。

“住在这里的都不是人类。”小厮说。

我的使女停下来,鞠躬,紧身胸衣侧边一处绽线露出上发条的钥匙。她是台精妙的机器,世上最精致平衡的弦索与滑车系统。

“我们把仆人都打发走了,”小厮说,“代之以幻象,为了实用也好,为了取乐也罢,都不比一般绅士更觉得不方便。”

这个长得跟我一模一样的发条装置停在我面前,肚子里传出一首十八世纪小步舞曲,对我露出大胆的肉色微笑。喀哒,喀哒——她伸起一只手忙着用粉红色白垩粉末扑拍我的脸,呛得我一阵咳嗽,然后把小镜子塞到我面前。

我在镜中看见的不是自己而是父亲的脸,仿佛我来野兽宫殿为他还债时便戴上了他的脸。怎么,你这个自己骗自己的傻子,还在哭?而且还喝醉了。他仰头将格拉帕一饮而尽,一挥手甩出酒杯。

小厮看见我惊愕恐惧的神情,连忙取过镜子,呵口气用戴着手套的拳头擦了擦,再还给我。现在我看到的只是自己,经过无眠的一夜脸色憔悴,的确苍白得需要使女扑腮红。

我听见沉重房门外钥匙转动,然后小厮的脚步声噼哩啪啦沿着岩石走廊远去。我的分身继续朝空中扑粉,发出叮叮当当的旋律,但她毕竟不是不会累的。不久她的扑粉动作便愈来愈迟缓,金属心脏变慢模仿疲倦,八音盒的每一声隔得愈来愈久不成曲调,像单独一滴两滴雨点,最后仿佛睡意袭来,她终于不再移动。她睡着了,我也别无选择只能入睡,躺倒在床宛如树木遭砍伐倒下。

时间过去,但我不知过了多久。然后小厮端来面包卷和蜂蜜,叫醒我。我挥手要他拿走托盘,但他稳稳将盘放在灯旁,拿起一只鞣皮小盒,朝我递来。

我转开头。

“哦,我的小姐!”他是如此受伤,高尖的声调都哑了!他灵活地解开金扣,猩红天鹅绒底垫上放着单独一枚钻石耳环,完美如泪滴。

我啪地合上盒子丢到角落。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一定是扰动了那人偶的机械装置,她猛一抬手臂仿佛在责备我,发出一串放屁般的嘉禾舞曲,然后恢复静止。

“好吧。”小厮失望地说,然后表示我该再度与主人会面了。他没让我梳洗。宫殿内几乎不见自然天光,我分不出此时是白天或黑夜。

从我上次见他之后,野兽简直像不曾移动分毫,仍坐在那把巨大椅子上,双手藏在袖里,沉重的空气动也不动。我可能睡了一小时、一夜或一个月,但他那雕刻般的平静和房中窒闷的空气仍将永远如常。香炉冒出烟雾,仍在空中划写着同样的签名。炉里烧着同样的火。

在你面前脱光衣服,像个跳芭蕾舞的女孩?这就是你对我的全部要求?

“一位小姐从未被男人看过的肌肤——”小厮结结巴巴说道。

我恨不得自己跟父亲农庄上每一个小伙子都在稻草堆里打过滚,就能丧失资格,不必接受这种羞辱的交易。他要的这么少,正是我不能给的原因。我不需要开口说,因为野兽明白我的意思。

他另一侧眼角冒出一滴泪。然后他动了,把嘉年华会的纸板假人头和系着缎带的沉重假发埋进,我想是,他的手臂;他把他的,我猜是,双手从袖子里缩回,我看见他长着毛的肉掌,尖利的爪子。

泪滴落在他毛皮上,闪闪发亮。回到房间,我听见那爪掌在我门外来回踱步,一连好几个小时。

小厮再度端着银盘回来时,我有了全世界最清透水滴般的一副钻石耳环。我将这一枚也扔到原先那枚弃置的角落。小厮难过又遗憾地喋喋自语,但没有表示要再带我去见野兽,而是露出讨好的微笑,透露道:“我主人,他说,邀请小姐去骑马。”

“干什么?”

他敏捷地模仿骑马奔驰的动作,并且,令我大为讶异地发出没有高低起伏的聒噪声:“喀哒哒!喀哒哒!我们要去打猎啰!”

“我会逃走,我会骑马逃回城里。”

“哦,不。”他说,“难道你不是一位信守诺言的贞洁女士吗?”

他拍了拍手,我的使女滴答答、叮当当地假活过来,朝她原先出来的橱柜滑去,将人工合成手臂伸进橱中,取出我的骑装。竟然是这套衣服,一点没错,正是我留在我们乡间大宅顶楼一口箱子里的那套骑装。那栋位于圣彼得堡城外的大宅我们早就失去了,甚至早在我们出发前来残忍的南方,进行这趟疯狂的朝圣之旅之前。若这不是昔日保姆为我缝的那套骑装,那它就是完美之至的复制品,连缺了一颗纽扣的右袖口、一道用别针别起的裂缝都一模一样。风在宫殿里奔跑,震得门格格颤动,是北风将我的衣服吹过整个欧洲带来这里吗?家乡那个熊的儿子可以随意操纵风的方向,这座宫殿跟那片枞树林有什么共通平等的魔法?或者,我是否该接受这证明了父亲一直灌输给我的那句格言,只要有钱什么都可能办到?

“喀哒哒。”小厮建议道。此刻他眨着眼,显然很高兴看到我惊异愉快交加的表情。发条使女伸手将我的外套递来,我让她帮我穿上,仿佛有些犹豫,但其实我想离开这座死气沉沉的宫殿走出户外想得快疯了,尽管有那样的同伴同行。

大厅的门敞向明亮白昼,我看出时间是早上。我们的马匹已经上了鞍鞯,成为受束缚的野兽,正在等我们,不耐烦的蹄子在地砖上踏出火花,其他马则轻松漫步在稻草间,以无言的马语彼此交谈。一两只蓬着羽毛抵御寒冬的鸽子也走来走去,啄食一束束玉米穗。将我带来此处的那匹黑色小阉马发出响亮嘶鸣迎接我,屋顶下雾蒙蒙的大厅就像回音箱随着马嘶振动,我知道这匹马是要给我骑的。

我向来非常爱马,他们是最高贵的动物,明智的眼中充满受伤敏感的神色,高度紧绷的臀腿充满受理智克制的精力。我对这匹黑亮的伙伴发出唤马的声响,他回应我的招呼,用柔软的唇在我前额一吻。一旁有只毛发蓬乱的小型马,鼻子蹭着壁画马匹蹄下的错视画法枝叶,小厮飞身一跃坐上他背上的鞍,动作灵活花俏有如马戏表演。然后裹着毛皮滚边黑斗篷的野兽来了,骑上一匹神色凝重的灰色牝马。他不是天生的骑马好手,紧攀着牝马的鬃毛像遭遇船难的水手抱住帆柱。

那个早晨很冷,然而充满足以刺伤视网膜的耀眼冬季阳光。周遭一阵盘旋的风似乎要与我们同行,仿佛那戴面具、不说话的庞大身形斗篷里藏着风,可以随心所欲将它放出,因为风吹动我们马匹的鬃毛,却没有吹散低地的雾气。

景色一片凄清,四周满是冬季悲哀的棕与深褐,沼泽厌倦地向宽大的河伸展而去。那些斩了首的柳树。偶尔一只鸟咻然飞过,发出哀戚难当的鸣声。

我逐渐被一股深沉的奇异感笼罩。我知道这两名同伴——类人猿般的家臣和由他代为发言的主人——跟其他人没有半点相似,那个前脚长着利爪的人与女巫有密约,要远在北方芬兰边界的她们放出困在打结手帕里的风。我知道他们生活的逻辑与我截然不同,直到父亲以人类特有的草率莽撞将我抛弃给这些野兽。想到这,我更觉几分畏惧,但,我想,也不算太强烈畏惧……我是个年轻女孩,是处女,因此男人否认我有理性,就像他们也否认那些不与他们完全相同的生物有理性,这是多么没理性的态度。若四周这整片蛮荒孤寂中看不见任何其他人,那么我们六个——包括骑士与坐骑——全加起来也没有半个灵魂,因为世上所有高等宗教一律明确宣言:野兽和女人都没有那种虚无飘渺的东西,上帝打开了伊甸园的大门,让夏娃和她的魔宠全数跌出。于是,请了解,尽管我不至于说,骑向芦苇河岸的一路上我私下进行着形而上学的思考,但我确实在思索我个人处境的本质,思索我是怎么被买卖,转手。那个为我脸颊扑粉的发条女孩,被制造人偶的工匠设定为模仿真人;而在男人之间,我不也一样被设定为只能模仿真实人生?

这长着利爪的魔法师骑在苍白马上的姿态,让我想起忽必烈汗麾下的豹般勇士骑马打猎,然而他究竟是什么,我一点概念都没有。

我们来到河边,河面宽得看不见对岸,河水充满冬的静止,几乎看不出在流动。马匹低下头喝水,小厮清清喉咙,准备讲话。这地方完全隐蔽,前有一片在冬季变得光秃的灯芯草,还有树篱般的芦苇遮掩。

“如果你不愿让他看见你脱光衣服——”

我不由自主摇头——

“——那么,你就必须准备看见我主人赤裸的模样。”

河水拍打卵石,发出细微叹息。我的镇定立刻荡然无存,几乎濒临恐慌边缘。不管他究竟是什么,我都不认为自己能受得了看见他真实的样子。那匹牝马抬起头,口鼻还滴着水,用热切的眼神看我,仿佛促劝着什么。河水再度拍打我脚边。我离家好远。

“你,”小厮说,“必须看他。”

我看出他很害怕我会拒绝,于是点点头。

突然一阵狂风,吹得芦苇弯下腰,也吹来一阵他那浓重的伪装气味。小厮举起主人的斗篷为他遮挡,不让我看见他拿下面具。马匹动了动身体。

老虎永远不会与羔羊一同躺下,他不承认任何不是双向的合约。羔羊必须学会与老虎一同奔驰。

一头庞然大猫,黄褐皮毛上有焦木色的野蛮条纹几何。他沉重浑圆的头是那么可怕,所以他必须将之隐藏。那肌肉多么有力,那步伐多么深厚,那双眼睛充满横扫一切的热烈,像一对太阳。

我感觉自己胸口撕裂,仿佛出现一道奇异的伤口。

小厮走上前来,似乎要遮掩住主人,既然女孩已经看见了他。但我说:“不。”那虎坐着动也不动如同纹章图案,他与自己的凶猛立下了不伤害我的合约。他比我想象中更大许多,以前我在圣彼得堡沙皇的动物园里曾看过一次老虎,那些动物可怜憔悴,金色果实般的双眼光芒微弱,在遥远北地的牢笼中枯萎。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像人。

于是,此刻我打着寒噤解开外套,向他表示我不会伤害他。然而我的动作笨拙,脸有些红,因为没有任何男人曾见过我赤身裸体,而我是个骄傲的女孩。是骄傲,而非羞耻,让我手指的动作那么不灵活,此外我也有些忧惧,怕他面前这个纤弱的小小人类样品本身或许不够堂皇,不足以满足他对我们的期望,因为,谁知道,在他如此长久无尽的等待中,期望可能会变得太大。风吹得灯芯草丛沙沙作响,河面上掀起阵阵波纹漩涡。

在他严肃的沉默中,我向他展露我的白肌肤、红乳头,马匹也转过头来看我,仿佛他们对女人的自然肉体也抱持有礼的好奇。然后野兽低下庞大的头,够了!小厮比个手势表示。风已停息,一切恢复静定。

然后他们一同离开,小厮骑着小型马,老虎跑在前面像猎犬。我在河岸稍走一会儿,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自由。然后冬季阳光开始晦浊,渐暗的天空吹来几阵雪花,我回到马匹旁时,发现野兽已骑上他那匹灰色牝马,再度穿戴斗篷与面具,看来完全人模人样,小厮则一手提着猎捕到的肥大水鸟,马鞍后还横搭一头年轻雄獐子的尸体。

小厮没有把我送回牢房,而是带到一处虽老式但优雅的起居室,房里摆放着褪色的粉红织锦沙发,足以媲美神灯精灵宝藏的众多东方地毯,玎玲作响的数盏玻璃大吊灯。分枝烛台的烛火将那副钻石耳环中心照出彩虹般七彩光芒,耳环就放在我的新梳妆台上,而我那周到备至的使女已经捧着粉扑和镜子站在一旁。我打算戴上耳环,于是拿起她手中的镜,但镜子又处在魔法发作的阶段,我看见的不是自己的脸而是父亲。一开始我以为他在对我笑,然后才看出他那完全是欲望得到满足的笑容。

我看见父亲坐在我们住处的起居厅,就在那张他把我输掉的桌子旁,但现在正忙着数算一大叠钞票。他的处境已经改善了,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头发理得整整齐齐,身穿入时新衣,手边方便拿取的地方放着一只盛有气泡酒的冰透酒杯,旁边摆着冰桶。野兽显然一看见我的胸脯便立刻付了现金,尽管我可能为那一眼而死。然后我看见父亲的行李都打包妥当,准备离去。他真的忍心这么轻易就把我丢在这里?

桌上除了钱还有一张纸条,漂亮的字迹我看得相当清楚:“小姐不久便来。”他是不是用这一大笔不义之财迅速勾搭上哪个妓女?完全不是。因为,就在此时,小厮敲敲我房门,宣布从现在开始我什么时候要离开宫殿都可以。他手上还搭着一件黑貂大衣,是野兽给我的小小奖赏,早晨的礼物,他正准备用它把我包装起来送走。

再看向镜子时,父亲已经消失,只看见一个眼神空洞的苍白女孩,我几乎认不出她是谁。小厮有礼地询问该何时为我备车,仿佛丝毫不怀疑我一有机会便会卷细软而逃,而使女的脸已不再与我一模一样,仍高高兴兴继续微笑。我会给她穿上我的衣服,上紧发条,送她回去扮演我父亲的女儿。

“让我一个人留下。”我对小厮说。

这回他没有锁门。我戴上那副耳环,耳环非常重。然后我脱下骑装,任它堆栈在地,但脱到衬裙时,我的手落回身侧。我不习惯赤裸,对自己的肌肤这么不熟悉,使得脱光衣服像是剥皮。相较于我原先准备给的东西,野兽要的只是一件小事,但人类赤身裸体是不自然的,从我们以无花果叶遮掩私处开始便是如此。他的要求因此令人厌恶。我感觉痛彻心肺,仿佛剥去自己的内层毛皮,而那微笑的女孩保持姿势站在那里一无知觉,暂停模仿生物,看着我脱得只剩下供买卖的冰冷白肉;若说她的眼睛对我视而不见,这里就更像市场了,众多眼睛看着你,却丝毫不思及你的存在。

自从离开北方,我的整个人生似乎都在如她这般无动于衷的凝视下度过。

最后只剩下我畏缩的裸体,除了他那对完美无瑕的泪滴之外一丝不挂。

我缩身裹上稍后必须还给他的毛皮,抵御沿着走廊穿梭的刺骨寒风。不用小厮带路,我知道怎么去他的书房。

我试探地敲门,没有响应。

然后风把小厮团团转地沿廊吹来。他一定是决定了:既然有一人赤身裸体,那么大家都要赤身裸体。除去制服的他正如我先前怀疑的那样,是只纤巧动物,一身蛾灰色丝般柔毛,棕色手指丰肥如皮革,巧克力色的口鼻,温和无比。看见我穿戴着精致毛皮和首饰,他嘻嘻嗤笑,仿佛我盛装得像要去听歌剧,然后他以非常温柔的庄重态度脱下我肩上的黑貂皮,貂皮化为一群吱吱叫的黑老鼠,立刻踩着硬邦邦小脚冲下楼梯,消失不见。

小厮鞠躬引我进入野兽的房间。紫色睡袍、面具和假发放在椅子上,左右扶手各套一只手套。这套外貌就像空屋等着他,但他抛弃了它。屋里有毛皮和尿液的臭味,香炉四分五裂躺在地板上,炉火熄灭,烧了一半的木柴被拨得四散。一根由自身蜡油固定在壁炉架上的蜡烛,在老虎眼中燃起一双细狭火焰。

他来来回回,来来回回不停踱步,沉重的尾巴尖端微抖,沿着这处囚室的四壁走来走去,四周满是啃嚼过的血迹斑斑骨头。

他会大口吃掉你。

吓小孩的恐怖故事变得有血有肉,那是最早最古老的恐惧,恐惧于遭到吞噬。野兽,他那肉食兽的骨堆之床,白皙、颤抖、赤裸裸的我,仿佛将自己当做一把钥匙献上,开启一处和平国度,在那里他的食欲并不意味我的绝灭。

他静立如石。他怕我比我怕他更甚许多。

我蹲在潮湿稻草上,伸出一只手。现在我已在他金色双眼的力场中。他自喉咙深处发出狺吼,前脚弯下伏低头,狰狞咆哮,张开血盆大口,对我露出他的黄牙。我动也不动。他嗅着空气,仿佛想闻出我的恐惧,但闻不到。

慢慢地,慢慢地,他光滑发亮的沉重庞然躯体朝我走来。

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隆充满小房间,仿佛来自驱动整个地球的引擎,是他发出的低沉呼噜声。

这低沉呼噜的甜美雷声撼动古老屋墙,震得窗扇拍撞不停直到崩裂,让一轮雪月照进白光。屋顶上的砖瓦砰然落下,我听见它们落进远在下方的庭院。他的低沉呼噜动摇了整栋屋子的地基,墙壁开始舞动。我心想:“一切全都将倒塌,全都将瓦解。”

他离我愈来愈近,最后我感觉到那粗粝天鹅绒般的头蹭抵着我的手,然后是砂纸般刮人的舌头。“他会舔掉我身上的皮肤!”

果然,他每舔一下便扯去一片皮肤,舔了又舔,人世生活的所有皮肤随之而去,剩下一层新生柔润的光亮兽毛。耳环变回水珠,流下我肩膀,我抖抖这身美丽毛皮,将水滴甩落。

【1】意大利渣酿白兰地。

【2】本篇中楷体字原文皆为意大利文。

【3】andrea mantegna(1431-1506),意大利画家。

【4】giulio romano(1499?-1546),意大利画家、建筑师。

【5】benvenuto cellni(1500-1589),佛罗伦萨雕刻家、版画家,亦为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首屈一指的金银饰品艺匠。

【6】《奥瑟罗》第五幕第二景。本书中莎翁剧作译文绝大多数引自方平所译之《新莎士比亚全集》(台北:木马,2001),非引用者将另外说明。

【7】upper moorfields,伦敦一地区,十八世纪曾建有医院。

【8】参见《精灵王》注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