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该一门心思日夜奋斗朝着将来奔跑的时候却来写什么自传,似乎没出息。还不到回忆在事写自传的年龄。作协和《作家》编辑部都让写,又因最近回老家奔丧后写了篇《父亲祭》,勾起许多往事,趁还没转换思路,索性一遭写完了事吧。
我和新中国同龄。其实,开国大典的礼炮还未轰鸣的前几个月我就出生了。出生在故乡黑龙江省巴彦县西集镇那块并非人杰地灵却油黑肥沃的土地上,所以严格计算起来,该是新中国的哥哥。
我故乡那地方没什么名胜古迹,文化土层也不厚,说起来不查查地图肯定没谁知道。可要一提萧红的故乡呼兰,知道的人就多了。我老家西集在巴彦的最西边,隔一条少陵河就是呼兰的土地。据萧红故居纪念馆的人说,巴彦早属呼兰统辖,所以把我写的一本羞于见人的书也算萧红家乡人的作品放进纪念馆。这我当然高兴,不是想沾名人的光,为的是让别人能知道我故乡在哪儿。记得小时候在故乡的河畔常常发生与呼兰县人争斗的事,为的是水库的鱼,两岸的庄稼柴草和树木等等。有年水库边上的养鸡场失火,呼兰县人得的“烧鸡”比我们西集人得的还多。少陵河是弯弯曲曲的,因我们小时候打柴、洗澡、抓鱼那段河湾太大,惹的纠纷太多,后来便人工挖了条新河道,把县界拉直了。我童年打柴戏耍那地方现在就成了呼兰的土地。
我就在那样的土地包围着的小镇上默默读完小学和初中。上小学那年刚满六岁,不是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们都上学了,我也不能去。不是爸爸当教师学校也不能收我(必得满七岁才收)。爸爸就在家乡的镇上当教题,小学中学都教过我。他不是幸运的读书人(他的情况我刚刚写在三万字的《父亲祭》里),虽然叫我早早上学,却并未给我指示过将来的奋斗目标,只在我考入高中后对我说过一次“还是学理工科好”,我又没听。
因为文化生活不丰富,少年时那颗成长着的富于幻想的心需要充实,文学作品便成了我喜爱的精神食粮。除了上学,还得帮家里干许多活,所以常常是一边嚼着饭一边读那迷人的小说,但是绝没想到要写,只是嫌生活太平淡乏味,需靠书中的人物来补充。上高中了,开始离家到县城住宿。虽然我是同学中最小的一个,可比那些不住宿的大同学有个好处:每月十来元的伙食费可供自己独立支配,我宁可不吃菜或吃咸菜,也要拿出一部分钱买几本文学书。读了书,心目中就有了榜样,那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连爸爸妈妈的话都失去了权威性。有次回象,家旁边一个人叫我们带一封信投给报社,那信只剪了个三角口,问他,才知道里边装的是稿件,可以不贴邮票。不久那稿件发表了,是首诗。噢,我身边也有能发表作品的人,而那人相貌比我还不如。于是相貌丑陋的诗人将一颗文学的种子无意掉在我心里。后来我又发现,我的俄语老师也常在报刊上发表作品。原来,那些神圣的文学作品都是食着人间烟火的人写出来的!再后来,又听说和我家紧挨着的呼兰县出过一个著名女作家萧红,写过好几本关于家乡的书,我的心悄悄骚动不安起来,开始偷偷写日记。那日记大概就是我最初发表作品的园地吧?我的同学里有好几个往报社投过稿,还有登过的,我却一次没敢。有年暑假,我和伙伴们在少陵河最弯那块崴子(就是后来县界拉直划归呼兰那地方)打柴。每年暑假都要到那儿打柴、洗澡、抓鱼、烧蛤蟆腿吃;还在柳条丛里搭草窝棚,连下雨都可以在里边做游戏。以前只贪玩,那年我已是高中生了,已知道呼兰出个作家萧红了,虽然她已不在了,那不见的灵魂却使我对文学的神秘感和具体感都增强了。少陵河不是也很美很大吗(儿时的看法真可笑,后来再回家乡看,那是多么细小的河啊!),它不也可以进入文学吗,我背着伙伴写了一首挺长的“诗”,叫“少陵河秋歌”,自己偷偷念过好些遍,既激动又怅惘,而上学时还悄悄念给一个要好的同学听了,他鼓励我也象老师和所有同学那样,投给我们县办的《巴彦日报》副刊。我哪里敢哪!我写的诗也能往报社投,那文学不是太简单了吗?唯恐亵渎了文学的虔怯之心使我脸红心跳地把这个见不得人的“私生儿”默默埋葬了。事隔那么遥远,至今还记得,想必该算我最初对文学暗吐的一次真情吧。
读完高中,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学生不再学文化,所以高三课程没念,办《红卫兵》小报,写大字报,大串联,风风雨雨混到高四。在学校呆得实在腻了,就想走,到哪儿都行,但全国所有大学都停止了招生,上山下乡又没开始,哪儿也去不了。赶巧,一九六八年全国唯一的一所“大学”——部队这所“毛思想大学校”恢复招生了,文化考试是不需要的,政审考查却极严格。我不够格,是哭着在县武装部门外站到大半夜才拿得入伍通知书的,还要表示同父亲划清界限。我从县第一中学直接入伍。那时心目中的文学榜样都已体无完肤,威风扫地,使我对文学的感情也破坏殆尽,穿上军装想的是投笔从戎到部队去“要武”,所以除《欧阳海之歌》外,一本文学书都没带,提包里装的是革命导师的军事文选。
想的是投笔从戎,从戎仍没投掉笔,文化大革命期间军队也光“要文斗,不要武斗”了,大批判、大颂扬、写写画画比什么都重要。我在全连算文化最高的,这些事还能不找我嘛!写诗歌,写大批判稿,写新闻报道,写别人的讲用材料,连墙上挂的毛笔字条幅也找你写。我既当新兵又当班长,没几天,团政治处选拔新闻报道员选中了我。我干什么都不甘落后,竟比带我的新闻干事见报还多,一年多我也当了新闻干事。那几年是很艰苦的。我们部队接连调防几次,最后在内蒙古索伦一带驻扎下来,打山洞、盖营房、野营拉练,几乎是白手起家游击队式的生活。苦是够苦了,但苦惯了加上入伍前就参加过几千里的徒步串联,还有当时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口号的鼓舞,反而觉得苦得不够,背着行李和手枪到处走。百八十里的山路夜路雪路泥路水路全不在话下,骑过马,坐过马车,还追着火车往上爬过,为的是那点极可怜的所谓新闻。一个团没多少新闻可报道,我便在报道工作之余写点虚构的文学稿件。当时文学作品太少了,或许因为当时的文学根本就不是文学,我写的第一首诗歌、第一篇杂文、第一篇散文、第一篇小说竟然都发表了,有的还是几家报纸转载,甚至有一篇被选进当时的中学语文课本。大后来有几家报刊叫我谈了自己的处女作,我真不知该把哪篇叫处女作,想来想去就算选进当时中学语文课本并转载在《中国文学》英文版那篇标了“散文”的《第一组照片》是吧。当时大概二十二岁。现在再找出那篇散文来读,读者非笑掉大牙,休克过去不可。
就为那可笑的作品,后来我被调到省军区机关,再后来又调到大军区机关,宣传文化工作之余搞点零碎小创作。那时候真混蛋,以为文学没什么了不起,就把业余时间都糊糊涂涂浪费到那上边。浪费掉多少青春!扎扎实实读点书多好。没书可读也不叫读书,却紧紧张张忙忙活活地写废话写假话写套话。哎,太幼稚却没年轻过,悔之晚矣。没立业而先安家,七五年娶妻,七六年生子,七七年调沈阳军区文化部当案头小吏至七八年。
一九七九年的中国,百废待兴,部队也面临“文艺复兴”的问题,需要人又没人,我得以滥竽充数,被调到沈阳军区政治部创作室。那年正好三十岁。而立之年到了,我还犹犹豫豫地不知立什么,也不知怎么立,一肚子对现状不满的情绪,折腾着我惶惶不可终日。就在那年底我作为正式代表参加了全国第四次文代会,接触许多有识之士,使我定下了走文学道路的决心,同时也使我急于蜕变的苦闷更加深了。我深为自己和整个部队的文学状况苦恼而愤懑,一直两三年都是这样。八〇年开始参加辽宁大学中文系函授学习,课程和课外的好书一块读,还常常背着书包和刚上小学的儿子同时去考试。分数多少在其次,多读了名著眼光起变化,逐渐有了自己的脑袋。用自己的脑袋和用别人的脑袋去写作不一样,尽管笔力还是不济,但自己同自己比,毕竟是进步了。上帝可怜笨人,八三年八四年让我也各得一回全国中、短篇小说奖,这确实不值一提,但我因此被推荐考入中国作家协会文学讲习所(后改为鲁迅文学院)。三十五岁了,忽然同时念起两个大学,着实体验足了考试的滋味。累是累,北京的空气怎么说也比沈阳新鲜活跃,又无家务缠身,便不觉累地一边应付考试一边读书一边写作,一边去那没去过的地方开眼界,真是又愉快又苦恼又困惑又朦胧,又振奋又气馁又自以为是,又无所适从。两年半毕业,人和作品都起了变化,说不准是进步了还是后退了。若往脸上贴金的话,这期间写的一个中篇小说翻译到国外去了,这大概算进步。这几年凡事不都以出不出国为时髦吗?
鲁迅文学院发了毕业证后,同学们又集体投考北京大学中文系作家进修班。我也考了,待得到录取通知书时,忽然觉得再念两年中学时梦寐以求的最高学府固然美气,可屈指一算,已三十六七岁了,念成个博士于我何用之有?便儿戏般地卷起行李返回家,当我的专业创作员。同学情深,舍不得我们几个离去的就三四十人联名写信往回感召,我到底眼光短浅,却了同学们的盛情,再没回去听课,只好每每独自或约了战友到书店书摊买新书自己看。虽然看不出大名堂,也只能如此而已了。边写边读,边读边写,写好写赖自成乐趣。
我个人经历不怎么幸运。十多岁亲手埋葬过弟弟,二十几岁埋葬过妹妹,不到三十岁埋葬了母亲,三十多岁又埋葬了父亲,而父母双双患有最讨厌的精神分裂症。这前后还一次次去火化战友、同志,一次次参加一点儿都不认识的人的追悼会。所以二十多岁就开始做恶梦,梦中和现实不停地斗,同亲人搏斗,斗得心惊肉跳,精疲力尽,所以最近疯父亲去世我高兴万分。我不但赞成优生而且赞成优死,所以我的作品里常常出现死、痛苦及不幸人的善良、友爱与奋斗,所以我认为美丽出自痛苦,所以我相信有爱才能有才华,所以没受过苦和磨难的人说的话我不轻信,所以……
坐地日行八万里。已经三十七八个年头了,我该和同龄的新中国在浩浩宇宙走过多少曲曲弯弯的里程?不知还能吃多少餐饭,喝多少回水,呼吸多少次也不知比外国洁净还是浑浊的空气?今后,自豪呢自悲呢,骄傲呢气馁呢?如果能在生前而不是死后或梦中到地球的另一个方位去亲眼看看我的祖国,我就会踏踏实实明白我的作品怎么写了。现在我只能把我的生活体验和体验到的生活参照站得高、走得远、看得深的先知先觉们的脚步盲目而自觉地推动自己的笔伐。好呢?差呢?比原来好呢?比原来差呢?不知道。只知道我不是个馅饼匠,所以便有理由不去强求自己的作品一篇比一篇好。
没什么舍得炫耀的事好写。卑微、不光明磊落、不道德需忏悔的念头和行为都有,篇幅有限,暂不一一道来了,死前一定写篇忏悔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