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摩独鲁这些年来一直盘算着一个计划,它或许来自于神的启示,或许又和魔鬼的诱惑有关。这个计划在孤独中酝酿,在黑暗中纠结,在仇恨中完善,在失落中一遍又一遍地被捡起来,又悲凉地放下。直到大卡洛斯来找他学习彝文,老毕摩仿佛看到了计划实施的希望。
在碧色寨的彝族人中,和洋人打交道总是让人感觉是站在台阶下仰着头跟他们说话。尽管像弗朗索瓦站长这样的人,虽然一直想和毕摩交朋友,对他的救命之恩念念不忘,每年彝族人过年时,他都会给毕摩送来大包小包的礼物,有一年甚至还请人赶来一头大肥猪。但这些都是魔鬼的阴谋。毕摩想,人有自己的计划,魔鬼有他们的诡计。洋老咪们左手送你礼物,右手断你香火。从开来火车改变一切,到夺走你的儿子。天上的诸神啊,这就是洋老咪们喜欢干的事情,他们必定要为此付出代价。
这些年阿凸在铁路上从巡道工做到列车检修工,再得到弗朗索瓦的推荐去蒸汽机车的机头上做司炉,一铲一铲地往炉膛扔煤块,驱赶着火车奔跑。他自己的人生道路也越跑越快,和毕摩这一神圣的职业背离得越来越远。他结婚生子了,他的钱越挣越多了,他的眼界越来越开阔了,现在他已经是一名熟练的火车司机了。他再不会子承父业,做一个上通鬼神世界、下晓人间万象、人人尊敬的毕摩啦。
阿凸自豪地登上蒸汽机的机头,做一个浑身总是被煤烟熏得乌黑的司炉时,毕摩独鲁曾经到车站来找过弗朗索瓦站长,那是一次并不愉快的见面,因为弗朗索瓦站长以一个培养出了人家儿子,再来教育其父亲的姿态,接待那个可怜的毕摩。
“嗨,亲爱的毕摩先生,我的老朋友,真高兴您来车站做客!我荣幸地告诉您,根据我们法国铁路公司的有关规定,您可以每月享受一张免票。这让您能去这条铁路线上任何一个地方旅行了。因为您是我们的铁路职工家属了嘛,您应该为您儿子感到骄傲。”
“我日你洋老咪的老娘。把我的儿子还给我!”毕摩单刀直入地说。
“您说什么?”弗朗索瓦并没有听明白毕摩骂人的话。
“洋老咪,我来带我儿子回家。”
“回家?噢,亲爱的毕摩先生,您儿子上班时间,是不可以回家的。您要知道,在铁路上工作,可不是你们种地放羊,想回家就回家。当了一名铁路工人,他就必须遵守我们的时间。他要离开自己的岗位,火车就出大事了。明白我的话了吗?”
“你的火车关我屁相干!洋老咪,你们是哪一路魔鬼派来的啊?为什么要斩断一个毕摩世家的香火?将来哪个来给人们唱彝族人的创世歌谣?哪个来告诉人们:我们从哪里来的?死后又将去往哪里?哪个又来为我送祖灵?求你了,让他回家吧,他不回来,我独鲁家的香火就要断了啊……”毕摩独鲁说着说着竟然哭开了,从椅子上滑落到地上,蹲在椅子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像一个受到严重伤害的孩子。
弗朗索瓦站长一时被毕摩的眼泪搞得手足无措,这算个什么事?这又是为什么?他们曾经在战场上刀枪相见,弗朗索瓦站长记得那时的毕摩眼光中犀利的目光,如果多年前的那次战斗让他和毕摩一对一决斗,他不一定能战胜他。现在这个倔强的人竟以如此方式来哀求他,尽管弗朗索瓦闻出了他满身酒气。
“对不起,毕摩先生,我伤害到您了吗?请告诉我,什么是香火?”
“你们洋老咪是猴子变的还是狼养的?你们的家业不需要父亲传儿子、儿子传孙子吗?人又不是山上的野狗,日出一窝来后就各奔东西。”
弗朗索瓦站长听明白了,这个毕摩今天说话可不像他从前那么神神叨叨、文雅费解。不过弗朗索瓦站长面对一个男人的眼泪,没有理由不怜悯他、同情他、宽恕他。尽管这或许带有某种居高临下的成分。
“毕摩先生,请不要伤心了。儿子总要长大的,我们要尊重他们的人生选择。我的儿子也跟阿凸差不多一般大,我当初还希望他去学铁路工程呢,嗯,就像您说的,继承我的事业。但他喜欢绘画,将来想当一个画家。你明白吗?就是那种跟一个流浪汉差不多的职业,如果他不能取得成功的话。即便他饿死了,那也是他的选择。”
“狼还护自己的崽崽哩。”毕摩抽泣着说。
弗朗索瓦不是很高兴这句话,“毕摩先生,您要明白,现在这个世界上,人要比狼更敏捷凶猛,才存活得下来。对不起,火车要进站了,您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的话,我得工作去了。”
弗朗索瓦站长摇了一下桌子上的铃铛,一个职员走进来,“送这位先生出去。”面对那个职员有些诧异的眼神,弗朗索瓦站长又补充说:“他误解我的好心了。”
毕摩独鲁站起来,擦干了眼角上最后一滴眼泪,一瞬间就变得像一个重新找到了尊严的人,眼睛里的刀子足以把人的心挖出来。
“你们的心,我从来就没有看错。”他说。
大卡洛斯带上自己的两只德国牧羊犬,一把双筒猎枪,骑上英格兰纯种马,和毕摩独鲁走上了“蟒蛇年蟒蛇月太阳走的路”。这是根据那张神秘的藏宝图的提示而在彝家大山里进行的数次无畏探寻之一。大卡洛斯发现自己越来越像那个被这张藏宝图耗尽心血的疯狂美国佬了,他在快要死时才交出了这张地图,那时他已经在八角楼里输光了大卡洛斯预支给他的三万皮阿斯特。这个倒霉的家伙到死都不会明白,八角楼的赌桌是被谁在操控。
在似乎永远也走不完的山道上,全身狩猎装束、有马骑、有狗相伴的大卡洛斯常常落在毕摩独鲁的后面,干硬坚忍的老毕摩就像悬崖上的一棵千年古藤,愈老弥坚。霜风雪雨、刀砍火烧都只能在他的身上留下几许沧桑演变的痕迹而已。他穿一双破烂的千层底布鞋,披一件蓑衣,除了腰上别着的一把砍柴刀,背一个竹篾背箩,手上连跟棍子都不拿。大卡洛斯曾经问毕摩:“你进山连你们彝族人的火枪都不带,要是遇到野兽什么的,你怎么办?”毕摩说:“哪一样野兽不是我的朋友?如果你能碰到一只老虎的话,你就碰见我们彝族人的王了。我们都是它的臣民。”大卡洛斯心有余悸地说:“还是不要让我有这样的荣幸吧。”
很多地方大卡洛斯不能骑马,而且娇贵的英格兰纯种马极不擅长走这样的山路。大卡洛斯不得不牵着马,爬行在崎岖不平的山道上,它就像一个烦人的小姐,反倒成了大卡洛斯的累赘,而他的那两只德国牧羊犬,则常常走得舌头伸得老长老长。山道两边林木森森,遮天蔽日,小溪神出鬼没,忽而跌落在悬崖处,忽而钻入地下,不见了踪影。松涛发出野兽般的呐喊,仿佛一千头猛兽即将从密林深处一跃而出。“这他娘的是条什么样的路啊?”
“太阳走的路。”毕摩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说。
“太阳在天上。它的路倒是好走。”
“你得紧跟太阳的步子,才可以走出这片森林。”
“当然了,在这个地狱一般的地方,谁落到了太阳的后面,谁就掉进了黑暗的深渊。”大卡洛斯气喘吁吁地说。他发现自己说话也越来越像一个神神叨叨的老毕摩了。“可是,可是我们是走在蟒蛇走的路上吗?我们会遇到那个能把人一口吞掉的大家伙吗?”他不能不想起修铁路时那个倒霉的美国人汤姆。
“不是走在蟒蛇的路上,而是走在蟒蛇的季节里。”毕摩说。
“蟒蛇的季节?”大卡洛斯嘀咕道,“真不明白你们是如何确定这个该死的季节的。”
“我们的季节,上应天上的太阳,下合地上的动物,万事万物和谐,该播种时播种,该收割时收割,像你们的火车一样准时。它从来就不是可诅咒的,到了山头上你就明白了。”
他们终于爬上了一座海拔约三千多米的高山,那时太阳离西边的地平线还有一根竹竿那么高的距离。大卡洛斯用望远镜可以看到远方的铁路像一条弯弯绕绕的肠子,在重峦叠嶂中盘绕,此刻连他也不能不感叹:这险峻壮观的高原,当年是如何把铁路修进来的?
他也不明白毕摩为什么要带他来爬这样高的大山。毕摩只是按照他提供的那张藏宝图的局部说明,带他走“蟒蛇年蟒蛇月太阳走的路”。毕摩说,我们走到那里,就会看见了。至于会“看见”什么,毕摩没有说明。用他神秘莫测的沉默让大卡洛斯不得不相信,他会有所发现。
山顶上面朝东方的地方有一块不大的平地,毕摩去到山坡下砍来一抱竹竿,说:“我们要在这里住一晚了,等明天的太阳给我们另外的说法。”
“什么,住一晚?”大卡洛斯有些为难地说:“我什么都没有准备,你出来时又没有告诉我会在野外露宿。”
“有了火种,哪里不可以住?”毕摩不当回事地说。
“可是,毕摩,我们有麻烦了,我带来的火柴刚才被那场大雨淋湿啦。”太阳下山后,大卡洛斯明显感到山风冷硬起来。
“嘿嘿,你们洋人可以用火来开动火车,却不晓得在这荒天野外咋个用火烤熟一块土豆。”毕摩从怀里又掏出了两块用油纸小心包裹着的火镰石,找了一个背风的凹地,拢了一小堆树叶和枯枝,用火镰石相互“嚓嚓嚓”划了几下,几颗火星飞落下来,树叶堆上冒出一缕青烟。
大卡洛斯笑了,“你可真是一个聪明非凡的毕摩。”他由衷地说。
“我不过是一个被你们当笑话看的人。”火燃烧起来了,映照出毕摩那张落寞、孤独的脸。
“亲爱的毕摩,在对你有充分的了解后,我对你充满敬畏,就像敬重我们教堂里的神父。”大卡洛斯相信,这是自己的真话。过去他不进教堂,也看不起神父,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发现自己的生命中需要敬畏的东西愈来愈多了。
毕摩并不为这话感到高兴,面无表情地从背箩里抓出几个土豆丢进火堆里。大卡洛斯想起自己的行囊里还有一块干牛肉,本来是给自己的牧羊犬准备的,现在他的肚皮都贴到脊梁骨上去啦,他也把干牛肉拿出来,切下一块,递给毕摩。
两人吃过简单的晚餐,在火堆边和衣而眠。头顶的星星硕大而清晰,仿佛伸手可摘。大卡洛斯过去经常出来打猎,但那有些像英国王室成员的狩猎,奢华而喧嚣。每次在野外狩猎都有仆人给他搭帐篷,为他喂马牵狗,为他背来舒适暖和的睡袋、靠椅、香槟、杜松子酒。他还想起有一次带露易丝医生和玛丽护士以及弗朗索瓦等一干人出来打猎,以至于惊动了当地的官员,因为他们说附近有土匪,担心这些尊贵的洋人出意外,竟派了一个班的武装士兵来保护。那与其说是一次狩猎,不如说是洋人们在这片土地上惬意而耀武扬威的巡游,不要说猎物早躲得远远的了,就是沿途的老百姓,都受到不小的惊吓。
临睡前,大卡洛斯问:“亲爱的毕摩,我还想请问一下,刚才你说明早的太阳又有另外一种‘说法’,那么,它会告诉你什么呢?”
“太阳出来了,树上的鸟儿叫了,说法就会有了么。”毕摩还是那种绝不轻易透露答案的神秘口吻,就像睡梦中的呓语,不着边际。
第二天早上,太阳还没有升起,毕摩将找来的十根竹竿在那块面对东方的平地上摆放成一个奇怪的图形。大卡洛斯也爬起来了,揉着惺忪的睡眼,看毕摩独自忙乎。他忽然在清晨凛冽的空气和毕摩的肃穆中感到了某种庄严,他推测,或许毕摩在借助初升的太阳测绘某个方位。是那个藏宝洞的方向吗?
初升的太阳让竹竿在地上透射出长长的影子。毕摩微闭双眼,嘴巴时而嚅动几下,既像诵经,又像一个哲学家在苍穹下、大地上思索人类的某个还没有答案的终极问题。有时他又从怀里掏出一根细绳,趴在地上测量竹竿影子的长度和南方地平线形成夹角的角度,然后,用一根竹笔在地上写写画画,仿佛他此刻不是一个擅长驱魔赶鬼的彝族巫师,而是一个具备了现代科学知识的铁路公司的测绘人员。
随着太阳日渐升高,这些影子也像一条条还没有完全僵硬的蛇一般,在地上缓慢地发生着变化,最后它们令人惊异地交汇在一个点上。大卡洛斯也被这神秘的氛围震慑了,大气不敢出地静候在一边,连他的牧羊犬都乖乖地趴在地上,瞪着迷惘的眼睛,看着自己的主人。
“我的推算没有错,再过五天就该杀黄牛祭天,给太阳神过节了。”毕摩从地上爬起来,像终于解开了一道天大的难题一样,脸上充满轻松和喜悦。
“太阳神的节日?”大卡洛斯有些摸不着头脑了,这个老家伙带着自己跑了这么远的山路,就是为了推算一个节日?
“嗯,你看。”毕摩指着竹竿在地上投下的阴影说,“太阳走的路告诉我,它已经从南端快走到北端,阳年就要到了,大地上的万物该拔节长骨头了。每年的这个时候,我们都要杀黄牛感谢从南边回来的太阳神。洋老咪,你从哪里找来的这张太阳走的路线图啊?”毕摩独鲁拿出那张大卡洛斯临摹给他的藏宝图的局部图案说。
“尊敬的毕摩,我从哪里找到的这张图并不重要,”大卡洛斯尽量压制着内心的怒火和失望,“重要的是,它还告诉了我们些什么?”
“历法。”毕摩一字一句地说,“我们的太阳历法,它还没有被你们的火车开进开出的时间搅乱。”
大卡洛斯本想呵斥一声:别又跟我胡扯啦。但他看见了毕摩独鲁眼睛里的仇恨,那是一种自己的生活方式被人无端搅乱了的人才会有的恼怒,就像一个正在午休的人猝然被人叫醒。他当然知道毕摩对火车的敌意,对洋人的反感。他认为自己应该像一个驯兽师一样,努力去学会另一种“动物的语言”。
不过这种语言不是已经知道了太阳为恒星,地球是太阳的一颗行星的西方人可以轻易读懂的。根据毕摩独鲁的解释,宇宙是由清浊二气在你来我往的运行中形成的,那时没有天没有地,也没有日月星辰,到处都是混沌、黑暗、虚幻,没有日子、季节和年份。虚空中诸神出现,他们神力无边,在虚无混沌中开天辟地,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高山上钉下四根铜铁柱,把天撑起来了,从此便有了大地,它像一个鸡蛋一样静止不动,有蛋壳、蛋皮、蛋白和蛋黄。太阳在这个巨大的鸡蛋上来回奔忙,当它从大地的南端来到北端时,就是一个阳年,在季节上为春、夏两季;当它从北端去到南端时,则为一个阴年,在季节上为秋、冬两季;而当太阳再次从南端回到北端时,则为一个整年。这个太阳在天上的旅行过程被彝族人精确地计算出有365至366天。彝族先民中的智者把一年分为十个月,每个月为36天,全年就只有360天,那么,一年中还剩下的五六天用来干什么呢?用来过年。人们劳作辛苦了一年,总得有几天的时光,不属于任何月份,就像多余出来的一份财富,供人们尽情享受。因此,它们是欢庆、喝酒、祭祀、休息的日子。
毕摩独鲁一直担负着为土司和人们推算太阳历法的职责,由他根据祖传经书上的描述来向人们宣告,什么时候该播种、什么时候该祭神,但他从来没有亲自测绘过太阳在天上行走时与大地上季节变换的关系,因为他没有相应的指路图,有两次他的推算甚至出了差错,受到了普田虎土司的斥责。这对一个毕摩来说,是相当丢脸的事情。毕摩虽然在一个村庄中被尊为民族的智者,但作为祖辈传承的职业,他们也有自己的局限,擅长驱魔赶鬼的,不一定懂天文历算,精通祭祀请神的,不一定知道彝族医药。大卡洛斯给毕摩提供的那张图,让他证实了祖先的传授是那样的准确无误。在彝族人世世代代口耳相传的传说中,一个叫戈施蛮的彝族智者,就是用竹竿的影子推测太阳移动的脚步,再结合天上北斗斗柄的指向,为彝族人划分出年份和季节。
“这么说,哥白尼的日心说已经发表了400年了,这里的人还在坚持地心说的观点?布鲁诺真是白白被烧死了。”
大卡洛斯回到碧色寨后,向弗朗索瓦站长描述了他和毕摩独鲁这次出游的奇怪经历。当然,他没有说自己的真正目的。
大卡洛斯说:“有趣的是,他们不用公元来纪年,而是用十种野兽来代表每一年的称谓。噢,让我想想都有哪些可爱又可怕的野兽吧。嗯,虎、水獭、鳄鱼、蟒蛇、穿山甲、鹿、岩羊、猿猴、豹子、四脚蛇。哈哈,我们现在是公元1938年,在彝族人眼里,是他们的岩羊年。”
“那你们在山上猎到岩羊了吗?”
大卡洛斯耸耸肩,“我实在搞不懂野兽和他们认定的年份的关系。汉人不是也把他们出生的年份和十二种动物联系在一起吗?难道你能认定一个在虎年出生的人,就会像老虎一样威猛?在兔年出生的人,会像兔子一样温顺可爱?”
弗朗索瓦若有所思,“难怪那个彝族祭司总是指责我们的火车搅乱了他们的时间和季节。可是,在一个工业化的社会里,人总不能被动物所左右吧,那岂不回到了原始社会?”
大卡洛斯说出了一句让弗朗索瓦也感到颇有见地的话,“问题是,我们把工业社会的产物火车,开到一个蛮荒的地方来了。”
秦忆娥离开碧色寨时,就像逃离魔窟一般,她在心里发誓了千遍万遍,再不回到这个鬼地方了,哪怕普田虎土司带上他的卫队打到省府昆明来。她向她母亲哭诉,还说那个地方是云南的“小巴黎”呢,简直是个野蛮人生活的地方!火车通了那么多年了,但跟那里的人有什么关系?洋人还是洋人,野蛮人还是野蛮人。那个碧色寨的丈夫是个畜生,是个说不通昆明话的蛮子,土得从头发到脚趾甲不说,还天天晚上都要折磨她,哪怕她头天小产了。要不是碧色寨铁路诊所的洋人医生,她怕是今生见不到自己的妈了。这个受人尊敬的女医生用一种洋药涂在她的下身,才止住那个粗鲁的、野蛮的、混账透顶的东西无休无止的兽欲。妈妈呀妈妈,有权有势的男人已经不是个东西了,有权有势的野蛮人会是什么呢?是一只要吃人的老虎啊!母亲,你的女儿不幸落入了虎口,现在她逃出来,这个世界上难道还有把女儿再送进老虎嘴的妈吗?
秦忆娥的母亲那时既心疼又愧疚,既气恼又着急,她冲着碧色寨方向像唱戏一样,一腔三叹地尖声数落起来:多大一只老虎啊?没有教化好的东西。还说洋人的火车开进来那么多年了,那些体面的绅士、高雅的淑女,还有他们文明的生活方式,应该教会这些包黑头帕的蛮子学会点人样。看看人家洋人的狗都晓得要穿衣服,自己也该认得点羞耻。可哪个想得到他们这种吃苦荞土豆的臭屎肚,永远拉不出不臭的屎来,就是诸葛亮在世,也想不到啊。我们家小娥可是将门之后,省城昆明的大家闺秀。当年她爹手下可有一千多人枪呢,骑高头大马、马靴锃亮、毛呢军装笔挺,走到哪里都护国安民,除暴安良,几个毛脚土匪,哪里是我家老倌的对手。哪样狗鸡巴日出来的土司,算个老几啊?——秦忆娥这时插话道:是老虎鸡巴,母亲。——管他是哪样鸡巴,都不过是山寨里的土蟊贼罢了。黄老孃继续家族历史的光荣咏唱:要是我家小娥的爹还在,早踏平了他的碧色寨,把他绑柱子上点了天灯。小娥,虽说现在咱们是孤女寡母的,但咱们是有教养的人,有身份地位的,身上随便拔根汗毛,也要撑死他们,吓死他们。咱们不怕那个土包子,他有本事他就来昆明,看老娘我咋个收拾这个狗杂种。他就是坐“米其林”专列来,不说他带什么礼物,就是他带一车舞刀弄枪的人来,老娘我也会一个个给他们打回去。老娘就不信了,一个昆明人还收拾不了一个寨子里的山大王。当年你爹在外面一呼百应,威风八面,攻城拔寨,斩杀土匪强盗,有如探囊取物般容易,但回到家里来,还不是要听我的。女人啊,生来就是制伏男人的,要有这世界还不翻了天了?别怕,小娥,养好了身子,我跟你回去好好教训教训他,让那个憨杂种认得小锅是铁打的,老娘的女儿是含着金钥匙长大的。不过呢,小娥啊,人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就是嫁了只老虎,也得跟老虎一个被窝睡啊。这可是当女人的命。
那段时间母女俩经常吵架,秦忆娥想投滇池的心都有了。母亲一边骂得色厉内荏、唾沫横飞,一边又巧舌如簧、荒腔走板地将她往老虎的嘴巴边送。其实秦忆娥早看出来了,她嫁到碧色寨后,母亲很快就在普田虎土司为她买的洋楼里养了一个唱戏的小白脸,白天里跟人说是她收的学徒,晚上徒弟就钻进师傅的被窝里了。母亲还把她当成了摇钱树,她在碧色寨期间就三天两头地打电报跟她要钱,而在昆明城里,母亲却摆足了阔妇人的架子,办堂会,请戏班,在滇池上包游船,撑着那张花老色衰的厚脸皮,披金戴银,出入名流云集的交际场合。据说有一次母亲过生日,为了请省主席龙云来看戏捧场,母亲包下了一座戏院,遍请省城的富商巨贾和达官贵人,而她不过是在戏中跑了个龙套而已。
现实就是这样残酷,如果秦忆娥不回碧色寨,要不了多久,这个靠虚荣和秦忆娥的身子撑起来的家,又要回到靠典当度日的窘境中了。
转机来自一个午后的那一声门铃。家里的佣人到秦忆娥的闺房来通报说,有个洋人捧了一束鲜花前来求见。秦忆娥当时想都没有仔细想,就在脑海中浮现出小卡洛斯彬彬有礼的笑脸。她的命早就告诉她,这一天迟早要到来。
浪漫来拍秦忆娥的门了。
歌胪士洋行在全省都算是有名的大洋行。秦忆娥的母亲做梦也没有想到天上会掉下来一个洋行的阔佬来,而且还是一位洋人绅士。像黄老孃这种风月场上的老手,怎么会看不出一个手捧鲜花的男子的花花肠子呢?不论他是个中国的阔佬,还是洋老咪,都是那副狗改不了吃屎的臭男人德性。
在客厅里,秦忆娥特意穿了件紫色旗袍出来见客人,显得素雅而风姿绰约,而她母亲则盛装演出,打扮得花枝招展,把秦忆娥带回来的法式裙装不管不顾地往身上套,将身上的赘肉凸显得一览无余,脸上涂得花里胡哨,像乡村里的庙会上跳大神的女巫。让秦忆娥在这场与小卡洛斯先生的历史性会晤中一直有两个担忧:一是怕她母亲臃肿的身子把那身裙装撑破了,二是怕母亲脸上的粉会掉下来,每当她故作姿态地媚笑时,秦忆娥的心都要往嗓子眼蹦。
小卡洛斯显然是有备而来,对中国的礼义谙熟于心,寒暄介绍之后,他先给秦忆娥母亲献上一件包装精美的西洋水晶胸坠,然后再向秦忆娥致以诚挚的问候,一束黄玫瑰,一盒西洋参。
“夫人,您的气色看上去好多了,昆明真是一个疗养的好地方。”小卡洛斯温情脉脉地说。
“可不是嘛,千好万好,不如自己妈家里好。”黄老孃插嘴说:“我们家小娥从小在家都有三个佣人,早上吃燕窝,晚上吃鱼翅,但燕窝鱼翅天天吃也腻啊,她从小可挑食了。就是上街吃碗米线,也都一买就是两碗,吃一碗扔掉一碗。”
“妈……”
小卡洛斯却不明白这份虚荣,他问:“为什么要扔掉一碗?”
秦忆娥怕母亲再闹出笑话来,便说:“没什么,有些卖米线的铺子头一碗米线可能会煮不熟的。卡洛斯先生,您到昆明有何贵干呢?”
小卡洛斯恭敬地从口袋里掏出那件翡翠玉簪:“夫人,我要请您原谅。那天在露易丝医生的诊所,我把您的玉簪从口袋里不小心弄掉出来了,非常抱歉的是,尖端部分有些损坏,我当时想修复好后再还您。但我到昆明后,还没有找到可以做这修补工作的铺子。或许,我应该给您重新买一个。”
黄老孃抢先说:“天啊,为一把小小的簪子,让人家跑了那么远的路。真是像戏里唱的那样,是一段奇缘呢。哈哈哈哈。”
秦忆娥的脸有些红了,白了她母亲一眼,接过玉簪,“没有什么大碍的,还可以用。我还以为掉了呢,本来就不值几个钱的东西,让您费神了。”
黄老孃却在一边说:“哎呀,尖头断了,不好用了呢。或许可以镶上黄金……”
“妈妈!”
“金镶玉嘛,从来就兴这个的。”黄老孃腆着一张厚皮老脸,不管不顾地说。
“好主意。”小卡洛斯起身要回了玉簪,“夫人,请放心,我一定会把它修复得令您满意的。”他把玉簪重新放回了自己的口袋。
“夫人,不知您的病是否痊愈了?如果您需要我为您做点什么,我将不胜荣幸。”
秦忆娥忙说:“谢谢您,卡洛斯先生。我好多了。”
黄老孃的声音又高亢起来,“这位卡洛斯先生可真是个绅士啊!我听说昆明有家教会医院,里面的法国医生医术高明得很。只是我们都不认识,不知卡洛斯先生是否愿意帮忙引荐一下?”
“噢,尊敬的夫人,据我所知,那家教会医院谁都可以去看病的。不过,我会很乐意陪令嫒去看医生,我刚好和他们中的一个是朋友。”
“啊呀呀,那可真是瞌睡遇到枕头了!”黄老孃“啪”地一击掌,尖声叫起来。
秦忆娥再次皱起了眉头,小卡洛斯几乎被那一声掌击吓晕了,他像说错了话的孩子似的满脸窘态,终于憋出一句:“请原谅,夫人,我……我没有带令嫒……睡觉的意思。”
秦忆娥羞红了脸,黄老孃这才明白小卡洛斯没有听懂“瞌睡遇到枕头”的含义,她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尖锐得足以刺破人的耳膜。“没有关系啦,哈哈哈哈,睡觉当然要有枕头啦,淑女身边得有绅士啦,哈哈,不不不,我是说,卡洛斯先生的帮助太及时了。”
秦忆娥只想逃出这个家,远远地离开黄老孃令人厌烦的聒噪。这个当母亲的用她无所不在的粗俗和精于算计的小市民气息,笼罩了她生活中本来应该拥有的每一寸阳光。那时昆明有两家洋人开的医院,一家法国人的教会医院和一家英国人的医院。秦忆娥回来后不是没有去过那家教会医院,但每次去母亲都不停地嚷嚷:这么贵的洋药啊!我们去抓两副中药吃吃算了。母亲的算盘里扒拉的是,如果小卡洛斯带她去看病,药费当然得由这位绅士付了。
诚然,小卡洛斯愿意为秦忆娥付出一切,一点药钱又算什么呢?尽管这本应该是另外一个有责任的男人来付。但是他放弃了,他根本不懂得一个女人渴望得到的温情和浪漫。在他的世界里,还没有这两个词。女人只是他的需要,他从不考虑女人的需要。
而秦忆娥的需要小卡洛斯似乎全然知晓,甚至她还没有想到的,这位绅士都已经提前做到了。不论是去昆明的教会医院找最好的医生,还是带秦忆娥到昆明的郊外做短途旅行,或者是带她参加法国驻昆明领事馆举行的交谊舞会,小卡洛斯处处表现得体贴、周到、温情。两人在阳光明媚的城市里出入成双,形影不离。秦忆娥甚至在小卡洛斯的鼓励下,到昆明刚刚开张的一家发廊烫头,请一个上海来的师傅做的那种三十年代电影明星的头式,按小卡洛斯的说法是:“黑色的波浪翻卷在一个东方维纳斯的头顶。”
那个时代的昆明还是一个相当保守的城市,就是最有勇气的年轻人,也不敢男女手挽手在市面上招摇过市,上了点年岁的人们总会对那些敢于突破祖宗规矩的反叛者横加指责、百般阻挠。中国的卫道士们可以妻妾成群,可以让女人缠足以满足自己畸形的性欲,更可以狎妓嫖娼。但他们在公共场所则大多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把自己装扮成孔子的忠实信徒。尽管孔子没有说清楚,一个中国女子可不可以和洋人来往,但由卫道士们所构成的那样文化氛围,让那时能和外国人交往的中国人,要么成为别人指指点点甚至背后吐唾沫的“假洋鬼子”,要么就是人前人后耀武扬威、一副鄙夷天下的高等华人姿态。
有一天小卡洛斯终于对来自周围的异样目光和阴风一样四处乱串的议论有所察觉了。他悄声问秦忆娥:“亲爱的,是我们今天的衣服穿得不得体吗?”
“不,是我们中国人喜欢少见多怪。”秦忆娥说。她在小卡洛斯身边,第一次找到了做上等人的感觉和做女人的幸福。一定程度上,她很喜欢自己成为“少见多怪”的对象。
小卡洛斯不会理解她的这种感受,他只有自嘲:“我感到在昆明的大街上,我们就像安徒生笔下那个没有穿衣服的皇帝。”
秦忆娥这个时候表现出和她母亲一样的昆明小市民心态,“只要当了皇帝,不穿衣服走过大街,我也乐意。让他们笑去吧,我先过足了皇帝的瘾。”
“噢,我可不愿意,我还是做个普通人好。过自由的生活,和自己爱的女人在一起。”然后,他用热辣辣的目光望着秦忆娥。
在这双痴情的眼前,秦忆娥身上的衣服早就被一层一层地剥开了,只是可能那最后薄如蝉翼的一层,还要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就像黄老孃说的那样,这两个寂寞的男女总有“瞌睡遇到枕头”的时候。她才不在乎自己的女儿是否已经是人家的媳妇了,黄老孃只在意自己的面子和风光。小卡洛斯的到访让黄老孃在自己的朋友圈子里赚足了炫耀的话题——
碧色寨真是一个机会遍地的天堂啊!碧色寨真是一个出文明人的地方啊!莫看人家是一个寨子,可因为那条铁路,全都是巴黎来的富商和文明人。嚇,巴黎!碧色寨就是云南的巴黎。你闻闻我身上的香水,香奈儿的;你瞧瞧这条裙子,巴黎今年最新款的;还有这水晶坠,巴黎的一个绅士卡洛斯先生送我的。你们知道他是哪个?歌胪士洋行的总经理啊!人家可是贵族出身,巴黎的伯爵,名门望族,从小住在海边的城堡里,家里的仆人都比我们的省主席高贵。昆明算个哪样鬼地方哦,闭塞保守,又脏又臭,遍地是乞丐和下作的文人、粗鲁的军阀、日脓包一般的官僚,哪有一个天生丽质的名门淑女的机会。我的女儿可是坐过“米其林”专列的!虽说那位高贵的卡洛斯先生,在中国到处都开得有洋行,生意从中国做到了国外,可他在我家女儿面前啊,就像一个仆人那样听吩咐。那天手捧鲜花、带着名贵的礼物前来拜访。可我家那个坐过“米其林”专列的女儿啊,说不开门就不开门,让人家尊贵的伯爵先生,站在大太阳下都快烤干了。但人家就是有绅士的风度,太阳落山了也不挪一下步子。来吧,我们要请卡洛斯先生来家里吃饭。我们要让这个洋人看看,昆明人是多么的热情好客。
在小卡洛斯拜访秦忆娥家的第二个周末,母女俩正式邀请他到家中来吃饭。黄老孃拿出家里最后的一点积蓄,从昆明最有名的酒楼端仕楼请来大厨,从翠湖边的一家叫梦巴黎的西餐馆请来调酒师和服务生,他们将告诉客人们如何不用筷子吃饭,左手使叉,右手用刀,牛排该如何切,盘子才不至于翻飞;酒该如何上,餐巾该如何系,才会像一个有教养、又时尚的昆明人。那天的客人有黄老孃二十多年前的老戏迷,大观茶园的掌柜,翠湖边的票友,花鸟市场上的掮客,政府里公干的小职员,以及麻将桌上的搭档、米线铺的小老板,当然还有她那个吃软饭的小男人。秦忆娥看见这一帮遗老遗少、三教九流涌入家里来,站没站相、坐没坐姿,家里搞得就像一个喧嚣杂乱的茶馆。他们见了小卡洛斯先生,有的作揖,有的激动得手足无措,抹一把鼻涕不知该不该握住小卡洛斯伸过来的手,还有一个老汉竟然把水烟筒递给小卡洛斯,请他对着自己刚吸过的烟筒口吸一口。还固执地说:“你能说云南话,一定能吸我们云南的烟啰。”
小卡洛斯在这个不伦不类的家宴上表现得相当得体,并不在意有人大声咳嗽,把口痰吐在餐桌下,用刚挖过鼻孔的手去抓牛排,也对酒喝到高兴时,人们肆无忌惮地猜拳行酒令和高声喧哗始终保持一个看客的微笑和宽容。黄老孃在高兴时,自告奋勇要给尊贵的客人唱《白蛇传》中青蛇的唱段,由她的小男人拉胡琴,家庭宴会顿时像一个戏园子,荒腔走板的嗓音和肉麻的起哄把屋顶都要掀翻了。秦忆娥在家宴的后半段实在忍无可忍,站起来说:“妈,你们好好玩吧,我和卡洛斯先生要去翠湖边走走了。”
“他们真是一群快乐的老人。”出来后,小卡洛斯看见秦忆娥脸色不好看,便打趣道。
“一群不知羞耻的老东西,简直丢脸!”
“没关系啦,人们总需要释放自己的情感。而家庭宴会应该是最放松自由的地方么。”
“他们就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文明二字。”
“他们知道的,只是表达的方式不一样罢了。”
“我还是喜欢参加你们洋人的宴会,人们多有礼貌、多有教养啊!一切就像电影中的那样。”
“噢,我想起来了,圣诞节就要到了,我接到一个邀请,去参加一个在昆明举行的圣诞弥撒。你愿意随我去吗?”
“啊呀呀,那可真是太好了!”秦忆娥不自觉地就像她母亲那样高声尖叫起来,引得行人侧目而视。她高傲地一扬头,就像一步跨入天堂的人,用鄙夷众生的神情回敬人们的诧异或鄙视。圣诞节,你们知道什么是圣诞节么?就是知道了,你们有资格过这样的节么?
平安夜那天晚上,在昆明西郊某个高官的别墅里,主人为在昆明的西方人搞了一个奢华的圣诞晚会。别墅里临时布置出一间房间权当教堂,专门请来的巴黎外方传教会的神父在这里为人们做圣诞弥撒,还有训练有素的唱诗班,为人们献上悠扬动听的《平安夜弥撒曲》。秦忆娥第一次参加外国人的圣诞节,兴奋得像个初次进城的乡下孩子。她发现这些洋人们,平常在中国人眼里高傲得不行,而在他们的耶稣面前,却谦卑得似仆人。他们恭敬地站在临时教堂里高声诵经,跪下来专注祈祷,比那些临时抱佛脚进寺庙烧香磕头的中国人更虔诚——比如她的母亲黄老孃。
秦忆娥并不信仰洋人的宗教,她和其他一些中国人站在后面看热闹。小卡洛斯领了圣体后,来到秦忆娥面前,感觉她对漫长的仪式似乎已经失去了新鲜感,便建议道:“我们出去走走吧。”
这是一幢靠山的别墅,主人在外面用彩灯装扮了一棵圣诞树,看上去孤零零的。小卡洛斯忽然触景生情,无尽的乡愁涌上心头了,他说:
“噢,我忽然想起了我家乡的圣诞节。”
秦忆娥问:“我也奇怪,你们洋人过你们的年时,为什么总不回家?”
“我在那边没有家了。”小卡洛斯伤感地说。
“你的夫人……不是已经回去了吗?”
“那是她的家,不是我的。”
这个问题是两人心中的一道坎,不是他们不想跨越,而是他们目前不想正视。人有时面对永远无法解答的难题,唯有回避,就当把它交给上帝好了。如果小卡洛斯此刻问起秦忆娥为什么不回碧色寨的丈夫家,她也会回答说:“那是他的家,不是我的。”在有家不愿归这个情结上,两人都有某种同病相怜的疼痛。
但真正想追问爱情为何物、家又在何处的人,一般都会进入到一个虚幻的迷宫中,把本来复杂的问题搞得愈加难缠。秦忆娥已理不清哪里将是自己爱的归宿了。她悄悄将自己的身子向小卡洛斯靠近了一点。
小卡洛斯有如在梦幻世界,他把这个小鸟依人的东方女人轻轻揽入怀中,他们都感受得到对方的心跳。
小卡洛斯从怀中掏出一个红色缎面的精致小方盒,“你的圣诞礼物。”他温情脉脉地说。
“哦,卡洛斯!”
“打开它。”小卡洛斯说。
是一条黄金项链,把女人欣喜的脸也映得熠熠生辉了。小卡洛斯开始吻她光洁的额头,然后俯下身去吻她的唇。
“不,不要这样。”秦忆娥闪开了,她轻声说。“我害怕。”
其实她希望在说出“我害怕”时,这个男人会把她抱得更紧一些,会吻她吻得更深更长久一些。但小卡洛斯并不理会一个东方女人在这种情况下的含蓄和羞涩。她们在某种自己也没有把握的状态下说“不”时,有时内心想的是“要”,有时则是“可要可不要”,完全看对方的态度。
小卡洛斯感觉得到女人在他怀里颤抖,像个刚被俘获的可怜小兽,这让他大生怜惜之情,但一时又不知道该如何疼爱和宽慰这个女人。他抬起头来,望着天空,那里群星灿烂,仿佛有无数双寻求答案的眼睛。这个女人明明需要他的爱,但她像水里的鱼一般在他爱欲泛滥的海洋里游来游去,总是在他的情网的缝隙处一滑而过。
他们躲在一棵大树下,就这样相拥相偎,女人不再颤抖了,像一只归巢的小鸟。小卡洛斯把外套脱下来,披在她的身上,让她温暖、感动。这个男人就是冬夜里的一盆火,风雨中的一把伞,寂寞中的一支歌,更是在她最无助的时候,伸过来的一只温暖的手。
现在的问题是:她要不要抓紧这只外邦人的手,开始另一种向往而又没有把握的生活?
他们回到临时的教堂后不久,平安夜在唱诗班隆重的赞美声中降临,教堂里的基督徒们都很激动,他们相互祝福,互道平安。唱诗班在管风琴的伴奏下咏唱起舒缓优雅的赞美诗,小卡洛斯再次拥抱了秦忆娥,他动情地说:
“在这样的时刻,我有重生的感觉。”
秦忆娥主动送上自己的嘴唇,他们终于相吻了。
欢庆过后,小卡洛斯和秦忆娥发现他们俩被安排在一个房间,粗心的主人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是一对呢。
“噢,这可真是个致命的错误。”小卡洛斯稍显尴尬后,自我解嘲道,“可能是我和主人在某些方面没有说清楚,我现在去告诉他们再准备一个房间。”
在小卡洛斯转身要出门时,他停下了自己的脚步,回头,望见一双充满欲望的眼。他不敢相信“瞌睡遇上枕头”这样的时刻会在今晚降临,就像一千多年前没有谁相信圣婴会在一个普通的马棚诞生一样。
“他们可能都睡了。”小卡洛斯说。
“是的,都睡了。”秦忆娥说,直勾勾地望着小卡洛斯。
“那么……”
“我害怕……”
小卡洛斯优柔寡断的性格让他不得不错过一个浪漫的平安夜。他轻轻掩上了门,“对不起,请原谅……我,我就在沙发上过一夜吧。”
秦忆娥期期艾艾地说:“嗯,嗯,好吧。你不要关灯。”
“好,我不关灯,我会守在你的梦外边。”
房间里的沙发离床有约三米的距离,两个人仿佛都害怕跨越它。一个为了保持自己的绅士风度,一个放不下要命的矜持。如果小卡洛斯不提他在沙发上睡,秦忆娥不会反对他钻进自己的被窝来。这些日子他们越走越近,但走到这最后的两三米时,却忽然迟疑了,害怕了,或者,双方都在等待爱神在背后猛推一掌,让两颗寂寞孤独的心擦出惊世骇俗的情爱火花,再蔓延出烧掉一座城池的浪漫爱情之火。
遗憾的是,在秦忆娥缩进被窝后,小卡洛斯也规矩地在沙发上和衣而眠。一夜无话。
终于到了必须要回碧色寨的时候了,小卡洛斯接到他兄长的电报,说他近期要出去一段时间,希望小卡洛斯赶快回来处理洋行的日常业务。小卡洛斯对秦忆娥说:
“要么,我回去办完洋行的事,再回来陪你。”
秦忆娥嘟着嘴说:“我的老妈也催我赶快回去呢,真是烦人。”
这些日子来,黄老孃发现自己的女儿和那个洋人过从甚密,虽然给她带来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和虚荣,但她还是拎得清楚,女儿是一个土司的媳妇,她还指望这个金龟婿给自己养老呢。这个风度翩翩的洋老咪,尽管每次来家里,都会带些不轻不重的礼物,可还是抵不上人家土司老公,提亲时一甩手就是两根金条。洋老咪真是抠门啊,给老娘最厚重的礼物,不过是一根水晶玉坠。这算个哪样礼物哦?还想打我女儿的主意,门儿都没有。小娥,别让那个洋老咪轻易得手啊,女人的身子,可是一块福田宝地,不是谁都可以来耕种的。
秦忆娥每天回家,都会听到黄老孃这样的唠叨,她几乎要被母亲逼疯了。好吧,那就走吧。就当是从一个火坑,跳进一个虎口,也总比受黄老孃的折磨强。好在碧色寨现在有小卡洛斯这样的知心朋友,苦难的日子或许会有些亮色了。
两人确定了归期,在昆明火车站上车时,小卡洛斯说:“票很紧张,我只定到了一个包厢。但我相信你会比乘坐‘米其林’专列更快乐。”
秦忆娥沉下了脸,“你以为我是个为‘米其林’而生的女人吗?”这个被“米其林”专列风光十足地接到碧色寨的女人,恰恰最怕人提这一壶。
小卡洛斯忙赔了笑脸,“对不起,我绝不会那样认为的。我只是开个玩笑。”
“以后请不要开这样的玩笑了。”
“遵命,遵命,我的公主,请上车吧。”
小卡洛斯俯首帖耳的样子,又让秦忆娥转怒为喜了。尤其是,当火车一出昆明站,扑向广阔的原野,人的心情便豁然开朗起来,浪漫的旅程就这样开始了,尽管它的终点并不令人乐观。
米轨铁路的火车本来就小,像小卡洛斯这样中等个子的男人,躺在包厢的床上几乎伸不直脚。但这有什么关系呢?被逼到角落里的爱情,才是密度最高的爱。“米其林”专列里虽然有宽大的空间,但曾让它的女乘客压抑、忧伤;而眼前这个狭小的空间,刚好可以盛得下一场溢出来的爱情,也足够上演一场情人的情欲游戏。
上帝啊,今天的火车摇晃得太厉害了!它摇啊摇,慢慢就把两个人儿的身体摇到一起了。上帝啊,那个开车的家伙大约是个新手,他在进入弯道时也不知道减速什么的,把挂在列车尾部的头等车厢甩来甩去,那里面刚好有两个爱情找不到恰当推力的人,一个就被推到另一个的怀里去了!
“妈呀,真险!”秦忆娥倒在小卡洛斯的怀里,娇喘吁吁地说。
“别怕,有我在哩。”小卡洛斯先是拍着秦忆娥的背,然后越来越轻,越来越慢,安慰性质的拍打变成了暧昧性的抚摸。东方女人多么娇小柔软的腰肢啊!
“哦,卡洛斯……”
“噢,你身上有百合花的香味。”
“啊,火车太摇晃啦!”
“嗯,是晃得厉害。”
“真好……”
“是的,很美妙。”
当然,的确没有比这更令人心旷神怡的摇摆了。人们为什么会相拥着跳舞?是想要找到那种一起摇摆的古老感觉;猴子为什么喜欢从一棵树荡到另一棵树?是因为它喜欢悠悠荡荡的快乐;包厢里两个在浪漫的旅程中摇荡的绅士淑女,在火车的摇摆中把动物的本能激发出来了,那可就怪不了谁啦!
可是上帝啊上帝,他们把法国人的火车包厢也当成伊甸园了。这样的原罪可不可以宽恕呢?
秦忆娥幸福得泪流满面,“这是你们的上帝的安排,请不要再当绅士啦,把我带出虎口吧。”
情欲的大门一旦打开,就像高原上寂寞的湖泊决了堤,人是不可抗拒的。道德感和羞耻感不过是溃堤的洪水中两棵被淹没的小草了。在火车的摇荡中,小卡洛斯一层一层地解开秦忆娥的衣服,动作温柔,手法娴熟。他像翻阅一本迷人的书籍,打开一页后,就俯下头去仔细贪婪地阅读,力道恰到好处,热度慢慢升温。当这个女人被剥离得一丝不挂时,火车正在爬一个漫长的大坡,这本诱惑之书的情节才刚刚进入高潮。
秦忆娥从来没有想象到一个男人在如此逼仄的地方,在这么动荡的旅程,在随时都会有人敲门进来查票送水的包厢里,会做得如此从容不迫、风度十足,对身下女人呵护备至。她在土司的那张悬挂着虎皮的大床上,从没有温情、浪漫,更没有快感。普田虎土司在床上带给她的还不仅仅是某种难以启齿的酷刑,以及受刑过后长久的恐惧,而是与野兽同眠的深刻屈辱;而当小卡洛斯把她压在身下,秦忆娥条件反射地颤抖时,小卡洛斯一度停下来,不断温存她,说:
“不要怕,不要怕。我会轻些,轻些。”
“会有人来敲门吗?”秦忆娥眼睛望着包厢门,紧张地问。
“不会的。我锁上了。”上车后,小卡洛斯就递给了车厢里的法国乘务员一笔不菲的小费,用法语告诉他,不要轻易来敲门。“在欧洲人的包厢里,就是国王来了,也打不开这道门。”他又补充说。
不知是秦忆娥感到放心了,还是她的情欲之湖溃堤了,或者是火车把人摇晃成一个不能不淫荡的姿态。赤裸的妇人反常地抬高了双臂,弯曲着张开了双腿,挺直了腰肢,那身体仿佛在说:拿去吧,拿去。要了我吧,我要你。
连小卡洛斯都被这有些放浪的动作吓住了。他过去认为东方女人都是含蓄的、羞涩的。据说中国的男人和自己的妻子做爱从来都不点灯,因为女人们羞于见到自己的裸体,更不用说让她们将身子主动展示给男人,哪怕是自己的丈夫呢。她们白天把自己包裹在宽大的衣服里,晚上则将身体的美隐藏在黑暗中。她们的男人只能在黑暗中摸索并享受快感,男人们也许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自己的女人充满青春活力的胴体。
“啊,你这盛开的小百合;啊,我的上帝,这中国瓷器一样细腻的皮肤!我真怕把它碰破了呢。”
秦忆娥的反应从战栗到海浪一般涌动起伏,到后来随着火车摇晃的节奏一起摆动,让小卡洛斯像一头扎进碧海里畅游搏击的游泳健将,又像骑在一匹母马身上的好骑手。情欲的海浪一浪又一浪地涌来,一浪又高过一浪。火车驰骋的速度越来越快了,哐当哐当的响声越来越急迫了。火车已经盘旋在幽深的山涧,又穿越在白云环绕的高山,再钻进黑暗绵长的山洞……快乐无比的旅程啊!险象环生的旅程啊!即便是小卡洛斯的新婚之夜,他和凯蒂小姐也没有这样兴奋癫狂、激情洋溢,更不用说到了他们七年之痒后,床笫之事已经没有了欢乐,只有义务或者生活中的某种惯性了。一个中年男人的悲哀在于:在他最懂得做爱的技巧和如何赢得女人的欢心时,他的妻子却不吃他那一套了。
在火车摇晃奔跑的节奏中做爱,人的激情会像火车一样风驰电掣、一泻千里,火车也会因为乘客的浪漫而偏离了轨道。
“天啊!要翻车了!”秦忆娥忽然感到自己被悬空抛到一个找不到自己的地方,高声尖叫起来。
“啊,那就让它翻吧。”
“真的要翻了,卡洛斯!”
“哈哈,翻了才好呢。”
这趟惊心动魄、魂销骨蚀的浪漫旅程,两个人几乎一路折腾了两百多公里!几次差点让法国铁路公司的火车倾覆,要不是火车司机技术高超,铁路公司的技术人员将绝对找不到火车神秘倾覆的原因。他们连去餐车吃饭的时间都舍不得,幸福的汗水淌了一身又一身,秦忆娥不仅第一次找到了做爱的乐趣,还发现在高潮来临的巅峰时,竟有想吃人的欲望。
“啊!天啊天,我真想一口把你吃了。”她一口咬在小卡洛斯的肩膀上,险些撕下一块肉来了。
小卡洛斯痛得绷紧了全身的肌肉时,她才倏然想起,普田虎土司在她的身上癫狂时,也说过类似的话。
难道她也变成一只母老虎了吗?
直到火车快进碧色寨车站时,他们才匆忙在包房里穿好各自的衣服。小卡洛斯还心有不甘地说:“这趟火车怎么跑得这么快?比得上‘米其林’专列了。”
秦忆娥柔情似水地撒娇道:“你才是我的‘专列’呢。”
站台上被绚烂的阳光装扮得暖意洋洋,弗朗索瓦站长在办公室忽然感到房间里亮堂起来,他往窗外张望,看见小卡洛斯站在头等车厢门前,殷勤备至地把手伸给正下车的秦忆娥。那个土司的夫人穿一身紫色无袖裙装,手臂上雪白的丝网手套,艳丽的脸庞罩在凉帽下的黑网罩里,像一片绿荫之下的阳光,点点光芒终究遮挡不住;她手里还撑了一把白色的花边洋伞,另一只手被小卡洛斯牵着,仪态万方地跳走下头等车厢的踏板。那一幕让弗朗索瓦站长悠然想起在俄国大文豪托尔斯泰笔下,雍容华贵的安娜·卡列琳娜和渥伦斯基伯爵在火车站上的邂逅。
“噢,看看我们的碧色寨车站,都文明成欧洲的模样了。”弗朗索瓦嘀咕道,走出了站长室。
“女士们,先生们,欢迎回到碧色寨。”弗朗索瓦站长说。
“亲爱的弗朗索瓦站长,我的朋友,您的亲自迎接让我们不胜荣幸。”小卡洛斯快活地说。
“噢,连太阳都早早地在此恭候了。”弗朗索瓦站长接过秦忆娥伸过来的手,恭敬地在她的手背上吻了一下,“夫人,您带来了今年的第一缕春风。”
秦忆娥莞尔一笑,“站长先生,春风也跟在您的火车之后。”
弗朗索瓦开心地笑了,“噢,亲爱的夫人,您看上去真健康漂亮。这趟愉快的旅行让您青春焕发了。”
女人脸上的潮红还没来得及消散哩。小卡洛斯的脑海里荡漾起一阵阵幸福的晕眩。“弗朗索瓦站长,今天火车提前进站了。”
弗朗索瓦站长说:“都晚点一刻钟啦,卡洛斯先生。和漂亮女士在一起的旅程,总是嫌快啊。”
秦忆娥脸上的胭红把太阳的光芒都逼退了。小卡洛斯也不自然起来,他这时向站台上张望了一下,没有发现来接秦忆娥的人,只有歌胪士洋行的两个职员正在张罗自己的行李。他记得,从昆明出发前,秦忆娥去拍了一封电报的。
弗朗索瓦这时也发现了站台上的冷清,他打趣地说:“噢,看来我们尊敬的土司先生的仪仗队今天没有空。没关系,如果夫人不嫌弃的话,请先到我那里喝杯茶。您的行李我叫人先帮您送过去。”
小卡洛斯连忙说:“不麻烦弗朗索瓦站长了,我让我的雇员先送夫人的行李。”
秦忆娥似乎对无人来接站的尴尬场面无所谓,她十分欧派地挽起弗朗索瓦站长的胳膊说:“能和站长先生喝一杯下午茶,我很荣幸呢。”
弗朗索瓦把两人带进贵宾休息室,在咖啡还没有上来时,站长先生就问小卡洛斯:“昆明那边的人对时局怎么看?”
小卡洛斯问:“你是指你们法国人还是中国人?”
“都是。”弗朗索瓦说,“到处都人心惶惶的,连火车都行驶得不安稳了。”
“嗯,火车今天摇晃得很厉害。”小卡洛斯莫名其妙地说,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他看秦忆娥,发现她也害羞地把脸转向一边。
弗朗索瓦今天觉得这两个人怪怪的,“对不起,刚才你说什么?火车怎么了?”
“噢,是这样。”小卡洛斯努力使自己的心绪从一个东方女子美丽绝伦的胴体横陈的幻象中挣扎出来。“我听法国的领事先生说,英国人和法国人联盟一定会打败德国人的,而欧洲除了意大利,没有哪个国家站在德国人一边;中国人那里,蒋先生虽然丢了南京、上海这样一些沿海大城市,但中国大着哩,小小的日本可能扳不倒这头大象。弗朗索瓦站长,战争离我们碧色寨还远着哩。”
弗朗索瓦终于发现了小卡洛斯脖子一侧的女人口红残痕,他会心地一笑:“卡洛斯,如果一个你能去到的地方充满了机会,那么它也就是战争的机会,对那些战争狂人来说,开战的地方无所谓远近,开战的时间也无所谓早晚。就像漂亮的女人不止一个男人才会爱一样,特洛伊之战还因为美丽的海伦打十年呢。”
他说完就看着秦忆娥,秦忆娥因为感觉到弗朗索瓦站长像是要她回答这个问题,忙问:“谁是海伦?”
小卡洛斯不自然地笑了笑,“呵呵,我们的站长先生把战争和爱情连在一起看了。现在那些发动战争的人可不是为了爱情。”
“卡洛斯,现在这个世界,看来又得重新洗一次牌了。战争将改变一切,从国家到家庭。战争就像贸易经商一样,成了我们生活中的常态了。”他又一语双关地说:“伙计,你可要小心些了。”
小卡洛斯当然听出了弗朗索瓦站长话中的意思,他努力在想自己哪个地方被精明的站长看出了破绽。“谢谢你的提醒,站长先生。不过,至少就目前情况来看,战争让我们都得到了好处,不是吗,尊敬的站长先生?你的铁路线成了中国政府抗战的输血管,我们歌胪士洋行的贸易采购量,这几个月几乎把过去一年的生意都做了。”
自从中国政府的抗战开始以后,中国的外援抗战物资和从北方撤退到云南的工厂、学校、机关等,大都先走海路到越南的海防,然后经滇越铁路抵达昆明。由于日本人封锁了中国几乎所有的口岸,因此这条铁路成了目前中国政府坚持抗战的唯一一条与外界还保持畅通的外援要道。
弗朗索瓦看着窗外忙碌的站台,“中国的政府都在忙着撤退、搬家,从一台机器,到一个大学生,他们都要搬到大后方来,我们的火车都成了他们的搬家公司了。可怜的国家,但愿他们能抵抗住日本人。我宁肯和希特勒打交道,也不愿面对日本人。”
小卡洛斯忽然发现,他们两个男人只顾讨论战争问题而冷落了秦忆娥,就忙说:“噢,抱歉,夫人。战争常常让人忘记身边的美,真是有罪。”
弗朗索瓦也说:“实在是罪不可赎。夫人,您这次回昆明的时间可不短啦,难道就不想念我们的碧色寨吗?”
秦忆娥没有听明白弗朗索瓦的幽默,“要不是卡洛斯先生有商业上的事情要处理,我还不想回来呢。”
弗朗索瓦愣了一下,小卡洛斯忙说:“夫人主要是想旅途上有个伴,就和我一起回来了。”然后他向秦忆娥递了个眼色。
秦忆娥又理解错了小卡洛斯的意思,她说:“我和卡洛斯先生这次回来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办,到时候,希望能得到站长先生的帮助。”
弗朗索瓦有些诧异,但他立即说:“夫人,能为您辛劳,是我的荣幸。”
这两个坠入情网的人已经把碧色寨当成他们爱情的考场,能不能通过这次考试,将决定他们今后的命运。秦忆娥在火车上已经下定决心要离开普田虎土司了,而小卡洛斯在昆明期间也收到了凯蒂从法国寄来的离婚协议,他当即签字就寄回去了。因此,当他听到秦忆娥的决定时,就对她说:“你瞧,我这边没有任何障碍了,让我们共同去对付碧色寨的那头老虎吧。”
当然了,跟老虎打交道是需要勇气和胆量的,为此他们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设想了种种解决问题的方式和结局——
1.普田虎土司作为一名有身份的贵族,体面地签字离婚;
2.为了弥补普田虎土司在这场已经死去的婚姻中精神和财物上的损失,小卡洛斯做出相应的赔偿;
3.申诉到本地的法院,让法官相信一个女人要离婚是因为身边的男人没有人性只有兽性,同时争取得到碧色寨的一些主要人物,如弗朗索瓦站长、露易丝医生等人道主义上的支持;
4.决斗——如果普田虎土司愿意像一个绅士那样解决问题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