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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角形太阳 一江黑水向东流

他背朝着太阳,划动了桨。小船在树林里穿行,装满了斑驳的霞光。静静的黑水象燃着了,船好似在火上面走。

天上就一个太阳。每当太阳这样辉煌动人地升起的时候,江两岸的人肯定都会认为太阳是自己的。他乔连长就认为太阳是他的,和他最熟,对他最温暖。此时不用回头看,他就知道,太阳正在岛子东端的桦树林上面注视着他,正是最红最好看的时候,肯定给自己的草绿军衣也照红了。他在心里跟太阳说话:“照我啥用?快点把瓜地里的水晒干,让疆江和他妈吃几个甜瓜再走,他们可是苦坏了!”

他背上暖洋洋的,象是太阳在回答他,因而心里有些痒,觉得隐隐地蕴满了激情。那激情达不到泛滥的程度,却有一股深沉的力量,暗暗地鼓动他为朦朦胧胧的心愿做事情,就象岛子旁边黑幽幽的大江,默默地向前运动,把船载向远方,表面望去却象没有流动。他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味道的激情。欢乐、忧郁、惆怅、向往?或因不久就要来临的别离而提前产生的依恋?都是,又都不是。这模糊的激情使他看什么都有点内向的激动。

树叶上、草尖上挂满的一串串露珠儿,大概也认为太阳是它们的,都因太阳的热情而激动得五光十色,既象在燃烧,又散发着带有草香的湿漉漉的水味。鸟儿们也象含了水在朝太阳唱,声音里带着水灵的甜润。

乔连长的眼里象同时进了水和火,眼光既热烈又湿润。他用这眼光看看船头同他对面坐着的儿子,心里忽然象烤糊了的毛豆,有点不是滋味。

儿子疆江满六岁了,剃着和战士们一样的小平头,脸被祖国北极的阳光晒得象个铁蛋儿,加上一年四季边风吹的,结实倒是非常结实,可太黑了。内地,尤其是城市的孩子们见了肯定会说他是非洲来的。儿子自己却不觉得黑,因为爸爸、妈妈、还有那些叔叔们都是黑的。在他眼里,世界上的人,除了妈妈,都是穿军装的。他自己生活得很愉快,因为成天有那么多小叔叔逗他玩。只有妈妈常常为他叹息,六岁了,还没见过外面是怎么回事。有回他在岛子的小码头上玩水,来了一条船,船一靠岸,他竟吓得哭着往家跑。妈妈问他怎么了,他说老虎来了。妈妈看他吓得那个样,真以为来了老虎。出去一看,是一个战士的未婚妻来了,穿一身黄色带黑花的连衣裙,头发烫了许多卷儿。妈妈摸着孩子的头,看着那花枝招展的姑娘,无声地哭了。眼泪滴在儿子的脸上,儿子以为妈妈也吓哭了呢。他怎么会理解妈妈在为他长这大还没见过外面的人而难过呀。

“爸,又一个,五十个了。报名上学不是得先数五十个数吗?我会数!”疆江“啪”的一巴掌又打死了一只叮咬他大腿的瞎蠓,然后极认真地用针穿上。他手里已经用线穿了整整五十只瞎蠓,象一串好看的珠子。从早晨到现在,起码要挨过五十次咬才会抓住五十只瞎蠓的。

乔连长看着从心里住外乐着的儿子,不免想起战士们的玩笑话:“别着疆江还没上小学,鲁迅(芦笋岛)文(蚊)学院挨咬系已经念了六年,够研究生了!”六岁的蚊学研究生该上小学了,这里却没有学校。没有村庄哪能有学校哇。多年前这里连部队都没有,还学校呢。那年这里发生了一场战争,仗不大,却惊动了全国,甚至世界。炮弹几乎把这个岛翻耕了几遍。双方都悄悄往岛上埋地雷,埋完后又被对方的炮火破坏。那一仗很快就结束了,但这个岛从此成了紧张地带,并开始进驻了一个小连队。乔连长一入伍就上了这个岛。尽管后来再没发生战事,逐渐也不那么紧张了,连队却还是没离开过这里。乔连长为这个岛做出了多少牺牲是无法计算的,他自己也没计算过。计算这有什么用呢,酸甜苦辣都有。再说,哪有闲工夫计算哪。

什么牺牲他都可以做出,但是儿子不能不上学。别看住得偏僻,他从报纸杂志上知道,在人们的现代意识里,最注重的是下一代的培养。不光知识家庭、普通家庭,甚至高级干部家庭也都把培养子女作为头等大事。有条件的早早请了家庭教师,没条件的父母起早贪黑亲自任教。更有甚者,为了子女成材,从本人选择对象就开始有步骤地考虑了:未来儿子的母亲应该小十几岁,怀孕前两年就要多吃能使婴儿增殖脑细胞的补品;怀了孕后一个月吃什么,两个月吃什么……婴儿生下来哺乳期吃什么;半岁,一岁,一岁半该怎么营养都计划得好好的。一想这些,乔连长就内疚,太对不起儿子啊。那时怎么会懂得这些,粗米淡饭吃饱不饿就行了,主要培养的是吃苦精神。懂得这些以后,有时他想象人家那样,对儿子搞点学龄前辅导。一辅导算术,儿子就显出有点笨来。每当这时,他就要怜惜地看着儿子不明亮的眼睛,从心的最底处发出一声疚痛的叹息。悔不该那夜喝了酒,悔不该酒后失去控制而有了疆江,以至今天,党支部的处分决定还在档案里装着。科学杂志说,酒后怀孕的婴儿智力不佳。哎,疆江,爸爸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妈妈。因此乔连长才决定把随军跟他住了近六年的老婆户口转回老家去,带儿子进学校上学。九月一日开学,现在已快“八一”,得早些回去,要落户口,要办入学手续,还有,儿子得熟悉和适应新环境。没进过幼儿园,野惯了,冷丁坐在板凳上听课,怕不行。别让人说,部队的孩子,黑是晒的,没教养是怎么回事呢?这些天他就一方面让儿子住在班里,和战士们学过集体生活,一方面让她们等几天。香瓜就要熟了,那片瓜地是妻子一手伺弄起来的。是妻子开天辟地在岛上头一年种了瓜啊!每回儿子都要跟妈妈去瓜地。娘俩为让大家能尝尝瓜味,挨了多少咬,多少晒。一定让她们尝尝亲手种的瓜甜再走。

“疆江,先别数瞎蠓,爸爸问你!”乔连长停住桨,让小船自动往前走,“你说,你上了学有没有志气考前三名?”他想说第一名,可一看儿子那不怎么明亮的眼睛,以及一数数时就有点笨的表情,就改成前三名了。谁让自己那晚上喝了酒呢?

“爸,我要考第一名!”疆江把手中那串五十只瞎蠓一抖,睡不醒似的眼睛竟有些发亮。

乔连长被儿子的志气激动了,越发内疚地看着儿子说:“好疆江,有志气,就该争第一。爸爸在全连就是第一名!”

“我跑第一,掰腕子第一,摔跤第一,写字第一,查数也能第一!不信我查给你看。”他提起瞎蠓串站起来,迎着霞光又开始数:“1,2,3,4,5,6,7,8……”竟顺利地数到五十。“爸,你说能第一不?”

“能,疆江能第一!”乔连长说时眼里有泪花。他听说过,有个孩子,五岁就进大学学高等数学和古典文学了,六岁的疆江才会数五十个数怎么能考第一?但他还是顽抗一般地鼓励儿子:“数,接着往下数,51,52,53,54……”

疆江把一串瞎蠓倒过来,信心十足地跟爸爸数下去:“55,56,57,58,59……”

乔连长一边听儿子数,一边将船划向瓜田。

几领炕席大小的瓜田,在芦笋岛南边山脚的平地里,总共有一百二十四棵瓜秧。那是乔连长妻子按全连六十人加她和疆江每人两棵精心种的。一百二十四棵香瓜外还试种了一棵西瓜。如果西瓜能收,明年就再开一块地,让每个人在两棵香瓜的基础上再多一棵西瓜。西瓜她是种不上了,战士们自己种吧。香瓜本来长势很好,偏偏遭了一场水。水下去了,瓜没淹死,但地里还有些泥泞。尤其靠江汉子边那块洼地,还汪着一些水。他带了把锹,想挖条沟把水疏通出去,这样会干得快。早干,瓜就会早甜。他虽没种过瓜,但知道旱地的瓜甜。那是政治处主任在军区小报上登的一篇文章说的。他记得很清楚,文章叫“怎样选瓜”。政治处主任是他同年入伍的战友。人家当了主任,自己还是连长,能不注意人家发表在报上的文章吗?“买瓜前首先要问一下是旱地产的还是涝地产的,涝瓜水,旱瓜甜……”他看了文章当时不禁好笑,堂堂政治处主任竞去写怎样选瓜。但毕竟看过后记住了,而且没想到现在居然能用上。

船一靠岸,成群的瞎蠓嗡嗡着扑上来,大概已在草丛里埋伏好久,饿极了。疆江先上岸的,瞎蠓们就先欢迎他去了。

啪,“51!”啪,“52!”啪,啪,“53,54……”疆江一边打着胳膊上、腿上和嘴巴上的瞎蠓,一边数数,都忙得来不及往线上穿了。

看儿子被咬得苦劲儿,乔连长心里直说不该带他来。今天星期日休息,战士们难得盼到这一天,洗洗衣服,理理发,写写信,睡个懒觉什么的,他没忍心叫一个战士跟他来。他把妻子也留下帮大家拆拆洗洗。妻子没几天呆头了,一走就不会再来,疆江非要看看瓜长啥样了,硬跟来的。

乔连长很利索地拴了船,提了锹,上岸先撵走儿子身边的瞎蠓。其实他这一撵,等于都引到自己身上。他到底比儿子耐咬,咬去吧,索性不理睬他们,脱了鞋提在手里,走进泥泞的瓜地。一见那些长在秧子上面的“三变”瓜有的已变黄,他又忘了挨咬的苦处。黄色是“三变”瓜的最后一变。绿、白过去,一出现黄就是开始甜了,越黄越甜。现在才开始微黄,把水放出去,几天就会黄透。黄透的瓜一定非常非常甜,到时候儿子会甜得抱着瓜在地上撒欢儿打滚的。想到这些,他又不为儿子和他妈不好受了。这点苦算什么呀,这几年南方天天打,多少战友命都没了,这里一枪都没放过,太太平平呆在这儿,还可以种瓜种菜,还可以带老婆、孩子……虽说以前这儿打过一仗,只那么几天就完了,而且死的人还没有南边一天死的多。这一比,冬天零下四十度的严寒哪,夏天蛇钻被窝啦,秋天嗷嗷叫的北风啦,以及孩子享受不着营养和教育了等等,统统没什么了。

“爸,哪棵秧上都有瓜,有的还俩呢!”疆江提着瞎蠓串蹲在结了两个大瓜的秧前看,那两个瓜都发黄了。他说时口里水渍渍的。

乔连长走到儿子跟前一看那瓜,犹豫了一会说:“疆江,你要想吃就先摘一个吃吧。摘那个大的,可能有点甜味。”

疆江看了看瓜,又看了看爸爸,欲摘又止,摇摇头:“爸,我先不摘,等太阳快落时再摘,多晒一会就能多甜一点。我先数瓜去,看有没有两五十个!”

乔连长为儿子的懂事感动得心里掠过一丝甜蜜的酸楚:“好疆江,两个五十就是一百。数去吧,别摔了。”

“1,2,3,4,5,6,7……”疆江极认真地数着。

乔连长开始一棵一棵拾掇被泥淤住的瓜秧,他想弄完了再去挑沟放水。

他才拾掇二十多棵,疆江已数到头了:“爸,一百个还多十一个大的,小的我没数!”

“一百个还多十一个就是一百一十一个。你那串瞎蠓多少只了?”

“五十五只。”

“你再数数看,一百一十一减去五十五是多少,要认真数,要不你就没法考第一!”

“这么多我数不过来!”

他停下手,站起来,耐心辅导:“你想想,疆江,一百里有几个五十呀?”

“两个五十。”

“五十五个里有几个五十呢?”

“一个。”

“那么一百一十一就是两个五十加十一,五十五就是五十加五。要是从两个数里都拿出五十,各剩多少呢?”

“两个五十加十一,拿出一个五十,就剩一个五十加十一了。一个五十加五,拿出一个五十……就剩五了。”

“五十加十一是多少呢?”

“是……51,52,53,54,55,56,57,58,59,60,再加一,是61!”疆江用瞎蠓串当算盘珠。

“对了,是六十一。那么六十一减去五是多少呢?”

“六十一减五,……六十一减五……六十六!”

“不对,六十一加五是六十六。”

“六十一减五……六十一减五……”又一只瞎蠓叮他的脸,他啪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将瞎蠓打死。“爸,我打瞎蠓去了,六十一减五我不会算”说得泄气,眼睛又不亮了。

“就要到奶奶家上学去了,你不说要考第一吗?六十一减五都不会算怎么考第一呀?”

疆江眼睛又亮了:“那好。我再打几个瞎蠓去,够六十一个我就会算了。从六十一个瞎蠓里拿出五个瞎蠓,剩下的就是了!”

乔连长叹口气。他不怪儿子笨,怨自己,那晚上不该喝酒,喝了酒不该失去控制,不该,不该……

黑幽幽的江水,静静地又急急忙忙地从岛边流过。没有风,也不过船,辽阔的江面便看不到一朵浪花,偶尔有几个漩涡,也是黑黑的,象岁月幽深的井,装了许多许多心事无处诉说,都沉进江底了。

乔连长弄完瓜秧,拄着锹把望了会江水,便开始挖沟。

太阳开始热烈地烤人。乔连长在身边拨了些黄蒿和马莲,拧成两个遮阳的帽圈,一个戴在自己头上,一个扔给儿子。儿子打够了瞎蠓,数腻了瓜,便来到爸爸挖沟的地方玩水。玩得兴起,索性脱光衣服躺在里面凉快,滚得泥猴儿似的。连里养的猪不知怎么跑过来一头,慢悠悠地也躺到水洼里泡凉。疆江爬过去,骑在猪身上恶作剧,那猪也不叫,不动。疆江惬意地喊:“爸,你看着点,我骑猪能数一百个数,1,2,3,4,5,6,7,8……”

疆江数数的声音很有节奏,乔连长随着这节奏一锹锹甩泥。一个数,一锹泥,就象小岛一件件往事,在他限前滑过。

岛子周围,只有战事以前靠近陆地一侧的水湾里有过鸳鸯;几千发炮弹把岛上的冻土和岛下的坚冰翻耕过几遍之后,鸳鸯也不来了。在妻子没来这儿随军以前,岛上只有连队养的猪里有异性。妻子来岛第二年夏天,一个战士突然莫名其妙地死了,上吊死的。没跟任何人发生过口角,家里也没来信,领导不但没批评还刚刚表扬过他。那么好的一个兵,怎么会自杀呢?

……

水洼里的猪被疆江碰痛了眼睛,“嗷”一声站起来,把疆江掀翻在泥水里。疆江哭起来。乔连长一股无名怒火窜上来,抡胳膊狠狠拍了猪一锹,好象是猪害死了那个好战士,现在又来害儿子。那无辜的猪被拍疼了,叫着一溜烟跑出瓜地,窜进草棵和树林里。瓜秧被它绊断好几棵,还踩坏几个半生不熟的瓜。

乔连长把儿子领到船边,用清水洗净身子,穿好衣服,不叫他再玩泥水。没别的好玩,疆江就闹着要回家跟妈妈玩去。水沟还没挖通,乔连长不能回去。为哄儿子多呆一会儿,他说:“疆江,爸把最黄的那个瓜给你摘来吃,你一边吃一边数爸爸挖了多少锹泥。快上学了,不听话,不会数数怎么能争第一呢?”

爸爸一提,疆江才想起他还得等太阳多晒一会儿,瓜甜了好摘下来吃呢,便不嚷回家了:“爸,我用手帮你挖,你挖一下,我也挖一下,边挖边数!”

“那好,爸和疆江比赛,看谁挖得快。谁挖得快那瓜就给谁吃!”

“行,比赛,我第一。1,2,3,4,5,6,7……”

父子俩有节奏地挖着。太阳在天上看他们,大江在地上看他们,微风吹动瓜田四周的蒿草和花儿为他们加油,林中的鸟儿叽叽喳喳为他们叫好。

“91,92,93,94,95……”

星期天两顿饭,这是北方部队没上条例的铁规矩。所以中午过了乔连长也没领儿子回去吃饭。太阳斜了,最热的时候已经过去,乔连长怕饿着儿子,就故意慢挖几下,叫儿子争了第一。“疆江干什么都第一,上了学肯定也能第一。还剩不多了,咱们歇歇,吃了那瓜再挖!”

疆江在爸爸前头飞快地跑到做了记号那个瓜前,摸了好一会儿也没舍得摘,但是嘴里涎水已满了。“爸,咱们先别吃了,拿回去跟我妈一块吃吧!”说时眼睛又亮些了。

劳苦家庭的孩子,每一句与年龄不相称的懂事话,都会叫大人感动的。乔连长一手摸着瓜,一手摸着儿子的头:“疆江真是好孩子,你说得对,妈妈今天帮叔叔们拆洗被子,最辛苦了,这个最好的瓜应该让妈妈先吃,这瓜是妈妈和你种大的!”他把另一个稍差点的瓜摘下来,“咱们吃这个!”

疆江捧着瓜跑到江边,蹲下去,小心翼翼地把瓜浸在清清的黑水里,洗得十分十分干净了,才跑回来递给爸爸:“我不会吃,你先吃,我看看!”疆江真的第一回吃瓜,他确实不知该怎么吃。

乔连长心里苦丝地接过瓜,用拳头捶裂一道缝,掰开,将太阳晒黄那半大的递给儿子,自己要了贴地那半小的,味觉器官做好充分准备才咬了一口。几乎一点甜味也没有,甚至有点苦。他很失望,又想起政治处主任怎样选瓜的文章来:“……涝瓜水,旱瓜甜……”

他一心一意嚼着没有甜味的瓜。这是妻子、儿子的心血和心意,能说不甜吗?他装出甜的样子:“疆江,甜吗?”

疆江照着爸爸的样子咬了一口,新奇而庄重地嚼了一会说:“甜,爸,甜!”不知他那块瓜因为朝阳真的有点甜味,还是因为他在岛上吃的蔬菜都不带甜味的缘故,他把那甜字说得很重:“真甜。爸,我上学要是考了第一,明年回来你能把最甜的瓜给我留着吗?”

“能!疆江好好上学,考了第一,你不回来爸爸也要把最甜的瓜给你送去,还有西瓜,明年要种西瓜!”

疆江吃得更甜了,最后连瓜根都吃进嘴里。瓜根恶苦恶苦的,他咧着嘴叫起来:“爸,一块瓜咋两个味呀,瓜把不甜!”苦得那样他还是用不甜两个字表达。乔连长越发感到儿子懂事。学算术是笨了点,可多懂事。不是酒后……哎!他回答儿子:“因为甜是苦变的,所以瓜根苦。你把那个最黄的也摘吃了吧,苦就冲掉了!”

疆江不肯摘,坚持留给妈妈。他趴在江岸边,手抓着柳毛子,把头伸向江里,吸了几口水漱嘴。漱完向空中一喷,阳光下出现了一小条彩虹。他拍着手看了一会儿,虹没了,他忽然问:“爸,春天那些大冰山咋没了呢?”春天倒开江,这里发生过冰洪,好吓人噢。

“都化了,顺江流海里去了。”

“海比江大多少?”

“大老多了。”

“海离这儿远吗?”

“不远。”

“那你领我划船去看看海吧?”

“不远的海是别个国家的,去不了。”

“咱们国没有海吗?”

“有,你回奶奶家上学就能看见海了,离奶奶家很近。”

“那快挖吧,水干了,瓜熟了,我好早点和妈妈去奶奶家看海!”

乔连长抚摸着儿子的头,父子又一块回到沟边起来。那沟,快要挖通了。

太阳一不烤人的时候,就显得特别好看。白桦树哇,小叶樟草哇,芍药花呀,也都跟着显得好看起来,江水的味道也开始往外溢。瞎蠓好象永远不知道人是讨厌它的,也早早跟着出来和人亲近。

疆江因为用手挖泥,一打瞎蠓的时候,就把黑黑的泥也打在身上、脸上。乔连长不叫他挖了,让他到江边洗洗,准备回去。他自己再甩上几十锹也就差不多了,那浑浊的一洼泥水就要流进大江里。

“疆江,你看,那是不是老虎来了?”乔连长忽然孩子一样惊喜地逗儿子。

疆江吓了一跳,惊惧地顺爸爸眼瞅的方向一看,是妈妈来了。妈妈今天穿了花衣裳,虽然没有那回的老虎阿姨漂亮,也年轻多了,真好看。他顾不得嗔怪爸爸吓唬了他。急忙往瓜地跑去,摘下留的那只大瓜,藏在背后,奔向妈妈。

“妈,妈,我爸说你是老虎!”

“去你爸的,我看你们爷俩象老虎。看你这一身泥,洗洗再扑我……”

“妈,你看!”疆江变戏法似地拿过藏在背后的瓜,举给妈妈,象举着一颗太阳。

妈妈很意外,接过瓜看看根,看看顶,又弹了弹,怪道:“你们爷俩真够老虎了,瓜还没熟,就往下生拧?!”

疆江受了委屈,眼泪象两股溪流越过脸上的泥沼。他赌气走到爸爸身边又去挖泥。

妈妈笑了:“倔种,跟你爸一样!”她把瓜递给丈夫,“剩这点我挖吧,你们饿了,还不一人一半吃它,装什么蒜!”不容分说抢下锹,把瓜塞进丈夫手里。

疆江看妈妈没怎么理他,眼泪更多了,闷头使性子,一个劲儿挖。妈妈把锹一脚踩下去,挖起满满一下泥,故意甩给儿子看:“疆江越长越出息了,上了学要脾气肯定也是第一名!”

乔连长拿着瓜,心情也象瓜一样,有苦也有甜。他蹲在江边洗瓜,同时在心里自言自语:再过十天,妻子就要带着疆江走了。儿子的学究竟能上得咋样?“倔种,跟你爸一样!”他耳边响着妻子的话,又想起那天夜里酒后的事。

……天黑了,她约好的最后一次见面时间已到。去不去呢?去了怎么回答她呢?见了面没有个肯定的回答是不行的。就自己本意,要回答就得说行。而表示行,就是让她做牺牲。我那家庭,还有战争,不定哪天又打炮弹。怎么能让她做这大的牺牲呢?说不行,既不情愿又不忍心。一个孤女,同班学习六年,同桌三年,同甘共苦,感情太深了啊。一天不见都想得不行,人们舆论说我们在恋爱。我不否认那是爱情。在学校里,同学恋爱跟俗话说的最不堪入耳的那事一样丢人。我就躲她,可是越躲越想。当兵走时多想见她一面,又害怕见,悄悄走了。一别三年,天天梦里见她。她突然真的出现在岛上,我又蒙了。千里迢迢奔荒岛来找我,目的还能有别的吗?要走头天晚上,她非要给她留个准话,她最后通牒式地给了我个见面的时间和地点。时间到了,我还没往那地点去,因为不知去了该怎么办。犹豫的时候,忽然看见一瓶酒。人说酒能壮胆。没有主意,没有勇气时多喝点酒就有了。时间已过,来不及多想,也顾不得问是谁的酒,一口气喝了三分之一。酒上了头,人就象进了另一个世界,忽忽悠悠走进了月下幽暗的桦树林。她早等在那里。

“你来晚了!”

“我喝酒了!”

“想好了吗?”

“想好了。”

“怎么办?”

“不行!”

“理由?”

“没有理由。”

“你不愿意?”

“不是。”

“你不是男子汉!”

“不定哪天落炮弹我会牺牲!”

“你牺牲我就自己一辈子!”

“我们家……”

“我生是乔家人,死是乔家鬼了!”

……

浑身的激情加一点温度就沸腾了。不知是谁先扑向谁的,我们溶为一体。不知什么时候耳边响起一声:“不许动!”哨兵发现了我们,以为是敌人……于是一个重重的处分装进了档案。她带着羞辱走了,不多时来信说有了疆江,我们便举行了婚礼。疆江刚满岁,她申请随军了,一直没离开这里,跟我吃了多少苦……

乔连长洗净了瓜,正要送给妻子,突然间一声爆炸,岛子颤抖,泥水飞扬,他手中的瓜震落了。

白桦林间的空地上,出现了一座新坟。一块松木砍成的尖碑上写着疆江的名字。疆江在水沟就要挖通的时候碰了地雷。那是一颗十几年前漏下的雷。怎么炸了疆江啊!

疆江的妈妈哭干了眼泪还坐在坟前伤心。“伤天害理的地雷,咋不炸死我呀,我的疆江没了!”她胳膊缠着绷带,眼睛又干又肿。

乔连长把十多个半生不熟的瓜摆在儿子坟前,默默地陪妻子坐着。

白桦叶子在微风中唰唰啦啦地响,秋草里没有花儿了,还有蝈蝈在叫。太阳温暖地照着一切,黑幽幽的大江依然无声地流着,没有一朵浪花。偶有几个漩涡,也是黑黑的,象岁月幽深的井,装了许多心事无处诉说,悄悄沉进江底了。

坐了好长好长时间,乔连长轻轻问妻子:“疆江不用上学了,你……还回——吗?”

妻子已经干了的眼里又有了泪水:“我……不……不回了!”

“谢谢,谢谢你……”

不知谁先扑向谁的,两人抱头又哭了一会,正是当年酒后出事那地方。

政治处主任赶来看望他们:“我听说了,特意来看看。孩子既没了,也活不过来,还得在这里生活呢!有什么困难就提,要不要调到团家属厂去?”

乔连长的妻子平静下来,整理着头发:“没别的要求。孩子已经没了,他……他爸爸档案里的处分……能不能……”

主任看看自己的同年战友,心里有些歉疚:“这个……我回去马上跟政委研究!”

乔连长有些冲动:“研不研究我也不当回事了,我就在这里再养一个好儿子!”

默默东流的大江里涌起一朵浪花。那浪花从一个黑色的漩涡里蹿起来,象是大鱼跳水搅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