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索瓦和大卡洛斯将老毕摩带到离碧色寨有几十公里的开远车站,那里有一个铁路上的行车公寓,平常只给往来的火车司机住宿,不受地方官员的管辖。这个边陲小城通铁路后的这几十年也日益繁华起来,法国铁路公司的很多大机构都设在这里,像机车修理厂、铁路警察医院、火力发电厂等,在这里生活的西方人比碧色寨还多。开远车站的站长爱德华是弗朗索瓦的徒弟,过去在碧色寨车站干过。他以为老毕摩是一个反对政府的赤色分子,但既然弗朗索瓦甘愿冒那样大的风险将他送来,这人一定和师傅关系非同一般。“交给我好了,现在我们都是国民政府不受欢迎的人。”
“这个可怜的人有了些麻烦,受到了惊吓,你先让他住几天。然后,这位卡洛斯先生会来带他走。”
救下毕摩独鲁来虽然让弗朗索瓦站长庆幸不已,但如何安置这个死囚犯,却是一个难题。他肯定不能再在碧色寨一带露面,弗朗索瓦站长还是担忧这最终会给自己惹来麻烦,毕竟,现在已不比从前了。他的雇主已经不是法国铁路公司,而是国民政府。
“没有关系的,中国人现在还没强大到敢来搜查法国铁路公司的行车公寓。”大卡洛斯不当多大回事情说,“爱德华站长,我会付清这个彝族人所有的费用。”
弗朗索瓦说:“卡洛斯先生,我不得不提醒你,现在是中国的军方在管理这条铁路。”
“我这里也住进了一个连的武装宪兵,调度也是他们的人了。”爱德华站长说。
“先生们,你们要知道,这是一个被他们枪毙了的人,他已经在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了。”大卡洛斯说。
弗朗索瓦站长嘀咕道:“真不明白你是怎么买通行刑队的?他那天不是当着那么多的人被枪毙了吗?”
大卡洛斯说:“在这个国家有句谚语,叫做有钱能使鬼推磨。一根金条,足以让他们认为的一个汉奸活下来,行刑队的士兵奉命在枪膛里装空包弹,嘿嘿,明白了吧?”
“我的主啊!”爱德华站长感叹道,“他是你什么人啊,让你值得为此付出?”
“噢,他是彝族人的红衣大主教,弗朗索瓦站长的救赎。”大卡洛斯说。
爱德华站长耸耸肩,“我们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关心这个国家的人们,但我们却要被赶走了。”
弗朗索瓦问:“你不打算留下来继续干吗?”
“噢,亲爱的弗朗索瓦,”爱德华叹口气,“说实话,我早就厌烦这里啦。我要去美国,哪怕是去当难民,但至少那里现在还没有战争。”
滇越铁路线上做管理工作的西方人,大约有三分之二都在打算离开,中国人似乎也不希望他们都能留下来,他们只要一些能当师傅和教师的,到他们学会了如何运营这条铁路,也许就是弗朗索瓦被解雇的那一天。弗朗索瓦当然明白这一点,对前途大家都不乐观。
三个有些落魄的西方人在爱德华的家醉了一晚上,第二天,弗朗索瓦站长要赶回碧色寨,而大卡洛斯还不想走,他说要留下来陪老毕摩几天,等他适应了再说。弗朗索瓦总觉得最近一段时间大卡洛斯和毕摩走得很近,行踪诡秘。日机大轰炸前,大卡洛斯经常带着毕摩独鲁去山上打猎,一去就是七八天。他还听说大卡洛斯在学彝族文字。难道这个家伙真成圣徒了?
不过,弗朗索瓦倒希望这几天有人陪陪毕摩独鲁,他临走时特意对大卡洛斯说:“先别告诉毕摩阿凸的事,一颗再坚忍的心,也受不了这接二连三的打击。等他缓过这些天,再说吧。”
就在大卡洛斯送弗朗索瓦上火车的时候,他竟然在站台上看见了自己的兄弟和秦忆娥,他们手挽着手,亲密无间的样子,在匆忙上下车的人群中显得旁若无人、鹤立鸡群。
弗朗索瓦对大卡洛斯挤了挤眼睛:“主,在这战火纷飞的世界,看看你兄弟干的好事!”
大卡洛斯说:“看来那些浪漫的传说是真的了。妈的,强悍的是命运。卡洛斯家族的人,找到的不是爱情,都是麻烦。”
已经有人对秦忆娥总是往歌胪士洋行跑颇有微词了。在得知巴黎沦陷的那天晚上,碧色寨的法国人都在电报室灰心丧气,流爱国的眼泪,唯有小卡洛斯和秦忆娥却在歌胪士酒店的酒吧里喝酒调情。这一幕连大卡洛斯都有些看不下去了,他当时对小卡洛斯说:“嗨,老弟,这个世界的失败够多的啦。你可别把自己的人生也栽进失败的漩涡里去了。”
上周,小卡洛斯陪秦忆娥又回了趟昆明,秦忆娥跟普田虎土司说是要回去检查身体,而小卡洛斯则告诉大卡洛斯他要去清点一下昆明那家分行的库存。在向普田虎土司摊牌之前,这对在情欲的深渊里已经不能自拔的人儿,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们一到昆明就住进了外国人常去的大华饭店,两人一进门就滚到了床上,昏天黑地地做爱。昆明教会医院的法国医生根本没有机会检查秦忆娥的身体,因为小卡洛斯已经把这细腻柔软的东方女人的身子日夜拥在怀里,吻它,搓揉它,抚慰它。
对于年过五十的小卡洛斯来说,这是他在远东冒险生涯最后的辉煌,最刻骨铭心的记忆。他从来没有享受到过如此的激情浪漫以及异国女子的风情和温柔,而秦忆娥也从没有经历过和一个绅士在做爱时,让时间停滞的长吻,让身体融化的热度,让灵魂出窍时的飞翔。和一个绅士在充满肉欲的大床上寻欢作乐,让她找到了做一个女人的尊贵、荣耀、满足,以及来自男人发自肺腑的赞叹——噢,我的造物主,您竟能创造出如此优雅绝伦的形体!我的主,看这东方丝绸一样润滑的肌肤啊!噢,我的百合花香的女人!这专为我盛开的小百合啊!而秦忆娥在高潮来临时的癫狂中发出的呓语,则充满令人心惊的受虐色彩——揉碎它吧,揉碎它。揉碎这朵为你而开放的百合花!求求你啦卡洛斯,求你像火车开过来一样压碎它。
这常常让小卡洛斯张皇失措,像山坡上失去制动的火车,呼啸着奔向快感的深渊。
在昆明那几天,秦忆娥也没有时间回她母亲家。由于她不知道自己目前的状况,会让那个靠残存的虚荣支撑生命余晖的黄老孃感到光荣还是失望,因此,干脆就让自己做一回真正的女人吧。感谢上帝,最好还是不要让黄老孃知道她的女儿在重蹈其做人小妾的命运覆辙之后,再去做人家的情妇。如花似玉的千金啊,当年坐过“米其林”专列的女儿啊,现在终于得到了一份见不得阳光的爱。
甚至在回来的火车上,当他们的火车到了开远县城,下一站就是碧色寨,这意味着自由的短暂终结。这让两个已经爱得如漆似胶的情人竟然有了末日来临之感。他们几乎同时做出浪漫的决定:干吗不在这个没有人在意他们私情的县城再待上几天呢?反正在碧色寨那个弹丸之地,没有情爱足以浪漫泛滥的空间。更何况,碧色寨对两个抉择艰难的人来说,一个将再度沦为美丽的囚徒,一个则必须面对残酷的战场。但他们没有料到的是,刚在开远火车站下车,就碰见了大卡洛斯和弗朗索瓦。
歌胪士洋行在开远县城本来也有个分行的,但小卡洛斯竟然都没有过来看一下。在开远分行的办公室里,大卡洛斯和他的兄弟谈了一次话。
“老弟,你知道土司有一支多少人和枪的卫队吗?”
“当然知道。弗朗索瓦站长当年还和他们打过仗。”小卡洛斯说,眼睛却在望着隔着两张桌子,独自坐在窗户边的秦忆娥。
“你身上会被子弹打成蜂窝眼的。”
“也许,我们可以通过谈判来解决问题。秦女士也是这样的意思,她希望能和她丈夫体面地离婚。她愿意以放弃一切财产来换取自由。”
“别天真啦,我亲爱的兄弟。”大卡洛斯往秦忆娥那边望了一眼,“在这个国家,女人就是男人的财产,你在中国白待几十年了。”
“如果他们认为女人是可以买卖的,我可以为此做出赔偿。”
“噢,那不是让你倾家荡产的问题,而是要了你的命的大事啦。”
小卡洛斯沉默不语了,这正是他的担心。他倒是愿意为爱情而死,但他不敢想象自己死后,秦忆娥将会怎样。这是一个让他死不瞑目的问题。
“老弟,给你一个建议。”大卡洛斯往烟斗上重新装上一锅烟丝,“如果你真觉得这个女人是自己生命中不可缺的,就带着她远走高飞吧。就像咱们的老爹,当年他流浪到马其顿有了一个心爱的女人,然后才有了你一样。妈的,你可真是继承了一笔倒霉的遗产。”
小卡洛斯在心里盘算了一下,然后跟他的兄长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好吧,哥哥,战争看来迟早是要打到碧色寨了,我们结束这里的生意吧。把歌胪士洋行转手出去,再找一个没有战火的地方做事。哥,没有你,就没有歌胪士洋行的今天。我只希望能分到三分之一的股份就是了。你认为呢?”
大卡洛斯吐出一口浓厚的烟,把自己的头都遮住了,“唉,我亲爱的兄弟,分一半给你我都愿意,但可能只够你们回欧洲的路费。”
“这怎么可能?”小卡洛斯声音高起来,引得那边的秦忆娥都往他这里张望。幸好他们在用希腊语对话,不然那就太打击秦忆娥的自信心了。
“哥,这是我亲爱的哥哥说的话么?”他又不得不尽量压低了声音。
“老弟,你真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了。你去问问我们的那些经理们,我们的账上还有多少流动资金?日本人在海防扣了我们的货,我们就濒临破产啦。两百台缝纫机、一百吨煤油、一千匹咔叽布,还有八十辆自行车,甚至还有一张昆明一个阔佬订购的劳斯莱斯小轿车。都是付过一半定金的,你算算是多少钱。狗娘养的日本人!”
“至少我们还有各个分行的存货和房产吧。”小卡洛斯嘀咕道。
“我都抵押给法国东方汇里银行啦,包括开远这家洋行。”
“为什么?”
“露易丝医生要在碧色寨重修医院,也需要现金呢。”
“哈哈,露易丝医生!”小卡洛斯的声音再度大起来,“老兄,你的爱情代价也不菲啊!歌胪士兄弟洋行成了她的提款金库了。”
大卡洛斯把脸凑近了他兄弟,“你给我听着,你这狗娘养的杂种!我绝不允许你对露易丝医生说三道四。她才是碧色寨真正的圣女,在大家都在忙着逃命、各奔东西时,只有她还在想着帮助中国人建医院、救治病人。老弟,是谁给了我们这一切,中国人;又是谁夺走了我们的一切,日本人。看在中国人还在抵抗日本人的分上,我们能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天堂里会有我们的位置的。”
小卡洛斯就像不认识他的兄长一样,呆呆地望着他。这是从前那个在工地上把中国人的辫子拴在一起的工地主任吗?是那个在人字桥的悬崖上砍断维系中国劳工绳索的刽子手吗?是那个用地狱之火,焚烧一个又一个被瘟疫击倒的劳工们的工棚的大卡洛斯吗?
他还以为这应该是布格尔神父说的话哩。爱情真是改变人生。
“那么,我们将身无分文了?”小卡洛斯小声地问。
“也许。”大卡洛斯用他那一以贯之的满不在乎的口气说,“不过,我正在筹措一大笔资金,快到手了。如果你要离开这个国家,至少我不会让你像刚离开克里特岛时那样,穷到买不起一双靴子。谁叫你是我的兄弟呢。”
大卡洛斯没有跟他兄弟撒谎,歌胪士洋行目前的确面临破产的边缘。这些日子来,他已经遣散了碧色寨家中的三个仆人,把养的豹子和鳄鱼放了生,连两匹英格兰纯种马都送人了,只留下两只德国牧羊犬和一个仆人看家。他不得不压缩开支了。当然,如果不帮助露易丝医生重建医院,也许他还能扛过这次危机,但对于一个一辈子都没有得到过自己心爱的女人赞许的男人来说,那一声赞美价值千金。这一点上,大卡洛斯比他兄弟更浪漫。
不过大卡洛斯的浪漫是有伸手可及的财富做后盾的,这就是紧锁在毕摩独鲁那神秘莫测的心扉中的藏宝地。他对这笔财宝的痴迷,就像对露易丝小姐一生的痴情一样。人一旦到了执迷不悟的地步,那就是一头走进小巷里的牛,是条死胡同也要把它抵穿。大卡洛斯感到在自己的循循善诱下,离那答案越来越近了。因为老毕摩被救下来后,对大卡洛斯好感大增。这个老人在开远火车站的行车公寓仅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惊魂甫定的老毕摩问大卡洛斯:“为什么救我呢,为了学会识读那几个彝文字么?”
大卡洛斯回答说:“不。只是因为我也曾经被人绑在法场上,面对过被砍头的大刀。我讨厌被人处决的屈辱感,人不是一头猪,可以任意被人宰杀。”
毕摩说:“我们跟你们不同,命本来就跟猪狗一样。”
“那你怕死吗?”
巫师回答说:“怕。真怕死。”
大卡洛斯又故意问:“你不是说自己常和死者对话么,而且还经常去到那边,就像走亲戚串门。何不把这次被枪毙也当成一次远足呢?”
毕摩沉默了很久,才说:“我不想让他们在我的身体上穿一个洞。这样不完整的死,彝族人认为是横死、暴死,回不了我的祖先之地。我做了一生的毕摩,还有什么脸面见我的祖先们。”
大卡洛斯说:“是啊,我也不希望自己这样回到故乡,更不希望这样上天堂。”
毕摩深表同情地说:“你们这些洋老咪,也不容易。离开自己的家乡那么久了,天下还有你们这种不恋故土的人,莫非你们的心真的和我们不一样?”
“毕摩,我还有心愿没有了结啊。”
毕摩脸上对异乡人的怜悯之情没有了,他再度恢复了冷漠木然的表情。“那就把你的那张图交出来吧。”
大卡洛斯心中一惊:“图?什么图?”
“你怎么和一个毕摩猜哑谜呢?毕摩就是在人和鬼之间猜谜的人。不过呢,你要想知道谜底,你就得先说全谜面。”
现在毕摩的生命在他手里,大卡洛斯不怕他不就范。他从怀里掏出那张图来,没有递给毕摩,而是在离他两尺远的地方展开。
“毕摩独鲁,我们现在是生死朋友了。为了救你的命,我不怕得罪中国军方。要是他们知道你还活着,不要说你将再次被押赴刑场枪毙,我也至少得蹲大牢,不过我是个洋老咪,他们也不敢把我怎么的。这幅图是我花重金购得的,我相信它指向一处藏宝洞,那里面有大量的财宝。要是找到了,我分给你一半。”
“我不需要。”毕摩冷硬地说。
“那你知道有这样一处地方,是吗?”
毕摩独鲁也不伸手要大卡洛斯的图,只是斜了它一眼,便说:“三百年前就有这样的传说了。”
大卡洛斯眼睛放光:“主啊,一笔埋藏了三百年的财富?真的有这么回事!毕摩,你知道这个传说吗?”
“这片土地上的传说,没有我不知道的。”
“真和一笔财富有关?”
“和一段爱情有关。”
“爱情?”大卡洛斯的心都快掉到底了,尽管他一生都没有得到自己需要的爱情。
“这世上的事啊,财富都是树上的树叶,总有飘落的季节;爱情才是扎进土里的根,在人的心里永远存活。”
“可是……可是你们怎么把爱情画在一张图上?”大卡洛斯都快崩溃了。
“最美的女人,都是在图上。你看见过那些从天上下到凡间来的仙女没有?没有吧。你只能从图上看见她们的美。”
“哎,哎,毕摩,请打住,别给我胡扯什么仙女魔女啦。我们是在讨论一张藏宝图,一笔被埋藏了几百年的财富。这上面只有神秘的符号和文字,哪有什么漂亮女人。”
毕摩又不说话了,神情凝重,目光呆滞,仿佛又进入某种神魂超拔的状态。“三千年前的水獭年猴月,大地摇晃,星星坠落,太阳无光,月亮发黑;天降大雨,地涨洪水。地上连一棵草都站不住脚,天上的鸟儿翅膀都拍打断了,也找不到栖息的窝。彝族人苦了,没有地方好在了。房子都在水里,庄稼地都漂在河中。”
这场叙述中的灾难就像正在发生一样,让毕摩独鲁说不下去了。
大卡洛斯却不耐烦了,“真要命,刚才还是三百年前的事情,现在又扯到三千年了!你们到底有没有时间观念?”
“就是三天前的事情,也和三千年前的人类祖先有关。”毕摩固执地说。
“好,好,要是三千年前的大水还没有把一切都冲得干干净净的话,看看你们的老祖先还给我留下点什么没有。请继续吧。”
“这片土地被魔鬼把一切都收了个精光。”毕摩不管大卡洛斯如何反应,自顾自地说,“人们都被洪水困在几座山头上,洪水三年不退,能活下来的人不超过三百。等洪水终于退了,各个山头幸存下来的人们已经彼此不通语言。人们好像重新回到人类起源的时代,那离现在又有三万年的光景……”
“我的主啊!请别再把时间往前推啦。”大卡洛斯的头发都快揪下来一把了。
“那时,人们为仅存的一点食物互相争杀,为如何保存火种绞尽脑汁、争执不休。过去人们饲养的家禽,像狼啊、狐狸啊、猫头鹰啊,还有斑鸠、百灵鸟、云雀、岩羊、麂子等等,因为它们的主人都死绝了,再没有人驯养它们,就重新变成了野物。只有狗、猪、鸡、牛、羊,还被一些人抱在怀里,躲过了那一场灾难,因此它们现在还跟着我们。人们也没有了生产工具,不知道该如何种地了,不知道该如何打猎放牧了,只能坐在烂泥地里,眼望着天空,向天神呼喊、祈求。一个叫呷莫阿尔的年轻人,不愿意就这样等死。他用自己的大腿做铁砧,用嘴当风箱,用拳头当铁锤,用指头当钳子,为人们打出了犁、锄头、耙、铲、铁锹、砍柴刀等工具。人们又开始开荒播种了。天神恩体古兹的女儿兹俄丽朵……”
“主啊,可怜可怜我吧。我究竟是在听《旧约》时期的故事,还是在寻找一笔三百年前才埋藏下的宝藏?毕摩先生,拜托你行行好,别天上地下、凡人仙女地瞎扯啦,我的头都要被你搞炸啦。你就直说了吧,那个藏宝洞跟爱情有什么关系?”
“天神恩体古兹的女儿兹俄丽朵爱上了勤劳智慧的呷莫阿尔,就不当仙女了,从天上下凡来,嫁给了他。她教会了呷莫阿尔用大腿做铁砧,用嘴当风箱……”
大卡洛斯不得不再次打断毕摩独鲁的话,“这个你说过啦!”
“哦,他们后来成了一家。呷莫阿尔去犁地,兹俄丽朵跟在后面撒荞种,长出来的就不是苦荞,而是黄金白银;呷莫阿尔要去捕鱼,兹俄丽朵帮他织网,网撒向湖里,捞起来的不是鱼儿,而是珍珠翡翠……”
“难道这就是我们要去找的财宝吗?他妈的,我真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人啦!”大卡洛斯实在忍受不了啦,破口大骂起来。
“天神恩体古兹就像你现在这样愤怒。”毕摩独鲁仍是不紧不慢地叙说他的故事,“他不喜欢人间有那么多金银财宝,更不喜欢自己的女儿嫁了一个种地捕鱼的凡人,就派人来把兹俄丽朵收回去了。”
“感谢主,还是让这个天使赶快回到天上去吧。”大卡洛斯强压心中的失望与怒火,“请继续,我们来理清楚人间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兹俄丽朵回到天上后,知道人间的辛苦。就在天空中出现彩虹的时候,偷偷把她父亲宝库里的金银珠宝运送到人间来,藏在一个山洞里。每当大地上有饥荒时,呷莫阿尔和他的子孙们都去那个洞里取。其实更多时候,他们为了表达对祖先的敬意,将在地里、在山上辛苦劳作得到的财富,也放到这个山洞里。”
(“这才是最关键的!蒙昧时期的人们总把最大的财富奉献给看不见的神。教堂和庙宇都是这个世界上的聚宝盆。”大卡洛斯在心里喊道。)
“彩虹出来后,会把这些财富奉献给天上的祖先。到了三百年前的虎年虎月,彝族人和皇帝的军队发生了战争,呷莫阿尔的后代们战败后四散逃亡。最后一个呷莫阿尔氏族的后代临死前,把这个藏宝洞画在一块麻布上,交给了一个采药的老人,这个采药的老人还从里面取了一把金锄挖药哩。”
大卡洛斯这才感到,他总算在时光隧道和人神不分的传说中看到一丝亮光了,那个美国流浪汉就是从一个采药人那里得到这幅藏宝图的,要是他的祖先世代都以采药为生的话,传说和现实便神奇地结合在一起了。
“尊敬的毕摩,你认为就是这块布上的图吗?”大卡洛斯把那块布递到毕摩眼前。
毕摩独鲁像一个古物鉴宝行家,把鼻尖都凑到这麻布上了,还用手指慢慢沿着布上那些神秘的符号一一抚摸了一遍,然后才说:
“我看是。到该找到它们的时候了。”
“主!”大卡洛斯就像在历史的长河中差点被淹死,然后凭借一根稻草,侥幸挣扎着上了岸。
“那我们上路吧。”
“去哪里?”大卡洛斯有些诧异地问。
“就去找这个地方。走吧,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毕摩指着图上的一处像山洞模样的图案说。大卡洛斯记得,从前他把这处图案临摹给毕摩看时,毕摩曾说:“这是一个女人的子宫,已受孕了老虎的精子,将生出统领天下的彝王。”
大卡洛斯没有深究毕摩独鲁为什么对他心里想的拿捏得那么准确。是的,大家的时间都不多了。日本人的炸弹落到碧色寨后,所有的人都有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他在歌胪士洋行的开远分行里匆忙准备了一些户外远行的装备,小卡洛斯和他的情人已经回碧色寨去了,临行前给他哥哥留了张纸条,说他理解兄长的行为,也希望为兄的理解他的爱情。他回碧色寨处理好相关事宜,就会带他心爱的女人远走高飞。
“唉,看来他是被这个土司的女人迷惑住了。”大卡洛斯嘀咕了一句,“真不知道他老妈当年是不是这样迷惑住我们的老爹的?妈的,强悍的命运啊!”
大卡洛斯没有心思考虑他兄弟的事情了,他和毕摩独鲁在一个阴霾的下午上了路。他们雇了两匹马,一匹驮行装,一匹大卡洛斯走累了的时候骑。毕摩披了件蓑衣走在前面,往彝家的大山深处走。大卡洛斯掏出怀里的指北针看了看,大体是碧色寨那个方向。
山路曲曲折折通向天边,习惯坐火车的人一旦一步一步地用双脚丈量大地,生命就显得漫长而艰辛。大卡洛斯始终怀疑,毕摩可能早就知道他的目的了,他在利用自己提供的藏宝图上指示的方向,运用掌握的神秘知识,正在一步步地接近藏宝地点,但这个老练的家伙就是不告诉他最后的答案。好在他终于等来了这一天。
大卡洛斯骑在马上问:“毕摩,那天我们在那座高山顶上,你用几根竹竿测量了太阳升起和落下时,竹竿的阴影和某个方向形成的角度,我还看见你在一张纸上绘出了一条太阳运行的轨迹,或者说更像是某种动物行动的路线。博学的毕摩,你能告诉我你究竟发现了什么吗?”
“你们的火车开到下一站之前,你知道有谁在等你吗?”毕摩突兀地问。
“什么意思?”
“你没有走到,没有看到,你怎么会知道。”毕摩像个智者一样回答。
“那么,我们今天要去的‘下一站’,那个像女人子宫的山洞,它在哪里呢?”
“你猴急急的干什么?我还没有问到山神的意思,龙神的意思,水神的意思,树神的意思。”毕摩一板一眼地说。
大卡洛斯哀叹道:“噢,你有那么多的神要问。”
“人不能不听神的话。”
“尊敬的毕摩,可是,可是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啊。”
“嗯,是你们的时间,我们只依季节做事。该阳年做的事情,阴年做不得,该阴年做的事情,阳年不能做。”
大卡洛斯已经知道,在毕摩眼里,世上的万事万物都跟阴阳有关,就像这个世界只是由男人和女人构成一样,也像这个世界大多数麻烦,都是由男人的欲望和女人的虚荣造成的一样。东方古老的智慧看待事物的方法,常常让大卡洛斯既有些兴趣,又不得要领,但现在已经是夏末秋初了。“那么,我们目前要做的事情,是该在阴和阳的哪一头?”大卡洛斯小心地问。
“你应该说,是在生和死的哪一头。”毕摩冷冷地说。
大卡洛斯感受到了那话中的冷意,他故作轻松地吹了声口哨,“难道我们会有危险吗?”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里有一支左轮手枪。多年来,大卡洛斯从来枪不离身。
毕摩脸上的表情忽然又轻松下来,用一种颇值得玩味的口气说:“今年春天的时候,我看到一个老汉在寨子里的一堵老墙下坐着烤太阳,一个外乡的孤魂野鬼骑在墙头上,但那个老汉没有看见。我就好心提醒他说,小心墙倒下来砸死你。那老汉很不高兴,气鼓鼓地说,墙砸死我了,我就变成鬼来找你。等我从山上把羊赶回寨子时,我听到了老汉家传来的哭丧声。那堵老墙没有风没有雨的,真倒下来把老汉砸死了。”
大卡洛斯听得背脊发毛,“真有这样的事情?”
“有些游荡在天空里的孤魂野鬼,由于没有人超度他们的亡灵,指给他们回到祖先之地的道路,他们就会返回人间来找一个替身。枪毙我那天,我看到那老汉的脸飘在我的头顶上阴笑哩。幸好我还会点法术,不然他早把我捉去了。”
大卡洛斯在心里冷笑,你就胡扯吧。要不是那一根金条买通了行刑队的军官,人家真把你的命拿走了。但他又不能戳穿这个听上去有些恐怖的故事,他根本不相信一个老气横秋的毕摩有夺人性命的能力,或者说魔力。他不过是一个擅长使用一些魔幻之术装神弄鬼的彝族巫师罢了,即便寻宝之路上充满死亡的威胁,但对大卡洛斯来说,从他在远东一生冒险的经历来看,都是在用生命作抵押,去赢取并享受难以置信的收益。哪一个在碧色寨的西方人不是这样的呢?
他们在这漫长的山路上跋涉了三天,天黑了便就近找个村庄住下。大卡洛斯发现毕摩一般带他到彝族人的村庄投宿,似乎那些人他都认识,他们用自己的语言嘀嘀咕咕地谈到深夜,晚上还不断有些彝族人前来看望毕摩独鲁。这些人用看一个死人的眼光来看大卡洛斯,没有人对他表现出应有的善意。大卡洛斯这几天的感受除了辛劳和累外,就是孤独。过去他能一个人面对三百个中国人而亳无惧色,现在,如果有一个中国人向他挑衅,他都要思虑再三,要不要把腰间的枪掏出来。
第四天早上,大卡洛斯在一户农家的破屋里醒来时,晨曦已经染红了东边的天空。他昨晚睡得不是很好,老是做梦,彝族人家的跳蚤对他发起猖狂的进攻,里面的衬衣上全是跳跃的黑点。他忘记带每次露宿野外时都要带的杀虫剂。半夜里,他仿佛还听到了哭声。他想起有一段残破的梦是乘船航行在大海上,露易丝也在船上,他们坐在甲板上的躺椅里,像两个暮气沉沉的老人,一语不发,看着大海。
大卡洛斯想,但愿我终老还乡时,能有和露易丝医生同行的荣幸。妈的,这一生就这样过去了。
毕摩已经在屋外收拾马驮子,大卡洛斯出来问:“我们现在就要出发了吗?”
“嗯。”毕摩揉了揉眼角,“走啰。”
大卡洛斯咽了口干涩的口水,他还没有烧咖啡呢。昨晚他跟房东说好了的,今早帮他煮一壶咖啡,他带得有咖啡豆出来的。但大卡洛斯发现毕摩今天的情绪似乎不太好,也就不便多说什么了。自出门来,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铁路工地上的岁月,几天都没洗澡了,身上的一股味道自己都闻着难受。
大卡洛斯忽然从毕摩身上发现了异样,“你头上有霜。”他说。
毕摩看看天,“今早没起霜。”
大卡洛斯往前走了两步,“噢,原来是白头发啊。我记得你没有白发的。”大卡洛斯自己连胡子都白完了,他和弗朗索瓦经常在一起感叹,这几十年过得真快,要是不看头上的白发,还以为刚来到碧色寨呢。
毕摩似乎并不在意自己为什么一夜白了头,大卡洛斯也忽略了这一点。他们啃了两口荞饼,就匆匆上了路。有两个彝族后生悄悄跟在后面,毕摩说,今天的路难走,他们是来帮忙的。
出了村庄后他们就钻入不见阳光的密林,很多地方需要两个彝族小伙子在前面用砍柴刀开路。那张藏宝图已经在毕摩手上,他走一段,又展开图看一遍,向左边走。向上爬。绕过这条山梁。顺着水沟走。毕摩神色肃穆,不断校正着方向,大卡洛斯感觉他们离藏宝洞应该越来越近了。他仿佛嗅到财宝的味道。
他们来到一处绝壁,依稀可辨的山道一边是悬崖,一边是峭壁。前面那道绝壁壁立千仞,上面爬满古藤和爬藤植物,一些嶙峋的岩石从植物中偶尔裸露出来,就像攀缘在那上面的动物。看来只有折回去了。
“就是这里了。”毕摩独鲁肯定地说。
“这里?”大卡洛斯仰头上望,还没有看到绝壁的顶。“这里有什么?”
“大地之书。”
“书?你是说一本书吗,在哪里?”毕摩刚才说的那个很文雅的词,让大卡洛斯深感意外。
毕摩没有理会大卡洛斯,拿过彝族后生手上的砍柴刀,把它别在腰上,抓着岩壁上的古藤向上爬。他像一只敏捷的老猴子,在藤蔓虬枝中晃来荡去,大约爬到十来米高时,毕摩的身子贴在岩壁上兴奋地大喊:
“我找到了!”
“你看到了什么?”大卡洛斯在下面仰头问。
“文字。”毕摩回答道,“刻画在岩壁上的彝文字。”
“什么?没有看见洞口什么的?”大卡洛斯又要崩溃了,费那么大劲,就是为了看几个彝文字。这些笨头笨脑的彝族人啊!
“洞口有,这上面的文字告诉我了,就在上边。”毕摩在上面又说。大卡洛斯看见他不断用砍柴刀削去岩壁上的藤蔓植物。
一股热血冲上大卡洛斯的头顶,他不能再等了。他也抓着岩壁上的那些古藤,沿着毕摩刚才爬上去的路线,攀缘而去。在他后来身陷绝境时,大卡洛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自己当时是怎么糊里糊涂地爬上来的。
毕摩那时正用手中藏宝图上的神秘彝文字和岩壁的文字一一对照着看,脸上的表情既迷惑又兴奋。大卡洛斯气喘吁吁地凑过来:“文字在哪里?”
毕摩用手小心扒开岩壁上的泥土,又撮起嘴吹干净壁面。大卡洛斯看清楚了,是一些象形文字和图案。有太阳、弓箭以及人、鸟、羊、猴等动物的形状,还有一些像鸟的爪痕、冬天的枯枝以及水里游动的蝌蚪。
“这是什么意思呢?”大卡洛斯问。
“你看看这图上的文字。”毕摩说。
大卡洛斯惊讶地发现,这张藏宝图上的象形文字图案和岩壁上的文字惊人的一致,连排列组合都一模一样。
“呷莫阿尔氏族水獭年,水獭月,逃难躲避在老鹰崖,黄金洞。”毕摩一字一句地对照着读。
“这意味着,我们找到了?”大卡洛斯兴奋地说。
“嗯。找到了。”毕摩说。
“那么那个黄金洞口呢?”
毕摩用砍柴刀指指这块有彝文字的岩石上部,大卡洛斯果然在杂草丛生中看见一个长条形的山洞口。大约有两米多高,宽则不过一米。
“哈哈,毕摩,它可不像你说的女人的子宫。”大卡洛斯心情大好,这个藏宝洞的样子已经在他的脑海里、梦里出现过无数次了。
“这里有画的,”毕摩指着岩壁上的一幅文字图案说,“它其实是女人的下体,呷莫阿尔氏族的子孙都是从那里出来的,最终又回到那里面去了。”
大卡洛斯看看那幅岩画,再看看头顶上的那个山洞,越看越觉得它像女人的阴户,洞口左右两边对称着向外凸出的两条菱形的岩石,活像个女人的阴唇。大卡洛斯哈哈大笑起来,“你们真是一个充满想象力的民族。”
“没有想象力,就没有我们的今天了。”
“是啊,是啊,没有想象力,就没有富甲天下的财富。我先上去了。”大卡洛斯这种时候从来都不会客气的,他忽略了毕摩独鲁眼中讥讽的目光,忽略了那两个彝族小伙子已经悄悄爬了上来,像壁虎一样悄无声息地贴在岩壁上,更忽略了在任何意外之财的周围,像云雾一样弥漫的危险。
大卡洛斯那时不仅有对财宝强烈的占有欲望,连性的冲动都有了。这个像女人下体的山洞,哪个男人不心襟摇荡呢。
他一头钻了进去,拿出随身的手电筒,刚一打开按钮,就听得“扑哧哧”一阵乱响,大卡洛斯连忙掏出了枪。还好,原来是几只不知名的鸟儿受到了惊吓,慌不择路地飞走了。
洞里很潮湿,阴森森的,四处悬挂着奇形怪状的钟乳石,有滴水声从黑暗深处不紧不慢地传来,符合一切藏宝洞的神秘特点。整个洞进深大约有二十来米,最宽处有七八米,大卡洛斯凭借山洞顶部和部分岩壁上烟熏火燎的痕迹,以及一些依稀可辨的神秘岩画,推断这个山洞曾经是人居住过的地方,但遗憾的是,除了奇石嶙峋的石头,他没有发现任何财宝。
一支手电筒的光芒大概太微弱了,让他们打个火把进来。或许,这只是洞的外围,洞中套洞的事情多着哩。大卡洛斯想。
他回到洞口,刚要想向毕摩喊话,却发现自己的噩梦降临了。
毕摩独鲁和两个彝族年轻人正奋力砍断那些他们攀缘过的古藤,他们仿佛用一把神力无比的铁扫帚,把刚才那堵岩壁打扫得干干净净。而他们自己,已经溜到绝壁下了。
大卡洛斯就像一个爬到高处的人,回头张望时,才发现梯子被人抽走了。
“嗨,毕摩,你这是干什么?”
这个世界一万对一见钟情的恋人中,大约只有一千对最后跨越重重障碍,喜结连理;一千对相见恨晚的婚外情人,大约只有一百对最后能改弦易辙、相伴终生;而一万对相爱却不能相守的情人,却只有一对才有勇气私奔。
私奔的话题现在看来已经刻不容缓了。小卡洛斯终究逃不过自己浪漫的宿命,决心像他父亲一样,带上自己心爱的女人远走高飞。而当秦忆娥在随小卡洛斯从开远回碧色寨的火车上,从他口里听到“私奔”这个词时,她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真丢人。”她说。
“真爱不丢人。”小卡洛斯安慰道。
“我们会被人指着脊梁骨骂的。”
“不,我们会被人们羡慕的。这是战火纷飞的世界中的浪漫。”
“可浪漫不是偷偷摸摸的。”
“噢,亲爱的,有一种情感因为绝对隐秘而惊险、刺激,并且动人心魄、永恒绵长。就像你个人生命中的一个密码,到死的那一天都不会忘记,也不会轻易告诉其他人。在夜深人静时,在一个人面对孤独寂寞时,甚至在满头华发时,你输入这个密码,打开幸福的回忆之门,支取人生中曾经拥有过的浪漫生涯的利息。你愿意把这笔利息除了与自己最爱的人分享外,还乐意分给别人一分一厘吗?”
“唉,亲爱的,我只是希望你在昆明能明媒正娶我。不要你开‘米其林’专列来,抬张大红花轿来就是了。对我的老妈来说,洋人的脸面就抵一辆‘米其林’专列了。”
“但我总得先带你逃出虎口啊。亲爱的,我会给你全新的生活的。”
秦忆娥皱紧了眉头,仿佛看到了私奔之路的漫长和艰难。“那我得回去带上我的那些金银首饰,还有从巴黎买的那些时装。”
小卡洛斯心里苦笑,她以为这是搬家哩。不过他自己也有必要回一趟蒙自县城的歌胪士总部。他真不清楚和其兄长打拼几十年的歌胪士洋行,现在账上到底还有多少钱。如果让他一文不名地带秦忆娥远走他乡,并非他没有那种浪漫精神,而是他自己也于心不忍。自从在开远和他哥哥深谈后,他感到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人生中的真爱已经命悬一线,不要说普田虎土司那边有多大的障碍,他今后拿什么去养这个女人?这才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一个五十岁的男人面对一场全新的爱情时,他既是幸运的,又是不幸的。重新发掘出来的幸福和激情自不必说,当他想把爱情揣进怀里的时候,他会发现这份浪漫沉重得难以负担。这是一份甜蜜的情债,需要他用自己生命的余晖去偿还。午后的阳光虽然炙热,但热度在不可避免地递减,阳光下的阴影会越拉越长。他想逮住人生浪漫的尾巴,但他已经不能像年轻时那样无拘无束、无怨无悔、无牵无挂地和浪漫一起翩翩起舞。他会常常被浪漫搞得步履踉跄、狼狈不堪、力不从心。他必须要么很有金钱,要么很有权势,才可以把自己老男人的难堪掩饰起来,但常常这就像试图把向西沉沦的太阳徒劳地垫高一点点那样难。除此以外,他还得面对诸多的窘境,自己的婚史能摆脱,那只算是过了第一道坎,对方如果没有结过婚,那还好办,但其间的不平等只是暂时掩盖下来了,日子一长,二婚的一方永远都输一分。如果对方也有婚史呢?对某些女人来说,让她们离开自己死亡的婚姻,比让她们杜绝与生俱来的虚荣还难。即便像秦忆娥这种女人,婚姻一开始就是一场虚荣与金钱的交易,无奈与权势的抗争,她有挣脱枷锁的愿望,但仅仅是她的一厢情愿而已。这个用“米其林”专列娶来的女人,可不是随便哪个人就可以把她再拯救出来的。
她的男人是个土司啊。
大卡洛斯说,你知道他的卫队有多少人和枪吗?
秦忆娥说过,他是一只讲不通人话、会吃人的老虎!
秦忆娥还说,土司家的人好像有所察觉了呢,土司这一阵说话也总是阴阳怪气的。
形势已经很严峻了,跟外面兵荒马乱的世界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以至于这趟归程中,他们倒没有像上次那样,在头等车厢的包房里鸳梦重温、翻云覆雨。秦忆娥曾经一度表现出强烈的渴望,把自己再次开放得像一枝让任何男人见了都会垂涎欲滴的百合花。但小卡洛斯捧着女人的脸,说了句颇具禅机的话:“抱歉,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他们在火车上约定,小卡洛斯先去蒙自做远行的准备,同时处理好公司的事情,秦忆娥回碧色寨悄悄收拾随身物品——小卡洛斯一再交代,一定要少而精,要做得隐秘,带不走的首饰和服装不要就是了,以后会重新给她买的。三天之后,秦忆娥来蒙自与小卡洛斯会合。
小卡洛斯在中途一个叫雨过铺的小站换乘到蒙自县城的火车。三分钟的停车时间,两人用了两分五十秒在包房里深情吻别。
小卡洛斯站在站台上时,看见车窗里秦忆娥有些凄迷伤感的脸,他说:
“记着我们的约定。”
秦忆娥泪眼婆娑地用力点点头。
火车启动了,小卡洛斯忽然想拉拉恋人的手,他向车窗奔去,但这个想法稍稍来得晚了一点,火车越开越快,小卡洛斯看见秦忆娥也伸出手来了,他加快了脚步,以至于有些踉跄起来。但他还是跑不过车轮,战胜不了普天之下有情人生离死别的命运。有一瞬间,他感觉已经触摸到情人的指尖了,他甚至还感觉到秦忆娥的眼泪飞下来,飞到了他的脸上……
“卡洛斯,等着我……”
车头的一股煤烟袭来,迷糊了小卡洛斯的眼。待他努力睁开眼时,火车只剩下一个弯曲的尾巴,慢慢消失在远方了。而小卡洛斯伸向车窗的手,久久没有放下。
小卡洛斯回到蒙自县城后,直接去了法国东方汇理银行的分理处。确如其兄所言,歌胪士洋行在各地的房产和存货都已经抵押给这家银行了。而且,银行经理告诉小卡洛斯,他们的账户上只有不到十万皮阿斯特的流动资金,而为露易丝医生购置的一批价值二十多万的医疗器械和药品,他们还没有付款。银行经理说:“卡洛斯先生,按规定我们该封你们的账户了。你的兄长说好这周二来划账的。”
“我不能提取一点现金么?哪怕就一万。我有急用,求求您了。”小卡洛斯咬紧牙关说。
银行经理摊开了双手,“噢,亲爱的卡洛斯先生,不是我不帮你。目前这种状况下,我做不到。”
蒙自县城也遭日本飞机轰炸了,人心惶惶,市面很萧条,许多铺面都关张了,大户人家大都在收拾金银细软往内地逃。街上唯见来来往往的军人和民团,他们盘查行人,神色紧张,在蒙自的外国人也都撤得差不多了。在安南的日本人还没有打过边境哩,小卡洛斯不明白这些人紧张些什么。他本来想去找法国海关的波尔先生喝一杯,交换一下彼此对时局的看法。或许能跟这个老朋友借一些钱,救救他的急。但他赶到法国海关时,才发现海关早关门了,门房告诉他,波尔先生上周就去昆明了,也许不会回来了呢。
他怏怏不乐地回到蒙自县城的歌胪士洋行,邮差这时给他送来一个小包裹,是昆明来的。小卡洛斯拆开一看,噢,原来是秦忆娥的玉簪,昆明的工匠终于把它修复好了,在玉簪损坏的尖部,巧妙地包镶上了一溜黄金,尖锐无比,又和整支玉簪搭配得珠联璧合。为这支玉簪,小卡洛斯几乎跑遍了昆明城,好多玉器店和首饰店都说做不了,这事儿一拖再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老匠人,付出的工钱比重新买一支多多了。
睹物思人,他不能不思念在碧色寨的秦忆娥来。她今天回到家了,她的那个禽兽不如的男人,今晚会要她吗?卡洛斯,卡洛斯,他是一只老虎啊!你明白和一头野兽睡觉的耻辱吗?
唉!这个只为卡洛斯盛开的百合花一样的女人啊,这个浑身散发出神秘韵味的东方女子啊,这个不断激发出男人超越生命激情的尤物啊,她已经在小卡洛斯的生命中无处不在,她已经在一个男人的情爱史上刻下深到骨头的烙印。走在路上,前方会浮现她的芳容,端起咖啡时,耳边会响起她的燕语莺啼,火车轰鸣而过时,情欲会随着火车的节奏冲动起来。那一路散发着百合花芬芳的浪漫旅程,那盛开在列车包房里的野百合花,比新婚之夜婚床上的新娘,开放得更为灿烂多姿,妖艳淫荡。一个再绅士十足的男人,也会追逐黑暗中的淫荡。
小卡洛斯深深后悔,上午在火车上时,哪怕只有十分钟的时间,也该和秦忆娥来一场鱼水之欢。他当时为什么心事要那么重呢?世界坍塌了,更要抓紧时间大爱一场。人生中有些爱的片段,并不在于时间的长短,电光火石般的辉煌,花蕊上凝结的露珠,燕子掠过水面的瞬间,以及茫茫人群中佳人柔情蜜意的匆忙一瞥,都胜过人间无数春光啊!
不行啦,我得回碧色寨去,即便不能在今晚见到秦忆娥,哪怕离她近一点,心情也好受点。或许,我今晚就有机会把这玉簪送还给她。
小卡洛斯此刻像一个初恋中的年轻人,再也按捺不住自己野火过山般的思念。他记得六点半县城的火车站还有一班中国人开的寸轨火车去碧色寨,傍晚时就可以赶到碧色寨了,明天他再回蒙自来想办法筹钱。
小卡洛斯要了辆人力车,直奔车站。站台上没有什么人,火车还有半个多小时才会到。小卡洛斯暗自笑自己:为什么那么急?明知道到了碧色寨,秦忆娥也不会来车站接他,他不过是去赴一个无人等候的一厢情愿的约会,不过是想去一个和情人稍微近一点的地方,今晚他连她的身影都看不到。但小卡洛斯相信,回去这一趟是绝对有必要的,他的诗人气质让他在彻底离开碧色寨时,不能不去凭吊一下他们擦出爱情火花的地方——站台、铁道边、网球场、歌胪士的酒吧、野合过的浪漫山冈。碧色寨到处都有秦忆娥的身影,秦忆娥的体香,以及和秦忆娥爱的痕迹,连空气中都飘浮着爱的气息。碧色寨就是秦忆娥的一颦一笑,就是她舒展开的身子,摇荡在小卡洛斯发着爱情高烧的脑袋里,越燃越炽热。
他必须回到那个孤独的村寨里去,不是为了见到自己的情人,只是为了更伤感地面对那不可救药的相思。
他想起自己年轻时和凯蒂小姐谈恋爱时的感觉,那时他也经常乘坐火车去海防和凯蒂小姐见面,但都没有这个晚上那么动情急迫、那么愁肠百结。那时他知道凯蒂小姐会在火车进站时,伫立在站台,朝头等车厢里伸向车窗外的一颗脑袋摇晃手中的白纱巾。常常是车还未停稳,小卡洛斯已经在站台上张开了双臂,等待凯蒂小姐飞扑进他的怀里。嗯,那也是人生中不多的浪漫时刻,但它像过时的老电影,早已发黄发灰得人影模糊、面目全非了。
每个站台都相似,每趟列车不相同,过尽千舟皆过客,谁人伫立候郎君?小卡洛斯上了火车后甚至天真地想,也许到了碧色寨车站,他会意外地发现秦忆娥等候在站台上呢?天若有情,应该让他们有这样的心灵感应;上帝如果赞赏他们的爱,怜悯他们的苦,应该以他无所不在的神力,暗中告诉秦忆娥,你的爱回来了。去吧,去站台上给他一个惊喜吧。去为这笔东西方结合的浪漫爱情增添一笔让圣母也会感动的靓丽色彩吧。
寸轨火车的速度只比一个中国的裹脚老太太行走稍快一些。这条中国人自己修的铁路,从它建成那一天起,碧色寨的西方人就常拿它来开玩笑。说它是一个在大地上摇摇晃晃奔跑的大玩具,是格列佛王国的火车,它爬坡时需要老牛在前面牵引,一个西方人上了这样的火车,得把车厢里狭窄的门框拆除;一阵强风吹来,火车可能会出轨。最经典的笑话其实是中国人自己编的,说一个老太太抱着只母鸡上了车,但母鸡跑了,老太太跳下车,逮住了母鸡,还有时间从容不迫地爬上行驶中的火车。
小卡洛斯倒不想跳下火车赶时间,但他的确有些后悔,早知道这火车不能碾平自己焦虑的心情,他还不如雇一匹快马,还不如走路。十来公里的车程,小卡洛斯认为它走了一个世纪。
碧色寨的站台在这个晚上空空如也,天上飘着细雨,站台上的路灯下雨丝似千万根银针,针针扎在小卡洛斯寂寞徘徊的心里。他下了车,没有看见一个熟人,独自在站台上踌躇了一会儿,火车已缓慢远去,消失在空寂的黑暗中。只有铁道远方的信号灯眨着不眠不休的眼,像小卡洛斯固执愚蠢的翘盼。
你怎么像一个初陷情网的毛头小子呢?小卡洛斯再次自嘲。
他沿着铁路边稀疏的路灯光,落寞地向歌胪士酒楼走去。天气有点冷,小卡洛斯想,到家后他要好好喝一杯,最好把自己灌醉,以便睡觉。
浓密的爱意如鲠在喉,像水獭叼到的一条肥美的鱼,而鱼永远是狡猾的渔夫的。
几个披黑色察尔瓦(斗篷)的彝族人迎面走来,当他们走到小卡洛斯面前时,一只大口袋像鳄鱼忽然张开的大嘴,一下就把小卡洛斯吞噬了。他连叫喊一声的机会都没有,就被笼罩在无边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