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嗡”一声,那水就下来了。
隐隐地有一些尖锐的喊叫声,夹杂在莫名其妙的喧闹中,从黑漆漆的夜空飘过。听得见的人还没来得及醒过神来,身子已残叶般在冰凉的大水中飘浮、翻卷起来。幸运的是,附近村子里的人早已在几天前疏散到别处,只剩下一座座黑黝黝的屋顶,鱼背般吃力地沉浮在滔滔浊浪之上。房前屋后的小树早已没顶,大一点的树木也只露出一些枝叉,有的折断了,奄奄一息地耷拉着任水冲击;有的似一只只求救的手臂,在一阵紧似一阵的八级大风中无望地招摇不停。
一浪又一浪混黄而汹涌且越来越宽阔的江洪,借着风威,闪着暗光,前呼后拥着从不断扩大的溃堤口呼啸而来,浊流似千军万马,声势若摧枯拉朽,浩浩荡荡地吞没公路,淹没河流,转眼间,便扑进了数里之外的城区。
城中大雨如注,风吼雷鸣。
道道闪电将成片的街区路灯全部炸熄,一些居民区也于倾刻之间隐入黑暗之中。郊区的街道几乎看不见一丝光明,只有偶尔路过的几盏车灯,在行人绝迹、空空荡荡汪着大水的街道上,无力地照出一片片绵密而动摇不已的雨帘。转眼间,这些车灯就无声无息地熄灭了。惊慌失措的司机一推开车门,便尖叫着滚翻在齐胸深的水流中。
市区的大街上还亮着灯,商店大多已关门歇业,夜夜醉生梦死的歌舞厅照常亮着霓虹,跳着摇滚,但很快也嗅到了某种不祥的气息。
马路积水啦!有人先惊叫起来,人们炸了窝的马蜂般哄闹着拥到窗前、门口去看,却发现事情绝不像想象得那么好玩,泛着脏物和泡沫的浊流,竟一涌一涌地迅速淹没了门口的几级楼梯。再向外看,大街上居然也成了一片汪洋!水深的地方,竟已快到了那几个东摇西歪的行人的腰部!
这么大的水,看样子……
仿佛要印证人们的揣测,街角突然涌出一队队身着雨衣、背负铁锹等家伙的民警、军人和工厂的工人,吃力地蹚着水,不断地向郊外奔去。
糟啦,江堤破圩啦!
红男绿女们顿时炸开了锅,随即便像一股汹涌的浊流般猛然挤向窄窄的出口,在那里乱作一团。尖叫声、怒骂声、呼救声撕裂夜空,不顾一切的人们挤破木门、扯掉门帘,随即像没个定向的洪水一般四面散开。
歌舞厅的音响也戛然而止,只剩下莫名其妙的霓虹,默默地瞅着仍在不停上涨的暗流……
曾绍君稀里糊涂地随着人流,在齐膝深的脏水中走了几步,又站住了。虽然裹着雨衣,但雨太大了,水流很快就透过纸一样的雨衣,将背心浸得粘乎乎地冰凉。这倒罢了,他舍不得心爱的吉它被雨淋湿。几百块钱倒是小事,它可是实现自己青春梦想的忠实帮手呵!
他重又退回舞厅,将吉它存好在道具间里,这才放心地返回大街。
大街上已经看不见几个人了。雨比先前稍稍小了些,但水却似乎又涨了几分,打的是不可能的了,自行车也骑不起来,只好慢慢地蹚水走回去。
曾绍君并不在乎这个,家住得离舞厅不远,何况今夜原本就太兴奋了,回去早了也根本睡不着。
今晚对于曾绍君是一个具有决定性意义的特殊日子。
他已经弹了好几年吉它了,而且由于常在钟楼广场和人斗琴玩,他和他那个小小的业余组合在周围街区已是小有名气。但那毕竟只是玩玩的,从来没得到正式的认可,也不可能将它当饭吃。今天可不同了,经人介绍他和这家舞厅的老板签了半年合约,在这儿的小乐队当吉它手,不光伴奏,其间还有一个他的弹唱节目。虽然这只是家一般性的中档私营舞厅,对曾绍君的意义却非同寻常。何况,今夜是他头一遭正式登台演奏,居然就获得了出乎意料的成功。尤其是他的弹唱,从头到尾多次赢得欢呼和掌声。这可完全是他自编自创的词曲呀!
曾绍君仿佛又回到了灯光明灭的舞池边,心爱的吉它似乎也回到了怀中,他眯着眼,虚拟着弹拨的动作,又放开了歌喉。本来就在深一脚浅一脚的积水中走不稳的身子,恰好随着自己歌声的节奏,东摇西歪,其乐无穷地晃荡开来。
——嗨!小子!
站住!狗日的还不站住,找死呀!
曾绍君依稀听见了对面街角传来的呐喊。但他只是向那个方向瞟了一眼,似乎看见有个矮矮个儿的家伙在那儿摆手、喊叫。但他只是下意识地向自己身后扭了一下头,依然陶醉在自己的欢乐中,大摇大摆地向前晃着。
喊叫声却不依不饶地追着他过来。身后的马路上很快响起一片急速的蹚水声,伴随着一片片飞舞的水花。
蓦然间,兴抖抖的曾绍君觉得自己的肩膀被什么钩子挂住了,身子随即离开水面,飘了一下,又重重地落下来,溅起一片纷乱的水花。
干什么你?想……动抢啊你?
曾绍君惊恐地回过头来,看见一个长圆型而黑苍苍的年轻人的脸上,那对圆滚滚的黑眼珠,正伴着鼻子里喷出的阵阵粗气,恶狠狠地逼视着他的眼睛。
你,放开我!曾绍君拼命地挣扎,却怎么也挣不脱肩头那只铁钩般有力的手。
嗬,原来是你呀!那人抠紧曾绍君肩头的手松了一点,却仍没有放开。
我说你这小子,在舞厅里还没疯够呀!
你是谁?
我嘛,城东卖鸭子的“鸭子”,那一片没有不认得我的。当然喽,你眼里是没得我这号人的。可我眼里可不会没得你,刚才还给你拍了好一顿巴掌哩。
是吗?可你这是……
你看看,你看看你还没明白过来吧?自称鸭子的小伙子顺手从水里捞起一截刮落的树枝,往前方不远处路边的水流中使劲一扔,那树枝在水面上慢慢盘旋了几下,转眼便不见了——明白了吧,怎么走路的你?这歌厅你是第一回来还是昏了头了你?你这一边路的前面,就是一条大阳沟。这么深的水,多大的吸力?你要是踩进那阳沟里,还想弹吉它?下水道里去吧,到阴间去给阎罗王当歌手吧!
曾绍君倏地打了个激灵,一下子全明白了。
我的天,多亏你救了我!
曾绍君伸出手想握那人的手,却见他已返身,呼隆呼隆地蹚着水往马路对面的巷子里去了。留在他记忆里的,是一颗硕大的后脑勺和那油光光而粗壮得似乎转动不灵的脖颈。
喂,朋友,你等等!我还不知道你的尊姓大名呢!
没事,我知道你就行啦。明天要是水退了,我还会来听你弹唱的。雨又大了,赶紧往对面回去吧。这天哟,要出人命喽……
曾绍君心有余悸地奋力涉到马路对面停下,不禁又向那条阳沟的方向看了好久,这才清楚地记起,那儿是有一条几百米长好几米宽的阳沟,一头通着粗大的下水管道。平时就污水滚滚地泻个不停,现在,表面上被马路上的洪水淹平了,下面却肯定形成了一个吸力极大的负压,不知道的人踩进去……望着那一丛丛一堆堆乱七八糟的杂物、树叶和泡沫流到那儿,都很快地打着旋儿不见了,曾绍君又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哆嗦。
马路上已空无一人。但是,前面有没有谁被吸进去呢?
——万一还有谁打这儿路过呢?
曾绍君觉得自己应该在这儿看着,别让人跑到那边去。但只站了一会,便觉得浑身湿透的感觉像掉进冰窟里一般,冷得吃不消了。他犹豫了半晌,终于摸索着在一条巷里找到一家还开门的小店,给110打了个电话,请他们派人来看一下。
这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那夜,曾绍君刚满二十二岁没几天。
“鸭子”比他大几个月,也是二十二岁。他的大名叫李亚洲。不过,比起曾绍君来,他“大”的可远不止这几个月。从十四岁开始,李亚洲就随父亲卖烧鸭,十六岁另立门户又开了个小门面。别看门面不大,他的烧鸭在他家那一带最有名气。到那夜时,他家已在附近开了好几家连锁小店,是所谓先富起来族中挺风光的一员。他老子有了资本,便又买了两辆卡车,办了个运输公司让他去经营,自己则扩大了范围,连卖烧鸭带贩活鸭,生意越做越红火。据鸭子保守的估计,他家名下的存款至少超过了七八十万。正因为此,他才能花天酒地,夜夜出入各种歌厅、舞厅,才可能偶然地救下曾绍君一命。
当然,这些都是他们后来混熟了后,曾绍君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