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昭柔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喜欢上江莳荣的时候,是晋安三年的那场灯会。
宜陵江家四公子江折,表字莳荣,秋闱时金榜题名,当了扬州解元,江大人因此在扬州府举办了一次灯会。从表面来看为的是庆祝自家儿子,其实际上是江大人私下答应了永安候,趁这次灯会见面,把江折和侯府小姐的婚事定下来。
那一晚,三千明灯在黑夜里闪得特别璀璨,清冷的月光洒向灯影绰绰的莲池,光华曼丽的灯盏蒙上了一层水雾,更显得流光溢彩。
只是如此良辰美景,偏偏她却没有良人相伴……
深秋的夜晚寒气袭人,寸寸凉意透入苏昭柔稀薄的衣裳,席卷了全身。她急着想见江莳荣,出府的时候竟连披风都忘记拿,这场灯会她人没见着,就光顾着吹冷风了。
一旁的素双看了看天色,担心大小姐再等下去,不仅容易受凉,这么晚了三夫人必定是要担心的,于是劝说道:“小姐,夜深了,咱们还是回府吧。”
“不行,我不能回去。今日是四公子十六岁生辰,说什么我都要见上一面的。”夜风吹得她小脸都通红了,苏昭柔还咬着牙坚持要等下去。
素双眼眶红了:“可是小姐,您也得保重身体啊……”
摇曳的灯火还在簌簌闪耀,那静谧的夜晚却被一声声巨响淹没了所有。
浑浊的黑夜有了烟花的洗礼,瞬间变得熠熠生辉。昭柔抬头仰望,五色斑斓的烟花向外迅速扩散,炫美得尤如满天繁星,那三千明灯却像是失了色,有些黯然了。
“阿昭?”
少年温和的声音响起,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她却是等了一晚。苏昭柔一转头,瞧见一张清秀俊雅的脸,逆着光有些迷离了双眼。
江莳荣笑着打趣:“你来了怎么也不叫人来禀我,一个人在这里难道不怕被坏人掳走吗。”他身上那件玄色斗篷有些大,毛茸茸的领口包裹着少年白净的脖颈,看起来却有几分小孩子气。
他的笑容总是那么温暖,昭柔也不自觉地扬上嘴角。她学着打趣:“要是被掳走了,四公子可不得把我救回来啊。”
江莳荣垂眸轻笑,见她穿得单薄,便解下披风披在她身上,声音柔和:“你看你,都冻成这样冷,下次可不许这么任性了,知道吗?”
苏昭柔微微一愣,看着他纤长白皙的手指拢过披风的带子,动作轻柔熟练,眼里的温柔似是要溢出来,强烈浓郁。他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兰香,温润尔雅,是昭柔最喜欢的味道。
她有些紧张,这段时间未见,江莳荣又长高了不少。
江莳荣见她低着头,过了许久才听到软绵绵的声音。
“嗯,我答应你。还有……生辰快乐。”苏昭柔脸蛋上的粉红几乎蔓延到了脖颈,低垂着头不敢去看他。
江莳荣轻轻“嗯”了一声,随即又像个孩子一样凑近:“那,我的生辰礼呢?”
昭柔一拍脑门,她走得急,连礼物都忘记了。
江莳荣看她一脸委屈样,轻轻揉了揉昭柔细软的乌发,笑着说:“今日灯会没能来得及给你做一盏,下次阿昭生辰,补上这盏迟来的明灯。”
江畔的晚风最是温柔摄人,伴着少年的笑颜,昭柔竟然守了十几年,却终是没能等到那一盏灯,那句诺言。
后来她终于再次见到江莳荣,不过那时他已经是成了亲的人了。苏昭柔就算再怎么喜欢他,得知他成亲后,也恪守礼节,并未再去找他。
而那天江莳荣回来探亲,她左躲右躲,最后还是让两个人碰上了。当时苏昭柔没解释,江莳荣就误以为她是特意来找自己的。
他似乎是皱了眉,对她冷声道:“日后可别再来找我了,我也不会再见你。何况你这样,当真不怕旁人看到坏了你的名声吗。你还是个闺阁女子,千万莫要再痴想了。”
他这么说也是怕会遭人诟病。新婚不久的丈夫和别人私会,这要是传出去,永安候府脸面何存?
“还有,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既娶了她,那这一生便只对她负责。”江折佛袖走了,苏昭柔还愣在那里。
成亲后的江折好像变了很多,对苏昭柔,他眼里再也没有曾经看她时的柔情。
昭柔藏在袖子里的手捏紧了些,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江莳荣的性子就是这样,他只要娶了那个人,不管喜不喜欢,一定会对她负责一辈子。
可是……你叫我如何轻易放弃?
太平日子没几年,朝廷开始动荡不安了。
那年风雪异常飞扬,整个汴京都笼罩着不安和惶恐。
苏昭柔意外得到消息,永安候贪赃枉法想要推脱责任再嫁祸给江家,甚至连同金吾卫有谋逆之心,许家嫡次女更是与左金吾卫上将军之子有密切往来。
这样的大事,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江莳荣的安危。如今朝廷动荡不安,他又才刚入仕,若是被永安侯府牵连,贬谪流放是小,万一永安候这帮老狐狸真把帽子戴给江家,那江莳荣就彻底完了。
她思来想去还是放心不下,于是命人备轿,漏夜前往江家。那晚下着大雪,江莳荣误以为苏昭柔想要诬陷永安候,两个人生平第一次起了争执。
那还是江莳荣第一次对她说:“我认识的苏昭柔,不是这个样子的。”
不是这个样子?
她还能是什么样子,她只是太担心你了。
苏昭柔自嘲,人家小两口恩恩爱爱过着日子,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竟这么不要脸的来找江莳荣,败坏了自己的名声,也败坏了苏家的名声。
只可惜那晚,昭柔不甘心,偏偏不肯低头,硬生生在府外站了一夜。大雪险些冻坏她的双腿,可她却一点都不在意。
她曾经幻想过的两情相悦,哪怕是一厢情愿,最后却走得两两相厌。
雪夜一别,二人就再未见过面,直至母亲逝世,江莳荣带着许知钰来悼念,昭柔都远远避着。她不是恨,她只是明白自己对江莳荣,太执着了。
既然放不下,那就离开。
处理完母亲的丧事,她便去了陈桥外祖母家。在乔家的那几年,昭柔已经想得很明白了。江莳荣从未说过喜欢她,她也没有表露心迹,就算两人关系再亲密,那也只是四个字,相识一场罢了。
时间长了,她也慢慢懂了。
起初,是他追着她跑;后来,是她追着他跑;最后,他有了归宿,她也就停下脚步不再追逐了。
她虽然将青春给了江莳荣,到头来却什么都没有得到,可是昭柔一点都不后悔。她承认,有江莳荣的日子,是甜的。
也许是上天眷恋苏昭柔,如今她终于拿的起放的下了。
苏昭柔起身后没有躺回大炕,而是倚靠着临窗那把陈旧的木制交椅,深深吸了一口。才醒来没几个时辰,她便乏了。母亲走后,没几年外祖母也走了,她忧思过多,身子已经大不如从前。
很多事犹如天气,慢慢热或者渐渐冷,等到惊悟,已过了一季。一切如飞鸿踏雪泥,她什么都看淡了。只是……来得太晚太晚。
苏昭柔缓缓合上眼眸,二十几年光阴在她脑海中一帧一帧浮现,她经历太多痛苦、酸楚、生离死别,可最后一步又一步,她能看到的,竟只有失去所有的份。
外头又下起了小雪,隔扇飘进来的霜雪有些刺骨,寒风吹得她瑟瑟泛抖,可眼皮的沉重还是让昭柔睡着了。
只道罗襟湿未干,又是凄凉雪,江郎已不复,也终究是白了她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