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铅灰色的天际降下的雪吞没了一切,尽管冬天的脚步初来乍到,但齐地邕城的最北处已经被染成了一片彻底的纯白。
在这片洁白的大地上,一名穿着单薄的少年正奔逃着,紧随其后的是数十名身着棉甲的骑兵,战马在骑手们的催促下,紧紧地咬住少年长长的背影,完全不给他拉开距离逃窜的机会。
再强健的人也跑不过马,而这位逃命的少年竟然被数十匹马追逐仍不落下风,着实不是一般人。
少年的步伐并没有被地上厚厚的积雪所迟滞,他的动作十分迅速,就像是习惯了冬天的野兽那样,轻盈地奔走于晶莹的雪层之上,如履平地,骑兵们追了好一阵子都没能追上。
白色的气随着少年急促的呼吸接连不断地吐出了嘴,长时间的奔跑消耗了他大量的体力 ,步伐不可避免地迟缓了下来,一路跑下来不带停使得他有些头重脚轻,仔细想来出逃前就已经两天没吃什么东西了,少年回头瞥了一眼身后的追兵,追兵离他不近不远,他想让慢下来的步伐重新快起来,可光是维持当前速度就已经到了极限,一旦体力再下一城,他身后两翼的骑手就可以追上来联合同伙把自己围起来,介时就是他就与被关在笼中的兔子无异了。
即使如此,他也唯有在颤抖中咬牙坚持。
少年的窘境全被追兵的领队看在眼里,他随即大喊:“弟兄再加把劲儿!这崽子的腿已经疲了!抓到后重重有赏!”
领队的叫嚷声,引得其他士兵热血昂扬,同时令少年不禁浑身恶寒,也马鞭的抽打声如鞭炮般接连响了起来。
少年的气喘得更力不从心了,空明的双眼也蒙上了一层阴霾,
被抓到就完了!
“孙昇,你可以的,孙昇……你可以的,你可以!要知道,你是做了准备才选的这条路!所以,千……千万不能在这里被抓住!”
他的心里不断地默念着自己的名字,同时握紧手里的一粒骰子。
疲软下来的身子重新抖擞一番,少年,即孙昇,就像雪地里的许多小动物平日所做的那样,继续在纯洁无垢的天地间继续奋战了下去。
就在少年重拾为生存而拼搏的勇气时,一条宽阔的大河横在了他的面前,顺着大河的两岸可以看到繁茂的树林,由于水流过于湍急,河面并没有被冻起来,少年看见大河后,并没有被吓倒,而是径直朝大河跑了过去。
骑手的领队见状心中大喜,双腿一颠喝令马把速度稍稍降下来,随后双手松开缰绳,取下弓搭上箭,就等少年下水前的那最后一段路。
反正是不可能有人能成功在冬天去横渡这条河的,趁他哆嗦着下水正是步履艰难的时候拿箭射他就能完事了,侯爷从前可没规定一定要抓活的,失手射死了也不过是一条奴隶的命罢了。
毕竟,侯爷也只是为了满足至死也要玩弄他人的嗜好而兴师动众地派府中兵马来追奴隶的。
他身为领队,昔日年方十五就能将天上的大雁给射下来,而今年过三十的他正值人的巅峰状态,射一个人可就再轻松不过了。
领队士兵一边估算着少年的距离,一边拉开了弓弦,嘴巴里嘟囔着:“三百步……二百十步……”
领队屏息凝神,双眸牢牢锁住猎物的身影,就等猎物跑到那致命的一百五十步。
然而,少年像是卸掉了最后气力的鹿一般,一直以来能抗衡战马的双腿晃晃悠悠,最终整个人栽倒进雪地里,虽然很快爬了起来,但从猎物颤颤巍巍的站姿来看,那终究是强弩之末了,不可能再跑起来了。
“哼,真无聊,我身子都没热起来,刚一有兴致这崽子就倒了,等会就拿绳子捆着拖在马后面带回去好了。”
领队兴致缺缺地收起了弓,给左右使了颜色,整队骑兵就一下子围成了一个圈,少年被困在了圈心,每组兵马离少年大约有三十三米。
直到最后仍不放松对猎物的警惕,不是出于谨慎,而出于乐趣。
看着黑压压的人群将自己的四周围了个水泄不通,孙昇苦笑着,尽全力从牙缝中挤出了一句话:“围、围猎我……很开心么?东昌侯的家奴们!下地狱我也不会放过你们!”
这声咒骂换来的是士兵们的阵阵窃笑。
“下地狱?美得你!在去那儿前我们会好好款待你的。”
“等会儿啊,把他用两匹马拉着拖回去,看看他能把腿开到什么程度好了!”
士兵们无一例外地在欢声笑语中商讨着处置猎物的各种法子。
孙昇凝视着骑在马上的士兵们,上颚咬着下颚,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领队觉得是时候了,同时士兵们估计也觉得羞辱够了,纷纷从马上下来,准备通过折磨猎物来给冬天找点乐子。
孙昇也不再把目光放在士兵们身上,他冲比周遭更远的地方扫了一眼,他深吸一口气,右手攥紧那粒骰子,淡淡地笑了起来,笑容之中没有半点绝望,宛若自己的身旁站着听命于他的千军万马似的。
伴随孙昇的笑容一同出现的,是一阵苍然而深邃的叫声。
士兵可以无视孙昇的笑,却不能不在意这个声音。
那是被大自然所孕育的军队才能发出的战吼,人世间没有哪一支军队比之更为有序、迅猛。
而现在,此种战吼此起彼伏,在士兵们的耳畔嚎呼不止,他们于是丢下了自己的猎物,不知所措地向四周望去。
冬日的雪地之中本该只存有单调的白色,但士兵们的视野里却映入了无数黑褐相间的身影,在他们眼中,这些身影宛如洪水的滔天浊浪。
其实当他们听到那阵阵战吼就该明白出现了什么,那种声音,对狗来说太过磅礴,对豺来说太过深沉,这只可能属于猪。
战马们从空气中嗅出了敌意,出于恐惧,不断地用前蹄剁地,发出痛苦的嘶叫,士兵们花了好大力气才安抚住马匹的情绪,大部分士兵下马并从鞘中抽出利剑,将手持弓弩的同伴掩护在身后,所有人列成了一个小圆。
虽然士兵遇到猪不应该是这种像是与人作战一般的反应,或许是出于本能,他们刚一目睹这群猪的气势后就下意识地这么做了。
猪儿们不时露出锋利的牙齿,用看不出感情的眼睛打量着下马的骑兵们,思索着如何避开箭矢,直击猎物的咽喉。
这一群猪不是不清楚人的力量,所以他们没有立即冲锋,而是在等待着同样身为人的某个家伙做出指示。
与此同时,还有几批猪群从大河两岸的树林中窜出包围了士兵们,就像猎手包围猎物那样,大自然的军队将侯府兵团团围住,上演了一出只有伏兵才会搞出来的戏码。
身为猎物的少年——孙昇收起了笑容,
他冲着远处的猪群高声大喊:“三猪一队,各猪牢记职责!”
没有人理解此时孙昇做出的言行,他像将领扬起兵符一般,将左手高高举起,然后重重落下,如同想要挥剑劈开天与地。
随着一声令下,黑褐色的身影动了起来,猪与猪之间极力避免离的太远或靠得过近,每三头猪团成一组,远远望去,如同排成了一道道箭簇,整个猪群化作一排排猪猛地朝士兵们拍了过来。
尽管很荒谬,士兵们还是结阵放出了一轮又一轮的箭雨,不少猪还未接阵就被强弓硬弩给钉在了地上,然而无论倒下多少只猪,它们依然会将三只一队的小团体补上来,仿佛被什么人点化过了一样,四足动物们的队形几经受挫却仍未溃散,猪群的冲锋依旧齐整无比。
在猪群数量不断消耗的同时,它们终于迎来了最后的一段冲刺,兵阵已经近在咫尺。
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这股由群猪组成的巨浪,乍一看上去像是无差别地朝着每一列士兵铺天盖地的扑打过来,
但当滚滚巨浪真正压到面前,部分的士兵才发觉,猪群扑的全是兵阵固定的一处,全部的压力都灌注到了阵地的左侧!
还没等侯府兵想明白,大自然的军队以雷霆万钧之势劈开了兵阵,每只猪都没有瞧一眼肥美的马,三只一组的它们先分两只去咬士兵的四肢,一旦将人撂倒,剩下那只就直接窜向人的脖子,死死咬住脖颈,确保敌人彻底断气,这样的一幕正接连不断地上演在每个士兵身上。
兵阵的一处刚被突破,所有团成一组的猪就立即散开,将兵阵扯成了个七零八落,在一片混乱中开始有序地消化士兵的数量,殷红色的血花随即就被播撒在了无暇的雪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