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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他妈该弄点粉来吸吸!
鸭子当然知道吸毒是件不好的事,遭人嫌惹人厌,后果也很可怕。不过从来只是听听而已,既没有见过谁吸毒,也没有想象过自己会与这种事有什么关系,感觉上那一直是很遥远的异国它乡才可能发生的问题。但是,人这种动物似乎天生具有某种对立的情感,至少在一些人的性格深处是深深埋藏着这种逆反的种子的。你说黑的好,他偏觉着白的妙,你说张三很可爱,他偏相信李四有魅力。而越是违禁的事物,对这种人也便越是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在了。鸭子就觉得自己好像是这样的一种人。
那天,他乍一听曾绍君说起艾妮就在吸毒时,表面上没露出什么来,心底里却很是惊讶了一番。甚至还有一种羡慕不像羡慕、好奇不像好奇的奇怪感觉。并且,以后他一想起曾绍君或艾妮,心头便立即会莫名其妙地浮起一种很“醇厚的感觉”,嘴也会条件反射下意识地嘬那么一下,仿佛是在吸一支特别香醇美味的香烟。虽然他知道吸毒和吸烟肯定不是一回事,也暗自奇怪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感觉。但他却隐隐地有了些担心,说不定这是自己天生具有吸毒倾向的标志吧?弄不好自己根本就是个大烟鬼投胎哟。他这么自嘲着,很快就把这种念头撇到脑后去了。尽管他嘴上对曾绍君说什么不怕吸不起毒,也很乐意弄点来尝尝,毕竟还是有一种本能的自卫意识,使他明白这玩艺不是好沾的。
可是,此后他只要有点不快活,或者那种令他烦恼已久的像沾了手湿面粉似地甩不掉理不清的厌烦情绪又缠上来的时候,他却又常常会鬼使神差地冒出个发狠的念头:妈的,真该弄点粉来吸吸!
他听说过并且也相信,吸毒虽然是个很可恶的坏习惯,却也是这个世界上最绝妙的解忧良药。他想,凡一物有利必有弊,利越大则弊越大。反过来说,弊越大,利不也越大吗?而他始终觉得自己是个活得很烦累也很乏味,对什么都感觉毫无意思、只能靠外在刺激比如酗酒、抽烟、吃喝嫖赌来提神打气混日子的倒霉蛋。
可是抽烟喝酒在他来说是家常便饭,根本起不了什么大用。吃喝嫖赌吧,经得多了也往往觉得乏味,觉得就那么回事。当时有那么一点刺激,过后却常常觉得分外地空虚无聊,有时候还很后悔,甚至很恶心。出去旅游,周游世界吧,财力倒不成问题,可生意绊腿,抽不出那个时间。现在他无论白天晚上,家里家外,歌厅酒吧,身边常围着一帮看他眼色听他使唤,似乎个个忠心耿耿的家伙。可他心底清楚那大多都是些讨他酒喝、靠他钱混,真正有啥事却发现一个也派不上用处的酒肉朋友、混混客。
这些,他倒也并不怎么在乎,反正自己有得是钱,甭管都是什么动机,身边围些人转转总是件多少能满足些虚荣心也很热闹的事情。其实自己也是混混客,钱虽然不少,日子看上去也够热闹,心里却总觉得空落落的,好像少了点什么。到底少了点什么,他又搞不清楚也无心去搞清楚。
这种周而复始单调机械的日子他越过越觉得没意思。可是不这么混日子,他又想不起还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好做。或者,有许多事情似乎别人做得很欢,自己看着觉得也不错,却又提不起兴致来那么做。或者就是想做也只能干瞪眼——他没读几天书就跟着老子卖开了鸭子,所以像那些开大公司,学外语、上这个学习班那个夜校的事情,活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跟他从来没有缘分,渐渐地他也就毫无试一试的兴致了。虽然他才不过二十几岁。
当然他会挣钱,而且他已经体验到一条奇怪的规律,就是越有钱的人挣钱就越不费事。越挣越多也就越觉得钱没什么刺激,没多大意思了。在他这个年纪就有这么多财产的人,社会上实在是不多的。他也曾经很以此为荣,并且也尽情享受过有钱的欢乐和种种优越感。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能买自己想要的一切,有钱就没有办不到的事情,这曾经也是支撑他生活的基本信念和他切身体会到的一个牢不可破的真理。
可是时间长了,人一天天成熟起来,他也越来越怀疑起自己的信念来。尤其是这两年,有两个残酷的事实毫不留情地打倒了他赖以生活的思想支柱。一个是他从小就暗恋着的陶育华跟上了别的男人,而他却就在她结婚的那天猛然意识到,自己原来是那么迷恋着她!以致于至今他在已玩过不下一个排的女人,并且要找个结婚的女人也易如反掌的情况下,越来越厌恶结婚,甚至打算一辈子这么混混拉倒了。另一个令他对钱的力量感到悲观的事实就是,当陶育华落入不幸的婚姻,他有心帮她也有心趁机为自己向她那个男人出一口恶气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是那样的无能为力——除了钱,他不知道自己还会用什么手段来生活,而一向自以为有钱,自以为可以为所欲为的他,碰上远比他更有钱的对手时突然傻了眼。他仿佛在一夜之间陡然省悟到:陶育华这个丈夫比自己更有钱,因而也更有势力、更有办法。除非铤而走险,冒死拼命,他实际上毫无治他的良方妙计!
突然发现钱既不能帮自己获得所要的女人,也不能帮自己买回自尊,那么——钱它妈的有什么鸟用?一天到晚只会挣钱、挣钱、挣钱的日子,有什么鸟意思?这类的话,就经常而频繁地挂在鸭子嘴上了。
要命的是,别人说这种话的话,也许还有人听听,或者附和几句,鸭子说这种话,却只能给成天围着他转的那帮狐朋狗友带来几分惊疑或者矫情的感觉。
鸭子哟,世界上还有比钱更亲的东西吗?鸟为食亡,人为财死,世界上哪个人不是一辈子都在为挣钱而忙活?
他这是给钱烧的,真要没了钱,他就不会说这种话喽。
你们也真是!还真当鸭子跟钱过不去啊?顺嘴扯扯罢喽,你要有福气当大款,也会拿钱字来开胃。什么穷得只剩下钱了——还真他妈的当他会为这个不开心的?一天到晚光数数钞票就够他笑掉牙啦。
不光这样,鸭子越来越感到自己活得比别人累的另一个原因,说出来也还是没几个人会相信。比如他常常也有许多生意上的烦恼,情感上的困惑,总之,凡人有的三烦四恼他这个肉身凡胎原本也一样不会少。问题是,别人可以说自己这个烦,那个愁,他好像就不再有这个权力似的。只要向谁说自己烦啊、累啊,别人几乎都会看外星人似地盯他老半天,或者不冷不热地来上一句:算了吧,你这号大款不愁吃不愁穿,还要说烦道累的,我们还活个什么劲啊?
大款怎么啦?大款就他妈的不是人?大款就是幸福的化身?大款就只能成天抱个手机吆五喝六,或者前呼后拥颐指气使,无所不为,无所不能?大款就必须轻松潇洒醉生梦死,或者铁绷个脸道貌岸然,既不想哭,也不觉烦,甚至也不能说一声烦,喊一声累?这些个人哪,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头脑简单得这般模样,成天跟他们混在一堆,不烦、不累、不乏味才叫有鬼哩……
所以,每逢这么心情糟糕的时候,鸭子就会情不自禁地想:我这辈子钱挣得都快花不完了,还这么胡混个什么劲哪?不如真就远远地离开这帮混混客,一个人天涯海角流浪去,要不干脆就弄点粉来尝尝,快活一天是一天,轻松一会儿是一会儿算了。这样至少也是换了种活法不是?
而心底里,鸭子还是比较清醒的。他的书读得不多,头脑可并不笨,他要不怎么能挣那么多钱,生意火得远胜过老子?静下心来,他也会自我分析一些问题。思来想去,他早就明白,他自己活得不快活,根本原因也不在钱不钱的问题上,而在那陶育华身上。钱本身并不是坏事,一个人有钱也总不是坏事情。他对钱的怨恨失望,不过是对钱没能解决自己心头大患的逆反心理罢了。
2
鸭子对陶育华也深感失望。
首先,想到陶育华也就使他更感到钱的力量的有限。陶育华也是个不缺钱的主儿,她男人虽然背着她跟前妻粘粘乎乎,对她却从来不亏待。花钱上尤其没有节制,只要她高兴,穿金戴银,吃香喝辣,任她变着法子玩都行,哪怕一天花上个万儿八千他都不会皱一下眉。可是陶育华却没有丝毫因此而满足的迹象。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的奇怪:没钱的人想钱想得成天疯疯癫癫的;有了钱的人呢,偏偏要弄些钱买不到的东西也来尝尝疯癫的滋味。陶育华就是这么个人,结了婚她不思打扮,不爱玩耍,成天念叨的是热热乎乎过小日子。可结果怎么样呢?男人有几个不是贱货,你越拢他粘他,他越不热乎你。何况她那个男人是什么狗东西,能休了老婆跟你陶育华的人,那感情能值几个钱?可她倒好,非但不思悔悟,相反却感情感情地更上了火,恨不得把那看一眼就倒胃口的狗男人完完整整地拴在自己的裤腰上。
尤其令鸭子不可思议而恼怒的是,陶育华居然为那个男人去寻死!
当然,起先他不是这么想的,起先他听说陶育华没死成,如释重负后心里还生出几分快意:这也好,虽然事情做得傻,至少说明她总算醒悟了。对那男人的绝望是重新生活的开端嘛。
哪知他压根儿弄错了。陶育华在医院里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找她的男人,见到男人第一句话就是:你要是心里没我就不该让他们救我!
世界这么大,好男人这么多,你陶育华怎么就非得吊死在这棵没心没肺的木头上呢?没人的时候鸭子这么直截了当地跟陶育华说。
陶育华却说:不吊死这上我死哪去?
鸭子被噎得半天回不过气来:也要看值不值呀?这号人你到底图他个啥?图他有钱?钱哪个不会挣?不信你走着瞧,总有一天我的钱要埋没他的人!
你看我像个图钱的人吗?
那你图他的人?是什么人你到现在还没看清楚?你不会忘记吧,当初我可是一眼就看出他不是个省油的灯,你半句话也听不进去,还笑话我是……女人呀,怎么都这么不开窍呀,一个个都只会钻牛角尖……
陶育华干涩起泡的嘴上咧开了一点笑意:男人就不钻牛角尖啦?我现在倒比以前清醒得多,你看你,到现在还在往深里钻!
钻也要钻得有道理!
你那是什么道理?再说,我都到这个份上了,还想怎么样?
怎么样?你说该怎么样?鸭子脸上陡然有点发烫,心思都在面上了,话却不肯说出来。还是陶育华坦率,一下子点破了他的心思:
我知道你要我怎么样。可我绝不会像你希望的那么样的。我一向知道你喜欢我,对我比什么人都真。可我从来只把你当兄弟,比什么人都亲的好兄弟。要我们变成……我反而会觉得太那个。况且我们俩很不配,别的不说,我的年纪都比你大好几岁……
又来了不是?我不也早说过,这不是理由,我妈就比我爸大好几岁,他们不都好好的?钱挣得自己花不完,儿子比老子更出息。
说到底,要跟你我也不用绕这么大圈子。现在都这样了,我就更不配你了。况且,我可不想让人指背心笑话你,更不想让那个女人圆她的梦。我倒要看看,到底她比我有多大能耐,到底谁笑在最后。
到底!到底!到底你还不如去死……
鸭子猛觉失言,赶紧说声对不住,便煞住话头,掏出烟来一顿猛抽。可是陶育华的眼泪已哗哗地下来了:你的话一点没错,我自己也这么想的。要是他从此还不回心转意,我还去死!人活着这难那难的,死还不……容易吗?
说着,她突然痛苦地扭歪了脸,嘴里丝丝地抽开了冷气。鸭子赶紧去给她倒水找药吃,陶育华捂着胃烦躁地连喊:不吃不吃,我什么药也不吃!什么药也没用处的,你别瞎忙乎了。忍一忍就会好的。
鸭子觉得很奇怪。陶育华在医院住了十来天,看样子恢复得挺好的。可出院来没几天,又为什么跟男人怄了次气,转天就开始犯胃病。发起来又嗳气又喊疼,中药西药吃了好多种,男人还给她买了进口的“德诺”之类,就是不管用。到医院再看,也说查不出什么。医生说大概和服药自杀有关,也可能跟情绪有关。要少给她刺激。可她的情绪又不是一会儿半会儿能好的。
陶育华刚出院那些天,男人寸步不离守在她床边,口口声声说再不跟前妻来往了,有一回夜里还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说:没想到你会为我去寻死,我把你害得太苦了。往后你要我怎么就怎么,你说生意不做也不做了,反正我的钱两辈子也花不完了。
之后,他也确实好些天老老实实陪在她身边,哪也不去。可是商人的本质就是不断地追求更大的利润,何况一个生意很大的大忙人,怎么可能真的抛下他的事业呢?没几天就忘了自己的誓言,见她情绪好一点就又没天没黑地忙开了。可只要他一天没在家吃晚饭,或者夜里回来晚点,陶育华立刻就会犯胃病,就哭天抹泪地认定他又和那女人鬼混去了,别人怎么劝也没有用。也许她越这样男人就越怕他,反正他最近是越来越少回家来,甚至又接二连三地跑外地,说是有一笔大生意要反复谈。这样陶育华的情绪就更低落,整个一个恶性循环。
陶育华一个人在家闷得慌,就常常打电话叫鸭子来陪她。鸭子心里很愿意来,可来了她三句话没说完又扯到男人、扯到自己的苦处上去。弄得鸭子好扫兴,而且一不小心她还又犯胃痛,并且有越来越频繁的趋势,闹得他一惊一乍地渐渐地有些烦她了。起先,他觉得她这胃病是装的,是用来对付男人的新武器。可自己也亲身领教了几次后,看她那疼起来浑身打战,满头冷汗的样子,又觉得不可能装得那么像。不禁又恨铁不成钢地觉得陶育华真是自我作践,为一个二婚头吃什么药,到现在还这么执迷不悟。依着他性子真想狠狠骂她一顿,可一看见她这副疼起来要死要活的样子,又觉得于心不忍,只好闭嘴抽烟。
哎哟我的妈呀,疼死我了。
看起来陶育华这回又犯得不轻,一个劲地怪大家不该救活她,反而让她比以前更受罪。
受罪是你不肯吃药呀?鸭子忍不住又去拿药。可陶育华却说不是自己不肯吃,是这些药她都吃过,都不管用。
鸭子你给我想想办法吧,就没有什么更管用的药了吗?有什么好药帮我去买点来,价钱再贵也没关系,只要能解我的病。
医生都没办法,我有什么办法?
那你帮我找点安眠药来,不,老鼠药,我还去死算了!
死,死,怎么就会想死呢?有得死不如去……当然,那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还是不沾为妙……
什么叫没办法的办法?陶育华一下子听出他话中有话,顿时像得着灵丹妙药似地满怀希望瞪着鸭子。
可是鸭子却沉默了。
刚才他突然之间想到了曾绍君,想到了艾妮常用的那种“药”。以前他就听说过,这玩艺治胃痛什么百发百中,据说医院里给重病人也开这种药。真要找曾绍君帮忙弄点来,准保可以解陶育华的胃痛,更可以帮助她摆脱目前这种难解难脱的心理痛苦。可是他一转念又觉得这主意不妥。这不是劝人吸毒吗?这东西好是好,可是会上瘾。万一上了瘾可不是闹着玩的事呵,于是他赶忙圆转话头,不承认自己有什么办法。
可是话一出口,就难收回了。陶育华越见他吞吞吐吐不肯说,越是催逼得紧。鸭子让她磨得没办法,踌蹰半晌后,终于松口说:顺口说说的事,别这么当真呀。再说,那也要看人家肯不肯帮这忙。说起来,是个犯法的事呢。
陶育华更好奇了:越说越玄乎了。我要你搞点药,什么犯法不犯法的嘛?
我说的那药是毒……是白粉!
白粉是什么?
这你都不懂?鸦片懂不懂,海洛英懂不懂?
怎么不懂,不就是大烟吗?哦,白粉就是那玩艺呀?
那不成了,我告诉过你这玩艺不能碰,会犯法,会上瘾。
先别来教训我。你真的能肯定这东西能治我的病?
对你的病简直是再贴不过了。你不是胃痛吗?不是愁得要死要活吗?老辈子人犯胃病靠什么?不就靠大烟土吗?百发百中!消愁解忧更不用说了,吸上口白面,神仙都羡煞!
你试过!有这么好的东西,怎么不早说?
不瞒你说,我还真想试过。可我——老实说我还真不敢。听说上瘾了不好办,弄不好家毁人亡呢。
为治病吸一点怎么会上瘾?你不是说医生也给病人开?我也去开点不行吗?
不行,医院控制得很紧,不是绝症什么怕不给开。
那你帮我想办法弄点来。犯法不犯法我不管,死都死过一回的人了。只要能解我的难,背着点吸几回怕什么?
这东西贵得很,万一上瘾的话——一天要吸掉几百块呢,上了瘾真要败家的。
嗨,我还当多大的事呢!别说几百块,几千块我也吸得起。他再那个,还不至于管我花钱。再说这破家我现在看着就寒心,只要能消愁解忧,败了它才好呢!
这倒也是。鸭子听她这么一说,颇有些痛快地点了点头:花点钱在你还真不算回事。你注意背着他点就行了。
这你不用管,赶紧帮我找药去吧。
这个,话也得说回来,我心里总觉得这个事情呢……有点那个。所以我想这么办:我呢,也只是有这一说,药嘛,你还是自己开口要。免得将来上了瘾或是什么了,拿我找不是。
鸭子我跟你谁和谁呀,怎么跟我来这一套?我知道他是谁,能开口要这种东西呀?何况人家不是我朋友,我开口也不一定肯给……
你认得他们。
谁呀?
我带你听过他们的歌,还一起吃过宵夜。吉它,曾绍君,还有那歌手,叫艾妮的,他们俩不是一对吗?
呀!陶育华惊叫起来:这俩人会吸……吸白粉?
看你,看你,还说敢吸粉呢,听个名字就大惊小怪得这样!
我只是觉得稀奇罢了。这么说,他们歌星能吸的东西,我更敢吸了。
别人可不知道,你千万不能乱说。而且曾绍君不碰那东西,他找我正是为了帮艾妮戒毒。所以,他们肯不肯给你搞粉还是个问题。不管怎么,我这就去找他们,让他们来你这玩。你就说你是要治病,看他们怎么说吧。
话说到这份上,鸭子才猛然想起,陶育华出事以来,他已经好些天没上歌舞厅去了。也不知曾绍君他们怎么了,说不定艾妮吃了戒毒药都已经不沾那玩艺了。
3
鸭子没想到的是,他和陶育华谈及曾绍君的时候,曾绍君正坐在从t市返回的火车上。
他请了两天假,把艾妮送进了t市精神病院办的一家戒毒所。
这是曾绍君经过多方打听,到了那儿又实地观察了一番后才作了的决定。他硬是把好容易被他又哄又劝才勉强同意、到了那儿又反悔、害怕,甚至死乞白赖声泪俱下地拽着曾绍君衣服要回家的艾妮,软硬兼施地劝得住了下来。他私下里答应,每隔一个星期他一定去探望她,如果实在不见效或者艾妮实在忍受不了治疗的话,他保证以亲属的身份把她领出来。
住院手续比想象的方便得多。也许这号人现在已不少了。医院甚至都没问他们是哪个地方的人,只要求看一下曾绍君的证件,说是便于联系,连艾妮用的是真名假名都没问。他们说的也有道理,现在能自愿来戒毒的很少,对此他们是鼓励和理解的,所以只要是瘾君子,一律来者不拒。他们的收费比预计的便宜。两个半月,一次性收费五千元。保证戒毒,不成功则继续治疗到戒掉为止,并不再另外收费。但合同上有一条明确规定,病人住进后便不能离开医院,也不能中途提出结束治疗。否则责任自负,钱款不退。对这一条艾妮一再提出抗议,并怎么也不肯签字。曾绍君则以如果必要自己会想办法领回她为由,哄得她签了字,自己也毫不犹豫地以亲属的身份签了字。
艾妮自己早已没有分文积蓄,曾绍君将自己的钱取出了一万块带了去。交掉了五千块后,他又给了艾妮一千块。没想到在体格检查时被护士搜了出来,他们问曾绍君是给他还是由他们保管着,等艾妮出院时再交给她。曾绍君想了一想,说就留在这儿吧。
分手时,曾绍君突然有了一种生离死别的感伤。望着像个可怜的罪犯似地蜷缩在屋角泪流满面的艾妮,他的眼泪也止不住地模糊了视野,差点想冲进去将她拉出来。但仅仅一闪念,这冲动就被另一个意念冲垮了。
实际上不仅现在,即使以后艾妮想要提前出来或医院同意她提前出来,他也决不打算将艾妮领回来。她必须在那儿一次性戒除毒瘾。因为曾绍君和她都清楚,除了这最后一线希望外,艾妮要想依靠自己或曾绍君的力量重获新生,已是绝不可能的了!而戒不了毒,艾妮别说没有任何出路和希望,就连生计也无法保障。曾绍君供不起她,亲生父母不理睬她,唯一的出路就是继续堕落、卖淫或者死亡!
现在,不仅艾妮反反复复自欺欺人像做游戏似地戒而吸、吸而戒,实质上根本不可能戒成毒,就连被她搅得心烦意乱的曾绍君也已濒临上瘾的危险——虽然他嘴上不承认会有这种可能,实际上清醒的时候他也暗自恐慌不已。自从那个晚上他被一种难以理喻的心态怂恿着尝试了一回之后,确实好些天没有再碰过那东西。但却不知怎么搞的,有一天晚上他在歌厅被老板无端地嘲讽了几句回来后,心情沮丧到极点,恰好又撞见艾妮在用小勺化白粉,他竟二话不说,夺过小勺就往嘴里灌。等艾妮劈头盖脸地打他叫他吐出来时,他已将粉咽了下去。事后艾妮苦苦劝他,他却满不以为然,认为自己不过是心情太糟糕,一时需要忘忘忧而已。上次吸了一回不是好些天没吸也没事吗?
此后,为了怕他再受自己影响,艾妮总是背着他吸毒。而他也就再没提起。可是这样没几天,艾妮从外面新弄回来一些粉,试了一回后忘乎所以地对曾绍君说,这批货太合算了,纯度比哪回都高,感觉妙极了!曾绍君居然又鬼使神差地冒了一句:真的吗?我试试怎么个纯法。而已经处于飘然不知所以境地的艾妮也二话不说就给他试了一点。而且,就在他试过之后,艾妮第一次直截了当地向他开口要钱了。说是这么好的货难得碰上,应该再多弄点来备着。曾绍君在自己也飘飘然昏昏然的情况下,什么也没多想,就给了她三千块。
事后,曾绍君尽管又有好几天没碰白粉,却开始感到前所未有的悔恨。因为他发觉自己虽然可以做到不吸粉,却开始不断地想到这东西,虽然可以很快打消那种念头,却感觉到一种和戒烟有很大不同的百无聊赖、心神不定的滋味。恐怕吸毒者都是从这样开始一步步滑向深渊的吧?这时候能够安慰他的是,他深信自己的意志比一般人强,香烟戒成就是个证明。同时,他觉得自己仅仅是口服了几回,并没有打过针。从此开始不碰它肯定还来得及。
他发誓不再碰那东西,也真的再没碰过。促成他这种“成功”的还有另一个因素,即艾妮的山穷水尽。
他们俩虽然同居在一起,经济上始终是分开的,虽然在生活上曾绍君总要多开支一些,但大致上还是各人花各人的钱,互不干涉过问。发现艾妮吸毒并且后来又被炒了鱿鱼后,曾绍君估计艾妮身边已经不会有什么积蓄了,所以日常生活像买米买菜之类都是他掏腰包。他只希望艾妮早些戒毒,早些重新找个工作就行了。哪知她的实际境况比他想像的要糟糕得多。
在这方面比较粗心的他是偶然警觉到这一点的。有一天在床上时,他无意中发现一直挂在她颈项上的一根金项琏不见了。一问方知,艾妮将它给变卖成毒品了。再一看她耳上、手上,已是空无一物,而过去他记得她至少是有耳环和戒指的。一追问,果然都化作了毒雾!
我的天呐,你都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啦?
艾妮羞愧地背过脸去,一声不吭。
这么说来,你一定是连一分钱积蓄也没有了?艾妮索性往床上一躺,不再理他。曾绍君勃然大怒了,拎小鸡一样一把将她揪了起来:早都这样了,你还在吸、吸、吸!一点都不知道着急!
急有什么用?艾妮胆怯地抽泣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没法管自己了。
那起码也应该赶紧找份活干,老这么晃荡在家里,不是吸得更凶?
可我会犯相的呀,现在准得很,只要三小时左右不吸点,立刻就完蛋。再说,你叫我干什么好?过去唱唱歌,拿拿红包,一个月再少七七八八加起来万把块会有。现在别说我除了唱歌什么也不会,就是会,什么活儿能有那么多收入?一个月的工资怕还不够我吸一两天的呢。
吸吸吸,还说要吸!都到了这份上了,怎么就不发发狠心戒掉这该死的毒呢?
我不是一直在戒吗?
你那叫戒毒?曾绍群终于下定了决心:看来你非去戒毒所不可了。否则要不了几天,你会把我也吸穷了。到那时,你还靠什么来吸——当婊子去,卖淫去吧!
步出医院,曾绍君感到一阵少有的轻松。这样好,这样好。他喃喃地嘀咕着,再一次回头看了看乱哄哄的医院大门,然后理了理蓬乱的头发,又把浑身上下噼噼啪啪地拍打了一番,夹紧皮包,像甩掉了个沉重的包袱似地,迈开大步向火车站赶去。虽然今天仍在假期内,但来得及的话,今晚他打算去演出。从现在起,我也要像像样样地重新开始啦,能抓紧就把一切都抓紧点,前一阵让艾妮搅得都没心思正常生活了。请假时老板那副阴沉沉的腔调又在他眼前晃悠:再这样下去我的饭碗怕都要保不住啦。
拐过巷口,扑面一阵灰蒙蒙的秋风,裹着残叶废纸兜头向曾绍君袭来。他忙掉过头躲避,眼睛已被砂粒迷住。他背着风揉了一阵后,感到身上阵阵寒意,睁开泪蒙蒙的双眼,这才意识到天色不知什么时候起阴了下来,飞沙走石打得昏暗的街道上行人都四散奔走,一片令人心慌意乱的纷乱。刚刚有些活气的曾绍君的心情一下子又暗淡下来,他加快步子向街对面的汽车站走去,却突然感到双腿一阵突如其来的酥软,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一晃。他好奇地站住,试着摇了摇头,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心又稍稍宽些。可能是没吃午饭的关系吧?他抬腕看了看表,已是下午两点多钟了。从大早赶车时吃了两个包子,到现在连水都没喝过一口,能不累吗?
他打算到火车站再买点什么东西填填肚子,可是下汽车时,他又感到身子异样地向右侧飘悠了一下,同时两条腿像踩在海绵床上似的,充满了沉甸甸不大听使唤的感觉。他没心思多管这个,穿过马路向火车站售票厅走去。可是当售票厅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他的头脑里猛然间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似地,嗡地一响,跟着眼睛就黑起来,眼前的大楼,大楼上花花绿绿的广告牌,广告牌下挤挤挨挨的人群,倏然间一齐在他眼前忽左忽右地摇晃、扩大,像一座庞大而五色迷乱的大山般向着他倾倒下来。
呀!他本能地捂着眼睛蹲了下去。
半晌,他松开手,试着睁开眼睛,发现身边停着好几个神色木讷的闲人,瞪着他一言不发。看什么看!他在心里骂了一句,立刻站起来,欣喜地发现异样的感觉都消失了。大楼稳稳地站在他面前,广告牌上的美人头在向他挤眉弄眼,看西洋景的人一个个散开了,自己的心脏也不再呼呼作响地狂跳了。还是累的,饿的。他自言自语地挤进了售票大厅。巧得很,正有一班车马上要开。他匆匆买好票就直奔站台,上车前想起还没吃东西,于是又在站台上买了两个面包、一罐可乐。奇怪的是坐上了车,他看着面包却一点也不想吃它,但是一想到先前那可怕的幻象,他还是就着可乐使劲将它们都消灭了。
吃完东西,他软软地倚着椅背,打算打一下瞌睡。可是才闭上眼睛,突然又觉得火车好像喝醉了酒似地一个劲地向着身体一侧歪歪扭扭地转过来,转过去,他慌忙睁开眼睛,却又见火车分明好好地向前开着,虽然有些摇晃,却并没有任何异常。他再试了一下,先前的感觉又消失了。真他妈的见鬼啦今天!他恶狠狠地在心里咒骂着,索性站起来,在车厢里挤过来,挤过去转了两圈,直到什么新的异样也没有了,这才小心翼翼地坐下来,重新闭上眼睛。幸好,这一回虽然也有一阵阵令他害怕的怪异感,却很快就过去了,他终于提心吊胆地迷糊了一会儿。
推开家门,曾绍君长长地吁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小沙发上半天没有动弹。望望窗外,天刚黑透,如果这时候吃点东西,去赶今晚的演出完全没问题。但这时候的他已经一点兴致也没有了。一路上被莫名其妙的感觉弄得绷紧着的心弦一下子松弛下来,感觉上也没有什么异常了。只是,身体却更加疲乏了。算了,反正请过假了,好好吃上点东西,歇一歇再说吧。
他打开冰箱,原想下点速冻水饺,可是看见那东西却又毫无兴趣。他关上冰箱,从桌底下摸出瓶啤酒,使劲咬开盖子,一气灌了小半瓶,脸上微微地有了些暖意,精神也好了些。这时,他才注意到小小的屋子里一片混乱,床上被子没叠,吃饭和书写混用的桌上堆着杂志之类和油花花的剩菜及骨头渣子,地上东一摊西一摊地满是鞋子、烟头纸屑等杂物。他茫然地看着这一切,深深地叹了口气,而视线却被桌上玻璃台板下压着的一张照片吸引住了。
那是他和艾妮的合影,那时他们正式结为伴侣还不久,他还不知道艾妮吸毒的事——现在看起来,画面上的艾妮也根本没法让人想到那种事实呀!她偏着脸扒在他肩上,难得一露的笑容多么纯真,又曾多么深刻地穿透过他的灵魂啊。而那时的他也是多么地幸福满足呀——他的头完全不自觉甚至有些过分地偏倒在她头上——那时候要是知道她的一切,我还会和她照这张相吗?说不定也会的,抛开这一层问题的话,艾妮原是个多么招人惹人的女人呀,别说我,多少人对她一见钟情哪!那该死的舞厅老板,要是有一天艾妮肯告诉我他的真名姓,非乱刀捅了他不可!
现在怎么办?这一回艾妮能够戒成吗?唉,死马当活马医吧,反正我对她够意思的了。只是,万一她戒不成,我还和她一起混下去吗?
这么一想曾绍君不由自主感到身上一阵发寒,无奈地又跌坐在沙发上,眼冲着地板长久地发起呆来。他觉得自己有些不可思议,和艾妮没结婚,又没做任何亏负她的事情,为什么不早早地离开她,反而还花钱供她吸毒,帮她戒毒?世界上还会有像我这样的傻瓜吗?我有这个义务吗?我有这个责任吗?我能帮得了她吗?我都快成了受她影响的俘虏了,再跟她这样粘粘糊糊泡下去,我也会倾家荡产、一无所有,或者,同流合污、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艾妮呵艾妮,但愿你能挺过这一关去。不然的话,恐怕就别怪我……
可是他一想起艾妮,心头就像被冰凉的啤酒冻结了似的沉沉地发酸了:这一天她还不知道怎么过来的呢。不用想,那滋味肯定不好过,起码一点吸毒的可能也没有了,那还不等于要她的命吗?他们会怎么治她?打针还是吃什么药?管用吗,该死的,我怎么一点没问问他们到底怎么治疗的呢?只顾着怕艾妮反悔,只顾着溜之大吉……完全是把她看作一个可怕的包袱要赶紧抛出去!而我可以肯定,这会儿她一定在骂我,恨我——当然也会想我,这是肯定的,肯定也会想我的。瞧她分手时那可怜兮兮的样子!
唉,人哪,一样的水土,一样的五谷,一样的有头有脸、有胳膊有腿的人,怎么就有人会活成这么个劲的呢?看过我们这照片的人,哪个不羡慕我们是一对“金童玉女”!怎么竟成了现在这乱七八糟的一切?怪她,怪我瞎了眼睛,还是该怪别的什么?唉,这都到底是怎么回事嘛!
曾绍君鼻子一阵阵发酸,差点掉下泪来。他一仰脖颈,把剩下的啤酒全倒进了喉咙里。
这之后,便发生了那件许久以后曾绍君回忆起来时,仍然深感无法用逻辑解释的事情:
也许是那瓶啤酒的作用,也许是这时的心情过于压抑而渴望解脱,也许是已经暗暗潜藏进曾绍君灵魂深处的毒魔的作用,也许根本上就是人的某种微妙叵测、不可捉摸的心理的作用——有时你竭力企图逃避什么,抗拒什么,却偏偏不可思议地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起它、靠近它、扑向它!
——曾绍君扔掉酒瓶便站了起来,使劲伸展了一下胳膊,心里明明想的是到厨房去拿扫帚,然后振作起来,把屋子彻底收拾一下,让这个家,让自己,以一种全新的姿态结束梦魇般的过去,迎接新生;可是,他的腿却一下子迈进卫生间,目光像被磁石吸引着一般,一下子投向了马桶上方的水管弯头处。他知道那儿什么也没有了,除了那个艾妮用过的针筒。临行前他曾想将它扔掉,以示彻底戒毒的决心,可是艾妮说什么也不肯,仿佛那是她的一个心理支柱。她的理由很简单,如果自己戒了毒,再扔不迟。为了不影响她的决心,曾绍君当时答应了她。
现在,也许他只是想把它拿下来,扔掉它,也许……总之,他没拿扫帚,却首先把那个小塑料纸包拿了下来。
但是他没有将它扔掉,而是打开了它。
他对着灯光仔细地看了看那个富有神秘意味的针筒。使用过多次的针头有点弯曲,针尖上凝结着一小点白白的水珠,而针筒里还有一些结晶状的残粉。曾绍君饶有兴趣地盯着那些白色的结晶看了半天,呼吸渐渐变得急迫起来。真怪呵,好久来一直盘旋在他脑海中的那个念头又冒了出来:就是这微不足道一丁点的白色粉末,居然就能把任何一个好端端的人,弄成不人不鬼的怪物?世界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人他妈的也真是太不中用啦!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的脚步已迈向了厨房,目的是想把针筒扔到水池下的废物桶里去。
可是,他实际做的是,像个淘气的孩子喜欢玩水那样,他不由自主地将针筒对着水龙的流水,抽吸了半筒水。
他把针筒晃了晃,又一次对着灯光照了一下,针筒里的水是半混浊的,残余的结晶不见了,化作了灯光下稀奶水一样的液体——
其实还有不少呢。曾绍君喃喃着,身体像中了一枪似的突然间簌簌颤抖不已,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努力控制住自己的颤抖:我还不知道注射的滋味是什么样的呢,反正,再也不会有下一次了……
与此同时,他已挽起了袖子,像被什么魔法控制着似的,将针头扎进了清晰张突的静脉。一小串鲜红的血滴回流到针筒里,没有经验的曾绍君感到意外,差点想拔出针头,但手指却下意识地使了下劲,那半筒混着鲜红血液的液体便缓缓地注入了他的血管……
天哪,曾绍君长叹一声,拔出针头扔进了垃圾筒里,身体随即软绵绵地倚靠在水池上,同样软绵绵地耷拉着的头,好久抬不起来。
突然,他发现身侧的墙壁上,有个黑乎乎而庞大的人影,无声无息地贴在上面——他以为是自己注射了毒品的幻觉,但揉了揉眼睛再看,那影子分明还在!
谁?他惊恐地大叫了一声,猛地转过身去。
——虚掩着的门口,果真倚着一个人,正默默地看着他……
4
直到跳下矮墙,双脚稳稳地落在小巷里,艾妮才意识到天正在下雨。虽然雨不大,凌乱的雨点被一阵阵夜风吹上脸颊那种麻丝丝痒兮兮的感觉,还是让她一连打了几个喷嚏。但她顾不得擦一下湿腻腻的脸,拔脚就跑。一滑一歪、噼噼啪啪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小巷里像一串飞速滑过的掌声,白色的连衣裙在雨雾里惨淡的灯光下像一道流动的光波,飘逸而显眼。幸好夜深了,小巷里没什么行人。也幸好是下雨,偶尔碰上的几个行人,没一个在意这个没有任何雨具的女人为什么这么惶急地奔跑。
直跑上大街,艾妮才放心地收住脚步,缩进一家歌舞厅的门廊下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但与此同时,下一步该怎么办的念头,又像一根尖锐的刺猛然扎进她的心窝。
逃脱戒毒所,是她一踏进那里就产生的顽固欲望。
这里的一切都出乎她的预料,一切都让她难以忍受。曾绍君办完手续后,她便被领进一间封闭的小屋子里,两个没精打采的老护士甩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把衣服都脱了。她惊讶地缩进屋角,但两个女人冰冷而严厉的目光使她明白躲闪是毫无意义的,于是磨磨蹭蹭地脱掉了衣服。
她假装害羞,将两条针斑累累的胳膊交错捂在胸部,可她们看都没看她一眼,就给她披上一件像普通医院住院者穿着的条纹衣服,只是其中一个拿把木梳把她的头发全部篦了一番。然后,她们当着她的面将她的小包和所有衣物的口袋都掏了一遍。将曾绍君留给她的一千块钱、化妆品、碎纸片都一一捏过,放进一个个小纸袋内,最后用一个大牛皮纸袋包好,写上她的名字。然后告诉她,这些都将由戒毒所保管,出院时再发还她。
我要用钱怎么办?艾妮绝望地问了一声。
这里不需要你用一分钱。
有钱也休想买到你想要的东西。另一个护士明显地嘲讽了她一句。
艾妮突然明白,她们查自己的东西,实际上主要是为了怕她挟带了毒品进来。妈的,我这成了什么人?蹲监狱来了吗?
开头的几天艾妮几乎完全是在睡眠中度过的。也不知道他们用的是什么药,反正看起来很管用。每天两次输液,输着输着她就昏睡了过去。醒来后浑身酥软,意识朦胧,眼里的一切都闪闪烁烁地带着奇形怪状的金边,好半天不知身在何处。她也不想闹清身在何处,只觉得身体发寒,犯困,一动也不想动,一点东西也不想吃,甚至看见邻床人吃东西她就会剧烈地干呕。护士也并不劝她吃什么,只是一见她睁开眼睛就逼她立刻把床头的一大堆五花八门的药物吞下去。两三天里除了服药喝过几口水,她粒米未进。第四天开始她的意识渐渐恢复,也有了一点食欲。可是看见护士送来的饭菜,她又厌恶地闭上了眼睛。
饭菜粗一看质量不错,有几块酱红的瘦肉,和一些热气腾腾的素什锦。但是用筷子一拨拉,下面尽是一粒粒沙粒般坚硬的米粒,有一回菜叶子里竟还有一条肥嘟嘟的青虫。她闭上眼睛,勉强嚼几块瘦肉,可是却觉得苦苦的像一堆木头渣子,毫无滋味。
血液报告出来了,你的肝功能很不好,护士这么对她说:没有食欲是正常的。再吸下去,你活不了两年!看看你的脸色,都是黄疸!
她瞅了一眼护士手里举着的镜子,立刻将视线从那个骷髅般憔悴的形象上移开了。
她知道自己是怎么的模样,很久以来她就养成了不直视镜子梳洗的习惯。眼睛似乎看着镜子,可注意力只在头发上;平时她总用口红将干裂苍白的嘴唇和焦黄干瘦的脸颊涂一下才敢往外走。她不想管自己脸色的真相,也知道管不了。她甚至早已“习惯”不去想还能活多久的问题,她觉得自己早已死了。虽然她实际上还是希望自己能长久地活下去,若不是心底始终残存着重新做人的期望,她也不可能同意到戒毒所来。
她住的病房里有八张单人床,挤得空间满满的。可是实际上只住了她和另外三个女人。那三个人也都和她差不多年纪,个个脸色乌青焦黄,眼神像死鱼一样黯然无光。除了一个总在不停地吃着各种零食、窸窸窣窣地啃着瓜子的小个女人,另一个也和艾妮一样,除了偶然醒来吃一点东西,总在呼哧呼哧地蒙头大睡,或者就在梦中哎呀哎呀地惊叫,翻来覆去地打滚。
最怕人的是睡在屋角的那个女人,看样子顶多不过二十岁的年纪,据护士说已有三年多吸毒史了。她是在艾妮开始清醒时住进来的,似乎对这儿的药物有着特别的抗力。虽然也睡个不停,却总是断断续续地醒来。一醒来无论白天还是夜里,首先一件事便是蹬地跳下床,然后大睁着空洞的眼珠,把自己的被褥、枕头翻来覆去地倒腾、摸索。每一个布层,每一道皱褶都摸遍了,又床上床下地翻找不已,嘴里总是念叨着同样的言词:出鬼了,真它娘的出鬼了,明明我亲手藏在这里的,怎么就没有了呢?
这么闹腾一阵以后,才又像个活鬼似地倒上床,呼呼睡去。
她才出鬼了呢,啃瓜子的女人有滋有味吐着瓜子皮,对艾妮说:竟想在床上找出粉来。
她这是梦游吧?艾妮懒洋洋地答了一句。
发癔症罢了,要不就是幻觉。啃瓜子的女人不屑地撇撇嘴说:这个地方原本就是个精神病院,吸毒鬼跟疯子也差不了多少。那帮搜身的老妇女别的本事没有,眼睛才叫凶呢,对人的神情一目了然。上次我把个小锡纸包塞在下身里,她们不知怎么就看出我心中有鬼,硬是叫我大声咳嗽,几下就露了馅。
上次是什么意思,你已经来过这里了?
来过!笑话,我都是三进宫了。
真的?那你还来受这个罪干嘛?
有什么办法?不过老实说的话,头一回是我自愿来的。因为我越吸越多,还是飘不起来,神经都麻木了。我听说戒过一阵再吸的话,又可以尝到刚上瘾时的那种感觉,就上这儿来了。你别说,还真有道理,所谓久别胜于新婚时呀。可是没几天又不行了,吸粉只能起到煞煞瘾头的作用了。后来我就真想戒了,家里人也是,一看见我抽就往这里送。
你也真是,能戒掉干嘛还抽?
戒掉?身体上倒是算得上戒掉了,可是心里还会想呀。一出去那帮粉友就苍蝇般粘上来,你想戒也戒不成。哼,除非把吸毒贩毒的都宰了!
到医院来戒毒,好像是比自己硬挺好受得多。你知道他们都用的什么药?对人会不会有害处呀?
嗨,有害处也大不过白粉去呀。反正我也闹不清楚,总是能帮助排毒,能抵消身体上的瘾性。这样也好,过一阵进来排排毒,出去再抽,抽死拉倒呗。
原来如此。艾妮顿时感到万分失望。早知道是这么回事,我花那么大价钱,还不如就在家里买粉吸呢。她忽然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便问那女人:
你这么进进出出的,哪来这么多钱呢?
又不是我要进来,我家里人逼我进来,当然是他们出钱喽。
那么,吸粉的钱呢?
鱼有鱼路,虾有虾路。像我们做女人的,还能有什么别的路?
艾妮一听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禁诧异而不无鄙夷地打量了她一番。那女人显然也明白了她的眼神,满不在乎地直视着她的视线,半晌,呸地吐出一粒瓜子壳,冷冷地说:别这么看着我。我看得出你现在还到不了我那一步。可是,我不信有谁能供你白吸白抽一辈子,早晚呀——只要你还在吸,就得走我这条道。说完,一头倒下去,瓜子也不啃了,话也不说了,枕着双手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不知想开了什么心思。
艾妮也闭上了双眼,可是再也睡不着了。屈指算算,自己进来也快十天了,果真是一次毒也没吸过,回想起来,精神和肉体上还是很难受的,尤其是开头几天,若不是他们用了大剂量的药物,还不知会受多大的罪呢。就是用了药,也还是夜夜梦里大吸特吸,醒来就要死要活,但自己居然就这么挺过来了。现在,清醒着这么长时间,也没那么想吸毒,这么看来,戒毒所还是管用的。问题是这里搞不到毒品呀,出去后,身体的依赖也许会消失,但精神的依赖怎么办?也许我会比这个女人好些,只要我不去找那些人,那些粉友和卖粉的大多不知道我的地址,我还有阿君的监督,总不至于像那个女人那样一次次重蹈覆辙吧?
可是艾妮对此毫无信心。至少现在,她不敢想象自己会抵得住心理上的压力。仅仅想一想未来的情景,来一针的渴望又如火如荼地在心头蔓延开来。她赶紧跳起来,往厕所奔去,企图借此转移自己的欲望。
上完厕所好一阵,她仍然蹲在那里不想起来,心里烦乱如焚,特别害怕回到床上去。她知道自己又有点儿犯瘾了,上床肯定睡不着,躺在床上苦苦煎熬的滋味她实在受不了。要不要告诉护士这种情况?她犹豫地想着,起身到窗前打开水龙头,掬起一捧捧冰冷的水往热不可耐的脸上不断地擦抹着,渐渐感觉头脑清醒了些。这时,她注意到水龙头跟前的窗子上铁条间隙比较宽。她下意识地用手比划了一下,其实那间隙并不很宽,只是相对于她现在那骨瘦如柴的身体来说,似乎是足够宽的了——为什么不试试看?
这念头一闪而过,她立刻全身注射了一针毒品一样,亢奋起来。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看,没有任何人,她立刻伸手试着拉了拉。年久锈蚀得很厉害的铁条感觉明显比较松软,如果再加点劲,完全可以拉开到足够自己钻出去的程度!她探头向窗外一看,窗外是一片一头封死的堆满废弃物的空地,而空地边有一堆煤堆,紧傍着一堵矮墙,侧耳细听,矮墙外有隐约的自行车铃声——那么,那肯定是医院外面无疑了!
她的心潮汹涌地沸腾起来。只要我愿意,逃出去轻而易举!
好一阵发愣之后,她一咬牙,转身回到了自己床上。稍稍平静一下之后,她大声叫来护士,说自己难受得厉害。护士说上午刚吊过水,从这个星期开始你每天只挂一次水了。艾妮说我不想挂水!我只想吃点什么药解解瘾头。护士说,吃过晚饭自然会给你药的。
晚饭有什么?
我哪知道,可能有蒸鸡蛋、带鱼什么的吧。
多给我点,我都想吃。
护士惊讶地俯下身来,认真地看了艾妮一会儿说:怎么一下子胃口这么好?看起来你恢复得很可以了嘛,怎么还要吃药?
谁知道,也许饭来了我又不想吃了。艾妮掩饰着转过脸去。实际上她毫无食欲,不过是想吃饱些,再用点药,以便夜里行动起来后,精神好些。
她已下定了逃脱的决心。在这里她觉得度日如年,虽然基本上摆脱了肉体的依赖,精神上对毒品的依赖却依然一天比一天强烈,这使得她对自己能成功戒毒毫无信心。一想到还要苦熬上两个月,而且出去了依然可能重蹈覆辙她就头皮发麻。她觉得既然没有希望戒毒,何苦在这里白受这个罪?不如想办法逃出去,有一天钱就吸一天毒,没钱吸就往河里一跳或干脆加大剂量吸死拉倒!而根据目前的情况来看,她深信逃出去并不困难,困难的是自己身无分文,路途又很长,所以必须保证自己有充足的体力来应付这种局面。但她又觉得没有钱并不是很可怕的事情,她知道她们那儿的车站管理不严,下了车不出站,顺站台往西走一段就是人行过道口,很容易就可以混出站去。上车的问题大一些,但她相信会有办法的,只要逃得成功。她默默祈祷着,希望一切顺利。
晚饭时,她果然胃口大开,不论三七二十一,把一小盆饭菜吃了个精光,虽然不一会儿她就冲到门外,哇啦哇啦地呕了个天翻地覆。
现在,她如愿以偿了。一切比她预料的要顺利得多,几乎没有费什么力就出来了。民间的戒毒所虽然也看管严格,毕竟和监狱不可同日而语呀。
可是,没有预料到的困难也接踵而至。首先,现在不过是夜里十点多钟,而据艾妮回忆,来时曾绍君曾打听过返程的车次,半夜里是没有火车的,最快的一班车要明早六点多钟。这阴雨缠绵的一夜到哪儿去混过去?火车站肯定是不能去的,一是戒毒所如果已经发觉自己逃脱了,说不定会到车站去拦截,二是即使他们不去车站,一个浑身湿漉漉,又形容憔悴,连个小包都没有的女人肯定会引起警察什么的人注意,那就麻烦大了。当作卖淫的抓起来还事小,三审两审我犯起瘾来,那可就不是送回戒毒所的问题了!
一想到犯瘾的问题,艾妮的牙齿就禁不住一阵格格的撞击。是雨淋的,我不会犯瘾的。我晚上刚吃过药,对付一夜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艾妮慌忙自我安慰:何况,我已经戒毒快十天了,身体上的依赖早就过去了。顶多心理上还会想想,那就让它去想吧,吓不死人的。这么想着,还真有用,她感到身上不那么抖颤,也不那么酥软了。但是老这么站在寒风飕飕的舞厅门口总不是个办法,已经有人在身边不怀好意地溜来转去了,我可没那个胃口去睬这种令人恶心的家伙!
这时,艾妮的视线无意中落在售票窗口的小广告上,上面标着票价和一行红笔小字:女士免票。
艾妮心头一热,随即理了理被风拂乱的头发,迳直向里面两个把门的走去,然后向他们尽可能甜甜地一笑:我可以进去找个人吗?
两人都一言不发地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然后又对视一下,多少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
谢谢。艾妮容不得他们变卦,一点头,鱼一般轻快地滑进舞厅。
舞厅不大,是那种卡拉ok和跳舞混合在一起的普通舞厅。灯光一般,音响远不及艾妮唱歌的舞厅来得理想,人也只稀稀拉拉地坐了不到二十来号,跳舞的人不多而唱歌的倒不少,气氛因此也还热闹。一定是因为这地方僻处郊边,时间又比较晚的缘故。但比起雨丝丝风飕飕的外面来说,这里面温暖得多也安全得多了。艾妮拣个无人的角落坐下来,紧张的心情因此而舒释了许多。她打算就在这里泡到舞厅关门再作别的计议。
一个服务小姐用手捂着打了一半的呵欠上前来问:小姐需要用些什么?
不要。艾妮摆了摆手,便立即意识到什么也不要是不妥的,便改了口道:来听可乐吧。
虽然身无分文,可艾妮并不怎么担心。在舞厅她有种如鱼得水的感觉,她熟悉这种地方的各种情况,舞客结账要在离去前,而舞厅关门前,她可以早些想办法溜出去,而像她这样一个长得决不丑的小姐完全可能在此之前想办法搭识某个男人,自然就可以由他来付账了。可乐送来后,她小小地啜了几口,同时在各个角落搜寻起合适的猎物来。
她的目光停留在演唱台右侧一圈沙发里。那儿坐着两个二十岁出头的男人和一个女人,小茶几上满满地摆着一堆茶水、啤酒、果盘,三个人都不停地吸着烟,碰着杯,轮番搂着那女人在舞池里乱晃乱摇,间或还会趁另一个男人上去唱歌时在沙发上将那女人乱摸乱捏一气。而即使如此,只要一有余暇,那两个男人的视线便不停地向着舞池这边的艾妮扫瞄一下。
有戏了!艾妮立刻像嗅到了气息的猎狗一样,浑身每个细胞都紧张地活跃起来。凭着某种特有的嗅觉,她看出这两个男人不是一般那种常泡舞厅的混混客,他们的言谈举止紊乱而狂放,明显打着她所熟悉的某种烙印——说不定他们也是粉客,至少,其中那个眼神迷离、总是摇摇晃晃地把着话筒旁若无人地吼个没完没了的小子,很像个刚来过一针的家伙!
艾妮这么想不是毫无根据的。在戒毒所里,那个啃瓜子的女人就说过,这个城市虽不太大,吸毒的却比别的地方多得多。不然,怎么会先于许多地方办起戒毒所来?而这城郊偏僻的舞厅,正是这帮人最理想的活动场所!
真碰上个这种货可真是我的造化了!艾妮热血沸腾地想:那我只要想办法粘往他,混上针“老海”是不成问题的了。一想到有可能在明天坐火车前来上一针,艾妮的身子立刻剧烈地哆嗦起来,实际上她不顾一切地溜出来,原本就是为着这个目的呀!本来,她还一直在担心着明天可能会在火车上犯相,这一来还愁个啥?至于自己身无分文,将如何混到这一针,粘上那个来历不明的小子会不会有什么麻烦,此刻她根本无心考虑。到了这个地步,别的一切都已变得朦胧而无关紧要,尽快来上一针,成了她意识中唯一清晰的意愿。
强烈的意愿产生了敏捷的智慧。她略一思考,飞快地在点歌条上写下一个歌名,扬手招来小姐,叫她尽快给她放出来。
她要的是《无言的结局》,是一首众所皆知的男女声对唱的歌曲。
她手握话筒不慌不忙地站到台前,环顾四周,不禁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氛围,这场面,都令她极其悲哀地回味起以前在台上演唱的心境;同样站在台前,那时和现在,目的和意味,相距何其之遥远呵!伴音响起来,她赶紧收回思绪,调整好情绪,将目光落到右侧那两个惊讶而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男人身上,然后用她那惯用的低柔而魅人的娇声说道:
朋友们,我独自来本地出差,因为一场意外的秋雨,使我们相聚在这充满美好歌声的地方。也许这是一种缘分,也许只是一种没有任何结局的偶然,但不管是什么结局,我愿意为在座的每一位朋友献上一首《无言的结局》,祝我们共同拥有一份美丽的心情。
好哇!场内爆发出一声狂热的喝彩和掌声,那个先前穷吼乱叫的小子则大张着嘴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狗东西比我还急呢,艾妮在心里鄙夷地骂了一句,脸上不动声色地冲着那小子甜甜一笑:遗憾的是,这是一首合唱歌曲,如果有哪位先生乐意的话……
我来哦——艾妮的话音未落,那个愣里懵懂的小子已跳到她身边,一边手忙脚乱地拿话筒,一边贼忒兮兮地盯着艾妮的脸傻笑,以致把话筒弄掉在地上,令全场响彻刺耳的尖嚣,这使得艾妮对那家伙突然生出股厌恶的心情。要在过去,她是正眼也不会瞧一下这种家伙的,更别说与他合唱了!但现在,她这种不快只是一闪而已,随即便被一阵让她几乎晕眩的狂喜淹没了——灯光下,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小子变得大头针头般大的瞳孔,和眼睛周围乌黑的两坨青块——果然不出所料呀!她竭力抑制住潮水般狂涌起来的心潮,对那人说了声谢谢,一边唱,一边还连连地飞去她的媚眼:
曾经是对你说过
这是个无言的结局
就让那回忆淡淡而去……
没等她唱完女声段,那小子就急不可耐地唱上了——
也许我会忘记
也许我会想你
也许已没有也许
趁着那小子粗鲁地干嚎的时候,艾妮趁机又将他仔细打量了一番,瘦弱干瘪的身子、因兴奋和唱个不停而额上细汗淋淋、手腕上紧紧扣着扣子的袖口,都足以说明她的判断没有错——无论春夏秋冬,吸毒者无一例外都会紧紧扣住袖口,以掩饰针痕累累的胳膊……
谢谢,谢谢。曲子未终,艾妮便带头鼓起掌来,并适时地开始了进攻:先生唱得真投入,能请你到我那边坐坐吗?
怎么……不能?那小子受宠若惊,以致有些不相信似地看了她半晌,终于如梦方醒地一把揽住她的肩膀,连招呼也没和同伴打一下,便随艾妮来到她座位上。一见小桌上只有一听可乐,他立刻转身大叫:小姐,来一扎啤酒!
这时,他原先座位上的同伴和那个女人一起走过来,不怀好意地看着他们吃吃地笑,那女人眼盯着艾妮,直戳戳地说:阿刚,喜新厌旧啦?
去去,别盯在这里碍事。这个叫阿刚的小子不耐烦地摆手叫他们走开:你们要找乐子就先走,账留给我就是。我跟这位漂亮小姐有话要说呢。
两个人一听这话,立刻知趣地溜了出去。
来来来,干杯,干杯,为我们的缘分干上一杯。
阿刚举杯请艾妮喝酒,但他自己杯中倒的却是矿泉水——艾妮又注意到这个细节,故意说:先生,拿矿泉水跟小姐干杯,可不大像是男子汉的派头吧?
我这是,这是……阿刚满脸尴尬地解释了半天,就是不肯喝酒。艾妮心中更有底了。吸毒者在吸毒期间一般都不愿意喝酒,尤其是在刚打过针不久时,酒精能增强毒品的副作用,让人感到难受并更加焦渴。相反,由于特别口渴,他们对水果和矿泉水之类则格外青睐。所以她试探一下之后,也并不勉强阿刚喝酒。而她自己则因为被紧张焦灼的渴望煎迫着,此时倒特别希望喝上点酒来镇静一下自己。所以她端起杯子和阿刚碰了一下,就咕嘟咕嘟地一口气干下了半杯啤酒。放下杯子,她又向阿刚伸出手去:来支烟。
好,好,阿刚忙把香烟递给艾妮,并为她点着了火,同时脸上却浮起了迷惑的神色,他借着打火机的光晕仔细地看了下艾妮,试探地说:
小姐刚才说,是来这里出公差的,我怎么觉得你……
我是个歌手。
怪不得,我说怎么唱得那么正宗,气派又好。
现在不唱了。
哦,那你现在做……
什么也不做。
什么也不做到这里来干啥?
这个嘛,你就不必问得这么仔细了吧?艾妮故作轻佻地翻了阿刚一眼,顺手将烟灰往他身上一弹。
哦?阿刚闪了一下,怪异地又看了艾妮一会儿,突然恍然大悟地哈哈一笑,从自己座位上站起来,不由分说地坐到艾妮身边,同时毫不客气地伸出胳膊揽住了艾妮的肩膀,涎着脸贴近她耳朵说:起先,我还真不敢相信你这样的人也会……
对不起,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艾妮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同时将他的手狠狠地从肩上揪下来。阿刚一愣,不由自主地往边上挪了一下,一时摸不着头脑,不知说什么好了。
艾妮大口大口地吐着烟雾,借着烟雾的掩护,急迫地思考着怎么开口为好。虽然她已经肯定目标已经接近,但临到头来,却不禁担心会不会白费心思。尤其是像阿刚这样一种家伙,即使他肯救自己的急,必定会有那种目的,自己该怎么办?有一个瞬间,她脑中闪过曾绍君的影子,身子一激灵,差点想跳起来一走了之。但仅仅是一闪念而已,那个恶魔般笼罩着她灵魂的欲望毫不留情地驱走了此时微弱无力的良知。她想起嗑瓜子的女人,想起她说的“我们女人还有什么别的出路”,心头不禁浮起一丝安慰:是呀,像我们这样的女人,还能有什么别的出路?她都那样了,我能比她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要怪也只能怪毒品害人。何况我和她不同,我不是心甘情愿的,我是落在这种特殊地步没有别的办法,就是那个也是难得的事情。况且这个家伙也不一定有什么头脑,我可以先骗到一针再想办法脱身呀!
这么一想,她的心头松快了些,欲望也更迫切了,便不顾一切地换了副笑脸对阿刚说:对不起,我刚才心情不好,得罪你了。可是,难道你一点也看不出我是什么人吗?
什么人?阿刚傻乎乎地将口臭熏人的脸贴近艾妮,瞪大惺忪迷蒙的眼睛看着她半晌,结果仍是摇摇头。
我刚从戒毒所逃出来。
哦!阿刚一下子竖了起来,不知所措向四周扫视了一番,突然又坐下来,冷不防抓住艾妮的手腕,撩开袖口向灯光处一看,顿时失望地叹了口气,将手扔下,再也不看艾妮一眼,闷着头抽开了烟。
怎么,你不喜欢我这号人?
这号人我见得多了,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说着,阿刚突然站起来大叫一声:小姐,买单。随即迅速收起桌上的香烟,便要往外走。
艾妮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霎时乱了方寸。慌忙跳起来堵住他的去路,急迫地央求道:求求你,趁小姐还没来,听我说几句。
阿刚狠狠地将她一甩:有什么好说的,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可是你也有急难的时候,你也知道急起来是什么滋味……
艾妮这么一说,阿刚停住脚步,恶狠狠地瞪着她:妈的你乱说什么?你怎么知道我知道是什么滋味?
这还用问吗?别人也许不知道,我只要看一眼你的瞳孔就行了。要不要我也看看你的胳膊?
滚开……
这时,小姐用托盘端着份账单过来了。阿刚立即换了副表情,亲热地挽起艾妮的胳膊向吧台走去,付了钱后,又搂着她直到门外暗影里,才重重地甩开了她。
求求你了,艾妮死死地拉住阿刚的手:我也是实在没路可走才来麻烦你的嘛。在那里面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好不容易逃出来,这黑更半夜的,你就忍心这么抛下我不管?
笑话,我凭什么要管你?
不凭什么,就凭,就算凭我们刚才合唱的那首歌吧……
哼,原来你是看准了才来套我上钩的!
别这么说,要是今夜有车我就回去了,可是最早的车要明早六点多,我又身无分文。不管怎么说,我们总可以算是……算是同命相怜吧?
怪事,我要你怜我了?
对对,是我要你怜。真的,我看得出你是好心人,可怜可怜我吧,我好些天没碰粉了,现在简直都快,都快……说着,艾妮的身体真的紧跟着簌簌地哆嗦起来:救救急吧,给我点粉,只要一小点就行了,然后……然后,只要回到家,我一定会报答你的。不管怎么样,我们也算是有点缘分了吧?起码,不要扔下我不管,如果你有地方的话,让我窝一下,天亮前我就离开,否则,一个人在外面晃荡,我肯定又会被警察或者戒毒所的人抓回去的。
既然进去了,为什么还要从那里逃出来?阿刚的口气软了一些:那里没用,还是……很厉害?
这么说,你没进去过?那你千万别进去。艾妮一下子抓住了一个机会:那里对人倒是不坏,可就是……哎呀,还是到你那儿再说吧,你救救我的急,我把那里的情况详详细细说给你听,真是一言难尽呀。
哼哼,阿刚突然发出一阵令人捉摸不透的冷笑,随即回过身来,用手在艾妮脸上抹了把:这么说,你是一定粘住我啦?
怎么是……艾妮意识到自己的愿望将要实现了,赶紧打住话头,并不由自主地换上了一副谄媚相:随你怎么说啦,只要你肯帮我一把就……
那好,阿刚毫不掩饰地说:你我萍水相逢,谁也不了解谁。不过我可要老实告诉你,别当我是个肯随便施舍的主。这年头谁管得了谁?我估计你也差不多少,不等回到家就会把我忘个一干二净。也正常,我们这号人本来都是今天顾不了明天的角色。所以,救你急我可以办到,可是,要不是看你还有那么点味道,我可没那副好心肠。明白我的意思吧?
明白明白,艾妮心里又急又恨,嘴上却一迭连声地漫应着。她也的确很明白阿刚的意思,甚至一下子悟到,实际上这个阿刚远比她想象的要狡猾,也许现在这一套只不过是他为了自己的目的故意演出来的一段小戏。但事到此时,她也顾不了任何其他考虑了。她感到浑身像被寒气冻成一块冰似地快要木僵了,全部意识只剩下一个快快获得温暖的念头。
一辆出租车出现在她眼前,她不由分说地伸手拦住了它。
别这么急嘛。阿刚嘴上说着,却迫不及待地在艾妮的脸上亲了一口,搂着她钻进了车里。
5
又嗅到奇怪的气味了。是那种淡淡的,有点像刚用油拖把拖过的地板散发出来的气味,又有点像汽车尾气在风流量很小的空中弥漫的感觉,时断时续、粘乎乎的雾气似地直往鼻孔里钻,可是使劲嗅嗅时,却又不大感觉到了。这种情况有几天了,曾绍君一直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有时他问问身边的人,都吸吸鼻子说没有呀,空气很新鲜嘛,或者说,好像是有股味道,是谁喷了空气清洁剂吧,要不是哪个公园或者学校里飘来的桂花香吧,这个时候,桂花应该是很旺盛的了……
当然不是什么桂花香,这地方和什么学校和公园都不挨边。现在的城市里什么都有就是几乎不再会有什么桂花树了。到处是乱哄哄的摊贩、川流不息的人群和从不间断的车流,黑烟滚滚的马路上,除了商店和越来越密集的陈陈相因的棺材样的楼房,就只剩下砍得越来越少的病恹恹的法桐树,成天灰头土脸地蔫在路旁发呆。汽车废气味、乱烧树叶和垃圾的焦臭味和铺马路、修房子弄出来的柏油味,还有不知哪个工厂飘出来的烟火味及化学气体味倒是弥天盖地,哪儿都少不了。可是人都对这些习以为常,神经早麻木了,并不感觉到怎么样了。我怎么以前没有这么敏感现在却会这么清楚地嗅到它们呢?况且这怪味和它们并不一样,别人没觉得我怎么没日没夜、只要清醒着就会觉得它呢?
看起来,这真是个令人讨厌的事情,肯定是哪根神经出了什么毛病,要不要去医院看一看?算了,还是不管它吧,这事情怪是怪,却不算什么最烦心的事情,懒得理它!
这几天曾绍君几乎一直处在心烦意乱迷迷瞪瞪的状态。艾妮走后,起先他感到少有的轻松,不几天就觉得失落了什么似地样样不对劲了。他以为是一个人不习惯缘故,便回家住了两天,可是在家里并不比一个人呆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舒畅。不知是因为自己大了,一个人住惯了,不习惯与家人交流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在家里连和家人说说话的兴致也提不起来。当他一个人对着电视机发愣的时候,父亲就冲着他发愣,母亲则不停地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艾妮外出演出什么时候能回来,要不要吃点什么,要不要到哪儿去走走,甚至一天好几次有意无意地摸他的脑门,弄得他每每会发起无名火来,一摔门躲进里屋生闷气。情绪缓和点再出来时,他很想找点什么话头和父母聊聊,可是一见他们又什么也不想说了。真怪,他自己也觉得纳闷,自己好好的么,没什么地方不对头呀,怎么会让他们一个个神经兮兮大惊小怪的呢?
于是他又回到了自己的家里。
家里冷冷清清,一切都让他想起艾妮,想起注射海洛英的那种奇特而过后就变得模模糊糊说不清道不明重温不了的感觉。他并不想再吸毒。当然,想吸也没有粉可吸。他知道家里已不可能再有那玩艺,过去也从不过问艾妮是怎么搞来的毒品,知道也不想去搞。这玩艺儿真是害人的东西,他决心永远不再沾它。他相信自己可以永远不再碰它,虽然这也许是个不那么轻松的过程,但他仍然很信任自己的毅力,相信自己偶然尝试那么几次决不至于会就此陷入泥潭。何况,艾妮回来后也成了正常人,两个人互相监督着重新开始新生活,是完全有可能的。
想到未来,他心里便或多或少会升起一丝暖意来。尤其是每天午前从梦中醒来,阳光透过薄薄的窗帘朗朗地洒在床上,他吸着烟(现在他又开始吸烟了,因为他觉得艾妮已经戒毒了,自己也不可能再碰毒品,吸点香烟是很正常的事),望着窗外从邻居院落里伸过来的一蓬树枝,上面那些毛茸茸的叶片在阳光下泛出黄绿而透明、充满生机的光泽,他的思绪便从那些叶片间飘飘摇摇地浮升起来,进入一个光明而温暖、四周都是大朵大朵镶着五彩金边云霞的世界。这个世界似乎是空空的,没有任何具体的境物,连一棵模模糊糊的树或者小山包都没有,但却让他的心灵感到充实,感到轻快缥缈而没有一丝浮躁。
遗憾的是这样一种奇异的美妙感觉总是这么抽象而短促,常常是一闪而过,无论他怎么试图深入,总是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便是阴郁而深沉的空虚、寂寞。
渐渐地他害怕起床,害怕去演出。当他不得不起床并去上班的时候,心头总是隐隐约约地升腾着莫名其妙的怒火。昨天就这样,他在和小乐队试配一首新歌的时候久久地难以和谐。以致沙锤手朝他挥了挥沙锤说:嗨嗨,这些天你好像有点缺觉呀,夜里别泡那么久啦……
你他妈的才泡那么久呢,他突然跳起来,自己也不知怎么会来那么大的火,照准沙锤手的屁股,狠狠地踹上一脚,踢得他扔下沙锤便猛扑上来,两个人扭在一起呼哧呼哧喘息着,谁也制服不了谁,直到别人把他们强行拉开,沙锤手还觉得冤怒不平,呼天抢地地狠嚎了一通。
今夜回家的时候,他的车子正对着巷口那棵歪脖子老杨树撞了上去。其实他对这条路再熟悉不过的了,而且那儿有个路灯,他清楚地看见了那棵树,并且明明是打算偏一下龙头的,手却不知怎么不听使唤,越是想避越是直直地撞将上去。速度很快,撞得又正,前轮钢圈一下子就包了饺子,胸口也被车把狠狠地击了一下,疼得他眼冒金星,躺在地上哼哼叽叽半天不想起来。等到他睁开眼睛,发觉四周竟一片寂静,没有一个行人,只有扭歪了的自行车惨兮兮地躺在他身旁。他索性就那么躺在那里,眼望着默默无言地俯视着他的老杨树和从树叶间闪闪烁烁地窥望着他的零落的星星出神。
世界总这么安静空寂倒也好了。他又陷入了痴痴的遐想:看起来,这些星星和这棵孤零零的老杨树倒是心平气和、很悠然自得呢。这些星星不知活了几千几百亿年了,这老杨树一定也有些年岁了,至少也该有个百八十岁了吧。它们的生活永远是那么恒定不变的吧,它们会厌倦这种生活吗?会烦恼会恐惧会忧愁吗?恐怕是不会的,它们没有思想,没有七情六欲,没有白天黑夜的概念,它们凭什么会厌倦烦恼呢?
可是,我又怎么能知道它们到底有没有思想,有没有七情六欲呢?也许它们现在就在嘲笑我的痴愚呢?不过无论如何,做一棵有思想有感情或者没思想没感情的树,看起来总要比做一个人来得舒服、安宁。像这棵树吧,永远站在这里,不需要为吃的喝的或者为功名利禄好坏是非考虑,更重要的是,它们不必为种种诱惑、不幸而心烦苦恼。不可能会有一棵树对另一棵树说你吃点这个吧,另一棵树却说你不能吃这个,或者一棵树让另一棵树做什么而这棵树不想做却也不得不去做。它们各过各的日子,各想各的心思,各有各的乐趣。它们遥遥相望或者抵枝挲叶,叶片把它们相似的感情暗暗传递,风又将它们的花粉和种子送到天涯海角。虽然它们不知道自己的后代会落脚在哪里,却可以肯定它们也将像自己一样快乐的生存,因此根本不必为它们的未来操心。
树与树的生活总是基本一样的,没有什么差别的。天下雨它们就都多喝点,天不下雨它们也或多或少总有露水可吸。它们不动也不会妨碍任何人,却看得到也感觉得到任何发生在它周围的事情,这样的生活不也挺和平挺有意思的吗?现在我撞了它,它不感觉痛,至少,这份痛苦对它是无所谓的,没有一片叶子因此而落下,我却躺在这里爬不起来……
当他终于爬起来,活动活动手脚,感到除了胸部火烧般地酸痛外,并无任何其他问题时,他庆幸地扶起了自行车。可是自行车根本不能推了,它的前轮一动就尖锐地嘎吱嘎吱地叫唤,就是转不了。
这么看起来,做一个没生命的物体也不总是太太平平的呀。曾绍君自嘲地苦笑笑,把车子扛起来往家走。一边走,一边又禁不住继续着刚才的感慨:说到底,人和物终究是不一样的。对于自行车来说,坏了就坏了,这个意义和能骑能动时的意义,对它来说差不多是一样的。不能动了就躺在那里,报废拉倒。人可不同啦,我都伤成这样了,还得忍着疼爬起来往家赶,还得扛着这家伙,然后花钱请人修好它,自己的伤呢,能忍则忍吧,甚至根本顾不上管它。真是!
可是,拐进自家门前的楼道口时,一个意外的场面差点让他把肩上的自行车扔下来——
门口蹲坐着一个人影,因为楼道里没有灯,黑乎乎的看不清是谁,只有一团烟气淡淡地弥漫着,其间有一点火星间或闪烁一下。
鸭子?曾绍君在心里叫了一声,疑惑地往旁边的暗地里闪了一下,并轻手轻脚地放下了自行车。
这个时候来的,只能是鸭子,不知又在哪个歌舞厅泡够了,上这儿来聊天了。可是曾绍君这几天心情很不好,只想清静一些,所以心里实在是不想见他。而且,也许他又是来要那个东西的吧?
那天夜里,曾绍君送艾妮回来后,神志恍惚地竟忘了关紧房门,便鬼使神差地用艾妮的注射器往胳膊上打了一针残液。一回身,差点被倚在门口的一条黑影吓死——那人正是鸭子,一声不响地冷笑着,目睹了曾绍君吸毒的全过程。
曾绍君为自己糊涂到做这种事竟忘了关门感到吃惊,更为自己的隐秘暴露在鸭子眼前而既庆幸又尴尬。鸭子却不以为然,任曾绍君怎么解释,只是一连声地怪曾绍君不够朋友,自己尝上甜头了,躲在家里悄悄消受,却骗他去买什么戒毒药。曾绍君赌咒发誓,声明自己的确是偶然的心血来潮,并拿出车票为证,告诉他刚刚把艾妮送到了外地戒毒所去了。
鸭子这才相信了他的话,但却又希望曾绍君帮他搞一点粉来,说是陶育华要死要活,苦闷不堪,胃疼又怎么也治不好,弄得他也很是苦恼。曾绍君听后深表同情,却一口回绝了他的要求。且不说艾妮不在他也没法搞到毒品,即使搞得到,他也决不愿意扮演一个拖人下水的角色。尤其是鸭子和他的好友。
这真的不是好东西,你们千万不能让好奇心所惑,一失足成千古恨。你忘了去年的大水中你曾经救过我一命吗?我没能报你的恩,怎么还能做拖你下水的勾当?曾绍君诚恳地说。
可是世界上的事和人心就是这么古怪。你越是说不行的事,人们就越是想去尝试一下。曾绍君越是说不要被好奇心所毁,鸭子的好奇心偏是越发地浓厚。何况他自恃有钱,根本不把这事看得有多么严重,而且他很要面子,觉得弄不到这东西会让陶育华觉得自己没本事。因此他不高兴地嚷起来:
你说的是哪辈子的事嘛,什么救不救的?换了你在那天晚上,看到我昏头昏脑往险处走,不也会喊我一声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再说了,人都有自己的头脑,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自己向你要的事,怪得上你吗?陶育华托我搞这东西,根本是为解愁,为治病,医院里给病人开刀,不也要打杜冷丁,上吗啡吗?都上瘾了吗?等心情好一点,胃病好一点不抽就是了,什么千古恨万古恨的?你自己不也在打针,不也没事吗?你说是偶然用用,我们为什么就不可以偶然用用?不信我抽给你看,戒给你看!人哎,还能让尿憋死?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想吃什么就不吃什么,这道理还不都是一样的,想抽就抽,不想抽就不抽嘛。不信还有什么东西管得了人的头脑。况且我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五毒俱全,哪样没尝试过,而且我有的是钱,又不是吃不起,就算戒不了又有多大的事,你这不是小看人吗?
可是曾绍君仍然斩钉截铁地拒绝帮这种忙。他刚打了一针,虽然量不大,却感到头脑昏沉,精神恍惚不宁。他没心思和鸭子理论,但心里仍很清醒,虽然自尊心使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偶然用几次便会一发而不可收,却已亲身体验到了这东西的厉害。鸭子好奇想试也好,治病想试也好,他觉得自己说得了却管不了。他可以到别处去搞,他自己即使能帮这个忙,良心也不允许他这么做。
结果,鸭子只好叹一口气,恨恨地丢下一句:其实我不找你也完全搞得到,不过是把你当弟兄罢了,便走了。
第二天头脑完全清楚过来后,曾绍君也有过犹豫,他知道鸭子的脾气,财大气粗,任性惯也“义气”惯的人,什么事都想干就干,很少顾忌后果,也的确很少有办不成的事情。他又很要面子,仅仅怕陶育华怪他没本事他也会感到下不了台。这事弄不好他非但不会感谢他,反而会认为他怕惹是非,才不肯帮他的忙。弄不好我会因此失去这么个对自己很铁的朋友了。可是,说到底这毕竟是个天大的坏事呀,实际上我已经在无意中给了他不好的影响,是我使他生出了这份心思,怎么还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往火坑里跳呢?
最终他仍然决定不帮这个坏忙。虽然他真要找粉,打个电话问一下艾妮就可能得到给她供货者的联系办法。但他不想这么做。
现在他又来了,是不是还是为那个事呢?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要尽力劝他打消这种糊涂念头。这么想着,他咳嗽一声,向门口走去。
阿君!你总算回来了,等死我啦。
黑影一站起来,曾绍君就意识到她是谁了,只觉得头脑里嗡地一下,他差一点掉头往回跑:
艾妮?我的天,怎么会是你?你怎么……
进屋再说吧,下午你前脚刚走我就回来了,我没钥匙进不了门,只好到处瞎溜达,苦死啦……
6
曾绍君的手哆哆嗦嗦,一大串平时用惯了的钥匙,挨着个地往门里机械地捅,好半天也找不准合适的。门终于打开,两人刚挤进门时,他也突然醒悟过来,顿时大喝一声:你这是逃回来的吧?
不逃回来还能怎样?艾妮一把推上门,一边用手去捂曾绍君的嘴,一边压低声音道:你小点声好不好,我身无分文,吃尽苦头,想尽办法才回到家,你倒好,连句心疼的话也没有……
你身无分文?我不是留给你一千块吗,都到哪去了?又让你去买粉抽了吧?
买个鬼!我不是告诉你是逃出来的吗?你给我的钱,都扣在医院里,我逃出来还拿得到吗?
曾绍君气得揪住艾妮的双手拼命的摇搡:可是你干嘛要逃回来?不是说得好好的,不戒成功不回来吗?我花了那么多钱,为的就是开这么一场该死的玩笑啊?居然就这么逃回来了,那钱不都白扔了吗?
你放开我好不好,你都快把我……艾妮被他摇搡得骨头都快散架了,再三哀求,曾绍君才狠狠地推开了她。她捂着胸口喘了半天才回过点劲来:你不想想我有什么办法,我实在是受不了嘛。就是住下去,到时候出来,我还不得继续抽,那里几进宫的人多得是。
这么说,今后你还打算继续抽下去?曾绍君的怒火又一次冲上心头,不由分说就打开了房门,揪住艾妮衣领就往门外推:那好,你给我出去。我早就有言在先,这次送你去是你唯一的机会,戒不了就别回来见我。我可是给你害苦了,不想再过以前那种日子了。
干嘛,阿君你这是干嘛呀?艾妮细弱的双手死死地揪住曾绍君的衣摆,整个身子吊在地上,任他怎么拖,拉,死活不肯出去,当身子快被拖出门时,她又把一条腿夹在门里,用脚勾住门框,不让他关门。可是,很少对她发火的曾绍君这回是真动了气,绝望使他失去了理智,怒火使他力大无比,只一甩,他就把艾妮像只软绵绵的包袱一样扔到了门外。但就在他返身回屋,打算关门的时候,地上的艾妮猛地一窜,双手又扑上来箍紧了他的腿。他狠狠地蹬了几下,竟没有甩掉她,不由得停下来呼呼地喘起气来。
阿君,你今天怎么啦?你这不是要我去死吗?你知道我哪儿也去不了,爹妈不要我,单位不要我,身上也没有一分钱,你就真的恨得我这样了吗?
曾绍君这才低下头,注意地看了艾妮一眼。只见披头散发的艾妮,脸上憔悴而满是倦容,在灯光下泪花闪闪而可怜巴巴地望着他,身上的白裙子污里八糟的满是斑痕,裸露的双腿和死死抱紧自己腿的双手干瘦死白有如枯骨,他心里霎时一酸,差一点掉下泪来。他无奈地背过脸去,使劲抽回自己的腿,沉重地坐在桌前,呼哧呼哧地一个劲地喘着粗气,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好。
门在他身后咿呀一声轻轻地关上了,艾妮一声不响地溜过他身边进了卫生间,对着镜子稍稍梳理了一下头发又出来,小心翼翼地在曾绍君面前坐下来,一边不停地抚按扯理着乱七八糟的衣裙,一边则小心翼翼地瞟着他的反应。这一切,都在曾绍君眼角的余光里,他装着没看见,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翻滚着矛盾而不知所措的浪潮。
今早到现在,我还没吃过一点东西呢,艾妮像个做错了事的害羞的孩子,不敢正视曾绍君,声音怯怯地似乎在自言自语地说:连水也没喝过几口。奇怪的是我一点也不觉得饿,也不觉得渴。回来了吧,就觉得特别的……放心。
她的声音有一点颤抖,却分明充满了欣慰,脸上的表情真的很放松,笑容显得有些不自然,甚至还带着泪花,显得凄凉,却显然是内心的由衷流露。
曾绍君不由自主地站起来,虽然一句话也不说,却立刻到厨房去点起煤气,下了一碗方便面。等他把面条端出来,却见艾妮又进了卫生间,他心一动,忙过去一看,果然见她刚从马桶盖上跳下来,一脸失望地紧紧地抱住了双肩在发愣。
你想干什么?那东西早被我扔掉了。曾绍君绝望地打量着她说:你住了那么多天,真的一点用也没有?
艾妮一听注射器被他扔了,早已是一脸的惊慌和不安。听他这么说,只凄楚地一笑,却无心回答,反而突然将他一推,迅速拴上卫生间的门:求求你,别管我!
曾绍君一惊:她怎么了,不会是想寻死吧?
他急忙俯下了身,从卫生间门下的格栅缝往里看,不料情况和他想象的刚好相反。只见艾妮动作异常麻利地掏出身上的香烟,撕下一小块烟盒上的锡纸,然后变戏法似地从胸罩里摸出个小锡纸包来打开,往锡纸上倒了一点粉末,迅速卷成个喇叭筒,用火柴点着后,身子往马桶上一靠,立刻像个贪婪的烟鬼一样,浑身缩作一团,大口大口地猛吸起来……
曾绍君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是说从戒毒所逃出来的吗?不是说身无分文吗?那么,她又是哪来的白粉,哪来的钱,哪来的香烟?如果不是逃出来的,就更不可能了,因为合约是他亲自签的,上面说好治疗期为三个月,过期戒不了,免费继续治疗,但怎么也不退钱的呀?
开门!曾绍君恶狠狠地敲起门来:我看见你在干什么了。快开门!
他厉声威胁,如果艾妮不开门,他就要喊动四邻,让人们举报她,送她去劳动教养!
没等他把话说完,艾妮就完全变了个人一样,涎笑着把门开开了,同时嘴里仍在拼命地吸着残余的一点烟雾。而充满小间现在都扑面袭来的浓浓异香,却令曾绍君一下子生出种六神无主的感觉,情不自禁地深深地吸了几口长气。
你说……你老老实实告诉我,这都是……都他妈的是怎么回事嘛!
他软弱无力地问着,同时竟冒出一个长长的呵欠。
别急嘛,我的好阿君,我的可怜的好老公。艾妮满嘴喷着烟气,撒着娇搂住曾绍君,整个身子几乎都酥酥地吊在了他的膀子上:我知道你要奇怪的。其实不用你问,我也会一五一十告诉你的。
她有鼻子有眼地告诉说,她下午回来后,因为没见上曾绍君的面,就先去了一个粉友那儿,借了点粉,那人还给了她一包香烟。
这理由似乎很自然也很可信,因此曾绍君一听就相信了。而实际上,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昨天夜里,艾妮跟着阿刚回到他的住处后,接下来的一切都像它必定会发生的那样发生了。
已经被毒瘾控制着而完全失去了自制力的艾妮,没容阿刚费什么口舌就完全依了他,唯一的要求是先让她来上一针。而实际过程也比艾妮自己的估计要轻松得多。阿刚是个毒龄不短的家伙,对性的要求虽然偶然还存在着,却只是在用了毒品之后才有实际完成的可能。那天他事先也给自己来了一针,可是也许是先前玩得太累了些,也许是艾妮对他确实有不一般的吸引力,他在床上完全变了一个人,嘴里不停地喃喃地嘟哝着艾妮一个字也听不清的胡言乱语,脸上还混合着细长的青鼻涕和莫名其妙的眼泪。也许担心自己很快会不中用,他连衣服也没脱,就那么从裤缝里掏出了家伙,稀里糊涂地爬上艾妮身上,胡乱捅了不到一分钟,就像一摊稀泥一样翻倒下来,勉强又哼哼了几句后,便沉沉地打起鼾来。
疲惫已极的艾妮也很快沉入梦乡。可是仅睡了几个小时后,她又突然被一个恶梦扰醒,睁开眼,好一阵不知道自己是谁,身在何方。梦中她看见一群她小时候非常喜欢的猫,黑的白的花的,喵喵呜呜地叫唤着,满房间跳上窜下,还都用爪子来抓她的头发,挠她的衣裳,她惊叫着,赶开一条,又扑上来一条……
当她终于回忆起发生的一切时,不由得万分嫌恶地掉转身子,尽量离那个浑身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难闻气味的家伙远一点。可是勉强又听了会鼾声后,她再也睡不着了,看看钟,快凌晨四点了。她索性爬下床来,轻手轻脚地关上卧室门,来到外间里。
从房子和屋里的陈设看得出,这个吸毒鬼还没到一般毒鬼那么潦倒的地步。房子是一套不知是租的还是自己的两室套,也许他曾经或正准备结婚,房间里里外外都塞满了各种橱柜和梳妆台之类,还有一台二十五寸大彩电,只是都用白纸或被单包裹着,说明他至少一年半载里不打算或没有结婚的可能。厨房和卫生间很乱,地上满是纸屑等各种垃圾,水槽里堆满了不知哪天哪日积累下来的一大堆碗筷,浴缸里则扔满了乱七八糟的脏衣服。看着这些,艾妮立刻联想起阿刚身上散发出的臭气,不禁哇哇地干呕了一通。
先前从阿刚嘴里,艾妮已知道他为什么日子还过得下去的原因。他在做毒品生意,做得很小心,规模也不大,但赚得钱足够供他自己吸毒和日常开销了。他的粉艾妮一用就感觉出来,是货真价实的好货,纯度比她在本地的粉友供给她的要好得多,价钱反而还便宜一些。阿刚说他有个从小撒尿拌泥巴长大的好朋友,现在在广东做毒品生意,他供给他的都是货真价实的好货,所以很容易出手也很来钱。但他说他没有靠这个赚钱的野心,他怕不小心栽进去,所以只想能保证满足自己的需要就行了。
这倒是条好路子呢,艾妮觉得自己眼前豁然开朗:以后我就不用发愁没钱买货了。我从他这里来进一点,拿到本地去,掺上些什么卖出去一点,数量也不求大,赚的钱足够满足自己需要不就行了吗?她觉得像这样以贩养吸算不上贩毒,真正的毒贩子很多是自己深知其害而不吸的,这才叫害人呢,这才叫毒贩子呢。不过,目前她还不知道从哪儿去找到需要自己货的下线。但她相信这不成问题,只要自己留心,注意物色可靠的人选,日常接触过的那些粉友中间,就决不会缺少需要她货的人的。
她发现阿刚的卫生间里有一台热水器,打开一试,真能出热水。她开心地拍了下巴掌,又一次感到搭上这个阿刚是自己的一大造化。她立刻将浴缸里的脏衣服抱出来扔在地上,然后脱了衣服,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
洗澡的时候她才发现,水龙头对面的墙上,镶有一面长条形的镜子,但却被一大块黑色的塑料布遮盖住了。她好奇地撩开塑料布,只一照,立即明白阿刚为什么要把镜子给盖住了。镜子里的自己在白色的日光灯下赤条条白花花的,却那么的细瘦而枯干,浑身上下几乎见不到什么肌肉了,早两年总是像两个调皮的小孩般嘟着嘴、盯着人笑的乳房,现在却像是两只卖不出去而反复蒸得瘪塌了的包子,没精打采地软塌在胸前。转过身去,往日圆滚滚的臀部更活像是被谁用刀砍了两下,成了平削削的一块十分难看的怪东西。四肢像几根光秃秃的树棍,双臂的颜色乌一片,青一团……
妈哎,我这是人还是鬼呀……
不能再吸了,真的不能再吸了——艾妮情不自禁地呢喃着,像挨了谁一记耳光似地重新放下塑料布。掉过头来,又抚摸着自己干瘦的躯体,愣愣地看了半天才回过神来,草草地抓了块布揩了揩身子,匆匆地穿起了裙子。先前被热水冲淋得振奋起来的好心情,一瞬间已荡然无存。赶快走,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她心烦意乱地下着决心:从今也坚决不再来找这个人。总之我决不能再吸了,要不然我就活不了几天了。真的,这样下去我肯定是活不了几天的啦,我还这么年轻,却已经瘦成什么啦……
这么一想,眼睛里突然就充满了泪水。
可是,当她回到卧室想和阿刚打个招呼就离开时,一个意外的发现又攫住了她的视线——阿刚仍然在沉重地打着鼾,而身边的写字台桌子上扔着支注射器,那是昨天晚上他们用过后没有顾得上收起来的,而桌子下的抽屉也拉开着,阿刚就是从那里取出的毒品——艾妮的呼吸霎时沉重起来,不不不,她悄没声息地退到了外面,下意识地咬住自己的手指,思想激烈地斗争起来。
她知道,如果自己悄悄地拿一点东西就溜走,现在是最好的机会。但她又深深地明白,这样做,非但有违自己几分钟前刚刚发下的誓愿,而且必将加速自己向那个无底深渊下滑的速度——走吧,走吧,她松开被自己无意中咬破了的手指,狠狠心走到门口,可是,手刚一触门把,身子却突然转了过来,双脚像被魔鬼支配着似的,一下子又滑进了卧室里。
小抽屉里有一个小铁盒,她轻轻地打开盖子,从里面抖抖地抓出几个小纸包,迅速往胸罩里一塞,一眨眼的功夫,人就平平安安地溜到外间。可是,当她的手又一次碰上门把手的时候,又缩了回来。她捂着狂跳的胸口,努力地想了几分钟,终于还是鼓足勇气,重新回到卧室,她屏紧气息小心搜寻着,终于从写字台上找到支圆珠笔,又从小抽屉里散放的一小堆钞票里抽了几张十元的纸币,蹑手蹑脚地退到了外间。
阿刚,对不起你了。她在桌上找了块纸片,这样写道: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只好拿了你一点路费,还有一点粉。但是请你相信,我不是个坏女人。我回去以后,一定会再来找你,还你的钱和粉。谢谢你。
写完后,她顺手写下自己的名字,但一转念,又将它划掉了。添了个:万分感谢你的人,然后用笔将纸条压在饭桌上,随即开门溜了出去……
这一切她当然不会如实对曾绍君说,而曾绍君这会儿早已被艾妮喷吐的烟雾熏得心神不定,根本已无心去管她到底从哪儿弄来的白粉。他那自以为坚强的意志在一瞬间便土崩瓦解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粗暴、蛮横和邪恶,但他无暇顾及这是怎么回事了。他强忍着夺眶而出的泪水和接二连三冒上来的呵欠,急迫而假装愤怒地对艾妮大声嚷道:嗨,你少跟我来这一套吧,不管你啰哩啰嗦地解释什么,不管你从哪儿弄来的粉,总之你刚从戒毒所出来就又在吸毒!到镜子里去看看自己的嘴脸吧,完全是一副刚从嫖客身上爬起来的丑态!
胡说八道!敏感的艾妮一下子竖起了眉毛,愤怒地推了他一下:你凭什么这么说我?你疯了吗?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什么人我不管,反正我知道你完了,彻底不可救药了!把粉拿出来。
干嘛?我没有粉,就一小点,刚吸完了。
鬼话,我都看见了。曾绍君不由分说地扑向艾妮,一下子就从她胸前掏出了她藏着的白粉——老实告诉你,从今以后,除非你戒毒,除非你从我这里滚开,别来影响我,否则,只要你吸一次粉,我也吸一次!反正这日子是过不下去了,要完大家一块完!
阿君!艾妮哇地哭出声,扑上来死死地抠住他的手说: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可是,无论如何你不能赌气,千万不能吸它,要不然,要不然……
她的话没说完,曾绍君已将她推得远远的,一闪身躲进卫生间,拴上了门。随即,他也学着艾妮的样,急不可耐地从身上的烟盒里撕下一小块锡纸,倒上一小包粉,大口大口地抽了起来。
到这时,一缕残存的理智才突然又回到他灵魂中来:真怪,真怪啊,我这是怎么啦,我怎么就一点也管不住自己了呢——啊,这感觉真好,真奇怪,真……
他觉得自己的身子轻轻悠悠地飘浮起来,在屋子里像根羽毛又像只急于飞出去的小鸟似地,贴着气窗玻璃飞来飞去,他本能地伸出手想抓住什么,可是东抓西抓了几把,只觉得手中空空的什么也抓不住,而脑海里同样也是空空如也,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懒得问,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软绵绵地瘫坐在地上。
十来分钟以后,虚幻的感觉开始消失。曾绍君睁开眼睛,扶着浴缸软软地站起来,发觉自己已出了一身的冷汗,手心额头都滑溜溜的全湿透了。他迷迷蒙蒙而有点困惑地盯着镜子里自己那蒙了一层雾气似的脸看了好一会儿,不知所措地摇摇头,扯下毛巾擦了擦头上的汗,打开门来到卧室。
艾妮已经脱了裙子,只穿着窄窄的内裤躺在床上了。见他一声不响地站在床前不动,哼地一声,嗔笑着坐了起来,突然向着他大大地张开了双臂——
嘿嘿,曾绍君不由得也笑了一笑,随即像一头焦渴的狼一样,猛地把艾妮扑倒在身下……
几分钟后,他们就完事了。两人同时去摸香烟,点着后各自转过身去默默地吸起来。直到把一支烟吸完,才互相看了一眼,两个都同时笑起来。怎么搞的嘛,好像对我有仇了。艾妮噙着泪水说,然后一低头,又钻进了曾绍君怀中。
曾绍君心一热,眼睛也有些湿了。他紧紧地搂住艾妮,不停地抚着她的头发,亲吻着她的额际,愧疚地说了自己的真心话:其实我不怪你,都是我自己管不住自己。你走的这些天,我的生活好像变了个样子,成天心神不定,脑子里老想着你从前在台上唱歌的样子。过去那些时候,我什么也不知道,心里却充实而快乐,满脑子都是色彩绚丽的明天。现在我总希望一切都重头来过,你不再吸毒,我也……可是刚才,一看见你又吸粉,我就气得完全失去了理智,而且……而且我也好像有瘾了,想吸得厉害,什么都不顾了。
还是我害了你。
不,以后谁也不要这么说,既然都吸了,那就一起来戒,也许这样更好些,两个人互相监督,互相鼓励比一个人要好得多。
你才开始,只要心诚,肯定能戒掉,我呀……
你也能,关键也还是有决心。其实,今天你要是不吸,我也不会……算了,不说这个了。明天开始我们一起来戒。
好的,我听你的。从今以后,我一切都听你的。
曾绍君高兴地搂紧了艾妮。两个人开始说一些其他话题,说着说着,就扯到了工作、未来等问题上,这时候的两个人,对此都一反常态,感到很乐观。艾妮说,在戒毒所她就反复想过了,首先是一定要戒掉毒瘾,然后,她决定还是去找台湾老板求求情。她觉得他这个人其实还是蛮好的。她理解他为什么要炒掉自己。他是对的,她说:我要去对他说,感谢你炒了我,这迫使我认真思考一些问题,下决心戒成了毒。从今以后,我会更积极更认真地为你唱歌。我相信他会重新接纳我,我的歌还是不错的,他又是那么一个善于理解人的人,总不会不给我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吧?
对对,这样想就对了。曾绍君认真地点着头,也很乐观地说:就是他不要你,只要戒得了毒,什么歌厅会不要你这样的人?再说,那地方我都有点呆腻了,有时候我都想找个什么地方比如电大啊什么的,重新学一点东西。电脑啊,股票知识呀,什么都行。拿到什么证书后,我们就换一种活法,甚至可以想办法,比如找鸭子借点钱去炒股,或者开上个小店或者小公司,自己来当老板,又来钱又省得老受制于人,对不对?
对哎,怎么不对!艾妮情不自禁地在曾绍君脸上亲了一口:说个真心话给你听吧,我在戒毒所里,除了想粉,随时随地都恨不得立刻从天上飞下个仙人,给我美美地来上一针,空下来就什么人也不想,我爹,我妈,什么人都不想,满脑子想的都是你。越想越觉得你是个少有的好人,越想越觉得我过去太对不起你,我一开始就是为了骗个靠山,好在山穷水尽的时候,有个混点钱买粉吸的后路才跟上的你——我这么说你不生气吧?可是现在不同了,患难见知交。无论你今后会对我怎么样,我心里真是一点也离不开你啦,我真正的,真正的……爱你啦!你也跟我说句老实话吧,你不会在有一天突然不要我了吧?我觉得你有时候好像是有点讨厌我了,我这人的确该让人讨厌,我自己都讨厌自己得不得了,可是呢,可是我又多么希望你……
别这么说啦,曾绍君使劲拍打着他怀里开始哆嗦起来的艾妮,温柔地安慰她道:要是我会讨厌你,今天就真的会把你赶出去,决不再让你进门的,因为你逃回来,完全就可以作为我一个充分的理由……
是的,是的,我知道你会饶恕我的!我真苦命,又真幸运,碰上你这么个天底下头等头等善良的大好人,大爱人……艾妮忽地翻转身来,将曾绍君扑倒在自己身下,浑身抖个不停地抱住他的脸,一个劲地几乎像痉挛似地狠劲地吻个不停,泪水和着口水糊了他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