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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紧一阵的喇叭声,把迷迷糊糊好像一直在云端里飘悠的鸭子拉回了大地。抹了把嘴角的哈拉子,睁眼一看,不禁惊叫起来:呀,雾怎么还没散啊?好像越来越大了吗?
一眨不眨地盯着前面,双手紧紧把住方向盘的司机没有接他的腔,只是把深锁着的眉头微微松了一下,算是给他打过招呼了。刚眯过一小会儿的鸭子感到身上有一点冷,便紧了紧皮夹克,双手使劲搓了搓热,再把脸狠狠搓揉了一会儿,点起支烟,先给司机递过去,然后自己也点上一支,不声不响地抽开了。
今天这雾的确是够邪乎的,都上午十点多了,犹自密不透风似地没有个散的意思。公路上阴沉沉白花花的,弥天大雾像是从地底下涌上来一样,一团团一片片地翻滚着,弥漫着,无息无止。
这种天其实是行不得车的了,所以公路只有很少一些车辆在王八似地小心翼翼地爬行,还不断气地鸣着喇叭为自己壮胆。险也是真够险的,沿途他们已经看到好几辆翻到路下的车子四脚朝天的惨象了,都是些卡车。也只有卡车,为了赚钱、生产,或者为了像鸭子这样的目的而不顾一切。头头脑脑或头面人物多半是不会冒任何险的。他们的命比谁都金贵,再说也不需要为利去奔忙,想要的人,动动嘴做做报告那钱都会滚滚地涌来,不想要的人,你躲在家里都有人变着法子把钱给你送来,或者硬塞给你。
能见度的确是糟糕透了,雨刮器吃力地刮个不停,看出去还不到十米远,路边的竹林、田园、沟渠、人家一概都被白茫茫的大雾给吞没了。
天时的变幻真是玄奥莫测呀,鸭子想。他倒并不担心自己的车会有什么不测,只是心情被这莫名其妙的大雾搞得十分地压抑,暗暗地生出了一肚子的感慨:虽然四季分明,可是季节和季节之间从来没有明显的界线,春天吧,好好地开着鲜花,突然就热得人喘不上气来了,等感觉着有点凉意了吧,西风又一阵紧一阵地,把鲜花和树叶吹得个七零八落——就跟个人似的,好好地活着,忽然就老了、病了,出什么乱子了,甚至一命呜乎了,想想也够惨的。
可这总还算是有个规律吧,这些年也不知是怎么闹的,一切都变化得那么厉害,那么没个规矩,连陈年八百的老规律、老天时都好像乱了套。就说今年吧,按说都年底了,该算是冬天了吧?前夜在那个山洼洼里,猛丁里竟然打起雷来,噼哩啪啦还闪个不停,吓人个半死,只当要闹地震了。结果倒还幸运,地没动天没摇平平安安地过来了。可今天这又算是哪一出呢?不是春,不是秋的,怎么从昨夜到现在一直这么雾气沉沉没个完的时候呢?该不会真是哪儿在闹地震吧?就是不闹地震,这天气总不是什么好兆!报上说过,雾气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清新可爱,那里面污染厉害着呢,什么废气毒气都在里面裹着,人要吸多了中毒的可能都有呢——这么一想,鸭子竟真有点透不过气来的感觉,想深呼吸一下吧,又怕会呼进更多的毒气……
幸好,司机的一句话转移了他的注意力:快到了,老板。你看是先在哪儿等天黑一黑再说,还是一直交货去?
都快到啦?鸭子一下子兴奋起来:看这鬼雾闹的,我还当在哪个山洼洼里捉迷藏呢——进城去。这种天还等什么,跟天黑有什么两样?再说,这种时候谁他妈的还有心思查那么紧呀,说不定都在老婆被窝里猫着呢——哈哈,原来这是老天在帮我的忙呀!
几天来,鸭子第一次感到这么轻松,这么兴奋。他这一趟跑得怪不容易。本来没这么疲累的,是帮朋友运的私烟。本是不用他自己去,因为不放心,怕出事把车子给搭进去,也想换换环境开开眼,就自己来了。没想到一路上各种意想不到的麻烦接连不断,更要命的还是累得慌,骨头里往外钻出来似的疲劳感缠得他一点兴致也没有了,可能还是没经历过这种事精神紧张的关系。现在好了,总算到家了。虽然担这么大心思顶多只赚万把块钱,但想想自己有了经验,今后自己也多了条路子,要再搞烟生意的话也有数了,就觉得这一趟跑得很值。
完了事,头一件事就是桑拿去。
李老板,怎么老没见你来啦?
嗨,一言难尽。
鸭子的买卖准小不了,看你这气色,准保又大交财运哪——想哪个按摩你开口,这会儿好几位小姐空着哪。
再说吧,我这浑身上下都散了架了,这会儿只想出身汗好好睡一觉。哦,先给我叫碗大排面来,忙得中饭还没顾得上呢。
鸭子真觉得累坏了。午饭没吃也并不怎么觉饿,面条上来他三口两口扒下去,趁着浑身的热乎劲,赶紧到包间里面放冷水猛冲了一气,然后进蒸气间狠狠地蒸出一身汗,再到冷水里冲,如此几个反复,嘘嘘嗬嗬地大叫痛快痛快;等到浑身像杀呛的猪头一样血红地出来后,头一件事是点起一支烟来,端起酽酽地泡着乌龙茶的壶咕嘟咕嘟一阵猛灌,然后四仰八叉地往躺榻上那么一倒,哇地一声,长长地叹了口气,一身疲惫便好像随着这口浊气飘散得无影无踪了。
妈的,这才叫做人呢!他自言自语地叹息起来:这种滋味,才叫享受呢,出门在外的,那是人过的日子吗?
可是突然,心口酸酸地一潮,他又想起前天夜里的事来。
那是在往回返的路上。整个下午车子都在弯来转去的盘山道上颠簸,天气阴沉沉的,又冷,鸭子觉得自己像被谁套在一只铁棺材里,心里头充满了懊丧却又奈何不得。本想赶到前面的县城里吃饭的,可路上后胎放了炮,换备胎耽误了好一会功夫,小半夜了那车还在山道上磨蹭。好容易看见个亮着汽灯的小饭铺,鸭子下去问县城还有多远,一看迎出来的是一脸淳朴相的两姐妹,里面再也没有旁人了,他当下就决定在这儿吃了饭再说了。
山沟里不像平原上,到处是路边店,这里处处是大山夹道,很少有人烟,车也不多,饭店就难得一见了。而这家竹木搭起的简易小店,紧挨在公路边峭壁下一块凹场上,面对着公路对面峭壁下的一条哗哗喧响的山涧,景致倒不错,只是不知道这前不搭村后不搭店地方的小店主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店堂很小,分前后两进,前面有个小柜台和三张方桌,后面分成厨房和一个小房间,屋后没有门,一扇小窗几乎紧贴在斑驳苍黄的崖壁上。鸭子向屋里探头看了看,里面有两张竹床,看来是两姐妹过夜的地方。
保不准也是卖肉的地方吧?鸭子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但又被他否定了。
一般公路上这种小店不少是兼做那种交易的,但这地方不像。山路上的小店没一个是招手的,这没开发的山区明显比平地人纯朴,这两姐妹的打扮、模样就看得出来。两姐妹都穿着普通的红色春秋衫,颜色褪了,却干干净净挺合身,脸上不着脂痕,都留着半长的马尾巴。只是看上去小些的那个身材比大的苗条,鬓边还插着朵淡黄的野菊花,眉眼里更透着典型的村姑味儿。
相比起来,鸭子也更喜欢她些,虽然她不像她姐姐那样活跃善谈,但那份默默含羞的笑意,尤其是汽灯下扑闪扑闪的眼神,都让鸭子动心。
城里哪还找得到这么纯的妞儿?她要肯陪我,要千儿八百我也不走了。但他不知为什么却收起了在平地路边店吃饭时的涎相,作出正儿巴经的样子来。在那种地方你不涎都不行,那天他只是进厨房看看菜新鲜不新鲜,那涂着血红阔唇的半老厨娘,伸手就在他的裆里撩了一把:怎么不新鲜,都是新鲜的!
看见桶里有鲜活的鲫鱼和一些涧虾,鸭子真的不想走了。他索性要了一瓶酒,让他们把鱼虾都烧了,再加两个蔬菜,想好好喝一顿再说。那姐姐忙乎完了,便坐在旁边陪他们说话,那妹妹不说话,笑眯眯地纳着双鞋底,很有兴趣地听着,高兴时便拿鞋底挡住脸吃吃笑出声来。
鸭子想找话和她搭讪,便说现在怎么还有自己纳鞋底的人哪,让她拿鞋底过来看看,边看边夸并不由自主地在她手上轻轻捏了一下,哪知她挨火烫一般倏地抽回了手,脸也一下子红到了脖根。
鸭子心里笑了笑,转向姐姐试探道:就你们这两姐妹在这大山上开店,不怕碰上坏人呀?姐姐嘻一笑,不当回事地说:哪来的坏人呀?村上都是自己人,过路的都是你们这样忙赶路的好心人,你们要吃饭,我们供你们吃好喝好,小破店也没几件值钱的东西,怕什么怕?
也是也是,鸭子漫应着,完全打消了别的念头。他又问她们像他这样的生意一天都做多少回,姐姐说平均也就是一两次吧,这偏山道上车本来少,过这儿的车除非碰上意外情况,一般都不在吃饭的点上。鸭子听了直摇头,这样你们能赚几个钱呀?姐姐说,比起村里来,不少了。鸭子便问村子在哪儿,姐姐向屋后摆了摆头说就在岭背后。
鸭子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看你们太不值了。还是跟我走吧,到我们那儿,高楼大厦,灯红酒绿,那世面,你们在这种地方做梦也做不到呀。看你们俩都有模有样的,到城里我保你们能进个大酒楼,跟人学几天,再好好化个妆,漂亮的店服一穿,人见人爱哟。比窝在这穷山沟里,强上八百倍也不止,
鸭子说这话是有把握的,她们真愿意去,凭他的关系,至少有几家酒馆会抢着要这两个人。他以为两姐妹听了这话,都会把他当个救星来攀附了,谁知两人都低下头不接他的腔。半晌,姐姐才勉强作出笑脸来道:其实也不是你一个好心人这么劝我们了,可是,我们不会去的。
为啥?鸭子喷着酒气叫起来:一辈子窝在这种地方,浪费青春不说,还不把人憋死?年轻轻的,太保守了你们!
没想到姐姐正色道:这是以你的眼光看的。以我看,还好么,在哪不都一样活人?再说我们扔不下我妈……
你妈……
她瘫了几年了,就我爹一个在家陪她……
哦,鸭子顿时不言语了。
没想到喝完酒要上路时,两姐妹见鸭子摇摇晃晃的样子,异口同声地叫他们住下,天亮后再走。鸭子迷惑地问,这地方怎么能住人?
能,姐姐说,我们回村住就是了。以前也经常有夜半过往的司机住这儿。
鸭子问这儿靠县城还有多远,姐姐说远倒不太远,几十里地吧,可山路窄,有一段还常出事,你们黑灯瞎火地赶路,我们也不放心的。这么一说,鸭子便说,那我们就在这地方靠靠算了。
这怎么行,姐姐不由分说地将他们拉进里面小屋安顿下来,又交待了一些事后,两姐妹便打个电筒走了。
鸭子也真累了,可倒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耳朵里灌满了司机的鼾声,脑海里却全是那两姐妹的影子。一会儿为她们感到惋惜,一会儿又觉得先前那姐姐的话挺有道理的,觉得人生在世,其实也就是个自己怎么感受的问题。只要温饱没问题了,就像她们这样无所大欲,本分善良无愧无疚地做人也不错了。何必挤到城里过那种让铜臭污了心地,一天到晚还不觉得满足的日子?一个人眼界宽了是好,可心也就烦了,胃口也就大了,实际上不见得比少见些少尝些强呢……
被子上有一种淡淡的说不上来什么味的气息,也不知这是姐姐还是妹妹的床,鸭子嗅着,心旌又有点摇荡。好不容易迷糊了一会,便听到屋外有响动,两姐妹已经回来给他们在忙早点了。
起身后,鸭子信口问了句:你们起得真早呀,从村里一个来回有多远哪?
一两个钟点吧,姐姐淡淡地回了句。
鸭子顿时觉得心头一震,忙出门去看那屋后的山。熙微的晨曦里,哪里能看得清?高高的山尖没在浓浓的云雾里,连条道也看不清。这样的山让自己攀,一半天只怕也到不了呀!
付账的时候,他问姐姐一共多少钱,姐姐说连一瓶酒一共四十二块钱。住宿呢?住宿?姐姐奇怪地冲妹妹笑了笑:我们又不是开旅店的,怎么好收钱?
鸭子又一次为她们的诚朴所感动。但他并不多说什么了,假作进屋看看掉下什么东西没有,悄悄在床头扔下两张百元钞,出来又掏出张五十块的票子塞在姐姐手里说了声这是饭菜钱,不找了,转身便告辞她们上了车。
司机在倒车的时候,妹妹从小店里面跳出来,冲在门口给他们送行的姐姐说了声什么,姐姐便大声叫喊,要他们停车。鸭子冲司机挥挥手:不睬她,快走。卡车大吼了一声,颤微微地拐上了公路。
姐姐举着两张钞票追来的身影,被车尾腾起的烟尘挡住了。当车跑出一段,鸭子再回头看的时候,只见两姐妹还呆呆地站在公路上盯着他们看。不知怎么,一向最讨厌婆婆妈妈的鸭子,觉得自己的眼睛有点模糊了。他偷觑了司机一眼,赶紧掉过头去,点了支烟狠狠吸起来……
想着想着,鸭子忽然有点别扭起来,他仿佛第一次感到,原来自己也不完全是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浪荡子呀——有时候还他妈的挺像个知好识坏的人儿嘛。他自嘲着,一扬手扔掉香烟,使足吃奶的力气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睡意惺忪地环视着装饰豪华、灯光温馨的包间又想:人他妈也真是怪,好像变色龙一样,会跟着环境变化哪。到了那种地方,还真会变得娘里娘气,正儿巴经起来。而一到这种地方,却又难免……那两姐妹真跟我来了,恐怕要不了两个月,也就不成人样了……不过说到底,还是城里好,还是有钱好。要不然的话,像这种地方,会把我鸭子当大爷?
不过再一转念,他又有点闷闷不乐了:既然是因为有钱才把我当大爷,那还不说明,这一份意思也不过是屁也不值的虚情假意而已?哪像那两个妞,一言一语都透着真心诚意?
正想着,砰地一声门响,把他吓得一下子挺直起来,刚要破口大骂,却见黑苍苍矗在他眼前的竟是自己的父亲——嗨,你找我?
找你干啥?父亲瓮着鼻子说:着了点凉,来蒸蒸汗。说着就哼哧哼哧飞快地脱开了衣服。
他的衣服也简单,上身是一件几乎一年穿到头的褐色茄克衫加两件脏兮兮的旧羊毛衫,下身是一条灰扑扑的长裤,和那种最原始的裆口已豁开条大口子的棉毛裤,三下两下便扒得露出松松垮垮一身黑膘的光身子。无数细微的带着浓重脚臭的皮屑在灯光下飞舞腾跃,呛得鸭子一下子没了睡意,赶紧坐起来,屏住气匆匆穿起衣服便想往外走。
这时,只听叮□一声,一个亮晃晃的小硬币从父亲衣袋中滚落,在鸭子脚下转了一圈便溜进了床榻底下。鸭子没当回事,光着身子冷得蜷缩着的父亲却转着圈子到处找,最后竟一头拱进床榻下去拣那枚顶多是个一元的硬币。白花花的屁股撅在充满羞愧的鸭子面前,闹得他哭笑不得,慌忙掉转眼睛,招呼也没打便逃也似地溜了出来。
鸭子躲开父亲倒不完全是为了环境的破坏。他从小就怯他这个老子,因为挨巴掌是家常便饭。大起来虽然不打也不怎么骂他了,但他见了这个老子却仍然下意识地跟老鼠见猫似的。
现在,名义上老子仍然贩卖鸭子,他跑运输,实际上所有资产权仍属于他老子,他并不是法人代表。虽然老子对他怎么花钱倒是眼开眼闭,他平时消费玩乐却仍然习惯要背着老子。他了解老子的脾性,一刀一刀斩鸭子起的家,虽然现在发了,有时候也舍得花几个钱了,骨子里还是抠索的命。去年曾带他上外地去收人家欠的贩鸭款,依着鸭子他们住了夜正规宾馆。晚上他父亲翻腾了半天还没睡着,过不了五分钟,就要找出个理由来骂一声这种饭店宰人心太黑。临走时父亲把房里的卫生纸、小肥皂甚至还有用过的牙刷和一次性拖鞋一古脑儿装进包里,让出出进进总举着手机的鸭子脸红到了脖根上。
今天,也不知道他怎么也舍得洗起桑拿来了,也许真是感冒得不轻了。但要是鸭子,知道他在这儿也要另开房间,他倒好,准是听谁说他在这里,钻进来搭便车了。包间是计时的,看他那慌里慌张的样子,一定连时间都了解过了,想赶在鸭子的时间里弄上一把。
鸭子又好气又好笑地摇着头,临出门时悄悄跟领班说,如果他老子超时,也不要催他,钱也不要收,账记他头上。
站在门口看看表,才三点多钟,鸭子正犹豫地打着呵欠,不知如何打发下午的时间,手机叽叽地响起来。一听是曾绍君打来的,鸭子倒有些奇怪了,因为曾绍君难得打电话找他,上次让他搞点毒品他没肯之后,鸭子虽然能理解,但总觉得在陶育华面前失了面子,多少有些不痛快。再加忙来忙去的,也有个把月没见过他了。今天曾绍君主动找他,看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可是曾绍君却说没什么事,只是好久没见到他了,问候一声。并说他正和艾妮在“老房子”喝茶,谈起他来,都挺想念他的,要他有空的话,过来聊聊。
鸭子一下来了精神,答应一声便招了辆车赶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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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子赶到茶社,一眼就看见艾妮和曾绍君在里头一个小隔间里猫着,曾绍君面对着门,一脸心思重重的样子垂着头没有看见他,而背对着他的艾妮显然正在情绪激动地说着什么,虽然看不见她的脸,却见她一只细长的胳膊不时地在曾绍君面前比来划去;曾绍君可能被她说得恼了,突然在桌子上拍了一巴掌。艾妮的手缩回去一小会儿,随即又比比划划起来。
鸭子诧异地怔了一下,越发相信他们找他一定是有什么事。正犹豫着要不要退出去避一避他们的争吵,曾绍君一抬头看见了他,嗨的一声跳过来,几乎与他同时,艾妮也从里面跳了出来,都露出一副什么事也没有的欢喜样子,热情地招呼他过来坐下。
鸭子便也装着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和他俩寒暄起来。同时也不由得暗暗地将俩人多打量了一眼。也许是化了妆的缘故,艾妮今天看上去精神和气色都不错,脸上仍是那么消瘦,却比往常多了点鲜艳。只是,鸭子感觉得出她对他的热情有些过头,明显地像是在巴结他,要不就是有着什么心机在。过去他倒是经常见到她,但那是她在台上正走红的时候,下了台她和曾绍君一起和他吃过饭,但对他的态度多少总是带着一份红歌星的矜持的。
相比之下曾绍君的热情就显得真挚自然得多了。但他却也给鸭子一种明显的却又说不清是什么的变化,也许是脸色比以前变得晦暗的缘故吧?
想到这点,鸭子突然想起那夜上他家去正巧撞见他在给自己打针的事,嘴上没说,心里却不禁一拎,莫不是他现在也上了瘾啦?他想问问,又觉得他们没提这个事,自己当着艾妮的面问这个有些唐突,便把话头掉向艾妮,故意看着曾绍君,问他艾妮是几时从戒毒所回来的,是不是戒成功了。谁知这一问反倒把曾绍君弄了个张口结舌,眼望着艾妮,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然而艾妮却显得很轻松地耸了耸肩膀,把话头接了过去:当然戒成了,要不然怎么让我出来?
是嘛?鸭子听她这么说,倒有点不敢相信了:这么快就戒成了,真的一点也不吸了?
听他瞎说……
曾绍君的话又被艾妮打断了:也不是一点不吸,而是能够不吸了。但是我觉得有条件的话,少吸点提提神治个病什么的还是很有好处的。倒是阿君他,尝到了滋味,现在都离不了了。
离不了就吸呗,多大的事?大不了不想吸的时候也去住那么几天,不就得了?鸭子又一次打量了曾绍君一眼,心里有上次那个印象,相信这话不假。但曾绍君却满脸尴尬地申辩自己吸得并不多,只是那话含含糊糊的,连他自己都觉得说服不了谁,忽然便闭上嘴,心神不定地望着门外,愣愣地一个劲地喀嗒喀嗒地揿着自己的手关节。
艾妮见状,便又对鸭子说:你看他这个样子,好像做了多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其实鸭子这么贴心的哥们,又不会瞧不起你……
那是,现在最时髦这个,我还差点想弄点尝尝呢。鸭子附和着说。
尝呢还是不尝的好,艾妮说:这东西太费钱,尤其像我们这号人,实在是吃不起,还丢了工作,真是雪上加霜。
怎么,凭你这个条件,还会找不到个唱歌的地方?
找得到我也没那个心思去唱歌了,反正阿君也不弹唱了,我们想换个活法,做点生意什么的再说了。
鸭子大吃一惊:阿曾你干得好好的,怎么也不干了?
曾绍君红着脸讪讪地说:一言难尽,老板呢,也看不上我了,我呢……
什么我呢他呢,炒了就炒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天无绝人之路,了不得我们自己再找几个朋友组个小乐队什么的,会没有我们的活路?
说得也是,鸭子嘴上附和着,心里却暗暗地抽开了冷气。他明白他们今天找自己的原因了。有心想帮他们一把,又觉得自己给他们点钱不是个办法,他们也不一定好意思要,但是……他暗自沉吟了一会儿,说:要不这样,我的生意近来倒比较顺手,城东新开了家招商市场,租一个单位每年交三万块,但可以享受“两免三优惠”待遇。就是租场的公司在那里头两年内可以免交所得税,增值税减百分之十二,后三年也可以减免不少税收,所以我也在那儿定了一间。过两天开张起来,倒需要个听听电话跑跑弄弄的人,要是不嫌的话,你们谁帮我坐坐去?工资吗,咱哥们总是好说的……
曾绍君眼睛陡然亮了起来,没等鸭子把话说完便叫道:我就知道李哥是个难得的大好人,你这可真是太仗义了!假如你真的要我的话,那可就是救了我的大难了,工资什么的随你看着给就是了,我还信不过你吗?
可是艾妮却连连摇头,还在曾绍君额头上点了一下,说:我看你先别激动,鸭子是什么人,他拿我们当兄弟,两肋插刀,我们也不能含糊他呀?别说你从来没做过这种事,做过也要先考虑考虑做得到位不,要不我们拿不拿鸭哥的工资事小,耽误了他的生意是开玩笑的吗?说着,在桌下重重地踩了曾绍君一脚,曾绍君瞪了瞪眼睛,醒悟过来,便也急忙改口说是还得考虑考虑。
鸭子闹不清他们是什么心思,心想他们可能对这事兴趣不大,便也转了话头,说这样也好,反正事不急,等你们考虑考虑再说,我那儿的确小了点,工资么,说实话不会亏待自己兄弟,但要怎么高恐怕也是不可能的,毕竟他上头还有个厉害的老子管着呢。
说着,他看了看表站起来说:时间差不多了,我们换个地方,喝它两杯再说吧。曾绍君和艾妮也赶紧站起来说:正是这样,我们原本就想请你喝一杯的。
这就好,鸭子挥挥手说,你们的心我领了,酒还是喝我的。完了我们再找个地方好好乐一乐。现在不听你们的歌了,也好,你们也该自得其乐一下了。
玩玩倒是好,只是……
艾妮又抢过曾绍君的话头说:起码你得给自己找个伴呀,以前见过的那个阿华呢?是叫陶育华吧?看得出你对她不一般,怎么不把她请来一起乐乐?
这倒也是,只是我到外面跑了趟生意,也不知她这几天怎么样了。
鸭子想了想,还是给陶育华打了个电话。陶育华一口答应出来。三个人都乐得跳起来。
3
直到恍恍惚惚地几乎辨不清东南西北的那一刻,鸭子的心里才突然闪过一粒火星,醒悟到自己实际上一直是在自我感觉良好地沿着他们设置的圈套往里钻。但这时,一切,不,可以说他的一生都定了局。
也许,这结果和酒也有关。今晚他喝了那么多的酒,不到两个小时,一瓶老窖四瓶啤酒就全部进了他们的肠胃。而实际上,曾绍君和艾妮除了喝了大量的果汁,基本上都没喝几口酒,大部分酒是鸭子和陶育华俩喝掉的。
鸭子平时就比较能喝,今晚也觉得过了量。他不明白的是陶育华怎么一下子有了这么大的酒量,虽然她声称现在心里不痛快,自杀不成后,就成天以酒解闷,麻醉自己,怎么也不可能一下子就这么能喝呀。看来她还是没绕出自己的情感圈子,鸭子怎么劝也没用,弄得自己也只好一个劲地灌酒。
酒席上谁都看得出来,陶育华是故意在灌醉她自己。一杯一杯地和鸭子碰杯,尤其和曾绍君、艾妮碰得最凶,口口声声说,虽然他们俩没钱也没了工作,可那份相亲相爱的热乎劲让她羡慕得要死——死也死不成了,还是喝酒吧,世界上只有酒还知疼知爱,会让我有几分暖意……
曾绍君和艾妮也有些反常,鸭子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吸毒的关系,两人几乎都不喝酒,也不吃什么东西,曾绍君还吃了点蔬菜和几块鳝段,艾妮除了一开始搛了几筷拌黄瓜,后来就再也没举过筷子,除了茶和果汁,什么也不碰。再就是一根接一根地拼命吸烟——她今天没打过针吗?鸭子迷迷糊糊地想着,很快就忘乎所以了,他自己已喝得歪歪倒倒了。
结果就没去成舞厅。首先是陶育华,一出门就蹲在大树下哇哇地狂吐一气。鸭子着急,要找车送她回家。她死活不干,说吐了一下舒服多了,好不容易有今晚这么快活一回,这么早让我回那个孤零零的冰窟去活受罪呀?鸭子抓抓头皮不知怎么是好,艾妮上来推开他,将陶育华胳膊一挽说:干脆上我家去,就在这边上,喝点茶,高兴的话,正好四个人,摸它几圈麻将不比跳舞有意思?
鸭子一听叉麻将便心花怒放了。四个人你拉我扯闹闹哄哄地往曾绍君家去。
天黑透了,小巷里行人很少,看见他们嘻哩哈啦跌跌倒倒的样子,胆小些的就紧贴巷壁,神色张惶地背过脸去。有几个不识相凑上来看热闹的,被天生一副邪相的鸭子看什么一声,也就吓得屁滚尿流,逃之夭夭了。不长的路,一伙人吵吵闹闹地走了好大一会儿功夫才到。进得屋去,陶育华一头倒在床上,妈呀妈呀地哼哼起来,其它人则一个个有气无力地瘫在椅子上和沙发里,一滩滩稀泥似地长吁短叹,半天都没一个说话的。
好久,鸭子才挣起来,到床边看看闭着眼睛似睡非睡的陶育华,问她感觉怎么样了。陶育华勉强摇了摇头,表示没事,却又说:渴死了,渴死了,有水吗?
鸭子回过头来要曾绍君烧点水泡茶,却见他先前还跑得微微泛红的脸色现在变得苍白如纸,双手一会儿合在一起拼命地搓个不停,一会儿在大腿上茫无目的地乱抚一气,眼睛还不停地瞟着墙上的钟,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艾妮则不知几时已溜进了卫生间里。
哈,你们酒也没喝几口,怎么也不行啦?鸭子颇为自得地自己到厨房,点上火,放了一壶水烧上,回过头来时,只见艾妮从卫生间出来,一脸心满意足的样子也爬上床去,紧靠着陶育华躺着,母亲哄孩子似地抚摸着陶育华散乱的头发,嘴里还哦哦地哼哼着不知什么小调。而曾绍君却又进了卫生间。
鸭子顿时明白过来了,赶过去,弯下腰来从门下面的百叶缝里一看,果然曾绍君刚给自己胳膊上扎过一针,正在水龙头上冲洗着注射器。他不知所措地退回沙发上,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不料身后却传来艾妮嘻嘻的笑声,把他吓了一跳。艾妮若无其事地用一只胳膊支起脸,醉意朦胧傻兮兮又很迷人地笑道:鸭子,你什么也没看见吧?
是的,是的……鸭子张惶地点着头。
其实你看见也没关系,就这么回事啦。就像酒鬼到桌上就要喝上几口一样,没什么好奇怪的。
不奇怪,不奇怪,鸭子不知怎么反露出一种讨好的口吻说:就是不知道……
正不知说什么好,曾绍君从卫生间出来了,也是一脸晕乎乎的怪笑,脸色已不像先前那么惨白,身子却像没有了分量似的飘到了沙发旁,一下子瘫倒在鸭子身旁,突然间哇地一声,一反常态地大叫起来:痛快痛快,今晚喝得可……真他妈的痛快,鸭子你说是吧?
是什么呀?你才喝了几口啤酒,就敢大言不惭说什么痛快啦?鸭子对他们今晚不肯喝酒犹耿耿于怀。
酒不在多,醉人就好嘛。说着,曾绍君竟不顾三七二十一地搂住鸭子,一个劲地摇晃着他:今日有酒今日醉,就是他妈的有道理,你说是不是?
有道理,有道理,鸭子嘴上说着,心里却很觉嫌恶,他跳起来躲开了曾绍君。曾绍君也就毫不客气地在沙发上舒舒服服地躺下来,闭上眼睛哼哩哼哩地乱唱起什么歌来。
嗨!鸭子心头腾起一股无名火来:不是说要玩几圈的吗,怎么一个个都跟死猪样的躺下啦,老子我可没喝醉!
曾绍君躺着没听见似地只顾哼哼,只有艾妮从床上跳下来,把鸭子拉到床上坐下,安慰他说:玩玩,怎么不玩呢?时间不是还早得很嘛,让我们醒一醒再玩就是了。只不过,只不过……她说着自己又飘飘悠悠地捂住了脸,好一会儿才又睁开眼说:不瞒你说,现在这世界上,任什么刺激也赶不上我们的感觉好呀!
可是……鸭子的话被一阵尖锐的呻吟打断了。陶育华从床上滚下来,一头扎进卫生间,艾妮和鸭子跟进去,她趴在马桶上吐了一气,没有什么东西吐出来,却蹲在那儿不肯起,一声紧一声地直叫疼死我了,妈呀,疼死我了。
鸭子顿时紧张起来,俯身问她什么地方疼,胃呀,该死的胃呀……她全身伛偻成一个球了,双手死死抵住胃部,额头上也沁出一大片冷汗。
不好了,鸭子慌得不知怎么办好:我就知道你不该这么喝法!看看,老毛病又犯了不是。
你有什么药吗?他问艾妮。
没有。艾妮也一脸的焦急,却摇头说:一般毛病我是从来不吃药的……
那怎么办?还是赶紧回家去吧,你家该有药的。要不我送你上医院去?鸭子说着去扶陶育华,却被她推开了:我这毛病你又不是不知道,快给我弄点开水来。鸭子这才想起厨房里还烧着水,急忙跑去,水已经突突地滚了一会儿了。他手忙脚乱地冲好水,又找了个空碗倒上点,嘘嘘地吹着跑回来时,却见艾妮一手扶着陶育华,一手拿着个小小的锡纸包,正在给陶育华看。
鸭子马上明白那是什么,不知怎么有些紧张,不由得叫了一声:阿华,你可要想想好,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已经把那一小包白粉拿在手上的陶育华,顿时有点犹豫,手不由自主地抖了几下。小心洒了!艾妮忙将纸包接过来说:鸭子说的对,刚才我也是这么说的,你自己想想好。
这玩艺真能治我的胃痛?陶育华又问。
那是绝对,艾妮毫不犹豫地说。鸭子不禁也凑上来好奇地细看那一小滩细微的粉末,说:真是怪事,都说这东西怎么害人,倒能治医院里看不好的病。正说着,陶育华又咝咝地抽开了冷气,同时下决心地一把夺过艾妮手上的白粉,扬手便倒进了嘴里:水,水!
鸭子不由自主地将水递给了她。陶育华端过碗,也不管水烫不烫,咕嘟一气全喝了下去,随即便热热、肚子怎么这么热呀地嚷嚷开来。
这就对啦,艾妮一脸把握十足的神气对鸭子说,扶她上床躺着吧,五分钟内不解决问题你砍我的头!
鸭子将信将疑地将陶育华扶上床。果然,不一会儿陶育华的脸色就开始有点红润了:哎,真神呐,鸭子,我觉得胃里暖丝丝地好舒服呀。
一点不疼了?别是心理作用吧?
陶育华定了定神,仔细感觉了一会儿,突然开心地拍着自己的肚子说:说灵光就是灵光嘛!这下我算是找到好办法了,你不知道哟,三天两头疼起来那个难受哟,简直就让你想上吊。
这还不算什么了不起的,艾妮有点得意地抽上支烟,对鸭子说:你要是哪儿破个口子,洒点它,那才叫灵,不光止血止痛,还不会发炎……
那你……除了不疼,还有什么感觉吗?鸭子好奇地问陶育华。她的眼睛已经开始迷蒙了:感觉……不疼还不是最好的感觉吗?还有……不说了,让我闭一会儿眼睛吧。说着,她真的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便有了轻而均匀的鼾声。
鸭子忽然想起曾绍君这半天一点动静也没有,回头一看,他早像条狗似地蜷在沙发里睡得香呢。再看艾妮,她却精神气十足地什么事也没有。
见鸭子一脸迷惑的样子,她轻轻一笑说:你和我不同,我算得上是久经沙场的了,这点粉当然算不了什么啦。不管他们,水不是开了吗,我们到外面坐坐,泡点茶,好好聊聊。说着,双手一扬,腰肢夸张地一扭一扭,跳舞似的扭进厨房里泡茶去了。
鸭子跟着她来到小客厅,心里更迷惑了:都说吸毒有害有害的,她吸的时间够长的了,我怎么看她好好的嘛,除了瘦一点,人比我还有精神呢。也许正是白粉的作用吧?
艾妮从厨房端来两杯白开水,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说:家里一粒茶叶也找不到,只好喝点白开水了。要不,我出去买点来?
别别,鸭子连忙拦住她:酒喝多了,喝白开水反而好。艾妮便不再客套,两人坐下来,也许是从来没有单独这么面对面坐着,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一起端起茶杯嘘里嘘里吹着热气,放下杯子便点起烟来抽,久久地埋头于浓浓的烟雾里。
终于,还是艾妮先开了口,她把嘴唇向里屋呶了呶说:鸭子,问你句话,行不行?
怎么不行?鸭子奇怪地看着她说:我们现在……谁跟谁呢?
那我就直说啦。听阿君说,你跟陶育华不一般,到现在不结婚就是为了她;那我倒奇怪了,平时阿君老说你怎么怎么好,怎么怎么爽快仗义,我看你样子也真够男人的。当初怎么就没把她弄到手呢?
哎!鸭子顿时喘起了粗气,脸也红了起来:艾妮,你这话真说到我要害上啦。今天我这酒呢,也多了点,就跟你掏掏心里话吧。首先呢,你这话该去问她,怎么就从来不把我鸭子当个可以过一辈子的男人?其次呢,当然要怪我自己啦。要说这个呢,怎么说呢,一句话,这世界上的事真让人搞不懂!我们俩从小一起长大,真正的青梅竹马,大家从来不外。就是这件事上,她硬是对我没那个感觉,我呢,还硬是窝囊,当然,也就是跟她面前才这样,跟别人面前,从来没有什么不敢想不敢做的事情。就是跟她,从小就做她的梦,从来不敢露这个意思。到现在还是这样,说句粗话,我放倒的女人少说也有十个八个了,就是不敢碰她一个手指头。后来嘛,你也都知道了,怪的是她那个不知是什么死脑筋,都到了这份上了,还他妈的不死心,宁肯去死,宁肯守着个空壳子就是不回头。
像这样,艾妮你倒是说说看,我活得还有什么滋味?表面上你看我过得够潇洒吧,有吃有喝的,好像什么也不缺,什么也办得到。女人更不用说了,想结婚随便抓一个就成,想睡觉扔两张钞票也没有任何问题,可就是没一个让我睡了还想再睡的女人,没一天心里不是空落落的,赚再多的钱也提不起个鸟劲来!所以,我那老子老嫌我不像个人样,只会花钱不会做人,他哪懂我的心思?我要连钱也不舍得花了,还活个什么劲?
艾妮连连点头:一人不知一人,一心不同一心。不过我倒是能体会你的心情。但是你也不要灰心,照我看,你也是不懂得她的心。女人嘛,不都说是情感动物吗?她跟你肯定也有很深的情感,但那是另一种情感。你呢,肯定有许多不会做的地方,让她的情感给别人开了窍。一旦开了窍,这女人就跟男人大不同,轻易她解不开这个结,死也要死在她看准的这棵歪脖子树上。但是现在不同了,现在她的情况依我看,与其说是还陷在情感里,不如说,是她还陷在不肯承认自己看错了这棵上吊的树上。她其实是恨这棵树了,恨跟爱有时候是双胞胎,爱不成了就会恨,恨不成了就不同了,就会绝望,就会破罐子破摔,就会起变化。就是说,除非她死得成,否则,终究会有你的可趁之机。当然,这得要时间,要有一点手腕……
她不同,死心眼一个,我什么样的手腕没用过?百依百顺讨好,没日没夜陪她,来起性子痛骂一顿,没用,一点不起作用,成天唠唠叨叨她那点子苦恼,怪我不懂得体谅她,要不就是胃疼呀,头疼呀,根本没我插针的缝,老实说我都有点烦她了,再这么下去我怕是也要躲她了,我自己都一肚子苦水没处倒,还能成天来听她的苦恼,为她东奔西颠瞎忙乎一辈子?
这你就太傻啦,依我看,这正是她朝着你变化的好预兆,她现在开始依赖你,缠磨你,就说明她又开始开窍啦,你这时候不进反退,不是又失去一次机会吗?
哦?
你听我的,保准你马到成功。艾妮忽然诡秘地一笑,把脸贴近鸭子耳畔,低声说:你走着瞧吧,她现在不是胃不疼了吗?
这个呀,鸭子大失所望地直摇头:这算什么,胃不疼不等于心不疼呀,你还是不了解她……
什么呀!这只是一个方面,先别说胃不疼了心情就会慢慢好起来,不说这个,而是说……说到这里,艾妮猛然停住了,吞吞吐吐似乎有什么不好说的话,弄得鸭子急起来,直劲催她有话痛快地说,她才下了决心似地说:你以为她吃了这粉光是胃不疼了吗?错啦,这东西的妙处就在于,吃了它就不知道心疼,不觉得过去的恩恩怨怨还值得留恋,她会忘记过去,忘记那个本来就不值得她迷恋的男人,忘记人世间的一切烦恼,就会,就会……
你是说醒悟?
对,醒悟,这个词你想得妙。就是醒悟,不,大彻大悟,这时候你再跟她亲近点,不,热乎点,不,怎么热乎都没事啦,只要你能满足她的……她的这个,当然还有别的要求,她就会死心塌地地跟你走——不信你走着瞧!
嗨!鸭子一下子激动得坐不住了,跳起来往里屋去,很快又返回来,在屋里一个劲地踱着步,好一阵才稍稍平静下来,突然又想到一个问题,不禁担心起来:
艾妮,那你的意思是不是说,阿华像这样吃了回粉,就会上瘾?
艾妮摇摇头:也不见得。这要看人,有的人一碰就上,有的人十回八回也没事人一样。不过像她这样的,只要下回胃疼起来,还会想要,要几次的话……
这样的话,就不大好了吧,我不是……
嗨,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想呢?又不是你逼她吃的,再说了,她不是上医院也治不好吗?不靠这个靠什么?就是你让她吃的,也要她自己觉着好呀?治病救人有什么不是的?再说了,就是上瘾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不也是上瘾吗?她还跟我不同,她男人有的是钱,没有吃不起的理。
这倒也是,鸭子又兴奋起来:你先别着急,我那么说不是怪你,只不过是为她想罢了。真有什么后患也是她自己的事,老实说,我都常常想要来一点尝尝呢——
你可不要碰它!要不然吃起后悔药来,我可更担当不起了。
看你,小心眼了吧?我这人你其实还真是不了解,真要吃的话,就不可能后悔,再说我也不是吃不起的人,怕什么?只不过——你跟我说老实话,那滋味真的很奇妙?
老实说的话,一开头倒不见得。以后嘛,可以这么说,没有任何人有本事形容那种感觉,没有任何其它刺激比得上它更来劲。再以后嘛,就因人而异了。而一旦犯起瘾来,我的妈呀……
起码,消愁解闷是肯定不会假的?
这个,没有任何东西比得过它。
太棒了!一个人能无忧无虑地活着,早死几年也比歪歪倒倒的老寿星强呀。
这话可不是我说的!再说,也要看各人怎么看,有人乐意这么活,有人乐意那么活,没有统一的标准……
这我知道。只是,吸粉的人和一般人都有哪些不同呢?
你看我和阿君跟你有什么两样?
那怎么都说这是毒品,怎么怎么可怕呢?
习惯了也就……麻木了吧。好比喝酒,不也有说它怎么怎么有害的吗?一辈子都是酒鬼还好好地活着的人还少吗?
那你怎么还要去戒毒所?
吃不起呀,你看我们,连茶叶都舍不得买了。不瞒你说,我的老底早就空了,阿君的也快干了。当然,我们本来就不多。再说,比起吸粉来,不喝茶,不添什么衣服、家什都无所谓了。唉,人嘛,到什么山就砍什么柴吧。怎么也都是活,怎么也免不了一个死,顶多早点迟点吧——当然,这是我们这号人的想法,也只好这么想了。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我是早就想好了,就去死——反正活在人间也再没有什么比得上这个的乐趣了……
话是这么说,艾妮的神色早已黯淡下来,到后来竟哽咽了。鸭子想劝劝她,动了动嘴却不知说什么好,便扭过头四下打量着,装没看见。这一打量,见屋子里除了简单的几件物什,竟空空的再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回头再看艾妮,身上穿的还是很久前见她穿的那套旧里巴叽的牛仔裙,上面还斑斑拉拉地染了许多污迹,想起她从前在台上那副珠光宝气而不可一世的模样,不由得也为她和曾绍君感到一阵凄凉。
我知道这东西害在哪里了,他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对他们这种人来说,这东西真是沾错了。
——如果他的思想从这里开始往深处走下去,或者,那时候他有了关于这个问题的更多的知识和稍许复杂些的头脑,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结局了。可惜,他没有这么想下去,思路反而莫名其妙地拐了个弯——不过,各人有各人的命,要是我的话,不可能有这一步,我有的是钱,有的是赚钱的本事,会赚钱就要会享受,我怕什么?
很久以后,他也曾回忆过这个夜晚,可惜的是他仍然没有得出更明智的结论。他把自己的结局归因于艾妮的引诱,更多的是自己好奇心太强,禁不住诱惑,加上那晚酒喝多了,财大气粗,没有经验又盲目乐观。
应该说,就他的头脑和素质而言,能认识到这一步就很深刻了。一个人是很难超越自己的性格和环境影响的,何况是他这样一个人。某种程度上说,这也是一种宿命吧。
4
像许多事情的发生一样,鸭子的吸毒看起来也是很偶然的。尽管无知,尽管自以为自己不可能堕入不可收拾的地步,但是他并不想成为一个艾妮那样已经弄得消瘦不堪、家徒四避的海洛英瘾君子。本能的警戒使他一直抱着狐疑的态度和他们保持着距离。但是,除非他一开始就采取明智的态度,一发现吸毒者就远远地躲开去,甚至永远不再见到他们,他的警戒才可能是有效的。一个人的好奇心常常是难以遏制的,常在河边走,终究是难免不湿鞋的。否则,一系列的“偶然”终将酿成不可抗拒的必然。
鸭子的冲动就产生于上面提到的一念之差。他和艾妮漫无边际地聊着,不觉时间已经过了午夜,兴奋过度的艾妮开始接二连三地打起呵欠来,本来就喝多了酒的鸭子,立即也有了反应,一时间两个人竟你一个我一个地呵个不亦乐乎,弄得两人又尴尬又好笑。
鸭子觉得该回家了,可进屋看看,陶育华呼吸沉重地睡得格外的香,他不忍弄醒她。而回过头来,却见艾妮又进了卫生间。门是虚掩着的,她又在打针了?他忍不住溜过去看了一眼,果然没错,艾妮正在用注射器从一只小铁勺抽取水粉,他哼了一声,艾妮没有回头,说了声,太困了,我要提提神了。同时将针头熟练地扎进了自己脚踝处的血管里——她手上已经布满针孔,找血管不那么方便了。
鸭子紧张而又好奇地屏住气,站到她身后,看着她扎完针,蹲在地上闭上了眼睛;他的心不知怎么扑嗵扑嗵地狂跳不止了:怎么会有血的?他惊悸地问,同时接过针管在灯光下打量了一番,针管里已经没有药液了,针头上沾着小小的血星子,针头有一点弯,显然用得次数不少了。他们也真是,买新针头的钱也没有吗?恐怕是没心思管这些了……
艾妮从地上抬起头来,那看着鸭子的眼睛,现在变得仿佛蒙了层雾一样了。她笑了笑,无力地说:觉得很可怕是吗?是有一点,鸭子老实承认。其实也没什么,海洛英是上等的麻醉剂,跟平常打针不一样,并不怎么痛的。
是吗?鸭子的视线落在马桶水斗盖上,一个小塑料包边上,有个打开了的小锡纸包里,还余一小点细洁的白粉,他情不自禁地将它取到手上细细端详:就拿它兑点水就行了?
小瓶里有凉开水。艾妮小心地扶着墙站起来,把墙上小壁柜上的一小瓶事先准备好的凉开水拿过来,倒了点在小勺里,顺手就将小锡纸里的白粉倒了进去,并且探询地拿起注射器作出抽吸的姿态,表情很自然地说:怎么样?看样子你也想试上一试?
喔!鸭子惊叫一声,本能地跳后一步,张开双手直挥:不敢不敢……
恰在这时,又一个“偶然”发生了——
外面传来踢踏踢踏的脚步声,曾绍君耸着肩,耷拉着脑袋,浑身奇怪地哆哆嗦嗦着闯了进来,一见他们这情景,睡意眬矇的眼睛倏地瞪亮了,鸭子!他抬手就在鸭子背上狠拍了一掌:找死啊你?别碰它!
干嘛不能碰?鸭子冷不防被他打了一下,心里正为刚才在艾妮面前表现出下意识的胆怯而深感不好意思的鸭子,陡然间窜起一股无名火来。
不能碰就是不能碰!
那你来干嘛?你能碰我就不能碰?
我是来小便的——我碰它也是没办法,现在懊悔都来不及。你不看看我都成了什么人了吗?
什么人?不是好好的大活人吗?先头那副轻狂相,自己都忘记了吗?鸭子不高兴地乜了他一眼,不禁又联想起以前跟他要粉碰钉子,他自己却偷偷地扎针的事来。今天陶育华要粉,他也没反对,现在却来对自己指手划脚……这些,在虚荣心很强的鸭子看来,都是不够朋友甚至是小瞧他的表现,一怒之下,他反而产生了强烈的逆反心理,血气方刚地说:阿君你这不是在小看我吧?要不就是怕我吸了日后会怪罪你?
鸭子你怎么这么想我?我真心实意是为你好,别的什么都好说,这东西……
这东西到底怎么啦?他妈的不就是吸点白粉,打一针吗?你们都能吸,连阿华也在吸了,就我不能吸?譬如生病,还要吃药打针呢,多大的事嘛!
至少你今天不能吸,你今天喝多了,酒醒了就会后悔的……
少啰嗦!鸭子听他这么说,愣脾气越发爆发了,不容曾绍君再说什么,一把从艾妮手上夺过针筒,迅速将小勺里的药液抽了进去——
鸭子你……一直躲在一边不作声的艾妮,这时也不禁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夺他的针筒,可是鸭子一个侧身,将她挤到了身后,随即捋起衣袖,照准突起的脉管就扎了下去。皮肤尖锐的刺痛使他愣了一下,但这时的他已顾不上什么了,一咬牙,将药液推了进去——毕竟因为是头一次,手法不熟练,心里也没底,他的呼吸霎那间竟像是凝固了似的,心好像要蹦出胸腔,脸色一下子变得死白。
他没敢把药液推完就拔出了针头,却又强作镇静地向艾妮笑了笑,一边用拇指使劲掐住渗血的针眼,一边不放心地问:这样对吗?艾妮点了点头,赶紧去冲洗针头,同时叫他快到外面去躺一下:一会儿你就会有感觉了。不过没关系的,不要紧张。是吗?鸭子小心地等待了一小会儿,却并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紧张的心情感到一阵轻松。
他来到外面,看见曾绍君低着头在桌前抽闷烟。他忽然感到自己刚才的态度有点过分,便伸手在他脸上撩了一把,和解地笑道:放心吧,阿君,我明白你的心思,你是够哥们的。不过你们也太夸张了,我觉得不过如此嘛?要不,是我的身体跟一般人不一样?这不,一点事也没有!
曾绍君抬头看了看他的脸色,鼻子里哼了一声,又低下头不再理他。
鸭子讪讪地站了片刻,又踱到里面看了看,陶育华还睡着,外面的响动一点也没影响她。这怎么办呢?要不就让她在这儿睡,我一个人先回去算了?
正这么想着,艾妮跌跌撞撞地从外间闯了进来,一头扎到陶育华身边,勉强向鸭子摆了摆手说:不行,我今天打得太多,困死了,我要睡啦,说着便翻转过身去,一会儿就呼呼地睡着了。
鸭子呆呆地看着唯一这张床上的两个女人,叹了口气,决定自己先回去了。他来到外间,对曾绍君打了个招呼便要走。曾绍君忽地跳起来拦住了他:不行,你也干脆睡这里,我们俩在沙发上挤挤就是了。
笑话,你那破沙发上挤得下我们两个?鸭子拍了拍胸脯说:再说我现在精神好得很,一点也不想睡觉。你别瞎担心我,我心里一清二楚,什么事也不会发生的。
曾绍君也不多说什么,翻开他眼皮看了看,说:那我送你回去。
滚你蛋吧,鸭子又有点不高兴了:你小子真有点瞧不起我呀?睡你的去吧。说着将曾绍君往边上重重一推,门一摔,走了。
曾绍君赶紧拉开门想追出去,可是一阵突然而至的天旋地转,使他不得不扶着门框退了回来。
5
冷风一吹,鸭子就有了种异样的感觉。
起先,他觉得两条腿好像有些不听使唤,木木的,有点发硬,走起路来又有点飘,像踩在什么有弹性的东西上。他以为是在屋里坐得太久的缘故,弯下身子去揉了揉大腿,却又觉得两只手发僵,使不了劲。他甩甩手,跺跺脚,感觉好点了,可是没走几步又不舒服了。恰好这时有一辆出租车从身后经过,他赶紧拦下车,不管三七二十一钻了进去。
车里很暖,可是鸭子一钻进车就觉得昏昏欲睡,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他把车窗摇到最低,冷风扑面猛吹,但他仍然觉得浑身燥热难耐。更糟糕的是他觉得自己的思维也开始不听使唤了,比如他想摇上窗,手却一动也不动。有一阵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会变得痴呆了,至少,那感觉已变得十分异常,仿佛自己被谁塞进了一个黑箱子里,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戏弄着他,推搡着他,一会儿撞在这个角落,一会儿撞到那个角落。
车里的引擎声也突然变得尖嚣刺耳,令他无法忍受。司机上方的后视镜里,那张在时隐时现的街灯映照下表情木然的脸,也忽而变长忽而变方地死死地逼视着他。他竭力控制着才使自己没有大叫起来,并把脸费力地扭向窗外。可是窗外的路灯和电杆也都忽远忽近地摇晃不已。偶尔有几个行色匆匆的路人,可能是刚下中班的工人,脸色却一律苦恼冷漠,显得疲惫不堪。
哈!他心中突然间又充满了快意。这就是人生,这就是大多数人的人生。他们的生活整天就是上班下班,起床睡觉,披星戴月,机械而乏味,哈!你们可真够幸运的——你们活在世界上,安分守己,自以为是。你们真是平静的,甚至可能是没有什么烦恼的。可是你们知道不知道,这个世界并不像你们感觉到、想象到的那个样子?而且,这个世界眼里恐怕根本就没有你们,你们直到变成青烟也根本不了解这个世界实质上都有些什么。至少,你们根本无法想象别人在干什么、想什么,享受到了什么……
可是,真要是让他们知道了,他们又会怎么想?哈,只怕他们会吓死,气死!嗬,可怜的人哪,还根本不知道应该好好可怜可怜自己……
可是,鸭子突然发现自己也不知道别人在干什么,想什么了——至少,他无法知道是司机在发疯,还是车子在发疯,原本一直在宽敞无人的大道上飞驰的小车,不知怎么竟拐上了一条奇异的坡道,而且越来越陡,越来越陡,到后来那车子简直像是在向着一条金光万丈、刺目耀眼的通天大道在吃力而顽固地爬个不停,鸭子怀疑自己是不是坐在了呼呼上升的过山车,或是失控而驰上悬崖的客车上,一旦到顶,立即将是可怕的飞转或是急剧的坠落……他不禁惊惶地抓住前面的椅背,浑身怎么也抑不住地簌簌乱抖起来。
这司机是要害我吗?一个可怕的念头倏然冒出来,他再也忍不住了,连声大叫道:停,停!快停车,狗日的你这是怎么啦?你想上哪去?
嘎地一声,车子剧烈地一颤,停了下来。司机回过头来,也是一脸地吃惊,愣愣地看着鸭子:这位老板,你……是不是喝多了?
鸭子喘着粗气,竭力定了定神,这才发觉车子好好地停在平坦的直道上,浑身顿时松弛了:谢天谢地!他抹了把汗,费力地辨认着方向问司机这是哪里。新市街。司机冷冷地答道。哦,快到家了,他庆幸地叹了口气说,我还是走回去吧。说着摸出一张钞票往司机脸上一摔,拉开车门便跳了下去。
双脚一踏上平地,鸭子就感到特别舒畅。虽然街上空无一人,但冷幽幽而五颜六色的灯光朦朦胧胧地闪烁着,显得格外迷人。刚才在车上他觉得热,现在却又觉得冷起来。但他觉得这并不很难受,反而感到很舒服。他辨了辨方向,步履轻快地向家里走去,先前很不利索的腿脚现在变得格外顺服,心情也异样地好起来,以致于他情不自禁地吹起了口哨。
走着走着,更有趣的事情发生了。他仿佛觉得自己不是走在空旷的大街上,而是来到了花团锦簇的山野里。绮丽的灯火变成了闪耀而飘逸的云彩,电杆、广告牌、店家也变成了山岩、树木,依稀还有轻轻的分不清是鸟鸣还是泉水的叮咚在耳边萦绕不已。
太妙了,我这是在哪里旅游吧?哦!这就是他们说的“飘”吧?哈!飘起来真舒服呀,飘吧,飘吧,再飘,再飘呀……
他不知道自己多久、怎么样才回到的家里。唯一分得清的是,自己不知怎么来到了父母家而不是自己的住处。
开门的是他父亲。父亲乍一看见他时,一个呵欠突然僵在脸上,使他那阔而大的脸形扭曲成一种难看的扁面团样。但他没有问他为什么这时候想起回这个家,实际上他根本忘了说话,只是看一个怪物样惊讶甚至有些害怕地狠狠地瞪着鸭子——鸭子的表情想必是有些怪,至少跟平时看见父亲大不一样。他的脸上毫无平时的僵硬与回避,满是根本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那种傻里傻气的涎笑——他的确半点也不觉得父亲有什么可怕或者讨嫌之处,相反,他倒很想去握握父亲那粗糙而不知所措地扎撒着的手,或者在他脸上友善地撩上一把——他真的那么做了,只是他的手还没碰到父亲的脸,他便往后一闪,随即一转身钻进了自己房间。砰的一声巨响,把鸭子吓得跳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回过头来,他看了半天才转过神来,是父亲重重摔门发出的怪声。
他不想睡觉,只想喝水,再抽支烟,最好再重温一遍那无比美好的飘泊。他摸到厨房咕嘟咕嘟灌了一肚子凉水,沉重地倒在客厅的沙发上,摸索了半天才抽出烟来,点上火,吸不到两口,哇,来了,来了……
黑森森的窗外突然又变得亮晃晃的,那气氛神秘而万分美丽。鸭子觉得自己飘到了一片茵绿明媚的草地上,倦慵而无忧无虑地仰天躺着,草地的边缘有一座红色的小别墅,是那种外国式的带尖顶阁楼的小洋楼。奇怪的是它的一面是绿茵茵的,另一面却是红嫣嫣亮堂堂的,也许它一面反射着草地的光泽,一面反映着太阳的光辉吧?太阳就在房子的后方,低低地完全像油画上的太阳一样红彤彤的,它的光芒也像画面上的一样呈现出一条条生硬而清晰的红线,感觉上似乎不太真实,却分外迷人……
有一种什么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到鸭子耳朵中来,与他感觉到的美丽画面非常的不和谐,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分辨出,那是被他吵醒的父亲在里屋和母亲在争论着什么——一定又在说我什么不好!鸭子轻蔑地喷了口香烟,摇着脑袋竭力排除他们的干扰:他们懂什么?他们永远也不可能理解我。虽然我们天天见面,实际上很久以来,就完全生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而且,他们这一辈子依我看完全都是白活了,没钱时成天唉声叹气,有了钱又这不舍得花那不舍得买,从来不知道把自己像模像样当个人看待,还一天到晚自以为是地看着我横不顺眼,竖不顺眼,这怎么样,那怎么样的给我下着一道道十足可笑而已毫无用处的禁令,真是好玩!
他觉得父母们过着这种愚蠢的生活实在是太可怜了,但又觉得这不关自己的事,这完全是他们自己的错。他想帮也帮不了他们,而且,他们才不会觉得自己可怜呢,他们才不会设想要我来教训他们或者帮助他们什么呢。他们要不是这么执迷不悟,就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啦!可是他们真这么一天天地混下去,即使活上一百岁,一千岁,又有个什么鸟劲呀!
咳,他们爱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吧,关我什么屁事呢?可是不,他们要来管我的屁事呀?唉!鸭子突然十分厌烦地感到,自己这么大一个男子汉了,居然还被一个吝啬的父亲控制着财政命运,被一个只会唠唠叨叨什么也拎不清的母亲当孩子样盯着,实在是一个悲剧……
突然,他浑身一震,触了电似地从沙发上蹦了起来,因为他习惯性地在身上摸索了个遍,也没有摸到手机。他慌慌张张地揿亮房灯,在沙发上找了半天,也没有发现手机的影子。糟糕!除非掉在曾绍君家里了,否则就一定是丢在出租车上了。如果真是这样,虽然一个手机在鸭子这儿也不能算是太了不起的东西,但真丢了的话,至少也是个不算太小的悲剧了!
妈的!这东西还真害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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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子走了好一会儿,曾绍君还抱着嗡嗡作响的脑袋蹲在地上发呆。头疼脑胀对他来说倒也算是适应了,海洛英的兴奋期过去了,通常总会来这么一阵抑制期,沮丧,不安,浑身疲软无力,昏昏沉沉睡上一觉或者做点什么,身子又会慢慢恢复过来。虽然他还只吸了一两个月,吸得也不凶,但身体上也已经有了一定的依赖性,尽管他极力克制,一两天顶多来上一针,但一点不吸就馋得慌,还会感到种种可怕的症状。因此,戒毒对他来说已经成为一桩越来越迫切也越来越感渺茫的事情了。实际情形是,每天都在想着戒毒,每天都在打针!
为此,他深感懊悔和恐怖,却又不得不借助毒品来“治疗”这种忧惧。由此引起的一系列后果,简直是滚雪球似的灾难。比如,有一次他一连两天吃不下东西,昏昏沉沉却怎么也睡不着,第三天强打起精神咽下点方便面赶去歌厅,却被台湾老板毫不客气地炒了回来,甚至连理由也不需要,只说了一句:我为你惋惜,但很遗憾,我开的不是慈善院。一听这话,他便浑身冰凉,又羞又愧地逃了回来。
这种情况下,再加上两个人的毒品费用火一般地迅速烧毁着他所仅有的一点积蓄,以致于他们不得不开始变卖辛苦置办的几件家具和电器。这使他身心交瘁,却又一筹莫展,只得一天天空费心力地胡乱挣扎着,又一天天地在这个怪圈里不断沉沦,越陷越深……
现在,眼看着陶育华和鸭子轻而易举地步了他的后尘,很快也几乎是不可避免地堕入他和艾妮身陷的泥潭中去,他的心情波澜起伏,惊惧、矛盾、焦灼、自责,什么样的感受都有,什么头绪也理不出来——应该说,这一结局原本是他和艾妮期望的。今天发生的一切本来就是他和艾妮设计和预期好了的。他应该为此感到庆幸,至少也不必感到后悔和自怨自艾。但是面对着这一轻而易举而来的结局,他怎么也无法坦然地面对。
当艾妮听曾绍君说起鸭子曾向他要毒品给陶育华他没有同意时,立即怪他太傻了,并且不断地劝说他去找鸭子,向陶育华提供毒品,并且最好把他也诱下水。这样,本来已山穷水尽的他们就可以通过向他们提供毒品的办法获得自己需要的毒资。他们俩都有得是钱,却不知道从哪里买到毒品,而艾妮可以轻而易举地买到毒品却没有钱,亦不便也不敢随便向陌生人转销。如果他们掌握了这两个人,就可以安全地将毒品加价转卖给他们。
艾妮说,鸭子他们既不了解行情也搞不清毒品的成色,加点价或像别的小毒品贩子那样,将一份毒品掺一两份普通药品再转卖给别人来赚取自己所需的毒资,是一件再简单也再理想不过的好事情。艾妮为此拼命说服曾绍君,说这不同于正规的贩毒者,他们自己不吸毒却从贩毒牟取巨额利润,他们这是不得已而为之,是以贩养吸而已,算不得贩毒,等等。
但是,曾绍君一直不忍心这么做。他和艾妮毕竟还有着很大的不同,他已从艾妮的绝望、堕落中痛感到毒品摧毁的决不仅仅是一个人的精力和财力,更致命的是几乎必然地会摧毁一个人的良知和道德,使人彻底地成为一具无耻的行尸走肉。因而他始终警戒着自己,不希望自己成为一个鲜廉寡耻的人。如果他们打算拖下水的是别人,也许他还不至于这么坚决,但一想到他竟然要把鸭子这样一向对他亲如手足,并且曾经救他出洪水的好朋友推下火坑,良心的谴责便使他如坐针毡,怎么也下不了这个狠心来。
然而,艾妮并不这么看,她对鸭子并没有什么感情,因而并不像曾绍君这么看问题。她的理由听起来也常常显得振振有词。她认为只要他们做得巧妙些,不逼不迫不暗下毒手,不赤裸裸引诱,那么就不应该看成是他们拖人下水。他们自己没头脑吗?他们自己想尝试,想治病,他们知道毒品会让人上瘾,又都是头脑清醒的成年人了,我们不过是磕睡送枕头,顺水推舟罢了,有什么后果完全是他们自己的责任,怪不了我们。
艾妮还说,他们毕竟和我们大不一样,他们有的是钱,不吸粉他们也在胡吃海花,吸点粉也不至于破产败家,何况他们的钱来得本来就容易,甚至不知道有多少是宰人、宰国家蒙骗来的,值得我们去同情他们吗?而我们呢?就好像急谋升斗之水的涸辙之鲋,活下去都成了翻天覆地的头号问题了,还顾得上管那么多良心、道德什么一钱不值的名堂吗?就是讲良心,救了青蛙饿死蛇,比起来,哪个更有良心更有道德呢?
曾绍君的心慢慢地松动了。毕竟他也和艾妮一样,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面临着山穷水尽的地步,两个人都吸毒,都没有也无心无力去工作(找到一份工作又能维持几天的毒费呢?),却一天也少不了地需要大量金钱来满足毒瘾。他们唯一的经济基础是他的几万块积蓄,现在也基本消蚀殆尽了。要不了几天,他们除了去偷去抢或卖淫这一条一般吸毒者的必由之路,可以说没有任何选择了。除非下决心去自首,共同戒毒,但自己和艾妮的屡屡失败,已使曾绍君对这一选择丧失了信心……
终于,他禁不住艾妮的怂恿,一横心,硬着头皮给鸭子打了电话。
可是现在,当他们如愿以偿的时候,当他的本性从海洛英的魔掌下暂时挣脱出来,亲眼看着鸭子和陶育华相继堕入火坑之际,他又一次尖锐地感到了自己良心的尖锐啃啮。为自己,也为他们的毁灭而不寒而栗——他因自身的体验而毫不怀疑他们已不可救药,陶育华会因为毫无警惕而又痛感白粉的“良效”而一试再试,而鸭子一上来就是注射,这几乎必定会导致成瘾,况且他又是那么地自负、大大咧咧,并不以为有什么了不起……
抗不住渐又袭来的睡意,曾绍君重又蜷回沙发,没什么东西可盖,胡乱扯下沙发上的披巾往身上一裹便又进入了梦乡。
可是他睡了没多久,天便亮了。还觉得很困的他不情愿地被艾妮硬拖了起来,昏昏沉沉地上了一辆公共汽车,汽车里人很挤,空气污浊而闷热,且没完没了地开个不停。曾绍君想问问艾妮这是上哪儿去,艾妮神秘地以手指嘴示意他不要作声。曾绍君正觉得奇怪,却见车厢前面站着鸭子,正在东张西望。鸭子怎么也在这儿,他可是很少坐公共汽车的呀?曾绍君正在逼艾妮说出道理来,汽车到站了,鸭子却不见了。艾妮别转脸不理睬他的疑问,他看见一部磁卡电话,便去打鸭子的手机,想证实一下他刚才是不是在汽车上,是不是故意躲开他去。但是电话拨了一遍又一遍,就是通不了,他想作罢,却又退不出磁卡。话机也像是在作弄他,吐出一半磁卡,他刚拿到手,嗞溜一下又缩了回去。他上了性子,到处找石头砸那电话,却又被艾妮拽着逃命似的飞跑起来,等停下脚步的时候,他们已经站在一条波浪翻滚的大河边上了——
鸭子!
怪不得艾妮这么着急,鸭子不知什么时候掉在了河里,头一翻一沉,手拼命乱舞,在向他求救呢!他也顾不得考虑这是怎么回事,纵身一跃,飞进河里,向鸭子游去。可是眼看着鸭子在他眼前,就是游不到跟前,到了跟前,手一伸,鸭子忽然沉了下去。他吸一口气跟着潜下水去,却见鸭子被一团迅速扩大的黑污泥一样的泡沫团团裹住,他仅仅犹豫了一下,泡沫便无情地向他涌来,他大吃一惊,转身想逃,却再也游不开去。只觉得点点泡沫像雪花一样冰凉,越来越紧,越来越浓地将他裹在其中。他觉得又冷又闷,连气也透不过来——糟糕,我要死了吗?他拼足最后一点力气死命一挣,发现自己哪儿也没去,好好地躺在沙发上,脚下勾着一条掉在地上的被子。
他向床上看去,床上空空的,艾妮和陶育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来并出去了。被子显然是她们给自己盖上又被自己踢掉的,怪不得梦里一会儿热一会儿冷呢。看看窗外,天光大亮,再看手表,已是上午十点多了。艾妮到哪里去了呢?管她到哪去呢!
可是不行,心里这么想,脚却动了起来,满房间乱转,希望找到张艾妮留下的纸条什么的,却一无所获。然而却有个异常的发现,床上及小厅饭桌上破天荒地都收拾了一番,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油光光的枕巾虽然没有替换的,却翻了个个儿,看上去干净了不少,再看地上,居然也扫了一遍。曾绍君顿时紧张起来:她这是发的什么神经?莫非她……她要离开我了?不,不可能,我对她那么好,她凭什么要离开我?离开我她恐怕一天也混不下去……
这么一想,他的心安定了些,但不知怎么仍然空落落的,充满了寂寞和虚弱的感觉。
想想也是怪,现在他对艾妮有了越来越多的不满,同时却也对她有了越来越多的依赖感。不仅因为他得依靠她提供白粉的来源,曾绍君早已暗自掌握了她搞白粉的呼机号码,只要有钱,离了她相信自己也能搞到那东西。只不过曾绍君现在还有一种心理障碍,不想自己去买那种东西,也觉得没那个必要。
实际上,曾绍君是觉得自己现在和艾妮是一条绳上的两只蚂蚱,有点同命相怜的味道,而且在许多事情上他发现自己不及艾妮来得能干,来得有主意和泼辣,尤其是吸上粉以来,他一天比一天感到自卑,感到事事都没有精神也没有信心,心理上更是觉得需要与艾妮互相支撑。因此虽然和她一起时,他时而会产生一些厌恶感,尤其是她吸粉吸得疯疯癫癫披头散发的时候,他甚至产生过掐死她的歹意。然而一旦哪一刻她不在身边,就像现在这样的话,他又会莫名其妙地空虚不安甚至迫切想要见到她了,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情哪。
或许,这也是自己实际上还爱着她的一种表现吧?
他呆呆地坐在沙发上,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好。起来吧,浑身疲软,也毫无精神,再说,起来了又能干什么呢?他情不自禁又拿过手表看了看,猛然间又意识到自己想干什么,触电般地将手表扔开。最近老是这样,白天总是百无聊赖,无所事事却又什么也提不起兴致去干,连玩的心思也没有,动不动就想看手表,无非是希望那给自己规定的时间快快到来,好过那可恶又无奈的瘾!他使劲摇摇脑袋,微微抖嗦着,找到香烟点起来吸着,又愣了半晌,将半截香烟往墙角一扔,索性又往床上一拱,扯起被子就睡。
可是他又睡不着了,昨晚发生的事情躲不开挥不去地又一幕幕在脑海里翻腾开来。就这么心烦意乱地不知过了多久,门忽然一响,艾妮和陶育华嘻嘻哈哈很开心地回来了。
曾绍君恍然大悟,怎么把陶育华给忘了呢?一定是她收拾的屋子。想到这里,他一个翻身爬起来,迎出去接过陶育华手上的东西,满脸堆笑地与她寒暄。艾妮见他高兴的样子,也很开心,一把将他拉到桌前坐下,说:你还没吃饭吧?来,我们刚吃过肯德基,阿华特地给你带了一份,趁热吃,还热乎着呢。
可是曾绍君自从吸上粉后,食欲一直不振,今天心情本不好,再看见那油炸的东西就更是反胃,因为是陶育华买的,出于礼貌他勉强拿起块鸡腿啃了几口,却一阵恶心,差点吐出来。偏偏艾妮还直劲地劝他多吃点,说自己今天胃口特好,吃了两块呢。同时,她又当着陶育华的面,把包里的东西一件件地拿出来让曾绍君看:阿君你看看,这么多东西,都是阿华硬给我们买的,怎么劝也劝不住,真不好意思呀。呶,这么多吃的,里面有你最爱吃的鸡肉松,还有这个,多漂亮的枕巾呀——我们也真是太不像话了,害得她一醒来就再也睡不着啦……
说着,她又兴奋地抻出一套褐色的西装套裙,在曾绍君眼前直晃:你看看这是什么?我这辈子还没有穿过这么高档的衣服呢。说着,抑不住地转身闪进屋里,对着镜子试穿起来。
曾绍君对此可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相反,联想起昨晚的事,更感到羞愧得无地自容,忍不住对陶育华说:你不要给我们买东西,我们,尤其是她……我是说,她太不懂道理,那么贵的衣服,她也太不像话了……
哎哟,这算什么呀,陶育华满不在乎地说:是我要给她买的,这点小意思算什么事呀?你这么说反倒太见外了。
这时,艾妮喜不自禁地穿好衣服,哎地一声,神采飞扬地站到他们面前:阿华我真不知道怎么谢你了,这衣服太衬人了!
曾绍君偷眼看了看,衣服真是好衣服,料子讲究,式样也时新,只是那颜色让他有点不顺眼。他从来不喜欢深色调的颜色,而且那衣服穿在艾妮的身上还有个致命的问题,她实在太瘦了,衣服虽然抠腰身,仍然显得过于肥,尤其在后面看更明显。他看出艾妮真是喜欢,再说当着陶育华,就不说这看法了,只不屑地低下头装没在意艾妮的话。
偏偏艾妮在意的就是他曾绍君的反应,凑到他面前左扭右摆的,一个劲地说:这衣服太好看了是不是?阿君你说呢?阿华真有眼力,她一眼就说这衣服合我的腰身,能衬出我的气质,果真不假呀……
曾绍君见她没完没了地当着陶育华这么轻薄相,心里更反感,勉强忍着才没发作出来,却仍不理她,埋头拿根薯条假模假样地吃着。陶育华看出他的心思不对,忙打圆场说:艾妮你就先让他吃饭吧,再说问他也白搭,男人没几个对女人穿什么有兴趣的。
可是艾妮太兴奋了,不依不饶地又猴上来,用手扳着曾绍君的头娇声道:我非要他说个好坏出来嘛,要不然,再好的衣服,光自己喜欢也等于白穿,阿华你说是不是?
冷不防,曾绍君胳膊肘暗一使劲,瘦得像根柴杆的艾妮立刻向后一趔趄,幸好被陶育华一把抱住才没有摔倒。她愣了片刻,忽然醒悟过来,猛扑上去,甩手就在曾绍君头上抽了一下,詈骂道:原来你是在发神经呀?可是我有什么错了,你凭什么打我?
曾绍君头也不抬,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你自己有数。
我?我有什么错?阿华你都看到了,你说我有什么错?买东西是你的意思,我和你争得都要打起来了,是不是?
是是……可我也是好意,大家都那么好,像一家人似的,有什么你的我的呀……你们都别激动,有什么话慢慢说,要不然就是我办了件错事了。
阿华,你可别这么想,这完全是我们俩的事。艾妮气呼呼地说:而且,我知道他为什么找我的岔子!
知道就好!曾绍君霍地站起来,对陶育华赔了个笑脸说:真不好意思,改日我向你赔礼。现在我出去有点事,对不起了。说着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身后传来艾妮哇哇的哭声。
7
一出门曾绍君就有些后悔,艾妮的哭声哇哇地缠着他,好远都在脑海里盘旋不已。他清楚自己为什么发火,实际上这里面混杂着多种情绪。自然有对艾妮那副若无其事、在他看来简直是恬不知耻的样子不满,更多的是对现状、对自己的绝望与不满。心里仍在为鸭子和陶育华感到后怕,也弄不明白陶育华是怎么回事,醒过来好像一点不觉得害怕或后悔,相反还很感激他们。这在他看来无论如何是一件糟糕透顶的事情,可是他又无力也实在没有精力去阻止结果的产生。
随他们去吧,各人有各人的命,什么事情的发生都不完全是外界的原因,犯不着我来为他们忧心忡忡,反正我没有存心害他们就是了。
这么一想,曾绍君的心情又稍稍宽展了些,再定神想想,还真觉得自己没什么过错。尤其是昨天晚上发生的事,虽然起因有自己的责任,但后来,自己分明是竭力劝阻鸭子不要吸粉的,他不听,又怎么能怪我呢?何况,他们俩比起我们来真是天上地下,至少都是吸得起的主,有害不有害的,都不是小孩了,让他们自己走着瞧吧。
可是我自己怎么办?这么吸下去哪一天是个头?或者,干脆就戒戒试试看吧,就从今天开始怎么样?然而,想是这么想,他心里实际上是一点信心也没有,甚至反而感到身上一阵寒飕飕的,心情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他下意识地看看天,天上飞快地飘过一缕缕稀薄的云彩,把向晚的太阳遮盖得时隐时现的。应该说气候并不冷呀,他意识到这是什么原因了。不禁加快了步子,顺着人流哄哄的小巷一阵乱窜,以掩盖自己的不安。恍惚中,眼前的人流仿佛都是些陌生的动物在奇怪地奔来窜去。走了好一阵,心情才渐渐平静了些。
不行,不行,至少现在还不是戒的时候,这一定得到了山穷水尽彻底绝望的时候还差不多能行。现在,不管怎么说,艾妮算是找到了一条出路,凭着揩鸭子他们的油也有得混了,我怎么能抗得住这种诱惑?就是我戒得成,和艾妮混在一起也维持不了几天,除非我和她彻底一刀两断,但这又怎么可能呢?
他忧郁地停下了步子,犹豫着是不是该回去,心里又不情愿,现在他有点不好意思去见艾妮,也深怕心情不好回去又会忍不住来上一针。而且也不知道陶育华还在不在,便想,再说吧,天黑了再回去。说不定她先睡了……无论如何,我至少能够不过份,只要不超过规定的次数和分量,就问题不大……
他找了个小铺子吃了碗馄饨,又在一个没什么人的建筑工地上坐下来抽了几根烟,身上一阵一阵的冷得哆嗦,实在觉得撑不住了,看看天虽然不太晚,总算也黑了下来,便一溜烟地往家去了。
从外面看看,屋子里黑洞洞的,他一阵窃喜又一阵紧张,喜的是艾妮可能真出去了,紧张的是虽然他知道家里还有点粉,可万一她今天来了性子,把东西藏起来或者都吸光了,可真是要了自己的命了。
门一开,只听得嘻嘻一声怪笑,把他吓了一大跳,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艾妮像一片魔影一样落到了他身上,两条细细的胳膊紧紧地箍住了他的脖子:阿君你可回来啦,急死我啦!一下午都在胡思乱想,真怕你上了牛劲,从此甩了我……
他喘息未定,使劲推开艾妮,顺手把灯打开,心里一阵温暖,却故意装出冷淡的样子说:怎么也不开灯,把人吓一大跳。
开什么灯呀,你看,我这不是很滋润吗?
曾绍君看见桌上仍然堆着陶育华买来的各种吃食,还泡着杯热腾腾的茶,地上则吐满了瓜子皮,刚收拾干净的家里又变得乱七八糟了。但他并不生气,借着灯光看了看艾妮的眼睛,明白她已经干了什么,不禁心里痒痒得受不了了。但他觉得不便马上要,硬着头皮坐下来,却也没有心思去理睬艾妮。
艾妮好像完全忘了中午发生的不愉快,只是小心地俯下身来看了看他的脸色,有点不安地说:还在生我的气呀?其实我……
曾绍君一听她提这个就心情烦躁,深怕她啰嗦起来没完没了,忙打断她道:行了行了,我没心思和你谈这个。反正我把话都说在前头了,有什么事情,谁都别来怪我!
哟,多大的事怪你怪他的?艾妮一点也不生他的气,反而洋洋得意地说:人家根本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大惊小怪!老实说,你也不要把我看得太可恶,要不是走到这绝路上,我也不比你少良心。可有什么办法,自己都活不下去的时候,哪还管得上别人的死活?而且,你知道他们怎么样?鸭子是自己硬要的,你都看见了。陶育华呢,大清早我看见她时,心里也悔悔的,怪不是滋味的,她倒好,还感谢不尽的呢!是她收拾这收拾那的,完了硬拉我上街的。说是幸亏我帮她摆脱了折磨得她要死要活的胃气痛,心情也好多了。原来她成天想着怎么样再死一回,现在她怎么说?往后有口粉吸就心满意足了,随她那个狗男人爱上哪儿上哪儿吧!她买的那些东西你都看见了,那衣服我倒是真有点喜欢,可多半也是装给她看的,怎么也是人家的一片真心呀?可你倒好,愣愣地硬驳人家的面子……
行了行了,怎么又扯这个了?
那好,我不说,我……你还是自己看看吧——艾妮一转身就从卫生间将小塑料包拿了出来,往桌上一展,曾绍君的呼吸一下子像要停顿了,眼前跳出十来个小锡纸包——这么多呀?也是她买给我们的?
她怎么会去买这东西,要是她买得到,还有我们的生路吗?艾妮说着,吃吃一笑,小心地观察着曾绍君的脸色说:我要是说实话,你可不许骂我啊?
曾绍君看见这么些粉,早已是方寸大乱,根本无心听她说什么,忙说:那你什么也别说,我也不想听。
可是艾妮忍不住要说:其实你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她跟我转了会儿街,就吞吞吐吐问我哪儿能办到那个货,我心想我还不能跟你啰嗦了呢,可是我哪会那么傻?别说规矩不允许,允许我也不会带她去认门子呀!我就假装很为难的样子说,这东西现在查得太紧,怕不好办。但我可以试试看,只是你不能去,人家看见生人,不光这回不卖给我,往后我的路子都断了。她连忙说这个我懂,我在这儿等你,你打的去给我弄点来,钱我马上给你。到了银行——嗨,你呀,真是太天真,连我都没见过这种世面,她钱包里鼓鼓的一大堆钱,还有牡丹卡、荣事达什么的四五种卡呀,眼红得我都不想活了——她也不问价钱,一下子唰了五千块给我,说:先尽这些钱办,以后少不了再请你帮忙。结果呢,我讨价还价,按六百块一克办了八克半,分成两包,给她一包说是五克,现在行情紧,涨到一千块一克了。老实说我有点怕她看出什么来,可是她看也不看就往包里一塞。还高兴得什么似的,非要再请我吃肯德基……
你看,这些东西都是我分出来的。也算运气,这个粉友跟我不外,到底是老主顾了,正好他手头货足,所以也没骗我,给的是成色不错的货——怎么样,你要不要先尝点?
曾绍君早就迷迷蒙蒙地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了,见她提起,再也不想装样子了,拿起针筒就进了卫生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