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了大半个园子,复又快到前院时,皇帝已经问了高廷芳从儿时到长大的很多事情,甚至还饶有兴趣地学了学江陵乡音。
高廷芳之前隐姓埋名在江陵生活了整整三年,别说江陵乡音,关于南平王世子的过去,他也早就从南平王的口中原原本本打探得非常详实,此时自然应答如流,毫无破绽。眼看那些禁卫的防卫圈之外,就是满脸焦急的杜至,他正想打手势暗示其不用担心,却不防皇帝突然开口问了一句话。
“听说在四方馆时,南汉副使刘克迪专程见你,此后南汉正使容侯苏玉欢方才和你一样上书请留东都?”
尽管皇帝并没有明着问,事情是否和自己有关,但高廷芳既然知道四方馆中处处都是各方眼线,他根本遮掩不住,干脆就坦然承认道:“正是。容侯对于南汉国主来说,虽谈不上眼中钉肉中刺,但他已故的父亲在军中名声太大,北境水军不少将领只知道苏氏,不知道国主,他若回国,将来十有八九免不了一死。”
“你确实没看错南汉的国主!”皇帝冷然哂笑,转瞬间却神采飞扬地说,“不过,他忌惮苏氏,朕却求贤若渴。昔日那位惊才绝艳的南汉容侯独子愿意留在东都,朕若是真的将他视若等闲,把人丢去什么国子监磨砺,岂不是暴殄天物?朕既然能够厚待你,当然也不会薄待他。朕打算赐爵苏玉欢汲郡开国公,然后挑选几个最善文字的翰林待诏写祭文替苏全章扬名。”
高廷芳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抬头问道:“皇上招揽容侯,如果臣没有猜错的话,是为了千金买马骨吧?”
虽然把苏玉欢形容成马骨有些抱歉,但事实便是如此残酷,苏玉欢距离他那位惊才绝艳的父亲,还差得太远,不值得皇帝用如此心力。
“哦?这么说,你不同意?莫非你觉得朕将来会看重他更胜过你?”
“臣和容侯是朋友,也是如今这座东都城中最了解他的人,没有之一,皇上应该不会反对这番断言吧?”高廷芳丝毫没有恼怒的意思,见皇帝略一踌躇就点了点头,他便往外间看了一眼,却只见不知道什么时候,苏玉欢已经出现在了杜至身后不远处,赫然有些担心地看向自己这一边。
“容侯之所以能答应留在东都,全都是一心一意为了故国,为了父亲旧部丢掉对苏氏的忠心,重新聚拢到国主麾下,为此他不在乎国主的忌惮,不在乎国人认为他贪图东都富贵,甚至抛下一母同胞的长姊。而且,他今天刚刚在四方馆中险些和韦钰吵了一架。”
高廷芳言简意赅地提了提那小小的冲突,继而就说道,“容侯年方十六,看似不过是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少年,但皇上不要忘了,他是南汉军神苏全章之子,他时时刻刻都记得身上的荣耀,这才不惜背井离乡。”
他倏然转身,神色转为凝重:“皇上若执意要赐爵,替前代容侯苏老侯爷扬名,想要借此力证南汉国主薄待了苏氏后人,借此招揽苏家的旧部,就不怕南汉国主问罪国后苏娘娘,而容侯在面对家国天下的痛苦抉择时,选择伏刀自刎,借以明志吗?”
尽管十二年都隐在幕后仿佛傀儡,但皇帝不但没有失去当初的雄心,而且更加一心一意想要一统天下。因此,高廷芳虽说没有同意他的主意,反而单刀直入地点出其中错漏,他竟是不怒反喜,当即哈哈大笑道:“好,朕果然没有看错高卿,你果然国士无双!”
“臣不敢当皇上谬赞,适才若有冒犯,还请恕罪。臣只是不希望皇上此举适得其反,让南汉上下同仇敌忾。须知南汉与大唐之间隔着南平和楚国,只和蜀地临近,但山高水深,鞭长莫及。若依皇上之前那般招揽,只怕南汉国主反而会因此趁机在国内丑化苏家,将容侯塑造成因为贪图大国给予的高官厚爵,因而滞留不归,指斥他是忘恩负义之徒,即便有少数将校仍旧心向苏氏,又有几个能够背井离乡穿越万里最终来到大唐?不过是便宜了周遭其他国家。”
高廷芳一口气说到这里,略微一停顿,又诚恳地说道:“即便是南汉上下因此离心离德,四分五裂,可唐军刚刚平蜀,不可能再从西南出兵南汉,如此一来,又是让周边各国占了便宜。如此损人不利己之事,又何必为之?”
皇帝提到苏玉欢,不过是因为刚刚见到这个显然和高廷芳亲近友善的少年,因此灵机一动想要招揽,可高廷芳这样明明白白剖析过后,他刚刚那带着几分戏谑的笑容就消失了。他仔仔细细地盯着面前这个衣着素雅,清逸消瘦的青年,最终竟是肃然拱手。虽然只是一个姿势,并未折腰,却也已经让不远处那些看得到听不到的人为之惊愕,高廷芳则是连忙避让了开来。
“高卿此谏,朕记下了。今后紫宸殿大门,永远为你敞开着。”
见皇帝说完这话,就头也不回地的离去,不多时禁卫簇拥上来,浩浩荡荡一行人匆匆消失在了狮子园门口,高廷芳只觉得浑身为之一松。发现洛阳和疏影已经一左一右主动凑了过来,仿佛随时准备搀扶他,他不禁笑着摸了摸两人的脑袋,这才开口说道:“没事,虽说这里不是我们熟悉的地方,但相比四方馆,这里好歹算是我们临时的家。所以,我这个主人可没这么容易再倒下,来,去看看厨房里有什么好东西,我们庆祝一下乔迁!”
他一面说,一面看向完全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的苏玉欢,因笑道:“苏小弟,还愣着干什么,一块去热闹一下!”
“好好!”苏玉欢正琢磨着皇帝刚刚从他身边经过时,朝他瞥来的一眼,那目光让他心里发毛,他却不知道为什么。只不过此时此刻高廷芳既然发了话,他当然不会继续琢磨下去,高高兴兴地答应了。
看着苏玉欢那兴高采烈的样子,高廷芳确信皇帝刚刚应该听进去了自己那番话,心情终于轻松了几分。激得苏玉欢留京,正是希望这位单纯善良,明快开朗的少年能够活得自在精彩,不要再像他这样,而绝不是让其陷进那最险恶不过的漩涡。
怀敬太子墓在当今天子正在建造的长陵东南边,因为属于皇陵重地,防卫素来森严,也就是韦钰这样的人能够自由出入。一来他身手卓绝,若是一味高来高去,守陵人根本就抓不住他一片衣角,二来他深得圣眷,天子首肯他可以随便出入此地,因此一旦瞧见怀敬太子墓前有他的身影,守陵人谁都不会过去打扰。因为他们早就习惯了,这位容貌姣好犹如女子,黑发间却掺杂着根根银丝的贵介子弟在墓前自言自语。
据说怀敬太子故世的时候,年仅十一岁的韦钰竟是一夜之间多出了无数白发。此后每年数十次扫墓,风雨无阻,如此情谊,谁能不动容?
“承睿,我又来看你了。”韦钰并没有烧香烛,而是随手将酒葫芦一挥,任凭那酒液漫天洒下,如同小雨一般浇湿了黄土,这才上前擦拭着那墓碑,低声说道,“我之前跟着郭大将军去了蜀地,本来以为也许会在战场上丢了性命,不能再回来见你,可没想到我这个先锋福大命大,竟然活着回来了。你应该谢谢我,如果不是我追随郭大将军打下了蜀地,大军回归之后,皇上和郭大将军互为倚靠,否则纪家韦家手握重兵,皇上怎么可能重新回到台前?”
他说完微微一笑,擦了擦那深入墓碑的朱红字体,又继续说道:“皇上如今招揽了南平王世子高廷芳,那是个有胆色有谋略的家伙,似乎也挺讲仁义,很会交朋友,不过和你不一样,人家交的朋友是南汉容侯,可不是我这样的区区庶子。我想,皇上绝不会只是想让他来挑起颖王和凉王之间的争斗,而是想借此把另外一个人推出来。只不过,他有他的想法,我有我的……谁?”
韦钰突然一声暴喝,伸手在墓碑上一借力,凌空一跃之后,竟是闪电一般一个转折,往一旁一棵柏树飞扑了过去。说时迟那时快,柏树后头一个人影猛地窜了出来,两人就在空中交换了几招,当最终落地时,满脸凝重的韦钰一手按住腰中软剑,脸上流露出了一丝杀机。
他这十二年来日日夜夜都在苦练,更有战场磨砺,可他刚刚竟然隐隐落在下风!
“钰公子不用叫人,我只是来祭拜怀敬太子,立时就走。”
听到这个粗哑的声音,韦钰心中一突,见那身穿黑色风帽连身衣的神秘人径直走上前来,仿佛当他不存在似的撮土为香,长跪祭拜,他握紧拳头本想出手,可却最终硬生生忍住了。直到对方直起腰时,他才想起在对方祭拜之前,就看到其膝盖处分明已经沾染过尘土,不由得心中一动,沉声问道:“你刚刚去祭拜过贞静皇后?”
“皇后和太子母子情深,我自然不会厚此薄彼。”
眼见人最终起身,继而头也不回地离去,韦钰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是谁?”
“故人。”
当韦钰闻言追去之际,就只见那人几乎动作如同鬼魅,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不远处的山林之中。仔仔细细地回忆着那体态和说话,他最终在记忆中却找不到任何与之相符的人,只能再次回头看了一眼墓碑。
“承睿,不论当初王府那些幕僚侍卫是否还有幸存者,哪怕就只有我一个人,我也会坚持到底。韦家人也好,纪家人也罢,他们当初既然设计陷害而又追杀你,就要付出代价!都还当我是当年的韦家庶子,瞎了他们的狗眼!”
第一卷 使团风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