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来男子对于女子的要求有所谓“贤妻良母主义”。这主义如单就字面上来说,是无可非难的:因为妻而求其贤,母而求其良,是应该的事体。问题倒应该是那“贤”和“良”的标准——究竟要怎样才算真正的贤,怎样才算真正的良。
象古时候的“无违夫子,以顺为正”[1],或“夫死从子”[2]、“母以子贵”[3]的那种妾妇之道,那似乎连妻和母的资格都还说不上,当然更说不上所谓“贤”,所谓“良”吧?然而那样的以脂粉奴隶而兼家庭奴隶的妻母,却正是古人乃至一部分的今人所悬想的“贤妻良母”。这样的妻,这样的母之所以“贤”,所以“良”,大约是因为她们如“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比起娼妓和奶妈来要经济得多的原故吧?
可怜数千年来的女子就受了这“贤良”两个字的买贿,做了一辈子的义务娼妓、义务奶妈而不自觉。有妻之名而无妻之实,有母之名而无母之实,抚养出来的公子少爷们自然也就是些视妻为娼、视母为奴之辈。他们苦心孤诣地想把女人的运命束缚于终身而兼世袭的义务娼妓兼奶妈之位置而美其名曰“贤妻良母”。而这“贤良”的醍醐味直到现在似乎又把往日的娜拉[4]灌醉,唤回“木偶家庭”去了。听说中国有过一位在外国受过教育回来的高等女性,她在现世界所流行着的——其实就是“贤妻良母”所养育出的——“复古与独裁势力下”,要指示出“妇女的立场”,叫妇女们“安心的躲在爱人怀里来发展母性的伟大功能”。她“承认男女在生理上的不平等”,要把从前由男子向女子所要求的“吃苦”,转变而为女子自身的“志愿的吃苦”。——这位女士真是发挥尽了她的“母性的伟大功能”,我想,普天下的“纳粹”男子怕都应该向她高赞五万遍avemaria(福哉,玛丽亚)的吧!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七年一月上海《妇女生活》半月刊第四卷第一期。
一口气说“男女在生理上的不平等”,似乎是很合乎科学,但其实有什么“不平等”呢?男子和女子的起源,不同是一个胎元细胞吗?更说得明白一点,不同是一匹精虫和一个卵细胞的拼合吗?这点是天经地义,无论是孔夫子或孔夫人,无论是拿破仑或约塞芬[5],都不能形成例外。
自然,男女是有性的不同。但这不同,不应该皮相地在既成的男女身上去求,而应该在那同是一个混沌的胎元细胞上去求。假使那些倡导男女不平等——就是说男尊女卑——的人,肯向这一方面的科学去探讨一下,他会惊异,人虽同是受生于父母,受自母者男女等量,而受自父者女的却比男的要多一样东西。——这层凡是学过遗传学,留心过性的判别之起因的人是谁都明白的。我现在不妨粗枝大叶地,图式化地,介绍一下吧。
本来我们人的体细胞,在细胞核中是有四十八个染色体的,这东西在显微镜下可以看得出来,四十八个在其形状大小上是形成二十四对。然而男的却要少一个,便是第二十四对是奇数。在体细胞之外有职司生殖的生殖细胞,便是女体的卵细胞和男体的精虫。这两种细胞所含的染色体数,却和体细胞有异。卵细胞是只有二十四个染色体的,即是体细胞的所有数之折半。男体的精虫却有两种:一种有二十四个,一种有二十三个。二十四个的一种和卵细胞相合成为四十八个,便产生女子。二十三个的一种和卵细胞相合成为四十七个,便产生男子。
女子要比男子多一个染色体,这点便是男女性的先天的差异,而那所多的一个却是从父体传过来的,这不是很可惊异的事体吗?
古人说:“阳数奇,阴数偶”[6],在这儿是得到了科学上的证明;但所谓“乾道成男,坤道成女”[7],则应该反过来说,是“乾道成女,坤道成男”,如更要说“天尊地卑,乾坤定矣”[8]的话,那普天下的男子倒是应该“回到厨房里去”的!
我真是有点奇怪,我们中国人闹维新革命已经闹过了半世纪以上,而社会上的一般漂亮人的主张,却多是毫无科学的常识,而只把几千百年的陈腐老调搬出来谱以钢琴。就如那位主张“新贤妻良母主义”的女士吧,听说她一进四川,便把四川人卑视得来象石器时代的人种。然而居今日而唱着那样“安心的躲在爱人怀里”的甜沃沃的蜜汁水粉论,说句不客气的话,倒有点象是还没有达到石器时代的水准的大猩猩(go-rilla)社会里的歌调。因为大猩猩社会正是以一雄而御群雌,雌者是只伏在巢穴里“发展母性的伟大功能”的。
男女除掉性别外,我不相信在智能上有什么“不平等”。自然也有些生物学者要把女人看成为别一种的下等动物,这是人性中的雄的大猩猩的说话,并不是真实的生物学在说话。生理学告诉我们,女子反是得天独厚的。女子的体魄,无论在生诞比率与年龄比率上,都表现着有比男子更强韧的抵抗力。独于智能,自有历史以来,总表示着有大相悬异的高下,我相信,这都是后天教养的结果。女子的性能是受着了束缚,没有得到应分的发展。而那贤妻良母主义便是自男性中心社会成立了以来——约略也就是自有历史以来——束缚着女性的铁链。
自然,女子也有她的生理上的天然限制,除开少女期便不免有月事的纠缠,而她如不为人妻则已,既为人妻则不免要生儿育女。这些从冠冕处说自然也就是“母性的伟大功能”,是女子所特具的本领而为男子所绝对办不到的。然而由这种天然的限制所招致的女性的痛苦,就由人道主义的立场上来说,都应该使其尽量的减少,或用科学的合理的方法来使其效能扩大,不应该在天然的限制之上还要加以人为的限制,而增加其痛苦。
就拿生育来说吧。怀妊、分娩的那一联的工作,自然非母性不能。然而在分娩以后,儿女不必一定要仰仗母性的。就连哺乳也没有母性的一定的必需。美洲的一位农妇一胎产了五个女儿的新闻,想来在中国也一定是传遍了的吧。那五个女儿由一个公司把她们收买了起来,作为满足人的好奇心的活宝,用着周到的方法来把她们抚养着,近来都是长得十分健康而美好的。这是儿女的抚育不必一定需要母性的无上的证明。那五个女儿假如听其自然,让那一位贫穷的农妇哺育下去,要求她们能够活周全,恐怕都是很难的事。这不是对于我们的一个很好的实地示教吗?一个社会或一个国家,如真是走上了理性的轨道,一切的施设都是以人为本位,我想儿童公育早就是应该认真实行的。儿童公育不仅是解放了女性,而且救济了儿童。在公育上如果是使用褓母,那一个人的母性更可以发挥成十个百个人的母性。这公育也并不是近代才发现的理论,在古代希腊的斯巴达,已经是实行过(虽然并不周到)而且收到效果的。对于古调有偏爱的人,不妨把眼界放宽一点,来唱唱这项有益的古调吧。
因为女子有天然限制的生育,便把一切家庭的杂务都专属之于女子,这不是母性的发展,而是母性的虐待。爱用鞋底皮来代替脑皮的人,总以为割烹缝纴之类是女性的天职。那些妄人动不动便在呼唤着女性“回到厨房去”,说厨房是女性的天国。那些家伙都是睁眼瞎子,他们竟没有看见普天下的厨房司务和成衣大师都是男子在干的!
或者有人会说,女人须得生育,这是很苦而且是有功劳的事件,所以应该让女子在家安息。单拿中国的“安”字来说,不是以女居屋下为安吗?这也是一种用鞋底皮代替脑皮的骗人的说话。其实家庭杂务所费的精力,据学术的调查结果,要赛过任何女工工场的十小时以上的工作。自然这是以中流以下的家庭主妇,不用女佣,即以一人操持家政者来说的话。中流以上的太太、少太太们,呼奴使婢,坐在家里抱着爱犬呆打孩的自然是例外。然而那种勤苦的家庭主妇,不正是贤妻良母主义者所悬的鹄的吗?而那劳苦是苦过女工!这正证明了那贤妻良母主义是怎样的一场骗局!这场骗局的陷害而且还不仅是属之于女性的。我们试把这种主义发展得最完备的我们中国民族来想想吧。我们中国的女子教育在先年是闹到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地步的。根据进化论的“适者生存”的公例,我们可以知道在这种环境制度下的女子,有才者便不适于生存,而无才者则反是。这在事实上也有丰富的证明,便是古今来的才女多是郁郁一生而夭死。这儿是有严厉的人为淘汰存在着。淘汰既久,则才女的遗传因子逐渐消亡,不才女的遗传因子便形成独占。这结果是使人类消亡了一半以上的良好的遗传因子。男体细胞的染色体,由母体来的是要多占一个的,染色体便是遗传因子的串珠,多一个不才的母体染色体,便多一套不才的遗传。由女性的退化便必然地招致男性的退化。如此传衍下去,一代不如一代,自然会招致人种或民族的整个的退化。我们中国民族在精神生产上的落后,在这儿不是可以找着它的一个原因吗?贤妻良母主义之害,充其极可以至于灭种,这实在是比什么洪水猛兽还要厉害的。有富于奴性的母亲,自然会产出富于奴性的儿子,儿皇帝汉奸已经层出不穷,我们难道还要加工制造吗?
现在如果真有意思为我们民族的前途设想,我看与其再翻贤妻良母主义的灭种老调,是应该来提倡一下贤夫良父主义的时候了。然而奇怪的是这种声音不仅在男性中没有人提出,就连在女性中也没有人提出。好,就让我来占有这个提议的优先权吧。我希望天下的为人夫、为人父者都真正的贤良起来。自然,我这种提倡,也并不是要向男子提出“男三从叫他们“在家从母,出嫁从妻,妻死从女”,也并不是要向他们宣传“妾公之道”,叫他们“无违夫人,以顺为正”;我是要叫他们放开眼界为民族或人类的前途着想,要他们尊重妇女的人格,而同时也就是尊重自己的人格。男女应该以同等的人格相对待,互相尊重,互相玉成,以发展各自所禀赋的性能,不应该有片面本位的片面义务,以招致无形中的负号淘汰。男子该享高级的文化创造之乐,女子也该享高级的文化创造之乐。女子当为必要的生活服务,男子也当为必要的生活服务。事实上男子在尊敬女子的时候,他是乐于去代替女子服务的。《西厢记》[9]上的张生告诉我们,他如能和那“多情小姐”崔莺莺“同鸳帐”,他可以不要那小姐的红娘丫头“叠被敷床”。普天下的男子凡是在恋爱的时候,他的“卑己自牧”的情怀都不亚于张生,而他的“叠被敷床”的本领也本来并不亚于丫头。真真以妻为妻、以母为母而时常怀着爱慕与尊敬的人,我相信他是决不会那样高傲地来唱着所谓“贤妻良母主义”的。因为女人由其生理的天然限制,本来就具有谦和的性质的,而为男子者还要从而“贤”之,“良”之,那实际是奴之娼之。这绝不会是尊重别人人格而同时尊重自己人格者所应有的事。这结果不仅是使妇女退化,使子孙退化,而终至使全人类全民族退化,那样的朕兆已经呈现在我们的面前,这倒不是故意夸张,来危词耸听的。
我提倡贤夫良父,当然我也并不要求愚妻恶母。以人格为本位的真正的贤妻良母,我是极端渴仰着的。妻而求其贤,母而求其良,也和夫而求其贤,父而求其良的一样,是应当的事。再者,人格本位的贤妻良母也就和人格本位的贤夫良父一样,也并不是怎样悬拟过高的理想。在现阶段上我们对于女子的要求是希望她们尊重自己的人格,要在可能的范围内博得男子的尊敬心,更进而化育男子使他们成为贤良的人格。这层不是一味的退撄,也不是一味的浮夸可以博得来的,总要有点坚确的实际。“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话,应该老早让它过去了,照现代的意识说来,应该是“女子有才便是德”。真的,凡是真正有才能、有学问的人,不仅是女子,都是很谦和的,都能够严以律己而宽以待人。真正觉醒的女子是该在实质上求平等,而不在皮相上求平等。不虚骄,不浮躁,坚实地向着正确的目标,一步一步地修养自己,锻炼自己,而同时牺牲着自己;并使接近自己的人,也让他们坚实地向着正确的目标,一步一步地修养自己,锻炼自己,而同时牺牲着自己。就这样在人生舞台上共演着“人类解放”的悲壮剧,互相调剂,互相玉成,在不久的将来总有达到理想局面的一天。
以上拉杂地写了一些,似乎太空洞,而有些地方又有点象矫奇。然而我相信聪明的读者一定是可以了解我的意思的。具体的办法就让读者替我补充吧,而这补充不仅是要靠着文章,而且是要靠着行为的。
1936年12月7日作
〔本集注释者:《屈原时代》肖远强
其他 陈彬彬〕
[1]语见《孟子·滕文公下》。
[2]语见《仪礼·丧服》。
[3]语见《公羊传·隐公元年》。
[4]挪威剧作家易卜生所作《玩偶之家》(又译《傀儡家庭》、《娜拉》)中的女主人公。
[5]拿破仑(napoleon bonaparte,1769—1821),法国资产阶级政治家和军事家,法兰西第一帝国和百日王朝皇帝。约塞芬(josephine bonaparte,1763—1814),拿破仑的皇后。
[6]语见班固《白虎通·嫁娶》。
[7]语见《易·系辞上》。
[8]语见《易·系辞上》。
[9]全名《崔莺莺待月西厢记》,杂剧,元代王实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