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有一种热带性的植物名叫木棉。它的发育非常迅速。只消三五年便可以成为参天的大木，压倒周围的群树。

这种树木的外形有一种特征，便是它的本干是笔直的向空中发展，它的旁枝是成为一种轮形在一个平面内向周围辐射。大概看出它有好多枝轮，可以定出那树木的年龄了。不过这种特征，要在年青的树木上才可以看见，如是多年的老木，便不免要呈出异态，因为受了外界的影响。

这树木，因为它发展得迅速，并因它外形的堂皇，广东人又叫它做“英雄树”。它的外观，它的成长，委实也象个英雄的样子。

到了二三月的时候，英雄树在它裸体的枝干上会开出一种如象莲花一样的赤色的花朵。这也可以说是一种奇观：在这样的大木上能够开花，并且在木棉成林的地方，如一带的远山或一望的平原，简直会成为一片赤花的世界。

不过这赤花不久就要谢落了，树上在不知不觉之间要结起棉子来；一到六七月的时分，棉子破裂了，白絮到处翻飞，恼人的呼吸器，沾人的衣裳，尤其是玷损时装女子的头发。赤*的世界成为白色恐怖的世界。

这英雄树的棉絮是没有用处的，尤其没有用处的是它的木材。因为它的发育太快，木质非常疏松，在建筑上不能使用，就是把来当做柴烧也不能经火，简直是大而无用的长物。

朋友们哟，你们可以知道这英雄树的梗概了吧？你看它是在象征甚么？内质十分疏松，只贪图向外发展，而发展得又非常迅速。但也开过一次赤花，然而不久就变成了白色恐怖的世界。

齿还齿，目还目。

文艺界中应该产生出些暴徒出来才行了。

我们从前都是抱着君子式的态度，只是受动地受别人的冷嘲热骂，明枪暗箭，一点也不想还手。这种无抵抗主义的态度是他们自命为无政府主义者所主张的，然而他们的行动却是彻底抵抗的主义。他们不仅是睚眦必报，而且箭上还要加毒，坦克车上还要加绿气炮。

我们也把毒来加上吧，把绿气炮来加上吧！

不仅齿还齿，目还目，我们还要一齿还十齿，一目还十目！

文艺是应该领导着时代走的，然而中国的文艺落在时代后边尚不知道有好几万万里。

个人主义的文艺老早过去了，然而最丑恶的个人主义者，最丑恶的个人主义者的呻吟，依然还在文艺市场上跋扈。

——酒哟……悲哀哟……我的老七老八哟……

好不漂亮的萎缩的颓废派！

大地的最深处有极猛烈的雷鸣。

那是——gonnon——gonnon——gonnon——baud-on——baudon——baudon[1]。

你们听见了没有？

你们的王宫，你们的象牙塔，你们的老七老八的铜柱床，

快要倒塌了。

代替你们而起的新的文艺斗士快要出现了。

你们不要乱吹你们的破喇叭，暂时当一个留声机器吧！

当一个留声机器——这是文艺青年们的最好的信条。

你们不要以为这是太容易了，这儿有几个必要的条件：

第一，要你接近那种声音；

第二，要你无我；

第三，要你能够活动。

你们以为是受了侮辱么？

那没有同你说话的余地，只好敦请你们上断头台！

人有口舌便有话说。

社会上有无产阶级便会有无产阶级的文艺。

有人说要无产阶级革命成功，才有真正的无产阶级的文艺出现。

这犹如说要饭煮熟了，才有真正的米谷出现。

有人说：要无产阶级自己做的才是无产阶级的文艺。

这是反革命的宣传，不管他是有意识的，或者无意识的。

这犹如“反对非工人组织工会”！

无产阶级的文艺是倾向社会主义的文艺。

我说“倾向”！——因为社会主义还没有实现，所以才有阶级；因为要求社会主义的实现，所以才巩固无产阶级的大本营以鼓动革命。

这种革命的呼声便是无产阶级的文艺！

只要你有倾向社会主义的热诚，你有真实的革命情趣，你都可以来参加这个新的文艺战线。

你是产业工人固然好，你不是产业工人也未尝不好。

无产阶级革命成了功，那是说共产主义社会已经实现。那便是无产阶级的消灭，因为一切阶级的对立都已消灭。

阶级都已消失了，那还有阶级文艺产生呢？

阶级文艺是途中的文艺。

它是一道桥——不论是多么华美的桥——架设到彼岸。

彼岸！

彼岸有彼岸的文艺，或许同睡在妓女怀中所做的梦差不多。[2]

但它是现实的。

赶快造桥，不要做梦！

大概是因为思想上的分化吧？现在有好些旧日的朋友和我们脱离，而且以戈矛相向了。

好的，这是很好的现象。

我们大家脱去感伤主义的灰色衣裳，请来堂堂正正地走上理论斗争的战场。

有笔的时候提笔，有枪的时候提枪。——这是最有趣味的生活。

文艺界太和时代脱离，这里的原因是：

第一，文艺家的生活太锢蔽了；

第二，文艺家的思想太锢蔽了。

思想是生活的指路碑。

文艺家哟，请彻底翻读一两本社会科学的书籍吧。

你们请跳出你们的生活圈外来旅行，并请先读一两本旅行指南。

你们要睡在新月里面做梦吗[3]？

这是很甜蜜的。

但请先造出一个可以睡觉的新月来。

我们要在花园里面醉赏玫瑰花吗？

花园是荒废了，酒是酸败了，玫瑰花是凋谢了。

不要追念往时的春天，请先造出一瓶美酒，一座花园吧。

你们不消说是要有一个爱人，而且要把她藏在金屋子里面的吧？

但是世间上的爱人通同藏在别人的金屋子里面去了。

你们最好还是先把金屋子夺回来，再来做藏娇的事业吧。

请分析你们的爱人的梦：

……宝石……丝袜……高跟鞋……时装……

……金山苹果……巧克力糖……

……汽车……钢琴……跳舞场……

……波斯兽毯……鸭绒被……钢丝床……

你为你的爱人实现她的梦吧。

爱奢华是人的本性。

理想的世界是人欲横流的世界。

造出一个人欲可以横流的世界来吧。

愿天下有情人都能够实现他爱人的梦。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八年一月上海《创造月刊》第一卷第八期，署名麦克昂。

[1]作者原注：这是“工农”和“暴动”的表音。

[2]作者原注：这些话有意讽刺郁达夫，因为他在当时公开声明脱离创造社，并爱写以妓女为题材的小说。

[3]作者原注：讽刺当时的新月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