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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血 第一章

1

洪水早已如一场了无痕迹的春梦,消逝得无影无踪。

唯一还能勾起人们一点记忆的是,那条差点要了曾绍君性命的阳沟,因为夺去了另两个不幸者的生命,在市民的咒诅声中,水退后立刻被改造成暗河,依然发挥着不可估量的排泄城市废物和不愉快记忆的功能。在它上面,修起了平坦的道路,建起了一长条美丽的花廊,春风送暖的时候,它给人们带来的已不是怨天尤人的隐痛,而是袭人的花香和声声鸟啭。

曾绍君也已淡忘了那个曾让他在好长时间里大做恶梦的夜晚。他的生活早已像洪水退后高高升起的八九点钟的太阳,正放射着充满希望与喜悦的光芒。他还在原来那家歌舞厅弹唱,并且已是那个圈子里小有名气的乐手。收入不菲,还有不少外快,虽然比不上那些常在电视上露面并且四处走穴大发横财的歌星、乐手,但他已觉得十分满足。

每天晚上,他弹几曲吉它,间或也自弹自唱上一两曲,直到一两点钟。和几个朋友或者乐迷吃上点宵夜,陶陶然地回到家里,呼呼一觉,直到次日中午。起来胡乱吃上点东西,便到哪个咖啡厅泡上几个钟头,或者在家里练练琴听听音乐,或者和朋友打打牌甚至到哪儿喝上一杯,然后又充满活力地回到他的歌厅。他称上班叫回歌厅,因为他实在是很爱他的吉它,爱他的歌,爱他的听众,也爱这个能使他施展身手的歌厅。在他看来,一个人能有这样一种生活,浸淫在这样一种特殊而醉人的氛围中,就很够了。

歌厅还是原来那家,但已是今非昔比。一个台湾老板出巨资接管了它,将它改造成一个豪华的高档歌舞厅,以听唱为主,跳舞为辅。高兴起来,任何听众都可以走上舞台,在小乐队伴奏下放歌一曲。

他们的小乐队是很棒的,人马早已调整充实过,曾绍君靠着自己实力留了下来。这也是他心情振奋的一个内因。他们的歌手也大多是台湾老板花重金从南方甚至香港请过来的。他们也许在社会上并没有太大的名气,但在这个新兴的中等城市里,有一顶“深圳红歌星”、“香港红歌星”的帽子还是颇有号召力的。何况他们一般都唱得不错,社会上这个那个的奖真真假假地也拿过不少,还有在歌厅演唱的丰富经验,会弄彩,会出种种噱头,因此很招人。

舞厅的生意因而一直很红火,常常还会爆满。夜夜有人不断地献花、捧场,甚至还有不少款歌款姐为之斗富、摆阔,气氛热烈而活跃。当然,一旦出现这种场面,首先得意的虽然是那几个歌星,真正笑歪了嘴巴的还是歌厅老板。“某某先生献上八百八十元的花篮,请某某小姐演唱某某歌曲”,“某某小姐献上一千八百八十八元的花篮,请某某先生演唱某某歌曲”,有时候这种无聊的竞逐竟能一路攀升到四五千元的高度!

虽然早已看惯了这种滑稽场面,但每当又一次产生这种情况的时候,曾绍君的心境总不免为之败坏,甚至为人们的偏狭无知和盲目心理而愤愤不平。对那些自以为有了几个钱的家伙,或者掌握了公款支配权的人,曾绍君知道他们需要显示、发泄的机会,需要给自己找点儿乐子,寻点儿新鲜的刺激。问题是,你们总得找准点方向呀!至少也该显得有点儿眼光,有点儿公平感呀!凡是南边或香港来的,便拼命献花,拼命捧场,而本地歌手唱得再好,顶多有人献几束花,却从来没有人抬着价地捧场。这帮有眼无珠的家伙!

别以为曾绍君是在为自己鸣不平。不,他这么想的时候压根儿没考虑到自己。他不是歌手,偶然弹唱两曲,能获得几声巴掌或者一两束鲜花,就是对他最好的褒扬了。作为一个乐队的吉它手,又是男的,能如此,他已很知足的了。实际上,要深究的话,他也不是真正在为所有的本地歌手鸣不平。本地歌手流动很快,很少有在这儿呆上几个月的。除了艾妮是个例外,大多数人与曾绍君碰面交谈的机会都不多,谈不上有任何交谊或感情,曾绍君怎么会为他们鸣什么不平呢?

根本上来说,曾绍君实际上就是为艾妮一个人在鸣不平。而艾妮,是他一见倾心的女朋友,歌厅里的人都知道,他们正儿巴经地谈了快半年了。不过,公正地说,即使没有这一层原因,曾绍君的不平也是很有道理的。

艾妮几乎是与曾绍君差不多时间来到这家歌厅唱歌的。她也是少数几个被台湾老板留下来,并且一直留到现在,从没有动过炒她心思的一个歌手。仅此一点就可看出艾妮的实力。她的薪水和红包也是所有本地歌手中最高的,虽然因为是本地歌手而远不如那些远来的和尚红火,但老板一向很欣赏她。事实上,从唱歌的角度来说,她的音质、歌喉、气质、韵味包括台风都是所有歌手中最出色的。许多年轻人尤其是原来在这儿听惯歌的,虽然没什么钱,但这儿改造后票价涨了一倍后,仍几乎三天两头往这儿跑,就是冲着艾妮而来。他们中有不少是真正爱歌也懂歌的欣赏者,虽然他们不可能花钱为艾妮捧场,但他们的掌声却总是最响亮也最有分量的。

艾妮的原名叫艾苹。虽然还只有二十一岁,却已在歌厅唱了好几年了。因为与原来的老板沾点亲,才被他挖了过来。艾妮则是她出道时的歌厅老板给她取的艺名,取爱你的谐音,因为顺口也招人,又出了名,便一直叫了下来。

艾妮第一天来这家歌厅的时候,就给了曾绍君深深的一震。而她,显然也是在第一面就对他产生了好感的。

那是下午,她进来的时候,曾绍君正和小乐队在练习他的一曲新歌。艾妮在老板的引领下进来,穿一身白色的连衣裙,细细长长像风摆柳一样静静地飘到他们身旁。老板要打断他们的练习给他们作介绍,艾妮摇了摇手,悄悄地在曾绍君身边不远处坐了下来,并从侧面注视着他,支着一只胳膊,很投入地听他弹唱。

曾绍君不如怎么一下子慌了神,手指发僵,嗓音也干干地觉得很嘶哑。艾妮的长相并不算特别出众,但却算得上美丽。眉眼周正,鼻梁很挺,嘴巴小小的,一眼看上去便让人感到舒服。她的身材也很窈窕、绵软,皮肤很白,尤其是那副不愠不火、时常会给人一种慵懒感的神情,看上去安详自若且显得很内秀的样子,特别撩动曾绍君的心。

她不声不响地坐在那里,细软而不太浓密的披肩发随意地披洒在她肩头,遮住了半边面孔,身影在灯光下像一株小树的剪影,正好罩在曾绍君身上。这使他感到莫名的不自在,可是他正想停下来,却听了艾妮轻轻拍手的声音,他偏过头去,正碰上艾妮平静的微笑和轻轻的一声:唱得真好。

曾绍君一下子来了精神,嗓子也不那么干涩了,一口气连着弹唱了两遍。虽然第二遍没唱完的时候,老板把艾妮叫到办公室去了。但他欣慰地看见,艾妮临走前特意向他摆了摆手,好像他们早已是很熟悉的朋友似的。

很快,老板又带着艾妮出来,给大家作了介绍,要他们抓紧合练一下,她今晚就要在这儿开始唱歌。

艾妮一开口唱出第一个音符的时候,曾绍君的心便像被一双无形的手紧紧地揪住了。她的嗓音像她的身型一样异常柔软而绵糯,微微还带着点忧郁的沙音。你可以听得出她并没有受过什么专门训练,有些音调似乎也不够准确,但感觉却纯粹而自然,一点也没有做作的成分,特别真实而富有魅力。

最让曾绍君动情的,是她的表情。从正面第一眼接触,曾绍君就觉得艾妮是个不事浮饰,平静而自然,给人一种很成熟感觉的女孩。听她唱歌更坚定了曾绍君的这种感觉。她唱的都是时下已并不太流行的情歌,这反而给人一种有特色的印象。原来的歌厅将她包装成一个“纯情派忧郁女歌手”,还是很恰当的。她的歌仿佛都是她自己写的,都带着淡淡的忧伤,而她一开出口来,立刻像是化入了歌中的情境,声声如泣,句句似诉。但她的表情却并没有因此而有什么大起大落的变化,总是那么淡淡的并有些漠然。有时甚至给人一种平常却饱经沧桑而玩世不恭、看破红尘的感觉。这可说是她的一个缺点,却又因此而可说是一个鲜明的特点。这种风格会给人一种特别真实的印象,没有一丝表演的痕迹,似乎那歌中忧郁而伤情的女子活脱脱就是她本人。她只是在诉说自己的感情,而不是在“吟唱”。

深深吸引了曾绍君的当然还不止这一点。接触多了,他很快就发现,艾妮其实就是一个很本色的歌手。她和那种就知道死吼死拼嗓子的歌手不同的是,唱歌对她来说似乎完全是一种性情流露或者干脆就是一种生活的方式,既不见得太痴迷也不见得多用功,更不那么热衷于取悦观众。她爱唱的歌和她唱的方式,完全就好像是她本人性格的一种写照。她平时就不爱说话,不苟言笑,不喜欢凑任何热闹。每天差不多总是演出开始前几分钟才来到舞厅,和见到的人一一打过招呼,就默默地坐在角落里等待出场。

虽然艾妮赢得了不少听众的痴迷,也受到许多令曾绍君都为之愤愤不平的冷遇,但她自己似乎对此远不如曾绍君来得在意。有人喝彩或献花,她也会连声道谢,或者加唱一两首歌。但却并不因此而眉飞色舞或像南方来的歌手那样,显得受宠若惊地下场去,不遗余力地拼命煽情,以获取更多的花篮或欢呼。她甚至很难得说几句煽情的话,更难得会走入观众中去和谁握一握手。好像她根本没有这一种欲望。平时,她对谁都不冷不热,也很少交谈。除了对老板特别地多一层笑意外,即使和曾绍君好起来以后,虽然经常出双入对,话也比较地多一些,但也很快就和他处于一种很平静自然的状况,似乎不再有什么特别的热情了。虽然她的确像曾绍君希望的那样,是把他当作自己的恋爱对象或者说是男朋友来处的。

尤其令曾绍君和一般人迷惑的是,像她这么一个年龄的女孩,也算得上是个人物了,平时却一点也不爱打扮。在台上几乎永远是一袭雪白或米色的长裙,平常则总是白裙子或淡色调的牛仔裙服,非常随便。甚至一般这个年龄的女孩子特别迷恋的脂粉之类,她也很少在意。顶多只是随便抹上些常规的东西,甚至连牌子也不讲究就了事……

不知道她是生性如此,还是她刻意给自己营造这么种格调,反正她的这些特点,对许多人尤其是曾绍君,反而有一种格外独特的吸引力。但也不断地引起他的疑惑,总觉得这和她这样一个才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应有的性格差距太大了。曾绍君有时便会觉得她有点怪。

其实,歌舞厅的人,包括老板,私下里都叫艾妮冷美人,都觉得艾妮的性格或者说举止有些怪。但谁都猜不透这么一个风华正茂的女孩怎么会形成这样一种性格的。有的说这和她的家庭有关。她的父母都是很古板的中学教师,从小对她的管束很严,把她搞木了。有的说这是因为她父母对她寄望太高,而她考高中的时候偏偏考砸了,上了一个很不入流的中学,为此她父母把她冷嘲热讽得无地自容。她也对自己失去了信心,高中没念完就偷偷地逃学到外面胡混。幸亏她先天有一副好嗓子,又碰上一个识她的歌舞厅老板,才使她有了今天。但她心底里一直是很自卑的也很不如意的,所以就形成了这么一种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

这类猜测还很多,曾绍君都觉得讲得通,并且,通过与艾妮的交往,也大都得到了证实。但他总觉得还应该有什么更特殊的原因在。他和许多人也都曾经怀疑过她是不是受过什么特殊的感情创伤,比如被什么人玩弄、抛弃过,等等。但曾绍君从来不敢向艾妮探询这一类问题。不仅因为他本能地对这种假设感到反感,更因为不知什么道理,从一开始,一向自觉不乏男子汉气度的曾绍君,在艾妮面前就总有些莫名其妙地畏缩。也许是一开始他对她太有好感了,也许这是她特殊性格的一种压迫的结果,总之,与她交往时间不算短了,但和她相处中,无论谈吐还是做什么事,他仍然不由自主地取一种低姿态和小心翼翼的方式。而她从不和他谈什么过去的交往,似乎也对这一类话题天生缺乏兴趣,一旦涉及到自己,总是轻轻地带了过去,曾绍君也就更不敢多提及这类话题了。

然而,尽管装聋作哑,小心翼翼地顺着艾妮,毕竟是在和她谈恋爱,毕竟有许多私下的接触,相处长了后,曾绍君越来越感到,艾妮的神秘古怪,似乎不仅仅是个性格的问题。

也许,是因为他们的关系越趋亲密后,她不再防着曾绍君什么了。也许,是她的性情本来如此,或者竟是变得越来越难以自控了。总之,艾妮已和最初曾绍君眼里的那个斯文内秀的形象越来越远了。虽然艾妮从不否认她是曾绍君的女友,甚至在心情好的时候,她也会老公老公地称呼他,但她至今仍然拒绝到曾绍君家里去。

问她为什么?则总是不耐烦地呛一句:不想去就是不想去!或者:早着呢,急啥!她还越来越喜怒无常了。高兴起来会毫无来由地抱住曾绍君吧叽吧叽地亲个不停,他爱怎么就可以怎么她,毫无二话。有时居然还中气十足地宣称她有多少多少秘而不宣的宏伟计划,要周游世界,要开大公司,要买下闹市区的多少多少房产,诸如此类。弄得曾绍君怀疑她脑子出了问题。而不高兴起来,她会破口大骂曾绍君是流氓、恶棍,不中用的废物,甚至摔东西,砸家具,活脱脱一副变态泼妇的嘴脸,让曾绍君惊恐不安,更摸不着头脑。

曾绍君还发现,艾妮现在几乎每天都会经历这样一些情感的剧烈动荡。而且,每当他们俩幽会的时候,她常常会突然说是心情不好,或有什么急事,需要一个人出去走走,并且从来不许曾绍君相随。有时候她也会独自躲进卫生间,关紧门好久不出来。有时候,她又会恍恍惚惚同时又呵欠连天地一连发出好几次呼叫,焦急不安地等着谁的回话。一有什么消息,常常是急如星火地往外跑,照例也不许曾绍君跟着,令他悲哀万分却无可奈何。

渐渐地,曾绍君痛苦地感到,艾妮其实是不爱他的,一定是出于什么特殊的隐衷才委屈于他,所以才会这么心神不宁,神经兮兮,从不把他真正当回事……

然而,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当他终于于无意中撩开艾妮那神秘的面纱,突然窥破了她的隐秘后,一时竟摸不着东南西北,完全惊呆了。

——原来一切都弄反了。不是她艾妮爱不爱他曾绍君的问题,而是他还要不要爱她艾妮的问题呀!

2

仿佛一目了然曾绍君的焦虑,今晚艾妮一出场就唱了首伍思凯的《爱的过火》:

猜不透她心中真正的想法

像一层模模糊糊多变的纱

任你去朝思暮想费尽思量

好像她每隔一秒都要变卦

相信她所有对你所承诺的话

假设你的胸膛是她最后的家

对她的小姐脾气实在害怕

到最后发现心中

爱愈深

愈觉得

放放放不下

昨天还吵架今天说情话

拿她没有办法

怕爱得过火

怕爱得不够

证明你在乎她

难道说相爱不该是两个人的事

自己像个傻瓜

想她爱你吗

猜她想你吗

问她会永远吗

不过是无聊的问答

我觉得相爱本是两个人的事

歌声像一只洁白的小鸟,轻盈地翩飞于灯波和乐潮托起的“水”面上。但观众的反映却并不像以往那么热烈。虽然有不少人在若有所思地静静地听着,却也有许多人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艾妮的神情一如既往,淡淡的,似乎并不在意听众的反应。实际上,她的确不在乎台下的反应。她知道听够了听惯了种种爱与恨的叹息的听众,情感和心灵都起了厚厚的茧壳,他们需要的是更强烈更浓烈或者更奇特更新鲜甚至更怪异的刺激。她无意满足他们,她有她的需要,她的满足,她的祈盼与渴望。她面向着他们,脸上那机械的微笑也向着他们,眼神却不断地乜向侧面的乐队,久久地定在曾绍君脸上。

然而,曾绍君分明也感觉得到艾妮的注视,却难得接触一下她的目光,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埋着头,拼命拨弄着他的吉它。

艾妮无声地叹了口气,感到身子一阵阵发软,双腿下仿佛是站不住的沼泽,在酥酥地下陷。她有些惊慌,调整了一下脚步,异样的感觉消失了。她赶紧收回视线,打起精神,想尽快唱掉《海上花》,结束演出:

是这般柔情的你

给我一个梦想

倘徉在起伏的波浪中盈盈地荡漾

是你的臂弯

是这般深情的你

摇晃我的梦想

缠绵像海里每一个无名的浪花

在你的身上

睡梦成真

转身浪影汹涌没红尘

残留水纹

空空遗恨

愿只愿它生

昨日的身影能相随

永生永世不离分

可这般奇情的你

粉碎我的梦想

仿佛水面泡沫的短暂光亮

是我的一生……

泡沫,呵,是的,生活不过是一堆泡沫,一堆毫无意义的泡沫……

天哪,真的是泡沫,哪来的这么多的泡沫?不,不是泡沫,不过是造效果的烟雾而已——

可是,艾妮越来越惊恐地感觉到了泡沫的威胁,眼前的一切都消失在越来越浓而且迸射着五颜六色炫光的泡沫之中。大团大团的泡沫像铺天盖地的云雾一样翻滚,似密密麻麻的鸦群一样呼啸着,劈头盖脸地向艾妮汹涌而来。她觉得自己的身子被泡沫挤压得一会儿长,一会儿扁,一会儿飘荡起来,一会儿又沉溺下去。她想逃离舞台,却拔不动腿;她想呼救,却发不出声;她想透透气,呼吸进去的却是黑污发臭的泡沫——她拼尽最后一点意识,狠狠地拧了一把大腿,眼前才陡然一亮,泡沫顷刻消失,化作一缕缕镶着金边的紫雾,在听众们头上飘浮……

掌声响起来,还伴随着一阵阵意外的喝彩。仿佛有意要与艾妮作对,有人在喊再来一个,主持人立刻洋洋得意地高叫:某某先生向艾妮小姐敬献鲜花一束,并且献上一百八十八元,点唱一首:《我只爱你一个》,掌声有请艾妮小姐——

可是,艾妮已经不可能再唱下去。她的内衣已被虚汗湿透,身子如打摆子一般簌簌地颤抖,以至话筒也在手中抖颤不已,发出一阵刺耳的蜂鸣。她勉强接过来的鲜花又掉落在地上,她无心捡拾,竭力支撑着身子,向听众鞠了个躬,有气无力地说:谢谢大家……谢谢……那位先生。我今天……我觉得……

无穷无尽的泡沫又回到眼前,她觉得嗓子里木乎乎地堵了一大团泡沫,吞不下,吐不出,几乎令她窒息。对不起……她勉强吐出这几个字,踉踉跄跄地跑进了后台。

场子里突然一片静默。紧接着,是一阵可想而知的嗡嗡喧哗。

艾妮,艾妮!毫无思想准备的主持人,竟拿着话筒追着她尖叫。

艾妮头也不回地冲进更衣间,抓起自己的小包就往外跑。目瞪口呆的老板在门口伸手拦了她一下,被她猛地一甩,重重地歪倒在墙壁上。

他正要发作,却见曾绍君也丢下乐队,追着艾妮跑出了门去。

你们这是存心拆我的台呀?老板气急败坏地大叫着追出来。

艾妮病了,我去帮帮她!

曾绍君匆匆答复一声,大叫着艾妮、艾妮,很快消失在人群纷乱的灯影中。

3

艾妮,艾妮!

你来干嘛?死一边去!

快开门,让我进去!

别烦我!

艾妮,你无赖啦?忘了你怎么反复跟我说的啦?你答应我的,你已经开了头,一定要挺住。挺住开头几天,挺过这一回就成了,千万不要再沾,听见没有,千万不要……

曾绍君的声音在黑洞洞的楼道里嗡嗡地盘旋,放大,倒把他自己吓了一跳,猛然想起这话不能让人听见,忙压低声音,一边使劲撞门,一边苦苦地哀求艾妮放他进去。

可是,里面再没任何反应。

曾绍君拼命敲门,回答他的是一双皮鞋砸在门上的嘭嘭声。曾绍君气得直揪自己的头发,却又一筹莫展。

这间独室套本是他花三百元从鸭子手里租来的。房子挺新的,地点也靠他和艾妮上班的地方很近。这个地段这种房子本来是远不止这个价钱的,实际上鸭子大大地照顾了他。自从洪水之夜后,鸭子还常常去他那儿听歌,空下来还常请他和艾妮喝酒、宵夜。他们的关系已非同一般。所以艾妮提出希望曾绍君租一个房子,方便他们俩的来往,他立刻很高兴地向鸭子说了。鸭子二话没说,立刻把五百五十元租给别人的这套房子提前收回来,低价租给了他。没想到却成了艾妮胡做非为的防空洞。过去,曾绍君只知道她和父母处不好,自己在外租房子住,不愿回家去,又不愿上自己家去是出于脾气古怪。前几天才知道真正的原因是艾妮的父母早已发了狠心,除非她改邪归正,否则永不再认她这个女儿,更不许她回家去。可是,这时他们已经在一起夫妻般地生活了个把月了。实际上,早就知道了原因,除非曾绍君就此嫌弃了她,否则,照样也是不忍心也不可能不让她住这里的。

曾绍君能做的,就是在震惊与痛苦后作出艰难的抉择,希望她能从此拔出泥潭。为此他做了种种努力,并且相信在他的帮助下,这是完全可能的。他对艾妮毕竟是一见钟情,又处了这么长时间,一夜夫妻百日恩,那份爱岂是轻易消除得了的?况且,他觉得即使自己不再爱艾妮了,也有这个义务来挽救她。但现在,他却万分失望地发现,自己想象太天真了些,至少是远远低估了问题的严重性……

艾妮已经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了,眼泪、清涕一齐流个不停,模糊了视线。身子像掉在冰窟里一样,只觉得一阵阵寒气逼人,双手哆嗦得几乎不听使唤。她拼命咬紧牙关,不停地吸溜着鼻涕,勉强挺直身子,站上卫生间的马桶盖上,向高高的水管弯头处一摸,心头顿时涌起一片欢乐的浪花:东西还在。那是她两天前藏在那儿的一个针筒和一小点粉。一路上她都在担心会不会让曾绍君发现而扔掉了,谢天谢地,幸亏我留了一手,要不然就……

敲门声和曾绍君的央求声越来越响,在她的意识中像一阵阵隐隐约约的雷声轰鸣不已。但此刻的她根本不屑一顾,甚至也顾不得多想任何东西,越快越好地将她最需要的东西送进血液是她唯一的意识——她慌慌张张地跳下地,双手一下子变得灵敏起来。她迅速解开小塑料包,取出针头和小铁勺,然后努力定了定神,屏住呼吸将那个小锡纸包慢慢打开,唯恐将里面的粉沫弄洒了。自从被曾绍君发现秘密以来,他每天都在软硬兼施地劝说她戒毒。她终于答应了,并且也确实有一种在曾绍君监督下争取成功的愿望。以前她自己已经不知道偷偷地作过几次这样的努力,统统不过二十四小时就失败了。因为这个原因,她偷偷地藏起了针筒和足够应急的白粉,给自己留了这么一条后路。

一旦将白粉倒进小铁勺里,艾妮的呼吸顿时沉重得几乎失去了控制,手又剧烈地抖动起来,以至她不得不赶紧将小铁勺放在地上,重新作出努力使自己稍稍恢复一些镇静。此时的她,已经完全被毒瘾遏制住了,像一头饿急的狼,突然面对一只撞进怀里的兔子,一下子猴急得竟不知所措了。她再一次深深吸了口气,连跑到厨房取水都来不及,就在马桶的水斗里舀了点水,急忙掏出打火机,将铁勺里的水粉烤化,旋即将有点弯曲的针头扳扳直,把药液吸入针筒,然后一把扯开为掩盖密密的针眼而时时紧紧扣住的袖口,迅速而仓皇地将针头猛地刺入皮肤。然而第一下因为手抖,没扎中静脉,一小股鲜血从针眼里喷出来,像一片细密的红雨,溅在洁白的浴缸壁上。她咬紧嘴唇又连扎了两下,终于将药液推进了血管。霎时,一股她渴盼已久的熟悉的感觉在全身心火焰一样奔流开来。

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胡乱地在出血的胳膊上擦了一下,随即扔掉针筒,满足而疲惫的身子,软软地顺着墙壁下滑,就那么趴着马桶闭上了眼睛。

敲门声又响起来。艾妮勉强睁开眼睛,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惨淡的微笑,犹豫片刻,她恍恍惚惚摇摇晃晃地走出去,开了门。

一看她那副迷迷瞪瞪满不在乎的模样,和那细小而无神的瞳孔,曾绍君长长地叹了口气,痛苦地抱着脑袋,一屁股坐在地上,手抖抖地指着艾妮,嘴唇却哆嗦着,半晌说不出话来。

嘻嘻,我就喜欢看你这副样子,说明你心里真有我呀……

此时,突然判若两人的艾妮,晃荡着身子,醉汉似地搂住曾绍君的头,脖子,眼睛鼻子,没头没脑地一顿乱亲:老公哎,好老公,饶了我吧,别生我气了,我也是没办法,我也真不想再沾这个害人的东西了,可是……你是没这个体会,不知道这有多么难,没了它,我简直都不敢活下去呀……

可是你先前是怎么咬牙赌誓地答应我的?而且都已经断了快两天了,这一来,不又前功尽弃了吗?

哪就真断过两天了?不过是背着你少吸点罢了。就这样,今天还不是差点犯了相?上场时我就感觉不好,后来就……差点连歌词都想不起来啦。想起来都后怕,真要在歌厅里大发作起来,我还怎么见人,还怎么在那儿混饭吃?要是不能在那儿唱下去,我可就彻底完蛋啦,一天大几百块,我到哪去搞这个钱呀?

可是你想过没有,就是不露相,你还能混多久?现在都入不敷出东挪西借了,再不下死心戒这害人的东西,瘾越来越大,就那点红包,怎么应付得了你的开支?更要紧的是,这还伤身体,看你现在瘦成什么样子了?身上都快摸不到肉啦!

你嫌我啦?女人瘦点不苗条吗?再说,我也是没办法嘛。谁喜欢过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身体不说,前途都给彻底耽误了。前几天那个死活要请我宵夜的老板就是看中了我,说我的嗓子有特色,要我随他上南边去发展。我一口回绝了,就是让这东西给害的,哪儿也不敢去,也没那个精神和想头了……

既然你已经尝到了苦果,干嘛还这么放任自己?依我看,关键就是你自己没下那个决心!我就不信这玩艺真有那么厉害的,事在人为,什么事都有难度,下决心就什么也不难。

曾绍君叹息着,掏出香烟来点上一支,狠狠地吸了一阵后,耐住性子又说:算了,今天的事情已经这样了,也不去多说了,但你无论如何要下真决心来戒毒。这次就算了,明天开始,怎么也……

好好好,我答应你就是了。可我也要把丑话说在前头,万……

这事没万一,存了这个心就不可能戒了。

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呀,你压根儿就不知道海洛英是个什么玩艺儿呀!许多人戒个香烟都戒不了,还戒毒?

曾绍君霍地跳起来:你这是说给我听的?好,我这就告诉你,而且只说这一遍:从现在起,我立马就把香烟戒了。我们约法三章,从现在起,我决不再抽一口烟,你也决不吸一口粉。哪天看见我吸一口烟,你吸什么都可以。而且,没有粉,我给你找,没有钱我来供你,行不行?

说着,曾绍君将嘴里的烟卷呸地吐在地上,随即掏出袋里的打火机往地上狠命一下摔得粉碎。当他又将剩余的半包烟掏出来,往厕所去扔掉时,艾妮一个骨碌扑到他面前,伸手夺下香烟:别扔,我正想抽烟呢。

你这人,……简直太让我失望了,跟你原先给人的印象差得也太远了!

别发火嘛,刚刚过足了瘾的艾妮心情好得很,根本不在意曾绍君的态度,一味涎着脸嘻嘻地笑:我答应你的条件还不行吗?可是你说的是不让我再吸粉,总不能连烟也不让我抽吧?

这……也好,除了吸粉,你吸什么都行。我反正是坚决不吸烟了。

好老公,你真是个好老公!艾妮猛地扑在曾绍君怀里,呜呜地抽泣起来:

你为我连烟也肯戒,我要是再不学好就……可是我不要你戒烟。我一定会戒毒的,真的,你相信我吧。今天我才觉得你真是个真心疼我,为我好,值得我爱的大好人。比起你来,我太没人样了。你不知道,过去我从没把你真当爱人来看,我的心早已死了,我不相信这世上会有值得我爱的好人,也根本没心思再去谈情说爱。

吸上了粉,世界整个翻了个个个,爹妈不认我,不戒毒就不让我回家,初恋的情人泡了汤,玩弄过我感情的人再也不理我,我……直到你发现我吸毒那天为止,我只不过是觉得你这人好糊弄,想利用你对我的爱做个依靠,万一哪天在歌厅混不下去了,好靠你的钱混几天粉吸。

可是现在,我说句天地良心的大实话,我可是真的离不开你了。我真的太需要你了,要是没了粉,再没了你,我还怎么活人呀?阿君,告诉我,说你对我是完全真心的,不会嫌弃我,好吧?我真的好害怕,好怕失去你呀,我已经预感到……我的日子怕是永远没有出头的希望了,我真怕呀……

艾妮的抽泣发展成一阵令人心惊胆颤的号啕,瘦弱的身子风中弱柳般在曾绍君怀里剧烈颤栗不已。曾绍君鼻子一酸,两行热泪断线珍珠般滚落在艾妮的脖颈里。他感觉到了艾妮这番话的真心,心头也酸楚得说不出话来,只拼命拥紧她,拍着她的肩,吻着她的颊,喃喃地哄着她,希望她能镇静下来。

艾妮继续冲动地唠叨着,倾诉着。好久,好久,才像个恢复了安宁的小猫,搂着曾绍君的脖子睡着了。

曾绍君轻轻地将她抱起来,放到床上。怀里的艾妮的身子实在是轻得像一只真正的小猫,曾绍君不由得又感到一阵伤心。

他轻轻地给她盖上被子,默默地伏在她身边,凝视着她那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和眼睛下两团乌黑的青块,他的胸口像被什么给猛击了一下,闷闷地疼痛不已。也怪自己,那么长时间,只当她身体不好,脾气不对头,怎么就没想到是这个原因呢?早一点劝阻她,戒起来也会容易点吧?他掀开被角去看她的胳膊,呀,两条千疮百孔乌黑发紫的胳膊更是让他惨不忍睹。他迅速掖好被子,喉头又剧烈地抽搐起来。

天哪,楚楚动人、好端端的一个女子呀,怎么就会变成这副模样?怎么偏偏会让我爱上了这么一个可怜又可怕的女孩?听说这东西真是很厉害的,万一她真的戒不掉的话,岂不就是废人一个,那我究竟该怎么办?不,先别考虑那么多了,无论如何我不能扔下她不管,我要竭尽全力帮助她,把她拉出火坑。否则的话,她可真像她自己说的那样,众叛亲离,彻底绝望,彻底完了……

他真想放开嗓门痛痛快快哭上一场!

他突然非常想吸烟。可是手习惯性地伸进裤袋的时候,又陡然想起自己已是要戒烟的了。于是他坚决地摇了摇头,打消了抽烟的念头。他走进卫生间想冲个澡,一进去就看见浴缸壁上溅着的星星血迹,他不禁愣在了那里。半晌,眼光突然落在马桶边上艾妮扔在那儿的注射器和小铁勺上。他下意识地飞起一脚,将那支塑料针筒踩了个稀巴烂。可是,当他想将它和小铁勺捡起来扔到废物篓里去时,却停住了。他呆呆地困惑不解地盯着那些碎片和小铁勺里白生生的残迹发了好一会愣。这是怎么回事?就这么白白的一点粉末,就能把一个活生生的人的灵魂抽空,体力掏尽,而且欲罢不能?

他遏制不住好奇,伸出舌头,轻轻地舔了下勺壁,在嘴里咂咂,却没有什么特殊的味道。他霍地站起来,喃喃自语道:哼,说到底还要分什么样的人,看有没有意志。像我这样意志力坚强的人,就怎么也不可能让这么个怪玩艺儿给毁了!

4

一睁开眼睛,艾妮立即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好好地躺在床上呢。高高升起的太阳从没拉好的窗帘照进来,正好晒在上半身上,所以会梦见自己被一个歹徒逼着,钻进了一个四壁烧得通红的铁箱里,热得浑身冒汗,口干舌焦!

她抚着犹有余悸的胸口,庆幸地露出一丝笑容。看看墙上的挂钟,都十一点多了。阿君呢?

她下意识地叫了两声,没人应。他几时起来的,到哪去了呢?她突然感到房间里空寂得疹人,心头也万分空虚,陡然飘飘悠悠地跳得又细又快。哦,一定是买菜去了。昨天我又……

好几次了,每回她发过誓要戒毒,第二天阿君总会特别地买些她喜欢吃的好菜,像看护病人一样百般小心地呵护她,就差帮她来忍受那可怕的感觉了。她心头一热,一骨碌坐了起来。可是没等她下地,床开始摇晃,天和地一阵阵盘旋起来。她赶紧又躺了下去。这种感觉她倒并不怎么害怕,每次吸过毒后,越来越短暂的兴奋过后,很快便进入另一种状态。天旋地转、头昏眼花、食欲不振、恶心出汗、心慌意乱、种种幻觉,都不过是吸毒者的家常便饭,“正常”反应,不习惯也早就习惯了。问题是,一想到昨夜的事,艾妮心头就闷闷地格外地空虚起来。

我要戒毒了,我要戒毒了。这回可是千真万确地要戒了。不然可真是太对不住阿君了……艾妮反复念叨着,手抖抖地摸过香烟,点着火一口气吸下去半支,这才稍稍平息了些心底里突然涌起的异样的感觉。但她唯恐自己又想入非非,咬着牙又一次爬起来,扶着墙踉踉跄跄地摸进厨房,给自己倒了杯凉水,一口气喝干,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感觉心里舒服些了,便又晃进了卫生间。

一坐到马桶上,艾妮的心就呼地一下感到一丝温暖。内裤上粘了黑乎乎的一片污物,她却觉得很开心:老朋友来了,总算来了。她欣慰地嘀咕着,觉得自己又成了个正常的人了。自从上了毒瘾,例假也变得极不正常,不是多就是少。尤其是这几个月,瘾越来越重,例假也突然变得一滴也不见了。现在看来,它也希望我彻底戒毒呢,真是个好兆头呀。

可是艾妮的兴奋仅仅维持了片刻就消失了。

她深感恐怖地发现,无论是内裤上的还是手纸上新出来的血,都是乌紫发黑的,像一滩稀释了的柏油,全然没有了正常血液那种鲜红健康的颜色!她又恐怖地想起曾听人说过的,毒品会破坏人体血液的携氧能力,使人严重缺氧。所以人会感到呼吸困难,脆弱而易患种种疾病。脸色也会苍白,枯黄,眼袋乌青。血细胞也会因此而变色、发黑。唉,这可怎么是好呀!艾妮再也不敢看一眼自己的血,掉过脸草草收拾一下便想起来。哪知视线却又落在浴缸壁上昨夜留下的点点血痕上了。那血,现在看来就更黑了,像一串令人恐怖地趴在那儿的黑虫子一样,触目惊心。

妈呀!不能吸了,真的不能吸了呀,不然我一定活不了几天啦……

5

其实,艾妮远不是第一次产生类似的懊悔之情。也不是她一个人才有这样的不安,但凡吸毒者,哪一个挣得脱越吸越凶,越吸越懊悔,越懊悔越吸的怪圈呢?

可是,当她懂得懊悔的时候,一切都发生过了。

自从考不上父母(当然也是她自己)理想的高中时,从小就笼罩在艾妮心头的自卑的阴影一下子变得更浓了。更要紧的是,父母丝毫没有给予她任何此时她最需要的东西。相反,他们的怨言从过去的担忧或抱怨式,变成了更有具体针对性的冷嘲热讽式甚至干脆就是暴风骤雨式的谩骂。要是你再不怎么怎么,就去怎么怎么吧。或者,我们的脸都给你丢尽了,你太让我们失望了等等,几乎成了艾妮每天必须消化的家常便饭。于是,逃避父母,逃避她直觉地认为是一个精神桎梏的考大学的目的,成了艾妮在那个时期成天梦幻憧憬的唯一目标。她的成绩直线下降。在几个感觉、境遇和她差不多的同学的鼓动下,她开始从偶然地一次两次,到几乎天天泡在灯光昏暗的各种中低档歌舞厅里,去寻求她心灵的慰抚。

那些歌舞厅通常都烟雾迷朦,空气污浊而人员复杂,日场人不多,却主要是些一眼看上去就令人不快的各类闲杂人员。乱哄哄地令一般人望而怯步。但艾妮却越来越喜欢那种气息。原因只有一个,只有置身其中时,她才能暂时忘却心头的忧烦,仿佛那纷繁庞大危机四伏阳光耀眼的世界,被昏暗的门阀切断在这一小团黑暗之外,便不复存在了。这使她感到一种难得的心灵轻松。

而且,正是在这样的地方,她的自卑感暂时隐匿了,某种先天的长处便得到了萌生发育的机会。她敢于以一种难得的优越感目中无人地放怀歌唱,而于无意中发现了自己的确具有一副令人羡慕的好嗓子和一种别人所罕有的乐感。一般的ok歌曲,只要听人唱几遍,她都能大体唱出来,并且模仿得十分地“原汁原味”,令她自己陶醉不已,信心大增,更令许多人称羡不已甚至想入非非。

就在这时,她碰上她一度视为恩人的“舞王”歌舞厅的吴老板。

那是一个下午,艾妮又和两个已经自称是她的“歌迷”的男生从学校溜出来,到颇有些档次的“舞王”歌舞厅唱歌。这是她第三次到这里来,也是她在一部分人心目中身份大有提高的某种象征。这种地方的门票并不是一般中学生承受得起的。为讨好她,那两个可爱又可怜的男生不知道费了什么样的心思才弄到这笔开支的。

那天下午舞厅里人很少,只有角落里围坐着一圈人吞云吐雾地在喝茶。艾妮并不知道舞厅的吴老板就在这伙人中陪客。她只知道人很少,点歌来得快,她可以很尽兴地大唱一气。

那天她的确唱得特别畅快,以至令那一桌人不断报以热烈的掌声和喝彩。到后来,那情形简直有点像是在开她的个人演唱音乐会,两个男生和其它零散客人都不唱了,整个儿都在听她的歌。艾妮兴奋极了,一支接一支地唱得嗓子都火辣辣地痛,心里却感到无比地痛快淋漓。

忽然,歌厅里的灯一下子大亮起来,跟着,一位服务小姐悄悄地来到她身边,说是他们的老板很欣赏她的歌喉,请她过去坐坐。

艾妮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过去了,局促地站在那个自称为吴老板的人身旁,手背在身后,眼睛不知往哪儿看好。两个男生也迟疑地跟到她身后,不安地拉拉她的衣角: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艾妮正想回家,那个吴老板突然抢在她前面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几张舞厅赠券给他们,并十分慷慨地对两个男生说:你们有事就请先回吧,今天这位小姐的点歌费就不用你们买单了。这几张票拿着,欢迎你们常来跳舞。说着便把他们往门口送。艾妮想跟他们走,被吴老板伸手拦在了身后:小姐你先别走,我还有几句话和你商量。

可是……

艾妮感到脸上火辣辣地烧起来,偷眼再看吴老板,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白白净净,高高瘦瘦的,看上去很斯文,一点不像有什么歹意。她停住了脚步。一圈人中便有人招呼她坐下来,并且纷纷安慰她不要紧张,说是吴老板让你的歌声迷住了,有心栽培你呢。

栽培?艾妮的心一下子飘起来,某些性格中固有的东西溜出来,使她的声音低得几乎让人听不见:我哪行呀……我还是个学生呢。

学生怕什么,课余时间来当当歌手,我们来包装你,保你很快火起来。又有名又有大把的钱,这种好事谁轮得上?

我家里人不会让我到这种地方来的。

这有什么?又不是当三陪,做坏事。许多大名鼎鼎的红歌星还不都是从歌舞厅里出来的?

就是,读大学又怎么啦?读博士也不见得混出个歌星的好来呀?

可是……

我理解你的心情,不一定非要来,可以考虑考虑再说。说这话的是返回来的吴老板。他温和地招呼艾妮喝饮料,同时,很客气地说了自己的想法。他说凭他的眼力,艾妮是一棵不可多得的好苗子,无论气质、嗓音条件还是形象都是不可多得的。如果好好栽培,再动点点子包装一下,红起来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他说他认识许多著名的音乐家和歌星,如果她同意在他这儿当歌手,将来会为她引荐,并努力将她推向社会,这样,对她的前途,对培养出有名歌手的歌厅的形象都有很大好处。希望艾妮不要错过这个对双方都有益的机会。

艾妮虽然激动得几乎快站立不稳了,却仍为自己还是学生,并且估计一定得不到父母的支持而踌躇。不料吴老板对此却满不在乎:这很好办,你可以照常上学,也不一定和你父母先说,反正我只要你每星期上我这儿唱三个晚上,不会影响你学习。等你名声大起来,收入也上去了,你家人还会不理解你?再说了,不理解又能怎么样你?

就这样,艾妮用上业余补习班等借口骗过了父母,怀着美好的期盼,在即将高考的那一年,开始了她的歌手生涯。而她的父母直到高考开始时,艾妮坚决不愿参加高考时,才弄清这一切。愤怒、恫吓、威胁之余,却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加上此时的艾妮已不再像从前那么惧怕他们,而且无论收入还是性格都已经足以自立。无计可施的父母终于叹息着默认了她的选择。

吴老板没有食言。他确实为包装培植艾妮花了不少心血和金钱。艾妮的艺名就是他取的,很让艾妮满意也很招听众的欢喜。吴老板还将艾妮介绍给他认识的一些音乐教授、歌星,让他们提携她。他还出钱让报社电台的朋友给艾妮发过文章做过节目,使她很快便成为本市轰动一时的舞厅歌手。诸如此类努力当然首先是出于吴老板赚钱的目的,客观上却也使艾妮个人获益匪浅。为此,艾妮心底里是很感激吴老板的。人前人后乃至电台直播节目上,她都念念不忘地把吴老板这位恩师的名字挂在嘴上。

但是涉世未深的她并没有料到,感谢远远不是吴老板所期望的东西。

怎样牢牢地将日渐火起来的艾妮置于自己的掌心,以防被人挖走,直至将她揽入自己怀抱里,最大限度地榨取艾妮的全部价值,这才是吴老板所期望的。他有充分的把握做到这一点,需要的只是把握好他觉得合适的时机。

大约在艾妮到吴老板那儿唱了半年歌的时候,吴老板请她喝了一次酒。然后拿出一份为期三年条件十分优厚的合同让她签字。唯一的条件是她应该辍学,正式成为本歌厅的一员。有点出乎他意外的是,艾妮几乎没考虑就答应下来。上学已成为她的一种心理负担,她本来就已厌恶极了。她担心的只是父母,所以提出,万一哪天父母发现她辍学而施压的时候,吴老板能提供一个供她住宿的地方。而这,恰恰又正中吴老板的下怀。协议就此达成。

令吴老板有些意外的是,此后他几次请艾妮喝酒、跳舞,她都爽快地同意。她不会喝酒,但在吴老板彬彬有礼巧舌如簧的劝导下,她还是喝了一些。但跳舞时,吴老板有意试探地将她搂紧,却总是被她挣脱,始终与他保持一定距离。对此,精明过人的吴老板并不着急,但却感到其中有着什么不可忽视的原因在。

果然,没几天吴老板暗中指派监视艾妮的人便发现了症结所在。经常有一些人在她唱歌后要接她去宵夜,她一般都拒绝了,却对电台的一个刚从大学毕业不久的小伙子来者不拒。吴老板一了解,这人和她是在做节目时认识的,从来不到舞厅来给她捧场,却常常给她打电话,约她吃饭或到别的舞厅跳舞。每个星期他们至少相会两三次。而这种人、这种现象,在富有经验的吴老板看来,是最危险的。事实也完全证明了这点。而且没多久吴老板就在酒席上从艾妮嘴里套出了她的心里话。她满眼是笑地红着脸承认,她和那个电台主持人正在“谈”。

虽然觉得早了点,但吴老板还是决定要来一点杀手锏。否则,自己做的炮仗让人家去放,这在生意人吴老板看来,绝对是一个最不可容忍的天大笑话。而现在的人一旦“谈”起来,是很快就会进入那个他最不情愿看到的阶段的,他必须抢先一步了。

是一个春风荡漾的晚上,空气里飘浮着令人陶醉而蠢蠢欲动的诱惑。吴老板在艾妮从舞台上汗涔涔地走下来的时候,亲自上前献给她一大束香气袭人的鲜花。然后告诉她:卸完妆我在车里等你。我们宵夜去。

哟,艾妮一脸歉意地说:今天我刚巧有点事。

吴老板沉着地一笑:你有什么事不用说我也知道。可是今天我有个关于你的前途的大事,值得你悔一次约。

真的?艾妮红着脸想了想,便说:那好,我打个电话就来。

他们没去饭馆,而是在艳阳宾馆吴老板的一个长包房里喝的酒。吴老板打电话让餐厅送了几样小菜和点心,两个人听着音乐,悠悠地喝着啤酒,气氛甚是欢洽。艾妮几次催问后,吴老板神秘地从皮包里取出份“全国舞厅歌手大奖赛”章程给艾妮看:这是我的好哥们从北京给我传真来的。你看看,就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了。

你想让我去参赛?可是我怕我……

吴老板胸有成竹地摆了摆手:参赛不过是个形式,关键是要有人,要舍得出钱打点。你知道我为了你是不惜血本的。而对于你来说,现在有了点市面,也有了点名气,但是,要想在江湖上长期红下去,眼光就浅不得。要做大,做红,就要多竖招牌多贴金,多一点这种资本是必不可少的。

吴总,这个道理不用你说我也完全明白,不瞒你说,我现在最想的也是这个了。可是,你为我付出这么多,我怎么报答得了你呢?我已经欠你太多太多啦。艾妮兴奋而真有些为难地直视着吴老板,拿章程的手都在簌簌哆嗦。

吴老板挥了挥手,举杯迎着艾妮的目光,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艾妮哟,这就是你的天真之处喽,当然,也正是可爱之处。但你我之间嘛,是不必说这些的。来,诚心谢我的话,干了这杯就行了。

艾妮看着满杯的啤酒,稍稍犹豫了一下,可是一碰上吴老板满是深情的目光,她一下子热血沸腾,叮地碰了下吴老板的杯子,一仰头,先把一杯酒干了个一滴不剩。

好样的!吴老板声音颤抖地叫了一声,却没有喝自己的酒,而是放下了酒杯,突然伸手将对面的艾妮揽入自己怀中:艾妮,你太可爱了,太迷人了,我,我……

可是,他的身子被艾妮重重地推了开去。艾妮好像早就料到他会有这一手了,并没有发作,却霍地站起来,勉强笑着却认真地说:吴老板!你还没有喝醉呢。你知道我对你是怎样一种心情。可是,我不喜欢这样。因为我已经有了男朋友了,而且你是知道的。

对对对,瞧我这人,一激动就什么都忘啦。真对不住。吴老板反应很快,也站起来,连声表示歉意,并劝艾妮坐下,谈正经事,并保证他只是一时冲动,决不会再让她为难了。

可是,先前的气氛却就此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两人又谈了会儿进京参赛的具体细节后,艾妮感到支持不住了。酒一个劲地往头上涌,心慌,想吐。她想告辞,可是吴老板拦住她说,这个样子不能放她走,要她等酒醒一醒再送她回去。可是我……艾妮话没说完,就冲到卫生间里,哇哇地吐开来。

当她满面歉疚地捂着毛巾出来时,看见吴老板正从一个细长的小玻璃瓶里往一块香烟锡纸上倒入一点白色的粉末,然后卷成小嗽叭形,用打火机在锡纸下烤了会儿,深深地吸了一大口。

吴老板,你这是吸的什么香烟呀,怎么这么吸法的?是你身体不好吗?从来没有见过毒品也完全没有这种概念的艾妮,不解地盯着变得迷迷瞪瞪的老板。

不是,我也喝多了,吃点醒酒药。你怎么样,要不要也来一口?这可是国外进口的,特效呢。

正感到头晕目眩的艾妮,虽然有一种朦胧的直觉令她有些担忧,嘴里却立即答道:真能醒酒,那太好了。酒醉的滋味实在是太难受了。

吴老板二话没说,将手上的“醒酒药”递给了她。呛人吧?艾妮怀着试试看的好奇心情,轻轻地吸了一口,觉得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便又放心地吸了好几口。谁知没多久,她又感到恶心,想吐了。吴老板却安慰她说,这是正常反应,一会儿就没事了。

果然,艾妮又到卫生间吐出些清水后,感觉和先前吐过完全不一样了。有一种奇异而从未体验过的欣快感觉在血管里电一样四处奔窜。酒意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全身心的酥酥的特别想睡的感觉。

这是什么怪药呀?艾妮目光迷蒙地咯咯地笑个不停,很快便趴着床上的被子睡了过去。

吴老板满意地在圈椅里坐着不动。直到听到艾妮轻轻的酣声后,他打个响指,轻手轻脚地将艾妮的鞋子脱去,把腿搬到床上。当他为艾妮盖上被子的时候,艾妮睁了下空洞无神的眼睛:你干什么?

放心睡吧,我什么也不会干的。

不等他的话说完,艾妮又发出了酣声。吴老板没有食言。他也感到累了。猎物已在觳中,他不必急猴猴地以一种偷鸡摸狗的方式来享用。他在她脸上轻轻吻了一下,拿起自己的手机和皮包,带上门回家里去了。

6

第二天惊讶地发现自己一个人睡在吴老板房间里时,艾妮一时慌乱得没了主意。可是仔细回忆一下昨晚的细节,又自我检查一下后,艾妮确信吴老板并没有打什么坏主意。她不禁又深为吴老板的守信和自己的多虑而唏嘘了一番。

可是,总有什么不对劲的事情发生了。艾妮觉得自己的酒已经醒了,可是直到梳洗完毕,她还是觉得浑身困乏疲软,口干得一次又一次地喝水也不解渴。而且呵欠连天,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来。她呆呆地在床上靠了一会儿后,鬼使神差似地挣起身来,给吴老板打了个电话。

不一会儿,吴老板春风满面地来了。没等艾妮诉说完她的不适,吴老板就满是歉意地说:都怪我,昨晚让你喝醉了。给你吃的醒酒药又让你全吐了,所以你现在会这么难受,全是酒精的作用没消的缘故。来,我特地又把醒酒药带来了。你再吸一次,保证立即恢复正常。

此时的艾妮已经不相信醒酒药之说了。她狐疑地瞪着吴老板说:你跟我说实话,这肯定不是醒酒药,恐怕是什么兴奋剂吧?昨晚我觉得有一阵特别兴奋。

真的吗?吴老板似乎很奇怪:你看见我也吸了嘛,怎么没有特殊感觉呢?醒酒药嘛,醒了酒,人当然会感到一阵特别舒服的嘛。要不,你不放心就别再吸了?

不,我再试试吧。他今天还在等我呢,我不想再失约了。艾妮学着吴老板的样子卷了个锡纸筒后,吴老板用打火机帮她烤着,艾妮吸了一会儿后,精神明显好起来,心烦意乱的感觉也烟消云散了。

嗨,这药可真神。哪儿买的?

买不到,是外国走私过来的,干我们这行的天天熬夜,没点提神醒脑的东西是打不住的。我有海关的朋友才弄得到一点。所以你一定别跟人乱说,影响不好。

我明白。

遗憾的是艾妮根本没有真正明白过来。否则,此时也许还来得及从悬崖上转身。可惜她非但没能转过身来,反而一头跳了下去。

两天后,当艾妮又一次感到自己没精打采,魂不守舍的时候,她又一次想到了吴老板的药。她也曾坐下来仔细考虑过一下,但是她最后的结论却是:吴老板那种药一定不是醒酒药,但它肯定具有醒酒的功能,也具有解除烦恼和提神醒脑的特别功效。问题是,如果经常吃它,会不会产生什么副作用呢?她觉得不会。吴老板也在吃,没见过他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嘛。自己吃过两次了,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嘛……

这天演出开始的时候,她向吴老板说:今晚我有个约会。万一非要我喝酒的话——你能不能再给我点醒酒药备备?

吴老板似乎有些伤感:药倒是可以给你,只是,我原也想请你喝酒呢。

这次,他给了艾妮一个小纸包,特别关照她:这里面足够你用四五次的了。小心背着点人。传出去,就会断了关系,害人不说,我以后也就再也搞不到了。

艾妮表示明白。演出一结束,她哪儿也没去,匆匆回到家里,躲进卫生间便吸了起来。

半个月以后。艾妮忍不住又向吴老板要那种药。这次,吴老板的态度有些异样了。他有点压抑不住地狞笑着,半晌才很勉强似地点了点头:这样,演出后你等着,我们上宾馆去拿药。

艾妮忍着烦乱的心情,精神恍惚地撑完了演出。什么也没考虑就钻进了吴老板的车里。可是到了宾馆,吴老板却磨磨蹭蹭地说东道西,就是不提药字。艾妮忍不住一个接一个的呵欠,厚着脸皮说:吴老板,你给我的到底是什么药呀?怎么现在一两天不吸就浑身不对劲,还想得慌呀?

什么药?难道你到现在还没弄明白?别装糊涂了。吴老板完全变了一副口吻,态度冷漠地喷着烟圈,戏弄的眼光不急不忙地在她脸上打着旋,说:你知道你吃了我那么些药,费了我多少钱吗?

这药很贵?

岂止是贵?难道你从来没想过,也没听说什么是白粉?

白粉?就是……

海洛英!毒品,你吸的是毒品,最厉害最醉人最美妙的超级迷魂药!吸了它,人间的一切忧愁烦恼统统可以烟消云散,人间的一切享受快乐统统变得微不足道,你不再是过去的你,世界也不再是过去的世界。变啦变啦,无论是感觉还是实际,一切都完全彻底变了个底朝天!难道你吸到现在还没有过这种体会吗?

我,我……艾妮恐惧而焦渴地颤抖着抽泣起来:我已经模模糊糊猜到些了,可是我真的不敢相信那就是毒品,而且我从来没见过那玩艺,也不知道都是谁在抽,怎么抽的,都是你……

我怎么啦?吴老板冷酷地尖笑了一声:我为你创造辉煌前程,我为你花钱消忧解愁,你从来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我一下?知道你已经吸的那些毒品,要值多少钱吗?三四千,起码三四千块,懂吗?

说着,吴老板又取出一个早已卷好的小锡纸包,点上火,美滋滋地吸了起来。艾妮一下子像饥饿已极的乞丐一样,深深地吸了一口吴老板喷出的烟雾,两眼放射出遏制不住的光芒:吴老板,不管怎么说,你不是答应过再给我一点的吗?我现在难受极了!要不,我花钱买你一点?

买?这东西是你买得起的吗?现在它一克要卖到六七百块啦!吴老板突然换了一副充满柔情的神情,笑眯眯地将手搭上了艾妮的肩膀:其实,我是在和你开玩笑哪。你现在已经开始有瘾了,这种瘾可不比任何别的什么瘾,所谓“一旦拥有,别无所求”哪!要是吸不上粉,那滋味,可不是你现在这种感觉哟。不过,你放心好啦,只要有我在,怎么可能不管你,让你受苦受罪呢?你应该早就知道,我是多么的爱你呀——“在生命中的每一天”……

已经被海洛英陶醉的吴老板,眯缝起死鱼一样白眬眬的眼睛,涎着脸唱了起来,又把嘴贴上了艾妮的脸:

其实,我需要什么你很明白,而对你来说,原不过是轻而易举、一本万利的事情,改变一下观念不就全结了吗?

可是,你这不是在要挟我吗?艾妮愤怒地指着吴老板的鼻子蹦了起来:我现在才彻底明白你打的是什么鬼主意,你想彻底占有我,控制我,像条狗一样乖乖地被你永远牵在手上。你简直是……天下最可恶的人,你是在毁灭我呀!你不知道我才多大?你不知道我已经……

别说得这么难听好不好?吴老板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什么像条狗一样牵在手里,请问,如果我不想法子牵住你,有朝一日你就不会把我像条狗一样一脚蹬了?但是我不想和你论这个理。如果你一定要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也没办法,更不会强求你什么。你可以立马离开我,我也保证永远不再找你的麻烦。我这姿态够高的了吧?

艾妮愣了一会儿,毅然转身向门口走去。可是手刚触到门把,又停住了。半晌,她突然身子一软,蹲在门角里嘤嘤地恸哭开来。

哎呀哎呀,你这是何苦呢?吴老板温情绵绵地走过来搀起了艾妮:我这人难道就这么令你讨厌,一点儿也惹不起你的爱意吗?你那个单单薄薄两手空空的小白脸有什么值得你依恋的?为什么不死心踏地跟着我,一起闯天下,一块做大事呢?你要什么有什么,要吸粉,现在就可以吸个够,这有什么不合算的嘛?

可是我,可是我……艾妮抽抽噎噎语不成句,完全失去了抗御力,迫不及待地接过吴老板递过的烟卷,贪婪地狠吸了起来。

这就对了,这就对啦,这才像个让人疼不够的乖宝宝呀……

吴老板催眠般地嘟哝着,顺势抱起了艾妮,将她往床上放。

坏蛋,坏蛋,坏蛋!你这个天底下第一号彻头彻尾的大坏蛋!

艾妮突然变了个人似地,拳头雨点般落在吴老板身上,脸上却是一副心满意足的笑模样。吴老板得意地哼哼了一声,只一下,就把艾妮的裙子连同内裤一起拽到了脚底下……

7

艾妮从此彻底堕入了无底深渊。尽管清醒时她一直在苦苦挣扎,但只要一犯起瘾来,她就失去了自控能力。正如她自己早已意识到的那样,毒品成了吴老板牢牢控制她的牵狗索。她心有余而力不足,尽管对吴老板恨之入骨,但为了吸到白粉,只能一次次地以自己的肉体去向吴老板乞换。更可怕的是,几个月之后,吸白粉也难以满足越来越大的瘾欲了,她又从吴老板那儿学会了用针管注射毒品。至此,她已经完全失去了正常人的生活。她的性格也发生了剧烈的变化,心情冷漠,精力不济,对什么都感到无所谓了。她所能做到的就是竭力克制着自己,尽量不注射得太多、太频。

她很快便与电台的男朋友断绝了来往。一是自己感到内疚,二是吴老板不允许她继续来往。三是,她的意识中已逐渐失去了正常的情感欲望。她业已提不起谈情说爱的兴致。她与家人也几乎断绝了一切联系。因为她不敢住回去,怕他们发现自己的问题。他们也越来越流露出对她的绝望和厌恶。吴老板给她提供了住处,她从此成了个家在咫尺却等于无家可归的孤儿。到后来,除了逢年过节,她就不再回家。回家一次也呆不满半天,父母已怀疑并发现了她吸毒的事实,一见面就大叫大嚷要她戒毒,否则就永远不再认她这个女儿。她心有愧疚,却也听不进父母的忠告,她和父母的感情已名存实亡。她不在乎也没有精力在乎这个了。

但有一个意愿却始终没有绝灭,即摆脱吴老板的控制。她从骨子里恨他,清醒时她也意识到,这或许是自己重新作人的起码前提。摆脱了吴老板,我或许就可能戒掉毒瘾了。她想。但是,她又绝望地看到,这实际上是不可能的。吴老板控制她的不止是毒品。因为此时的她,已经趁吴老板松懈的时候暗暗摸到了他买毒的办法和途径。离了他顶多是吸不到不花钱或少花钱的毒品。但是吴老板还有一条更毒辣的控制手段,即他多次威胁艾妮的,如果你企图不经我同意摆脱我,那么,等着你的是彻底的身败名裂。全市没一家我不认识的歌舞厅,我会对他们放你的坏水,你会彻底被我封杀。而且,我会向你的亲人,向你的一切朋友公开你的吸毒、变相卖淫的丑行……

一想到这些,艾妮就不寒而栗,失去了一切勇气。

一个偶然的事件给了艾妮抗争的勇气。有一次她突然发烧,身体虚弱而且总有一种小便排不尽的感觉。她担心得了肾炎什么的,可是医院的检查结果却是:她得了淋病。惊慌之余,一种以死相拼的决心油然而起。愤怒的争吵中,艾妮偶然冒出了吴老板拿来威胁过她的话语:如果你不答应我的条件,妄想继续把我当玩物,当成你手里任意牵来牵去的一条狗,我就去死!而且,就死在这里,死在你面前。可是我告诉你,你也别想有什么好结果,我会在死之前向公安局、向电台、向全社会彻底揭发你的一切丑恶行径,哪怕你再有本事,不怕你逃得过这一关去!

此时正是一场严打紧锣密鼓开展的时候,本已如惊弓之鸟般惶惶的吴老板,没有料到一向柔弱屈辱惯了的艾妮居然会来这一手,而他是最清楚这一手的后果的。他不得不换一副面目表示屈服。可是,他的软弱给了艾妮更大的勇气。她得寸进尺地提出了赔偿“青春损失费”和不得干涉她今后自由的要求。两个彼此都已经丧失了正常理性和良知的人,经过一番剧烈的讨价还价后,艾妮心满意足地拿到了她要求的两万元钱。而深恐事态闹大的吴老板,此时已玩够了她,同时也因此事而产生了对艾妮的畏惧和厌恶。有甩出那一笔钱的同时,甩过一句话来:希望你在一个月里自谋出路,另行高就。

求之不得!

这确实是艾妮的心愿。况且,不久前,她现在供职的这家歌舞厅的老板认识了她,就多次表示以优惠待遇挖她过去的意愿。只是惧于吴老板的淫威,艾妮才没敢答应。想不到一桩无意中发生的倒霉事却终于成全了她。

然而,没有多久,艾妮便很快发现,实际上她根本没有而且恐怕永远也难以摆脱吴老板的祸害。原来以为只要离开了吴老板就可以戒毒成功的想法,实际上是多么天真,多么幼稚呵!换了单位后,艾妮非但没能戒成毒,反而越陷越深,以至几乎不可自拔。两万块很快就变成了毒烟。自己踏上社会以后苦心积攒下来的钱也很快消耗殆尽。艾妮深深懊悔自己不该轻率离开吴老板。跟着他混,至少在他厌倦自己以前,还可以凭借他的财力白吸毒品。而现在,自己除了一颗近乎绝望的心灵,几乎一无所有了。

她曾经又厚着脸皮去找过吴老板,异想天开地希望他宽恕自己,重新接纳她回去。可是,吴老板的保卫连歌厅的门都没让她进,说是吴老板吩咐的。等到半个月后她忍不住再去的时候,却听说吴老板已经被公安局抓起来了,他的歌舞厅也早就被他吸毒吸得债台高筑,又因身心俱废而无力回天,成了一个一捅就朽的空壳子。

再也不能吸了,死也不能吸了……

回想着凄苦的过去,艾妮的身体又开始发冷。她哆嗦着,抽出嘴里不知什么时候已被自己咬烂了的食指,胡乱用衣襟裹住它,弓着身子,拼命抑制着来上一针的念头,又回到床上,拿被子蒙住了头。

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风一样刮进她早已冰寒彻骨的心田:曾绍君今天是怎么啦,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会不会是……他也想甩掉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