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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角形太阳 雾里一团烟

边境的雾,太老实太厚道了,老实厚道得又可爱又可恨。成天成月一声不吭,你讨厌也好,喜欢也好,就那样默默地、毫无表情地缠着你。也不知它算哪国的,一点儿立场也没有,今天帮这边的忙,碍那边的事,明天又碍这边的事帮那边的心,就免不了一会儿被爱抚几句,一会儿又被辱骂一阵:“谢谢雾小姐,帮了阿哥的忙!”“婊子货,又给敌人打掩护!”爱抚也好,辱骂也好,它还是那个样儿。

此时,无所事事的雾,人不知鬼不觉就溜进洞里,象是想看看全副武装的战士怎样睡觉。

天然一个山洞,可容纳六七个人,现在只有四个人,一个副连长和三个战士。四个人不一个单位,执行的任务也不同。副连长是边防守备连的,平时就住这个洞。另外三人是野战军的一个战斗小组,昨夜住到这里等待命令,到时跟随其它许多战斗小组一块去夺取对面敌人占领的高地。离总攻时间还有将近一天,外面又有人站岗,他们可以尽情睡。

雾挤到他们身边了。浓浓的,厚厚的,一抓就可滴水的雾挨他们站了好久,才只有副连长打了个喷嚏,睁开眼、揉揉鼻子又伸巴几下胳膊,既象抻懒腰,又象推那雾走开。

粘糊糊的雾是推不开的。

副连长把睡觉时坐歪了的身子正直,便伸手往衣兜里掏烟和火柴。一醒来,嘴里有一股无可奈何的滋味在漫延,那是烟瘾虫也醒了,开始爬动。爬到嘴边时,一支烟也叼在嘴上了,大重九牌的前线最好的烟。烟虫和烟一接触,他就彻底从丝丝缕缕的梦绪中挣脱出来,全身都清醒了。

划了好几根火柴,都没划着。“讨厌的雾!”他嘀咕着把三根火柴捏在一起,嚓嚓嚓地划着。喀啦一声,火柴棒上跳出一团火苗,象一支火炬,把雾沉沉的洞子照亮了。烟立即就上前和火接吻。火被烟吻得直晃,烟也激动得脸通红。雾呢,象怕烧着,又象不好意思看,慢慢往后躲。

副连长吞吸了烟和火的爱情结晶,品味了一小会儿,呼地从鼻和嘴喷出来。三根烟柱象三只胳膊,把雾推得直趔趄。连续不断地喷了一会,一团烟慢慢膨大,雾渐渐被推得远了,大雾里一团烟,烟里坐着人,睡着和醒了的军人,简直是神话和诗的意境。

已近上午十点了,还似明没明的。副连长一边抽烟一边看三个抱枪坐着睡觉的战士,思想无法集中。从自己上军校时候的事忽然又想到上回出击在这洞里住过一夜那几个战士。坐着难熬,他们竟跳了好一阵迪斯科。大个子战士多才多艺得让人嫉妒。他把五个钢盔往地上一摆,又加两个罐头盒子,里边撒上不等的土,竟用两根枪通条奏起钢盔打击乐来,其余几个就跟着曲子跳迪斯科。回来时副连长没见到大个子,说是牺牲了。一会儿他又想到军校的几个同学。有一个在后方,学的是军事,分到部队却改行当政工干部;提升得挺快,已是副教导员了。好几个如他一样上了前线,因为分到野战军,有机会参战,立功的,成了战斗英雄的,也有牺牲了的。

他忽闪一下又想到自己那个朋友。“朋友”两个字蛇一样在他眼前一蹿,他连忙闭上眼,摇摇头,将这两个字甩开了。为防止它再出现,他便认真看眼前三个兵怎么睡觉。

他们好象什么思想负担也没有,不紧张,不惆怅,睡得那么安稳。看那个班长,气喘得均匀而节奏,喷过去的烟被他吸住又吹开,闹着玩儿似的。小胖子牛样壮,喘气噗噗的,不管雾还是烟,一点儿都无法接近他的脸。瘦瘦的白脸喘气微弱得几乎看不出来,若是激战过后他这样躲在阵地上,谁都会以为早停止呼吸了,脸一点血色没有。可他随身带的武器弹药以及饮食用品一点不比别人少,也是整整六十斤:tnt炸药块二十斤,冲锋枪七斤半,手榴弹十枚,手雷两枚,饭袋八个,罐头水两盒,防毒盒一个,子弹……只比班长少背一台小“步谈机”。

白脸儿大概做梦了,忽然张开嘴大喘起来,吸进了几缕烟,引出一阵呼风唤雨的咳嗽。副连长不小心也被烟呛了,和自脸儿对着一阵咳。白脸儿、班长和小胖子都醒了。从昨晚一直睡到现在,要不因为洞遮雾挡黑夜似的,早该醒了。

初春的雾凉人,三个战士都打开了喷嚏,副连长叫他们起来活动活动,当心感冒。三个人都起来到洞外面活动手脚。

好个弥天大雾哟,天、山、树、草、人都被什么钥匙也打不开的雾锁住了,太阳也被锁住了。尽管雾象毛毛雨一样把到处都弄得水渍渍的,谁也没骂,因为这雾对埋伏大有好处。

三个人伸开双手捧着浓渍渍的雾搓脸,一会儿就有了精神,也热乎了。回到洞里,每人吃了一袋“方便饭”,便又无事可做。

副连长掏出烟来招待野战军这三个兵。“抽烟,抽吧,干坐着怪难熬。”

不管会抽不会抽,副连长每人甩了一根,又划火给点上。“不抽白不抽,也是别人给我的,放心抽吧,这几天鬼子炮不灵,洞口落过十来发,有四发是臭弹!”

四支烟都点着了,你一口我一口地吐烟,烟阵便越来越大,越来越强,逐渐把雾挤向洞口。

“咱们的炮弹咋样?”班长问副连长。

“臭弹很少,一炮接一炮响,步兵一呼唤马上就覆盖过去!”

“这回炮兵要万岁一下!”

“是得让他们万岁一下了,不能光步兵万岁!”

胖子:“上次打,听说有个小子把敌人收拾光后得意忘形了,跳他妈的‘踢死狗’迪斯科,刚跳几下,让炮给打死了!”

白脸:“也弄不清谁的炮打的!”

副连长:“是有这么个人,大个子,出击前在这洞还跳来的!”

胖子:“作死嘛!”

班长:“本来战斗已经结束,为抢他的尸体,又牺牲了十二个人!”

白脸:“尸体抢回来也得火化嘛,干么非用十二个战友的命去换一具尸体?!”

胖子:“战友的尸体不能丢给敌人!”

白脸:“战友的命珍贵还是战友的尸体珍贵?”

胖子:“反正人不能不讲感情!”

白脸:“愚蠢的感情就不能讲嘛!”

班长:“你愿意自己的尸体落在敌人手里?”

白脸:“看什么情况嘛,非得战友灼命换,我宁可落到敌人手里!”

胖子:“那好,你要死了我们谁都不去抢!”

白脸:“谁去抢,我的魂儿也要骂他愚蠢!”

副连长:“这事……不好办!”

……

说完尸体兴致没了,干坐着就又都想睡。靠墙睡太凉,兴许腰都出毛病了。副连长出主意,干脆背靠背迷糊吧,正好四个人。先是副连长和班长,胖子和白脸,可是白脸撑不住胖子,副连长也觉着班长有点儿重,便重新排列组合,胖子和班长,白脸和副连长。

这样暖和了,也舒服了,但无论如何睡不着,互相的呼吸声总是波动着对方,何况睡得实在也不少了。不知怎么,睡不着又不兴奋,不兴奋又睡不着。副连长虽说是别连的,既是干部就有干部的责任感,不让身边的战士轻松愉快点不免有失职感。他曾想到打扑克,四人正好凑手。可惜身边没有扑克。讲故事吧,又没这本事。有本小说也行,可以念小说听。也没有。他忽然想起铺下有本小人书,是个中学生冒懵寄来的。

他伸手摸了一会儿,摸到了。一眼又看见书皮背面的字:“……我不知是谁在看这本书,但我想一定是位严峻的战士,也许比我这十六岁的女孩大不了几岁,可以称作哥哥吧。不知名的哥哥啊,你在哪儿看这本书?是猫耳洞吗?什么样子呢?哥哥啊,是什么力量支撑你在远离故土和亲人的阵地上生活?……希望以后多联系,我期待着前方的哥哥回信。一个未见面的小朋友,雷丽”,落款的称呼使副连长又象看见了蛇,读小人书的念头飞了。他得到这本书后并没回信,小朋友寄出的希望一直在他铺板下压着。不是他看不起小孩子,也不是他不善良。他心里有块伤口还未结疤,尤其落款中“朋友”二字叫他心里特别不是滋味。他摸了摸兜里接到半个月一直未回复也一直未离身同时从此使他对朋友二字产生恶感的信来。

“朋友算个什么玩意儿?剩面条!馊馒头!爨烟的高粱米饭!”副连长把小人书塞回铺下,又掏出兜里的信。不知看多少遍了,还掏它干啥?他冷丁想到是不是给野战军这几个要出击的兵念一念,或许他们会感兴趣,不至于无聊地度过出击前难熬的时光。也许他们会发表些使他受启发的见解。即将投入拼杀的人是不会有偏见的。

他试探着说:“我知道谁也没睡着。我在步校时学过军事心理学,我能猜到你们在想什么?”

胖子是个好戏儿的人,兴趣一下子就被逗起来了:“别唬,心理学书我看过,没那么神儿。”

官和兵只要不是一个单位的,说话就很随便、平等。

“同样的书要看谁读,不信你们就试试。”副连长进一步逗引他们的情绪,“如实把自己想了什么写在纸上,我也把猜的写在纸上,当场一对就知道了!”

班长也有了兴趣:“副连长也得把自己想什么了写上,这才叫官兵一致!”

“可以。不但写,还可以细细讲给你们听。”他摸山平时用的卷烟纸每人发了两张。三个兵拿着纸看魔术似的想,守备部队的干部挺有意思,作风跟野战军不一样。于是睡意、倦意都忘了。好奇、神秘、不相信等等心情捉弄着他们,都认真把自己方才在想什么写了。

副连长先把自己的纸条写好放下,才让三个兵一一打开纸条。

班长:我想到怎样立一次功,还想到一件对不起母亲的事。

白脸:我想到可能会死,又想到如果死了谁会想念我。

胖子:我想的都是以前做了哪些对不起人的事。

三个“野战军”挑战地盯着有趣的副连长,象是催:“快点把馅露出来吧,土八路连副!”

副连长看着纸条,点着烟,抽了一口,想想词才打开自己的纸条。上写,“你们想的肯定是,亲人,仇人或者友人。我想到一个‘朋友’。”他抽了烟,精神头很足,“看看你们写的!立功就是杀敌人,敌人就是仇人吧?母亲无疑问就是亲人!对象、朋友以及想念你们的人不就是友人吗(或者是亲人)?一点儿都没猜错吧!”

三个野战军收回期盼的眼光,有点失望的样子,就这等猜法啊,唬人。胖子不甘心让土八路连副吹呼一回,挑战道:“副连长想的……是个什么朋友?真心联系群众的话,就该讲给我们听听!”

副连长目的就是要讲出来让他们听,见班长和白脸没吭气,问:“都愿听吗?”

“都愿听。”

“战场上这种事也用不着保密。”副连长用两只胳膊分别碰了碰白脸和班长,“讲之前你们能不能说说啥叫朋友?”

“这没啥可说的,朋友就是两人不错呗!”

“很要好!用友谊作纽带拴着的两个人。”

“两人总愿意在一起,那就是朋友。”

“算了,算了,很明白,朋友就是朋友,很珍重的一个词儿!”

“行了。听我讲吧。我这个‘朋友’是女的,念念她最近一封来信,你们就明白了。原来是小学老师,后来考上师范大学,快毕业了。”副连长狠吸一次烟,余下的捏死了,开始念信。

……你好!

收到你的挂号信已经好久了。说实话,做出这样的决定我心里也不是滋味。今后我们只能做个朋友了。

自从我朦朦胧胧懂得生活的部分含意后,我一直在想,我的生活伴侣一定是能够使我与他都能获得幸福的人。然而现在,我们天各一方,互相的处境不能算是愉快更谈不上幸福了。这不能不使我想起父母的叮嘱,在个人问题上一定要慎重考虑,要把握住自己一生能不能幸福。生活是实在的,不是想象更不是空中楼阁。当时我只是想,我能够使你幸福(只要我们精神丰富),同时你也说过要让我享受到别人能够享受到的幸福。可是现在,你连幸福都不能保证,这不能不使我感到自己生活前途的渺茫。说难听一点,这是自讨苦吃。

我历来就希望世间所有人都美满幸福(至少每个人都有这种可喜的自我感觉),当然不能排除我。或者再说自私一点,希望我生活得更好。也许正因为这样,才使我真正验证了希望与失望成正比的函数关系。

当然造成这样的结果不能怨你,是我太自私了,为自己想得多,为别人想得少!我的生活范围是以我为圆心的一个圆周。正因为这种自私的生活范围限制我不能不做出这样的决定。希望你忘记我们以前的誓约。但我们还可以做朋友,有事我一定帮忙。祝你顺利!

你的朋友 丹晶

念完信,副连长心里不好受的滋味愈加浓了,但声音却不重,是控制着、压抑着的激动,甚至带有悲哀的意味说:“倒底是文化人,有修养,有礼貌,有肚量,临拉倒还说做你朋友,帮你办事!”他将压抑着的激动放开来,捏出一根火柴愤怒一擦,没用第二次竟划燃了,深长地吞吐了几口烟,看那烟和洞口的雾怎样混合在一起,“你们关于朋友的说法都对,很对,可我……从此对这两个字没了好感!”

三个“野战军”不知该表示愤怒好还是表示同情好,都用友好的眼光看着友军的副连长,同时也勾起各自的心事。

因为沉默,雾又从洞口外在里挤。

沉默半晌,和副连长背靠背的白脸说:“不管咋样,你是干部嘛,应该比我们心宽。咱们在战场成天生死未卜,人家这样也可以理解嘛。咱们真要死了,残了,到时人家咋办?”白脸感觉到副连长的背在起伏,知道他一定很难过,便找这些宽慰的话说。这可一点不象战士跟干部说话,恰恰相反。平时有些准则战场就不适用了。

“人得讲点良心不是?又不是咱们非要上战场!服从国家需要不该受尊重吗?他们还恋爱过!”胖子想帮副连长消消郁闷,痛快一点,所以说得很愤慨。

白脸:“人家不说还是朋友嘛,这不也很尊重嘛!”

白脸慢声细语的话使胖子觉得他立场不对。胖子:“屁话!不管咋说她做了亏心事。非要吹灯,打完仗吹不好吗?”不会抽烟的胖子笨拙地连吸几口,忽地一吐,因正斜瞅着白脸,一股烟便全冲白脸去了,“谁做亏心事,死了都要后悔的,活着也会不安!”

班长伸手管副连长又要了支烟,顺势说:“有句古诗不错,‘死去原知万事空’。少做点亏心事,求个死后生前都心安理得算了。跟她计较以前恋没恋爱过,没啥意义啦!她既然这样了,不值得计较”班长一口把烟吸了一截,眼珠子有点红,“战场上一点包袱不背最好。这事儿,说出来大伙听听就算包袱卸了。”为让副连长有个陪伴而能减轻点痛苦,也为了自己也放了包袱轻轻松松地出击,班长也说自己的事:“我纸条上写想立功,这不是假话,但真正的动机是什么?我头两个月还是师政委的警卫员。政委大女儿跟我好,背着父母什么都跟我说了,不光说,还做过一些事。后来她又跟一个参谋好了。我受不了,才死活要求下连参加战斗。我就是死了也要当个战斗英雄给她看看。政委不知内情还到处表扬我思想好。好什么,我想死是为了让她女儿活着心里不安,所以现在一点儿都不怕死!”

其他三人都很意外,也都受了感染;副连长心情一下轻松了许多,递给班长一支烟,又给白脸和胖子扔了一支,象是感谢。

白脸:“别叫人说当兵的小肚鸡肠。你们该写信还写嘛,该说话还说嘛,别谈情说爱就是了。朋友嘛,有事还可以互相帮助嘛!”他拿烟摆弄着,“我跟你们看法不同。我是失恋才来当兵的嘛!她和我一个车间,被新去的大学生撬了嘛!一见她面我就难过,天天上班又非见不可,调单位又调不了,就来当兵嘛。走时我连句话都没和她说。人家大量,到火车站送我,还送了几本书。我很受感动,觉得自己渺小了嘛。到部队我给她写封信表示感谢,她也回信谈了好多嘛,到现在我们还通信嘛。除了不谈情说爱,什么都可以谈嘛,也挺好的嘛。那个大学生的情况她也谈,我嘛,当兵后又认识了一个,情况也跟她谈嘛!”

白脸一番话无疑象重磅炸弹,使洞中气氛整个变了。班长和胖子都没听他说过这事,心里都象多了扇窗户。副连长更惊讶,甚至想:野战军的兵厉害,不显眼一个白脸,挺有思想的!他带着敬意同白脸开玩笑:“自脸倒是好办,后来怎么又认识一个?”

“脸再白不抵“干部”二字好使嘛!副连长不耻下问,我可以讲讲嘛。可得声明,我这个只是朋友,谈情说爱一句没有过嘛。人家才是高中生,不能往那上开玩笑!”

“白脸鬼着哪!高中生就开始培养,上大学再慢慢改称呼不迟。讲讲,怎么认识的?”胖子从没和女人通过信,问时又新奇又遗憾。

“不是班务会,随便说吧,严肃不严肃没关系”班长也非常想听。

“领导批准了嘛,我就讲。可得声明,我要死了,不许拿当笑话传!”

胖子:“罗嗦死了,不趁活着乐呵乐呵,留着和尸体一块火化咋的?”

“就是!”副连长用背推促白脸。

白脸有些自豪了,没想到出击前自己还能成为左右一个山洞局势的人物。

“简单说吧!”他说,“往前线来时不坐闷罐车嘛!到昆明时不有学生列队欢送嘛。学生不是有些个用竹竿儿挑着小本子嘛。赶巧我不坐在窗口嘛。我看准一个年纪大的(说实话长的有点象我工厂时那个),车一过,我探身就把她挑的本子抓住了嘛,咱连谁也没看见,就这么回事嘛!”

“白脸鬼呀,本子写什么啦?”胖子被惊迷了,“有照片没有?”

“照片后来寄的嘛,是张集体照。本子写的,名字和通讯地址嘛!”

“准还有别的!”

“还有首诗嘛。”

“肯定背烂熟了,让我们听听!”

“又不是专写给我的,当时你们要得着本子,你们也就会背了嘛!”

“罗嗦死了,背吧!”

白脸咳了咳嗓子:

有个战士

参加了空前的战争,

在燃烧的战场上跋涉不停。

起初,

他看到胜利的一天,

只是在梦中……

有过撤退,

也又过冲锋,

他战胜了所有的伤痛和不幸。

唯一地为了胜利的

一天,

他宁愿献出自己的生命!

他没有一次

流过一滴眼泪,

也不知道

什么是疲劳和惶恐……

只有一次

他泪流满面,

那便是胜利的一天。

这样的战士我就爱他,

爱他就是爱我的祖国,

尽管我才是个高中生。

白脸背诵得流利而深情,他不知默默诵读过多少遍了,即使他被炸得手飞腿断、头破眼瞎,只要还有一点意识,他肯定就能背诵得出。洞里气氛进一步变化,不再有戏谑的语言。诗意在扩散,弥漫进烟里,雾里,象净化剂,吸进肺腑就在心灵中产生作用。

胖子:“白脸,你命不错,可别埋汰了战士的名誉!”

“也就是个朋友嘛,非得谈情说爱才通信,那不对嘛!”

胖子:“不管朋友还是别的,你们都有个人通信。我老哥除了母亲,写信的全是男的。对母亲,我还有件后悔的事。她带着弟弟守寡,那时我硬不同意她改嫁,现在想,我有多混哪!”

副连长脑中一道闪电忽然把胖子和小人书连在一起。他把小人书重又摸出来,再看书皮背面的字:“……也许比我大不了几岁,可以称作哥哥吧。不知名的哥哥啊……希望以后多联系,我期待着远方哥哥的来信……”他心里生出雾一样浓重的愧疚。收到小人书好多天了,竟因对朋友二字讨厌而一直把女孩子滚热的希望压在冰凉的床板下。现在他觉得这封信由胖子回最合适了,胖子不正是小朋友想象中的哥哥吗!他把小人书递给胖子:“你看看上面有字,你负责回信吧!”

胖子看完字,既高兴又很遗憾。他盯着“雷丽”两个字:“写信我倒愿意,可一旦我回不来咋写?书不就和我一同火化了吗?”又留恋地读了两遍那字,“还是留给别人吧!”忙又更正了,“还是留给你吧,你不也没人吗?又不出击!”

“不,我‘朋友’的信还没回呢,还得给她回!”

班长忽然往起一站,他忘了是两人互相靠着的,把胖子闪了个仰,就势也把胖子拉起来,对三个人说:“趁现在呆着无聊,干脆都写信吧,写完放副连长这儿,能回来的话咱们就自己邮,回不来副连长代劳!”

白脸和副连长也不坐着了,写信的想法获得一致赞成。可是没有纸,笔也只有三支。

副连长翻了一通自己的铺和挎包,信封倒是够了,没有字的纸眼前只一张。四个人拧了一阵眉头,又发现烟盒和罐头盒上的字标背面写字也挺不错。于是副连长把剩下的几支烟又甩了一圈。

纸笔都有了,没个妥当的地方写。洞里太暗,到洞口又太湿,有稀泥不说,毛毛雨似的雾很快就会把纸湿坏。

白脸问副连长有没有手电。正好有一支。白脸一拍枪托:“这就妥了嘛!”他叫班长和胖子把冲锋枪刺刀打开,三把刺刀在洞当央副连长的地铺上支成三角架,手电筒倒着一挂,可供三人写字的吊灯便有了。以前他这样干过。

三角架每空可伏一人,白脸推说刚邮走一封信,不想写了。“你们快写吧,我看小人书去,不过我提醒你们,谈情说爱的话一句不能提嘛!”

白脸拿了副连长一筒铁盒酸辣菜罐头当小凳儿坐洞口看小人书去了,其他三人开始写信。

白脸一看见书皮背面女孩子写的字,不再往下翻了:……不知名的哥哥啊,你在哪儿看这本书?是猫耳洞吗?什么样子呢?是什么力量支撑你在远离故土和亲人的阵地上生活?……

白脸激动了,激动得很厉害,但他这种性格内向的战士外表还是那样平静。他想象她会是什么样子。眼前茫茫一片雾海,雾中出现的只是用竹竿儿挑着本子那个少女的形象。他用整个灵魂看着那雾。让他思绪绵绵的春雾,象少女话中流露的情意那样浓重,那样神秘,他心儿颤颤着默默说:“——好心的妹妹啊,我们正是在猫耳洞里看你的小人书呢!雾大得能洗脸,也大得能挡住敌人眼睛。现在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能看见你,谢谢你。我们就要出击了,读了你的话心里很暖和……”

刺刀下面的手电光射在铺板上,有烟环和缕缕烟丝在光柱上缭绕。铺上,光圈的边缘压着三张信纸的边缘,一张是白纸,一张是烟盒纸,一张是罐头字标纸。纸上都只是一行字。

丹晶:你好!

雷丽同学:你好,十分感谢你,

军生同志:你好,代问政委好,

三个人都攥着笔在凝神理着思绪,琢磨用些什么话能把自己的感情表达准确。

要算洞中最静最静的时刻了。烟啊,雾啊,远远的还有鸟鸣,不知是什么鸟,嗓子被雾润得水灵灵的鲜活。老鼠也趁静出来转悠,有单独的有结伴的,在洞里唧唧地窜。它们常常这样,书背上的浆糊,信封的胶水,领章上的油渍以及纸币上手汗味都是它们寻觅的对象,现在它们有的爬到写信人的脚面来了。没人有心思惹它们,眼光心思都在光环笼罩着的信纸上。

笔动了。

二行。

三行。

一行接着又一行。

……

呼地一声,象一条响尾蛇咝咝叫着从洞顶的雾中飞过。白脸最先听见了。他仰起头看。又一声咝叫飞过,还有一条火光。

咣——咣——

炮声!

接连不断的炮声啊!

雾紧张起来,山也痉挛了,地震一样抖。

白脸看表,离预定的出击时间还早哇?他提醒班长打开步谈机和连部联络。连长正向他们呼叫呢。意外情况,出击提前了。

什么钥匙也打不开的雾锁终于被炮火烧裂了,炸碎了。

三个野战军战士神速丢下笔、信和小人书,只冲副连长喊了声再见,就精灵一样出了洞口,钻进破碎了的雾里,洞中的烟也被他们带了出去。

三个战士已不见了身影,副连长目送着。直到出了洞口的烟也消逝在碎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