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吃的生鱼片“刺身”(sashimi洒西米),据我看来是中国传去的习惯。
有一位日本的先生调皮我,认为我这种说法是“珍无类的名说”(这是骂人的话,意思是怪透顶)。据说日本人早就在使用铁器,将生鱼切成片子来吃,用不着要待中国传来。又说“刺身”是“当字”(ateji)[1],“洒西米”(sashimi)本是日本固有的语彙,并非汉音(见《东洋》杂志正月号)。
任何民族在原始时期有生食的习俗,这是不能否认的。日本民族的古代便能吃生鱼,我并不否认,但生鱼而切成薄片,配以海苔、罗服丝,拌以酱油,并名之曰“洒西米”,这种吃法,却是中国输入的。
广东潮州人吃“鱼生”也要配海苔和罗服丝,吃的方式和日本吃“刺身”完全相同。最有趣味的是吃“鱼生”时所用的酱油名叫“三渗酱”,是在酱油里面渗些醋和姜汁,故名为“三渗”。这三渗两个字在中国古音都是收唇音,应读为samsiam,潮州人是依然保存着这种古音的,但听他们说起来却是sa,siam,前一个m音几乎是听不见的。这sa,siam不就是日本sashimi(“洒西米”)的字源吗?
本篇最初收入一九三七年八月上海北新书局版《沫若近著》。
sashimi(“洒西米”)这个字可知并不是日本所固有的字,不过如kasutera或者tembura[2]之类而已。再隔些年辰恐怕连kasutera或者tembura也会成为日本所固有的字吧。
问题应该是“刺身”是几时传到了日本来?在这儿恕我浅学,实在说不出它的绝对年代(或者有博学的先生们能考证得出亦未可知)。我想可能是在近代由潮州传来的,也可能更早一些,潮州不过是把中国的古习保存了下来而已。潮州以外生吃的习惯废弃了(杭州尚存此习,但不普及),收唇的古音也多失掉了,“三渗”这个称谓变成了别地方所说的“三鲜”,成为了熟食的羹名了。
收唇音在中国境内还被保存着的只有广东和福建的一部分,在中国境外则有越南和朝鲜,这是一般语言学者所知道的。但在日本的所谓“训读”里面却也保存了不少的收唇音,让我顺手举几个例子在下边吧。
这些我相信不会是偶合。加上这个sashimi,可又是收唇音被保存于日本的一例。此外如三弦,古音读samxien,流入日本便成为“三味线”(shamisen)。日本人称“三郎”为“saburo”,读“三六十八”为“sabu-roku-jiuhachi”,sabu-都是sam的音变。
总之,sashimi是由sa,siam而来,即是日本的“刺身”是中国传来的吃法。我这种说法或许会成为名实相符的“珍无类的名说”吧。
1936年2月2日夜
[1]作者原注:日本固有的语汇,用汉字来勉强依附的字。
[2]作者原注:日本人叫鸡蛋糕为kasutera(卡斯德拉),这是葡萄牙文castella的音译。又油炸鱼虾之类叫tembura(吞布拉),可能是tempera(胶质颜料)的音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