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的,好像全世界的人爱情都卡壳了。”大卡洛斯听他兄弟说,凯蒂·卡洛斯神经濒临崩溃,成天跟小卡洛斯闹着要回法国,否则就要跟可怜的小卡洛斯离婚。
“老兄,我看不是卡壳的问题,是死亡的问题啦。”小卡洛斯灰心丧气地说。
“前些天我听弗朗索瓦站长说,他夫人也闹着要回法国,说再在碧色寨待下去,人都会给逼疯了。真不明白这些娘儿们是怎么想的,如今这个世界上,还到哪里去找这么安静、这么舒适的地方。”
“这大概是因为这里只是男人们角逐的战场,而女人们,没有繁华的大街,没有时尚品商店,没有体面的社交圈子。就像凯蒂说的,挣那么多的钱,却永远只能赶巴黎时尚生活的末端,连香奈儿最新出来的女式帽都买不到。”
“那你就陪她回一趟欧洲,就当休个假吧。”
“不,谁喜欢回去就走她的,我才不奉陪了呢。”
小卡洛斯在一年前已经陪夫人回过一次欧洲了。在碧色寨生活的西方人一般都将孩子寄养在欧洲的亲属家,去年小卡洛斯是陪凯蒂回法国的岳父母家看望他们的女儿。但那不是一次令人愉快的回国探亲之旅,即将爆发的第二次世界大战,让战争的风云堆积在每一个欧洲人的眉头。他在欧洲两个多月,竟然没有看到几天晴朗的天。即便是回到克里特岛,面对曾经的故乡,他这个少小离家的天涯浪子,已经找不到一丝故乡的亲情,更找不到适合自己的一个位置。他像一个去到繁华都市的农民,言辞木讷,举止笨拙,脑子总跟不上别人的机巧,不但在社交场合上被人轻慢,和儿时的朋友们也难以找到共同的话题。在已经陌生的欧洲,他方觉得碧色寨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他才不能自持地怀念碧色寨明亮的阳光,青翠的山冈,悠闲的生活,淳朴的人们。在欧洲任何一座城市,他都只是一个流浪汉,而在碧色寨,就像多年前他哥哥说的,他们是有身份有地位的老爷,而且是生活成功的殖民者,事业发达的商人。
这可能是几乎所有在碧色寨淘金的西方男人们的感受,他们在这里有舒适的生活,有带花园的洋房,有不受战争困扰的宁静。他们是生活在这个混乱世界的真空中的一群人,二十多年前的一条铁路让他们有了一条固定的人生轨道,悠闲雅致、从容不迫。碧色寨车站铁路的东边简直就是一个欧洲的小花卉植物园,亚热带地区温暖湿润的气候和肥沃的土地,让万物葳蕤、花果不败。人们还开辟了一块网球场,一块门球场,甚至还可以举办足球比赛。碧色寨的绅士们实在看不出这里的生活和欧洲有多大的差距。
如果以大卡洛斯的生活标准来看,这里甚至比欧洲还更令人惬意和满足。歌胪士洋行这些年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卡洛斯兄弟成为在印度支那一带都有名气的阔佬和慷慨的绅士。人们津津乐道的不仅仅是歌胪士洋行日益扩大的商业领域,也不是羡慕大卡洛斯养的几匹英格兰纯种马,两只德国牧羊犬,而是他的庄园里的一条澳洲鳄鱼,一头本地的豹子,以及一条驯化了的蟒蛇。天知道这些凶猛的家伙怎样和大卡洛斯和睦相处。铁路西边的彝族人传说,他晚上和鳄鱼睡觉,出门和豹子散步,而那条蟒蛇,据说是他另一个兄弟,还能跟他说话哩。当地人除非受到邀请,一般不会来铁路东边的洋人生活区,连他们的牛羊都会自动避开这个山头。因此他们对洋人们生活方式的种种猜测,总是和彝族人的神话传说一样,天上地下,人鬼不分。
大卡洛斯庆幸自己一直没有结婚,因此不会有他兄弟这样的烦恼。他对露易丝小姐的追求是一场没有终点的马拉松,但他并不以此为苦役。碧色寨的西方人总是惊讶于大卡洛斯对爱情的执著,连布格尔神父都为之感动,还以耶稣基督的名义劝过露易丝小姐。人不在教堂里举行神圣的婚配,是不符合基督道义的。大卡洛斯先生过去虽然显得粗俗了一些,也许在修这条铁路时犯下了一些罪孽,但基督的召唤使他慢慢接近于一个纯正的基督徒。亲爱的露易丝小姐,在主面前,我们都是罪人,但更重要的是,我们如何去求得主的宽恕,让有罪的灵魂得到拯救。去年的大旱,是大卡洛斯捐了一车皮的粮食,使附近几个村寨的人们免于饥饿;平常教堂里的弥撒奉献,大卡洛斯先生都是最为慷慨的人。就是耶稣基督,也看见了一个曾经的罪人,在远东的火车汽笛声中得到了拯救。露易丝小姐面对这样的劝解,总是面带微笑地说:
“谢谢,大卡洛斯先生得到拯救了,是他的荣幸;只是我的罪孽还没有得到基督的宽恕呢。”
露易丝小姐当然明白自己的罪孽,更知道大卡洛斯的罪有多沉重。她的中国父亲赵师傅曾经告诉她,他的那条瘸腿,就是拜大卡洛斯之赐落下的。当年在人字桥工地上,他们几个劳工被绳索吊到悬崖绝壁下去打钢架基座的铆钉,铆钉打好了,绳索却被大卡洛斯在上面砍断了。赵师傅命大,是唯一的幸存者。露易丝小姐的中国父亲说:“不要让这个家伙碰见我。我在阴间的那些死难兄弟,经常捎话来说,老哥,冤有头,债有主,你什么候帮我们报仇啊?”
罪孽感在这一对似乎永不能走在一起的恋人间,留下了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因为一方试图弥补它,而另一方却在岁月的流逝中不断挖深它。大卡洛斯不明白露易丝小姐韶华已逝、芳龄不再,当年铁路工地上像草莓一样鲜嫩的窈窕淑女,现在已经是人到中年,略显臃肿的妇人,却依然固执地拒绝一颗痴情的心。在寂寞的碧色寨,爱情似乎是人们抵御漫长无聊的生活以及排解孤独的唯一良方——即便没有爱情,性爱总是需要的吧?但就是耶稣基督也知道,露易丝小姐做得像一个修女一样好。
耶稣基督当然也知道,碧色寨虔诚的基督徒、热心的捐献人、坚定的爱情守望者大卡洛斯先生,虽然在八角楼里长期养着几个操皮肉生意的洋吧女,但他自己从来不碰她们一根指头。他在碧色寨洁身自好,即便是到蒙自县城去处理商务,也最多和人赌上几局,女色似乎对他没有吸引力。甚至有两次,大卡洛斯应露易丝小姐之邀,陪她到昆明去采购医疗器械和药品,顺带出去散散心。大卡洛斯像一个绅士一般的鞍前马后地效劳,但对露易丝小姐却秋毫无犯。他们住在酒店里,各开各的房间,却在一起喝早咖啡,一起出游,一起去昆明的大教堂里望弥撒,拜见巴黎外方外传教会的主教大人,一起参加在昆明的外国人的社交活动,人们都以为他们是般配的一对儿,新认识的朋友甚至还有人称露易丝小姐为卡洛斯夫人。但她从不否定,也不肯定。一次在游览滇池的游船上,大卡洛斯喝得有些不能自持了,趁着微醺的酒意对露易丝小姐说:
“看啊,这天堂一样的地方,却漂泊着两个找不到爱情归宿的欧洲人。”
露易丝小姐似乎有些被感动了,但依然矜持地说:“卡洛斯先生,你认为我们会有同一个归宿吗?”
“为什么不可以呢?”大卡洛斯急切地抓住了露易丝小姐的手,刚好来了阵风浪,游船倾斜了一下,将露易丝小姐往大卡洛斯的怀里推了一把。大卡洛斯动情地说:“亲爱的,你只要答应我,回去我就正式向你求婚。”
“唉,晚了。”露易丝小姐在游船平稳了后,离开了大卡洛斯的怀抱。“我们都不再年轻了。”她说。
“日子还长着哩,我认为,一点也不晚。而爱情,它永远年轻。”大卡洛斯像一个浪漫的年轻人那样,向着苍茫的滇池水表白。
“看到码头上那些候船的人了吗?他们错过了这一班船,就只能赶下一趟了。每个人的日子都很长,但错过了船期,怎么会有同一个归宿呢?”
“我错过你的船期了吗?我们不是都修过那条铁路吗?你还救过我的命呢。我怎么能忘记?怎么能不感恩?”
“卡洛斯先生,你应该知道,感恩和爱情是两回事。而修铁路的那段经历,我请求你不要再提起了,好吗?”
“噢,我明白了。”大卡洛斯有些沮丧,他望着碧绿的湖水和远处的青山,“露易丝小姐,你也知道,在这样的国家修一条铁路,如果没有强盗的勇气和恶棍的粗鄙,你是达不到目的的。”
“可怜的卡洛斯,我为我们的命运感到遗憾。”
大卡洛斯想,即便我们把自己当成十字军东征的圣徒,但因为东征的血腥,圣徒们就该永远背负起那沉重的十字架吗?他很想告诉露易丝医生:法国政府在中国修的这条铁路,就像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战争。我们只不过是被命运驱赶到前线的小卒而已,犯不着去为国家背负道德的包袱。如果你要恨这条铁路,也犯不着搭进去自己一生的爱情。
唉,这两颗永远走不到一起的心灵,随着岁月的流逝,最后成了两枚坚硬的干果,一个把自己深深地躲藏起来,一个变得麻木不仁了。有时连大卡洛斯自己也认为,像他这样的人,是不配有家庭的。
不过,如果大卡洛斯先生乘火车到了安南,那里的女子他是不会拒绝的。而且大卡洛斯几乎每月都要过去一两次,不是去洽谈商务,就是去会他的情人——多年以来,人们一直在传说大卡洛斯在安南的海防有一个情人,但从没有人证实过。一个无聊的夜晚,在八角楼的酒吧里,人们再次谈到这个问题,大卡洛斯对人们说:
“我的情人在月亮上。中国人就认为月亮上有个女人,是一个叫嫦娥的女士,她可是个谁都碰不到的圣女。”
“中国人的月亮还会被狗吃掉哩,你可得看好自己的狗。”一个和他一起在八角楼的酒吧喝酒的欧洲人说。几天前一个月圆的夜晚,碧色寨的西方人忽然听到激烈的枪声和敲打锣鼓、瓷盆的声音,他们还以为又有土匪前来围攻车站了,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两次。可是等他们携枪准备自卫时,欧洲人身边的中国仆人告诉他们,对面的中国人正试图赶走天上的一只吞吃月亮的狗。原来是月全食发生了,中国人相信他们在地球上发出的声响、甚至向被蚕食的月亮开枪射击,可以挽救他们的月亮,吓走那只惹来麻烦的天狗。
周围的人哄堂大笑,珍妮弗小姐的笑声最为响亮刺耳,像从山坡上滚落下来一只大瓦缸。这个女人已经在碧色寨耗尽了她所有的情爱,现在臃肿肥胖,花老色衰,成了远东一枝令人怀念的凋败玫瑰。当然了,八角楼的玫瑰房依然夜夜散发出玫瑰的芳香,珍妮弗小姐在大卡洛斯的提携下已经荣升老鸨的职责,她负责向几个新来的欧洲妓女传授如何营造玫瑰房中的虚幻爱情,如何掏空每一个来到远东淘金的牛仔口袋里的最后一个子儿,但她也会告诉她们:绝对不能把一只老虎放进玫瑰房里来,那会造成空前的灾难。至于有小姐问到老虎怎么有可能进入到玫瑰房时,珍妮弗小姐的回答是:在神秘的远东,既然他们的狗都会把月亮吃了,一只老虎也会溜进你的怀里来。
“听说那只吞吃月亮的狗,会带来不吉利的事情。”小卡洛斯在另外一张酒桌前,忧心忡忡地说。凯蒂·卡洛斯夫人昨天带着孩子离开碧色寨回欧洲了。她跟小卡洛斯的离别赠言是:“这个鬼地方,除了火车还在运行,人们都死了好几十年了。一个头脑正常的人,迟早会被这里的生活逼得发疯。”
坐在吧台前的弗朗索瓦站长说:“噢,亲爱的小卡洛斯,别相信那些中国人的胡诌啦。世界上要发生的灾难离我们还远着哩。如果真有世界末日那一天,这里一定是人类的诺亚方舟。”
“我担心的是,世界末日还没有来,心中的末日就到了。”小卡洛斯说。
“享受你的生活吧,老弟。”大卡洛斯举起了一只酒杯,“没有妻子在身边的丈夫,才是世界上最自由的男人。”
弗朗索瓦站长此刻应该和小卡洛斯有相同的落寞,他的妻子也和凯蒂·卡洛斯结伴回欧洲了,不然平常他是不会轻易到八角楼酒吧来喝酒的,因为弗朗索瓦太太总是说,那里不是一个正派的绅士应该去的地方。不过她主动放弃了监督权,也就不怪弗朗索瓦站长偶尔的“不正派”了,更何况,碧色寨本来能为欧洲人提供娱乐的场所就仅此一家。因此,弗朗索瓦站长不能不抱怨说:
“这些女人们啊,以为回到欧洲,就是回到了文明的社会和时尚的生活中,其实我们碧色寨哪一点不比欧洲时尚啊?火车让我们并不孤独。你们看看那些有钱的中国人,他们时髦起来,一点也不比一个巴黎大街上的女士落伍。尤其是那个土司的妻子,这个家伙可真是借助我们的火车,把一个月亮上的美人儿娶过来了。”
弗朗索瓦站长也许说得不错,碧色寨的中国人中最能效仿欧洲时尚文化的,莫过于普田虎土司的三姨太秦忆娥了。巴黎最时新的凉帽、皮鞋、裙装,不是一打一打的买,而是成箱地通过火车托运而来,反正她花起土司丈夫的钱来,有一种大地方人的无畏勇气、挥金如土和理所当然。碧色寨的人们说,这个土司老爷托火车之福、用一列专列从省府昆明迎娶回来的汉族女子,住洋楼、穿洋装、还会说洋话,仿佛她远嫁到边陲之地碧色寨,不是来做威风八面的土司老爷的三姨太,而是为了向洋人证明,一个中国女人,也会享受他们所有的东西,天知道还会不会和他们上床。
秦忆娥身边有两个仆人,一个老妈子负责她在洋楼里的生活,一个叫梅子的小姑娘像影子一样地跟着她,她的职责就是为少奶奶撑伞,不让一缕碧色寨的阳光照在她娇嫩苍白的皮肤上,以保证她不会像彝家女人的皮肤那样黑里透红。尽管土司告诉她,我们彝族人以黑为高贵、为美。但遭到秦忆娥的极度轻蔑,“锅底灰够黑的了,干吗不抹在脸上?”她说。因此,她身后总是站着给她打洋伞的女仆梅子,就像一只开屏的孔雀,她走到哪里,那绚烂的孔雀就跟到哪里,对这个来自城里的女人来说,这里的太阳咬人哩。
但在月亮被天狗吃了的那个神秘晚上,秦忆娥忽然上吐下泻,腹痛难忍。土司找来毕摩给她驱赶鬼,还让独鲁为她诊断看病,乌七八糟的草药也吃了一大堆,但她却越来越消瘦、越来越苍白,每到太阳落山时都会定时呕吐。连普田虎土司扑向她时,感觉就像捕获到的不过是一只不够填牙缝的小猎物,城里的汉族女人原来这般不经折腾。他开始怀想那些壮硕肉感、黑里透红的彝族女人。
碧色寨炙热阳光下的孤独很快席卷了病怏怏的秦忆娥,她每天坐在小洋楼二楼的阳台上,看来来往往的火车,听它单调粗鲁的鸣笛打发漫长的时光。这个奇怪的地方,比传说中的蛮荒之地还要荒芜老土,却比电影里的生活还要舒适洋派。当然这一切以穿过碧色寨的铁路线为分水岭,铁路西端是百年老寨,除了土司的大宅和那幢为秦忆娥建的洋楼,其他都是一些土坯墙和石头墙的低矮老屋,看上去破败凋零,零乱肮脏,牛屎马粪布满坑坑洼洼的小道。铁路那边是个有色彩的、整洁有序的世界,似乎和铁路这边的人们毫不相干。但那边仿佛是一个未知的彼岸,不是遍布陷阱,就是充满诱惑。
因此,当秦忆娥自己说要到铁路对面的诊所看洋人医生时,普田虎土司鼻子哼了几声。“他们啊,除了用针把人扎昏过去,就只会用刀乱划人。”
当年第一个敢去洋人诊所看病的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彝族汉子,他上山打柴时被魔鬼纠缠住了,回到家后浑身烧得只会说魔鬼的话,神通广大的毕摩遍请各路神灵、用尽浑身解数也赶不走他身上的鬼。刚好弗朗索瓦站长到寨子里做客,他就建议病人到铁路对面的诊所试试。人们说病急乱投医,彝族汉子在弗朗索瓦站长的陪同下来到诊所,露易丝医生刚把注射的针管亮出来,这彝家汉子就瑟瑟发抖了,当针头注射进肌肉时,他竟然吓得昏死过去了。这个事件也被毕摩独鲁用来证明洋人用针杀人的有力证据。关于铁路对面洋人诊所的恐怖传闻,还有他们竟然用刀划开孕妇的肚子,把小孩取出来。彝族的婆娘们闻之失色,她们说,人又不是猪,可以随便用刀在肚皮上划来划去。生个娃儿嘛,拉泡屎的工夫。毕摩独鲁对此的评价又比寨子里的人略高一筹,他说,那是因为洋人跟我们有不一样的心,他们做啥事都下得了狠手。
来自城里的秦忆娥当然对这些传闻不屑一顾,她对普田虎土司说:“那我就回娘家去看病了。你把‘米其林’专列给我招来。”
即便是富甲一方的土司,“米其林”专列也不是说招来就能招来的,因此普田虎只能遂了秦忆娥的愿。洋楼关不住一个女人的心,就像一只鸟笼里的金丝鸟,鸟笼的门一旦打开,鸟儿就会飞走。普田虎土司那时还不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
但普田虎土司后来追悔莫及的是,如果他知道秦忆娥是怀孕了,不要说租一趟“米其林”专列,就是把“米其林”专列买下来,他也愿意啊。可惜的是,秦忆娥怀胎四个月后却流产了,她生下一团血糊糊的东西,有毛茸茸的头,还有一条尾巴,看上去像一只虎仔的模样。秦忆娥当时就吓晕过去了,而普田虎土司则在一边捶胸顿足。
一个慵懒的下午,秦忆娥跨过了铁道线,就像飞出了鸟笼的鸟儿,战战兢兢地闯入一个陌生的世界。刚刚跨过铁路,来到洋人的地盘,一个男人就温情地对她说:“为什么要拒绝太阳的温暖呢?多晒太阳对您的病会有好处。”
秦忆娥从洋伞下抬头望去,就看见了小卡洛斯那双像湛蓝的湖泊一般的眼睛。她想起来了,这就是她来到碧色寨时,第一个向她绅士般致意的洋人。她忽然感到有些晕眩,身边的侍女梅子一把搀扶住了她。
小卡洛斯那天是故意到铁路边来邂逅秦忆娥的。他在歌胪士洋行二楼的办公室的阳台上看见一把花洋伞飘了过来,他就知道那个从汉地远嫁而来的女子即将来到他们的世界。他伫立在窗边犹豫片刻,躁动的心忽然感受到远处那把洋伞下的阴凉,甚至还觉察到一股恬淡的东方女子的气息,正在浸入他的骨髓。于是,他做出了人生中一个重要的决定。它的意义在今后便会显示出来,那就是南美洲的蝴蝶扇动了一下翅膀,北美洲便掀起了一场风暴。
噢,不要责怪小卡洛斯还没有和对方说上一句话,脑子里就开始满地跑火车。碧色寨实在是个枯燥乏味的地方,更何况这个没有妻子在身边的男人,目前正处在婚姻的焦虑之中。据小卡洛斯夫人上一封来信说,她正在咨询律师有关离婚协议的问题,如果小卡洛斯还不打算离开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碧色寨的话,他也许会收到一封体面的离婚协议。
“夫人,我的意思是说,您应该多做些户外运动,您会发现,外面的世界会很有利于您的健康。”
那些天小产后的秦忆娥面色苍白,气虚体弱,身子单薄得像一张纸。但这种东方病态的美让小卡洛斯顿生怜香惜玉之情,这个女人如此的纤细、娇小,就像没有骨头一般轻灵飘逸。小卡洛斯想起在巴黎时看的一场芭蕾,要是面前这位女士掂一下脚尖,恐怕就会飞升到天空中去了。
“户外运动?”秦忆娥仰起头来,略带羞涩地问。
“是的,夫人,比如说打打球、爬爬山什么的。如果您喜欢的话。”小卡洛斯殷勤地说。
“爬山?”秦忆娥转头对梅子说:“这人真是好笑,谁会吃饱了饭没事干,去爬一座山啊?”
小卡洛斯并不气馁,“啊,爬山会让您发现一个崭新的世界。夫人,您这是要去哪里,我可以为您效劳吗?”
“我家夫人要去洋老咪的诊所看病。”梅子抢先回答说。
“噢,夫人,您是该找我们的医生好好检查一下。来吧,请允许我给你们带路。”
“谢谢。”秦忆娥莞尔一笑,大胆地直视小卡洛斯的眼睛,“你可真是一个……绅士。”她鼓起勇气才说出了最后的一个词,那是她在洋人的电影中学来的词汇。
那东方人含蓄温和的笑脸,那双东方人黑葡萄一般深情的眼睛,那即便是米开朗基罗再世,也雕刻不出来的圆润细腻的下巴,精巧优雅的鼻子,樱桃一样鲜嫩的小嘴,让小卡洛斯有跌进一个漩涡般的惶恐,它还仿佛是一个钩子,把他的心一下勾出来了,顿时没有了着落,不知该把飘飞的灵魂放置在何处。直到秦忆娥问:
“我们,走吗?”
“噢。是的,夫人,这就走。”
小卡洛斯伸出了自己的右胳膊,秦忆娥犹豫片刻,还是把自己的手搭上去,挽住了小卡洛斯的手。这就是文明的生活,有教养的男人随时为一个淑女充当保护神。电影里就是这样的。秦忆娥想。
诊所里的露易丝医生开初还以为小卡洛斯带进来了一个女鬼呢。当然她也知道秦忆娥是碧色寨的中国人中的贵妇人,不过她感到吃惊的是这个女人的身子会如此虚弱不堪。她让秦忆娥先做一个全身的体检,小卡洛斯恭敬地等候在外面。秦忆娥在脱她的风衣时,一时不知道该把它放在哪儿,小卡洛斯伸过手去:“交给我好了。”
女人们进了检查室后,小卡洛斯捧着那件带有秦忆娥余温的风衣,心里竟然有些不能自持,忍不住拿到鼻子前嗅了半天。那是一件香奈儿的银灰色最新款式风衣,用料考究、做工仔细。忽然有件东西从风衣口袋里掉了出来,他拣起来一看,原来是东方女人用来挽头发的簪子,用翡翠做成的,约莫有二十公分长,尾部粗大,雕琢成一朵鲜花的样式,而尖端部分非常尖锐。遗憾的是,刚才掉在地上时,把尖头磕破了一点。
小卡洛斯心里抽动了一下,该如何向主人解释呢?才第一次见面,就损坏了人家的一件随身物,说不定还是那个漂亮女人的宝贝哩。他知道东方女人喜欢披金佩玉,既代表了她们的财富和尊贵,又象征着她们像玉一样纯洁、干净。小卡洛斯在外面一筹莫展。
露易丝医生给病人体检后发现,这个衣着时尚、娇贵弱小的土司夫人,下体的炎症相当严重,还散发出阵阵的臭味,就像有时来她的诊所看病的那些八角楼的妓女。
露易丝医生皱起的眉头,让秦忆娥也羞愧难当,她期期艾艾地说:“医生,我……我前段时间,小产了。”
“你说什么?”露易丝医生问。
“就是……就是,流产了。”
“噢,我很遗憾。那你怎么会不注意卫生呢?”
“我……我……”
“还在过性生活?”露易丝医生的语气有些严厉了。
秦忆娥咬紧嘴唇,满面羞红,眼泪却下来了。
“你们是有身份的贵族,应该知道生命的尊严。”露易丝医生用西方人的眼光来审视这个东方病人。
“什么狗屁贵族?畜生!”秦忆娥忽然骂出来了。她很想告诉这位洋人医生,你身边要是睡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老虎,你还跟他谈什么生命的尊严?
露易丝医生似乎有些明白了。她说:“你必须打针消炎,并且在一个月之内,和你的丈夫保持距离。明白吗?不然你的命都保不住了。”
秦忆娥点点头,但心里想的是,她将如何在一个月之内抗拒一头扑到身上来的老虎。
在外面的注射室,秦忆娥发现那个绅士还没有走,露易丝医生在配制药水,秦忆娥感到很难堪,仿佛这个绅士也知道了自己得的什么病。但是小卡洛斯安慰她道:
“没有关系的,请相信我们的露易丝医生,她的医术可比你们装神弄鬼的毕摩高明多了。我可不认为一个人生了病,跟什么魔鬼有关。”
秦忆娥忽然发现,这个绅士汉话流利,口音里甚至还带有一些本地汉彝混杂的腔调,这连很多来碧色寨讨生活的汉人都做不到。
因此秦忆娥没话找话地问这个总是面带微笑的洋人,“你……你会说他们的话?”
“他们?”小卡洛斯适当地一俯身问,就像面对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你的口音像那些彝族蛮子的话。”秦忆娥撅起了可爱的小嘴唇。
“哈哈,你也是一个彝族蛮子的夫人呢。”小卡洛斯以为这是无关紧要的幽默,但他不知道这正戳到秦忆娥的痛处了,美人儿顿时就拉下了脸。
“不看了,我们走。”她对梅子说。
“哎,夫人,我还没有给您打针呢。”露易丝医生一脸严肃地说,“在我这里,谁都得听我的,不管她是个土司夫人还是总统阁下。想保命的话,你至少得打一个月的针水。躺下。”
“夫人,听露易丝医生的没错,这对您有好处。”小卡洛斯用他那招牌式的绅士风度微笑着说,“如果刚才我有所冒犯,我敬请您的原谅。”
“卡洛斯先生,请不要打搅我的病人。”露易丝医生说,眼光里不无鄙夷,好像把小卡洛斯的内心看透了一般。
“好的,我这就走。”小卡洛斯知趣地说,“夫人,祝早日康复。如果您允许的话,改日我将到您府上拜望。这是我的名片。”
小卡洛斯转身走了,秦忆娥的眼睛一直追随着他的背影,然后她看看手里的名片,问露易丝医生:“他就是叫卡洛斯的,那个歌胪士洋行的经理吗?他是哥哥还是兄弟?”
露易丝医生回答说:“是兄弟。不过,这两兄弟都是找不到爱情方向的愚蠢家伙。夫人,你可要小心。”
从那一天开始,小卡洛斯就像露易丝医生说的那样,开始找不到爱情的方向了。他像坠入情网的年轻人一样茶饭不思,像一个忧郁诗人那样沉郁徘徊。他在八角楼的酒吧里期待能与秦忆娥碰面,在铁路边的小道上盼望着一次邂逅,在站台上熙攘的人群里寻找那靓丽的倩影。他早已经在脑海里幻想了许多和秦忆娥在歌胪士酒楼、在八角房舞厅、在网球场、在春天开满野花的山冈、在夏天繁星灿烂的夜晚,相会长谈、把酒言欢、翩翩起舞、缱绻缠绵。
他在辗转反侧的痛苦煎熬中才恍然大悟,一个淑女怎么会轻易到八角楼的酒吧里来?这个病中的东方女神除了会去露易丝医生的诊所,又怎么会独自到铁路东边欧洲人的地盘上来散步?她也不会出远门,凭什么会到拥挤的旅客和充斥着苦力汗臭味的站台上去呢?他犯了一个热恋中的人犯的常识性错误——以自己的幻想,判断别人的行踪。“可是,主啊,我真的爱上这个东方女人了么?”他问。
那天在铁路诊所遭到露易丝医生的白眼后,他慌忙逃出诊所,回来后才发现那把翡翠簪子没有来得及还给秦忆娥。现在这玉簪成了他手里日夜把玩的“信物”了——尽管它还不是秦忆娥亲手送给他的,但小卡洛斯把这看成是上帝的安排,让他的思念有了寄托。他甚至在玉簪上嗅出了女人的发香,那是何等神秘幽远、令人心襟摇荡的香味啊!
当然,他每天都在窗户前看到秦忆娥在女仆的陪伴下去露易丝医生的诊所,但他不敢再次面对露易丝医生鄙夷的眼光。不仅卡洛斯兄弟对露易丝医生敬畏有加,碧色寨的欧洲人都对这个似乎打定主意终身不嫁的女子充满尊重。她的爱都给了病人和穷人——不论是欧洲人,还是中国人,她才是碧色寨真正的圣女,纯洁的基督徒。小卡洛斯还没有勇气向露易丝医生坦承:是的,我爱上这个东方女人了。
他曾经下了一万次决心,去普田虎土司的衙署拜访,但他怕在别人的丈夫面前,掩饰不了自己的张皇,他还做不到像他的兄长大卡洛斯那样,即便刀架在脖子上,也能把一段谎话编织得像天边美丽的彩虹。大卡洛斯夺人性命时都能面不改色心不跳,而要小卡洛斯来一段浪漫勇敢的偷情,最好不要让他和人家的丈夫一起喝茶。这里不是欧洲。
一周之后,小卡洛斯坠入了深渊。因为他再不能在歌胪士洋行的窗户边看到那道美丽的风景了。露易丝医生不是说她的病人至少需要一个月的治疗吗?难道这可怜的病人放弃了?不过,以小卡洛斯有限的健康常识,他判断秦忆娥绝无这么快就痊愈的可能。主,不行了,求你救救你的罪人。小卡洛斯现在是生活在热锅上的蚂蚁了,是灵魂出窍的一副空皮囊了,看来得像中国那句俗话说的那样,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了。
小卡洛斯在一个下午提了一大包礼品,镇静地敲开了普田虎土司衙署的大门。门房拿了他的名片送了进去,小卡洛斯坐在前院的迎客厅等候。他当然知道土司为自己的女人专门盖了一幢洋楼,但这些天他在铁路对面用望远镜也没有看到这幢洋楼的大门开启一次。爱情的小鸟儿飞走了,还是被囚禁起来了?
普田虎土司笑容满面地出来,他们过去见面大多是在八角楼的酒吧。小卡洛斯也知道这个性欲旺盛的家伙曾经战败了无人匹敌的珍妮弗小姐,他这些日子会在寂寞的夜晚里想,娇弱柔美的秦忆娥,如何跟这个野蛮粗鲁的土司过性生活呢?
“哎呀呀,稀客稀客。前几天我就听见有只喜鹊在我的屋檐上叫了,还以为是你哥哥来了,他来我这里喝过几次酒呢。请,请,我的朋友。”
小卡洛斯已经知道,在中国人的习俗里,喜鹊叫和一个朋友的到访有关。主啊,我能和他做朋友吗?小卡洛斯努力控制内心的矛盾,现出一个绅士般的微笑,彬彬有礼地说:
“尊敬的土司先生,请原谅我的冒昧来访。听说尊夫人病了,我特地前来探望。”
普田虎土司愣了一下,随即说:“哦,婆娘们的事情,还麻烦卡洛斯先生操心。真是的,来,来,来,屋里坐。”
寒暄过后,小卡洛斯被迎进土司衙署的议事大厅。厅堂的正中央有一张宽大的桌子,两边是两把沉重的木椅,背后的墙上悬挂着一张巨大的虎皮,而厅堂的两侧,则在木架上陈列着刀、枪、棍、剑、矛等兵器。铁路东边的欧洲人早就知道,这里是土司断案办公的地方,本地的老百姓犯了事,或者民间有什么诉讼,要在这里跪着向土司申诉,等待土司的判案。那个时候,他就是这片土地的大法官。
小卡洛斯不明白土司为什么会在这个审判案子的地方接待他,难道他要开始审判自己有罪的灵魂了吗?
茶上来后,小卡洛斯终于按捺不住急迫的心情,“那么,尊夫人的病情,好些了么?”
“她回娘家去了。”土司不当多大回事地说,他看到小卡洛斯没有什么反应,又补充说:“回昆明她妈那里去了。婆娘些嘛,一有点不舒服,就往娘家跑。”土司说到这里,自己都有点怨气了。
小卡洛斯在一瞬间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但他控制住了自己马上就想告辞的冲动,去到昆明的火车明天才会开出碧色寨车站呢。现在,他必须和土司大喝一场。大卡洛斯曾经跟他提起过,到普田虎土司的衙署做客,必须酒量好才行。这让不胜酒量的小卡洛斯对当这种客人,一向不感兴趣。
小卡洛斯从土司家出来后,就去跟他哥哥说,他想去昆明待上一段时间,大卡洛斯头也没有抬就说:“去吧,去吧。”他的办公桌上摆满了一些卡片,上面画的是小卡洛斯也看不明白的密码。
“我看了下账本,昆明那家店最近几个月的业务量在下滑。”小卡洛斯说。他们两兄弟本来有个分工,大卡洛斯总领全盘,同时负责歌胪士洋行在安南的海防、东京,云南的建水、宜良,昆明设立的分行的业务,而小卡洛斯过去因为要照顾家人,主要打理碧色寨、河口、开远和蒙自的生意。每个分行都聘请得有专门的经理,过去大都为欧洲人,但这些年兄弟俩发现,聘请中国人来当经理更为合算。首先,中国人经商很精明,洋行的业务上手很快,好几个在歌胪士洋行干经理的,都是从低层店员干起来的,大卡洛斯甚至还认了一个当经理的年轻人为干儿子,他是大卡洛斯在他十多岁时从蒙自街头捡回来的流浪儿。其次,中国经理的薪资比开给白种人的低得多,他们很容易满足。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中国的职业经理人都很敬业守信义,两兄弟几乎不用操多少心,到月底看看账本就行了。
“又要打仗了嘛。或许。”大卡洛斯心不在焉地说。一点也不怀疑兄弟为什么要来管本该自己在昆明做的事情。
“那我明天就走了。”
“嗯。”大卡洛斯现在才抬起头来,发现他的兄弟头发凌乱,衬衣敞开,领带也歪在一边。“你喝酒了?”
“今晚去那个土司家了。”小卡洛斯说。
“噢,那个家伙。他有没有叫那些脑袋上插满鲜花、歌喉嘹亮的彝族少女给你唱歌敬酒呀?那种时候,真是一场悲剧。”
“没有。我已经像法国的外交部长面对咄咄逼人的德国人那样,严词拒绝了好多杯了。”
“哈,在彝族人的酒桌上,常常无异于一场战争。连和那个马戏小丑般的毕摩喝酒,你都得有和人决斗的勇气。尽管他每次都说,饮一碗,值千金,饮两碗,无价值,饮三碗,要害人。”
小卡洛斯听到他兄长说到“决斗”一词时,心里紧了一下,刚才和普田虎土司喝酒时,他就总是在想这个问题。回来的路上他却觉得这真是荒谬,他连人家妻子的手都还没有摸到一下哩。
“这些野蛮人,不配和我们决斗。”小卡洛斯说。
“呵呵,你是说不配和我们喝酒吧,老弟?我上周在跟普田虎土司喝酒时,还签了一单卡其布生意,他要给自己的护卫队做统一的服装呢。主啊,这是个什么样的国家,自己也可以拥有私人军队。”
“吓唬老百姓的军队罢了。我走啦。”小卡洛斯说。“决斗”和“军队”,都可能是小卡洛斯将来要去面对的问题。他不想在去到昆明迈出那勇敢的一步前,看到那样多的困难。
“好的,路上小心些。别忘记上个月火车还被土匪抢过一次。哦,对了,凯蒂真的要和你离婚?”
“现在的问题是,我要不要离婚。”小卡洛斯说出这话后,连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想开了就好。去昆明找自己的快乐吧。”大卡洛斯也不太喜欢那个爱慕虚荣的兄弟媳妇。
大卡洛斯在他兄弟看上去有些沉重的背影就要出门时,又喊了一句:“别老把一个世界都扛在背上!”
小卡洛斯走后,大卡洛斯又继续自己的工作。他在鼻梁上架上眼睛,这是一副对他的确有用的老花眼镜了,不像过去,只是为了戴给露易丝小姐看。这些年来,大卡洛斯一直在偷偷跟着毕摩独鲁学习彝文,这种形状像蝌蚪的古怪象形文字,常常折磨得他的头发一把一把地往下掉。并不是说这个五大三粗的家伙是个彝文化的爱好者,也不是他像布格尔神父在业余时间潜心植物那样,以此打发寂寞无聊的时间。他学习彝文,只是为了证明自己从娘肚子里生下来时就要干的一件大事——找到基督山伯爵发现过的那种藏宝洞。
这样的藏宝洞在古老富裕的东方国度,在魔幻神秘的彝家大山,绝对值得赌一把。更何况,大卡洛斯先生还有一张花重金买来的藏宝图呢。
但要命的是:你必须懂彝文,并且是一种远古的彝文。
半年以前,大卡洛斯在八角楼的酒吧里遇见一个神神叨叨的美国佬,他已经走遍了彝家的大山,脸像一棵被伐倒的古树一般布满太阳的年轮,那是被晒褪了一层层的皮后留下的印痕。他形销骨立,胡子拉碴,落魄潦倒,身上布满牲畜的味道,身后紧随死亡的阴影。看上去他像一个游方传教士,虽然连面包都没有一口了,但目光执著,步履坚定,尽管他走到哪里,连蚊子都躲着他,不是因为他的皮肤上已经吸不出一点血来,而是由于他就是一具行走在陌生土地上的僵尸。他在八角楼酒吧的吧台前请珍妮弗小姐去玫瑰房里共度春宵。珍妮弗小姐说她早就不做这个了,玫瑰房里还有像刚刚开放的玫瑰一样的姑娘。但这个家伙说,他在大洋彼岸就久闻珍妮弗小姐的芳名,他来到中国,就是为了一会这常开不败的东方玫瑰。在他的苦苦哀求下,珍妮弗小姐才说,来吧,你这从小缺少母爱的可怜虫。但一刻钟后,珍妮弗小姐就把自己的同胞踢了出来,说这家伙是个只会放空枪的衰牛仔。大卡洛斯把他从地板上拎起来,本想像扔一个酒鬼那样将他扔出去,但他的手还没有舞动起来,这个流浪汉用他鹰一般的爪子抓住了大卡洛斯的胳膊,就像快输光的赌徒紧紧攥住手里的最后一块筹码。
“我有基督山伯爵的藏宝图。”他说。
“我还有维多利亚女王的王冠哩。”大卡洛斯回敬道。
“和我藏宝图中的宝藏比起来,女王的王冠只价值一杯马提尼酒。”
大卡洛斯从那绝望的眼神中看到了无限远的希望,只有一个在大海中快要淹死了却又看到了远远驶来的轮船的人,才会如此狂热又疯狂,这一点和大卡洛斯漂泊冒险的一生相似。关于在这片神秘古老的土地有一个藏宝洞的传闻,大卡洛斯不是第一次听到。他把他带到吧台前,给那流浪汉要了一杯杜松子酒,然后,他吃下了一整只烤鹅,三份牛排,两碗意大利通心粉,二十二个佐餐面包,外加一条大吐司,两壶咖啡。天知道这个夜夜在梦里的宝藏中打滚的家伙饿了多少天了。
作为填报肚子的代价,大卡洛斯让美国佬拿出他的藏宝图来。那是一张用某种矿物颜料画在一块本地土著编织的麻布上的图画。那上面浸满汗渍和污迹,连魔鬼的手印,阎王的唾沫,恋恋不舍的阴魂都依稀可辨,不知被多少人揣在怀里温暖过、梦想过、发狂过。从画上可以模糊辨认出有太阳、山、河流、山洞、树、动物和一些弯弯曲曲的道路,笔法很拙朴,布局很神秘,每个物体上都标有极难辨认的彝文,土布的下方还有数行说明书式的文字——他们猜测,需用放大镜才能看到这些小蝌蚪漫游在神秘尘封的历史岁月中。如果在欧洲,这样的一幅图画也许会贴到幼稚园的墙上,或者放进博物馆里,但在碧色寨,它足以令人疯狂。
大卡洛斯吐了一口烟喷到那散发出古老陈旧气息的麻布上,“也许,这块破布刚好够付你在珍妮弗小姐玫瑰房里的账单。”
“你的珍妮弗小姐就是中国皇帝的公主,也不配看一眼这张藏宝图,没有人蠢到用它去抵押一时的快乐。”美国佬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收起了那幅图。
“那么,它值多少钱呢?”
“一条滇越铁路。”流浪汉严肃地说。
大卡洛斯暴发出可以掀翻屋顶的笑声。没有人可以跟他谈论这条跨越两个国家的铁路的一切,连弗朗索瓦站长在他面前也自愧不如,他就是滇越铁路的百科全书。从花了多少钱建这条铁路,到每一根枕木下有多少个中国人的阴魂。
大卡洛斯一把将这个家伙抓过来,拖着他来到酒吧柜台内,指着墙上张贴的一张泛黄的旧报纸对他说:“蠢货,看看这张1910年4月15日的《泰晤士报》吧,要是你的脑袋瓜里还没有被彝族人的小蝌蚪钻进去拉屎,还记得几个英文单词的话,你会看到这样的一句话:滇越铁路是人类工程史上可与巴拿马运河、苏伊士运河齐名的世界三大奇迹。”
没想到美国佬不屑一顾地说:“三大奇迹加起来,也没有我的藏宝图神奇。”
大卡洛斯不是一个轻易被故事骗倒的人。他从来只相信自己的直觉和勇气,他凭这两个优点闯世界,再加上他赌徒的天性,到现在似乎还是赢多输少,至少他还活着。就像他的口头禅:强悍的是命运。大卡洛斯相信,自己的运气一向不错,那是因为他的命还一直像他的肌肉一样强壮。
但就在那个闷热的夜晚,这个漂洋过海的冒险家,彝家的深山密林中连魔鬼也害怕的人,被彝族人的蝌蚪文字迷惑住了。有的时候,一个曾经征服过大鲨鱼的人,却捉不住那些在池塘里游来游去的小蝌蚪。
大卡洛斯在中国滇南一带生活的这些年,也交了不少汉族和彝族朋友,精通汉话,甚至还能说一些本地彝族话。但他自从得到那份藏宝图后就悲哀地发现: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有一个人能读懂那图上古老的彝文,那就是制作这幅地图的人。毕摩独鲁告诉他,许多彝族的智者在书写彝文时,故意生造一些古彝文字,或表音或表意,或随性或神秘。他们写这些文字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人看不懂。不是要显示自己的学问,而是要坚守一个亘古的秘密。
“那么,这是一个什么秘密呢?”大卡洛斯每次提着酒和礼品去拜访毕摩独鲁时,总会在把老毕摩灌得晕乎乎时,试图套出破解这个秘密的良方。
“你会把你家里的事情,轻易给外人说吗?”毕摩醉眼蒙眬地间。
大卡洛斯认为,毕摩独鲁是他所见到的最聪明的中国人。一个人如果坚持自己的信仰和精神价值,他就不容易被糊弄甚至征服。尽管许多碧色寨的欧洲人因为这个彝族巫师对火车的固执己见和种种荒唐举措,就把他当马戏团的小丑,但大卡洛斯从不敢小觑他。他宁愿去对付一百个懦弱或鲁莽的中国人,也不愿面对毕摩那双善于捉弄人的眼睛。可是命运偏偏让他必须拜这个行事古怪的彝族巫师为师,这场寻宝的冒险其实就是和老毕摩玩的一场智力游戏。大卡洛斯当然不会把这幅藏宝图给独鲁照图翻译,他总是躲躲闪闪,谎称在碧色寨生活了大半生,和彝族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将来回到欧洲,会为不认识几个彝文字而感到遗憾。他今天依样画葫芦抄几个彝文字单字去请教,隔几天又复制某个局部,像个谦逊的学生。但老毕摩的解答也是天上地下、神界人间,云遮雾障、虚实莫辨,不知是他的学识有限,还是神界的事情人的语言实在难以一言蔽之。诸如——
“这是蟒蛇年蟒蛇月太阳走的路。”
“出门的四脚蛇爬到了上弦月了。”
“水獭和鳄鱼在祭龙神的地方相咬。”
毕摩甚至把大卡洛斯照藏宝图临摹的一个山洞说成是“一个女人的子宫,已受孕了老虎的精子,将生出统领天下的彝王。”
毕摩的诠释就是这样一些让人更加费解、满头雾水的解答。当然,多数时候,博学的毕摩独鲁也面对大卡洛斯提供的文字样本一筹莫展,他痛苦地问:
“你在哪里得到这些文字的啊?世界都在里面了。”
“你是说世界上的财宝吗?”大卡洛斯满头的热血直冲脑门,头发都根根竖立了起来。
“比世界上所有的财宝加起来都更宝贵。”毕摩不紧不慢地说。
“它们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这是我祖师的祖师才看得懂的东西,我得去问问他们。”
大卡洛斯急迫地问:“那么,这个伟大的祖师在哪里?我们去找他。”
老毕摩往天上翻翻他那惯于捉弄这些洋人的小眼睛,指指他家神龛上供奉的一块灵牌,“这是他的牌位。”
“你怎么可以跟一个死去多年的人通话?”
“你们的大神,那个叫耶稣的,不是也每隔七天,都来跟你们说话吗?”博学的毕摩反问道。那鄙夷天下的神态让人感到他对世界的了解,一点也不比一个欧洲人少。独鲁其实早就看出了大卡洛斯谦逊后面掩藏着的欲望,他那点小花招,不会比当年洋人把铁路修到碧色寨时更聪明,不过是一些魔鬼世界派来的狡黠鬼而已。一个毕摩,自有对付狡黠鬼的方式和方法。
很多时候,大卡洛斯感到自己就是在跟半个神灵对话,连他也慢慢相信,这个老毕摩是个通灵的人物。而绝世财宝的秘密不是凡人可以轻易解读的,他需要他的帮助,更需要从神的世界取回一笔丰富的宝藏,这是对他在遥远的东方生活一生的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