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以后,大卡洛斯如愿以偿,获得了新成立的民国政府三倍的赔偿。大卡洛斯的判断没有错,不管中国如何改朝换代,欧洲人在这个国家始终是享有特权的。他用这笔赔偿金开办了一家贸易公司,还取了个让中国人一听都很敬畏并被牢牢吸引的名字——歌胪士兄弟洋行。
由卡洛斯兄弟经营的这家洋行总部设在蒙自县城,除了碧色寨有个大分行外,这些年还在安南的老街、东京(河内)、海防,云南的开远、宜良,甚至省府昆明都开设有分行,经营洋纱、水火油(煤油)、咔叽布、洋钉洋火等五金百货和酒店,“从一支枪到一枚针,什么都卖;从女王到妓女,谁都接待。”这是大卡洛斯在中国经商的成功之道。他还在碧色寨建了一家歌舞厅,因为上下两层各有四个交错重叠、展翅欲飞的翘角,因此被人们称为八角楼。既举办舞会,又放映好莱坞的最新影片,偶尔也会请来自法国的三流戏剧演员捧场,上演诸如《流浪汉与寂寞的伯爵夫人》《修道院的剑客》这样一些通俗剧。在八角楼外面宽大的草坪和遮阴的回廊下,白色的竹椅,圆形的遮洋伞,小方桌上摆满苏打水、啤酒、威士忌、鸡尾酒等饮料,甚至还有用火车专门从安南运过来的冰块。西方的绅士和淑女们在这里享受着和欧洲一样的服务。铁路让这个偏远的彝族小村寨和欧洲并不遥远,和殖民生活紧密相连,从这里装车的货物,一天之内便到了滇越铁路的起点站安南的海防,走海路两天就到了香港。欧洲刚刚流行起来的时尚,一个月之后便可在碧色寨找到影子了。弗朗索瓦站长对此的评价是:
“因为有了这条伟大的铁路,这里的生活如果不是全殖民化的,至少也是半殖民化的了。”
这些年普田虎土司的财富暴增。火车给所有的人带来了发财机会,已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中国人要把云南的锡锭运到海外去,就得依靠洋人的火车。而这些锡锭产在离碧色寨有70多公里远的有“锡都”之称的个旧,那里的锡矿据说质量是世界第一,储藏量居世界第二。当普田虎土司的一支上百匹骡马组成的马帮队伍驮运到车站的锡锭,仅能填满小半个火车车厢时,普田虎土司既看到了火车的威力,也发现了自己的财路。
“火车这个狗日的东西可真是胃口大呀,一座大山都会被它拉空的。”
同时,普田虎土司也才恍然大悟,法国佬修这条铁路,哪里是如弗朗索瓦所说是来纳凉的?如果说有什么可以让他们发烧发热的脑袋退凉的东西,那就是他们远在巴黎就嗅到了埋藏在云南的大山中锡锭的清凉味道。只是因为中国人中那些极具民族自尊的人,不允许法国人修完滇越铁路后,再修一条支线铁路将火车开到个旧去,他们要自己来做。在国人自修的铁路还没有建成之前,来自个旧的锡锭都得靠马帮驮运到碧色寨火车站,这给普田虎土司带来了发财机会。因为所有的大马帮,几乎都在土司的掌控之下。
财富像碧色寨百年不遇的大洪水,滚滚而来,也像在沉寂了千万年的土地上奔跑的火车,挡都挡不住。抵挡不住的还有人的欲望,土司已经娶过两房妻子了,一房已死一房花老色衰。火车开进碧色寨后,洋的东西横扫一切,样样事物都体现出它的优越性和新奇感,连女人都不如随着火车涌进来的鲜嫩光鲜。
八角楼里最先住进来几个操皮肉生意的洋女人,其中有一个叫珍妮弗小姐的,被人称为“远东最后的圣女”。来碧色寨淘金的洋人们给她钱,她给他们虚情假意的爱。来自得克萨斯的珍妮弗小姐在八角楼里有一间玫瑰房,里面一年四季都弥漫着虚幻的玫瑰之爱。梳妆台用鲜艳的玫瑰装饰,宽大的床也是一朵盛开的淫荡玫瑰,天花板上的镜子映照着稍纵即逝的玫瑰色的肉欲,浴室里淌出的水散发着让人骨头发酥的玫瑰芳香,被子和枕套里都填满了枯萎或新鲜的玫瑰花瓣,代表着她早已死去的爱情和刚刚开放的性爱。多少英雄好汉和冒险家迷失在珍妮弗小姐的玫瑰迷魂阵里,每个夜晚她都是碧色寨最后一个处女和最高贵的女士。她和每一个与她上床的男人都说同样的一句话:
“牛仔,让我看看你的枪里还剩几颗子弹。”
那时,八角楼的玫瑰房是碧色寨最为淫荡沉沦之地,是大卡洛斯的性幻想和珍妮弗小姐的风月经验相结合的产物。每一个进入这房间的男子都会迷失在玫瑰的芳香和珍妮弗小姐虚幻的爱情里,他们把她当圣女一般供奉,心甘情愿地和圣女一起堕落。因为,首先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圣女了,其次,一个脱掉衣服比穿上衣服更快更自然的圣女,远胜于社交场上那些扭捏作态的伪圣女。更何况,珍妮弗小姐的高潮来临和法国铁路公司的火车进站一样准时,你要是赶不上趟,你就错过了乘坐珍妮弗小姐这趟玫瑰列车风驰电掣般的快乐,她总有本事和着火车的节奏,鞭打着她身上的男人“快,快,快,快快,快快快……”火车停稳在碧色寨的站台上,珍妮弗小姐身上的男人也趴在她身上,如死狗一般不能动弹了。以至于大卡洛斯在酒吧里和人打牌时,每当碧色寨车站响起火车进站时的汽笛和喘气,他就知道玫瑰房里又一个男人栽倒在珍妮弗小姐的玫瑰迷魂阵里。他会优雅地向吧台上的安南酒保打一个响指,酒保便会拉一下墙上通到玫瑰房里的一根绳子。铃铛响起,珍妮弗小姐像法国铁路公司的列车乘务员一般温存地提醒乘客:“火车进站了,亲爱的,你该下车啦。”
八角楼喧嚣的爵士乐和淫荡的笑声盖过了火车的轰鸣声,让铁路对面土司衙署里的普田虎土司寝食难安。大卡洛斯有一天在洋行的办公室里和普田虎土司谈一桩生意时,一眼就看出土司眼里的欲火。
“我们的葡萄酒,您可能不是很习惯吧,尊敬的土司先生?”大卡洛斯明知故问。
土司撇撇嘴回答道:“像马尿的味道。”
“哈哈,在我看来,你们的苦荞酒,喝下一口后,整个腹腔都在燃烧。”大卡洛斯慢慢呷了一口杯中的酒,“你们干吗要喝那么烈的酒呢?”
“男人不喝烈酒,还是个男人?”
“男人要证明自己的荣誉,得由女人来说。”
“那是你们洋老咪的想法。”普田虎土司往窗外一比画,“这一大片地方,我跺一下脚,连山上的野兽都会发抖。这才是男人。”
“山上的野兽做何反应我不知道,八角楼的珍妮弗小姐可不买你的账。”大卡洛斯故意将话题往女人身上引。
昨天晚上,大卡洛斯邀请普田虎土司到八角楼的酒吧喝酒,吧女珍妮弗小姐身穿一袭白色束腰短裙到处卖弄风情,浑圆的屁股和饱胀的乳房幌花了满酒吧人的眼。一个醉醺醺的美国人把一枝玫瑰插在自己的裤裆处,说里面藏有一百皮阿斯特,如果珍妮弗小姐跪着从他的胯下钻过,并把玫瑰叼出来,那钱就是她的了。普田虎土司没有见过如此欺负人的,他也趁着酒意喊:“洋姑娘,别听那家伙的。我出两百块,过来陪我喝酒就是了。”但珍妮弗小姐鄙夷地皱了皱鼻子,“我说酒吧里怎么老有一股臭味呢。”然后就钻到那美国人的胯下去了。
普田虎土司从大卡洛斯眼里看出了某种轻蔑,他不屑地说:“那个姑娘要不是个洋婆娘,老爷我早把她摆平八回了。”
“我亲爱的朋友,问题是,不论是洋女人还是中国的女人,男人总得证明自己的本事啊。”
“哼,这种贱货,给我当佣人我都嫌她脏,还敢说老爷我身上有股臭味。”普田虎土司越说越来气,“你们洋人不是来我们这里挣钱发财的吗?那个骚货不是靠卖下面来糊上面的嘴巴吗?老爷我先买下她。你出个价吧。”
“噢,土司先生,这是不卖的。”
“这世上没有买不了的东西。你开价。”土司钻到牛角里面去了。
“朋友,你该明白这样的道理,如果你想天天喝到牛奶,你就得养好自己的母牛;如果你想家里牛羊成群,你就得让母牛和公牛交配,它们快活了,你的财富也增长了。珍妮弗小姐就是我的母牛,你可不能断了我的财路。”
“他妈的,我就先吃吃这头洋母牛的奶。”普田虎土司在大卡洛斯的挑逗下,欲火终于难耐了。
“不,八角楼里尊贵的西方女士,一般不接待中国人。”大卡洛斯说得很坚决。
“不就是付钱打洞吗?老爷我会让那骚娘们快活的。”
“噢,我的朋友,珍妮弗小姐可是一杯高价的葡萄酒,不会对你的胃口的。”
“她就是一泡马尿,老爷我捏着鼻子也把它喝了。看我咋个收拾这个洋婆娘。”
“这个,这个事儿有些难啊。”大卡洛斯交叉着双手,做作地在屋子里踱了一圈,“看在我们是老朋友的分上,我去跟珍妮弗小姐商量商量。不过,坦率地讲,要赢得她的欢心,你或许得多付点。”
土司说了一句很贴切实际的话:“你们的火车拉来的所有洋货,我们不是都在多付几倍的价钱吗?老爷我定要看看,你这份洋货值不值。”
这是一份珍妮弗小姐在碧色寨辛苦一年也挣不到的钱。这位来自美利坚的尊贵女士将和大卡洛斯五五分账,她说:“都来吧,我的玫瑰门向世界各地的金钱敞开着哩。火车都能开进来,还有什么不能进来的呢?我才不管那个土包子喝到的是牛奶还是马尿。”
在普田虎土司跌倒在珍妮弗小姐的温柔陷阱前,还有一个中国人把八角楼里的玫瑰房当成了自己的洞房。他是一个靠开采锡矿暴富的农民,火车让他的财富滚滚而来,以至于他底气十足地认为:我们打不过洋人,日他娘的一个洋人也是为国家民族出口恶气。这个叫王五贵的家伙扛着一口袋银洋来到八角楼,对大卡洛斯说:“这世道真是变了,洋人也有出来卖的了。把你的那个骚货叫出来吧。”大卡洛斯尽量掩饰自己眼睛里喜悦的光芒,轻蔑地说:“这点钱,只够和珍妮弗小姐跳一支舞。要是珍妮弗小姐讨厌你身上的味道,你可能连这位尊贵的女士的手都摸不到。”在这个可怜的家伙一再加价下,他终于进到了玫瑰房。一进去就被珍妮弗小姐的销魂术搞得五迷三道,把麂子乱为马鹿,外国婊子等同大家闺秀,连自己姓什么都忘记了。他用马帮把一箩筐一箩筐的银洋驮到玫瑰房的门口,珍妮弗小姐在床上用不同的招式和花样让王五贵认定:用这些钱买来的夜夜春宵是值得的买卖,到最后他竟然提出要将洋人的圣女珍妮弗小姐纳为妾。可是珍妮弗小姐和中国古代话本中那些会琴棋书画、吹拉弹唱的风尘女子不同,她并不认为王五贵是个出于仁慈的怜悯或浪漫的爱情,肯为自己赎身的风流才子或富家公子,也不认为古老东方的一个粗俗阔佬,因为钱多就可以赢得自己的芳心。她只坚守王五贵在玫瑰房里“春宵一刻抵万金”这个铁的法则。这场充满淫欲色调的求婚闹剧,最后演绎到王五贵身子和财富都被掏空、倾家荡产方才落幕。当他穷到成为一个连狗都不爱搭理的流浪汉时,他才明白:要为国家民族争一口气,有多么的难。
所幸的是,普田虎土司没有王五贵那么远大的志向,他只是想向那个女人证明:作为一个土司贵族,他不臭,他的体内流淌的是老虎高贵的血液,那是王者的血液,比那些到碧色寨来淘金的洋人的门第更高贵。
事实上,从进入玫瑰房那一刻起,他就证明了自己的判断。那个脸色苍白如女鬼、嘴唇猩红似母夜叉的珍妮弗小姐,当他把她压在身下时,他摸到了她背脊上粗粝的汗毛,他还嗅到了她身上母兽的气味。
“嗬,嗬,你这臭婆娘,比老爷我臭多了。”土司喘着气,自豪地挺起了自己的家伙。
阅人无数的珍妮弗小姐那天可遭了殃,她感到自己不是在和一个嫖客做生意,而是在和一只老虎搏斗。可以开进一列火车的下体钻进了一只老虎,上帝,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她只来得及用生硬的中国话问一句:“这是什么?”就昏死过去了。
碧色寨车站的火车还没有进站,普田虎土司便已大胜而归,楼下打牌的大卡洛斯一局牌都还没有完。他有些诧异地问普田虎土司,“怎么,被踢出来了?”
普田虎土司带着对失败者的鄙夷,骄傲地说:“这个臭洋婆娘,真是不经整啊!不对老爷我的胃口,还不如翠怡楼的好。”
翠怡楼也是托火车之福,这些年开在碧色寨的又一家妓院,专门为那些在碧色寨经商的汉族商人服务。这种古老的生意随着败坏的风气走,哪里的民风堕落了,哪里就有市场。碧色寨的彝族人过去不知道女人的身体可以用来换钱,他们的姑娘只在山歌和舞蹈中寻找自己的爱情,他们的青年小伙子可以把一个看中的姑娘抢回家,但这绝对是一场浪漫爱情的开始,与金钱交易无关。
普田虎土司洋洋自得地走了,大卡洛斯冲上楼,打开玫瑰房的门时,他有如进入一个被攻破的城堡,到处是战火蹂躏过的惨景。往昔让人骨头发酥的玫瑰暧昧色调,此刻成了血色猩红的恐怖色。用玫瑰装饰起来的房间满地落红,凌乱不堪;玫瑰形状的梳妆镜碎了,天花板上用来映照肉欲横流的镜子,此刻淅淅沥沥下着血雨;玫瑰花瓣状的铁架大床已经塌了半边,像揉碎的花瓣。而圣女珍妮弗小姐浑身赤裸,就像被一群醉汉痛殴了一顿,蜷缩在床上奄奄一息。
“上帝啊!土匪!强盗!强奸犯!”大卡洛斯咆哮道。他在愤怒中忘记了,珍妮弗小姐的客人,本来就是花钱买快乐的强奸犯。
他去冲凉房打来一盆冷水,浇到珍妮弗小姐的身上,才让她从噩梦中苏醒过来。“这个狗娘养的野蛮人、变态狂。亲爱的!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珍妮弗小姐神情恍惚地说:“老虎,老虎……”
“什么?哪里来的老虎?”大卡洛斯四下里张望。
“卡洛斯,卡洛斯,这个生意做不得啊!”珍妮弗小姐浑身发抖,抓住大卡洛斯的胳膊紧紧不放。
大卡洛斯安抚她道:“等我好好教训教训这野蛮人。亲爱的珍妮弗小姐,这可是一位比王五贵那个蠢货都还有钱的客人。”
“去他妈的客人,去你妈的大卡洛斯!你老娘愿意被一只老虎操吗?”
“噢,这些野蛮人啊,什么时候他们才懂得尊重一个体面的女士。”
大卡洛斯不断给珍妮弗小姐擦拭浑身的血迹。她身上的那些抓痕、咬痕,不能不让大卡洛斯心存狐疑,难道珍妮弗小姐刚才真的被一只老虎操了?
当大卡洛斯把几个洋吧女引进八角楼时,他不是没有犹豫过。倒不是因为他想像一个绅士一样在远东赚到钱,而是由于在他的爱情面前,声誉就像一道难以逾越的高山。他希望自己能像弗朗索瓦站长那样,成为碧色寨的西方人中有口皆碑的绅士,但修这条血汗铁路时的斑斑劣迹,总是他身后的阴影,在阳光的照耀下挥之不去。当然,也并不是大卡洛斯先生十分懊悔自己的过去,或者在布格尔神父面前有虔诚的忏悔之心——上帝作证。自从碧色寨的教堂钟声第一次响起以来,大卡洛斯总是踩着钟声的节奏准时来到教堂的人。问题的症结在于:露易丝小姐非常在意一个死心塌地追求自己的人,到底是一个绅士,还是一个流氓。
而对大卡洛斯来说,如果他不开酒吧妓院,他自己骚动不安的心都难以抚慰;如果他只做正经生意,也无法维持一个生意人在场面上应有的体面和交际。要说绅士做派,面对中国人的每一个西方人都自我感觉良好;而要论及谁是流氓,大卡洛斯私下里跟他兄弟的一句话便足以概括,“修这条铁路的人,当年有几个不是流氓?他妈的,要在远东做一个体面的绅士,做一件让人有荣誉感的事业,还真不容易哩。”
在碧色寨安顿下来后,大卡洛斯努力把自己塑造成一个绅士。他不仅改掉了从前的很多坏毛病,待人和善,说话文雅,举止得体,行事温和,还剪掉了浓密的胡须,天天往头发上打发蜡,穿西装系蝴蝶结,裤缝笔直,皮鞋锃亮,手里时常拿着镶嵌了翡翠的文明杖,在礼帽下面加戴一副多余的没有任何度数的眼镜,这样让他显得更像巴黎香榭丽舍大街上的一个事业有成、文质彬彬的绅士了。可是即便如此,每当他到铁路诊所去拜访露易丝小姐时,这位尊贵的小姐时常一语双关地说:
“别进来,你还没有消过毒呢。”
大卡洛斯总是微微一笑,递过去带来的礼物,一枝玫瑰花,一本刚从巴黎邮购来的书,或者一件中国的瓷器等,然后绅士十足地转身离去。他有充足的耐心,等待露易丝小姐回心转意,也相信漫长的时间,可以洗尽自己身上的罪孽。
小卡洛斯倒比他的哥哥在爱情上走得更快一些。他还是那副忧郁诗人的模样,落落寡合,行事谨慎。过早地闯荡社会使他早熟沉稳、感世伤怀,与他兄长的张狂恣肆相比,他的性格似乎更讨人怜爱。他和一个在西贡的殖民官的女儿凯蒂小姐结了婚。凯蒂小姐在远东长大,对法国故乡早已印象模糊,但恰恰是这种模糊的印象,最终让她和小卡洛斯的爱情命运多舛。在她乘火车抵达碧色寨的第一天,她站在空旷的站台上,没有看到一幢超过三层高的楼房,没有看到一家有招牌的商场,没有看到一米像模像样的街道,更没有看到传闻中的热闹繁华。凯蒂小姐那时就有失足掉进一个陷阱的感觉。
“你们还说这里和巴黎一样什么都不缺哩,可是这儿连巴黎郊外的一个农场都赶不上。”小卡洛斯夫人在快要当母亲时,还在如此抱怨。
“即便是巴黎郊外的农场,也没有这么好的阳光和宁静。”小卡洛斯总是这样劝解他的太太。
“阳光!感谢主,可它能当衣服穿吗?宁静!全能的主,你以为外面的世界都是疯人院吗?”
“在冬天里,碧色寨的彝族人有句话说:‘烤太阳过冬。’他们总是知道如何合理地利用大自然的赐予。”小卡洛斯依然心平气和地说,“而现在的欧洲,你看看报纸就知道了,现在那里到底是不是一座疯人院。”
小卡洛斯夫人的嗓门高起来了:“疯人院怎么了?只要人多,疯人院也热闹。而这个野蛮的地方,你看得到几个有教养的绅士?连修道院都不如哩。”
那时,在碧色寨常驻的西方人也就二十来人,大多数人都有当年修筑这条铁路的难忘经历,他们有的为此感到自豪,有的在教堂里忏悔,让自己目前的生活更心安理得。他们自成一个社交圈子,一般不和铁路对面的中国人往来。按他们的说法,要跨过铁路线去到那边,需要失去嗅觉能力和视力才行。寨子里的气味和凌乱不堪的房舍以及肮脏的小巷,常常让自视文明卫生的西方人望而生畏。而在铁路线的东面,以碧色寨火车站为主要建筑,沿着山坡错落有致地布局着洋人的职工宿舍、带花园的洋楼、食堂、诊所、发电房、机车库、自来水塔、歌胪士洋行、歌舞厅、酒楼等,到处都是细心栽培的花朵和绿意葱茏的热带植物。为了让这里的生活少一些背井离乡的乡愁,多一些西方人的尊贵和闲适,法国人还办了一家奶牛场,特地引进了澳洲奶牛——有铁路,什么都可以运到。这是弗朗索瓦站长的话;又引进了葡萄和各种花卉,由忠实听话的安南人打理。他们知道如何给葡萄修枝和采摘,如何酿制葡萄酒,如何修剪草坪,如何让欧洲蕨、玫瑰、月季、石榴、海棠、波斯菊、鸡蛋花常开不败。碧色寨车站的洋人雇员在闲暇时就着下午茶或者一杯葡萄酒,在慵懒的阳光下,沿着延伸的铁轨,享受人生的红利,回忆往昔的峥嵘岁月;而到了黄昏时分,枕木下的那些筑路劳工的孤魂,会在火车的碾压下伴随着风声呜咽。在半夜里,这种呜咽会变成厉鬼的呼啸,一路追赶着火车去向远方。
露易丝小姐最先听出火车轰鸣中的那些中国劳工阴魂的哭泣。她在布格尔神父面前办告解时,问博学的神父:耶稣基督赶走过的那些魔鬼,是否因为距离遥远,都跑到这古老的东方来作祟了?神父的回答是:因此主耶稣要派我到这个地方来,用基督的福音战胜愚昧的黑暗。露易丝小姐又问:那些本应该升往天堂的人,因为现实的不公,或者因为他们还没有来得及认识耶稣基督,灵魂没有得到拯救,无辜下到了地狱,他们的冤屈我们是否能听到?我们现在还能拯救他们苦难的灵魂吗?这个问题让布格尔神父沉默良久才说,从基督的普世性来看,他们是迷途的羔羊,更应该被拯救。耶稣说过,“如果一个人有一百只羊,其中一只迷了路,他岂不把那九十九只留在山中,寻找那只迷失了路的呢?”
神父这样的解惑,等于没有回答。而露易丝却得出相反的结论:以欧洲人在这条铁路线上的人数,和他们所面对的中国人相比,恰恰是极少数的羊被牧羊人照看,大多数的羊却迷失了方向,无人来拯救。
去彝族人的寨子里拜访彝族祭司独鲁,让露易丝医生开始明白在中国人的世界观里,除了人的世界,还有鬼魂的世界。它不是西方人认可的天堂或者地狱,而是相伴在人们日常生活中的某些看不见摸不着,但可以感受到的灵魂。就像耶稣显现他的圣容给信奉他的人们看见,中国人中的一部分人,也可以看到灵魂飘拂、鬼魅憧憧的世界。而毕摩独鲁这样的人,就是在人的世界和神的领域出入往返,像跨进一道门一般自然的通灵者。
火车通到碧色寨后,还没有一个西方人主动走进碧色寨,他们嫌这个村庄破败、凋敝、肮脏,连弗朗索瓦站长也没有闲暇之心来拜访自己的老朋友。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碧色寨的中心在铁路的东边,火车站是这个地方新的地标。中国人自然会被吸引过来的,就像他们会被火车所征服一样。
独自去碧色寨,对露易丝医生来说是一次探险,有些像她当年在马赛登上驶往远东的邮轮。碧色寨的彝族人虽然不稀罕见到洋人了,但当一个洋女人独自来到他们的寨子时,还是让他们有猝不及防的疑惑和慌乱。他们倒不像汉族人那样围观或者扔石头,只是远远地用冷漠的目光跟随。在一个个窗户边,一户户人家的院门前,在狭窄巷子的拐角处,都有人或探头露耳地张望,或抱着手横眉冷对。这个洋女人提着宽大的裙摆,在寨子泥泞坑洼的狭窄道路上,小心地寻找落脚之处,看上去比一只陷入猎人重围的梅花鹿还狼狈。周围涌动着看不见的提防和紧张,似乎只要有一个人发声喊:赶走这个女洋鬼子!人们就会群起而攻之。
露易丝医生脸上渗出一层细汗来,真该让大卡洛斯陪同来。但这个想法马上像涌到喉咙里的一个嗝,被她强压下去了。
有两条本地土狗不识时务地狂吠起来,那架势像马上就要扑过来了。露易丝医生手上只有一把洋伞,另一只手还提着给毕摩带的礼物,她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血往头上冲,不知道是该收起洋伞打狗呢,还是落荒而逃。孤独无助感都快把她淹没了。
一个彝族老人及时出现,呵斥开了两条狗,也许为了让露易丝医生更放心,他还把自己挡在狗和露易丝医生之间。他向露易丝医生说着什么,但她却听不明白。不过露易丝医生感受到了老人的善意,谁说中国人不尊重女士呢?一个欧洲女人在中国人的村寨里也许比在巴黎的大街上还受人尊敬。露易丝医生感激向那个老人回敬一个笑脸,用中国话连声说:“谢谢。毕摩家,我要去毕摩家,在哪里?”
老人向左指,又向右指,再向左指,然后又像是绕了一个圈。碧色寨毫无规则的小巷和它迷宫布局一样的房舍,不要说一个外国女人,就是一个汉人也会迷路呢。老人看露易丝医生仍然一筹莫展的样子,干脆自己在前面带路了。
碧色寨彝族人的房舍曾经被铁路对面的西方人嘲笑,他们居高临下地审视这个古老的寨子,说它是一片刚从洞穴中走出来的人们建造的村庄,顶多跟欧洲中世纪的乡村相似。砌墙的砖不经烧制,直接用黄泥舂成方状,垒砌而成;屋脊线歪歪斜斜,门和窗也不甚考究,缺少美感;而覆盖屋顶的材料更是简陋不堪,有用茅草的,用石片木片的,或者用黄泥抹平的,很少用瓦。似乎他们并不像汉族人那样掌握了泥土的烧制技术,也缺乏对建筑艺术装饰美的追求。一切顺从自然,依山就势地建盖自己的家园。当然了,就更不要提这个彝族人聚居的地方会有什么合理的规划、整洁的街道、舒适的公共设施以及让人赏心悦目的花卉植物了。他们并不在乎自己的庭院外有无花园和草坪,能满足简单的生存需要就感谢上帝对这片土地的恩赐了。
每当车站上的欧洲人在喝茶时议论这些话题,露易丝医生总是默不作声,她奇怪这些自以为是的同胞怎么会缺乏好奇心和对异域文化的审美感。在她看来,这些古朴的建筑同样凝结了当地人的智慧,土掌房的黄泥平顶,就是庄稼收割后的晒场,粮食晒好后直接背到屋里入库,同时它也是孩子们的游戏场地。除此之外,你在哪里去找这么一块可利用的平地呢?因为在每一片稍微平坦的地方,人们都种上了庄稼。
过去露易丝医生认为毕摩既然是彝族人的祭司,大约应该享有很尊贵的地位,像他们的神父一样,出任专门司职敬神礼神、教导信众的工作,是不会做农活的。但当她站在毕摩独鲁的家门前时,看见他正蹲在一头母牛身下挤奶。露易丝医生想,这通常是女人干的活儿,怎么能让一个祭司来做呢?
毕摩当然知道这个洋人医生,尽管他对洋人看病的方式方法嗤之以鼻,但在一定程度上,他们还是同行呢。
“对不起,我是铁路诊所的露易丝医生,我打搅您了吗,尊敬的毕摩先生?”
毕摩还没有受过洋人如此的礼遇,他们看他的眼光都是嘲弄的、傲慢的,甚至戏谑的。从火车开进碧色寨那天起,他就把自己看成一个忍辱负重的失败者,一个找不到破解敌方阵营、斩杀魔鬼之法的不中用的失意者。寨子对面的歌声、欢笑声以及火车的轰鸣,都是对他的嘲讽。可是,当一个被看成是敌人的人,第一次向你展现他的善意和笑脸时,这样的情况毕摩还没有遇到过。况且,当他第一眼看到露易丝医生时,还以为是神界的哪个仙女下凡了。他没有如此真实地面对过一个衣裙飘拂、端庄美丽的异族女性。
露易丝医生的身后早围了一群好奇的孩子,还有几个大人远远地站在远处。毕摩的言行将代表这个寨子的声誉。彝族人的习俗,再大的仇人冤家相争,男人之间拔刀相见,杀得你死我活,但一不能欺负女性,二不能烧别人的房子。
在短暂的慌乱后,毕摩说:“尊敬……洋……姑娘……哦哦,哎呀,那什么,那……火塘边坐吧。”
屋里超出露易丝医生想象的黑,而且烟熏得厉害。她强忍住自己快被薰出的眼泪,以及难以呼吸的异味。她看见毕摩找了一张黑糊糊的小凳子,用粗糙的手不断在凳子上擦拭。露易丝医生想起修铁路时那些居无定所的岁月,但即便是铁路工段上的工棚,也比这个毕摩世代居住的家干净、整洁和舒适。但毕摩擦拭凳子的动作,让她感到温暖。
毕摩家的简陋、寒碜,很出乎露易丝医生的意料。屋子里光线很差,几乎看不到一件像样的家具,好不容易落座了,毕摩往火塘里扔了几块柴,浓烟再度猛烈地升起,空气辛辣得让人几乎无法呼吸,露易丝医生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你……是有病了?我……找我拿药?”毕摩看似关切的口吻中不无一个同行的优越。
“不,不不。”露易丝医生羞愧得捂紧胸口,困难地说:“毕摩先生,我只是……只是来拜访您……请收下这点微薄的礼物……吧。”她把一包包装精美的西式糕点递给毕摩。
“哎呀……哎呀,你们洋人,来修铁路时,才会给我们土司礼物。现在,现在,又要修铁路了么?”毕摩紧张得有些手足无措。他还记得当年弗朗索瓦提着礼物来见普田虎土司,以“三尺地宽的铁路”骗去了碧色寨大片土地的事情。
露易丝医生不明白毕摩为什么要这样说,她耸耸肩说:“再修一条铁路?我没有听说过啊!毕摩先生,我只是想来向您请教一些问题。”
毕摩释然了,“哦,碧色寨的人们都向我请教事情呢,从盖房起屋,到生老病死。只有你们洋老咪,什么都知晓,连鬼神都怕你们,不消来找我这样的老倌啦。”
“毕摩先生,这正是我要向您请教的问题。”露易丝医生已经看出来了这个彝族祭司的自负,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家乡教堂里的一位老神父,总认为自己什么都懂,上知天文下晓地理,对欧洲工业化进程的飞速发展颇多微词,认为上帝被蒸汽机挤到了教堂的角落。眼前这个彝族毕摩其实和那位老神父一样,都是在一个急剧变动的社会中,像一棵疾风中的小草一样,努力不弯腰的人。
“我有什么可以告诉你的呢?”毕摩拨弄了一下火塘,一束火苗升腾起来,映射得他满脸红光。
“毕摩先生,也许您误会了,我们西方人也不都是不惧鬼神的人。”露易丝医生斟词酌句地说:“我们也有自己的信仰,像您一样。我们信仰一个叫耶稣的天主。他以自己的生命和鲜血,为众人赎罪。我们信仰他,是因为我们有罪,我们的灵魂需要天主的拯救。不然的话,我们死后进不了他的国,就是天堂。那里富足、安宁、平等,一切都很美好。可是我不明白那些不信仰耶稣的人,比如说你们中国人,彝族人、汉人,他们死后灵魂将去到哪里?你能告诉我吗,尊敬的毕摩?”
“我们回自己的祖先地。”毕摩木然地说。
“祖先地?它在哪里?”
“是个叫‘什姆恩哈’的天国,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们的经书上有。”
“经书?你们也有《圣经》一样的经书?”
毕摩不知道《圣经》为何物,但他从这个女洋老咪脸上看出了她的少见多怪。不要以为你们可以用火推着一个大铁家伙奔跑,就以为我们什么都没有。他没有多说什么,站起身来,从火塘前方的香案上拿出厚厚的几大本用黑布和红布包裹着的经书。那是他的传世之宝,一个彝族毕摩就靠它安身立命,传承自己民族的文明了。
毕摩打开用黑布包裹着的经书说:“这是《公书》。”他又打开用红布包裹的说:“这是《母书》。我们的经书,就像人分男女一样,书也分公母。”
露易丝医生惊讶地问:“您是说,《公书》是专门给男性信徒念的经文,《母书》是给女性信徒念的经文?”
展现在她眼前的经书,已经被火烟熏得发黑,被人的手指摩挲得发亮,边角发毛,不知是哪个年代的了。而且上面那些曲里拐弯的文字,是她从未见过的神秘符号。露易丝医生想起她上学时在博物馆看到中世纪以前的《圣经》残本。这让她兴趣盎然,仿佛迎面碰见一个时间老人。
“不是那个意思啰。《公书》和《母书》交替着用的,只是要分什么身份的人,用什么样的经文。像‘北方黑帝经’、‘大黑经文’,是君主用的;‘东方绿帝云中君文经’是达官贵人用的,像我们的土司老爷,就可用这部经文了;‘农牧民经’是干农活的、经商的、做工匠的人用的;‘西方白色寿短经’是30岁以下死亡的人用的。而那些暴亡的人,没有子女的人,他们不能用这些经文超度亡魂,就只能做孤魂野鬼了。”
露易丝医生需要调动自己全部的智慧才能跟得上毕摩的话语,一部经书他们也分得这么细,这个民族你怎可小觑?不过露易丝医生很快抓到了她要请教的问题的实质。
“尊敬的毕摩先生,您说那些暴亡的人,没有权力享用这些渊博神奇的经书,那作为一个祭司,您就不为他们的灵魂着想么?您不帮助他们,他们怎么回到自己的祖先地?”
“我会为他们的阴魂开路,让他们成为荒地里的野鬼游魂。”
露易丝医生感到自己的毛孔收缩起来了,她想起每个夜晚听到的那些夹杂在火车呼啸中的哀鸣,那些在修铁路时殒命的中国劳工,如果毕摩说的是可信的,那么飘拂在铁路线上,在茫茫黑暗中的哀鸣就是真实的了。
“尊敬的毕摩先生,碧色寨周围的野鬼游魂多吗?”
毕摩脸上现出鄙夷的神情,“你何必来问我这个乡村老倌呢?问一问你们那些修铁路的人吧。”
露易丝小姐独自去彝族人的村庄探险,一时成为碧色寨的西方人的美谈。那时在碧色寨的每个周末,在弗朗索瓦站长家宽大的庭院里,都有一个家庭聚会,或欣赏一张唱片,或朗读一部小说,或讨论眼下的局势。虽然大家都是背井离乡的人,但总不能把歌胪士洋行的八角楼当做一个谈论正经事情的场所。弗朗索瓦太太尤其反对自己的丈夫去那里喝酒。她说:“我们是有教养的文明人,至少也不能让中国人看到西方人衬衣领子的污垢吧。”虽然她对大卡洛斯很反感,但每次这样的聚会,卡洛斯兄弟都是必不可少的嘉宾,大卡洛斯不是带来刚刚猎到的山鸡、麂子等野货,就是带来成箱的啤酒、白兰地以及献给站长夫人恰当的礼物。没有哪个女主人会拒绝这样的客人。
在露易丝医生探访毕摩回来后的那次聚会上,她向大家描述了自己的“中国之旅”——露易丝医生说,要想了解现在的中国,跨过铁路去那边的村庄看看就大体知道了。除了给大家介绍闻所未闻的彝族人的经书,露易丝小姐最让人惊讶的是:作为一个有行医执照的医生,她竟然为那个彝族祭司的巫术当起推销员来。露易丝医生说,这个毕摩既没有给她测体温,也不用听诊器,更没有对她做任何检查,就判断出她身体上的不适,并热心地为她开药。彝族人的中药,剂剂都充满神奇的传说,而且那些植物药名都非常好听,药效还很奇特。
“对不起,据我所知,这个彝族祭司是最反对我们修铁路的,当年我们和彝族人的冲突,我认为就是在他的煽动下发生的。我真怀疑他接待您的动机。露易丝小姐,请允许我冒昧地问一句,这个彝族人的祭司治好了你的什么病呢?”弗朗索瓦站长饶有兴趣地问。
露易丝医生踌躇片刻,才说:“我本来也不相信他的那些草草根根什么的,看上去极为不卫生,更不知道里面含有什么药理成分。但那个毕摩说,我体内火很重,晚上一定不好睡觉。‘火’怎么会在人体内燃烧呢?这很有趣,对吧?那其实是指人的机理失常。实际的情况是:这一段时间我总是失眠,并且会无缘无故地心动过速。毕摩向我推荐了一种叫‘心慌藤’的植物,还有一种叫‘路路通’的,再加上其他我也叫不出名字的中药,混杂在一起,让我回来后炖猪肉汤喝。感谢主,这几天我感觉好多了。”
为了向大家证明自己在毕摩家的见闻,露易丝医生今天还带来了几味草药,每一味都有个有趣的药名。这个叫“挖耳草”,据说可治感冒发烧、咽喉肿痛、急性肠炎一类的疾病;这个叫“辫子草”,瞧它的穗,像不像女人的辫子,据说有清热解毒之效,可止血、止痛;这块树皮一样的东西叫“土沉香”,多好听的名字,可治胃病、呕吐、便秘,毕摩说把它磨成粉后,用温开水服用。噢,这是最神奇的一种中药了,毕摩叫它“龙骨”,在给我开的药中,就有它的粉末,也许我的病就是被它治好的呢。我怀疑它是某种大型哺乳类动物的化石,如果我的判断是对的话,我真奇怪竟然还有用动物化石来做药的。
在露易丝医生滔滔不绝的叙说中,碧色寨的所有西方人都用惊讶的、疑惑的、同时略带钦佩的眼光看着她。她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和侮辱,完好无损地回来了,真应该感谢我主耶稣赐予她的平安。
“这是一个友善的、充满敬畏的村庄,不是吗?”布格尔神父从露易丝医生的勇敢行为中,看到了在铁路对面的村庄里发展信徒的希望。“也许我们该像露易丝小姐那样,走进他们的生活,指导他们的信仰。”布格尔神父说。
“一条铁路带给他们的还不够多吗?”弗朗索瓦站长说。
“噢,亲爱的弗朗索瓦,重要的是人的灵魂。”布格尔神父说。
“神父,我同意灵魂是重要的。”弗朗索瓦递给神父一杯马提尼酒,“但东方人的灵魂,似乎不用我们去操心。汉人有他们的孔子,彝族人有他们的山神、树神。露易丝小姐不是已经给大家介绍过了吗,他们的经文不会比我们的《圣经》薄,他们的灵魂自有其归宿地。我们依靠强大的文明,很容易改变他们的生活方式,但可能很难征服他们的灵魂。”
神父说:“耶稣给我的教导,就是要去到异邦人中间,传播他的福音。”
“也许,我们应该先为他们做点什么实际的事情。”露易丝医生插话说,因为她感到在弗朗索瓦站长和布格尔神父之间,关于他们的工作谁更重要的话题,又要在这样的聚会中扯个没完没了啦。
“亲爱的露易丝小姐,我们还能为他们做什么呢?再请全体彝族人免费坐一次火车吗?”弗朗索瓦站长抬头望着天花板,“噢,要是铁路公司给我这样的命令,我会乐意陪那个彝族祭司坐一趟火车去兜风,让他不再反对我们。”
露易丝小姐说:“弗朗索瓦站长,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在碧色寨看到,人们都去村庄下面的一个湖泊里背水,路途远不说,也极不卫生,牲畜、人也都在湖里洗澡,更不用说下雨时,山坡上的洪水把一切垃圾和污水都带到了湖里,可那就是他们的生活用水。”
“我还看见有个妇人早上把马桶里的秽物倒进湖里,随便将马桶涮了涮,然后又走到一边打满一桶水回去了。主啊,但愿他们不是用那水来烧茶做饭。”弗朗索瓦太太有些夸张地说。
“极有可能。”露易丝医生说:“我想,我们在这边有自来水塔,水多得用不完。为什么不牵一条水管过去,让他们用上干净的水呢?”
许多人都兴奋起来,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布格尔神父尤其高兴,他说这将是福音传播到对面村庄的源头活水,彝族人会从中体会到基督的爱。
但弗朗索瓦站长不失冷静地说:“女士们、先生们,你们的爱心主耶稣会看得见,但别指望铁路公司会愿意支出这笔费用,水管铺过去了,还得在那边建一个蓄水池哩,谁来承担这一切呢?”
露易丝小姐说:“我已经想好了,可以在教堂发起募捐。神父,我们能做到的,是吗?”
“都交给我来做吧。”布格尔神父没来得及回答露易丝医生的话,一个声音从人群后面传来,是大卡洛斯。在露易丝医生谈论碧色寨时,他一直没有插话,只是静静地在一旁倾听。现在,他总算找到了表现的机会。
“水管,我的洋行里刚好进得有一批货,蓄水池需要的水泥嘛,我再去进就是了,估计一吨左右该差不多了吧。”
布格尔神父感叹道:“噢,我的主,您可真慷慨!”
大卡洛斯看见露易丝医生还在的疑惑中,便直截了当地说:“这是为了向露易丝小姐的勇敢和爱心,表达我的敬意和钦佩。”
露易丝小姐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稍感不安,但她很快不失优雅地说:“谢谢,卡洛斯先生,您的爱心会得到彝族人慷慨回报的。”
大卡洛斯口无遮拦地说:“那些野蛮人能回报我什么呢?我不需要。我只做我认为值得去做的事情。”
布格尔神父皱了下眉头,他说:“卡洛斯先生是在主耶稣面前行善事,他的回报在天国里。但是我认为,这点帮助,实际上是对当地土著人接纳了我们的回报。女士们、先生们,不是吗?”
聚会结束之后,弗朗索瓦站长请露易丝医生多留了一会儿,因为弗朗索瓦夫人有身孕了,他需要咨询露易丝医生,是在碧色寨生孩子呢,还是回法国好。医生给站长夫人做完检查后的建议是,长途的远洋旅行对孕妇的身体反而不好,如果他们认为碧色寨铁路诊所条件简陋的话,夫人最好去西贡,那里的法国医院设施一流。
站长夫人哀叹道:“噢,看来我又得推迟回法国的日期了。”
弗朗索瓦站长殷勤地说:“亲爱的,这里不是很好吗?我们什么都不缺。我向您保证,待我们的宝贝出生后,我一定会带您回去的。”
“主,至少得两年以后!”
站长夫妇在碧色寨车站是很受人尊敬的一家人。在异国他乡,谁不想有个这样的家?露易丝医生看得有些眼热,便说:“弗朗索瓦站长,没有什么事情的话,我告辞了。”
在她落寞地收拾自己的药箱时,弗朗索瓦站长忽然说:“亲爱的露易丝小姐,碧色寨的欧洲人太少啦,你或许应该回一趟法国,休一次假。这样您就不会晚上失眠了。”他当然知道大卡洛斯在追求露易丝小姐,但连他也不认为,这是一桩合适的婚姻。
露易丝小姐冷静地说:“我的失眠,不是休假就能解决的。”
弗朗索瓦夫人插话说:“噢,休假,噢,法国!我可是天天都梦见南特的田野风光,尼斯的海岸,有一天我甚至还梦见自己在阿尔卑斯山滑雪哩。这个炎热的鬼地方,连冰块都要从安南运来。”
弗朗索瓦站长不高兴地说:“亲爱的,这可不是个鬼地方,火车让我们和世界紧密相连。这里有体面的工作,舒适的生活,我看不出法国有比这里更美更安宁的地方,也看不出一个生活在法国的人士,会比我们更幸福。女士们,请不要忘记,欧洲正处在战火中呢。许多人不要说在苏打水里奢侈地加一块冰块,也许连找到一块面包都难。”
弗朗索瓦夫人撇撇嘴说:“那是因为你把一个站长当总统来做。像人家露易丝小姐这样正值芳龄的年华,连一个看上去还算高尚的社交圈子都没有。亲爱的露易丝,回去吧,即便是战争,也不能阻挡人们的爱情。”在碧色寨工作的欧洲人的家眷们,总是抱怨这里没有像样的社交生活。
露易丝小姐神情有些落寞地说:“我离开法国那天,就准备老死在异国他乡了。”
在寂寞偏僻的碧色寨,露易丝小姐不是不需要爱情,她只是在守望自己的爱情。巴黎的埃菲尔铁塔落成那年,露易丝小姐刚从巴黎医学专科学校毕业。那时整个巴黎乃至世界都在争论那个矗立在世界之都身上的钢铁怪物,到底是一堆垃圾,还是一件建筑史上的杰作。一天,露易丝供职的医院住进来几个在酒吧里斗殴被打伤的青年人。他们是埃菲尔铁塔的建造者,与人在酒吧里打架只是为了捍卫伟大的埃菲尔的荣誉。其中一个叫波登的工程师,被人用椅子角划伤了脸颊,一条伤痕从眼角一直斜拉到下颚,差点就失明了。
对喜爱埃菲尔铁塔的露易丝小姐来说,波登先生就是那个时代的英雄,更何况据说埃菲尔先生对波登先生的才华非常赏识,在建造埃菲尔铁塔时,波登先生是他的得力助手。那时欧洲正是一个为工业化进程欢呼雀跃的时代,像波登先生这样的建筑设计师,在社会上的声誉已足以和巴黎的作家、艺术家媲美。他们才华横溢、视野开阔,总是引导着日新月异的社会潮流。二十岁的姑娘露易丝在这些成熟又成功的男人面前,在巴黎的建筑设计师俱乐部,难免一脚就踏上了一条浪漫而错误的爱情旅途。
在塞纳河边的漫步和酒吧里的长谈中,露易丝小姐得知波登先生已经结婚,并且育有一个先天性脑障碍的孩子,波登夫人几乎天天为此以泪洗面。似乎上帝把给小波登的宠爱全部给予了他父亲,让那可怜的小家伙永远处于混沌之中,而他的父亲则总是以明天的眼光审视当下社会。这让露易丝大生怜悯之情,有一种女人的爱是从怜悯开始的,它不是最美好的,就是最凄迷的。
在他们已经共赴鱼水之欢后,波登先生说,出于在教堂里的誓言和社会道义——波登先生可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他眼下不可能和波登夫人离婚,但他也不能没有露易丝小姐的爱。这是世界上所有陷入爱情麻烦的已婚男人通用的说辞。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巴黎本来就是浪漫之都,人性在蒸汽机的推动下,已经获得快速的解放。露易丝小姐那时并不在乎一场爱情的结局就必定是婚姻,崭新的充满活力的二十世纪才刚刚开始,世纪末的悲凉以及个人爱情的穷途末路,即便是站在埃菲尔铁塔上都看不到呢。
但波登夫人提前看到了,这个可怜的妻子对儿子已经没有指望,只能抓牢自己的丈夫。在建筑师俱乐部里,露易丝小姐被波登夫人形容为“婊子”、“骚货”、“抠人屁眼的下贱护士”。而且,波登夫人家族势力强大,甚至和埃菲尔先生还沾亲带故,以至于受人尊敬的埃菲尔先生也对波登先生说:“维护一个男人的声誉,胜于设计一座传世的建筑。上帝让你来到这个世界,并不仅仅是来胡搞的。”
那时,波登先生正处于事业的关键期。新成立的法国印度支那铁路公司正在巴黎的各大报登报招标滇越铁路的设计方案。其中一段叫做南溪河谷的线路设计几乎难倒了所有的设计师,它要求在三公里的直线距离内,让火车爬升近三百米的高差,为此铁路线必须在近乎陡峭的悬崖绝壁和山洞里蜿蜒辗转,以降低铁路线的自然坡度。尤其是要在一条山涧两边悬崖的中部上空,悬空架设一座桥梁。理论上讲这已经足够大胆,而从设计和技术操作上看,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连法国铁道部都给出了重金予以悬赏。
被爱情搞得忧心如焚的波登先生用这座桥梁的设计来拯救自己。他从恩师埃菲尔设计的大铁塔那里得到启发,提交了一个以两边悬崖作为支撑点,用一个剪刀形构架托起桥面的设计方案。这个方案如此的轻盈、优美,像一条钢铁彩虹,也像是埃菲尔铁塔在远东神秘之地的一个缩小版,一经公布便轰动巴黎,一举夺魁。波登先生顿时名声大噪,连伦敦的《泰晤士报》也发表文章予以致敬。
这座将矗立在中国西南边陲深山峡谷的桥梁,法国铁路公司因为波登先生天才的设计,将它命名为“波登桥”,而在中国人看来,因为它像一个汉字中的“人”字,便称其为人字桥。我们已经知道,是谁最终建设好了这座被誉为新艺术运动代表作的钢铁大桥;我们还不知道的是,又是谁将见证它经历的腥风血雨,守望它所代表的悲欢离合、爱之永恒?
“既然不能和你在巴黎终日厮守,那么,就让我去远东,和你设计的桥梁在一起吧。”
露易丝小姐那时已经万念俱灰,因为自己的爱情罪孽而对虚伪的巴黎充满憎恨。她相信这座桥梁的设计中有她和波登先生爱情的结晶。波登先生即便在解开她的紧身胸衣时,也在思考桥梁的结构和支撑问题。女人娇弱的乳房被优雅地托起,和沉重的火车在远东高原的悬崖峭壁上空飞驰,这不是一个情爱问题或者工程设计理念,而是一个哲学思考。
“替我好好看着那座桥是怎样建起来的,就像看着一个孩子长大。桥梁竣工那天,我一定会来看你。”这是露易丝小姐离开巴黎时,波登先生的诺言。
“在那里,有你的一座桥陪伴我;在巴黎,有我的一束头发。”露易丝剪下了自己的一缕金发,装在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里。波登先生发誓说,他会把它天天藏在胸间。
远东之行改变了露易丝小姐的一生,一个不慎掉入陷阱的人需要更广阔的天地来拯救。露易丝小姐从那些永远都蓬头垢面、身上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汗臭味的中国劳工身上,发现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自己更不幸的人。她由此找到了一种大爱,一种耶稣所倡导的怜悯。
“至少他们是和我们一样的人类。”每当她救助中国劳工的行为,受到铁路公司的西方人轻慢的嘲讽时,她总是如此捍卫一个基督徒的仁慈。人字桥建设过程中的血腥和残酷,一度让她憎恨起波登先生来,为什么他要设计这样一座夺人魂魄的桥梁?为什么在西方人看来是天才设计师的杰作,在东方就得依靠白骨来堆砌?这座桥梁与那些无辜殒命的劳工有什么关系?对于这个贫穷衰败的帝国有多少意义?如果那时波登先生就在她的身边,她会告诉他:这是一座血腥的桥,一座罪恶的桥。
她在施爱中也得到中国劳工的尊重和保护,一次一个法国的工地主任在工棚里想对她非礼,是那些从来都惧怕洋人的筑路劳工们,用手中的十字镐把那家伙赶出了她的临时工棚。以自己的声誉帮大卡洛斯保下一命,更是那些善良的中国劳工对她的仁慈的回报。
但是她的爱情却一直在等候收获的季节。在修建工程中的那些漫长岁月里,她和波登先生的通信比修建中的滇越铁路还要长,她的苦难其实并不亚于那些在日晒雨淋、风吹雨打中劳作的中国劳工。人都是在为一个希望活着,有的为填饱肚子,有的为爱。
人字桥竣工前三个月,波登先生受铁路公司的邀请,启程前往远东,参加人字桥的验收和竣工剪彩。露易丝小姐守望了近五年的希望,就像太阳升起来一样,在心急如焚的漫漫长夜中一丝一丝的明亮起来——
终于要起航了,在开往远东的邮轮的汽笛还没有鸣响之前,我还有时间描述我此刻的心情。我亲爱的小鸟,我追寻你遗留在天空中的痕迹而来;我怀揣着你用头发编制的绵绵思念而来!跨越半个地球,和你的爱一同放逐到神秘遥远的远东,这是多么浪漫的旅程!在它的尽头,有我们爱的见证——“波登桥”,我给予它生命的精子,你孕育并呵护他长大,就像我们共同的孩子。在现实生活中,我是一个失败的父亲,不忠的丈夫,而在远东的铁路线上,我有一个健壮优美的孩子,一个痴情守望的爱人……
——波登先生写于马赛港
我的爱人,我已经穿过了蔚蓝色的地中海。地中海沿途的风光我根本无暇欣赏,经过了科西嘉岛、撒丁岛、西西里岛、克莱特岛,何其漫长的旅程,而这仅仅是整个行程的十分之一!当年你是如何走过这段路程的?你似乎从来没有向我抱怨什么,这一路的海风与骄阳,颠簸与寂寞,我的小鸟是怎样振作她坚韧的翅膀,划破这无垠的天空,飞越这广阔的海洋?我是多么渴望能像在图纸上那样,用圆规一画,就将遥远的你揽入我的怀中。可是这该死的邮轮,简直就是在地球仪上爬行的蜗牛,有时我真怀疑它在大海里是停滞不动的,什么时候它才能载我抵达我爱人温暖的胸怀。
——波登先生写于塞德港
主啊,我终于航行在亚洲的土地上。我感到离我的爱人已经如此之近了,却又依然遥不可及。我们现在位于同一个大洲,过去一想到我在欧洲,而你远在亚洲,就像太阳和月亮般的距离。你是我的太阳,我的心一直像月亮一般围绕着你的爱旋转。现在我离你越来越近了,我要被你的爱融化了!我经过了一直向往的苏伊士运河,人们说我们修建的滇越铁路可以和这条伟大的运河相媲美。我现在难以想象这条铁路的瑰丽壮观之处,就像我难以想象我们法国政府为什么要到那古老的东方去修这条该死的铁路!它让我的爱人离我如此遥远。世界上没有比这更残酷的工程了吧——并非它为此让多少万中国劳工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是它无情地拆散了两颗相爱的心。
红海风平浪静,而我的心却波涛汹涌。
——波登先生写于亚丁港
全能的主,印度洋的热风让我心烦意乱。如此漫长的旅程,如此孤独的人生!接近赤道时我们的邮轮上死了三个人,人们将他们裹好白布,投到大海中。其中一位还是一个巴黎外方传教会的年轻神父!他把前面两个可怜的人送到了天国,大概主也没有来得及告诉他,接下来会轮到他自己。难道他伺奉的天主不需要他到异邦传播耶稣基督的福音?难道天主的圣宠就不能保佑这些漂泊在大海中的人们?难道天主反对我们向地球另一端的人们传播我们的文明?我亲爱的小鸟,你在异邦人那里每天都祈祷吗?人定要在艰难困苦中才会像干涸的禾苗,期待天主的救援,圣宠的甘霖。我的小鸟靠什么战胜那些寂寞苦难的岁月,现在我知道一些了。
浩渺无边的印度洋,它北方的大陆是传说中的财富天堂。四百多年前哥伦布为此在大海里走错了航路,发现了另一片新大陆。感谢仁慈的主,现在我们已经不会重犯哥伦布的错误,我们可以托工业文明之赐去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为那里打上欧罗巴的印记,从一块殖民地,到一座桥梁——我真是迫不及待地想看见我设计的桥梁啦!就像渴望早日见到你一样心情急迫。
——波登先生写于印度洋漫长寂寞的旅程
今天我在新加坡港见到中国人了。主啊,这是一群什么样的人种!你天天都和这些小个子的黄种人打交道么?他们孱弱的身躯如何修筑我们的铁路?你的来信说他们其实是一群值得尊敬的人,可是我看不出一个欧洲人应该如何尊重他们的理由。噢,不要怪我没有一个基督徒的仁慈,让我们来拯救他们吧。
等两天,我们的邮轮补充好淡水、粮食和燃料,又将起航驶入南中国海。啊,中国,中国,这是一个多么古老的名字,这是一个因为你——我亲爱的小鸟——而听上去无比亲切的名字。
就像耶稣向世人宣布“天国近了”一般,我离你也越来越近了。我为此而战栗。
——波登先生写于新加坡
亲爱的露易丝小姐,我就像不敢面对耶稣的圣容那样,不敢面对你的诘问:为什么在离你如此之近时,转头离去?为什么在已经听得到滇越铁路线上火车的汽笛声——那就是你的召唤——时,再也不能向前迈出一步?主啊主,求你宽恕我的罪,求你用漂洋过海的旅途劳累惩罚我。我必须回去!立刻,马上,我连在海防港休整一天的时间都没有。这才是主对我最大的惩罚!
驶回马赛的邮轮已经升起黑色的浓烟,汽笛在召唤从远东回家的欧洲人。幸福的归程中就我一个最不幸的人啊!就我一个捧着爱人的一缕头发,却连不到爱情的另一端的可怜的人啊!我要用一生来请求你的原谅,亲爱的露易丝小姐。我在这漫长的旅途中写给你的书信,可以明鉴我的爱心。现在我把这扎信寄给你,让它们代表我对你的思念和致敬。请你看完后就烧掉它们吧。我这罪人不配你伟大的爱。
——波登先生写于海防
就是这样,波登先生跨越了半个地球去会自己的情人,但在走到滇越铁路的起点海防港时,在走到露易丝小姐寂寞了五年的闺房的大门口时,在走到一个人在另一个人心目中的奉献、牺牲、信义、尊严以及爱的紧要关头时,只能怀揣一束剪断之后越理越乱的爱情之发,转身离去。他的爱情在起点时错了,也就注定没有终点。露易丝小姐在人字桥竣工那天,等来的只有波登先生一捆厚厚的书信。没有充足的理由说明,也没有诚挚的道歉。别人的丈夫回家了,远在天涯的人继续自己的守望。
露易丝倒没有在忧愤屈辱中烧掉这些来信,但面对后来波登先生在归程中发自新加坡、亚丁港、塞得港,甚至马赛和巴黎的来信,一律拒收,原信退回。她已经不需要解释,不需要道歉,一千个辩白、一万个理由,都把它埋葬到印度洋里去吧,也把它埋葬在青春已逝,爱情已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的人生悲欢离合的深渊中去了。
这样一场痛到骨髓里的爱情,岂是大卡洛斯这种粗鄙的流浪汉可以轻易改变的?即便他在碧色寨成为了一个十足的绅士,他永远也不会明白,一个女人失败的初恋以及被伤害的心,该如何修补。
露易丝有时会搭乘火车去到离碧色寨约七十公里的人字桥,不为什么,只是去看看这座凌空飞架的钢铁彩虹。一个穿西洋裙装的西方女子,一手撑洋伞,一手挽手袋,独自踟蹰在荒蛮的山道上。铁路沿线的欧洲人时常为她的安全担忧,有时还会派人护送她。但露易丝小姐说:“我在这里又没有仇人,谁会害我呢。”她常常借宿在守桥工人的小屋子里,整晚都不睡觉。那个自觉腾出房间来给她的守桥师傅,是个沉默寡言的干瘦老头儿,姓赵,当年也修过铁路,一只腿是瘸的。尽管他不明白这个洋女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但后来和露易丝处熟了,最后认她做了干女儿。他让露易丝叫他干爹,他则像一个山里的老农民一般唤她“小姑娘”。露易丝不知道“干爹”是什么意思,她想把这理解为“教父”,但这显然不合适,赵师傅又不是她在教堂受洗时站在身边的教会中人。于是她干脆就喊赵师傅“父亲”,在远东有一个比亲人更亲的人,让露易丝感到幸福。
人字桥旁边有个苗族寨子,大约有十来户人家,露易丝第一次来到这个寨子时,尽管她只是一个女人,但全寨子的人都跑光了。后来露易丝才知道本地人吓唬哭闹的小孩的一句话:“再哭,洋人就来把你拖走。”慢慢地,那些苗族人发现这个洋女人与其他洋人不一样,她每次都带来许多东西给孩子们,从糖果、饼干、面包,到衣物、玩具。露易丝终于成为受苗家人欢迎的常客。他们为她带路,走遍了周围的山岭。露易丝惊讶地发现,许多地方都遍布当年筑路劳工的荒冢,有的大坟里甚至一次性地葬下几十人。在人字桥周围的山涧或坡头,晚上燃烧的磷火到处游动,几乎照亮了这座靠累累白骨而不是钢铁堆砌起来的桥!尽管当年露易丝医生见证了这座桥的修建,尽管她作为工地上的医生,对伤亡情况有最权威的发言权,但多年以后,她还是对大山深处随处可见的荒冢感到震惊。
“这简直是屠杀。”露易丝在一个晚上,和她的干爹赵师傅围坐在值班房里的火炉边说。
“你说什么?”赵师傅有些不解地问。
“我是指修这座桥,修这条铁路。父亲,死了那么多人,与大屠杀有什么区别呢?”
“唉,小姑娘,”赵师傅把一块烤好的土豆递给露易丝,接着说:“我们中国人的命,就跟蚂蚁一样弱小。你应该还想得起,当年这工地上,像蚂蚁搬家一样,愣是把一条铁路搬到山上来了。”
赵师傅的那一条瘸腿,也是这条铁路的千万代价之一,能大难不死,已是万幸。因此他和露易丝有许多共同话题。
“有一天我看见几十个人在山道上抬钢轨,可能是后面的人脚踩滑了,先是一个人掉下了山涧,然后两个、三个……主啊,就像倒掉的多米诺骨牌。”露易丝下意识地捂住了脸。
“小姑娘,那还不是最惨的。”赵师傅平淡地说。
“那么,父亲,能告诉我你所看见的最惨的么?”
“人都死了,现在来说还有什么意思。”
“父亲,你们中国人,恨我们吗?恨这条铁路吗?”
赵师傅想了半天,才慢吞吞地说:“你们洋人,都像你这样,就不招人恨了。”他又沉默许久,“这铁路嘛。修的时候我就没有恨过,我是自己跑来的呢。因为它能给我一碗饭吃,就像现在一样。”
露易丝感到很欣慰,不是因为这条铁路被中国人所接受,而是这些善良的中国人把她和大卡洛斯这样的欧洲人区分开来对待。也许在碧色寨只有她一个人,才会为自己的欧洲人身份感到羞愧。
“你说过,你认识设计这座桥的人?”赵师傅忽然又问。
“嗯。”露易丝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赵师傅不小心戳到了。
“真不简单啊!”赵师傅感叹道。
“什么不简单,这个狗娘养的是个罪人!”露易丝忽然失控地骂起来。
“罪人?他做什么了,小姑娘?”
“他……他设计的桥,让那样多的人丢掉了性命。”露易丝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小姑娘,可不能这样讲。”赵师傅捅了一下火炉,火光映照着他那高原地带的人黝黑粗糙的脸,看上去漠然、沧桑、僵硬、毫无生命鲜活的迹象,像泥塑的雕像。
“我想这个洋人老爷是个脑袋好使唤的人,他设计这桥,就像有人给你指路,指路的人有什么错呢?可能路是不好走,然后路上又有强盗土匪,给人添了许多麻烦,甚至把人杀了。但只要那指路的人跟强盗不是一伙的,你就不能怪他嘛。”
“不,父亲,在我看来,他跟强盗就是一伙的。”露易丝说得咬牙切齿。
“小姑娘,你们不是朋友吗?”赵师傅诧异地问。
“是……过去是。现在不是了。”露易丝终于没有忍住自己的眼泪。
“哦。”赵师傅善解人意地不再说话了。远处传来火车的汽鸣,赵师傅看看墙上的钟说:“火车要过桥了,我出去看看。小姑娘,你早点休息。”
赵师傅出去后,露易丝熄灭了房间的灯,把自己埋入黑暗中。“替我好好看着那座桥是怎样建起来的,就像看着一个孩子长大。”波登,你是个狗娘养的!露易丝在心里骂道。“我给予它生命的精子,你孕育并呵护他长大,就像我们共同的孩子。”波登,这不是你的桥了。你给予它的,甚至连我在远东的父亲都不如。
火车从桥上轰隆隆地通过,露易丝静静地躺在守桥人的黑屋子里,感到自己就是那桥,火车就是在无垠黑暗中进入她寂寞身体里的雄壮男人,一次又一次地让她充实,又一次一次地将她碾压,让她战栗。她在似睡非睡的恍惚中哭泣、呼喊——波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