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在钱翰那番话出口之前,连钱六娘自己也是这样觉得的。
可是什么时候变了呢?无往不利的眼泪攻势突地失了效,从来对她关怀备至的父亲也变得陌生,还有嫡姐,嫡姐……
钱六娘朝着钱四娘望了过去。
就看到钱四娘垂着头,肩膀不住地颤抖着——那绝不是因为伤心难过的哭泣,而是压抑不住的笑!笑得让人想要挠花她的脸!
钱六娘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素手纤纤,十指袖长,是真正的皓腕柔荑,指尖斑驳着,早晨染的凤仙花儿汁子褪了色,黄澄澄的戒指仿佛不慎沾染上的一坨鸡屎,它们逐渐地扩大,越来越大,渐渐形成一个个模糊的光圈,汇成了钱四娘得意的狞笑……
钱六娘只觉一阵天旋地转,随即惊叫了一声,双眼一翻,竟然晕了过去。
钱六娘一倒,方才还化身严父的钱翰登时变了脸色:“小莲!”
又是心痛又是后悔地,也顾不得什么大妨,忙急急地亲自抱着钱六娘带着一群闹哄哄的人走了。
沈笙这才舒出一口气。
一抬头,就见钱四娘满眼亮晶晶地望着自己:“沈笙,真没想到,你还有气晕钱六娘的本事!”
多少年了,多少年了啊!在钱六娘母女身上吃了多少暗亏,受了多少气,在这一刻,全都变成了一口终于舒出口的恶气。
钱四娘只觉整个人都舒服了,心情大好之下,看沈笙那张平平无奇的脸都比往日多了几分可爱:“你现在发现,你也没那么丑了……不如赏你点什么?沈笙,你想要什么?若是我力所能及的,无论是簪银钗,还是宝石戒指,只要我有的,都能给你!”
暴富与沈笙只差一步。
想了想,试探地道:“不如,放我自由?”
果然还是想逃走。
钱四娘默了默,板起了脸:“你放心吧!就冲你这能气晕那朵小白莲的本事,我也不会轻易放了你的。”
说到最后,又忍不住嘻嘻地笑,见沈笙满脸失望地站着,也不在意,只挥了挥手:“快点,祖母还在等着,要是因为你磨磨蹭蹭地误了我的早饭,有你好看的!”
沈笙下意识地跟了上去。
她有些恍惚,总觉得自己遗忘了很重要的东西,可使劲去想却又想不起来,只好老老实实地跟着钱四娘入了如意斋。
一进正堂,一个满脸慈祥的老太太就朝钱四娘招手:“妙妙,我的乖乖儿,快过来,让祖母好好看看。”
钱四娘只给沈笙丢下一句:“在这等着我。”
未及沈笙反应过来,钱四娘就一溜烟地朝着自家老祖母冲了过去,人还没到,手臂先张开了:“祖母!”
老人家慈眉善目地,捧着钱四娘晶莹的小脸左看右看,轻声地哄她:“那破落户又给你气受了?祖母拿大棒子替你打她好不好?”
老人声音并不低,又是给钱四娘做脸,听得堂中众人都面上都有些讪讪。
有什么办法?二房嫡出的娇娇女,嚣张跋扈的模样最似老夫人年轻时的样子,自然也是老夫人的心头人,其他人,哪敢与之争锋?
就听有些安静的正堂传来小娘子的声音:“才没有!今日沈笙把那丫头给气晕过去了!祖母,孙女才不要您出头呢!”
像是一道炸雷,带着排山倒海之力,重重炸在众人的心头。
老夫人面上的笑愣了愣,但见钱四娘满脸高兴的模样,又不忍扫了她的兴,便顺着钱四娘的话问道:“哦?沈笙是哪个?”
钱四娘就得意地朝沈笙招了招手,“沈笙,快过来,祖母要赏你呢!”
齐刷刷的目光,都对准了沈笙。探究的,怀疑的,鄙夷的——沈笙毫不怀疑,这些人的目光中,并非都是善意。
钱四娘的好意,沈笙是知道的。只是某些时候,那种刻意的善意反而会让人成为众矢之的。
在这样的先决条件下,没有毛病都要被人挑出刺来,更遑论是沈笙这个初来乍到,完全不知礼数的人?
沈笙硬着头皮走上前去,她提着小心,在离老夫人约莫四五步的位置站定了,双手高高举过头顶结结实实地跪了下去:“奴婢沈笙,拜见老夫人!”
屈辱吗?不是不屈辱的。后世讲究人人平等,非人身大事外,不须跪拜——来了这地方,沦为人人都可踩上一脚的“奴婢”,怎么能不觉得憋屈?
在这一刻,脑子完全被放空了。沈笙小心翼翼地学着先时青青和秋秋的模样,乖乖地跪着,等着上头的人发话。
头顶的那道目光,注视了自己许久。
久到麻痒自膝盖起,渐渐蔓延至双腿,沈笙不敢说话,只沉了心跪着,就在额头滚落出第三滴汗时,那道带着威慑的目光忽然消失了。
“祖母!”
是钱四娘。
是钱四娘扯着老夫人的袖子撒娇:“祖母,您叫人来,怎地让她跪了这么久?祖母,沈笙方才立了大功,您可不许罚她!”
老夫人闻言,眼中的光芒更深了。
她安抚似地拍了拍钱四娘的手:“好好好!祖母都听妙妙的!”
又看向仍跪着的沈笙:“你一心一意地对待小姐,这样很好。做人最重要的,就是要谨守本分。不论是奴仆,还是为人臣子,或是子女,面对什么人,做什么事之前,都要好好想一想自己的身份,别僭越,也别失礼,这才是最要紧的。”
这就不仅仅是在说沈笙了。
沈笙的额头离地板更近了。近得几乎能看到地上细小的尘埃,随空气流动而飞舞着,仿佛一场荒诞又光怪陆离的梦。
她听得自己的声音,随着满堂的人一道机械又僵硬地应了一声是。
老夫人这才笑了笑:“你身为奴婢,要记得时刻维护好自己的主子。今日你既立了功,妙妙又这样为你做脸,我自然是要赏你的。来人!”
一个老嬷嬷捧着漆盘满脸堆笑地站了出来:“小姑娘,拿着吧,这是老夫人特给你备下的。”
原来是早有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