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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色寨 第五章 猿猴年

在欧洲人正在打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中国人耗时近十年,自己筹资修建的一条从锡矿产地个旧到碧色寨的寸轨铁路宣告通车。他们成立了专门的铁路股份公司和铁路银行,还发行股票筹集资金,用令人难以想象的毅力,终于建成了当时中国的第一条民营铁路。

在弗朗索瓦看来,这样一个奇怪的国家,其生产技术还处于欧洲工业革命发生之前几百年,大多数的人们有如生活在中世纪的愚昧当中,但他们却想一步跨越到现代社会,尽管这跨越的姿态看上去是多么的不伦不类,仿佛昨天你还在博物馆把他们当猿人看,今天他就进化到开着一列火车来了。

不过,中国人自己修的铁路,既是一篇学生临摹老师的习作,也是一条和洋人斗气的铁路。那些负责筹资修建铁路的汉族士绅,就是当年反对法国铁路公司来修铁路的幕后策划者和推动者,他们只是没有直接和暴动的劳工一起拿起刀枪战斗罢了。弗朗索瓦还记得,多年前他计划在蒙自县城建一个火车站时,城里的士绅和官吏联合起来驱逐他带领的勘测队,迫使他们不得不把车站选在碧色寨。现在这些人却为了让蒙自县城有自己的铁路而奔走呼号、慷慨解囊。

“中国人就是这样,面对开放的世界,你先得把他们打痛了,才会让他们看到文明的好处。现在他们知道铁路的好处了,好在我们已经掌握了主动。”弗朗索瓦站长对手下的人说。

其实,像弗朗索瓦这样的殖民者认为,这条铁路最好由法国铁路公司来修建。但是中国人中那些民族自尊心极强的人士,把一条铁路看做是一个国家的主权象征,他们故意把铁路的轨距设计得和法国铁路公司的米轨铁路不一样,只有六十厘米宽,机车头看上去就像一个在群山中出没爬行的大玩具。从线路、机头、车厢,甚至到车站的建筑和站台,都有欧罗巴的印记,但都比法国铁路公司的小一号。他们情愿用人力把货物从一个站台卸下来,再搬到另一个站台,也不要和法国人的火车直接对接。弗朗索瓦对此的评价是:

“自尊心让他们处处提防着我们的火车。”

这样碧色寨就有一大一小两个火车站,更让碧色寨成为一个中国的铁路和法国的铁路在此交会的枢纽大站。但两条铁路交会而不相接,法国人继续管理他们的大火车站,中国人则在铁路的东边靠北的地方,建造了自己的车站和相应设施。他们善于模仿借鉴,像一个起步很晚的学生,勤奋地跟在西方人的后面,在你还在喝悠闲的下午茶时,他们可一分钟也没有闲着。

大卡洛斯曾经面对碧色寨陡然暴增出来的熙攘人群,以及对自己的洋行构成了威胁的中国商号,不无担忧地问弗朗索瓦站长:

“我记得你说过,这些醒悟过来的中国人,会把我们挤下大海。现在我看哪,他们先要把我们挤出碧色寨啦!当初你就该动用自己的影响力,反对他们修自己的铁路。”

弗朗索瓦站长苦笑道:“现在的中国是民国啦,我能做到的,只是拒绝他们的高薪聘请。从当初勘测这条铁路,到现在去他们的车站做顾问。”当年中国人计划修自己的铁路时,一个叫朱超能的士绅——当年带头把他赶出蒙自县城的人,曾经找到弗朗索瓦,邀请他出任总设计师。弗朗索瓦那时用幽默掩饰了自己的妒忌。“噢,火车不是被你们看成洪水猛兽吗?铁路不是破坏了你们祖先的龙脉吗?我可不愿再干得罪你们祖宗的事情了。”

大卡洛斯那时对中国人的铁路充满怨恨,碧色寨雨后春笋般的中国商号让他以后不能再垄断一切了,他对弗朗索瓦抱怨道:“这些中国佬,早晚会成为把老师打倒的学生。他们先找我购买亚细亚水火油公司的煤油,做了几单生意后,就跳过我自己去找亚细亚公司了。就像他们迈开我们自己去修一条铁路一样。”

弗朗索瓦站长说:“伙计,现在我们得学会跟他们合作了。有了对手,你就得学会尊重,不然你战胜不了他们。”

大卡洛斯叹口气:“尊重对方,会让我们丧失西方人的优越感。”

“也许,这种优越感,本身就是一种错误的感觉。但愿我们认识到这一点的时间,越晚越好。”

中国人自己的铁路开通后,给碧色寨注入了新的活力,它解决了矿山产地的运输问题,今后个旧的锡矿不再需要用马帮来驮运了,这也促进了法国铁路公司的运力。那时碧色寨的声望如日中天,它是财富的代名词,是梦想成真之地。中国人开的各式商号也接踵而至,他们经营自己的产品,也经营洋货。不要说云南各地的商人,就是广袤的中国,都有操着南腔北调口音的商人旅客,而碧色寨的本地土族则几乎被前来淘金发财的人淹没了。碧色寨空前繁华起来,每天在站台的搬运工都会有上千名之多,没有人去赶马了,甚至没有人去地里干活。年轻人都到铁路上去当搬运工,一个星期的工钱抵他们一年的劳作。他们一根扁担、一条绳子,将火车卸下来的锡锭用绳子一兜,挑起来就走,人们称他们为“耍八股绳的”。还有人家撂下了田地和世代放牧的牛羊,在碧色寨开起了各式小店,因为那些蜂拥而至的汉族商人要吃要住要穿,他们当然不能进入铁路东边洋人们的领地,因此碧色寨周围的各种商铺应运而生,卖米凉粉的、卖牛羊杂碎的、卖针头线脑的、开客栈的、开烟馆茶楼的、还有开妓院的——从前的那家翠怡楼已经不能满足客人们的需要了,往昔宁静的寨子扩张到谁也不认识的“大地方”了。到处都是陌生的面孔,到处是重新被命名的事物。烟馆、茶楼、赌馆,这些彝家人从来没有见识过的东西,现在成了寨子里最热闹的场所。地上乱哄哄的,天空中则乌烟瘴气,不要说牛羊找不到回家的路,连鸟儿都迷失了方向。连神的世界,也可看见洋人的孤魂和异乡的野鬼像无头苍蝇般窜来窜去。

“这简直是魔鬼的胜利。”碧色寨里只有一个人站在滚滚浊流前,奋起捍卫自己的信仰,他就是毕摩独鲁。他逢人就说:“洋人就要让我们倒退回洪水滔天的时代了,如果我们还把他们当朋友,我们就要重新坐进葫芦里,开始逃亡啦。”

这是一个失败者的哀鸣。在过去,毕摩也有被魔鬼斗败的时候。但他就像一个彝族人过火把节时在摔跤场上输了的彝族汉子,照样能赢得人们的喝彩。因为不是随便哪个人,都可以跟魔鬼交手的。人如果次次都能战胜魔鬼,人就没有敬畏之心了。

但毕摩已经输了不是一次两次,而是连胡子都输得发白了,却连洋人是哪一路魔鬼派来的都不知道,更不知道他们是否有一颗蓝色的心。洋人总是像站在云端的神,要风有风,要雨有雨。他们带来了改变一切规矩的洪水,他们还用洋人的时间,重新划分大地上四季轮替的规律。他们就像先师一样教导人们,该做这样,该做那样。而且,照他们的话去做的人,往往都得到了好处。

洋人已经是碧色寨的永久居民了,他们好像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故乡,更不在乎在外漂泊一生的灵魂是否需要回到祖先的圣地。他们在这里传宗接代,连死了也埋在碧色寨的土地上,坟头上的一个十字架代表着他们归天的地方和本地人不同。他们的毕摩——神父——甚至还说,洋人不仅活着的时候比其他人生活得优越,就是死了,他们的去处也是最高贵的。布格尔神父告诉他们,所有相信他们的信仰的人,都可以去到一个叫天国的地方,灵魂就能得到安息了,生命就可以永生了。这些鬼话哄得一些得到洋人好处的彝族人也相信了。天上的诸神和大地上的诸神啊,竟然还有死后灵魂不愿认祖归宗的人!难道他们真的是猴子变的吗?

现在,毕摩独鲁的敌人除了火车站的弗朗索瓦站长外,还有布格尔神父。尽管他的谦逊令碧色寨的人们有目共睹。没有几个洋人像他那样更深入地和当地人打成一片,在修蓄水池那年,他顺利地和彝族人交上了朋友。他的仁慈看起来也颇得人心。每当青黄不接、天灾饥馑的紧要时刻,布格尔神父会带着露易丝医生等人,在寨子的路边支一口大锅,向饥饿的人们施粥。如今碧色寨里也有几户人家信奉他的天主教了,每周到对面的教堂望弥撒。他们再不找毕摩驱魔赶鬼,更不祭祀祖先,他们宣称自己死后不会去彝族人的天堂,先祖的居住地“什姆恩哈”,而要去洋人的天国。因为那里更富足、更舒适。火车不仅在地上跑,连天上都跑哩。

这些碧色寨的后生们,连自己祖先高贵的姓氏和血脉都忘记了。看看吧,我早说过了,他们给你一个土豆,却拿走你家的猪膘肉,现在连你们的魂、魄、灵都拿走了。毕摩大声疾呼,但无人听从。那几户信仰了天主教的人家并不以为耻,反而成了寨子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因为他们家里的年轻人都在铁路上找到了一份工作,或帮洋人当仆人打杂,或当线路上的养护工。这是因为布格尔神父成功地说服了弗朗索瓦站长,如果信仰耶稣基督的中国人来铁路上干活,你将更便于管理,中国人也能更直接体会到基督的爱。孤单的毕摩哪里知道,利用经济利益吸引中国人走进教堂,向来是传教会在中国传播基督福音屡获成功的法宝。

多年来,碧色寨里只有毕摩坚持让自己家的孩子和婆娘去湖边取水。他说:“我们彝族人,从来都只喝山上洁净的水,谁知道洋老咪水管子里的水是不是从魔鬼那里引出来的呢?”然后他又在做了一通严肃的占卜后宣布:

“喝洋老咪的自来水,会生不出娃娃。”

但碧色寨的人们都在洋老咪修的蓄水池里取水,碧色寨同样年年有人家家里传来新生婴儿的啼哭。毕摩的预言再一次失灵。而且,寨子里的男人们私下里说,火车提高了他们的性能力,让他们心中雄心万丈,火车进站的鸣叫,让人冲动。婆娘们在闲聊时也说,火车过一次,她们的男人就会要她们一次。现在再不是火车让人恐惧,搅乱人们睡眠的时代了。火车要是在某些时候因为前方的线路塌方中断,没有准时来到碧色寨,一个寨子的人都会惴惴不安,辗转反侧。碧色寨的彝族人并不知道,他们像铁路东边的那些跟着火车来的洋老咪一样,对火车产生了严重的心理依赖。

因此,女人们并没有因为喝了洋老咪的自来水不会生育了,恰恰相反的是,由于火车的神秘力量,寨子里的娃儿不知不觉地就爬满了庭院和九曲回肠的小巷。碧色寨从来没有如此充满生气,也从来没有这样多的外乡人。在毕摩独鲁看来,连土司老爷在内的彝族人,还有那些嗅着财富的味道纷至沓来的汉族商人,都被洋老咪“蓝色的心”迷惑住了,他们以为挣到了大把大把的钱,一个世代盘田种地的农民也成了有钱的财主,生活就像火车一样,把人们拉到不可知的前方,这就是进步。

火车不舍昼夜地奔驰,财富河水一般流淌,苏醒的大地上人如过江之鲫,毕摩独鲁仍然在用雄辩的理由向人们证明:碧色寨正在沉沦,就像即将被洪水淹没的孤岛。洋老咪带给我们的不是什么新奇的东西,只是一种倒退——

你们看看,洋老咪的火车是个帮助人们运输的东西,但在火车之前,我们用马和牛来驮运货物。人与牛马是有感情的,甚至可以和它交流,把它们当自己的子女一样来养。而火车有感情么?它有灵魂么?有血肉么?没有。但它却来主宰人们的生活,就像人们把自己交给魔鬼一样。这难道不是一种倒退?

洋老咪的电灯凭什么给人们带来光明?光明生于火,火生于火种,火种生于火神。这个道理就像母亲生孩子一样简单,因此我们要祭祀火神,就像我们要祭祀生殖神一样。火不但带来了光明,还带给人们热量。而电灯这种来路不明的东西有热量吗?能点燃旱烟吗?能烤干你被大雨淋湿的衣服吗?你们从远处看它,就像看到狼的眼睛在黑暗中游动,这说明洋老咪的电灯是魔鬼的眼。我们崇拜火,是因为我们看得见火神的身子在黑暗中像男人一样雄壮,像女人一样舞蹈,它的手指划破了黑暗,就像你在一间封闭的黑屋子里撕开了厚重的布帘;它的热量就是火神赐予的温暖,就像一句暖心窝子的话,让你不再害怕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东西。电灯虽然带来了光明,但只是个没有热量的冰冷的玻璃泡。更不用说我们听不到一点关于它的传说,没有远古的歌谣,没有姑娘小伙子情歌的环绕,它带来的光明来路可疑,它甚至连凶猛的动物都吓不跑,更不能为人们带来烤熟的事物。电灯不过是洋老咪不敬火神(可能他们根本就没有自己的火神)而搞出来的替代品,就像你上山打柴忘了带砍柴刀,只能笨到用手去折断树枝一样。因此,电灯这种东西,其实是火的一种倒退。

你们再想想,洋老咪的电话是件多么可怕的东西。他们和看不见的人说话,就像和看不见的鬼说话一样。谁会对着一件冷冰冰的东西自言自语?除非魔鬼缠身了。这种时候人就说的不是人话,而是鬼话了。当然了,洋老咪本来就是魔鬼派来的嘛。洋老咪的电话其实就是魔鬼的诡计,它会让人们以后交不到真心的朋友,让我们再不会有走一天的山路,只是为了去和山背后的朋友喝酒聊天的友情了。因此,高瞻远瞩的毕摩总结道:洋老咪的电话是友情的倒退。

而洋老咪唱情歌的方式则更为可笑。他们把人的歌声压进一张饼子一样的东西内,让它唱情歌,男的唱得像牛叫,女的唱得像猪尾巴被门夹住了般尖叫,听到歌声的人还泪流满面。那么请问:那快饼子里的歌声好听,你能娶这块饼子当老婆?因此,智慧的毕摩指出:洋老咪的唱片是爱情的倒退。

洋老咪的时间就不仅仅是我们生活中的倒退,而是枷锁了。在彝家人比历史还要古老的大地上,人们只按太阳在天上行走的道路划分四季,制定历算;按日升月落确定昼夜,按阳光在地上透射的影子确定早晨、晌午还是下午。春种秋收,夏忙冬闲,我们有自己的劳作安排,那就是一年四季。但洋老咪带来了时间这个奇怪的东西,重新划分了人们的生活,让彝家人在自己的土地上再不自由自在,更搅乱了季节。季节让我们在一年中悠闲地安排自己的生活,时间则让我们像猴子一样在大地上忙来窜去。洋老咪的火车要进站的时间,你得赶紧把铁路线上的牛羊赶开。哪怕那时一粒沙子刮进了你的眼,你也得睁大眼睛。因为你不遵守洋老咪火车的时间,它就会把你一口吞掉。我们如果错过了冬天小麦的播种季节,春天还可以补种上包谷,但是你要是错过洋老咪的火车时间,它可不等你。看看那些在站台上像蚂蚁一样“耍八股绳”的后生们吧,他们再不按季节轮替干活,而是被站台上的那个法国时钟里的两根棍子(指分针和时针),不断像被鞭子抽打着那样满地乱跑,连自己的爹娘叫什么都忘记了。那台悬挂在站长室墙上的法国钟,比一口锅还大,还是三面的,一面在墙内,两面在墙外,就像一个多面脸的魔鬼。所以,时间是生活中错误地娶进家门的儿媳妇,它不但管制了儿子,还打败了婆婆,让一家人鸡犬不宁。时间是季节的倒退。

洋老咪的医术则更是一种魔鬼的法术,是借给人看病为由,实则杀人的鬼把戏。他们用刀子在人身上乱划,用针来扎人。彝家的小伙子打架才动刀子,你愿意自己的肚子被人用刀子划开吗?仙人掌上有刺,谁都不会去抓,但你愿意一根针扎进你的屁股吗?碧色寨第一个去找洋老咪看病的彝族人,不是被洋老咪的针扎得昏死过去了吗?皮肉是父母给的,人心是肉长的,只有洋老咪这种心是蓝色的人,才会下得了这样的狠手。他们不认识给人们造成各种病痛的鬼神,就不知道如何将鬼从病人身上赶出来。他们用刀啦针啦这些东西来对付魔鬼,却连是哪路魔鬼作祟都不知道,还让两个只长头发不长见识的女人来给男人瞧病,真是愚蠢啊!她们一不会念经,二不会做法事赶鬼,凭什么给人治好病呢?洋老咪的医术,实际上是让我们回到女人当家做主的世代,那时大洪水刚刚从彝家的大地上消退哩。嘿嘿,总有一天,他们就会知道,自己身上的病是怎么来的。

这是一个人的战争,毕摩独鲁并不感到自己是孤独的,因为他的身后站着他的祖先,他的天空和大地上还有各路神祇为盟友。他逮着一切机会,逢人便告诫、提醒、劝说,直至哀求。到处宣扬他的火车让碧色寨“倒退”的说法。不过,毕摩悲哀地发现,人们可以听从他在其他方面的劝告,比如在送祖灵(祭祖大典)时,在家里遇到麻烦需要驱魔赶鬼时,在诸神的节日里需要他来传达神的旨意和转述凡人的祈愿时,人们离不开他,像敬畏一个神一样地尊重他。但涉及洋老咪的事情,年轻人嗤之以鼻,老一点的人们,则以同情的眼光看待他。他们说:

“毕摩,现在不一样了,火车改变一切啦。”

毕摩总是愤愤然地说:“火车是个什么鬼派来的东西?我们是太阳之子,太阳不跌倒,我们不跌倒;我们是月亮之子,月亮不摔落,我们不衰亡。你们可看见太阳月亮改变它们走的路了?我们彝家人,祖辈烧的是朝上长的洁净的木,饮的是往下淌的清泉水,走的是平坦宽阔的直路,我们向耕牛要粮食吃,向绵羊要毡子穿。你们的祖先去吃过洋老咪的饭了?去坐过洋老咪的火车了?”

但孤独的毕摩万万没有料到的是,这种改变最终会落到他的头上。他唯一的儿子阿凸也跑到车站上去做搬运工了,因为这可以让他挣到更多的钱。而毕摩原来打算把自己的一身绝技传授给儿子的,但这小子对父亲驱鬼请神的那一套根本不放在眼里了,他对父亲说,神的力量大不过火车,连魔鬼也被火车赶得满地跑了。独鲁当时操起一根木柴,到处追打这个逆子。老子先打断你这自家的饭不吃,跑去舔洋老咪饭屁股的狗杂种的腿!他气咻咻地说:“倒退啊倒退,连儿子都不听老爹的话了。”

儿子虽然被打得满地乱跑,几天不回家,但毕摩相信,总有一天,儿子会明白,为本族人驱魔赶鬼、襄灾祈福的神圣职业,才是一个毕摩世家之子的正业。儿子不过是目前忙着攒钱娶媳妇,手头紧,才跑去给洋老咪卖苦力。毕摩自己年轻时,为了成家立业盖房子,还不是跑到汉地做过生意。诸神会保佑毕摩世家的香火,代代相传的。

或许那段时间神的力量可能被洋人火车的蛮力吓跑了,在车站干了半年多以后,独鲁阿凸已经不满足于做一个“耍八股绳”卖苦力的搬运工了,他在一个傍晚找到露易丝医生,用比一般彝族人更为流利的汉话向她问好,并羞涩地提出,希望露易丝医生能帮他引荐一下,他想到铁路上工作。因为他听说洋人的车站正在招工人。

那时在碧色寨已经悄然形成一种等级秩序,洋人自不必说是最高的等级,铁路上的职员无论工种,则次一个等级;在站台上干临时工和给洋人当仆人打杂的,又低一个等级;连等级都谈不上的,就是那些仍然还在地里种庄稼、在山上放羊的农民了。法国铁路公司的一个普通中国工人,月薪在20~30个大洋,站台上“耍八股绳”的搬运工,一个月也能挣十来个大洋。而买一头牛,则只需一个大洋,两个大洋可以买到一群羊了。碧色寨像独鲁阿凸这样的彝族后生们看来,他们干一年农活,还不抵人家车站上的搬运工一个月的收入。

露易丝医生那时并不认识独鲁阿凸,但是这个找上门来的年轻人腼腆中带着西方人的文雅,看上去像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青年人。她好奇地问:

“你是谁家的孩子?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呢?”

“我是毕摩独鲁家的,我在我家里的阁楼上看见过你。”年轻人紧张地揉着手上的一顶毡帽,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想,你是一个热心善良的、肯帮忙的人。”露易丝医生拜访毕摩独鲁那年,阿凸还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他躲在屋子里漆黑的阁楼上,偷窥这个仙女一样的洋女人和自己的父亲在火塘边交谈。露易丝医生走后,他还抱怨过父亲:为什么不请远方的客人留下来吃饭?结果被毕摩一柴棍打在后脑勺上:你鬼迷心窍了啊!也许就是从那一柴棍开始,阿凸开始轻蔑自己的父亲,真的被“鬼”迷惑住了。

“噢,主啊,你是尊敬的毕摩的儿子,难怪。年轻人,你受过教育吗?”

“教育?”

“就是上学、念书吗?”

“我……我从小跟我父亲念经书,学彝文,后来到县城上过三年小学。我父亲只是要我学会说汉话,然后就让我回来了,跟着他学做一个毕摩。露易丝小姐,我们家是世代相传的毕摩世家,到我父亲已经是第十八代了。”

“那意味着,大约一千年前,你们的祖先就从事这个工作了?”露易丝医生不相信地问。

“是的,露易丝医生,毕摩世家都是父子相传的。我们不传外人。”

“年轻人,难道你不喜欢做一个受你们彝族人尊敬的毕摩吗?”

独鲁阿凸更加费力地搓揉他手上的帽子,“我……我喜欢……我喜欢……你们的火车。”

露易丝医生笑了,但是她又为年轻人的父亲感到惋惜。“你父亲会失望的。”

阿凸伤感起来,“我才对他失望哩。自从你们的火车进来后,寨子里的人越来越不听我父亲的话了。他说你们的火车是地上的恶龙,不让大家去坐,可是现在人们连赶街都要坐火车;你们引来的自来水,他说喝了女人不会生娃娃,可是现在有哪个相信呢?女人们该生娃娃的时候,照样生。他成大家的笑柄了。我不想我以后也这样。”

“嗯,你的这个父亲,倒是一个不相信我们的文明的人。”露易丝医生同情地说:“我为他身处在这个时代感到悲哀。年轻人,我很欣赏你的勇气,但愿我能帮上你的忙。”

露易丝医生那时并没有想到,她的热心将会断绝一个传承了一千多年的毕摩世家的香火,她并不认为这是一件多么严重的事情,反而觉得这是西方文明对一个落后民族的改变。她找到弗朗索瓦站长,做了热情的推荐。而弗朗索瓦站长在面见了阿凸后,也觉得这小伙子机灵、诚实,还受过一点教育,比他看到的其他来应聘的本地土族聪明多了。况且,他的想法和露易丝医生完全一致。看看吧,我们的火车给这个地方带来了多大的变化,连他们的灵魂也将被改变了。布格尔神父也难以做到这一点呢。

弗朗索瓦站长当即叫来一个叫阮智勇的安南人,“这是一个本地祭司的儿子,但他比他的父亲更有远大志向。现在他是你徒弟了。好好带他,让他知道铁路该怎么维护。”

“是,站长先生。”阮智勇恭敬地回答道,又转头对阿凸说:“小伙子,跟我走吧。”

阿凸看这个安南人不像他见到的那些威风八面,驾驶着火车翻山越岭的人,便大着胆子问:“站长先生,我……我是跟他学开火车吗?”

弗朗索瓦站长笑了,“噢,年轻人,火车可不是谁都能开得走的。你有这样的志向,我很为你高兴。但你必须从头学起。”

直到阿凸成天跟在他的安南师傅后面,顶着烈日和风雨沿着两根钢轨单调孤独地巡查线路,他才知道铁路工人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但他是碧色寨第一个成为法国铁路公司工人的彝族人,他身边的伙伴们都羡慕得不得了呢,他们顶多是在中国人的寸轨铁路上找到一份工作。洋人的铁路公司薪水高,福利也好。阿凸上班第一天,就领到了全套咔叽布工作服,还包括帽子、大头牛皮鞋、塑胶风雨衣、雪白的棉线手套、厚实的帆布坎肩等等。这些行头让他威风得不得了。更让他感到惬意的是,他终于离开碧色寨了,远离了他父亲发霉的唠叨。他住在铁路职工宿舍,在铁路食堂吃饭,用自来水洗脸、洗澡,用洋碱(肥皂)洗衣服,那衣服洗出来后有一股淡淡的香味,碧色寨的姑娘们特别喜欢。他学会了见到铁路上的中国人、安南人都叫“师傅”,见到洋人都称“先生”,学会了按照洋人的时间准点上下班,吃饭睡觉。忘记了季节,忘记了春播秋收,还忘记了牧歌的悠扬、牲畜的语言。而这一切,对一个从小在乡村长大,本来注定要去驱魔赶鬼当毕摩的年轻人来说,是多么的新鲜啊!

是的,父亲的那一套,在强大的火车面前,真的不过是在装神弄鬼罢了。只有火车、铁路,才是实打实的。师傅说,一颗道钉松动了,火车就翻了,那可不得了啦。

这年过年前两天,当阿凸穿一身法国铁路公司的工人制服,风光十足地回到寨子里时,他还以为这是一件给家族长脸的事情,小孩子们尾随在他的身后,狗们莫名兴奋地狂吠,扎堆的姑娘媳妇们远远地张望,说着张家李家的闲事,眼睛却像嗅着花香的蜜蜂,盘旋在他那身挺括的制服上。但当他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跨进家门时,他的父亲就像看到一个小鬼来拍门,举起手里的砍柴刀挥了一下,自己却一头栽倒在地上了。

毕摩在病床上躺了三个月。那是一段日月无光、昏天黑地的时光,毕摩已经没有脸面出门见人了,更没有脸面见自己的族人。

在碧色寨,独鲁这个氏族虽然只是白彝平民阶层,和普田虎土司的黑彝贵族阶层有等级区别,但只是屋檐和台阶的差别。他们和黑彝贵族没有通婚权,但就是普田虎土司也承认,他的贵族氏族和独鲁氏族没有姻亲有血亲。大约在普田虎土司的高祖父时代,土司贵族专门从远在四川凉山的金沙江流域,请来了世代为毕摩的独鲁家族,那时独鲁氏族已经传到第十四代。独鲁只是这个氏族的称谓,我们所认识的碧色寨的这个毕摩独鲁,他的名字实为独鲁·阿俄史尔,他儿子的名字则为独鲁·史尔阿凸。彝族人实行父子连名制,父亲的名,就是儿子的姓。但通常情况下,人们习惯称他毕摩独鲁,把他的职业和氏族尊称连在一起。如果你有时间听碧色寨的毕摩独鲁唱独鲁氏族的源头和谱系,他可以用三天三夜的时间,从人类祖先还没有名字的时候唱起。据歌词中描述,那至少还有几十代,那时的祖先们既没有名字,也不穿衣服,更不懂保留火种,不知生熟,只以兽皮树叶御寒。但他们和天神相通,生活在人寿年丰的时代,一不留神就活到两三百岁,还经常荣幸地娶到天上的仙女为妻。那些背影模糊的祖先现在已经成为这个氏族的神祇,历代独鲁氏族的成员相信,正是他们的神力,保佑着这个毕摩世家的香火旺盛、子孙繁衍、绵延不绝。

一千多年来,这个氏族有名有姓,在谱系上明确记载的独鲁,已经遍布四川、云南、贵州几省,他们靠血缘始终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在这个氏族体系里,大家有难同当有福共享。“戴黄金的与披蓑衣的同等,骑骏马的与拄拐杖讨饭的是兄弟。”

四川凉山彝族著名的独鲁氏族被请来滇南后,土司的家训中就有规定,独鲁氏族的人不能贬为阿甲(奴隶)和呷西(半奴隶),不能放给他们高利贷,如果嫌弃本地主子,可以自由迁徙;如果跟随土司外出征战打冤家,毕摩战死了,他的命价跟土司战死的命价一样,都值1200两白银,而一般的白彝战死者,命价就只有600两白银了。独鲁氏族还被赋予掌管土司家族及其属下的彝家村寨所有的祭祀活动。包括为土司家祭祀祖灵、祭祀龙树、祭祀山神、祭祀猎神、祭祀火神等。但是依据传统,祭司家族的毕摩不能杀人、虎、熊、猫、狗一类的“长掌动物”,否则就将失去当毕摩的资格和荣誉。数百年来,土司靠毕摩的法力替自己在神鬼世界襄灾祈福,毕摩靠土司的权势在本地获得高于普通人的尊敬和部分特权。

现在碧色寨的独鲁氏族面临的灾难是:毕摩这一神圣而历史悠久的职业传到第十八代时,就有可能断绝了。彝族人的俗话说:父亲欠儿子的债,是要给他娶一个媳妇,儿子欠父亲的债,是要为父亲送祖灵。彝人发财送祖灵,汉人发财修房屋。以后送祖灵的人都没有了,你让毕摩独鲁如何有脸面对祖先!

但是一个毕摩内心的坚韧,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他的反击,常常有鬼神相助。

夏季里雨横风狂的一个黄昏,普田虎土司把毕摩独鲁叫到自己的土司衙门。“听说你还在到处乱说洋人的火车,你叨叨那么多,能治好洋人站长的病吗?”

毕摩翻翻灰白的眼睛,有些幸灾乐祸地说:“他们不是有本事让火车爬到山上去么?他们不是有刀啦针啦这些锋利的铁家伙么,干吗不在那个洋老咪身上来几下?”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干的好事。”土司语气严厉地说,“说出去的狠话收不回来,会伤着自己;放出去的蛊,找错了对象,会得罪祖先。”

碧色寨的彝族人都知道,毕摩独鲁是个惹不得的人物,不仅是因为他和鬼神相通,更由于他会某种神秘的巫术。如果毕摩愿意,他可以施行放蛊术致人死亡。因为阴间的一种蛊惑鬼和他是朋友,他可以随时将之招来,当然这要毕摩做一些神奇的法术。独鲁前几天将一个被火车碾死的放羊娃的骨头收集起来,在一个夜晚潜入弗朗索瓦的家门前,将暴亡者的骨头连同一些行过巫术的东西—一黑蜘蛛、蛇精、古墓里的泥土、寡妇的秽物以及魔鬼的唾液等,混装在一个小麻布包里,悄悄塞在被放蛊者的门缝里,然后在家里用稻草扎了一个狡黠鬼,做成弗朗索瓦的模样,有高高的鼻子,蓝色的眼睛以及一撮小胡子。因为在毕摩独鲁看来,没有比弗朗索瓦更狡猾、阴险的人了。按照毕摩的法术,惩罚狡黠鬼要先给他喂新鲜的羊肺和猪肝,将羊血和猪血涂满这个狡黠鬼一身,然后念诵咒语,用带齿的钝刀,一刀一刀地斩杀狡黠鬼。那个被火车撞飞了的放羊娃就是因为不知道火车的时间,在火车来到跟前时还去揉眼里的沙子。毕摩独鲁认为,这是天意,让他顺利得到一个暴亡者的头骨。这个洋老咪,早就该受到神的惩罚。

因此,面对土司的诘问,毕摩理直气壮地说:“难道我不是在为我们彝族人做一件善事吗?现在该那个洋老咪为火车吃点苦头啦,彝家人的各路鬼神都来索要他的命了。”

“混账东西,彝家人的事情由你说了算还是你的老爷说了算?”

“那是,那是。一片树叶该不该掉下来,都由老爷说了算。”

“那你就跟我走,去把人家身上的鬼收回来。”

“老爷,洋老咪身上的鬼,怕是要他们的巫师来收,他们的教堂里不是也有个讲耶稣的巫师么?”

“在碧色寨还没有敢跟老爷我讲价钱的人,少啰唆!”

一旦把土司惹怒了,那就是去摸老虎的屁股了。但让毕摩独鲁去搭救被自己放蛊致病的人,似乎又有点像自己吐出来的痰,不得不舔回去。他险些决定离开碧色寨算了,重新找一个没有洋老咪火车的安静地方,但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又被他屈辱地压下去了。自己走了,儿子就更不会回来了,那个洋老咪就彻底打败他啦。仇恨就是一颗埋下的种子,今年不发,来年终究会生根发芽的。洋老咪逃过一劫,但逃不过二劫、三劫,神鬼总会在他的道路上劫杀他的。

独鲁只好回家收拾好自己的行头,带上收鬼的家什,乖乖跟普田虎土司来到弗朗索瓦站长的家。他只想简单地做一场驱鬼的法事,能不能驱赶走弗朗索瓦身上的鬼,那就看他的造化了。凭良心说,咒人死亡的法术,毕摩一生还没有行过,毕竟那既伤人性命,又伤自身,与一个毕摩的职业操守不相符。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没有哪个毕摩轻易干这伤天害命的事情。毕摩只是不明白:不说这个洋老咪跟我独鲁氏族有夺子之恨,难道老爷忘记了这些洋老咪是如何骗占我们的土地这笔债了吗?

弗朗索瓦站长得的这场大病很有些莫名其妙,几乎要了他的命。铁路诊所的露易丝医生和一个比她更晚些来到中国的玛丽护士对弗朗索瓦的怪病束手无策。病人高烧不退,浑身乏力,满嘴胡话,已经出现幻觉特征,甚至把厅堂里烧开的茶壶,当成火车的蒸汽机头,责问弗朗索瓦太太为什么火车都开进家里来了,还呆坐在一边不闻不问。路易斯医生开初诊断为猩红热,但却没有在病人身上发现相应的外部特征,如皮疹、呕吐、淋巴结肿大等,病人的咽喉也没有炎症脓肿。后来露易丝又怀疑病人患的是热带地区的常见病疟疾,但弗朗索瓦却没有这种疾病通常可见的时冷时热的症状,病人几乎处于一种持续的高烧状态,连他身边的亲人都可以感受到地狱之火正在炙烤这个可怜的人。可是,谁有办法熄灭地狱之火呢?

露易丝医生建议把病人要么送到开远,那里有家铁路警察医院,要么送到西贡,那儿也有一家法国人的医院,但西贡炎热的天气也许对病人的生命是一次冒险。而去往开远、昆明上行方向的列车,已经停开了一个星期了,因为一场巨大的泥石流将一段铁路线彻底冲毁,一列行驶中的火车钻进一座大山的肚子里后,就再也没有出来。

普田虎土司带着毕摩独鲁来到弗朗索瓦家时,他已经呈现出病入膏肓的衰败模样,似乎已到弥留之际了。弗朗索瓦夫人泪水涟涟,露易丝医生也在一边束手无策。碧色寨有头有脸的洋人,像布格尔神父、阿尔贝托警察局局长、大卡洛斯等人都守候在那个垂死者身边。布格尔神父甚至已经悄悄准备了给即将升往天国的病人敷的圣油。主人把土司和毕摩的造访当成礼节性的探望,并不认为他们是来救弗朗索瓦命的人。

普田虎土司对他们说:“让我们的毕摩给我的朋友看看吧。他知道如何赶走站长身上的鬼。”

“鬼?”弗朗索瓦太太诧异地问,在她看来,刚进来的那个装扮怪异的毕摩独鲁,才是一个鬼呢。他背一个背箩,头上缠一块鲜红的头巾,映衬着一张发绿的脸,一双浑浊细小的眼睛仿佛没有看见人间万象,而是看到了宇宙之外,手里还拿着一根破竹竿,上面挑了只陈旧肮脏的葫芦。

弗朗索瓦太太在碧色寨生活那么多年了,但从来没有把中国人请到家里来过。因为她从不需要他们的帮助,也从不对他们的生活方式感兴趣。现在这个小丑一样的人,却被叫来治她丈夫的病!

“真是太滑稽了。”弗朗索瓦太太高声说。

土司回答道:“嘿,嘿,你的男人是被鬼缠住了。人生了什么病,就是什么样的鬼在作怪啊,夫人。”

“噢,我的主,”弗朗索瓦太太转头望了布格尔神父一眼,用嘲讽的口气说:“他们倒是以为自己是可以赶鬼的耶稣。”

“你们叫耶稣的神汉可以赶鬼,我为什么不可以呢?”毕摩面无表情地说。

弗朗索瓦太太绝不允许一个异族人、一个外教者在自己的家里亵渎主耶稣的圣灵。“耶稣是救世主,你是什么人?对不起,土司先生,请让我的丈夫安静一下吧。你们的善意我领受了,请出去。”

“对不起,夫人,我们或许,或许可以让他试一试。”说话的竟然是露易丝医生。是她对自己的医术也没有信心了吗?因此弗朗索瓦太太说:

“我真为此感到惊讶。”

布格尔神父这时也说:“在天国的光芒即将照耀可怜的病人时,我们怎能行渎神之事呢?”

“夫人,中国人的治病方式有我们的西医尚未抵达的神秘之处,即便是出于对一种文化的宽恕和好奇,我们为什么不让他试一试?”露易丝医生坚持说。她倒不是相信弗朗索瓦站长的病是因为有鬼在作祟,她只是因为跟这个毕摩打过交道,知道他针对某些疑难杂症的神奇治疗方式。况且,这高贵的生命危在旦夕,她已经尽了全力,还会有谁来拯救他呢?主耶稣他们已经祈求了好多天了,神父在教堂的弥撒中还号召教友们专门为弗朗索瓦站长祈祷。或许因为他离我们太远,没有听到人们的呼救?

弗朗索瓦太太不高兴地高声说:“你这是在拿弗朗索瓦先生的生命开玩笑!”

“夫人,让他做。”微弱的声音从病榻上传来,身处地狱门口的弗朗索瓦,也许已经看到了魔鬼的身影。这时候就是一根稻草伸过来,也是谁都不会拒绝的救援。

没有人再反对了。人们以极大的好奇心,期待看到毕摩独鲁如何将鬼从一个人的身体中赶出来,这已经超过了对一个病人痊愈的期待。

毕摩镇静地从自己背来的背箩中取出一捆松柏枝,一捆带竹叶尖的竹竿,一个鸡蛋,一碗糯米,三块圆圆的石头,神奇的是还有只不大的孔雀。孔雀开始时有些张皇失措,展翅要逃的样子,但毕摩严厉地命令道:“跪下!”

奇迹就从那一刻开始,孔雀就像一个听话的仆人,“噗”地朝前跪下了,而绝不是人们常见的屈腿后蹲。然后,毕摩把三块石头丢进客厅的壁炉里,拿了松柏枝出门到外面,用火镰石点燃一小堆火,再压上松柏,一缕青烟扶摇直上云天。普田虎土司在一边解释说:

“这是赶鬼的第一步,叫‘焚烟报信’。”

“给谁报信呢?”有人问。

“天上的神。”普田虎土司神秘地指指瓦蓝色的天空。“没有天上的神来帮忙,我们怎么赶得走站长先生身上的鬼呢?”

所有的西方人都微笑着摇头,就当是看一场马戏表演吧。

毕摩独鲁现在又将那捆竹枝沿着弗朗索瓦家门外的小径隔一步插一根,插成相对应的两行,顶部的竹尖挽起来,形成一个小小的通道。普田虎土司对莫名其妙的洋人们说:

“这是鬼道。等会儿赶出来的鬼,将从这条道上逃走。”

人们再度哑然失笑,但不论是弗朗索瓦太太还是布格尔神父,他们已经不想去制止什么或争辩什么了,他们仿佛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控制了,已然忘却了自己一向坚持的价值观。

毕摩转身回到屋内,眼睛看着壁炉里的三块圆石,它们已经被烤得滚烫发红。毕摩口里念念有词,伸手将炉中的石头取出来,人们都以为应该闻到皮肉被烤焦的味道,但毕摩仿佛浑然不感到痛,也不会被烫伤,散发着暗淡红光的石头在他手里翻来覆去,看上去他就像个马戏团耍杂耍的小丑。然后毕摩要了一缸冷水,喝了一口后喷在石头上,一阵阵白烟从手中冒出,毕摩捧着石头在屋子转圈。然后又来到弗朗索瓦的病床前,在他的头上顺时针绕三圈,又反时针绕了三圈。

“这是为了清除屋子里的污秽。”普田虎土司又解释说。

“污秽?主啊!”弗朗索瓦太太像受到羞辱一样,极为不满地说:“我们家有两个仆人呢。你去摸一摸门角,都不会黑了你的手。”

“是指鬼的气息,夫人。”土司说。

污秽清除了。毕摩并不理会人们的不解,又兀自拿起那枚鸡蛋,放在嘴边念念有词,仿佛是对一个孩子说话。然后毕摩仰起了头,继续念经,鸡蛋在经文的念诵下慢慢离开了他的手,悬浮在半空中,围绕着毕摩的脸飘来飘去,最后落在他的鼻尖上,竟然站立不倒!

一切就像一场魔术表演,但是西方人的惊讶还没有结束。他们看见这个东方的巫师汗水淋漓,气喘吁吁,似乎刚干了一件重体力活。最为神奇的是毕摩鼻尖上的鸡蛋最后飘到客厅的一张小圆桌上,毕摩已经停止了念经,用看不见的法力指挥那鸡蛋在桌上跑了一圈,不是滚,而是跳跃着向前,就像一个受到控制的桌球,也像那里面有一只尚未孵化的小鸡,自己小心地避免着不要从桌子上掉下来。

毕摩独鲁这时已经进入到某种谵妄状态,微闭的眼睛就像垂死的鱼。他一会儿说:“杀!”一会儿说:“走!”一会儿又说:“回来,回来吧。”最后他对那还乖乖跪着的孔雀说:“去!”

孔雀听话地站起来,在屋子的各个地方转来转去,东嗅嗅西看看,嘴里发出和毕摩的经文相似的“咕咕”声。在人们的沉默无语中,毕摩忽然尖声尖叫:

“打开门!”

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被那叫声吓得毛骨悚然。只有普田虎土司反应过来了,他也高喊道:“快打开门,让鬼出去!”

站在离门较近的大卡洛斯,或许是在毕摩的做法中情绪最为投入的一个。他不能不想起在南溪河谷修铁路时自己遇到的那些神秘经历。他退后一步,一把将门扭开了。这时他感到一股阴风从他的身边穿过,仿佛一个一身寒气的人擦身而过。

大卡洛斯不得不打了一个寒战,他好奇地往外面一望,昏暗的路灯下,他看见一头黑色的猪口吐白沫,穿过毕摩刚才搭建的“鬼道”,在夜色中落荒而逃。

弗朗索瓦站长身上的鬼,看起来似乎是被赶走了。毕摩仍然面无表情,他把先前拿出来的那碗糯米送到自己嘴边,念了几句,吹几口气,把它们撒到门外。然后他收回那枚鸡蛋,孔雀则像听话的孩子,自己跳进他的背箩。

毕摩又从那个挂在竹竿上的葫芦底部拔开一个塞子,让人用一只碗来接住,里面有黑色粉末状的东西漏出来,然后他把碗递给露易丝医生。

“冲开水给她喝掉。”他指指弗朗索瓦太太。

“谁?”露易丝医生纳闷地问。

“她。”毕摩明确地指着弗朗索瓦太太。

“你……你没有搞错吧,病人是弗朗索瓦站长。”露易丝医生说。

“世间万事万物,都是雌雄相合而兴,雌雄相悖而乱。病人要想保命,她就必须喝!”毕摩说得斩钉截铁的样子。

露易丝医生问:“雌雄?请问什么意思?”

毕摩独鲁总算逮着给这些从来都自以为是的洋人上一课的机会了,他像念经一般,眼睛并不看听他说话的人。“雌雄就是阴阳,阴阳对应万物。天为阳,地为阴,山为阳,水为阴,公为阳,母为阴。公母搭配,阴阳才协调。这才合天地之理,采日月之精,纳阴阳之灵,调生亡之道。这是你们不懂的道理。”

谁能听懂毕摩这一番高论呢?就像谁也没有看见鬼是如何被赶出去的一样。露易丝医生耸耸肩疑惑地问道:“那么,你给病人服什么药呢?”

“病人没有事了,他的灵回来了。明天他就可以再去修一条铁路啦。”

“我喝。”弗朗索瓦太太自己去倒了一杯水来,拿过露易丝医生手里的药,倒进水杯里,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就把它喝下了。“是甜的呢。”她说。

在毕摩收拾他的行头准备离开时,布格尔神父实在对这个异教同行的怪异之举甚为好奇。“嗨,尊敬的毕摩先生,刚才您说弗朗索瓦站长的灵魂回来了,难道在你们的信仰里,肉体和灵魂是分离的吗?火或者说,在肉体之外,还有一个灵魂是真实存在的吗?”

毕摩还是木然的表情,“人的肉身之外决定生命的东西,可不止有一个,是三个,魂、魄、灵。魂决定我们的行为,让我们去做什么和不做什么,该干活时干活,该睡觉时睡觉;魄支配我们的举止,魄丢了,走路都走不稳,说话也前言不搭后语;灵支撑我们的躯体,灵被鬼招走了,人就病了,鬼被赶跑了,灵就招回来了。”

“真是无稽之谈啊!”弗朗索瓦太太用法语嘀咕道。

天主才知道毕摩独鲁有没有听明白弗朗索瓦太太这句话,他斜了那女人一眼,“你要是不相信我说的,我再把鬼给你家男人招回来。”

人们都看到了他眼中的仇恨,那是可以置人于死地的眼光。该普田虎土司此刻要在洋人们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威风了,他喝道:

“还啰唆什么!做完了你的事情,就给我滚!”

弗朗索瓦的病好了以后,他们回忆起这个神奇的夜晚,弗朗索瓦太太总是不服气地说:“我们的灵魂被那个彝族巫师控制了,不然我怎么会喝下那么一杯看上去泥沙混杂的水。这个该死的东方巫师,他嘲弄了我们西方的文明。”

但不管怎么说,那晚在普田虎土司和毕摩走后不到一小时,弗朗索瓦站长身上的体温神奇地下降。第二天早上,弗朗索瓦站长倒还没有更多的力气在这神秘的高原上再修一条铁路,但他已经可以下床走路了。

康复一周后,弗朗索瓦站长在一个周末晚上举行了一场答谢晚宴,既感谢那些在他病危期间施以援手的人士,也庆祝自己的劫后余生。除了碧色寨有身份的西方人——八角楼的那几个吧女显然不在邀请之列,主要的嘉宾是普田虎土司和毕摩独鲁。弗朗索瓦尤其想在这个晚宴上隆重地感谢彝族毕摩的救命之恩,同时,他要弄明白几个问题:自己究竟得了什么病?为什么一个丈夫的病需要他妻子服药?东方神秘文化中的鬼,真的可以侵害一个西方人么?

他更想借此达到的一个目的,是希望和这个一直反对法国铁路公司火车的彝族毕摩修好。毕摩的儿子阿凸已经告诉过他,火车在毕摩的心目中是一条在大地上奔跑的恶龙,是必须被斩杀的。弗朗索瓦站长希望通过一场和谐的晚宴,向固执的毕摩说明:法国铁路公司的火车没有他认定的那么邪恶,恰恰相反,火车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推进了社会的进步。如果毕摩愿意,他甚至可以亲自陪他去坐一趟火车。

但是,发给毕摩独鲁的请帖却被退回来了,那是弗朗索瓦站长专门请车站的汉族雇员写的工整的毛笔字。去送请帖的仆人回复弗朗索瓦说:“那个彝族毕摩说他家的母羊要下羊羔了,他没有空闲的时间。”

“我们真是堕落到与农夫为伍了。不但要让他们的巫师来看病,还要把他们请到家里共进晚餐。而这些自以为是的乡下佬,连餐前酒该喝什么都不知道。”弗朗索瓦太太在一旁抱怨道。

“行了,夫人,中国人有一句话,叫入乡随俗。谁让我们把铁路修到这个地方来呢?”弗朗索瓦息事宁人地说。最近一些年来,这个女人的抱怨用一列火车都装不下了。

“要是有一天法国政府把铁路修到了月亮上,我们这些嫁给铁路的女人,可真有生活在月球上的荣幸了。”

弗朗索瓦笑着说:“那全人类都会为你感到骄傲,夫人。”

这个隆重的晚宴虽然毕摩没有来,但普田虎土司如约而至。碧色寨的洋人现在对他的尊敬让他很受用,地里四季的出产,与火车车轮带来的财富相比,简直是九牛一毛。谁与火车作对,谁就可能穷到去讨饭。更何况,普田虎土司认为自己是弗朗索瓦站长的救命恩人,这让他觉得该在这个晚宴上,向洋人站长提出自己的要求。这对于弗朗索瓦站长来说,远在他的权限范围之外,但普田虎土司认为,他只要踮一下脚尖,也可以办到。

“你说什么?你要一趟‘米其林’专列?”弗朗索瓦站长在正式的晚宴刚刚开始,餐前酒还没有喝完时,就不得不面对普田虎土司提出的一个浪漫大胆的要求。

“对,对,就是要一趟专门为老爷我开出的火车。多少钱,我出。”土司固执地说。

餐桌前的西方绅士们惊讶不已,连平常花钱如流水的大卡洛斯也瞪大了眼睛。“米其林”机车是法国铁路公司新近推出的堪称最为现代化的火车,连在欧洲也属最先进的,它用内燃机车牵引,钢铁车轮用橡胶包裹,跑起来一点声音也没有,时速达到了每小时一百公里,这与当时滇越铁路线上跑的蒸汽机火车平均只有三四十公里的时速相比,就像在大地上飞驰的白色精灵,连沿线的鸟儿也被“米其林”机车追得惊慌失措。不过,滇越铁路线上目前只有一辆“米其林”,是专门为公司的高管和特殊客人服务的,铁路公司还没有给哪个普通乘客打开过“米其林”专列的车门,哪怕他是个土司。

“不,不,我的朋友,很遗憾,这个事情我做不到。”弗朗索瓦站长摊开了双手。

“我又不是抢你的火车,我加一倍的价钱。”

“你加十倍的钱,我也办不到。朋友。”

普田虎土司眼睛望着天花板,似乎在那上面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当年你来修铁路时,曾经答应过我,火车会给我带来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

餐桌前的人们哄笑起来,弗朗索瓦站长似乎明白了什么,“噢,我的朋友,你是要用一趟专列去接一个自己爱上了的女人吗?”

“你们洋老咪的火车,难道不是拉人的吗?为什么就不能用来接一个老婆呢?”

哄笑声再次响起,但餐桌前的女士们都皱起了眉头。这个大胆妄为的要求不啻于法国外省的一个土财主,某一天跑到爱丽舍宫,要求乘坐总统专列,而且还不要总统上车。

弗朗索瓦尽量控制住自己想戏谑土司一番的冲动,说:“你可是我见过的最浪漫的中国人了。请告诉我,你要去哪里接你的爱人?”

“省府昆明么。老爷我要尝尝那些城里女人的味道啦。你得帮我。”

尽管弗朗索瓦站长看到女士们已经想离席了,但他还是对土司的浪漫精神感到有趣。过去他认为汉族人虽然拥有悠久的文明,但他们呆板僵化,缺乏想象力和自由精神,这让他们浪漫的心永远桎梏在一个陈腐的牢笼里;而彝族人的文化看上去和非洲的土族部落或美洲的印第安人部落相似,他们不知道东方的圣人孔子的学说,但他们没有任何羁绊,人的天性张扬得更充分自如。如果说汉族人在两千多年前就盖好了一幢富丽堂皇的大厦,那么到了今天,他们还住在这破败得千疮百孔的房子里自以为是,甚至为了遮风挡雨,做一些必要的改建或修补,都怕坏了祖先的规矩。他们缺少把陈旧落后的事物推倒重来的勇气,更缺少随心所欲的自由和浪漫。而彝族人或许从来就没有盖好过自己的房子,他们是游牧民族的后代,哪里水草丰美,哪种生活方式让他们感到幸福,他们就无所顾忌地去做,去享受。看看他们拙朴的歌舞,就知道这个民族的浪漫精神了。

作为一个法国人,弗朗索瓦喜欢那种具备自由的心灵,浪漫的勇气,以及坚持自己信仰的人。就像在中国人中他更喜欢跟普田虎土司,甚至是和毕摩独鲁这样的人打交道,而不喜欢那些装腔作势的汉族官吏。他当然也没有忘记兑现自己多年前的诺言。

“好吧,那个可敬的女士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了。我帮你去跟铁路公司申请,也许,手续上有些麻烦。不过请放心,不会收你双倍的价钱,我乐意看到一桩浪漫的婚姻在这里上演。噢,对了,顺便问一句,我的朋友,你不是已经有妻子了么?”

土司翻了个白眼,好像对这样的问题甚为不屑,“一头公羊还有好几只母羊呢。”

“主啊!我们这是在一个什么时代?”弗朗索瓦夫人难以掩饰自己的厌恶,用法语说。

大卡洛斯打趣道:“一个浪漫的时代。”

弗朗索瓦夫人正色道:“我不认为这是一个绅士应有的幽默。”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普田虎土司接过了话头。“夫人,这是男人们的事情。在我的家里,女人不要说插嘴管闲事,就连上桌的机会都没有。”

秦忆娥从昆明女子师范学校毕业时,她当滇军旅长的父亲在军阀混战中被打死了,手下的人马也被收编。那个战胜了父亲的师长顺便也把失败者的遗孀一同收编了。唱滇剧出身的母亲对女儿说:“不是母亲喜欢这些带枪的男人,而是这个世道枪才可以给人一条生路。男人骑马扛枪打天下,女人花容月貌倾城池。生活就跟戏里唱的不一样,男人要的不过是女人脸上的春光和嘴里的唱腔。春光易逝,唱腔会老啊,做一个女人,你得趁花儿凋零前让那些有本事的男人把你接进他的厅堂。管他是个什么东西呢,反正帐子里都一副狗鸡巴样。”

可是生活往往比戏里唱的更残酷,秦忆娥母亲的师长姨太太当了不到一年,师长也在沙场上身首异处了。自古做小的在这种情况下当然要受尽正房的气,就当是偿还男人在时正房所受的冷落,母女俩被扫地出门,眨眼间便成为昆明街头无依无靠的寡母孤女,借住在前夫旧属的屋檐下。秦忆娥的母亲也是人老珠黄、风光不再,再没有哪个戏院愿意请她唱戏了,从一个滇剧名伶沦落成了昆明市井街头人们称呼的“黄老孃”。那时秦忆娥已出落得如戏台上光彩照人的花旦,前来提亲说媒的人也不少,但自以为见过大世面,看透了人间悲喜剧的黄老孃总是一脸鄙夷地对媒人们说:“没有一火车的彩礼,没有一幢洋楼的财力,休得在我面前提小娥的事。”

来自国外的火车那时已然成为省府昆明的最新时尚,火车改变了人们的出行状况,还拉来一座城市的时尚。人们再也不会在火车刚开到这个城市之初,出于民族义愤,用石头、扁担、铁锹去砸洋老咪的火车了。“洋老咪”这个称谓,从过去轻蔑的口吻,逐渐演变成一种艳羡和调侃了。唛唛噻噻,还是人家洋老咪用火车拉来的洋布扎实的呢;啊呀,一个洋老咪骑个两个轮子的洋马儿(自行车),冲到翠湖里去了。洋马儿不听招呼吗?说些哪样,你这憨头日脑的,不认得人家洋老咪的玩法,人家洋老咪看见翠湖水好,骑着洋马儿就下去洗澡了。

城里碧波荡漾的湖滨,绿树环绕的山丘,已经矗立起一幢幢法式风格的小洋楼,那是达官贵人身份标志的象征。人们的口头俗语常说:“你本事大,你把火车开来。”或者说:“你也没有住洋楼坐火车,说话不要那么冲。”靠典卖首饰凄惨度日的前军官太太,滇剧名角,那时梦里全是能使得火车满地跑,盖的洋楼可供她风光养老的金龟婿。

这样的金龟婿在年复一年的期待与权衡中终于浮出茫茫人海,一个常年在滇南跑生意的老朋友有一天把一个彝族大黑汉带到秦忆娥母亲面前,当下摆出两根金条和一桌子的乡土特产,连鸦片都有一箱。秦忆娥母亲很喜欢黄金的味道——尽管金条只有耀眼夺目的色彩,但不喜欢闻到这个彝族蛮子身上的怪味——尽管他满身粗大豪迈的金银首饰。她看在两根金条的面子上,耐着性子盘问了彝族黑汉的身世来历,又在破败的陋室里左右思量了三天,然后给对方回话说:

“我的女儿可是从小含着金钥匙降生的,多少富贵人家,要想抬着镶金镏银的花轿来迎亲,都被我打出门去了。翠湖边上那么多新洋楼,都随时为我家闺女大门洞开;火车拉得来金山银山,但最富贵的还是那坐得起专列的人。”

那时昆明市面上最令人津津乐道的新闻,不是***委员长亲自到昆明部署对共产党红军的围追堵截,而是他的夫人宋美龄去滇南一带视察,乘坐了法国铁路公司的“米其林”专列,风驰电掣般地在两天之内跑了个来回。据说很多地方上的低级官员忙乎了几天,但连蒋夫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他们只知道在他们面前一晃而过的“米其林”专列,就像一道白色的闪电,烙痛了他们的眼。

“嚇,嚇,你说的是坐‘米其林’机车……那个婆娘啊,嚇嚇,这个容易么。再好的火车,嚇,都要从我的地盘上过呢。”

这个汉话都说不利索的彝族黑汉,就是碧色寨的普田虎土司。这些年火车带给了他广阔的视野,也正如弗朗索瓦站长所说,火车也带来了仙女一般的女人。她们从海外来,从内地来,横看竖看都比碧色寨的彝家女子鲜嫩、洋派。普田虎当然不是那种隔三差五就去钻八角楼珍妮弗小姐的玫瑰房的常客,一则有违土司老爷的身份,二则他实在不喜欢洋女人身上母兽般的气息和她们多毛的皮肤。而汉地那些肌肤细腻、散发出水果香味的女子,却一直是土司春梦里的主角。尽管彝族人说,讨汉族姑娘做老婆肋巴骨会黑。这是自信勤劳的彝族人一向认为汉族姑娘懒,过去还嫌汉族女子缠脚。这种女人讨回来既不能盘田种地,又不能上山放羊,男人肋巴骨不累黑才怪了。

但普田虎土司有的是人给他干活放羊,他只需要一个满足他欲望和虚荣的女人就行了。但他没有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比他更虚荣的人。秦忆娥的母亲开出的条件是在昆明和碧色寨各建一幢洋楼,昆明的她住,碧色寨的洋楼供她从小就在金盆子里洗澡、受西式教育、看美国电影、跳法国宫廷舞、从哪里走过连花儿都不敢开放的千金小姐住。当然啰,彩礼多寡,得看看一列“米其林”火车可以载运多少。

“少开一个轮子来,你就别想吃到天鹅肉。”黄老孃收下定亲礼后,掷地有声地对普田虎土司说。

半年以后,昆明市面上的报纸纷纷报道一个令人惊讶的消息:法国铁路公司轻易不开的“米其林”机车,昨天从昆明站飞速驶出。并非蒋委员长国色天姿的夫人再访滇南,而是一个有着西施沉鱼之美、昭君落雁之貌、貂蝉闭月之媚、贵妃羞花之艳的绝色女子,被滇南一出手阔绰之大富翁以“米其林”专列迎走,迎亲彩礼足足装满一火车矣。呜呼,世界进步如此神速多变,人或已以“米其林”专列取代花轿乎?火车远去,名花有主,市民仍在交相传诵,但使家中面容姣好女子初长成者,羡慕不已。天下父母,莫非皆吟白乐天之《长恨歌》,“不重生男重生女”也哉?云云。

“米其林”专列的风光其实只属于铁路,并不完全属于乘坐它的人。秦忆娥是流着眼泪完成这次最为奢华而凄惨的旅行的。尽管专列上身穿洁白制服的法国侍者,像服侍一个女王一样为她提供周到仔细的服务,咖啡、洋酒、西式糕点和糖果琳琅满目,随意取用,留声机里轻柔曼妙的音乐,车窗外一晃而过的风景,秦忆娥只在美国电影中才能看到的那些场面,都不能减少她内心底里的悲恸。只要看看坐在她对面那个已经被洋酒搞得醉意阑珊的夫君,就知道今后的日子可以不愁吃穿,但绝不会有一个新派女子梦想的爱情。这个黑铁塔似的新郎,从专列一开动就指着车厢里的酒吧柜说:“这些都是我包下的,吃吧,喝吧。洋人的东西不太对我的胃口,但它有个洋字,你们大地方的人不就是喜欢洋吗?不要嫌我们那地方小,洋人的东西可多着哩。你跟着我过日子,我让你天天泡在洋东西里。不要说你们省府昆明有哪样稀罕,就是外面的大地方香港、巴黎有哪样稀罕的,我就给你买哪样。哎,我说那个倒酒的,不要把酒倒那杯子里了,啰里啰唆呢,你把酒瓶给我就是啦。”

十九岁的秦忆娥踏上碧色寨的土地那一天,太阳在天空中旋转,就像一个出轨翻车的车轮。炙热的阳光给人一种沉重的灼痛感,让她一阵阵的晕眩。土司的手下列队用火铳朝太阳射击,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穿戴得花花绿绿、打扮奇异的彝族人用歌舞在站台上迎接他们土司老爷的新妻子。要不是身后的“米其林”机车,要不是面对黄墙红瓦的法式车站,要不是人群外依稀可见的几个洋人和铁路工人,秦忆娥便有陷入食人生番部落的恐慌了。新郎官早已在车上被洋酒搞得步履蹒跚,头上代表尊贵的黑包头也凌乱不堪,他在手下人搀扶下好不容易才跨上了自己的马。秦忆娥在迈上候在一边的花轿时,鬼使神差的回眸一望,就把自己命运多舛的爱情一眼望穿。

歌胪士洋行的小卡洛斯那时站在人群外看热闹,修长挺拔的身材,一身雪白的西装、紫红色的蝴蝶结,以及头上的白色礼帽和手上的文明棍,让他在一群中国人中玉树临风、鹤立鸡群。他看见那个被一袭大红色绸缎包裹着的中国新娘,犹如一个土著部落的女王,也像一只被捕获的小兽,被捧在看不见的巨掌中,张皇落寞,孤独无助。她被人伺侯着从“米其林”机车上走下来,走过站台,走向花轿,走向不可知的爱。小卡洛斯在惊叹新娘的美艳中,心窝处忽然有几丝隐隐作痛。

就在他内心的痛苦还没有像涟漪一样平静下来时,他看见了新娘在人群中投过来的一瞥。“我的灵魂就在这个极不恰当的时候,被俘获了。”多年后他对自己的哥哥大卡洛斯说。

他们的目光相遇时,小卡洛斯下意识地摘下头上的礼帽,微微一倾身,点头致意。这个举措在闹闹嚷嚷的彝族人和面无表情看热闹的汉人中,显得如此典雅、礼貌、周全、温情。就像传说中的王子在皇宫中面对尊贵的小姐优雅地单膝下跪,让心绪茫然的秦忆娥忽然被一丝来自天堂的光芒照亮。那时她已经读了不少来自西方的文学名著,更看了不少好莱坞的煽情烂片,她仿佛感到一个童话中的世界就在伸手可及的彼岸。

而此岸的世界却是如此混乱不堪。尽管信守诺言的普田虎土司在碧色寨为秦忆娥盖了一幢两层法式小洋楼,专门请来巴黎的设计师设计,从里到外填满了世界各地的新奇玩意儿,巴洛克式的屋顶,雕花的窗台,彩绘的玻璃,意大利的地砖,法兰西式的壁炉,瑞士的挂钟,英国的枝型吊灯,德国的沙发,奥地利的三角钢琴,波斯的地毯,美国的留声机、电话,不知仿造哪个国家皇宫里的大床等等。但与整幢洋楼的装饰风格极不匹配的是大床上方墙上挂着的一张巨大的虎皮,虽然只是一张皮了,但让人感到一头威风凛凛的老虎随时都会一跃而下。从新婚之夜起,与虎同眠注定将成为秦忆娥的噩梦。

“你抖什么抖啊?”

“老虎……”

“嚇,嚇,我就是老虎。”

“妈哟,我怕……”

“叫爹都不管用了,现在你是我的啦!啊呀呀,多细嫩的肉啊,快,给我脱掉,脱光!快,快,快!”

“妈妈呀妈妈,老虎来吃我啦……”

秦忆娥在被老虎撕咬的惨痛中才幡然醒悟,她的母亲不是用她换来了一火车彩礼,也不是为了让她享受当时中国第一夫人才有过的风光与虚荣,更不是把她许配给了洋楼、权贵和花不完的财富,而是将她嫁给了一只老虎。一个白天是土司,晚上就变成了老虎的怪物。

普田虎土司洋洋得意地说:“不错啊,我们是老虎的后代,我的祖先就是老虎生的。我如果白天遇到不高兴的事,晚上我就化身为老虎出来吃人,吃我的仇人,也吃半路上遇到的倒霉鬼。”

他吭哧吭哧地就将秦忆娥身上的衣服吃光了,从吃她的手背开始,一路吃到白皙圆润的胳膊,再到肩膀、脖子,然后一口叼住了浑圆柔嫩的乳房……老虎开始咆哮、撕扯、翻腾、扑咬。在扑向她时,挟带着一股阴冷的腥风,娇弱的新娘变成了老虎掌中俘获的弱小猎物,在极度惊惧中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而从床的这一头颠到那一头,忽而又从地狱被抛到云霄。她惊吓得几度昏厥,几度又被下身的剧痛惊醒,黑暗中她听见了老虎的咆哮,就像一列呼啸的火车从她的身上碾过。

她醒来时,黑暗像泛着苦涩浑浊的海水,无边无际,吞噬而来。身边是老虎才有的低沉呼噜和兽腥味,让人以为落进了动物园的老虎笼子里。秦忆娥慌乱地伸手一抓,竟然满手粗粝的毛,她又昏死过去了。

但是到了白天,老虎又变成了人,变成了一个权倾一方的土司,以及对新娘殷勤备至的丈夫。似乎他是会七十二变的孙悟空,但天知道他还会变成什么更可怕的动物?早晨的阳光从洋楼宽大的窗户照射进来时,土司和他的新娘在洋楼的餐厅吃早餐。撩开镶着花边的南洋细纱窗帘,就可以看见对面的车站法式建筑和来来往往的火车,以及车站背后山坡上鳞次栉比的铁路职工宿舍、洋行和洋楼。秦忆娥不能不想起唱戏的母亲说过的话,生活就是一场戏。但是母亲一生中唱过的戏里,有没有夜晚人变成老虎,白天老虎又变成人这样一出戏呢?

母亲,你演砸了自己人生的戏不算,还把你女儿的一生毁了。

就像生活中有好人就有坏人,有野蛮人也就有文明人一样。秦忆娥认为自己是碧色寨的文明人。来这里之前,母亲跟她说碧色寨如何富裕文明、灯红酒绿,人们称之为云南的“小巴黎”。虽然只是一个村寨,但因为有通向境外的铁路,到处都是有教养的高贵洋人绅士和小姐,他们白天喝茶、唱戏、逛商场、卖洋货,晚上跳舞、泡酒吧、看美国电影。昆明人的许多时髦玩意儿,都要请到碧色寨公干或经商的人捎带,从刚刚时兴起来的洋皂,到产自南洋的珍珠粉和洋纱。那里连街上的狗都穿洋装,不随地撒尿。中国的大地方上海也不过如此呢。

被毁掉的是某种理想,现实却是舒适的。应该感谢火车这些年让普田虎土司打开了视野,他在太阳爬上山头时,便开始把自己努力向一个洋人绅士看齐,以赢得秦忆娥的欢心。他专门从安南高薪聘来的法式厨师为秦忆娥准备了牛奶、咖啡、水果盘、麦片、煎蛋和面包,而他自己则吃蘸蜂蜜的苦荞粑粑,当然还少不了一碗包谷酒。他把早酒当牛奶喝。这个强壮而自卑的丈夫,一方面要满足新婚妻子过洋派生活的愿望,一方面却又丢不掉自己的传统,改不了老虎的禀性。

关于普田虎土司会化身为老虎的传闻,只有碧色寨的彝族人才深信不疑,并引以为自豪。人们说有一次普土司坐轿子外出,抬轿的两个轿夫走在一处阴森森的山涧时,忽然感到肩上的轿子没有重量了。两个轿夫刚才还听到老爷在轿子里的鼾声,现在不仅听不到一点老爷的气息,分明抬的是一架空轿么。难道老爷从轿子中漏出去了不成?前面的轿夫喊:“老爷,老爷,你还在么?”他们没有听到回应,心里更害怕了,只得把轿子停下来,把老爷弄丢了可是要杀头的。一个胆子稍大的轿夫撩开轿子的窗帘,顿时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们的老爷露出一张虎脸,嘴唇的胡须上沾满了鲜血,正一脸恼怒、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抬好你们的轿。老爷我刚去那边山头上吃了两个人呢。”

一个在床上会变成老虎的人,秦忆娥能跟谁说得清楚呢?连在她的母亲面前也说不清。黄老孃说,床是男人的另一个战场。男人嘛,哪个不想自己在战场上像下山的猛虎?

另外一个能证明普田虎土司在女人的床上会变成老虎的人,大约就只有八角楼的珍妮弗小姐了。但是,如果让她和秦忆娥一同站出来为我们作这个证明,可能山林中的老虎也不会同意。大卡洛斯在碧色寨的岁月里也一直想弄清楚这个问题,可是每当他在珍妮弗小姐情绪好的时候提起这个话题时,这个至少让一火车的男人进过玫瑰房的风月高手,竟然也会羞赧满面、屈辱万分。

“别提啦,卡洛斯。那可是法国铁路公司的火车撞开中国的南大门以来,白种人在远东蒙受的最大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