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明治大学的同学，要我来讲演。

讲演的题目是《青年与文化》。

今天只能很轻淡的、很简略的说几句，因为有许多话是不能说的。现在要讲的问题，第一，青年是什么？其次，文化是什么？再就是文化与青年的关系，现阶段的文化危机，和青年对于文化的使命。

青年是什么？这也许是不成问题的。因为普通都是把那十岁以下的人，当做幼年；十五岁以下当做少年；二十岁左右便是青年；三十以上是壮年；四十以上是初老；五十以上是中老；六十以上，便是天下之大老了。

所以什么叫青年，本是不成问题的；然而在不成问题的地方，往往便会生出问题来。因为这当中还有许多例外：有的人一生下来就是秃头，就成了老头子；这种现象，在医学上叫做早老症（progeria）。这是因为松果腺的缺陷所发生的变态。反过来却还有一种人，从生下地来，一直到老年，到死，都还是婴儿状态，这种叫做婴仿症（infantialism）。这是因为脑下垂体的前叶有了疾病的缘故。从这种情形看来，普通的所谓年龄，是不能判定人的年青或年老的。这还是许多变态的现象，还有许多并不是什么病态，有的人一直到死，都还是青年的；有些伟大的人物，如象德国的歌德便是一个。他在七十三岁的时候，还要和一位十七岁的姑娘恋爱。他的伟大的名著“faust”（《浮士德》）是在八十二岁才完成的。据这样看来，年龄是可分成生理上的年龄和精神上的年龄两种。虽然没到老年而精神已经衰老了的人，我们也可以叫他做老年；但是许多前进的人，不怕到了七八十岁，他在精神上，却还是个青年。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七年二月上海《光明》半月刊第二卷第五期。

我们都晓得，宇宙中的一切大大小小的东西，便是显示着波状曲线前进的。起初是上升，到了一个相当的顶点的时候，便又会下降。我们人类精神的发展，也是一样，发展到了一定的顶点，便又会下降。我们人的一生也正是这样，由幼而壮而老而死，正是一个波状曲线。但这曲线有大有小，有长有短，形状有种种的不同。象刚才说过的歌德，是象他于女性中所希望着的“永远的母性”一样，他是永远的青年，他的精神是永远向上发展的。那在曲线上的表现，是上升到极致点的阶段，高而且长。所以要说青年是什么，那就应该说是，是在波状进展中向顶点发展的那一个阶段。这精神向上发展的这个阶段，便是青年。

再说什么是文化；文化这也是普通人都很了解的。不过普通好象一提到文化，总觉得便会染上了唯心的色彩，总以为文化都是精神的唯心的。如象德国的学者，便把科学分为文化科学（kulturwissenschaf t）和自然科学（naturwissenschaft）；

把关于人文一方面的东西，叫做文化科学，把以自然为对象的科学如象物理、化学、生物学等，作为自然科学。这样把文化科学和自然科学对峙起来，这种见解是不正确的。现在我们的物理、化学、生物学等等，这许多研究物质的科学、进步的科学，都是我们的文化，或者从某种观点上来说，这些才是真正的文化。所以我们要问到底什么是文化。我看这是应该从发生史的观点来看，那就是：人类的劳动对于自然的不断的征服。

五、六年前在我们中国所发现的“北京人”[1]（sinanthro-pus pekinensis），这比往年在爪哇发现的“直立猿人”[2]（pi-tanthropus rectus），要稍微迟一点，然而据学者的推测，这些猿人离我们已经有十五万年的历史。这些十五万年以前的猿人，也有他们的文化，曾发见他们有用火的痕迹，有用石器的痕迹。这火和石器便是我们人类克服自然的最初的武器，也是人类文化的最初记录。我们人类的文化，就是这样，是从克服自然开始的。但是文化是进展的东西，这文化的最初形态，也是和小小的单细胞一样。慢慢由最初的原始的简单形式分化起来，集合起来，扩大起来，便形成了我们今日的文化。它随着人类劳动的发展而逐渐发展，没有间断，直到现在，它的规模是更宏大，范围是更深远了。因而在古时看来是文化的，在今日看来已经是非文化。文化始终是进展着的。从原始的石器时代、铜器时代，一直到铁器时代，文化也是一步一步的呈着波状的进展。这种进展，就好象连峰一样，一个峰头接上一个更高的峰头。现代的人类文化，是人类征服自然的最高的阶段；还不单只是这些，因为这儿还有一个生生不已的动的倾向，便是包含有向更高一个阶段发展起去的那种努力。所以要问文化是什么，那便是人类征服自然的最高阶段而又有发展向更高阶段的劳动成果。

现在我们可以来看看青年与文化的关系。青年是人生向上的一段期间，文化是人类始终向上的一个过程，在这儿我们看到青年是文化发展的契机，可以说世界所有的一切文化，都是青年人创造出来的。这在历史上有许多事实可以证明，在以前还没有阶级的时代，在氏族社会的野蛮人中有吃老人的习惯。把老了没中用的人，把他们的肉，一块一块的割下来吃，就和日本人吃生鱼片一样，这种办法叫做“升遐”。这在原始时代，因为老年人不能劳动，对于征服自然已没中用，所以才这样对待的。其后呢？其后是有寄生阶级和生产阶级存在了。造者不享，享者不造。寄生的年纪纵老虽没有被吃，而生产的年纪一老依然是被吃。奴隶时代、封建时代，那是不用说的。就是在资本制度下的我们今日，只要把眼睛睁开看看，凡是生产者，不是年纪一老便在被人吃吗？工人和勤劳大众在年青时被人榨取，一到老衰，便一样地只好“升遐”。

说到文化是青年人创造的这一点，在欧洲是有统计的，大凡伟大的文学、科学的创作和发明，都是三十前后的人的成就；老而不衰的人很少。所以我们在青年时代，就应该努力。我们要认定，青年是文化的创造者，文化是青年的产物！

现阶段的文化，是从五十万年至少十五万年前的猿人时代的简单的文化进化而来，这当中的过程，如要细细说来，不要说一时说不完，恐怕就是说到我成为天下的大老，说到我死的时候，都是说不完的。不过我们要晓得，文化有一个特质，就是它是逐渐扩大的，从家族扩大到氏族，更扩大而成民族国家。有人说我们中国的一部二十四史[3]是一部流血的历史，这就是因为扩大的斗争的关系。文化是不断的进展，不断的向更大的一个目标扩大。由小的集团向着大的集团，向着更大的集团。我们今日的文化，是向着更大的集团发展着的，已经由过去的家族、氏族，发展到了民族国家，发展到了资本主义的现代文化；但是我们现在更应该放大眼光，看得更深远些，我们现阶段的文化有向更高阶段发展的趋势，要把全人类打成一片。刚才讲过，文化是波动的进展，是连峰形的，目前资本主义的文化，确实是文化进程上的一个高峰。但在人类整个的文化之大的进程中，这个小的部分，是在后退了，它翻过了顶点，在倒拉住人类精神的前进趋势。这个后退期的资本主义文化，现在□漫了全世界。譬如说德国，德国的纳粹，用纯粹民族的口号，排斥异民族，排斥犹太人，连爱因斯坦[4]那样的学者都被驱逐到国外。爱因斯坦对于人类文化的伟大贡献，是永远不朽的，而德国纳粹的行动，真是令人痛心疾首。老实说，世界上无论那一个民族，绝对没有什么真正纯粹的，就是我们中国，固然分汉族、满族、蒙族等等，但汉族也不是纯粹的汉族，满族也不是纯粹的满族。象德国这种纯粹民族的口号，是骗三岁的小孩子都骗不到的，然而他们却用来对于人类文化伟大的导师，加以惨酷的迫害。不只是德国，意大利和目前的西班牙都是这样的。就是我们中国，也是这样。

我们一个人，若不把眼界放大，这是很危险的。我们个人对自己本来很容易处置，不高兴生活下去，拿起一只手枪，乓的一声，不是就可以解决了吗？能够自杀这或者是我们人类的独有的大本领。我们人类对于自己的文化也同样是可以自杀的。当前的文化，确实遇着了重大的危机，一不小心，便会使这波状跃进的连峰，急转直下地趋于毁灭。美洲的马雅文化[5]之被毁灭，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今日飞机大炮，固不待说，化学兵器、细菌兵器，更有许多不是我们所能想象的兵器，对于这一切，若不用理智来领导，恐怕现阶段的文化，会一落千丈地遭到大毁灭。

今日已有很多的前进思想家，起来拥护文化。去年已在巴黎开过了第一次文化拥护的大会，想来在座的诸位，都是晓得的。今年又在伦敦开第二次大会。但不幸的，是许多文化的导师，一个个先后逝世，如巴比塞[6]、高尔基和我们中国的鲁迅。这些导师一个个的离开了我们，是我们文化战线上的很大损失！

说到今日青年对于文化的责任，这不用说是异常重大的。我们晓得文化本是有向前发展的趋势的，可是到了我们今日的现阶段，却遭遇到异常的危险。人类的一部分在发挥着他的退回无文化状态的兽性。这两个倾向正抗争得异常激烈。今日的青年，特别是今日中国的青年，每个人都要负起责任来，把文化由危机中救起。我们要爬上更高一座山峰，不要跌落到无底的深谷。现在非文化的努力，扼制着全国，全世界，我们应该起来反抗这种扼制，和这种向无文化状态退回去的兽性奋斗。这也就是克服自然的努力，克服暴力的努力。这层便是今日的青年的责任！

我要告诉你们：今日的一切事，是只有靠自己来努力！我们应该认清文化的去路，把握着这种路线，负起这使命来！

我要告诉你们，这时候我们应该克服各种形式的个人主义，来发挥集体精神；在集体的力量中，把自己的存在，光大发皇起来。只要大家不肯向那退回无文化状态的兽性投降，肯热心，肯认真，将来的文化是有希望的。目前这悲剧的时代，自然是难处的。有好些不觉悟的青年，特别是到日本来的留学生，依然在醉生梦死。这不少的人，听说每天晚上都要到舞场去跳舞。这种享乐的个人主义者，简直不是青年；这种醉生梦死的东西，真是死了的王八蛋！另外还有一种人，他们的态度，是觉得一切都没有办法，总以为个人的力量是不中用的。这种错误观点，依然是从个人主义出发。这是个人英雄主义的消极表现，因为他不干就不干，干就干到底，就是英文所说的allornothing（不全则无）。这态度是应该纠正的，不是干就干到底，不干就不干到底，而是随时随地都要干！个人都在以集体主义的精神努力，那努力的成果总汇起来便足以转移时势。个人向集体没入不是消灭自己，而是扩大了自己。也还有一部分人太虚骄，口头说得悲歌慷慨，实际上一点本领也没有，一切都是假的！

时至今日，我们要虔诚地在各方面认真的干！

要有埋头苦干的精神，才有抬起头来的一天！

最后我对大家说，我希望大家认清楚：

我们要使青年永远文化化；

更要使文化永远青年化。

拓生记

这篇讲演，当时说得很偏促，有不少的日本宪兵刑士在场，有好些话还没有说尽。譬如波曲线的那种自然趋势，文化便是要克服它的。个人的文化化便是要克服那种趋势，文化的青年化也便是要克服那种趋势，便是要使那波状曲线成为向上的无穷曲线。拓生的记录经我检阅了一遍，更补写这几句。

郭沫若　1936年11月10日

[1]亦称北京猿人，为我国旧石器时代早期猿人化石。一九二七年首次在北京西南周口店龙骨山洞穴内发现。一九二九年十二月又由我国古生物学家裴文中发现第一个头盖骨。据研究“北京人”约生存于四、五十万年以前。

[2]亦称“爪哇猿人”、“爪哇直立猿人”，是世界上最早发现的猿人化石。1891年由荷兰人类学家杜布瓦在印度尼西亚中部州（medium）特里尼尔（tri-nil）地方发现，地质年代属更新世中期。其特征介与猿与人之间。

[3]指清朝乾隆时钦定为正史的从《史记》到《明史》的二十四部史书。

[4]爱因斯坦（a·einstein，1879—1955），生于德国，一九三三年因受纳粹政权迫害，迁居美国。物理学家，相对论的创立者。

[5]位于墨西哥东南部和危地马拉、洪都拉斯一带的马雅人所创造的古文化。发祥甚早，公元初，已有象形文字出现。其他如天文、数学、建筑、雕刻和绘画等方面都有很高成就。十世纪后开始衰落，十六世纪时被西班牙殖民者摧毁。

[6]巴比塞（h·barbusse，1873—1935），法国作家。著有《火线》、《光明》、《斯太林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