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那儿!那不就是长着几棵小草儿的新坟吗?坟前有株小枫树,坟后有个小水坑,一点不错,就是这儿。
灰衣男人忘记了钻心的腿疼,悄悄地走到坟前,慢慢蹲下来。他从提兜掏出一个苹果、一把枣儿、一包糖,还有一盒饼干,放在坟前,四周看了看,见没人,又拿出一叠黄纸。他明知上坟烧纸钱是迷信,但还是划着了火柴。黄纸一张一张化成了青烟,他的心好象稍微踏实了些。慢慢地,青烟中化出了两双眼睛:妻子的眼睛,象两汪清泉朝他流溢着欢笑;战士黄红的眼睛,闪闪烁烁地注视着他,眼光里有怨恨,有嘲讽,是不是还有已经暗暗下定了的决心?他思索着朝脚下的山镇望去。正是做晚饭的时候。家家的烟囱都陆续冒烟了,那一炷炷映着深秋晚霞的炊烟,多么诱人啊!哪一炷是她点燃的?她做的什么饭?
忽然,远处传来了火车笛声,灰衣男人浑身一震,慌忙从提兜里掏出一套军装换上了:新帽徽、新领章、新皮鞋;平头、窄脸、瘦矮个,皮肤粗糙,没有一丝多余的肉。如果人也象酒、糖、醋、盐那样,经过提炼和浓缩就可以叫“精”的话,他便可以称为“人精”——小眼睛一睁一闭:细胳膊瘦腿一举一动,都流露出过人的精力,好象用一种什么液体加以稀释,就可以膨变成许多人。
他干吞了两片止痛药,急急朝火车站奔跑起来,还没进站,火车又鸣起了汽笛。他来不及买票,也来不及通过站口,顺着铁路飞跑过去。车轮转动了,他象百米赛跑那样朝尾车来了个冲刺,抓住了车门把手,一咬牙跃上了车,然后象火车似地呼哧呼哧喘着,作好了挨甩的准备。
果然,乘警怒冲冲上前训斥道:“穿四个兜还想不花钱坐车,哪个部队的?”
他上气不接下气:“……×××××部队……通信连的……连长……”
“干巴拉瞎,猴头巴象,还敢冒充连长!叫什么名,加倍罚款!”乘警那自信的神气,活象世界上最灵敏的测谎器就在他手中。
“……叫……丁……要武……”
第二天,当丁要武匆匆忙忙走下火车时,正巧在候车的人群中看见了他最担心的那双眼睛——浓眉大眼、机灵漂亮但有点流气的通信员黄红的眼睛。这双眼睛也看见了丁要武,想躲开已经来不及了,眼珠一转迎上前:“连长,我来接你!”
“你怎么知道我回来?”
“能掐会算……不,‘第六感’呗!”黄红说时一只手迅速插进裤兜,马上又抽出来。
丁要武已看出他在说谎,但没揭穿,而说起了自己的事:“营长怀疑对了,没啥说的,回去写检讨,路费自己掏!”
黄红眼神惶惑地递给连长一支好烟:“施工保障车在后勤装东西,快搭车回去吧!”
丁要武猜黄红兜里准揣着一张回家的火车票,为了别白白损失他这笔路费,同时也给他个体面下台的机会,便故意说:“你在这等一会,我到街里办点急事!”
丁要武也真有件事要办:到邮局给爱人拍了封“我病危、速来队”的假电报。等他回到车站时,黄红真已悄悄把火车票退了,而且象压很儿就什么事也没发生似地说:“连长,你信不信‘第六感’?我算信了,这是科学。我昨晚一夜没合眼,总觉着你今天能回来,真就回来了,能说不科学?”
丁要武装出很信的样子说:“我信,我昨天也老觉着你能到车站来,真来了!”
二
“第六感”大概是很科学的,因为常有非常熟悉、非常要好、非常知心的人能在同一时间的不同地点不约而同地想到同一问题。但丁要武和黄红在车站的相遇绝不符合“第六感”。他俩虽然同屋睡觉、同桌吃饭,但既不熟悉、又不要好,也不知心,更谈不上非常了。黄红是“t80型”的——一九八〇年入伍的城市新兵。这批兵啊,建军史上没见过!“文化大革命”开始时他才小学二年级,斗“走资派”没份。他们拿红缨枪站语录岗,过路人不会背语录不让过。有个二流子不会背,顺嘴胡编一段就混过去了。有个老实姑娘不会又不知道瞎编,被罚了半天站。事后二流子常来帮他们站岗,实际是借机调戏过路女人。黄红因此受了污染,十几岁就和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初中毕业后在家待业,交了两三个女朋友。父母怕他发展下去变成流氓,就走后门送他当兵了。因为长得机灵漂亮,被营长留下当通信员,干了几个月惹了好几次事,营长就把他放到二连,在二连捅了几次漏子又被退回营部。营长真想把他中途退役,师里没批准,最后(也就是前十天)才放到丁要武他们一连试试。一连哪个排也不愿要。当时丁要武正带架线排在山里执行任务,他就把黄红带在身边,暂时当通信员了。
而丁要武是“t68型”的——史无前例的一九六八年入伍(那批兵建军史上也没见过)。入伍前他叫丁学文,当过红卫兵文宣队长,因厌恶文宣队那套说假话、造派性谣言的勾当,摔耙子不干了,改名要武。他认为当时只有解放军干正事,其余都是闲扯,便一心当兵。刚入伍时在师部当电影放映员。有一次机关晚点名,参谋长批评了几名科长不注意军容风纪,并号召干部战士都勇于批评不注意军容风纪的现象。事隔几天,丁要武却见副参谋长在街上一手插兜走路。晚上演电影,他就用扩音器向上千名干部战士念了一篇批评副参谋长的广播稿。新兵点名批评首长这在全军不算新奇,但在他们师却史无前例,顿时全场哗然,科长连忙把他撤下去写检讨书。号召批评,批评了为什么又让检讨?他不理解,不服气。正拿着笔一个字也写不出,副参谋长来了,表扬他敢于大胆批评不良现象的精神,同时跟他讲,部队不能象红卫兵那样用大字报和广播擅自点名批评人,应该注意方式、方法、组织原则,不是越胆大越革命,还要注意调查研究(原来副参谋长手砸伤缠着纱布才放在兜里的)。丁要武受了有生以来最大的感动。副参谋长成了他心目中最具体、最有威信的榜样,他也成了副参谋长格外喜欢的兵。研究他提干时,副参谋长曾对看不起他的人说过:“人不可貌相,拿破仑也就他这么高嘛!”后来他真成了全营首屈一指的连长。
营长把黄红拨给丁要武时,架线任务正处在关键时候,师里指示国庆节务必交付使用。而离国庆节只有五六天了,全连却忽然来了十一封电报,光架线排就五封,几乎全是新兵的,而且电文不是“父病重”就是“母病危”。来电报的都吵着要请假,其中黄红吵得最凶:“连首长可看清楚了,‘母病危’,如果死了见不着面,就得好好说叨说叨!”其实他母亲好好的,是他让一个女朋友拍的假电报。丁要武分析了情况:来电报这些新兵差不多全是沈阳的。国庆节前后,沈阳正是不冷不热、瓜果齐全的好时候,国庆节各行各业都放假,是亲友们结伙野游的最佳日子。因此他判定,大部分电报是假的,于是当众宣布:“不是不相信新兵,老兵都知道,每到年节电报多,事实证明,其中不少是假的。所以不管谁,必须以当地武装部拍的为准,属实的也需‘十·一’后酌情给假!”
偏偏就在他亲口把这些话宣布完的当天,他自己也接到妻子病危的电报。“八·一”前他妻子曾拍过一次电报了,说孩子病重,当时孩子刚满一岁,他以为妻子用假电报催他回去给孩子庆生日连过团圆节。“八·一”节连长怎么能请假呢,他只寄回点药拉倒了。哪想到,不几天孩子竟死了。这回突然又接到爱人病危的电报,他吓坏了,连忙拿起电话跟营长请假。营长说:“‘每逢佳节倍思亲’,你当连长的还能不懂吗?现在全营收到五十封电报了,你们连最多,真假都有,你也不是不清楚。你爱人是国庆节的生日,别人也不是不知道。你带头要走,好吗?再说任务,还有六天了,能完成?”
丁要武当即跟营长火了:“孩子死了,还想让老婆也死吗?不给假我就直接找参谋长!”
营长知道丁要武和参谋长的关系,只好给假了,但是说:“走时不要声张,就说到省军区开会得了,回去也跟老婆说说,别太拖后腿了!”
偏偏这些话又让黄红听见了,他用看透一切的眼光瞅着丁要武说:“我就不信真有舍己为人的干部!”
没有比既被领导怀疑又被群众不信任更窝火的事了。他从采也没那样哀求他人地哀求黄红说:“求求你,替我保密,一切等回来再解释!”
黄红哼哼哈哈答应了,但那闪闪烁烁的眼光真难叫人相信。要不是丁要武只在家里呆了一天,黄红已经乘上开往家乡的列车了。
三
“连长,你把左手伸出来,我给你看看手相!”黄红在山坡的人堆里连推带挤钻到丁要武跟前。丁要武左手正捡着一片枫叶在变戏法,他把枫叶朝黄红一挥:“去你的吧,纯粹慈禧太后不认电灯——弦(闲)扯蛋!”
“连长你看你不信,看手相最唯物了,跟‘第六感’一样唯物!”说着已把丁要武的左手扳过去了。
劳动休息的场合也没法认真,丁要武只好依了。他是左撇子,左手掌上的细纹让茧子盖住了,只剩三道粗纹。黄红卖着关子说:“连长你看,左边这条是生命线,又粗又长。你是哪年生的?四九年,嗯,不敢瞎吹,也就活到……2029年——八十岁吧。中间这条是事业线,哎呀,事业线粗是挺粗,伸不长就拐到右边去了。看来……连长要改行,改到哪一行不好说。我看有两种可能,一是转业,因为这条线拐到右边快和‘爱情线’连上了。二是……如果爱人能随军,那就可能提到营里……当……副营长吧!嘿呀连长,我真不是骗你,你的爱情线非常不一般,越往下越粗。爱人啥样咱不敢瞎说,我敢肯定,你们的爱情相当不浅。谁不信可以过来比比,哪个有连长这么粗?这么长?”
爱情对小伙子无疑是有诱惑力的词,好几个战士偏偏看了看自己的“爱情线”。于是黄红又格外多说了几句:“说到爱情线大家也别脸红。马克思给他夫人写过上百首情诗、情书,***也写过,咱们提提爱情算啥呀?小菜!咱连长这方面够马克思主义者——爱人一封假电报赶紧就跑回去一趟,别人谁对亲人有这么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
黄红是想捉弄捉弄连长,同时达到也能回趟家的目的。丁要武当然不会听不出这番胡诌的用意,但也非常奇怪,堂堂一个连长怎么被新兵一张油嘴说得心里直痒痒呢?不是痒痒生命线长短,也不是痒痒事业线拐了弯,竟是被黄红称为爱情线的手纹在心里越变越粗,越变越长,发出了亮光,变成了铁路线——
爱人大前天就能接到电报了,现在应该在火车上或刚刚走出站台。这回一定留她多住些日子,她也够辛苦啦……
闪光的铁路线又变成了一条河,家乡的一条无名河。河里流着黑幽幽的秋水,河边,一个漂亮的姑娘在听他说话:“……我们村数我家穷,真的。我六年级还捡姐姐的花布衫穿,鞋底掉了用麻绳绑,没穿过新的。本来有过一个人,她妈到我家相亲,一看那破房就吹了——小伙子一蹦就能蹿上去,窗户连块玻璃都没有。人家连屋都没敢进就走了,以后只回了个话,‘我家姑娘先不忙出门子!’”
“说这些干啥,我又不是嫌贫爱富的势利眼,再说现在你是军官了,还说什么穷!”
“还是慎重些好,啥时觉着不适合就提出来。”
“别说这话!”
该分手了。他叫她回去,她非要过河不可。河水很凉,她绾起裤腿先蹚过去了。她在河边的小草地坐下来,从包里掏出十多个大黄梨。他很少吃过这样的好梨,每年春节能多吃几个黑冻梨就乐坏了。他只拿起一个黄梨,用刀切成两半。她夺下他手中的半块梨,一下扔进河里:“梨是不能分的,懂吗?”她挑了个最大的,削了皮,递给他:“梨不能分开吃,分开就是‘分离’了!”她又伸出手:“握握手吧,祝我们白头到老,永不分离!”他慌张地伸出手,只握了一下就抽回来……
电话铃声。黄红回身抓过听筒,听是营长找连长说话,便递给丁要武。
“马上把汽车派回去?拉啥?缓一天不行吗?再有一会就全部完工了,我们一定今天赶回去,明天好和全连一块过节!什么?干一天活再叫走三十里路,要命啊!不是我要命,三十多人……命令?不是除了司令部的命令谁的也不好使吗?通信科副科长要拉柴就等于司令部命令?等于不了。明天吧。你命令?……”他额头的三道杠又增加了一道,三道杠的时候就是怒不可遏了,嘭地撂了电话。他对黄红说:“通信员,到北村把水桶还给老乡!”又把手朝大家一招:“开干,加把劲,今晚一定赶回去,明天全连会餐。”
四
太阳落了,黄红还没回来。三十多人劳累一天不能都陪着挨饿,丁要武便叫排长带车先走,他自己留下来等。他想借这机会和黄红谈谈心,黄红跟他这半个月,第一次遇到这么个好机会。
天黑了黄红才回来,他被老乡留下吃了顿好饭,却谎说帮老乡干了一大气活。他一看汽车走了,不禁暗生一股邪火,忽然恶作剧捂肚子一蹲:“哎哟,肚子疼,象虫子咬似的疼!”他想叫连长背。
丁要武看黄红直抓土,脸都憋红了,不禁暗暗叫苦:自打春天进山就腿疼,因为任务紧才坚持着没去医院,疼了贴贴风湿膏、吃点止痛片,再不就针灸几下,自己走路都困难。要是别个战士,丁要武会解释一下情况鼓励他同自己慢慢走,对黄红却不行。黄红前几天还冷笑着对他说“我就不信真有舍己为人的干部”哪!但丁要武确实没法背黄红,只好做了亏心事似地说:“歇会儿吧,我这儿有止疼药!”他从裤带上解下烫腿的热水壶连同常备的止痛片递给黄红。
黄红反而产生了胜利者的心情:怎么样,黑灯瞎火谁也看不见,连长能背我这个新兵?他竟乘胜继续恶作剧起来:“哎哟,浑身发冷,象掉进冰窟窿了!”
丁要武又吞了两片止疼药,一咬牙蹲下了:“来,我背你!”
黄红趴在连长背上不好意思叫了。丁要武忍痛往上撺了撺黄红:“通信员,当兵在外不容易,交个朋友吧?”
黄红故意嘶呵了几下说:“朋友太多了真挠头,快够一个排了!”不软不硬封了口。
“多个朋友多条路,少个冤家少堵墙嘛!”
“连长,说实话,真要交朋友你还不够条件!”
“什么条件我不够?”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事相帮。我现在一是需要探家,二是钱不够花,你肯帮忙?”
“探家得党支部研究,钱可以给你,干什么用?”
“算了吧,说出干什么用就该批评了,我没见干部给兵钱的!”
丁要武用一只手把衣兜里的三十元钱全摸出来,塞给了黄红。黄红觉得自己被动了,马上把钱退回来:“这是我出的一道考试题。如果再能一连回答我十次你是谁,每答不超过十秒,答得好就够朋友!”
这是日本一本《青年心理学》中测试性格优劣的方法,黄红肯定没看过那本书,不知是跟哪个女朋友学来的。丁要武却看过那本书,懂得这种测试的意义,暗自好笑说:“考吧!”
黑暗中,谁也看不见谁的面孔,只听一粗一细在问答。
“你是谁?”细声。
“我是军人!”粗而且迅速。
“二——”
“我是男人!”
“三——”
“我是生命线很长的人!”
“四——”
“我是事业线很粗的人!”
“五——”
“我是爱情线很重的人!”
“六——”
“我是相信‘第六感’的人!”
“七——”
“我是和你大哥同岁的人!”
“八——”
“我是对朋友忠诚的人!”
“九——”
“我是愿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
“十一”
“我是愿做黄红朋友的人!”
丁要武每答都在五秒之内就完成了,然后马上反问:“及格吗?”
这些回答黄红都能够接受,而且答得如此干脆、迅速,黄红不禁暗暗佩服,但他没回答是否及格,又拿出一张王牌故意说:“我爱谈女人!”
丁要武稍一思索:“我现在就和你谈!”
黄红索性赤裸裸说:“我喜欢女人!”
“我也喜欢,但不是所有!”
“那当然,我就光喜欢年轻漂亮的!”
丁要武已经满腔怒火了,但强压着,不露声色说:“这很抽象,具体谈谈!”
“……真由美、冷眉、刘晓庆……我都喜欢!”
“这些人漂亮有才能,而且有贡献,不仅你,一般人都喜欢她们,这是正常的。但是,动物性的喜欢就降低人格啦!”
黄红改用双关语问道:“连长,你一定很喜欢你爱人吧?”心里话却是:你对爱人是不是动物性的喜欢呢?
“她年轻,也漂亮,工作很能干,我当然喜欢了,也可以象你看手相时说的那样,很爱她!”好象对妻子的爱被黄红亵渎了似的,丁要武特别说,“但绝不是降低人格的爱……”
漆黑的脚下响起流水声,是一条河横在眼前。意外的情况使谈话中止了。丁要武放下黄红。两人解下腰带和鞋带接成一条绳。丁要武叫黄红在岸上拉着绳的一头,他自己扯着另一头慢慢走下河。河水扎骨,他打了个哆嗦腿就麻了。哟,冷水一冰比针灸都管用,不疼了。大着步子往前探,最深的地方只到胯骨,他连忙叫黄红往上拉。
丁要武重又背起黄红过河。黄红趴在连长背上,听河水在夜色中神秘地流动,为连长和他攀朋友而骄傲了。
过了河,丁要武一声没吱背着黄红又走。黄红感到了连长吃力的呼吸声和嘎嘎吱吱的咬牙声,后来又感到连长鼻子在发抖。他忽然觉得连长有点可怜:当个连长有什么用,自己有老婆不能领着逛逛公园,却背着个捉弄他的兵走黑道!我要是他老婆,背一百里也值得,我是个不领情的兵啊!既是为了酬谢连长,又是为了抒发自己的感情,黄红轻轻哼起歌儿来:
在那遥远的地方,
有位好姑娘。
每当人们走过她的帐房,
都要留恋地回头张望。
我愿做一只小羊,
跟在她身旁。
每天看着她动人的眼睛,
和那美丽轻便的衣裳……
此时此地,丁要武没有反对唱这支以往他认为软绵绵的歌儿。他边听边想着自己的妻子,竟忘记了腿疼,一步步走得快了。他觉得爱人已到了连队,带来不少家乡特产在等他。饺子包好了,在锅里煮着……要叫上黄红一块吃。洗脚水也端上来了,还有黄红一盆……
黄红肉长的心被连长紧促的呼吸声震动了。他一推说大便,下地蹲了一会说肚子不疼了。
五
两人回到连队已是深夜。连部的灯还亮着。准是爱人来了,丁要武悄悄拉开连部的门,他想给爱人造成一个戏剧性效果。可是眼前出现的不是爱人而是营长。
和丁要武同年入伍,当红卫兵司令时就颇有大将风度的营长拿着个硬纸卷,好象是张奖状。
“营长还没休息?”丁要武疑惑地问。
营长毫无表情地嗯了一声:“架线很辛苦,我已代表营里对他们进行了表扬,还准备给他们报功。你也很辛苦,就不准备表扬了,写份检讨,过节后交给我。”
“检讨没执行你的派车命令吗?”
“还有要个人英雄主义、向领导示威,以及……”
“你派车给私人办事违背司令部指示,我不应该服从。”丁要武尽量心平气和说,“营长,你说的向领导示威是……”
营长掏出烟说:“既然不把车派回来,你为什么还要步行?”嚓地划着了火,“想让战士们看看你是英雄,敢为大家顶撞领导,又不怕苦!”
丁要武半晌才憋出几个字来,语气很轻,但脸已涨红了:“检讨,我没时间写。”
营长不屑再用语言说话,他拿出一封信(列车上训斥丁要武那位乘警写的)。丁要武看完信轻蔑地一笑,又还给营长:“小人之心!”
营长以为丁要武骂他,一时按捺不住火起,有失大将风度地将手中纸卷扔给丁要武。他本来想好好和丁要武长谈一番,虚荣心破坏了既定方针,他自己也没想到竟用解恨的口气冒出一句不该这样说的话:“该检讨的事多了,这就是你要个人英雄主义的好处!”
丁要武刚打开纸卷手就发抖了。一分钟前他还盼着妻子来队,现在手中竟然是一张寄自家乡法院的离婚起诉书。他一口气看完起诉书,不禁胸中怒火蹿遍全身,双手一甩,起诉书变成两半。紧接着象火山爆发一样,全身怒火一喷而出:“离婚?白日做梦!当初是谁起誓赌咒永不分离、白头到老?一封一封信还在,白纸黑字是我逼她写的吗?我根本不知‘罗米欧’是干啥吃的,她硬要当‘朱立叶’。现在我一没贪污,二没盗窃,三没搞破鞋,四没虐待她,凭什么她要离婚?让中国人民解放军堂堂的连长上法庭听她起诉,等她守二年活寡再说吧!”
营长要连长检讨的消息,第二天早晨就被黄红传遍全连。一些人想罢操为连长鸣不平。
丁要武站在队列前,两眼充血问道:“真有要罢操的吗?站到前面来!”
黄红挺身站出来,他认为连长够朋友了,为朋友要敢于两肋插刀。
“罢操,违犯军令,我宣布,关黄红一星期禁闭,立即执行!”丁要武几乎是吼完,当即命令两个班长将黄红关了禁闭。
“军人只有服从军令的职责,没有罢操、罢课的权力!”丁要武声音震耳,目光逼人,“谁想不通,请主动找指导员上上政治课。为了惩罚一些人想罢操行为,今天早操改为拔正步。有意见没有?”
“没有!”
“正步——走——!”口令一出,丁要武忍着腿疼,啪地踢出右腿。
咔、咔、咔、咔……甩臂、踢腿,踢腿、甩臂。一圈,一圈,一圈,一圈。战士们没怎么着,丁要武自己却淌汗了,一颗颗汗珠冒着白气从额头、鬓角往下滚……
“‘慈爱要超过严格,严格中要有慈爱,否则严格便会变成残暴……’我没有违背苏沃洛夫的带兵格言!”丁要武这样想着看看表。
六
一辆吉普车快速开进师直通信营大院,在营部门前戛然而止。车门开了,却没有人下来。一个红脸上有块柳叶形伤疤的头探出来冲屋里喊:“叫营长!”
营长正主持营党委会讨论对丁要武的处分问题,听见喊声连忙跑出来,咔地一个标准军礼:“报告参谋长,我们正在开会,请指示!”
师参谋长在车上还礼:“上车,跟我去医院看看丁要武!”
营长看师参谋长异常严肃,忙解释:“丁要武因老婆离婚闹了点情绪,跑医院呆几天就好了!”
“上车!”参谋长象没听见营长的话。
营长不知参谋长是何用意,坐在车里犯开了寻思:莫非丁要武向参谋长告了我的状?在营长眼里,参谋长是丁要武的后台。
吉普车开到陆军医院,拉上丁要武后一刻也没停又开走了。
丁要武和营长并肩坐在后排,他也被弄得莫名其妙:“参谋长,我们上哪儿去?”
参谋长坐在前面,脸色仍然异常严肃:“去铁路医院检查你的病!”
丁要武纳闷:难道参谋长听了营长的汇报,怀疑我闹情绪泡病号?
营长也在猜度:丁要武,让你要个人英雄主义吧!连后台也惹火了,要是没病,有你好瞧的!
吉普车开进了铁路职工医院。参谋长叫营长和丁要武在车里等着,他提了文件包亲自去找医生。
营长和丁要武谁也不吱声,谁也不看谁。营长想抽烟,掏出来刚想自己点上,忽然又停住了。烟酒不分家世界通行,他不得不把烟盒递给丁要武:“自己拿!”
“戒了!”丁要武连看也没看。他一气之下真的戒了。他自己也奇怪:别人都是心事越多烟越抽得厉害,我怎么就戒了呢?反常!
“老丁啊,个人英雄主义有什么好处?群众告状,老婆离婚,首长不信任,何苦呢?放下架子,检讨一下就完了!”
喀嚓一声,丁要武打开车门出去了。他锁着眉,咬牙在院子里来回走。
参谋长引着满头银发的老医生出来了,看丁要武在来回走,忙上前拦住向老医生介绍说:“就是他!”
老医生从头到脚打量着丁要武,他要看看这位患尤文氏骨肉瘤已近晚期、骨腔腐烂成鱼肉状、只有薄薄一层骨表连着的人:矮个、精瘦、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了,五天前竟背着战士走路、过河,还拔了半小时正步。简直不可想象!
“不能再叫他自己走路了!”老医生扶着丁要武的左臂,又叫营长扶住右臂,好象不扶着马上就有骨折的危险。
参谋长捋起丁要武的裤子,轻轻摸了摸那条瘦腿。他了解丁要武,因而格外相信老医生的话。头疼脑热不吱声,肠炎痢疾不住院,一旦自己说出个疼字来,那就是疼得不行了。参谋长既心疼又气恨丁要武不早点到医院检查,他希望老医生是个神医:“老先生,他这腿好治吧?”
“你们三位大概都是党员,我不能跟你们说假话,这条腿得截掉!”老医生半点开玩笑的意思也没有。
丁要武忽然象被推了一下,冷丁打了个趔趄:“截掉?”
“看得出你毅力超人,但我不能不如实告诉你,不截掉不行!”
“为什么?”丁要武的口气好象这绝不应该,也绝不可能。
“看看我的头发你就不必问为什么了。对此事,知道为什么反而不好!”老医生银光闪闪的,头发下那双眼睛不容置疑。
丁要武不再问了。他摆开扶着他的手,绝望地捋起裤腿,痴痴地盯着:这条从小就缺少营养的细腿真要截掉吗?
他不知营长和参谋长怎样把他扶进了吉普车。司机也难过地把车速减慢了,慢得象逆流中的木船。
“看来连长要改行,改到哪一行不好说,我看有两种可能,一是转业,因为事业线拐到右边快和爱情线连上了……”丁要武天旋地转忽然想到了黄红的话。难道手相真准!扯淡!他还胡诌爱情线又粗又长呢!“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话他却信了。离婚、截肢,截肢、离婚,这是上帝对不信仰上帝的人的惩罚吗?他仿佛被上帝攫走了灵魂,脸和眼都失去了光彩,木偶似地看着参谋长:“没有老婆的人可以当兵,没有腿的人还能当兵吗?完了,参谋长!”他又精神失常地看看营长,“今后还能听到我和你吵嘴的声音吗?快向后转了,营长同志!”
营长象被押上军事法庭似地低下头:“老丁,我求求你,截肢前回营参加一次党委会,听听我的检讨!”
丁要武无力地摇摇头:“这对于我,没什么意义啦!”他长叹一声,两眼谁也不瞅,象在对地府里的人说话,“‘脚是决定胜利的基本条件’,这是俄国大军事家苏沃洛夫的话!‘全部战术都凭靠一只脚’,这是俄国另一个大军事家的话!‘当兵少条腿,等于乒乓球’,这是我的话!”
参谋长照样那么严肃,一句同情和安慰的话也没有说。他认为说那种话此时对丁要武不但无用,反而有害。他仍然象来时那样头也不回地抽着烟,俨如一个鹤发童颜的将军想在大敌当前用镇静来鼓舞军心:“小丁,你今年三十了吧?”
丁要武头也不抬,又一声唉叹:“三十而倒!”
“你好象是念到高中二年‘文化大革命’才开始?”
“不堪回首!”声音里带着哭腔。
“那么你应该听说过孙膑这个名字?”语调仍如冰如铁。
“没有双膝的古代军事家,跟将要截掉一条腿的小连长毫不相干!”
“‘孙子膑足,兵法修列’,这是大史学家司马迁的话,你不一定知道吧?”
“听说过,批林批孔时小道消息传的,这对我没有意义!”
“孙膑两条腿都不能动了,还乘木轮车带兵打仗。你即或截去一条腿,难道就不能骑摩托车指挥通信连吗?你认为大军事家不能和小连长同日而语,我可以给你找一本《无脚飞行员》看看。如果你觉得空军和陆军相差天地的话,我还可以给你找份独脚步兵连指导员的材料。”参谋长激动起来,“‘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这是党的大军事家毛先生的话!‘精神支柱不倒,截掉一条腿照样三十而立’,这是我的话!”他摸了摸脸上由于激动而涨紫了的柳叶形伤疤,“年轻人遇到一点点挫折,别拿哀腔哭调去换取没有价值的同情和怜悯吧,那对党员军人是耻辱!”
丁要武象在大敌当前吓破了胆,而受沉着勇敢的统帅感染又突然振作起来的士兵,被攫走的灵魂又回来了,但还有些惊魂未定:“参谋长,截了腿部队还要我吗?”
“我保证!”
“参谋长,我还有个要求——截肢前,给我几天假,我再用这条腿各处走走!”
参谋长这才回过头来看了一眼丁要武:“给几天假可以,再走太危险了!”
“让通信员陪我行吗?他在禁闭室蹲着,是我把他关进去的。让他跟着我还省得在连队闹事!”
参谋长问:“他犯了什么错误?”
“想罢操。”
“为什么要罢操?”
丁要武看了看营长:“抗议营长对我的态度。”
营长说:“我应该受到抗议!”
参谋长说:“通信员也应该受到惩治!但条令上没有禁闭室这一条,以后不许搞禁闭了。回去马上把他放出来照顾连长。”
“是!”营长遵命。
参谋长又问丁要武:“你请假都准备上哪儿走?”
“先上照像馆照张全身像,再上公园看看动物……如果允许,还想回趟家,打打离婚官司!”
一股冷风把参谋长吐出的烟圈址成细绳投到丁要武肩上:“这都可以。不过,我建议你先到荣军疗养院去一趟,看看我的战友于荣敏!”
七
丁要武被黄搀扶进了荣院大门口。正是残废军人到自办的小工厂上早班的时候。盲人手持长竹竿,敲敲打打,拨拨拉拉,象工兵在探雷。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趴在盲爸爸的背上,用各种口令指挥着爸爸前进。一辆辆手摇车拐弯抹角鱼贯而行,有几辆上还坐着上幼儿园的小孩儿。当手摇车从步行的孩子身边一掠而过时,车上的孩子竟自豪地唱起了歌:“……啊,摇篮,马背上的摇篮……”那手摇车并不象摇篮,而象船。上坡了,一辆辆摇车便象遇了顶风的船,慢下来。有个肩挎双枪的小男孩在爸爸的车上瞅见了丁要武,他用木枪瞄着丁要武头上的红星唱起了:“红星闪闪,放光彩……”啊,荣院的早晨,一束束松针柏叶在朝阳里蓬勃地闪着光亮。
丁要武和黄红在肃静得象实验室的小屋里找到了于荣敏,一个头发灰白,眼睛明亮,身材极普通的小老太婆。丁要武接连打了两声招呼,她连头也没抬,照样打着算盘。他走到跟前大声说了两句,她才抬起头。她说话声音很大,好象生气了。
他客气地说:“我们找于荣敏!”
“我听不见!”她指指自己的耳朵,“你们大概觉着这屋很静,我耳朵里有三四种声响——飞机在屋里飞,呜隆呜隆的;海潮在屋里滚,哗啦哗啦的;还有‘秋凉’在屋里叫,吱儿吱儿的——你们得大点声说!”
原来她耳朵里有那么多声音!他大声说:“我找于荣敏!”声音太大,象打架。
“找我啊!”她很平常地指指椅子叫他坐下,看来常有军人找她。看完参谋长的亲笔介绍信,她平淡地说:“我的事不值得一讲,如果你需要,说说也没关系。你想了解哪方面的?”
“于师傅,您耳朵怎么会有三四种声音?”
“抗美援朝那年我在前线当广播员,天天用英语对美国鬼子喊话……”
他插断她的话:“您那时候就会英语?”
“我是外语学院毕业生。朝鲜战争爆发那年,我已经有个两岁的女儿了,她爸爸比我参军早,也上了朝鲜。因为需要,我后去的,女儿扔给了母亲……”
“您爱人呢?”
“我先说腿,完了再说他。”她稍微回忆了一下,“我们的广播站隐蔽在山洞里,许多山头都有喇叭。敌人光听见喇叭响,不知我们人在哪里。他们白天把喇叭炸掉,我们晚问又安上新的。有一回夜间我们又去安喇叭,踩上了敌人埋的地雷,我被崩起老高,腿炸断了,当时就摔成了脑震荡。这耳鸣是脑震荡留下的后遗症!”
他见老于拨拉了几下算盘,连忙往下追问:“后来呢?”
“受伤后我被送回国住进了医院。因为没了双腿,脑袋也不好使了,活着不能工作还得拖累孩子和爱人,我就想服毒自杀,药眼瞅都要吃下去了,被护士长发现。她夺下药对我说,‘你这种举动在一本书里写过。’她借给我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才知道。保尔·柯察金也想自杀过。那本书使我坚强起来,但是想到爱人才二十六岁,孩子才两岁,能拖累他们一辈子吗?这个问题想了足有两个月,后来我给法院写了一封信,很长,要求离婚。法院很受感动,支持了我,我就办了离婚手续,到荣军院来了,一直到今天。现在我们自己办了小工厂,我在工厂里当会计,业余时间还看了不少小说,自己也想写写……”
“你爱人当时就同意离?”他问。
“当时他还在朝鲜,我背着他和组织说我已丧失了生育能力,组织考虑当时的部队情况,没征得他同意就给办了手续。虽然离了婚,他也常来看我。一过节,他爱人就来给我送东西……”
“他还在部队?”他问。
于荣敏点点头。
“部队在哪儿?”
“你这封信就是他写的。”
“参谋长?”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
丁要武和于荣敏谈完话,简直就象在玉皇大帝的圣水池中洗浴了一番,轻松、自在,灵魂中的悲观和消沉统统被洗去了,浑身上下好象插了许多翅膀。这些翅膀都张开着,跃跃欲飞,只要他大脑任意往哪儿一想,它们便会振翅朝那里翱翔。是啊,右腿截掉了,安条假腿嘛,现代科学发展到了断臂都能再植,一条腿算什么呀!
八
云山。
雾海。
树影。
花溪。
……
他象一缕轻飘飘的云絮,被来去不定的风推拥着悠忽不定地游移。
啊,那是什么山?他在山上走,赤脚,高高绾着裤管,身背小山似的一捆柴,一滴滴汗水越过脑门掉在长满尖刺的荆棵上。双腿划出条条血印,家织布裤子和腰间的布鞋都好好的。腿脚扎破了可以长好,裤子和鞋磨破了妈妈用什么做呀?
啊,那是什么河?黑沉沉的流水大概很深,同志们等一等,我下去试试。哟,好凉啊,扎骨头,但是不深。都绾绾裤腿下水吧!前面又是一条河,一样深吗?不一定,还得试试……
怎么前边还有河?不是河,叮咚潺潺,是小溪。谁在溪边捧水喝?呃,黄红。“不能喝,你不肚子疼吗?我壶里有暖腿的开水!喝吧,探家的事,支部研究研究再说。”
法庭?有生以来第一次走上了法庭。怎么腿有点抖。软骨头,别抖!抖得更厉害了。没做亏心事,抖什么?不抖了,一点也不抖了。法官同志,我签字,保证永不反悔。我老婆,不,她,她说的属实……
云山呢?
雾海呢?
树影呢?
花溪呢?
法庭呢?
右腿呢?
丁要武从麻醉中醒了,发觉自己躺在手术床上。啊,右腿截掉了,象一只山路上飞奔的摩托车的车轮,突然甩离车体,坠落到深山峡谷里去了。还能让我看一看吗?我的腿?亲爱的腿呀,你跟我没得过一天消闲,让我再向你致一次歉意吧。别难过,离开我你就不会再受累啦!别看我流泪,这不是哭,是为你从此不再受累而高兴的啊!
丁要武听到了哭声。谁在哭?就在身边。他欠身一看,黄红在哭!真是的,给我看手相时你不是说我的生命线又粗又长吗?哭啥!
四轮车床轻轻地转着,黄红扶着床沿跟进病房。医生护士们散去了,丁要武望着黄红说:“小黄,找点纸来,帮我写封信!”
黄红擦擦眼睛,说:“连长,我没好好念书,写不好。”
“我说,你记,不会的字问我!”
两人一个说,一个记,两三个小时才写完一封信。丁要武拿过去一看,字太不象样了,本想自己重抄一遍,但看上面点点滴滴洒着黄红的泪水,便没忍心挫伤他的自尊心,叫原样邮走了。
信是这么写的——
月辉同志:
法院寄给我的起诉书已经收到。
这一阵实在太忙(你知道我们总是忙),抽不出时间和你告别了,好在前几天我已回去看过你,见你没病,我不能不只住一天就走了。回到部队我就给你拍了封电报,那是假的,我一点病没有,也是想骗你到部队来过节,多住些日子,就算休探亲假了。结果回音是一份离婚起诉书。
现在我一点都不感到意外了。当初我们的结合就没有基础。本来你有你情投意合的对象,我有我志同道合的朋友;他是你“师范”时的同志,我是她中学时的同桌;毕业后我们各自都互定终身了。但在那左得出奇的年代自由恋爱是耻辱,组织和父母包办才名正言顺。你当科长的爸爸嫌你那同学的父母都是臭知识分子,政治条件不理想,硬用棍子把你们打散了,你头上的伤疤至今还印在我心头;我那朋友的母亲嫌我家太穷,连屋都没让进就把女儿拽走了,我的脑海至今还留着羞辱的影子。抛弃了理想的爱情,你受父母之命违心地嫁给了党员军官的我。尽管你立过海誓山盟,违心的理智毕竟代替不了感情。我们太不一致了,所以很难建立起越来越深厚的情谊。不但在别人眼里,就连我自己也觉得不般配。相貌、性格、衣、食、住、行,甚至买件衣服也要因为颜色发生分歧。结婚三年来,你没吃一顿我做的饭,没穿一件我买的衣,就连你给我织的毛裤也被我送了人。你爱新鲜漂亮的时兴衣饰,这是无可非议的。可我不但没给你买过,而且在你兴高采烈穿上的时候跟你争吵,使你难过。你有权力按着自己的爱好去衣、食、住、行。但江山易改,人的秉性难移啊!三十年养成的习性难以改变了。有人以为我故意做苦行僧,你也认为我是为了个人进步。其实不是,我真的没有觉得苦,从小苦惯了,所以现在无论衣、食、住、行我都觉得比那时候甜。尤其粉碎“***”后,国家为部队基层干部增加了工资,更使我多了甜感。人都觉得最苦的是夫妻两地生活,我当然也希望夫妻能在一地,但暂时办不到哇!说我为了进步吗?也许,人哪有不想进步的。但我倒没太看重这个,因而留队的同学差不多数我进步最慢了。我做事往往是受感情驱使的。那些家在穷乡僻壤的战士一发生经济危机,我的感情就不理智地驱使我把钱分给他们些,加上父母要钱也多,你常常每月得不到我分文。每次来队,我几乎没领你逛逛公园或手牵手看个戏,反而不是叫你给战士们拆被子,就是让你给干部们补衣服。我呢,每次探家也总是提前归队。你在我心中的位置太小了,所以你无法从我这儿得到足够的爱情和温暖。今年夏天你来队,走时孩子快满一岁了,你叫我“八·一”和孩子一块过个生日,我没能回去,“八·一”前又来电报说孩子病重,我也没回去,结果孩子死了。这都怨我心狠,我已穿便衣到他坟前烧纸钱赎过罪了。
我没买过家具,盖的三间房都是你和你父亲的功劳,家里的一切财产我都没权处理,你自便吧。我有几本书在你那里,如果肯帮忙的话麻烦给我寄来,没时间就算了。
你是共产党员,我也是。我们不必向上帝赌咒起誓,我凭良心保证,给你的温暖太少决不是因为以前另有所爱,我也决不会怀疑你生活作风有没有问题。
不必回信。
家里欠的二百元债款我马上寄还。
法院的起诉书我已签字,马上寄出。
丁要武没有想到,黄红认为这封信不该这样写,因此邮的时候他偷着加了几句话。
九
一声鸡鸣,象军号,丁要武被叫醒了。睁开眼,漆黑一片。是房东老大娘的鸡在叫还是妈妈的鸡在叫?又叫了,鸡喉那么响亮:“咯——咯——喽——!”哟,就在床下。
他想起来了,这鸡是昨晚九点多钟时一个退伍要走的老兵送来的,叫黄红杀了给他煨汤吃。差点忘了,那老兵说早上五点钟退伍兵上火车。得送送他们,现在不去送,恐怕今生再没机会见到他们了,听说这腿是不治之症。他划根火柴看表,三点整,现在就得走了。
他打开灯想叫醒护理他的黄红,黄红睡得正死,叫两声也没听见。十八九的战士睡觉比吃精粉饺子都香,算了,自己去吧。
丁要武穿好衣服,轻轻摸过双拐,走到黄红床前掖了掖被子,关了灯。他怕出门被护士拦住,便想从窗子爬出去。夜黑,又刚换棉衣不久,笨手拉脚一下踩着痰盂,连人带拐扑倒在脸盆上,哐啷啷一阵响把黄红惊醒了。
黄红扶起丁要武,坚决不让去。
丁要武拄着拐问黄红:“平常总说‘为朋友两肋插刀’,现在他们要走,为什么不让我去?”
“这帮老兵都不是玩意儿,哪班的也不愿要我,朋友个屁!”
“他们跟我还是朋友嘛,都是好几年的老朋友了,这一走恐怕再没见面的可能了,不送送,能说得过去吗?”
“跟他们说得过去,跟我就说不过去!”
“跟你咱们完了再说,跟他们这是最后一次了!”
“我知道你跟我不是真心交朋友,你自己去吧,我不陪!”
“不用陪,帮我爬出窗子就行,再到门卫给我做个证明。”
黄红不情愿地把丁要武送出大门就又睡了。
丁要武截肢才十三天,用双拐走路还不熟练,本应走一会就歇一气,但怕一坐下就站不起来,所以走三四里路也没敢歇。离连队还有二里多路的时候,终于摔倒了,疼得浑身冒汗,爬了好几次也没站起来。
天还黑着,对于行人来说,太早了。退伍老兵五点钟就上火车,对于丁要武,是有点太晚了。爬吧,爬回去能见上他们一面也好。他一手抓着一只拐爬起来。
爬着,爬着,听后面有人跑过来,差点没从他身边跑过去。他连忙发出求援的呼喊,那人才发现他,他一看,是黄红。
“我想你会来的,背我一程吧,谢谢你!”
丁要武本来体重就轻,截去一条腿就更轻了,黄红很容易就背动了他,但却要往医院去。
丁要武急眼了,真想扇黄红一个耳光:“我是连长,我命令你背我回连队!”
“你违犯了医院纪律,无权命令我!”黄红照样往回走着。这时候,你就是上帝也命令不了他。
“黄红,我求求你,站住!”丁要武发抖的哀求声使黄红站住了。
“看那天我背你回连的面子,我求你今天也把我背回连去!”对于黄红,哀求比命令好使。
黄红掉转了方向,但并没改嘴:“从明天开始,你仍然只是我的连长。朋友二字,不要再提了!”
“我只求你五点之前把我背回连队!”
一双腿由两颗矛盾的心指挥着,别别扭扭走到了连队。
“口令!”黑暗中传出哨兵的喝问。
“我是丁要武!”
一束手电光在丁要武和黄红身上转了两圈,停在那条空荡荡随风摆动的棉裤腿上,接着便一晃一晃地跑上来。黑影中,响起大头鞋跟重重的一碰声,一只右手举向帽檐:“连长,你……谢谢黄红,我来背!”
丁要武从黄红背上下来了,笑着和哨兵握握手:“归哨吧,马上就要走了,把最后一班岗站好!”他叫黄红,“走,到暖房去看看,肯定有人!”
暖房的灯果然亮着,四个老兵坐在黄瓜架下喝酒,一只只两三寸长的黄瓜就在他们眼前的瓜秧上悬着。
他们看见丁要武马上都站起来。外号叫馋猫的小老兵递过一只碗说:“连长,一块干杯咱们连的龙泉酒吧!”
丁要武接过碗一看,碗里是凉水冲的干辣椒末儿。他们刚给暖房所有的菜浇了一遍水,出于激动,便以凉水冲辣椒末儿当酒空嘴喝起来。丁要武看着眼前一条条嫩绿的小黄瓜,不免一阵激动,外号馋猫的小老兵就是因为夜间站岗偷过黄瓜而得的名啊!丁要武真想伸手摘下一捧让他们吃吃,但有黄红在,他没摘。他接过水碗刚送到嘴边,又被小老兵拦住了:“连长,我忘了你上厕所不方便,这是生水!”
丁要武懂得这些老兵,为了表达几年来凝聚的深重感情,别说拉一回肚子,从身上割下块肉下酒也肯的。这种表达感情的方式虽然近于原始,也有违于科学,但对于他们却比科学管用。丁要武咕嘟嘟把一碗辣椒水喝了。
几个老兵见黄红用嘲讽的眼光看他们这种举动,便也递一碗凉水给他:“你小子非得喝了不行,要走的人了,揍你没辙!”说着要灌。
丁要武夺过碗:“他有肠炎,要他命吗?”他又咕嘟嘟几口代黄红喝了。
几个老兵还是不饶黄红:“连碗水都不肯喝,他能为连队流汗?偷奸耍滑惯了,非喝不可!”
丁要武怒道:“是黄红把我背回来看你们的,不象话!走,不喝!”
黄红在家是挨过揍的,他也知道要走的老兵一急眼,什么都敢干,忙跟着丁要武走了。
他俩来到炊事班。全班都没睡,退伍的炊事员刚好给一个新兵理完发。丁要武点了点新兵的头:“老同志要走了,也不叫歇会儿,谁也别剪了!”
炊事员看着丁要武的空裤腿,眼角有点湿:“连长,我给你理一次吧,往后就理不着啦!”
“还短,歇会儿吧!”丁要武拉过黄红,“不愿歇就给通信员理理!”
黄红的头发比别人都长,鬓角也大,炊事员看了看说:“大鬓角我可不会理,要理就是平头。”
黄红没让理,跟着丁要武往连部去了。
穿山风卷着雪末儿把一阵骂声送进他俩的耳朵:“老子当兵三年,一脚踢出去拉倒哇?现在最后通牒,不给填张党表坚决不走!给你们白干哪?”
丁要武忍不住了,一拐撞开连部的门,一声不吱立在门口,威严地盯着破口大骂的李大虎。
大虎看见了连长,还坐着不肯罢休的样子,但骂声已经住了。丁要武继续威严地站着,不进屋,也不关门,风把他的空裤腿吹得前后直摆。
大虎受不住双拐支撑着的连长的电似的目光,慢慢站起来。一时屋里静得只剩风往里面钻的声音。
丁要武慢慢地、轻轻地、但却十分威严地说道:“大虎,你想和大伙一块走,还是想蹲几天禁闭,等我腿好了回来给你个处分再走?”
大虎蔫蔫地躲开了丁要武的目光。
集合号响了。
“大虎,到底想怎么走?”丁要武用左拐指着大虎。
“我……我一块走……”
送站的大卡车开进了院子。全连迅速集合完毕,退伍的在前排,留队的在后排。
值星排长跑步到指导员面前,立定,敬礼:“报告指导员,整队完毕,请指示!”
指导员走到队前,敬礼:“同志们,连长偷着跑回来送大家,请他讲话!”
指导员扶着丁要武走到队前,丁要武把左拐倚在胸前,站定后又把左手慢慢伸向帽檐:“再见了,各位战友,原谅我不能用右手给你们敬礼!”
随着丁要武的话,全体退伍兵刷地立正。看着连长半晌也没放下的左手,有人低声抽了抽鼻子。
丁要武把手慢慢放下,身子稍向前倾,使脚和双拐成三角形站稳,眼光从排头一直扫到排尾:“三班副把风纪扣扣上……王小元帽子没戴正……请稍息!”
“我不打算说什么难分难舍的话,也不想嘱咐你们回去后常来信了。信,有时间就写,没时间就算了。我想说的是,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法律,你们完成了服兵役的义务,今天就要离开连队了。在服兵役期间,有的同志立了功,受过奖,有的还入了党,入了团,这说明任务完成得比较好。任务完成得好是光荣的,但无疑也是应该的,绝不是退伍后闹工作、闹照顾的理由。谁要拿这个去闹,那就证明他还不够一个好战士,还不懂得服兵役是履行一个公民义务的起码行动。我们自己不要把几年的当兵生活看得过于神圣和高尚,请注意,我说的是‘过于’。自己看得‘过于’了,并且总流于言谈举止,在人民的心目中,你的人格就会降低。”
“至于没有立功受奖的,也不能说任务完成得不好。尽了三年义务,也是光荣的,但不要说什么‘三年兵白当了,连个党票也不给’,那他就是自己在丑化自己。兵役法上光写着服兵役是每个青年公民的义务,并没有保证发给党票这一条。党章上也没有当三年兵就应该发展入党这一条!”
“这些丑话不应该这时说,可是我说了,请大家原谅。”
“我代表留队的同志们谢谢大家。有的同志刚从哨位上下来,有的刚给菜浇完水,有的刚才还给新兵理发,饲养员根本就没睡,给猪抓了一夜虱子。这些事,留下的同志是不会忘记的。”
“我也忘不了你们跟我个人的友谊。有一次下雨,我们的烟叶都潮了,拿到乒乓球台上晒。我只剩两片烟叶了,晚上往回拿时,却变得比谁都多,你们会抽烟的都偷着给我放了一把。对此,我不用多说了。对新兵,我还想说一句,我们对他们爱护得还不够。比如,黄红来咱们连后进步很大,今早是他背我回来送大家的,有的同志对他却不够友好……”
丁要武脸上滚出的汗珠冒着热气,一颗一颗落在被风吹动的空裤腿上。
黄红鼻子酸了,湿着眼圈对老兵们说:“连长要回来……看你们,我却睡觉,不来送他,他自己在地上……爬……”
队列里不知谁抽泣起来。丁要武也说不下去了。抽泣声连成一片。
十
志愿兵王江结婚,请丁要武回去参加婚礼,丁要武怕拄个大拐冲了喜兴,光让黄红去了。他独自呆在病房里,望着暮色中纷飞的大雪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抽屉上绷着七根粗细不等的细钢丝,这是他自制的“抽屉琴”。他一边望雪一边弹琴,心也在随着雪片跳跃。雪这么大,暖棚和猪圈盖严了没有?还有菜窖。炉子也应该多烧一会,不然理光头的战士会冻感冒的,明天得回连去一趟……听说黄红家里又来了电报,跟指导员说说,让他回去看看……
黄红领着王江夫妇来给连长送新婚喜糖了。丁要武收起琴向新婚夫妇祝贺。
王江的母亲是个后娘,家里不管他的婚事,从找对象到举行婚礼,里里外外都是丁要武给张罗的。新娘感激地向丁要武敬礼,又要划火给点烟。丁要武自己拿了一块喜糖:“烟戒了,吃块喜糖吧,祝你们生活甜蜜,永远幸福!”
黄红非让新娘把在婚礼上给大家唱的歌再给连长唱一遍,新娘真唱了,她唱的是《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歌声引来了不少人。大家说着笑着给新婚夫妇祝福。
有个年轻女人在屋外徘徊,她带着东西想看看丁要武,看到屋里的情景,犹豫了好一会也没敢进去。
丁要武忽然觉得身热口渴,黄红忙给他打开一瓶梨罐头。他身边的方桌、圆凳和床下摆满了战士们送的罐头,有二三百瓶:桔子的、苹果的、山楂的、葡萄的、西瓜的……五颜六色,象几簇山花开在他身边,他却哪样也不想吃,说有个冻梨就好了。他最爱吃冻梨,可惜没有。
走廊里的年轻女人听见了丁要武的话,她把带的东西往走廊一丢,急忙朝街里跑。她熟悉市里的街道,她一家一家水果店跑着。凛冽的夜风卷着雪花,冻疼了她的脸,却买不到冻梨。
她想起了电影院门前的小摊。花生、瓜籽都有,大概会有冻梨。她跑到最大的电影院一看,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冻梨。她又跑到火车站。各式各样的小摊多的是,她象市场管理员一样挨个查着小摊的货,查遍了,还是没有冻梨。
忽然她看见一个小伙子推着的小车上有十几个冻梨。她喘嘘嘘跑上去,对比她还小的小伙子说:“师傅,这几个冻梨卖给我吧!”象走后门时巴结人的样子。
卖不出去梨的小伙子喜出望外,看着乞求他的女人,说:“两元一斤,买不买?”
她看他一眼,一咬嘴唇:“快点称吧!”
梨一共是二斤七两,她把五元钱一扔,用头巾包着梨就走。小伙子叫住她:“还缺四毛钱哪?”
她兜里没有零钱:“你卖得也太贵了,少点就少点呗!”
“嘿,嫌贵呀?跟我到家玩一会一分钱不要!”
就在这节骨眼上,黄红从自行车上跳下来,冲卖梨小伙怒喝道:“老实点,不老实送你上公安局!”又对女人说,“还不快走!”
女人拿起梨说声谢谢,黄红又把她叫住了:
“冻梨,卖给我吧!”
“我有急用!”
“我加倍给你钱!”
女人非常为难:“解放军同志,我确实急用!”
“那你少卖我几个!”
黄红拿了几个梨,丢下两元钱也骑车跑走了。
年轻女人跑回病房门口,轻轻敲门。不知是敲得太轻还是屋里唠得正热闹,门没开。她鼓足勇气又使劲敲了几下。
黄红出来开门。两人互相都愣住了:“你……”黄红如坠雾中。
“我找丁要武!”象要饭的口气,她就是丁要武的妻子李月辉。
屋里的人谁也没答话,都不知该怎么称呼好。丁要武支撑着从床上坐起来:“月辉?!”
李月辉手里的冻梨噼哩啪啦掉在地上,滚着。
“大家帮个忙,快把梨捡起未洗洗,给她搬个凳子!”丁要武着慌地说。
没人动。丁要武叫黄红:“通信员,你扶我一下,我自己捡!”
黄红没想到连长的妻子比他猜想的要漂亮十倍。和连长太不般配了,怪不得要离婚,他没让连长下床,连忙搬凳、捡梨忙开了。
李月辉坐下,丁要武又叫黄红给她倒水,完全是待客那种热情。
倒完水,黄红把大家都打发走了,他偷偷多瞅了几眼李月辉也出去了,他知道这时候两人有不便别人听的话要说。李月辉的到来,就是因为黄红在丁要武的信中说了截腿的事。
屋里只剩丁要武和李月辉。李月辉看着丁要武的腿。丁要武看着李月辉的脸。什么声音也没有。泪水从李月辉眼里流出来,她想抚摸一下丁要武的断腿,但又不敢。她不知自己是否还能有这个权力了。“要武,我已把起诉书要回来了,我不知道你的腿……”
“你不该这样,不该把这事和我的腿联系上。我们之间,除了我这条腿,其他都没有变化,你不承认这是怜悯吗?怜悯不能使我们走完比以前艰难十倍的路!”
“要武,不是怜悯,人是可以变的!”她乞求地望着他。
“人确实可以变,变得太快,不久还会变的。”他嘴里硬得象铁,心里却在叮咛自己:坚强些,千万不能因一时激动再继续酿造双方的痛苦,腿上长了癌已确定无疑,今后更没有精力去排解多余的痛苦了。“即使你今后不再变化,我也不同意,理由很简单,我不爱你!”他尽量控制自己别流露出一点藕断丝连的感情。
“你说的不是实话!”她深情地望着他。
“完全是实话。”他冷冰冰地答。
她陷入痛苦的漩涡不能自拔的样子:“我真的一点值得你爱的地方也没有了吗?”
“‘假如你认为我应该属于你个人,那么,我将是你的坏丈夫。我应该首先属于战士,然后才属于你。’这是我过去跟你说过的话,现在,我已经一条腿了,更无法首先属于你了!”
“从今以后,你怎么办我都同意。”
“我现在希望你把起诉书再送上去,如果你不送,我也要送!”
她不再说什么,咬住嘴唇把几个冻梨擦净,放在他身边。他掏出小刀把梨切成两半。两人望着两半冻梨,谁也没吃。
“如果不需要我,明天一早我就回去了。”她泪水一滴一滴掉着说。
他点点头:“什么也不需要,我该休息了。”
她帮他整理完了床铺、桌子和床头柜,真的走了,当嚓嚓的脚步声在门外消逝的时候,丁要武一头扑在枕上。
黄红一直在走廊等着,李月辉刚走他马上就回到病房,见连长满眼泪水,一时懵了。
丁要武没有擦泪,也没说话,拉开抽屉,找出理发推子要给黄红理发,黄红的头发太长了。
黄红第一次看见连长哭了,不知怎样安慰安慰才好,等丁要武开始给他剪头了才怯怯地问:“……她呢?”
“走了。”
理发推子咔喳咔喳地响着。
“连长,你不该这样对待她,她花两元钱一斤给你买梨!”
丁要武吐掉流进嘴角的泪水,也不回答黄红的话,而是问:“听说你又来电报了?我已经能自理了,明天我跟指导员商量一下,给你几天假回去看看母……”
黄红连忙把吸进的一口烟吐出来,他想插句话,可烟刚一吐出来,丁要武就呛得咳嗽着说:“把烟……戒了吧,有啥用。我这些日子……戒了烟,感觉好多……”一阵剧烈咳嗽,他停下推子,躺到床上平息了一会。
黄红掐灭了烟,坐在那儿说:“连长,你批评吧,电报是假的!”
好半天也没听连长回答。黄红回头一看,丁要武象躺在罐头的花丛中睡着了,右手握着推子,左手平放着,手心朝上,三条蒙着硬茧的手纹——爱情线、事业线、生命线又粗又长,又粗又长,又粗又长。
黄红上前叫了两声,又推了推,一动不动,摸摸脉搏,已经不跳。他突然扑到床上哭喊起来:“连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