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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血 第七章

1

市公安戒毒所设在远郊。这里原来是一个军用靶场,面迎一脉起伏的山岗,背倚蜿蜒流淌的古老运河。两条细长曲折的支流如两支手臂,围出块狭长的“半岛”,戒毒所就建在这片沙砾荒草之间。它的四面还有一圈与戒毒所大院同时新植的水杉林,据所长说,这既美化了环境,又寓意着吸毒者将像这生机盎然的小水杉一样重获新生。

不到两年,青翠油绿的小树苗都已窜成一株株挺拔的小树,而从这里走出去的戒毒者百分之百地脱了瘾,体内毒素完全阴性。而且不论他们来时是自愿还是被强制的,走时没有一个不向着那片水杉林深深地誓愿,从此一定要远离毒品,如它们一般健康而正常成长。从这个意义上说:这里的戒毒工作是卓有成效的。遗憾的是,树毕竟是树,人毕竟是人,意愿毕竟是意愿,现实毕竟是现实。走出去的人,有很快就重新回到这里,望着又长高了的树林痛哭流涕的;有从此音讯全无,东躲西藏的;也有远走它乡以躲避旧日的有害环境的;更有径直去了他们本不该去的地方,如劳教所,监狱,甚至黄泉路的。

如何稳定长效地帮助吸毒者戒绝毒瘾,彻底摆脱顽固的精神依赖,是全球所有禁毒戒毒机构和全社会面临的共同而长远的难题。但这并不意味着目前的努力没有价值。至少,能百分之百地帮助戒毒者摆脱可怕而严重摧残健康的身体依赖,并建立起一种“一朝吸毒,终身戒毒”的信念,已是本市戒毒所一项了不起的成就。

戒毒所面积并不算太大,但一切都是全新而井然有序的。院子是全封闭的,四面围墙三面是水,客观上有助于打消某些初入所者的逃脱心理及避免外界的干扰。院内除一幢五层的办公楼外,还有急救病区、监护病区和食堂、澡堂、商品部等配套设施。拥有五百张床位的戒毒病房在院内的第二进,通过两扇庄严的黑色铁门自成一个院落。水泥甬道两边各有一长排同等规模的病房呈一字型散开,分为男区与女区。每个区都有管教室、治疗室、会见室、特殊观察护理室,并有一个面积较大的学习和娱乐活动室,配备有书刊报纸和电视、录像、乒乓、棋牌等。而每一区中间又有一个隔断,分为自愿戒毒区与强制戒毒区。

在这里,自愿和强制在治疗的初期并无分别,在中后期也并没有明显的分别。自愿戒毒者一旦入院,不得院方准许,化验指标没有正常的前提下,也是绝对不允许离所的。所不同的是,强制戒毒者纪律性较强,生活行动更规范,并不得单独在院内行动。而自愿戒毒者在院内相对是可以自由行动的,如打电话,买些东西等等。但是,会见亲友则无论哪一种戒毒者,都必须在管教人员的允许和监视下按准许时间进行,其主要目的是为了防止某些糊涂的亲人或别有用心的朋友,趁会见之机挟带毒品供给戒毒者。这是公安戒毒所成效较高,与一般地方性戒毒所的重要区别之一,严格禁绝入院者通过任何途径得到一丝一毫毒品,是成效的关键之一。而这,在一般医院或许是不容易作到的。

某种程度上看,公安戒毒的主要特征是既类似劳教场所,又类似精神病医院,一切都带有治疗和强制的色彩,但又决非一般的劳教所和精神病院。因为,这里的“病人”仍然是“正常”人并享有公民权。药物治疗、法制教育和思想心理教育相结合是基本的手段和主要特色。所以从管教者角度来说,有宁管十个犯人或精神病人,不愿管一个戒毒者的说法。

治疗戒毒者的艰难,就在于他们既是“病人”又头脑相对清楚,既是违法者又不是服刑者。这种难首先体现在法制和心理思想教育的繁复性上,其次则体现在这些人的病入膏肓,治疗十分困难上,仅从后者来看,这种难不仅体现在工作的繁重,更体现在对他们的生命须高度负责上。尤其是初入所者,身体状况一般都极差,戒断症状严重,体质对药物的承受力又极差。护理中一天听无数次心率,量许多次血压,稍一不慎便可能发生意外。一般十五分钟就要观察一次,而许多重度吸毒者犯瘾时,由于呼吸中枢受到抑制,每分钟呼吸有时竟只有一到两次,常人根本无法承受,其治疗的危险性也就可想而知,可说是随时都有死亡的可能。

药物治疗,对于毒瘾缠身的初入所者是必须和唯一的手段。因为首要的是需要使用药物来帮助他们摆脱身体依赖形成的严重的戒断症状。这里采用的是国家公安部批准、并经许多戒毒所试用而颇有成效的“1加1”及戒毒一号、二号、三号、“626”等药物,主要还是东莨宕碱类药物,以期收到“无毒戒毒”之效。实践证明是卓有成效的。困难的也是主要的问题在于,摆脱身体依赖后,如何帮助戒毒者摆脱顽固的心理依赖。对这个问题的重视与否和得法与否,可说是一个戒毒所是否称得上真正的戒毒所的根本区别所在。

相对而言,国外的戒毒历史要长得多,经验也要丰富得多,成效也不可否定,但似乎可借鉴的东西并不很多。许多戒毒机构重药物治疗而轻心理治疗,有的推行硬性停毒而不施以什么药物的“冷火鸡”法,有的则推行渐进式的以毒戒毒法,有的公然默许戒毒者在所内自由买卖复吸毒品,更有一些五花八门的邪教式的治疗方法,非但乏善可陈,反而把许多人推向了更加可悲的深渊。

堪可庆幸的是,中国式的戒毒所尤其是如本市这样的公安戒毒所,从来就强调和重视对人的思想和法制教育,具有强烈的事业心和责任心并积累有一整套富有中国特色的帮教办法。这或许可说是中国的戒毒者的一大幸运。当然,对戒毒所而言,这方面的工作仍有艰难而漫长的道路要摸索着走。

其具体内容,看看戒毒所的一些规章,便可有个大致的印象了。

2

戒毒所管理规定(试行)

根据国务院《强制戒毒办法》,为了教育帮助吸食、注射毒品成瘾人员戒毒,保证本所强制戒毒工作的顺利进行,特规定如下:

一、戒毒人员入所时,必须接受本所工作人员的全面检查。严禁将毒品和吸食、注射毒品工具或者其他违禁品带入所内。

戒毒人员持有的现金和贵重物品,由戒毒所代为保管,并开具财物保管清单,离所时凭单发还。

二、戒毒人员入所后,必须接受和积极配合本所强制进行的药物治疗、心理治疗和法制教育、道德教育,以利尽快戒除毒瘾、巩固疗效。

三、戒毒人员应主动如实地向工作人员述说吸食、注射毒品的名称、数量、方式和时间,不得隐瞒病情。遵照医务人员的要求,按时、按量服药,接受医务人员的监督和检查。

四、戒毒人员因毒瘾发作可能发生自伤、自残或者实施其他危害行为时,戒毒所可以采取保护性措施。

五、戒毒人员在强制戒毒期间死亡的,应由公安机关组织法医或者指定医生作出死亡鉴定,经同级人民检察院检验后,填写死亡通知书,通知死者家属,所在单位和户口所在地公安机关派出所;家属不予认领的尸体,由公安机关拍照后处理。

六、戒毒人员在用药物戒断毒瘾后,必须在所内参加一定时期的体能训练和适度劳动,经考核体能达到康复标准后,方可出所。

七、严禁戒毒人员以任何方式非法从所外获取毒品、工具,或者在所内隐蔽吸食、注射毒品。其它戒毒人员知情的,应及时、主动向工作人员举报,不得隐瞒包庇。

八、戒毒人员必须坚决服从工作人员的教育、管理,严格遵守所内的规章制度和“戒毒人员守则”。

对模范执行本规定的,或者检举揭发他人违法违纪问题,事迹突出的,本所给予适当表扬、奖励。

九、违反本规定的,区别问题性质和情节轻重,予以严肃处理。情节轻微的,给予批评教育或者警告;情节较重的,经所长批准,有权采取加戴械具、禁闭反省等强制约束措施。违法犯罪的,依法给予劳动教养,直至追究刑事责任。涉及的赃款赃物、违禁品、危险品一律予以没收。

戒毒人员行为规范:

第一章

总则

第一条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强制戒毒办法》和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关于禁毒的有关法令、法规,结合戒毒所实际情况,制定本行为规范。

第二条

本《行为规范》和所规是戒毒人员的言行准则,须全部熟记并严格遵守,如有违反,视情节严肃处理。

第二章

语言、举止

第三条

对戒毒所工作人员要称职务,不知职务的统称“干部”,对医护人员称医生。

第四条

不得私自串通串联,相互之间不得乱起乱喊姓名绰号或称兄道弟。

第五条

向管教干部或医护人员报告问题时,应喊报告,经允许后,方可陈述有关事宜。

第六条

干部进室检查或上级来人视察时,应迅速起立站好。

第七条

任何时候不准在病区张望、探听情况和散布小道消息。

第八条

接受治疗或谈话教育时,听到干部叫自己名字时,应答到。进出病区大门、管教室前,必须报告,经同意方可进出。行进中,遇干部、医护人员迎面走来时,须靠边站立,让干部医护人员先行。

第九条

不准向其他病房喊话,扔纸条或其它物品。

第十条

不准利用任何机会托人或其他戒毒人员带书信、口信或其他物品进出病房。

第三章

生活、卫生

第十一条

严格遵守作息制度,按规定作息制度进行活动。听到起床或睡觉信号,须立即执行,未经批准不得卧床不起或进行其他活动,学习等集体活动时间内不得在病区内随意走动。

第十二条

睡觉铺位、打饭次序、学习座位由干部指定,未经干部允许,不得随意调换,不得两人合盖被子睡觉,晚上不得用被子蒙着头睡觉。

第十三条

须保持病房地面、墙壁、铺板和活动场所的清洁卫生,不准随地吐痰、乱丢烟头纸屑,不准刻画。

第十四条

被子、鞋子、毛巾、牙具、饭盒须按统一要求摆放整齐,不得随意置放。

第十五条

生病时应向管教人员或医护人员报告,请示治疗。看病时要如实陈述病情,要按规定在干部或医生的监督下服药,不得私自留存。自伤、自残、装病者,一切后果由本人负责。

第十六条

活动时间必须在活动场地进行跑步、做操等集体锻炼或自由活动,未经干部许可,不得单独滞留在病房内。

第十七条

洗晒衣服、被褥必须在规定时间内轮流进行。

第十八条

衣服、餐具、必须自己洗涮(生病除外),不得由他人代劳。

第十九条

相互之间不得私自借贷、馈赠,如有多余衣服自愿资助他人的,须书面报告干部,经批准后方可借赠。

第二十条

不得私藏香烟、火柴、绳索、药品等违禁物品及现金、手表、首饰等贵重物品和各种证件证章。

第二十一条

病房内男戒毒人员不准赤膊,女戒毒人员不准只穿背心和三角裤头。

第二十二条

负责病房、活动场地地面和墙壁的清扫。不准将用过的卫生纸(巾)丢在病房卫生间内,以防下水道堵塞。

第四章

学习、活动

第二十三条

每天起床后和睡觉前,须集体朗读一次《所规》,入所十天内,须背熟《所规》,熟记本规范。

第二十四条

集体学习时,干部指定学习内容的,按所指定的内容学习,干部没有指定学习内容的,可背《所规》、及本《行为规范》。

第二十五条

学习时,戒毒人员须坐在规定位置,姿势端正。

第二十六条

集体讨论中,需要发言时,须先举手,待学习主持人同意后,方可发言。

第二十七条

在学习时间内,隔45分钟,可休息15分钟。

第二十八条

须爱护书籍报纸等集体学习材料,不得损坏或占为己有。

第五章

其他

第二十九条

积极参加戒毒所组织的康复劳动,按时、按质完成任务。不得消极怠工,不得损坏劳动工具和原材料,不准用原材料制作其它物品。

第三十条

在规定的劳动时间内,干部未布置劳动任务或提前完成任务的,应进行学习和其他有益活动,在非规定劳动时间内,未经干部批准,不得擅自加班劳动。

这样的一些规定,在常人看来,也许是过于严厉了些,有些条文甚至显得过于琐细了些。但是,考虑到这些条文针对的对象之特殊性,并根据实践情况来看,就会感到,戒毒管理者的良苦用心非但是必要而有益的,而且是行之有效的。

根据戒毒所的统计,入所戒毒的大多数是强制戒毒者。他们的身体心理由于受毒品的侵害,绝大多数是有种种缺陷和扭曲的,有的甚至出现严重的人格障碍和心理变态,措施不得法或不得力,则非但难以达到预期效果,还很容易走向反面。

其次,强制戒毒者的基本构成,具有这样四个特点:一、百分之九十人员为个体和无业人员;二、绝大多数人系年龄在二十至三十五岁的青年人,且多数人文化程度低下,自由散漫成性,缺乏起码的纪律性和组织性,缺乏社会公德意识;三、吸毒前后大多都有一定的社会经历和越轨行为,许多人走上卖淫、偷盗、欺诈等违法犯罪道路,对前途丧失信心,自暴自弃心理严重;四、吸食的毒品基本上是头号毒品海洛英,中毒程度深,戒断难度大。这也是我国现代吸毒者的一个普遍而令人忧虑的特点。

但同样鲜明的一个特点是,大多数人在经过教育和饱尝毒品的侵害后,都有强烈的戒毒意愿。他们为此自卑并渴望回归正常生活,即使在戒毒前,他们也常忌讳或不敢正视自己吸毒的现实,乃至提到毒品都讳言其名,多以粉或白货代之,反映出一种微妙的心理状态。因此,在经过初期的身体脱毒后,都能在一定程度上树立起彻底戒毒的信心,恢复对未来生活的希望。

然而,在他们的希望和现实之间,还永远横亘着一条宽阔得甚至是许多人根本无望越过的灰色地带。当然,这是后话了。

3

书归正传。

陶育华的性子倔起来,九头牛也拉不回。为了不“出卖”鸭子,她死也不肯说出鸭子行踪,结果是,她被公安局判处十五天刑事拘留,在看守所吃足了苦头。

分局看守所地方很小,人满为患。二十个人一个大通铺,关的人五花八门,盗抢骗偷,吸毒卖淫,什么违法犯罪分子都有。陶育华从来没和这种人打过交道,更别说住在一个铺上了,心里那份憎厌烦躁就不用提了。可是她喊破了嗓子要出去也没有半点用,大铁门冷冷地关紧着,看守顶多在门上的小方口子上探个脑袋看看她是否真有什么事,就不理睬她了。

更倒霉的是同监那帮人还大多瞧不起她,认为吸毒者是世间最可鄙的人,不人不鬼,祸己害家,自己再怎么也比她优越。加上她是新来的,监所的惯例就是先进山门为老大,所以几乎个个都来嘲笑侮辱她一番,还乐呵呵地看她犯瘾时满地打滚的洋相。就这样她们也不放过她,要她按新来者劳动的“规矩”承包扫地、冲厕所等脏活计。

陶育华第二天就大发作,根本起不来,别说干这种活了。于是那些人就冲上来扯她的头发,扇她的耳光,掐得她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等看守闻声赶来喝斥时,那些人又异口同声说是她犯毒瘾了,自己抓破脸皮,扯落的头发。幸好这样一来,看守也便叫别人去干活,才免了她的苦役。

但是陶育华躺在那里翻来滚去的滋味就够她受的了。整整三天她除了喝了几回水,什么也没吃。伙食在一般人眼里看来也许不可谓太差劲,大白菜炖肉片,或者是青菜煮粉条,上面飘着一块肥肥的肉,米饭也不限量,尽着吃,可是总烧得太硬,沙子也多。陶育华一看见这些东西就干呕,尤其是同伙故意拿筷子挟着条菜里找出的青虫来逼她吃,直呕得她满嘴直淌白沫和黄水,苦胆都快吐出来了。夜里她睡着了还算好,睡不着的时候迷迷糊糊只觉得自己的身子被一大堆肉滚滚而蠕动不已的蛆虫团团包围了,吧叽吧叽地吸她的血,骨头里面还有无数只蚂蚁在不声不响地下死劲啃,难受得她坐也不是,躺也不是,翻来转去没个完,还不敢大声哼哼,怕惹醒了同犯又吃她们的打。

几次三番她都想一死了之,可是看守所的人是连裤带都下了的,你想死也没办法。她只好把头抵在墙角上下死劲地蹭,蹭得额头顶上头发脱落了一大片,满床都是血污淋淋的。身边人醒来一看便没命地叫看守,说是陶育华寻死啦。结果看守跑来把她狠训了一顿,说是再不老实就要给她上械具,吓得她再怎么难受也不敢乱动弹了……

幸好她只在这里呆了三天,就被送到了戒毒所去,因为这时候鸭子已经被抓到了,她说不说都没有意义了。

刚送到戒毒所的时候,陶育华还死硬过一阵子。因为她心理的抗拒意识还很强,毒瘾犯得她六神无主,只想尽快能吸上一口,所以对要她戒毒仍然极其反感。尤其是当她被送进化验室作抽血等化验(以确定毒瘾程度及身体状况,对症下药)时,她怎么也不配合,尽管还是被化验员抽取了血,却吐了人家一头的唾沫。等到把她随身物品都登记过后,要她进检查室作身体检查(以防夹带毒品)时,她更是赖在地上满地打滚,被人拉起来后,她仍然挣着跳着想往墙上撞,发誓就是死也不肯脱衣服。

她的确从来没有受过这种待遇,心里觉得要自己脱光衣服完全是对自己的人格侮辱。可是任何反抗在这里都是徒劳的。事实上,她的反抗只不过被一位医生的一句话就轻轻地瓦解了。女医生上前来看了看她的眼睛,平静地对她说: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我劝你相信我们是在帮助你。否则,要不了半个小时,你又该发作了。

陶育华一听这话心就莫名地颤抖了起来,手就下意识地脱起了衣服。她觉得这个女医生的话令她温暖,更由衷地恐惧发作的滋味。

不一会儿,她就真的开始剧烈地哆嗦起来,但她很快被送进治疗室开始输液。没多久,药力上来了,她不知不觉地闭上了眼睛。

夜里醒来的时候,她的视线是模模糊糊慢慢清楚起来的。这时在她瞳仁里渐次清晰起来的一个人影把她吓了一跳,还是自己犯幻觉了。后来她分明觉得这个人一边抹眼泪,一边伸出手来抚摸自己的额头,这才相信看到的不是幻影。

妈!你怎么会……

母亲摇头,叹气,抹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时候陶育华已经知道自己不是母亲“出卖”的,心里早没了怨言。相反,她心头浮起的是一波又一波难言的内疚。亲娘毕竟是亲娘呀,这么大老远又是深更半夜的,还来看自己这么个不争气的孩子,这世上除了亲娘,还有谁能这么做呢?她不知说什么好,呜呜哇哇哭了一阵,忽然又想起自己作为一个母亲,却是何等的不称职呀,不禁便问母亲:

洁洁呢?你没带她来还是她不肯来看我?

就你现在这副鬼样,我能让她来看吗?

陶育华知趣地点点头:可是下回……下回你还会来看我吗?

只要你肯下狠心戒,做妈的什么不能答应你?

我就想见见洁洁,她太可怜了,我过去对她太不像话了……

要是你这回戒不了,别怪我狠心,这辈子你都别想见到她!我也只当没生过你这么个女儿!

妈,我戒,我戒,我这不是在戒吗?

嘴上这么说说就成了吗?像你这号人我亲眼见过。我那该死的外公,族人拿刀逼着也没戒得成,好端端的一百五十多亩肥田,全让他抽了大烟,自己也没落上个好死。没料想新社会,好好的一个女儿又成了吸毒鬼!我的老天哪,我这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得着这样的报应呀……

妈哎,你别这么说呀,一切都怪我不好,你饶了我吧……

陶育华无地自容,只有恸哭不已。这时候她才真正从深心里感到了自己这一错的可怕。

母亲是得到通知给她送生活用品和交戒毒费用来的。原打算当天就回去,看女儿这副病恹恹的样子又于心不忍,便打电话让阿林把女儿接回去照顾几天,她整整在病床旁寸步不离地看护了女儿四天,直到自己感到又困又累快挺不住了才离开。

这几天里,陶育华基本上是在昏睡中度过的。稍稍清醒的时候,她仍然渴望着毒品,但是因为及时的治疗和心理上明白不可能得到这一满足,她逐渐开始接受这一现实。她的胃口随治疗的程度日渐恢复,从每天能勉强吃一些东西,到后来竟能一顿吃下过去三天都吃不了的食物,她为此感到高兴又惊讶。

由于按时在医护人员的监护下进行系统的药物治疗,她逐渐消除了对犯瘾的恐惧。药物在帮助她排毒的同时,有效地抑制了她的戒断反应。有了前面看守所的那段对她而言有如地狱般的经历,比照这里的环境、管理、饮食诸方面的情形,她顿悟般地有了种不可同日而语的感慨。两个多星期的药物治疗结束后,她的意识和理智都基本恢复了常态,在接受了戒毒所的一些心理教育后,她的思想自然而然地产生了巨大的变化。她意识到自己先前的抗拒是多么的愚蠢,更后悔不该等曾绍君检举后才被动地来到这里,早能够像那些自愿戒毒者一样来戒毒的话,何至于吃那么多的苦头呀?但她仍然不后悔自己为保护鸭子而吃的苦头。她总觉得自己和鸭子的关系不允许她“出卖”他。哪怕他后来自己也体会到了来这里的好处。

陶育华的心理变化实际上是一般戒毒者的共同心理历程。身体对毒品依赖的迅速解脱,使他们体验到了戒毒的成效。这是非常关键的一步,它能帮助吸毒者恢复理智,恢复体力和信心,使他们对未来的持续戒毒产生希望。

当然,谁都知道,对于真正戒毒的目标而言,到了这一步,还只不过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

下一步也需要并且有可能在戒毒所内奠定,即巩固希望,培植自信,进一步打消心理上对毒品的依赖。实际上,这才是来戒毒所戒毒的主要内容。戒毒的成败根本就是系于这一点上的。

一般而言,从身体脱毒后到离开戒毒所,大致需要三个月左右的时间。中毒程度较轻些的,思想认识又较好些的,可能早些出所。反之,则可能延长治疗和康复的时间。

4

女区的病房在戒毒所的最东头,围墙与铁门内两排宿舍相对,中间一块空场地两头分别有一个鲜花盛开的花坛,中间浇着水泥地坪,是病员们晒衣服、做体操和自由活动的地方。由于所规禁止宿舍间互相串门,这块地方也就成了女病员认识和交往的主要场所。

三个月的时光不算太长,但也不算太短了。所以除了开头进来的人成天有气无力,像个濒临绝境的重病人一样僵在床上外,多数人一有自由活动的时间总爱搬个凳子坐到门口,晒晒太阳,磕磕瓜子,相互间拉拉呱,扯扯家常。因为同命相怜,共同语言不少,所以很多人在出所时都成了依依不舍的好朋友。

但这只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这么多女人住在一个院里,又都是文化素质比较低,心理阴暗绝望的戒毒者,整日里的是是非非,打打闹闹也从来没个完。尤其是那些刚结束药物治疗不久,心理上还迷恋着毒品的人,心情烦躁,脾气失控,一语不合就会破口大骂。

你干什么你?……

你干什么你?……

通常就是这么个开头法。然后就你骂我是个不人不鬼的吸毒犯,我骂你是个屎都能吃的人渣败类,三句话没骂完,人早就撕打成一堆了。不过,女区的管教员自有对付这种场面的办法。尤其是齐警长,调来这里前就是省劳改农场的模范管教员,自有她的一套。只要一听到吵闹声,她就从管教室冲出来,但根本不去劝,自己往花坛上一跳,拿起常挂在颈子上的哨子,连吹三声长哨。顿时,所有能动得了的病员就都从宿舍里冲出来,由各组组长带队,军人似地向右看齐,站队点名,整整齐齐地排成了两个长列。这时候,吵架的也许还怒气冲天,但同舍的或者别舍的“老”病员早将她们拉到了自己应站的位置,一动也不敢动了。

刚才是谁吵架的?齐警长不愠不怒,平静地问一声。

××,还有××。自会有人响亮地应答。

出列。

于是,吵架者情愿也好,不情愿也好,自己出来也好,被人推出来也好,总之得老老实实地站到众人面前来,这时候,火也消了,气也泄了,哭几声也好,嘀咕几声自辩也好,总之得当众作一番检查才能过关。

检查完,齐警长又叫众人评议,谁是谁非,弄个一清二楚。然后齐警长才开始说话:这个事大家都看清了,认识清楚了。我也不多说了。但是我还要强调一点,就是我反复强调的,这儿不是监狱,不是医院,这儿是戒毒所。戒毒所是什么意思?就是说,我们是一些不同于一般人的人。我们是病人,又不是病人,是女人,又不是一个受人尊敬的女人。我们是堕落的人,又是身不由己的人,我们是危害自己又危害家庭的人,又是深受毒品之害的人。我们是绝望了的人,又是渴望获得挽救的也可能获得新生的人!要想获得新生,关键是什么?关键是我们要自己把自己当个人!

我们来到这里,看起来是来接受救助的,实际上能救自己的只有自己。“天助自助者”,这个道理你们想通了没有?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些命运相仿,目的相同,最需要自尊自爱,互相同情和理解的人,可是你们非但不懂得同命相怜,还互相轻贱,自相残杀,像个什么话?我说过,在社会上你们受人轻视,不被人当人,在这里你们却都是一样的人,谁也不比谁高,谁也不比谁低。别人不尊重自己是别人的事,自己再不尊重自己,我们还算得上是个人吗?

何况,我们不管是什么样的人,首先都还是女人,是姐妹,是中国人。中国人讲廉耻礼义,女人还应有女人的廉耻礼义。姐妹呢,哪怕她再丑、再糟,也还是自己的姐妹,更别说我们的特殊性,是多么需要我们互相的理解,互相的尊重和体谅呀?我是这里的干部,但我再说一遍,就是我首先也是一个女人。是女人就也是你们的姐妹。所以我从来不打你们,不骂你们,白天黑夜,只要你们有什么事要我帮助,我什么时候拒绝过的?你们治疗时要死要活,我又为什么不厌其烦给你们端水送药,关心呵护的?就因为我知道你们,理解你们。更希望你们作为女人,能早点摆脱毒魔,早点获得新生。能像个正常可爱的女人一样,堂堂正正地生活下去。可你们却怎么搞的,一不懂得相互尊重,二不懂得体谅我的心情,想想看,是不是太不像话了?……

诸如此类。

不光是吵架斗殴,平时谁要是违反所规,乱扔个烟头在地上,或者上了厕所不冲,不遵守作息时间等等,齐警长只要得空,几乎肯定是吹哨子,来它个全体集合。当事人检查少不了,类似的训导也少不了。这一套起先还让人觉得别扭,甚至嫌烦,时间呆长了的,却个个很乐意她这么做。主要是因为听她训话包括平时相处中,感觉得到她那份真诚。都说齐警长的确是真心为了大家好。一个吸毒者,听到一个“干部”非但不歧视自己,还管自己叫姐妹,仅此一点就感到异常的温暖和慰藉了。

齐警长这样做的确不容易,作为一个五岁的孩子的母亲,她独身住在这里,每个星期才能回家见一面靠父母带着的孩子。而和还在省劳改农场的丈夫,则至多只能一两个月见上一面。这一点,也很让病员心服,有人甚至觉得,如果不是为我们这些吸毒者,齐警长这样的人就不必要吃这份抛家别子,两地分居的苦了。

男区的主管警长姓常,是个八十年代初的大学毕业生,所以也有他一套管理办法,相对却多了几分学究气,特别喜欢用攻心之术。所以他常爱找人个别谈话,用他的话说是进行心理疏导。他也鼓励病人亮出自己的一技之长,比如吹笛、弹琴、下围棋、打桥牌之类,有空就让他们尽情发挥,说是有利于焕发自己的自信心,也有利于活跃气氛。曾绍君因此成了理所当然的吉它明星,许多人都要跟他学,以致连鸭子都弹会了几支曲子。许多人到出所的时候都已经弹得像模像样的了,兴致勃勃地说,出所后头一件事要去买把高档吉它,以后和病友们一起玩小乐队了。

当然,常警长更擅长的还是上大课。除了禁毒方面的问题外,也没有什么系统的课目,讲点这个知识,说说那个故事,寓教于乐,尤其是心理学知识和思想调教是他的拿手好戏。这一手因为很有针对性,效果也很不错。这里的人过去普遍不读书,不看报,理想信仰之类更是无从谈起。许多人都承认自己吸毒便是精神空虚无所依托的必然产物,所以听过常警长课的没有不说新鲜有趣的。当然,不知不觉中也收获了许多有益的东西。

病员打架这样的事,常警长也有他的绝招。就是听到谁吵作一团了,他不哼不哈,先拿个小录相机躲一边给他们录下来,回头放给他们自己反复看,一看自己或别人那副气急败坏洋相十足的尊容,多数人哭笑不得,下回还真不敢轻易撒野。他的录相机还有个好效果,就是把那些刚进所进行药物治疗过程中犯起瘾来者的痛苦状,以及病员家属看望时双双抱头痛哭的惨相录下来,让那些治疗过,进入心理康复期的人反复观看,让他们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痛。效果也是不错的。

5

艾妮先陶育华来了几天,住在陶育华隔壁房间,两人的床正好隔墙靠着,所以两人夜里睡不着想心思的时候,便常常在墙上笃笃笃地敲来敲去,也表达不出什么完整意思,彼此却觉得有个安慰似的,心里踏实不少。当然这是后话,刚来的一两个星期里,两人基本都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白天不是在床上睡觉,便是弯着腰老病鬼一样一步一挪地往治疗室去挂水。偶尔在走道上碰上一面,谁都自顾不暇也没心思说什么,勉强点点头,或挤出个惨淡的笑容来便算是打过招呼了。

相比起来,由于吸毒时间长,身体素质更差的原因,艾妮的治疗期比陶育华长得多也困难得多。而且由于过分惧怕犯瘾的滋味,正常用药期后,她又产生了对治疗的依赖,稍有一点不适的感觉就大呼小叫让人喊医生。或者就在没到她治疗的时间赖到治疗室,死活要给她输液,说是犯瘾了。医生拗不过她,有时就给她输上点什么药也没有的蒸馏水,她也就真的没事了。为此医生给她作了很多心理疏导,才慢慢地有了信心。正常治疗时,她也因体质太弱,有好几次适应不了药物的反应,休克在病床上。有一次还把个刚出卫校不久的小护士吓得哭出声来。艾妮的心跳停止了几分钟,幸亏医术高明经验丰富的副所长,坚持不断地对她进行胸外按摩和口对口人工呼吸,才使她幸免一死,也使戒毒所避免了建所来可能发生的一次重大事故。

医生因此只得对艾妮实行减低药量,延长治疗期限的办法。这样,艾妮又比陶育华多吃了不少苦。白天她常常大睁着双眼呆望着天花板,脑海里稀里糊涂一片混沌却就是睡不着,天黑了虽然能迷迷糊糊睡过去,却又常常羊癫发作似地从梦中抽搐醒来,身子像只烧熟了的虾子似地怎么也扳不直,痛得她妈呀、医生呀地怪叫连天。有时候她又会像以前在外地戒毒医院见到的人那样,突然发起幻觉来。一骨碌滚下床,张开双臂满脸欢喜地向着虚空直叫:唉呀唉呀,乔胡子,我可把你找到了。快把粉给我,我现在有的是钱,来十克!少啰嗦,快快快,快把粉给我……或者,就满房间翻来找去的摸海洛英。谁骂她就和谁打,硬说别人偷了她的粉。这时候往往只有两个人能唤醒她,一个就是已经开始进入恢复期的陶育华,她听到动静便会赶来,只要一唤艾妮的名字,艾妮就直愣愣地看着她,半晌,妈的一声哭出来:我这是在哪里呀?

在戒毒所,阿君也在,鸭子也在,我也在,你不记得啦?

阿君好了没有呀?

好啦,好啦,他刚才还来问你好没好有。

我也好啦,你告诉他我也好啦……说着话,艾妮也就真的慢慢的清醒了。

另一个人就是齐警长,只要她在所里,哪怕是深更半夜,听见谁有什么异常,哪怕值班医护人员在场,她照例还要爬起来看看。这时候的她从来是细声细语,像个真正的大姐一样,特别耐心温存,脾气好得别人都奇怪。她却觉得理应如此,人家这时候不是个正常人,我们再不“正常”待她,岂不也成了不正常的人啦?所以只要她一出现,任何病人先就会镇静几分,再让她端水拍背地安慰一番,大多会很快清醒过来。

艾妮的情况比较特殊,齐警长便也格外小心。每夜都起来几次察看她的病情,生怕有什么闪失。艾妮发作的时候,她就几个小时守着她。有回艾妮鼻子出血,不小心抹了她一身,她一声不吭,一边叫医生来为她止血,一边冒着冷雨到很远的食堂敲门,找来盐开水给她喝。艾妮糊涂的时候还不大知道这些,恢复后听人说起这些,忍不住涕泪交流,大骂自己不是人,说自己早就是个被父母厌弃、死了喂狗都要嫌臭的人渣,现在连戒毒都比别人难,还连累齐警长不得安宁。

从此艾妮便痛下决心要彻底戒毒,见了齐警长便有一种冲动,说是看见了自己亲妈一样感觉,虽然齐警长还只有三十岁。从此,艾妮真的变化很大,身体恢复后她食欲很快上来,体重不到一个月便增加了十来斤,进所时穿来的衣服也套不进去了。齐警长为此还把自己一套旧便服给了她,更感动得艾妮不知怎么报答她好。于是什么脏事杂事都抢着干,还主动帮管教人员现身说法教育新来的和顽固不化的人。对齐警长的一切要求更是言必听计必从,因此很得她的赏识,便让她担任了组长,并作为全所发奋戒毒的典型,向全所男女病人讲体会,谈决心。这些,又反过来促进了她的戒毒决心。因此在后来的时间里,艾妮自己也觉得自己的人生出现了越来越亮丽的曙光。

当然,这只是就主导方面来说的,实际上,对毒品的强烈依赖是不肯轻易退出一个人的灵魂的。艾妮的骨子里,作为一个中毒很深的戒毒者特有的某种东西仍然顽固地抵抗着,表面上的一些变化只不过是暂时被她心灵上和外在上的积极努力暂时压抑住的结果。所以,即使在这样的一些过程中,艾妮的心灵也谈不上有多轻松的。她经常会感到无端的悲伤,莫名的烦躁,甚至有时候又变成毫无道理的狂喜,盲目的乐观;体现在生理上的表现也时常是矛盾而怪异的。比如她有时候会突然胃口大开,暴饮暴食,有时候则又变得全无食欲,甚至看见别人吃东西都讨厌得想吐。实际上都是她内心深处矛盾斗争的结果。

这一点,齐警长实际上看得比她自己都清楚。有一次,当艾妮自以为很真诚地在每周一次的思想汇报材料上大谈了一通对自己能够早日出所,早日回归正常生活的信心和将来生活的具体设想后,齐警长就特意找她谈了次话,一上来就给她狠狠地泼了一盆凉水:

我觉得你这份材料不如以前的写得好,说穿了,这是一份要重写的虚伪汇报!它反映的不是你灵魂深处的真实思想,而是浮在思想表面的自我安慰和骗人之谈。

艾妮大吃一惊,尔后又很失望地为自己辩解了几句,齐警长却一针见血地说:

你对自己这么乐观的根据是什么?依我看无非是两条,一条是想让我知道你是多么感激我,感谢戒毒所对你的帮助,多么坚定地要以实际行动来报答我,报答戒毒所。另一条的逻辑就是:你现在是组长,又是所里的戒毒典型,所以就必然能很快戒毒成功,很快回归正常生活。实际上,这两条理由都成立,但没一条是你自己内心的真实反映。

一个人是不是戒得成毒,归根到底靠什么?靠报答谁,靠外在的评价或者自己的一点肤浅的决心就行了吗?如果没有一种从自己内心深处自然而然爆发出来的强烈愿望,能算是有了真正的戒毒决心了吗?可是你的材料里几乎没写多少对毒品危害的深刻认识,却空谈决心,空谈未来的理想。这不是不可以谈,相反,今后一辈子你们都该大谈特谈理想,大谈特谈信念,因为你们太缺少这个了。但是现在来谈这个,却还早了些。现在你要多想的还是一句话,一个根本的问题:我为什么会吸毒?既然吸了,又为什么要戒毒?戒和不戒的区别和不同意义到底在哪里,它的迫切性有多大?要是我现在放一针毒品在你面前,你是恨它还是爱它,甚至会不会撕破一切猛扑上去?我看都很难说……

艾妮哑口无言,却不得不在心底里承认自己无论是行动上还是思想上,多少都有一种做作的成分在,实质上还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结果,进步和变化更多的还只不过是外在的和自我的“强制”的结果,而非深心的愿望……她不由得对齐警长有了一层更深的钦慕。

忽然有一天,齐警长仿佛遇到什么喜事似地从外面尖声尖气地嚷嚷着进来:艾妮,艾妮,快叫艾妮到会见室去。

会见室?艾妮以为自己听错了。进所好长时间里,别人都有这个那个亲属来看过,唯独她从来没有任何人来看过。所以她根本没有这个会见谁的概念,现在怎么也不敢相信会有谁会来看她。

可是齐警长却不容分辩地拉着她就往铁门外走:别蘑菇了,去了不就知道是不是见你的啦?

艾妮陡然觉得自己心虚,气短,腿软得快要站不住了,短短的几百米一段路,她却觉得自己走了很长很长时间。她的脑海里一瞬间浮现、又抹去了多少曾经有过记忆的面容啊;甚至歌舞厅的台湾老板、那个引诱她吸毒的老板,和她曾深深爱恋过的电台编导都一一闪现在眼前,可就是没有一丁点自己父母家人哪怕是一般亲属的影子!

拐过门角的一霎那,艾妮的身子突遭电击般蓦然定住了。眼前一阵昏黑,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若不是齐警长一把扶住她,她一定会软下去——

那两双熟悉而又陌生,已有几年没有对视过、几乎已经被她从记忆中彻底抹去了的眼睛,焦灼、不安,犹豫而又渴切地投向她的时候,她低低地呻吟了一声,仿佛有一束强烈的光芒猛地贯彻她的灵魂,她不知所措地捂住了自己的双眼,转身便跑了回去。可是没跑几步,她双眼一黑,一头栽倒在地上,晕了过去,幸好紧跟她追来的齐警长反应快,一把揽住,她才没有跌伤。

清醒过来后,她身子赖在地上,双手痉挛地抓紧齐警长的胳膊,怎么也不肯再去会见室: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那是……那是我爸,和我妈呀……

傻姑娘哎,我怎么会不知道是谁呢?齐警长的声音也有点哽咽了:这里的人差不多就只你爸妈没来看过你啦,你应该高兴才是呀……

不,我不想见他们,我……我已经有几年没见过他们了。我害怕,我真的非常害怕……

别怕别怕,你的情况我都知道,我也相信你是想见他们的。他们其实也一直是想见你的,再怎么说,他们也总是你的一家人呀!齐警长一边安慰着艾妮,一边叫来另一个管教,两个人几乎是抬着她进了会见室。

三双眼睛经历了短促而又似乎十分漫长的对视、回避、探询、摸索以后,突然胶在了一起,三双手臂颤抖而迟疑地伸出来,突然也箍在了一起,被毒魔分割了几年的三个亲骨肉,终于又紧紧地抱在一起,凄怆地哭作了一团。

……白天我常跟自己说,忘掉她,忘掉这个不争气的孩子,只当我从来没生过她……艾妮妈生怕艾妮跑了似的紧紧抓住她的双手,下意识地掐得她手都生疼,边哭边说:可是,可是哪个儿女不是爹娘的心头肉哇。夜里我只要想起你,准是整宵整宵地睡不着觉。做梦又总是梦见你回来了,告诉我说,妈,这回我真的学好了,再也不抽了,不信你看我满面红光……

少说两句,少说两句好不好?艾妮父亲别人怎么劝就是坐不下来,弯着腰站在一边直盘桓,嘴里唉声叹气,还不停地摇着头,不停地擦着额头的虚汗,又不停地劝她妈千万不要太激动。

她心脏不好,很不好,出门时刚吃了药,到了戒毒所门口,又吃了十几粒速效救心丸,我们才敢进来呀……

艾妮惭愧地埋下了头,满脸的泪水无声地往下掉,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几年没见,艾妮没想到自己的父母都衰弱得这么厉害了。不过都是五十开外的年纪,俩人都是白发斑斑了。父亲的神情憔悴,眼圈下悬着两块乌黑的眼袋,时不时地透不过气来似地艰难地喘着长气。母亲则显得浮肿而苍白,加上头发散乱,衣着平常,猛一看已像个贫弱的老太婆了。一向在心底里对父母充满怨恨的艾妮,这才乱箭穿心般有了一阵阵尖锐的疼痛。如果不是因为自己伤透了他们的心,他们能老得这么快吗?如果自己是为人父母者,不是伤透了心,能将自己的骨肉拒之门外吗?

艾妮这时才知道,当派出所到她家通知艾妮被送去强制戒毒后,她父母虽然为她付了戒毒的费用,却仍然坚持说,根据他们的知识,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一个真正戒毒成功的人,所以根本不相信自己的女儿有改邪归正的可能,因此心死如铁,发誓只当没有生过这个女儿,决不再见她一面。齐警长察觉艾妮家里没人来看她后,在谈心时摸到了她家人已几年不认她的情况。于是她通过派出所了解了她家的电话和地址,接连给她父母打了好几次电话。上周回城休假时,又特地抽时间上门作他们的工作,希望他们给女儿一个机会,配合戒毒所对她的挽救,终于才有了今天的这一幕。

所幸这一幕的结局还是有了点亮色,艾妮不顾父母和齐警长的再三劝慰,长跪不起,指天捶胸地发誓,一旦从戒毒所出去,就永远不会再回到这里来了。而她的父母则欣慰地向齐警长再三道谢,并激动地告诉她还要经常来看她,只要她说到做到,出所时就让她住回家去,过去的一切就当没有发生,一切从头开始。

6

又到了上大课的日子。

上大课就是两周一次把男区女区中经过一个月以上的治疗,理智和精神都处在恢复巩固期的病人,集中到大会议室去,由所长、副所长或者各区警长给大家讲理想,讲人生观和法制知识,通过加强戒毒者的法制意识和思想素质,帮助他们树立起正确的人生观,以强化他们的戒毒自觉性。这也是富有中国特色的一着,实践证明还是很有必要的,尤其是对那些文化不高平素又太少思想法制意识的人而言,成效不可低估。

然而今天这一课却与平时有所不同,所长只在开头简单总结了一下前两周的工作,表扬了艾妮等几个意志坚决,成效明显的积极分子,批评了几个缺乏诚意表现不佳的落后分子后,便说:下面由常警长来给大家讲讲“与戒毒有关的心理和意志问题”。

常警长胸有成竹地推了推他那似乎总是喜欢往下滑的眼镜,一上来就给大家提了个问题:

在座的各位之所以能来听课,是因为已经度过了药物治疗阶段。入所长的有快两个月了,短的也有个把月了。所以,现在我要来问一个问题,你们中间还有谁不相信自己能成功戒毒的吗?

台下的人面面相觑,犹豫一番后,场中稀稀落落地举起了二十来只胳膊。

很好。常警长让举手者都放下手后,又说:那么,相信自己一定能成功戒毒的请举手。

这下,台下没什么迟疑,大多数的手臂都迅速地举了起来。

很好。常警长又让大家放下手,笑了笑说:这么多人都对自己充满信心,真是令人欣慰哪。不过,我要老实不客气地说一句,我宁愿相信前面那些举手的人表示的是自己真实的心理,而不太相信后面的诸位都表露了自己的真心。或者说,后面的人大多数也是真心的,但却多少有些自我鼓励和觉得应该这么表态的心理在起作用。为什么这么说呢?一句话,如果大家真的都这样有自信,戒毒就不是个多么了不起的困难了。打打针,输输液,顶多再熬上几个礼拜个把月就成了,算得上个多么可怕的事情呢?

不,彻底戒除海洛英的毒害,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不是可以轻易自打包票的事情,它是终生的斗争,艰苦的斗争。他是一个必须要从吸毒者内心和外部的社会环境两个方面,从灵魂到肉体都经历脱胎换骨的努力,才可能奏效的事情。戒毒,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可说是世间第一大难事。临床实践证明,每一个人都要经历至少这样三个阶段:

第一,强烈反应阶段,这一阶段是你们已经经历了的,我要衷心地祝贺你们的成功。但这只是一个相对最容易的阶段,因为有现代的医疗手段支持着你们。

而第二阶段,就是你们现处的阶段,可以说是一个若隐若现的阶段,主观上体验到初步的成功,强烈地希望从此脱毒,客观上毒瘾形成的心理依赖在顽固地暗中作祟,时不时地挣扎在想要和不能再来一针的矛盾中。这一阶段,最需要清醒的就是,你们赖以与毒魔斗争的主要力量,甚至可说是唯一力量来源,是自己的意志,而不是外部的帮助。所以要警惕任何松懈,要有信心,要咬牙坚持下去,同时又不能盲目乐观,以防毒瘾突如其来的反攻倒算。

至于第三阶段,可以说才是没有时间界线的、持续终生的、最艰难最考验人意志的根本阶段。任何疏忽和软弱,立刻会使前功尽弃——戒毒的难点也正在这里。而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却又因一时不慎而毁于一旦的话,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痛惜的事情吗?所以一个真心诚意的戒毒者,任何时候都不可不时刻具备这样一种最起码的思想认识和最坚决的思想准备。

这是我要说的第一个话题。

说到这里,常警长走下讲台,径直走向坐在最后排的曾绍君和鸭子,向他们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俩站起来,然后说:前天上午我在男区值班室写材料,学习休息时,有两个人蹲在我门口抽烟闲聊,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就是你们两位吧?

曾绍君和鸭子摸不着头脑,想了想后,颇为紧张地点了点头。

常警长笑笑,安慰他们说:你们别紧张,我没有半点批评你们的意思。那天我偶然听到你们谈论的话题,产生了很大兴趣,所以也想和你们来讨论一番。不过,我想让更多的人来听听这个讨论。所以,现在就请你们说说当时你们各自的观点,怎么样?

什么观点?

我知道。见鸭子还没有反应过来,曾绍君便接过话头来,对常警长说:你是指我们谈论***戒毒的事吧?这事,到这里来的人,恐怕个个都知道,都议论过。想戒毒的人,至少是中国人,是不可能不谈到他的。

我并没有说不可以谈到他呀,***戒毒成功的例子可以说非常典型,非常宝贵,我们戒毒的人知道和议论一下这个事例,是只有益处没有坏处的。问题是,你当时对这个事情是持什么观点的?

要我直说吗?

当然。

我是觉得,觉得他真是了不起。可是我……我担心我不可能有他那个毅力。而且我总觉得,就这么一个成功例子,不足以说明我们也就一定能戒成,关键还要看我们……我的意思是说……

等等,我知道你的意思,大家也肯定能理解了,你这么想很正常,没有什么不对的,所以不必解释了。常警长打断曾绍君的话后,转向鸭子:你的意见好像是***将军能办到的事,我们也应该办得到,是不是?

是。鸭子爽快地说:不管怎么说,大家都是人嘛,有一个人戒得成,我们也就应该戒得成。

好。常警长摆手示意他俩坐下。回到讲台后,说:他们俩的谈话,显然是很能代表在座各位的思想的。我当时听了觉得很有意思。但是***戒毒的事虽然大家都知道,从他俩的对话中,我发觉,他们都是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就是说,只知道有这么回事,却不清楚他具体究竟是怎么戒成毒的。而我当时也不太清楚。昨天我查了一些资料,了解到一些具体情况。现在,我就先给大家说说张将军怎么戒的毒吧。

大家都知道,***将军是一个著名的伟人。这个我就不多说了。但他首先是一个军人,一个统帅千军万马的大将军。他可以战胜强大的敌人,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韪,把***捉起来。但他同时也是一个普通的人,一个很长时间战胜不了自己恶习的瘾君子。虽然他的理智告诉他,吸毒者是在慢性自杀,应该戒掉这个恶习。但他的本能却又总是在怂恿他,吸吧,只要现在痛快,管那么多干什么?然而,一个具有伟大人格的人毕竟又是一个不寻常的人。他最终还是像在战场上面对强大的敌人那样,毅然作出了和毒瘾作殊死一搏的抉择。

他是怎么做的呢?他授权于他的情人赵四小姐,要她把自己看起来,但他又知道,光看起来也还是没有用的,要给赵四小姐权威。于是,他把腰上的手枪摘下来交给赵四小姐,把子弹推上膛。这还不算,他又派了两个卫兵站岗,不准他出门一步。关照他们,无论他怎么叫喊,怎么反悔,怎么发怒,就是不准同意他,不准放他出来。假如有人害怕他的权威,或者同情他而放了他出来,或者给他送了鸦片,就让赵四小姐用他给她的手枪把违反他命令的人毙了!

结果,真的没有人敢来给他开门,或者给他送鸦片。

结果,禁闭自己的小屋成了道道地地的炼狱,张将军的人格和意志,在欲火和毒瘾的双重煎迫和炙烤下,顶住了九死一生的非凡考验。

结果,***将军就此割除了自己灵魂上的一颗毒瘤。

他的毅力有多么坚决,决心有多么巨大,尝受的滋味有多么难受,我能想象,却不足以体会得多么深,而在座的各位是不难体会得到的。

常警长顿了顿,又向鸭子指了指说:李亚洲,我现在再请问你一下,听了这个情况,你是不是还觉得,你也可能像***那样做呢?

哦!鸭子伸了伸舌头,头摇得直晃荡:不给我打针,不给我吃药的话,难说,真难说……

台下顿时爆发出哄堂大笑,接着又是一片如滚如沸的议论声。

停一下,常警长将双手向空中虚按一下,大家立刻静下来,他说:这事要让我来评论呢,我觉得那天曾绍君和李亚洲两个人的态度都有可取之处,但又都不够全面。一个未免太悲观了些,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确实不管怎么说,不管怎么做的,人家***先生是戒成了毒的。那么从理论上说,别人就没有理由说他就一定戒不成。另一个呢,似乎又太乐观了些,当然,这也和他不了解张将军戒毒的真实情况有关,但另一方面反映出我们对戒毒的艰巨性,甚至应该说是残酷性还缺乏足够的认识,尤其是在经过现代化的医疗帮助以后,如果不充分警醒,就会误以为戒毒不太困难,从而缺乏我前面所说的足够的思想准备。相对来说,我认为宁可把艰巨性估计得充分一些,也比取盲目乐观的态度来得有益。

还是让我们来分析一下***戒毒成功的根本教训在哪里吧。

首先,这个事例让我们看到的就是,戒毒是痛苦的。但是,承受这一痛苦是成功的唯一出路。过去几批来戒毒的都传说,外国人怎么怎么有办法,吃一种什么新发明的药,就舒舒服服戒成了。我问过来所访问的外国专家这有没有一点根据,他们哈哈大笑,说真要有的话,那种药肯定也是一种需要戒除的毒药了!可见,把戒毒的希望放在发明出什么灵丹妙药上,肯定是戒不了毒的。

当然外国也有另一种观点,认为戒毒成功唯一的指望是强制和隔离。的确,外国人确实比中国人更多地相信法制的力量,而不信赖人格的力量,即意志力。正像你们必须被送到这里来接受强制戒毒一样,不少戒毒专家相信强制是非人道的人道主义,认为它是一种严酷的爱。的确,强制对于戒毒的意义是不可否认的。它是确保戒毒成功的必须手段,比起单纯依靠毕竟总是有限的人格力和意志力来戒毒的方法来说,它有着不可替代的成效。

问题是,如果片面地强调和依赖这单一的手段来戒毒的话,往往也是不能成功的。如同单纯依靠精神和毅力来戒毒,也是难以奏效的一样。这点,我们中国人可以说是最有体会的了。文革中“全国山河一片红”,人人“从灵魂深处爆发革命”,七亿中国人像诵经一样背诵“老三篇”,“全心全意”、“完全彻底”,而完全无视法制建设的意义,结果呢,时隔才几年,国门一开,那灵魂筑起的城堡怎么样了呢?许多人几乎是一朝倾覆,土崩瓦解!

西方有种观点认为,“人是靠‘被迫’才成为高级动物的。”弗洛伊德也认为,维多利亚时代的意志力量早已成为童话,人是靠无意识生活的。所以人很难战胜自己的本能,诸如食欲、性欲、权欲、利欲、快感等等,都是理性世界最强大的敌人。因此,要达到某种理性的目的,个人意志往往是无能为力的,只有借助强制的力量。

而我们是怎么认为的呢?还是先来看看***戒毒成功提供给我们的教训是什么吧。首先,他有强烈的戒毒意愿,强烈到宁肯受再大的罪宁肯被人看起来也必欲戒毒为后快的地步。我认为这是他成功的根本前提,没有这个从自己灵魂深处焕发出来的意愿,赵四小姐的枪是起不了实质作用的,因为他毕意是大司令,他要反悔起来,谁敢真的向他开枪或不放他出门?其次一点,也是至关重要的一点,就是,他毕竟下了个死命令,真要反悔的话,毕竟不能不顾忌到自己的面子,也不能完全不考虑别人是不是会真的执行他前面的命令。而赵四小姐毕竟也是忠实贯彻了他的死命令,别人也毕竟是真的不管他会不会反悔而不同情,不送鸦片给他了——在这样的强制力的作用下,也就是说,在这样的主客观和内外因两方面力量的结合之下,他才可能取得最后的胜利。

而他仍然付出了可想而知的代价,那就是常人难以忍受的极大的痛苦。这又体现了人格力即意志力所起到的伟大作用。所以,更不可轻易忽视或者抹杀人格力量的作用。

在座的诸位,常警长这时突然加重语气,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又说:

我知道你们,包括我,都不见得能是具备***将军那样伟大人格力量的人,我们是普通而平凡的人,这不可否认。但同样不可否认的是,我们所面临的难题和***是一样的。而我们所具备的条件却是***那个时代不可能具备的,我们也在接受强制戒毒,而我们为这个强制付出的更多的是形式上的代价,实际上的代价是远不能和***先生比较的。我们有良好的医护条件和有效的药物帮助,我们的痛苦无疑要比他尝受的轻得多,如果我们还不能戒除自己的毒瘾,试问,诸位还有何脸面自立于世人面前?

而现在,你们已经挺过了第一关,进入康复和巩固阶段。这以后最需要的是什么?不用我多说,你们应该明白了。这以后,我们最缺乏和最需要强化的只有意志,意志,意志!而意志和人格是可以通过思想的认识和品格的磨砺来强化的。到了现在,可以说一切外在的力量都不再能帮助我们了,能帮助自己的,能挽救自己的,只有我们自己了。

如果,一个人连自己都不想救自己的话,还有什么力量能救我们?

好好想想这个问题吧,如果我们能树立起***先生一半的意志和决心,就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再不相信自己了,就完全可以真正充满自信地像李亚洲那样,乐观地说:只要***能戒得成,我们也一定能戒得成!

掌声大作,惊起窗外一群飞鸟,吱吱地飞上蓝天,又纷纷地落入那一片青翠的水杉林中。

常警长目光烁烁,胸脯起伏,看得出他也很激动。但他没有制止大家,只听凭大家鼓掌,议论,自己默默地低着头喝水。等大家差不多都平静下来的时候,他才抬起头来宣布道: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吧。下一次大课我不打算讲什么了,希望大家来交流一下。别的不用讲,就讲讲你们是怎么走上这条路,是怎么吸上第一口毒的。让我们来看一看有什么值得我们记取的东西。到时候,希望大家放开来讲,好好反思一下,好好比较比较。

不要小看了这一课,因为这关系到意志力培养的大问题。因为对于我们来说,外在的强制只能是暂时的,成败的关键只能在自己。所以今后首要的和永远的考验就是:决不能再有这第一口了!

7

女人在第一次喝啤酒的时候,那滋味,简直像是在喝中药。于是,当她们再看见自己男人喝得醉醺醺地回家来时,往往会不满地骂道:又灌马尿去了!喝吧,喝死算完。有则外国幽默也说:有个女人出于好奇尝了他丈夫一口酒,又苦又辣,不禁大惑不解地对丈夫说:这么难喝的东西,你怎么还天天喝个不够呢?丈夫趁机便说:现在你该相信我是没办法才喝酒的吧,要不然,我哪能几十年如一日地吃这份苦呀?

吸毒抽粉也有一点像喝酒,头一次大都没有什么美妙的感觉,有人甚至还头疼恶心。可怕的是,吸毒与喝酒又有极大的不同,就是不论你头一次怎么感觉,大多数人都是一而再,再而三,就此一发而不可收拾。可见,这第一次是多么的要不得。那么,诸位又都是怎么开始了自己的第一次的呢?

——也许是有了上次的那番话,所以这回常警长简短地作了开场白后,台下立刻有了热烈的反响。人们几乎是争着发言,争着倾吐自己迟来的悔恨……

“我第一次吸毒完全是出于好奇。那时我才十七岁,因为学习不好,没考上高中,成天在社会上鬼混。有一天,一个小弟兄来找我,他说有样稀世珍宝让我品尝。我问他什么吃的东西能算得上稀奇?他不回答,一脸的神秘相,把我带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就是他家。他爹妈都出差去了,家里就他一个人。他拿出一个小纸包儿,打开让我看。

“这是什么?”我问。

他诡秘地回答:海洛英。

“海洛英是什么意思?”

“傻瓜,就是鸦片!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海洛英,是银白色带点灰的粉末,一包只一小点儿,我凑上去闻了闻,没有什么味儿。我问他怎么尝?他向我作了示范,拿出一包三五烟,剥开那黄色的金纸,小心翼翼地把粉末卷在纸筒里,弯成一个鸭嘴状。然后用打火机烧那纸筒的一端。纸筒里的粉末熔化了,化作一股白烟袅袅升起。这时候,他不失时机地把嘴凑上去猛吸一口,叫我学他样来吸,还说,不要吐,要慢慢地咽下去……

“这就是我第一次吸海洛英,老实说,头一次是一点好感也没有。如果悬崖勒马从此与毒品告别,一点痛苦也没有了。可是事情就这么怪。加上我那时根本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和警惕性,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就抽开了,很快就发展到打针。最可怕的是,这个小弟兄的父母都是吸毒者,他是暗地里看父母吸产生好奇,偷偷学吸上了瘾,因为没钱买,就来引诱我吸,然后鼓动我合伙偷钱来满足共同需要。很快我就认识了给他供货的窝主,俩人一有钱就到他那里去吸毒。吸一次两百块钱,没钱了就去偷,就这样被抓住了……”

“去年十月中旬的一天晚上,我跟几个朋友打麻将。夜深了,大家都有点疲倦,忽见刘泉拿出一根烟来,又从兜里掏出个白色的小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放在桌上,从纸包里捻出一小撮白色粉末,灌进烟里压了压叼在嘴上。他点着烟后深吸了几口,便闭上眼睛往椅背上一靠,一副沉醉的样子。

“过了会儿,他睁开眼睛看着惊讶的我说:这玩意特提神,吸一点玩通宵一点不困。怎么样,想不想尝尝?

“我听说过这东西,有些不安,但正因为知道它便又感到好奇,很想尝尝:真那么管用?

“真的,尝尝就知道了。

“我听说会上瘾?

“没事,来一根吧,抽几回没事。刘泉又装好一根烟,给我点上火,我也就抽了。以后刘泉又让我白抽了几次,等我上瘾以后他便说供不起我了。他带我认识了一个叫夏姐的女人,从她那里买了抽。起先我还懂得克制,尽量不多买,尽量少抽,没多久就失去了自控力,辛辛苦苦积蓄起来准备结婚的五万多块钱全烧完了。女朋友劝不醒我也离开了,幸亏有朋友指点我这条道,才上这儿来了……”

“我也是经不起别人的引诱而吸上的。城北有座瓢儿山,山上有个不知什么年头人搭建的小窝棚,很久没人住了。可是有一天晚上,人们发现这个破窝棚里忽然有了油灯光,里面住进了一个形貌很猥琐的老头,他不刮胡子,头发有二指长,每天背着个筐子拣破烂。人们都当他是个叫化子。慢慢地,他在这里结识了一群游手好闲的小青年。别看他是拣破烂的,出手花钱却很大方。他给小青年酒喝,还给他们高级烟抽。大家都以为他是捡破烂发达的,所以也没怀疑他什么。可是有一天,他让大家抽一种夹了白粉末子的香烟,大家问他怎么回事,他也不解释。大家起先怕有什么问题不敢吸,老头就抽给大家看。大家看他一副陶醉的样子,忍不住就试了试。这样几次一来,就变得离不开他的烟了,每天都有好几个人来向他讨要,这时,他却再也不肯白给人抽了,要大家花钱向他买,大家只好找钱给他换烟抽。等大家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我就是其中的一个。后来,有恨老头的人向派出所报告了老头的事,派出所把老头抓走了,可我们吸上瘾的人却再也戒不掉了……”

“唉,恐怕谁也想不到我是怎么失足的,我是被自己的亲妹妹拉下水的!

“那是一个冬天的傍晚,我突然接到妹妹的电话:姐,难道你也像爸妈那样和我永远断绝关系了吗?我实在活不下去了,来看看我吧,我在阿王家。

“我已经记不清这是妹妹第几次来电话找我了。她因为和一帮不三不四的人鬼混而染上了毒瘾,家里劝不醒她,就和她断绝了关系,并且禁止我和她来往。可是我这回鬼使神差地同情起她来,放下电话就决定去看看她。你不能去!父亲喊住我说,不能理她,否则……可她毕竟是我的亲妹妹,也是你的亲骨肉呀,给她一次机会吧。我能把她带好。父亲心软了,同意我看她一下摸摸情况就回来。可是谁也没想到等待着我的,竟是这个亲妹妹专为我设下的陷阱。

“妹妹的男朋友阿王见我真的来了,喜出望外地递上一根香烟。我说你搞什么名堂,我又不会抽烟。阿王和妹妹就一起劝我抽一支,还说你要不抽就是眼里真没我这个妹妹了。我可怜妹妹,就勉强抽了几口,很快觉得头有点发晕,我警惕起来,问他们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他们说没有,是我自己多心。我又吸了几口试试,感到更不对劲了,就说要回去。妹妹也不留我,只说父母都不要我了,你要常来看看我就好了。

“看着妹妹面黄肌瘦的可怜相,我答应了她,并且把身上带来的钱都留给了她,以后我偷偷又去看了她几次,每次他们都给我抽他们的烟。这时候我明明知道那肯定是有问题的了,却禁不住他们的怂恿和自己想体验到底是怎么回事的好奇,还是抽了,并有了种飘飘然的感觉。渐渐地,我发现我变得心神不定,只要有机会就要往妹妹那里跑——我终于也上了瘾。

“其实这本来就是妹妹和阿王的目的所在。他们已经山穷水尽,就把我拉下水,然后用我的积蓄供三个人一起吸毒。不到两个月,我的三万块钱也吸得精光,我就利用爹妈还没怀疑到我的时候,想方设法骗他们的钱……唉,现在想起来,我还是说不清对妹妹是该恨还是该可怜。她比我小两岁,是她的那些狐朋狗友害苦了她,毒品又毁掉了她的良心,最终也害苦了我……”

“我不是本地人。我的家乡是一个贫穷但是风景特别美丽的小县城。我父母都是县里艺校的教师,我从小随他们学戏曲,也懂得洁身自好。可是大起来我觉得家乡太穷,父母作艺校教师也太清贫了。我实在太羡慕电视里那些明星们了,五光十色的舞台,太多太多的鲜花和掌声……我越来越不想再学戏,想像别人一样到大城市去闯荡一番。我以为凭我的身材长相和艺术感觉,一定也能有一个明星般的美好前程的。

“刚来城市的日子,一切都还顺利,我和另一个女伴都被好几家酒店和歌舞厅录用当招待和伴舞。每天奔波十分辛苦,但我们肯吃苦,工作认真,基本功也扎实,所以收入十分可观。后来,有一个男孩子拼命追我了。天天穿一身白西装,送我一束红玫瑰。还用他自己的宝马车送我跑场子,跟琼瑶小说里的故事一样浪漫。没想到他是个吸毒的,我知道后劝了他几百回也不听。他说反正家里有的是钱,小小白粉还抽得起。

“我想离开他,却又犹豫不决,结果这犹豫毁了我。有一次我胃疼,在床上打滚。他就搞了一点白粉在烟里让我抽。我想当药吃一回没问题的,就抽了。一抽效果还真不错,加上看他白白净净的除了瘦点好像也没什么事,以后便又抽了两回,竟真的有了他说的那种飘起来的感觉。从此便有意识装胃疼,骗他的粉抽,很快发展到再也无心去伴舞,去了也跳不动,一动就满身虚汗要昏倒的地步,成天在家里想粉,抽粉。而他这时候却开始讨厌我,说他的钱经不起两个人这么抽而甩了我。穷途末路的我只好走了那条道……”

“我和别人不同,我父亲是医生,我从小就知道毒品是有害的。父亲也跟我说过社会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吸毒者,来医院戒毒戒不掉的事例。还说医院里个别医生顶不住好奇偷打杜冷丁上瘾的教训,要我今后干什么都可以,就是千万不要尝试吸毒,说那后果太可怕了。

“可是我也许是太年轻了,父亲的话听归听,从来没把它认真当回事。加上大学没考上,自信受到很大打击,便偷偷地背着家人到外面寻求精神刺激。街坊中有几个小年轻经常约我上舞厅去跳舞唱歌,有时候还酗酒滋事。我跟他们在一起,先也不习惯,但却觉得心理上很轻松,慢慢也就习以为常了。

“后来,舞厅里盛行起摇头丸来,我看那些人跳舞那么疯狂,头摇得那么有节奏觉得很有趣,别人便要我也试一试。这时我想起父亲的话,不肯试。可是他们说这又不是什么毒品,不过是一种能使人兴奋点的药罢了。我真的听信了别人的话而试了一两次。刚吃的时候我心情很紧张,吃下去后情绪特别活跃,浑身像有使不完的劲,我也像别人那样摇头晃脑地几个小时地在舞场上跳个不停了。一次、两次,我就这么轻易地堕入了地狱之门。

“有一天晚上我一回家,妈妈就对我反复盘问,问我老这么深更半夜回来是怎么回事,她不安地说看见电视上在舞厅里抓了不少吸毒者,要我承认有没有参与那种事。我那时还不太会说谎,又觉得摇头丸不是毒品,就承认吃过几次,结果妈妈当场哭了起来。我这才弄懂摇头丸也是一种和冰毒差不多的毒品!

“父亲回来知道这事后,狠狠地打了我几个耳光,并责令我从此再也不许晚上外出,更不许再和那帮吸毒的朋友在一起。可是他们工作都很忙,再说又哪能日日夜夜看住我呢?白天我照样常上舞厅,晚上也经常用复习功课再考大学等理由骗取父母同意外出。后来警方对舞厅流行的摇头丸进行了查禁,抓了一些人,我们轻易买不到摇头丸了。这时又有朋友传说有一种咳嗽糖浆中含有吗啡,对人也有刺激作用。我就假装咳嗽,要父亲带回这种糖浆试喝几口,果然觉得精神爽快,全身发热,这正是我受到麻醉的症状。

“以后,我便天天假装咳嗽不已,要父亲给我配回这种糖浆,拿到就成瓶成瓶地喝。但是父亲却因此担心我生了什么大病,坚持要我上他医院好好检查一下,不肯让我乱吃药。我就不再装病,但却上药店去买这种糖浆,果然很容易就买到了。从此我喝了大量这种糖浆,后来一个朋友笑话我小儿科,并提供给我海洛英时,我已经毫无警惕之心,迫不及待地抽了起来。

“巧得是,正式吸毒的第二天,我就从晚报上看到一条消息,说是一名二十五岁的青年人被发现死在公路桥洞里,经警方和法医验证,并不是自杀,也不是他杀,而是死于过量吸毒。看了这条新闻,我当时脱口而出一句话就是:天哪,我要是这么吸下去,早晚也是这个下场呀!

“可是,无论我怎么自我约束,这时都已经晚了,没几天我就又吸开了。而且,这时候父亲的规劝和那个新闻都经常地出现在我的脑海中,但我越是感到恐惧,就越是想吸毒,企图用它来摆脱恐惧,结果是恶性循环。唉,我那日子过得,真是不堪回首呀……”

不知不觉,树叶间透落进室内的阳光消失了,窗户渐渐暗下来。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要开灯,也没有人问一下是不是该结束了。人们一个接一个地谈论着自己大同小异却又个个惨不忍睹的经历,也非常关切地听着别人的发言,实际上到后来已经谈不上谁谁发言,谁谁在听了,大会已变成了三个一堆、五个一伙的小组讨论。人人都争先恐后地宣泄着自己,并且从别人那里汲取对自己有启发的片言只语。事实上,仅仅是知道许多人和自己有着一样的遭遇,一样的命运,就能够使人得到某种宽慰了,同命运者相互间的鼓励和暗示,也要比一般的说教有益而受用得多。

各个角落的轻声细语汇成了一片小雨般的嘁嘁喳喳,早已有人开始吸烟,后来几乎是个个一支接一支地抽个不停了。室内一片闪闪烁烁,一片混混沌沌,常警长没有禁止抽烟,也一直没有插话,只是悄悄地打开点窗户。就一直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间或在笔记本上记下几句他感兴趣的话来。直到餐厅的老李推开门探进头来,对常警长不满地敲敲手表,他才站起来说一句:时候不早了,今天就到这儿吧。

大家正要动身,他却又敲敲桌子说:不过,我还想再说上几句。

怎么说呢?今天大家谈得真好,我是说,谈得很投入,很动情,这是我没有料到的,主要是没有料到大家对这个话题会有这么大的兴趣。不过话也得说回来,我出这个话题本来不是随便想到的,这个话题跟我们的命运实在是太有关系了。你们不知道,刚才我坐那里听着你们的自白,心里是什么感觉。毫毛凛凛,心惊胆战!不光是为你们,也为我自己!我甚至想到,幸亏我们这个地方绝对看不到一点白粉,要不然,哪个拿出来劝我,试一试吧,一点事也没有的,快活似神仙哪——一回也许行,两回三回,我真不敢保证我绝对不产生一丁点儿好奇,一丁点儿本能的冲动哪……

台下响起一阵笑声,常警长立即用手按了按:不要笑。听我把话讲完,我的意思是,人生真的太玄乎也太充满风险了,稍一不慎,任何人都很可能失足,本意是寻求快乐,结果却跌进了痛苦的深渊!而许多失足是容易悬崖止步的,唯独吸毒,一失足便成千古恨,要爬起来,只有趁你还没跌死,趁你清醒过来的那一刻,立即以百倍的毅力千倍的决心往山上爬,否则只有死路一条!本能是人所共有的东西,本身并没有好坏之分,虽然它能怂恿我们违法、堕落,却也能帮助我们悔过、新生,因为一个人最根本的本能是求生存的本能。所以我相信现在在座的没有一个人不想寻求新生,不想从悬崖下往上爬的。

但是,本能的力量毕竟是有限的,无论是成事还是败事,无论是坠崖时还是爬起来时,起主导作用的还是人的理性因素。所以,即使我真的面对着前面所说那种诱惑时,我也可以肯定我决不会去碰一碰那可恶的东西,因为我的理性决不会允许我那样做,因为我对这个东西的可恶和可怕之处毕竟是太了解了!我不想冒毁灭自己的危险来满足自己肤浅的感官需要,这太不值得了。由此可见,下一步诸位要做的是什么了。现在你们通过学习,通过自身的惨痛教训,应该比我更了解这个恶魔的可怕与可恨之处,也更了解什么是自己失足的关键之处——缺乏足够的理智和正确的人生观,经不起诱惑,忍不住好奇心和本能的冲动,这不都是你们今后要特别警惕的地方吗?

从大家的谈话中,我们不难总结出,误入吸毒歧途的,从外因来说,主要就是一定的社会影响,从内因来看,主要就是认识的缺乏和自身好奇心及从众心理的怂恿。也有人是被人陷害和试图通过吸毒来减肥、治病乃至根本就持着一种畸形的价值观生活的结果。

有人不是说要生活得前卫一些吗?不是说我有的是钱,凡是世界上能吃的,我都要吃一吃,才不枉活一世吗?你吃吧,吃了就知道“前卫”好还是“自卫”好啦!你不想枉活一世吗?那你就付给我青春乃至半世的生命来换吧!所以说到底,受害于毒品者,本质上还是受害于自己不懂得怎样生活,不懂得珍爱生命,不懂得生活和生命的真谛和意义究竟在哪里的结果。否则,同样的社会环境下,为什么别人经得住诱惑、顶得住好奇,知道什么该尝试,什么碰都不能碰,什么该远远地躲开它甚至主动出击,打它个落花流水呢?

请大家好好消化一下今天的感想,本周的思想汇报就写一写这次大课的收获。记住,主题是:出所以后怎么办?你心理依赖不可能很快消失,社会上的毒源不可能一朝扫清,旧日的老毒友或者新毒友还会来找你或者无意中碰上,对比自己以前“第一口”的教训,那时我该怎么做,不用我多说了吧?

8

曾绍君是他们几个旧日好友中第一个得到出所通知的,因为他入所是最早的,有主动检举他人的情节,思想认识坚定,体检合格,出所可说是顺理成章的事。

可是出乎常警长预料的是,听到这个消息时,曾绍君表现得十分愕然,一点也没有一般人那种欣慰释然的表情,这就行啦?他喃喃地嘟哝了一声,就深深地低下了头,盯着自己的脚发起愣来。

常警长推了推眼镜,说:怎么,你好像不高兴嘛?

曾绍君没有出声,也没有抬头。常警长只听到轻微而快速的笃笃声,低头一看,只见他架着二郎腿的一只脚在不停地痉挛似地轻敲着桌腿。

是不是为出去了生活和工作方面的问题发愁呀?常警长问他。

曾绍君魇住了似的仍然不说话。

这个问题你不用担心。困难可能会有一些的,但首先,你的父母已经向我表过态,同意接纳你回去住。同时,我们会给你出一张已经戒毒成功的证明,你可以到住地派出所报个到,然后他们会负责向居委会和街道说明情况,他们会尽量帮助你安排工作。人也可以自行到劳务市场或通过别的途径寻找工作,要是还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一是自己要能够正确对待,二是可以和我们联系,我们可以再给你向有关方面反映,协调。一个吸毒者重新回到正常生活是会比常人多一些麻烦,但是,再大的麻烦也不会比戒毒更难对付,是不是呢?

不是。曾绍君终于开了口: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那是……

我担心我……我觉得我还不算是个成功的戒毒者……

怎么,你现在还想粉吗?

现在倒不怎么想了,就是想也是不可能吸到的。怕就怕出去了,尤其是在过去的环境中,或者再碰上那些人的话,我……我是真不想再碰了,永远永远不想再碰了,所以我……

我明白了!常警长会心地拍了下桌子,不禁啧啧连声地自言自语:哎呀,你这种心理呀!所以我常说,心理问题,这个,人的心理和一切息息相关,和这个吸毒呀,就更不用说了……他忽然注意到曾绍君正在紧张地注视着他,立刻正色道:但是你的这个心理呀,我是完全理解的,而且,应该说这是好事,说明你真是有这个决心了,才有这样的担心。这种担心嘛,我也理解。事实上,任何一个出所的人,只能是相对意义上来说是戒毒成功了,真正的成功可不是几个月、几年看得出来的,要不怎么说一朝吸毒,终身戒毒呢?实际上真正的戒毒可以说是从出所才开始的。所以,一定要有这个思想准备……

再让我住一段时间吧!要是因为我是免费的话,我可以在下次会见时叫我家里帮我交点钱来……

你误会了,不是因为你没交钱才让你出所的。

那我想再巩固一下,现在出去,我实在是……信心不足。而且,老实说我现在有一个越来越强烈的念头,就是……戒毒所这么几个月一期几个月一期地办,好处当然是不用说的,但实际上很难帮助戒毒者达到彻底戒毒的目的。为什么国家不开办一个与社会基本隔绝的戒毒所,或者叫什么工厂或农场,让失足者永远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基本生活得到保证,再不受那个充满诱惑的社会环境的影响,这样才可能真正挽救我们这些失足者。否则,从这儿出去的人中间,起码有一半以上的肯定会重蹈覆辙!

常警长连连点头:你想得可真深呀。只是……他摘下眼镜擦了好一会儿,笑了笑说:当然你这个想法也是很有道理的。但是事物总是有它的另一面的。建国以来,我们国家曾经是世界上唯一真正禁绝了吸毒、卖淫这类丑恶社会现象的一块净土。但那是以什么代价换来的呢?长期的闭关锁国造成的是经济停滞、国力贫弱,人民生活水平普遍落后。改革开放后,经济迅猛发展,随即也带来一系列负面的影响,部分人群因此染上种种恶习,沦落甚至毁灭。但能不能因此而说改革开放是不成功的,或者再退回到闭关锁国的老路上去呢?肯定不能,因为,从总体上来权衡,国门开放对国家和大多数人民来说,带来的是好处和利益。或者说,是利大于弊,对不对?

那么,为什么在相似的社会环境和时代背景下,有的人沦落了,大多数的人却不会沦落呢?这里的道理说深也深,说浅也浅。外因总是要通过内因而起作用的,任何社会形态都不可能是纯净而理想的净土,总有这样那样的负面,关键是生活在社会中的人怎样生活,能不能对自己负责的问题。当然,这不等于说我们因此可以容忍吸毒等丑恶现象的存在,但是对它们的戒除和消灭在一定的前提下,是不可能一夕奏效的。所以就又有一个个人怎么努力来抵抗腐蚀,洁身自好的问题。而这个主观方面的问题甚至可以说是一个相对关键的主导因素。

老实说,你希望建立一个封闭的农场或工厂式的地方,让你们这些特殊人群安居乐业,永绝诱惑的想法,我也曾有过。现在也觉得不失为一种办法。但深入想想,至少这不是一个现实的好办法。且不说这有个财力问题、管理问题等国家能力问题,就是不存在这些困难,也有许多难以克服的法律等问题,你有这个想法,别人未必有,能强迫所有人都住到这里来吗?有人住一阵想出去了,行不行?家属不同意怎么办?生儿育女后子女怎么办?已经吸毒成瘾的人可以叫他们住进来,那些仍然在社会上受到诱惑和污染的危险人群怎么办?等他们失足后再收进来?能容得下吗?

所以,我又觉得这不是个现实的理想办法。唯一办法还是全社会和个人共同努力,尽力清洁社会环境,抵制毒魔的侵袭。至于已经吸上的人,确实是令人同情和惋惜的。但唯一的出路也只能是承受这一现实,在社会的帮助下,以坚强的意志作艰苦而别无选择的自我拯救!你说是不是?

曾绍君无奈地点了点头,紧接着却又摇了摇头:不管怎么说,作为个人,我还是更关心我自己的出路。可我的出路……这条路说起来容易,走起来,实在是太难走了呀。

唉,常警长也深感无奈地挠起了头皮,静默了半晌,他轻轻拍了拍曾绍君的肩膀说:这样吧,我把你的要求和所领导汇报一下,依我看,你的想法无论如何还是应该理解的。只是,你无论有什么想法也别灰心啊,千万别灰心……

9

曾绍君不愿出所的消息,很快便在男区女区中间传遍了。有人表示理解,有人也想仿效,但多数人还是感到费解。他们觉得在这种地方呆着,心理上总不是个滋味,戒毒所不是监狱,毕竟也不是个正常的地方。天天重复一种生活,对于这些平素自由惯了的人不是个容易适应的事。更何况,许多人有家有小,精神体力恢复后,早就开始对过去给家庭造成的种种祸害感到忏悔,对未来也已经有了种种憧憬或忧虑,希望尽早出去,想方设法为自己谋一条生路,开始新的生活。至于戒毒,多数人都觉得自己已经脱毒,对持续戒毒产生了信心。也有少数人暗自觉得,戒毒成功不成功,和多住几天无关,回去后顶得住最好,顶不住再说……

艾妮起先也深为吃惊,对曾绍君这种想法感到难以理解。她觉得曾绍君所受毒害比自己轻多了,理应比自己更有信心,怎么反不如自己有勇气面对新的生活呢?但反复思量后,她又觉得可以理解了。人与人本来就不同,曾绍君的性格她也是了解的,他为人比较认真,做事考虑比较细致,心地比较善良却也比较软弱,对事物的估计难免也就比较保守。既然他缺乏信心,多住些天总不是坏事。于是,她连夜写了个条子,趁着吃饭的时候,悄悄塞给了曾绍君。

按所里规定,男女两区之间原则上是不允许自由来往、串连或通消息的。但住得时间长了,那些原先的情人或夫妻还是忍不住要偷偷递几张纸条、倾诉一番相思,或者互相鼓励一下。对此,所里有所察觉和禁止,但对那些表现较好和戒毒时间长的,以前确实有不一般关系的,并经抽查发现其通迅内容健康积极且有利于戒毒的,一般也就默认了。

事实上,这样的宽容,对双方的影响在总体上说还是积极而有益的。艾妮和曾绍君之间的联系就是很有益的。刚入所时,曾绍君见了艾妮就扭过头去装没看见。以致艾妮一度心灰意冷,甚至曾拒绝治疗并几乎要寻死。很久以来,她一直是以曾绍君为生活的唯一依托,实际上早已经产生了很深的感情。由于是自己连累了曾绍君,加上后来自己沦落到那种地步后,一直暗存忏悔和自卑。现在更以为曾绍君是在嫌弃她了。而互相通了个条后才弄明白,曾绍君虽然对她的不可自拔感到绝望和不满,对她的感情还是很深的。心目中也一如既往地视她为自己的情人,只不过是以为她会对他检举大家不满,才回避她。几次纸条来往后,两个人都有了种重新恋爱般的感觉。过去他们朝夕相处,心灵却被毒品麻痹而日渐失却了真诚和希望,谁也没心思考虑情感及未来,更不会像现在这样,以书面方式如此深挚而推心置腹地倾吐彼此的情怀。现在,在这样一种特殊的情境下,尤其是当彼此都看到新生活曙光的时候,对爱情,对未来的希望,也就自然而然地高涨起来。前几回通讯息时,他们甚至谈到了出去后找什么工作,什么时候结婚的话题。现在曾绍君突然不想出去了,艾妮自然是感到惊讶的。但她在条子中并没有埋怨,仍然对曾绍君充满了信赖和鼓励。

艾妮的纸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阿君:

你真的不想出所吗?说真的,我开始真不愿相信这是真的。但后来一想,又觉得这事发生在你身上完全可能的。我知道你做这个决定决不像别人想象的那样是软弱,是精神垮了。恰恰相反,我觉得这反映了你对彻底戒毒的非常决心。因为我知道,你做考虑好的事一向有一种铁一样的坚定性。所以我不会反对你,而且,我钦佩你,赞成你的决定。

从齐警长的话里,我听出我大概也能按时出所的,这样,估计也就快了。但我要不要按时出所,现在倒有点拿不准了。你帮我拿个主意吧?

虽然差不多天天可以看到你,却好像隔着千山万水,许多话只好忍在肚子里,有时候也真巴望着早点出去,痛痛快快地说给你听。这几天差不多天天做梦,有一次居然还做了个生孩子的梦,那孩子怎么看怎么像你,我的妈呀!但是我真的想有这么一天,真想。但是我也知道,只要我再吸毒,这一天就只能是一个虚假的梦。所以,单单为了圆这个美好的梦,我也绝对不会再碰一口粉了!

条子中午递给曾绍君,晚饭时艾妮就收到了曾绍君匆匆写在烟盒上的回言。

艾妮:

不要管我怎么想,你什么时候出所自己拿主意。说句大实话,我真的是对自己缺乏信心,越是要出所了,越觉得心里慌慌的,以前的信心都不知跑哪去了。但我确实想一次戒成,永不再抽。永远,永远。但越是希望大,越是心发虚。也许我需要时间镇静一下。你只要自己有信心,就不要受我的影响,两个人不一起出去,反而是好事。只不过,要是你先出去的话,说什么也不能再抽了,死也不能再抽了。否则,不光自己的梦圆不了,对我也是个残酷的打击。其实你那个梦,也是我常做的梦呀!我们都不算小了,正常人早就有这么一天了。但是只要今后我们有一个人还吸粉的话,这个梦就永远只能是梦了!

当天夜里,艾妮把曾绍君的条子反反复复看了无数遍,到后来竟也心虚起来,怎么也拿不定主意了。于是她不顾一切地溜到隔壁房间给陶育华看了条子,眼泪花花地问她该怎么办。

很简单,该你出所你就出所。陶育华毫不犹豫地说。

这样好吗?我怎么越看越觉得阿君的意思……

怎么不好?所里让你出去就说明他们信任你,认为你可以出去了嘛。而且,都不想出所,怎么可能?所里也不见得都同意。阿君自己没信心,不等于你没信心。他的意思我看也无非是鼓励你,当然,也可能对你也没什么信心。这没关系,关键是你自己要对自己有信心,出去以后坚决不吸就是了。假如你又吸了,那对阿君真是个沉重的打击。假如你真的能不吸了,阿君的信心肯定就足了。你这样一个老烟鬼都戒得成,他还怕什么?

一句话震醒了艾妮。回到房里,她觉得自己胸中有一团火焰在燃烧一样,浑身发热,心情亢奋,久久地静不下来。对呀,对呀,阿君不是让我给带累的吗?现在他没信心,还不是对自己没底吗?要是我让他看到成功的先例,还有什么害怕的呢?对,我要出去,越早越好。我过去吸得那样凶,现在不是没事了吗?要是我出去了还能坚持住,不就等于拉了阿君一把吗?对!我要用自己的实际行动给阿君树一个榜样,也为自己赎回对他的罪孽——只要我坚持这样想,我就一定能做得到!

她兴奋地取出纸笔,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曾绍君。

10

艾妮的自我感觉的确与曾绍君很不同。出所的日子越是临近,她的信心就越是充沛。她非常想家,渴望着早早回去,一想到又可能像从前一样依偎在父母身边,她就感到振奋,做梦一样欣快而激动。对此她私下里也曾有过丝丝缕缕的怀疑,觉得自己似乎亢奋得有些反常,反复自审,自己的这种心情会不会和想吸毒的心理有关。但这些想法很快都被她否定了。自己尝受的吸毒害处,可以说是这里的大多数戒毒者都没有尝受过的;自己也反反复复戒过毒,住过戒毒医院,都毫无希望。现在,我居然戒成功了,居然一连两三个月没粘一点粉也过得好好的了,人也胖了,心情也好了,被我害苦了的、恨伤心了的爹妈也原谅了我,难道我自己还不应该高兴,不应该兴奋吗?

现在,我只要一提起吸毒就觉得恶心、厌恶,怎么还可能再吸呢?经过严冬的人,倍觉春天的温暖。自己亲身体验到了严冬和春天的天壤之别,亲身感受到了弃儿又重获父母之情的可贵,怎么还能愿意再一次沉沦,再一次落到非人非鬼、社会不容、亲友侧目、连父母都唾弃的地狱中去呢?不,不,除非我疯了,否则,我决不会再碰一口粉,决不会再做半点让父母痛心,让阿君和戒毒所领导们失望的傻事。他们不是说了吗,希望从我们这里出去的人,都成为我们的好朋友,好姐妹,但却不希望再在这里与你们相会。我要是从这里出去了,就决不会再回到这里来!这么多人的眼睛在看着我呢,哪怕是只为对得起阿君一个人,我也决不会再回来!万一我真的再碰一下粉,我就自己去死!总之我出去了,就决不再回来!

这个周末的时候,女区又安排了一次月末大扫除。大家把宿舍周围清扫一遍后,齐警长又叫大家去大会议室清扫和布置会场,说是明天区里政协要来人视察,到时候要给她们演几个节目。这样的活动以前也有过,这里有不少能歌善舞的人,在齐警长的训练下,随时拉得出几个歌舞。但这回,齐警长却特意对艾妮说了一句:我跟常警长说过了,下午让你跟你那位吉它手,好好配合一下,多唱两支好歌,特别是你,一定要拿出点昔日大歌星的看家本领来,让我们好好欣赏一下,也给我们戒毒所争点光。这也算得上是你在戒毒所的告别演唱啦,明白吗?

嗯。艾妮轻轻点点头,心头却涌过一阵热浪,脸上情不自禁闪落了几颗泪花。这么说,顶多还有个把星期,我就要出所了。出所了,我真的要出所啦……

她忽然觉得浑身洋溢着使不完的劲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一眼看见陶育华和另一个人吃力地抬着一大箩筐垃圾出门去倒,她一个箭步冲上去,推开那人说:我跟阿华去倒。

所里的垃圾箱在大门外面河边的水杉林边,路很远,垃圾筐又装满泥土杂物,沉得两人抬上走不了几步便要停下来喘儿口气,晃动晃动胳膊。但艾妮却兴奋得一点不觉得累,还一个劲地和陶育华说说笑笑。陶育华不禁妒嫉地哼了一声:瞧你得意的,也不问问人家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你……别这样呀,我们都是差不多时候进来的,我都能出去了,你还怕出不去?

可你都有准信了,我连一点消息还没呢。

这有什么关系?齐警长是正好说到我才那么露一句。不信过两天你看吧,名单一宣布,闹不好我们俩是一批的。不然你看,我们俩单独出来倒垃圾,齐警长不跟,也没叫个人跟着,过去能这么信任我们吗?

真这样就好了。

两人倒掉垃圾,看看门卫没怎么盯住他们,就倚着笔直的水杉树蹲下来歇息了一会儿。仰头看着从浓密的树叶间透下点点细碎金晖的太阳,艾妮深深地吸了口清净透凉的空气,动情地说:真要走啦,倒觉得这地方还真挺值得留恋的呢。看看这环境,多美丽清新,多幽雅宁静。所里的人也真是少有的好,尤其是齐警长,真把我们这号人当姐妹一样,容易吗?

这倒也是。陶育华点着头说:我们要是真能戒成毒,一多半原因要归功于所里这批好心的警察。说实在话,这些天越来越急着想出去,真让我出去,倒又有点说不上来的心情了。

什么话呀你?艾妮的眉尖陡然跳了几跳:什么叫真能戒成毒?我们这不已经戒成了嘛?怎么还这么说?

说说而已。陶育华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在这种地方,满耳朵听的,满嘴巴讲的,都是戒毒,戒毒,一个铁人也该让他们熔化了。出去了就大不一样了,像个……我怎么总觉得要像个没人管没人问的孤儿了,那时候……

别说了,别这么说了,艾妮脸上闪过一丝恐慌的表情,一把捂住陶育华的嘴:我明白你的心思了。我也不是没这么想过,可是……现在就要出去了,我可不想听这种不吉利的话了。再说……

行了,你也别说了,我也明白你的心思了。陶育华叹了口气,声音有点哽咽了:你也别当我是没信心,或者不想真戒。我刚来的时候,还真没怎么把吸毒当回事,现在的决心不见得比你小。特别是……上回阿林来看我,带了洁洁来。你知道她走时候怎么说:妈,爸爸说你就快要回家来了。我可高兴死啦。不过呀……洁洁怪懂事地咬着我的耳朵悄声说:不过你真的回来的时候,可再也不能吸粉啦,也千万别再跟外婆顶嘴吵架啦。因为她跟我说过,要是你回来了再吸粉,就永远不许你回家,也不认你这个女儿啦。我还跟外婆吵呢,我说她再不好,也是你的女儿呀,怎么可以不让她回家呢?外婆说,你这小丫头呀,怎么这么不明理呀。她一吸粉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在家的时候,成天骂骂咧咧不听话,还把你打得屁股青一块紫一块,你都忘啦,还为她说好话!

你知道洁洁听了这话怎么说,她跟我说……说:我就跟外婆说啦,她再不好,总归是我的妈呀,你不想要这个女儿了,我还想要我的妈呢……

我苦命的洁洁呀……陶育华泣不成声了:我这两天越来越急着回去,天天都在做梦,梦里都在给洁洁下跪。醒来更觉得我过去真是太不像话,太不是个人啦,洁洁她小小年纪,才五六岁的人,怎么就这么懂事呢?我要是再不改好,还有什么脸面当她的妈呀……

艾妮也忍不住哗哗地掉开了眼泪:都怪我,都怪我害了你们,你们吸上粉,还不都是我的罪过……

不,说来说去还是怪这该死的毒品,怪我们自己太糊涂!

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呜呜哇哇地放声大哭了。哭声惊动了门卫,冲出来大声喝斥,两人才如梦方醒,匆匆地擦干眼泪,抬起空筐往回走。

刚进大门,艾妮一不小心踩了块碎石子,人一歪,身子一扯,右手背上被筐子上叉出来的一片竹篾茬子划了一条长口子,顿时血流如注。

陶育华一看她满手的鲜血便惊叫起来:哎呀我的妈呀,怎么这么多血呀!

她扑上来就要拉艾妮上医疗室去包伤口,不料艾妮却一把推开了她,依旧蹲在那里,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手背上不断涌流出来的鲜血,愣愣地看个没完没了。

鲜血,鲜血呀!阿华你看,这都是真正的鲜血呀,鲜红鲜红的鲜血呀!

你疯啦,当然是鲜血啦。都流这么多了,你还不快去包扎,看什么看呀?

不,我要看,我要看!你不知道我看见这鲜红鲜红的颜色,心里有多高兴呀?艾妮疯狂地站起来,举起手对着阳光翻来覆去地照着:阿华你难道不知道我们过去的血是什么颜色的吗?是黑的,死人血一样乌黑乌黑的血,看一眼能把你的心都凉透的黑色的血呀!可是现在,我的血又红了!红得跟正常人一模一样,红得多么鲜艳,多么可爱,多么美丽,多么让人陶醉呀——我活过来了,我是个正常人了!你说,你说,你说要不要多看看,要不要高兴高兴?我……真想把它吃下去,这么好的血,怎么能让它白白地流掉?

说着,艾妮真的将手伸到嘴边,一面呜咽着,一面使劲地吮吸起自己的鲜血来……

11

汇报演出在一片仿佛有暗流涌动着的氤氲中,肃穆地开始。

所长简短的致词后,第一个节目就是艾妮演唱《榕树下》。

《榕树下》是一支全国所有戒毒所几乎都传唱不已的歌。它的歌词简单直白,甚至算不上有多少艺术性,却是所里每一次演出必唱不已的歌,也是平时每一个戒毒者每天都必唱许多遍的歌。任何时候谁到戒毒所去,都可以听到有人在满眼含泪地唱着这首歌。往往是一人唱,众人和。尤其是那些刚刚进入恢复期的人,心中的瘾欲一泛动的时候,情不自禁便会眼望苍天,大声而执著地,一遍而又一遍地反复唱着这首歌。这是他们的心声,也是他们抵制毒魔、呼唤新生的一根精神支柱。

曾绍君深深地吸了口气,双手微微抖颤着,轻轻地拨响了第一个音符。多才多艺的齐警长,随即拉响了她娴熟而深情的小提琴——室内霎时静得连人们呼吸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熟悉的旋律回旋起来了,艾妮的血液也沸腾开来,从前习惯了登台演唱的她,此时却突然像第一次上台一样,感到呼吸困难,双腿发软,天地也似乎在大幅度地偏移。鼻子一酸,歌声未出,两行热泪已经模糊了视线……

你看那路那边,

路边那苍老的榕树下,

是谁痴痴在眺望,

可怜天下父母心。

多少寒冷的夜晚里,

多少母亲在流泪。

梦里听见了孩儿的哭,

醒来不见孩儿的脸,

只有那泪水在滚滚地流呀,

那是母亲无望的泪。

人说世上太无情,

你听那榕树下的呼唤声;

探亲的脚步声声近,

声声踏碎孩儿的心。

亲爱的爸爸,亲爱的妈妈,

不见你们我想你们,

见了你们我不敢抬起头。

辜负你们的养育恩,

愧对你们的拳拳心,

如何报答爱与情?

毒魔呀毒魔,万恶的毒魔,

是你害了我一生。

毒友呀毒友,害人的毒友

是你把我推下火坑。

爱人呀,我的好爱人,

是我毁了你的青春。

孩子呀,我的好孩子,

是我误了你前程。

浪子回头金不换,

戒毒所给了我新生命。

放眼漫漫人生路,

永不回首做新人!

艾妮刚唱完第一节,曾绍君忍不住也放开了喑哑的歌喉。紧接着,台下响起一片应和声。

那些在视察的来宾面前一直深深低着头的戒毒者们,歌声先还有些怯怯地,一唱开,就再也抑不住心潮的激荡;上百条嗓子一起扯足,高高低低,粗粗细细,如泣如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