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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全集 文学编 第十六卷 §桌子的跳舞

(解题)

china und die tische fingen zu tanzen an,als alle uebrige welt still zu stehen schien——um die an dern zu ermuntern.

(其余的世界都好象静止着的时候,中国和桌子们开始跳舞起来——想去鼓舞别人。)[1]

我在资本论的脚注里面发现出引用了这一句有趣的话。我不知道这句话是从甚么地方引用来的。“china”有人译成“陶器”,但德文没有这个含义,而且没有冠词,觉得怕还是我们“支那”贵国。

我这篇东跳西跳的文章,目的就在鼓舞静止着的别人。

最妙的是我们中国老早就在跳舞了。

我这桌子跟着我们中国一齐跳舞。

我们中国处在一个很伟大的时代,这几年来不知道起了多少伟大的历史的事变。

象“五卅”惨案及其随伴着起来的伟大的民族的抗争,象“三一八”的屠杀,象一九二五年以来的民族革命及其转变……[2]

这在我们文艺上反映出了些甚么来呢?

——唉,反映出了的是——一张白纸!

我们找不出半个作家注意到了这些上来,我们也找不出半篇记述足以为我们历史的夸耀。

我们的作家们都好象磨坊里的马,蒙着眼睛在固定的圈子上打来回。

我们的作家们都好象田螺,永远拖着自己的坚壳在道路上慢慢地移动,稍微一接触着外界的激刺,便把泫腻腻的软嗒嗒的身子缩进去了。

我们的作家们都好象反刍动物,只得抱自己食囊里面所储蓄的陈腐的食物嚼来嚼去。

我们的作家都好象养在食料不足处的乌贼,饿了只好自己吃自己的脚。

啊,你们真是太可怜了!时代赤裸裸地摆在我们的面前,我们为甚么总把它把捉不住呢?

没有时代精神的作品是没有伟大性的。

作品的伟大性当然不能在量上决定,然而也包含有量的因素。

要把捉一个时代的大潮流,决不是随便的几行文字所能办到。

作家也要费无限的心血然后才能成功。

在这儿我发现了我们中国文坛不能产生伟大的作品,不能把捉着时代精神的毛病。

中国文坛大半是日本留学生建筑成的。

创造社的主要作家是日本留学生[3],语丝派的也是一样[4]。

此外有些从欧美回来的彗星和国内奋起的新人,他们的努力和他们的建树,总还没有前两派的势力浩大,而且多是受了前两派的影响。

就因为这样,中国的新文艺是深受了日本的洗礼的。而日本文坛的毒害也就尽量的流到中国来了。

譬如极狭隘、极狭隘的个人生活的描写,极渺小、极渺小的抒情文字的游戏,甚至对于狭邪游的风流三昧……一切日本资产阶级文坛的病毒,都尽量的流到中国来了。

这些病毒便是使日本文坛产生不出伟大作品的重要原因。

在我们中国呢?不消说草花的种子生不出松柏的大树。

中国新文艺闹了已经十年,除了有几篇短篇还差强人意之外,到底有甚么东西呢?

文艺市场上也有几部长篇小说在流行,但是甚么三角恋爱啦,四角恋爱啦,闹得一塌糊涂,而且还脱不掉剿袭,脱不掉摹仿。我们真是应该惭愧了。

我们振作一下吧,我们奋发一下吧,一面把别人的影响丢掉,一面改造自己的生活,努力做一个社会的人吧!

我们中国的一些作家呢?就我所知道的(不过我所不知道的恐怕也就没有了),我敢大胆的说,都是些中等资质的人,但他们所过的生活可以说都是天才以上的生活。

他们真是懒惰,懒惰得要命!

他们的一天你真不知道是在做些甚么。

他们一点也没有研究心,一点也没有计划;只是如象草里的秋虫一样,应时的叫叫,拖着悲哀的声音叫叫,这就是算尽了他们的天职。

他们还说:这是甚么烟士披里纯(inspiration)[5]咧,甚么纯粹艺术咧,甚么创造的冲动咧,甚么主观的主观咧,这真是叫人肉麻了。

他们都是些很舒散的很舒散的个人无政府主义者。他们只是想绝对的自由。他们一点也吃不得苦——稍微吃了一点苦,嗳呀,不得了!鼻脓鼻涕都流出来了。啊,我是受人虐待了!我是受人虐待了!我真孤独哟!我真悲哀哟!……便甚么都叫出来了。他们的奢侈欲望非常大,他们的自负心非常强,然而又不努力,结果在这社会上只是成为了一个虚飘的纸人。社会上的事情也就和他们分离了。

啊,象这样的“天才”怎么能够做得出伟大的作品出来呢?

中国的天才未免太多了!

我们应该改悔了吧!

我们应该下点苦工研究,再来综合地立体地创造出些甚么新的作品来吧。

譬如我们要表现“五卅”。我们即使不曾跳进那个漩涡之中,我们可以去访问那时的当事的人,可以考核当时的文献,经过相当的缜密的研究,我相信我们一定可以生出一个伟大的直观,激刺我们的创作欲。

又譬如我们要表现工人生活吧。这也是一样。我们索性可以去做工人,去体验那种生活。

我们下一番苦工有计划地研究一下吧!即使作品写不成器,至少历史是写得成器的。有计划的历史叙述赛过你冒充天才的行状五百万倍。

我们最悲观的是中国没有继起的新的作家。

虽然有人说文坛被一些旧人占领了,但是新人不行实在也没有办法。

尽你说得天花乱坠,总要拿点实在的新货出来看看。

我们所得的新货怎么样?不要说创作力是异常的薄弱,就是文学上的技巧能够弄来无瑕疵的也就少见。

冒充天才病已经在发生传染了。

一样的“悲哀,悲哀,悲哀;倦怠,倦怠,倦怠。”

病寮的呻吟布满了全中国!

春笋在地里储材,笔直地射出天界。

我们的青年中是不是也有人埋着头,努力地,拚命地,正在准备着做一篇惊心动魄的划时代的创作的呢?

是我们奢望太大,不是我们看得你们太小。

我希望你们不要小视了你们自己,但是也要真实的努一番力才行呀。

文艺是生活战斗的表现,决不是不中用者、怠惰者的逋逃薮。

天才是努力生活的结晶,也决不是不中用者、怠惰者的冒牌货呀!

我们的时间不待。

不要以为春天去了,永远会要再来!

你们以为我骂了你们吗?我以不美的文字来骂了你们吗?

那我没有办法,我也不和你们争辩。

不过即使是骂,我是有所为而骂。

我不是主张“为艺术而艺术”的艺术家,所以我也不是“为骂而骂”。

我们的文学家假如有无产阶级的精神,那我们的文坛一定会有进步。

单从生活的形态来说:

你看,那普罗列塔利亚(无产阶级产业工人)是如何艰苦?他的生活是一刀是一刀,一枪是一枪的明火战争。他们是非常严肃;他们是不敢怠惰——除非是有计划的怠业;他们是日日站在生死关头与死神搏斗;他们的生产力、爆发力,是以全生命、全灵魂为保障的。

文学家的态度有这样严肃吗?

小资产阶级的根性太浓厚了,所以一般的文学家大多数是反革命派。

他们爱说:文学是为全人类的,文学是无阶级性的,文学是没有甚么革命不革命的。

当然!他们的“人类”原是把无产阶级的“牛马”除外了的;你们根本不承认无产阶级,当然是没有阶级——“牛马”那能和“人类”对立而成为阶级呢?你们根本是反对革命,当然是没有甚么革命不革命。

哼!“为全人类”!这样的大话我们暂且不要谈,我们让一点价说一个“为大多数的人们”吧;这样的时候你的立脚点怎么样?

我们的文艺是要为大多数的人们的时候,那我们就不能忽视产业工人和占人数最大多数的农民;但这些又是你们的仇敌,你们还能说:文艺是无阶级性的吗?

老实说一句:你们的所谓“为全人类的文艺”,就是不革命甚至反革命的文艺,我们的为大多数人们的文艺就是革命的文艺。不消说我们是低你们一级啦。

你们还是要反对吗?

好,那你们最好是这样说:我们的不是文艺。

一切都被你们占有了,一切都被你们垄断了,单纯的“文艺”这个名词我们倒不吝啬,就让你们占领了去,就让你们垄断了去吧。

我们要加上我们的荣冠——和你们表示区别,就是:我们的文艺是“普罗列塔利亚的文艺”[6]。

无产者的文艺也不必就是描写无产阶级。

因为无产阶级的生活,资产阶级的作家也可以描写。

资产阶级的描写,在无产阶级的文艺中也是不可缺乏的。

要紧的是看你站在那一个阶级说话。

我们的目的是要消灭布尔乔亚阶级[7],乃至消灭阶级的;这点便是普罗列塔利亚文艺的精神。

普罗列塔利亚中有反革命的工贼存在。

从普罗列塔利亚出身的文士中也不能保无“文贼”。

所以无产者所做的文艺不必便是普罗列塔利亚的文艺。

反之,不怕他昨天还是资产阶级,如果他今天受了无产者精神的洗礼,那他所做的作品也就是普罗列塔利亚的文艺。

——“在阶级快要决裂的时候……有一小部分的权力阶级竟脱离旧的关系,投入革命阶级——掌握将来的阶级。”[8]从前有一部分贵族投向有产阶级,现在也有一部分有产阶级投向无产阶级。这是事实[9]。

1928年1月10日

十一

——文艺的变易性和永远性:

这是一个很值得讨论的问题。

文艺随着时代变化,甚至于在时代前头跑,它的变易性的确是很大的。

但它也好象有一种不变的甚么东西存在。

譬如古代的作品到现代也还有有值得一谈的价值的。

不错,这是一个事实。

不革命和反革命派里面,我们不能说没有美人。

但这美人于你有甚么益处呢?不惟没有益处,反而有害。

文艺的创作有时是出于无意识的冲动而且有满足人爱美本能的一方面,这是它对于社会的经济基础呈出不变易性——所谓永远性——的原因。

但纯粹代表这一方面的作品就是不革命乃至反革命的作品。

不革命的作品还勉强可以宽恕。

反革命的作品是断乎不能宽恕的。

——“现在我们假定在我们的面前有这样的作品,虽然是艺术的,天才的,然而于政治上是不能满足的作品:就譬如托尔斯泰或者达士多奕夫斯基一类的大作家在现在写了一篇在政治上与我们隔离的天才的小说。这样的小说假如是反革命的,在我们的斗争的各种条件上,我们虽然很感觉着遗憾,然而不得不挥泪而杀此小说,这我们不消说是能够了解的。但是,假如这种反革命性并没有,只是在行文上有些不好的倾向,或者就譬如对于政治上的冷淡之类,那我们不消说是不能不许这样的小说存在的。”(鲁那查尔斯基[10]《文艺领域内的党的政策》)

这可以说是最公平的态度。但是不革命的作家们哟,你们不要欢喜,以为得了一个护符:须要晓得我们所能听其存在的不革命的作品,那是有限制的,那是要“艺术的,天才的作品”才行呀!你们要有托尔斯泰或者达士多奕夫斯基那样的天才,而且写的还要是“天才的小说”!

鸦片烟谁个不可以吸?吗啡谁个不可以注射?

欧洲人最怕捉euphorie(迷魂幻景)这个字。

假如你要吸,你要注射,只要你不怕受毒,不怕死!

普罗列塔利亚的文艺是最健全的文艺。

十二

最勇猛的斗士大概是最健全的。

文艺是阶级的勇猛斗士之一员,而且是先锋。

它只有愤怒,没有感伤。

它只有叫喊,没有呻吟。

它只有冲锋前进,没有低徊。

它只有镰刀斧头,没有绣花针。

它只有流血,没有流泪。

…………[11]

…………

1928年1月18日

十三

感伤主义是一条歧路,它是可以左可以右的。它是知识分子(inteltsia)的动摇现象。

所以一样的反对感伤主义,也有有产者和无产者的态度的不同。

有产者享乐之不暇,他们无所用其感伤,而且感伤主义者对于他们是一种暗暗的威胁:因为后者已经感觉着社会的动摇,这是有产者的致命伤。虽然只是蚁穴,但结局可以溃堤,所以他们要反对。

我们的反对是很明了的。我们希望他从那半醒的迷梦中彻底的觉醒转来。我们希望他从那迟疑不决的态度里面斩钉截铁地表示一番。

永远站在歧路口子上是不可能的;不是到左边来,便是到右边去!

十四

文坛上的斗争渐渐到了一个第二阶段了。从前的斗争只是封建式的斗争,是以人或地理上的关系为背境。

目前的斗争是进了一步,我们是以思想、行动及一切阶级的背境为背境。

拜金主义派[12]的群小是我们当前的敌人。

十五

我们应该认清楚我们的敌人。

——“大众的同盟者虽然是一时的,动摇的,不安定的,而且是难于信赖的东西,但为确保其与无产者的联盟,就是最小限度的可能性我们都要无条件的利用。”(《左派幼稚病》)[13]这是伟大的战略,我觉得在文艺战上也可以应用。

我们应该组织一个反拜金主义的文艺家的大同盟。

十六

中国老早就在跳舞了。

桌子也在跳舞了。

朋友们,大家起来吧!跳舞!跳舞!跳舞!

1928年1月19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八年上海《创造月刊》第一卷第十一期,署名麦克昂。

[1]语见马克思《资本论》,人民出版社一九五三年版第一卷第47页。译文略有不同。

[2]作者原注:此文发表时这儿删掉两句,大意是说国民党的出卖革命和清党。

[3]创造社的主要作家,如前期的郭沫若、郁达夫、成仿吾、郑伯奇、张资平等,后期的冯乃超、李初梨、彭康、朱镜我等,都曾经留学日本。

[4]指语丝社作家。语丝社于一九二四年成立,出版《语丝》周刊(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在北京创刊,一九三〇年三月在上海终刊,共出五卷,二百六十期),主要成员有鲁迅、钱玄同、周作人等,都曾留学日本。

[5]烟士披里纯,英语inspiration的音译,意为灵感。

[6]即无产阶级文艺。“普罗列塔利亚”是英语proletariat的音译。

[7]即资产阶级。“布尔乔亚”是法语bourgeois的音译,意为资产者。

[8]语见马克思、***《共产党宣言》,《马克思***选集》人民出版社一九七二年版第一卷第261页。

[9]“这是事实。”最初发表时为:那一部分能够了解这种运动的有理想的资本家便是如此。

[10]鲁那查尔斯基(αηαтοлий βαсилъевич лунαчаρский,1875—1933),通译卢那察尔斯基,苏联政治家、作家和文艺批评家。十月革命后曾任教育人民委员。著有剧本《奥里维·克伦威尔》、《解放了的堂吉诃德》及文艺论文多种。

[11]作者原注:这儿发表偃伏两句,想不起来了。

[12]胡适在一九二七年十一月《语丝》第一百五十六期曾发表过一篇题为《提倡拜金主义》的文章。

[13]语见列宁《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列宁选集》人民出版社一九六〇年版第四卷第23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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