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长带领众人来到聚落深处的石壁边缘,大力士玛卓将覆盖着茂密藤蔓的一块岩石推开,这竟然是一块内部掏空的石门,石门后掩盖着一条狭窄的隧道。
这条隧道没有任何人工雕琢的痕迹,用指尖摩擦的触感却十分顺滑,在灯笼光的照射下隐约能见到点点闪耀。
走到尽头后便进入了开阔场地。
这座洞窟是巨大的半球形中空结构,有一个室内足球场那样大。
它的上方并不是由岩石构成,更像是一块宝石雕刻的倒扣型巨碗。头顶是一片半通透的晶石,它就像调色板,混合着天蓝与海蓝,碧绿与靛蓝,在无烟篝火的照耀下,反射着梦幻的色彩,时而像晴空万里,时而如夜幕幽深。视线越往下,这块调色板上混合的颜色越多,有如火焰般的红,如嫩芽色的绿,如紫罗兰的斑纹,朝霞似的金黄,仿佛包藏了世间万象的色彩。
潺潺的地下泉水顺着一条裂缝汇入了位于中央的小盆地,又从盆地的裂缝缓缓流走,积成了一个天然的圆形水潭,水潭中间有一块凸起,被人工打磨成直径约30米的平台,平台四方各架起了一条小桥。
这块平台就是殉日族的祭坛,四个角有四座大型石雕,是四只异兽。它们的身形各异,虽然经历了万年的口口相传,但这兽的形态,仍留有东方文化中四方神兽的影子。它们顶起的大碗中,燃烧着熊熊篝火。
阳昕跟随族人席地而坐,她抱膝环望,为这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美轮美奂的造物深深着迷。
这时,在祭坛外围的族人一齐有节奏地拍响手鼓,洞中开始回荡着充满生命力的鼓点,伴随着鼓手们低声的悠扬哼唱,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中央。
代罗斯站在祭坛中央,高高地举起了一把银质权杖,两条相互缠绕的银蛇,口中衔着一大颗晶石圆球,阳昕从族人口中得知,这是族中代代相传的圣物,是一种叫做欧泊石的秘宝制成,而这个晶石洞就是由欧泊天然形成的。
那颗球形晶石,大部分是深蓝,之间交融着翠绿与明黄,这蓝与绿的交界,还有这黄绿颜色的形状,竟跟太空下的地球全景极为相似。
阳昕甚至能看到非洲大陆,亚欧大陆,太平洋,美洲大陆等等熟悉的形状,这颗形似地球的珍宝证明着人类的足迹,证明着人类曾经征服陆地,征服海洋,征服天空,踏入太空的宏伟壮业。
代罗斯开始用不知名的语言吟唱神圣的歌曲,在他的歌声下,从远方走来四名手捧铜盆的少女,她们将人们手中的小灯笼收集起来,向祭坛中走去。
四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抬着巨大的铜鼎,稳稳地放在代罗斯的面前,少女们将收集的灯笼投入其中。
代罗斯将权杖搁置在少女双臂,少女携杖退去。他接着举起一捧烈酒,饮下一口后,撒入铜鼎,接着用一把火炬,点燃铜鼎中的灯笼。
鼎中舞动着炽热烈火,四周的族人吹起庄严的号角。
“吾乃地上之民,吾乃辉煌之子,昔日之光虽已逝去,人之火种永不褪色!”
所有殉日者们遵声合唱着。
“吾乃地上之民,吾乃辉煌之子!”
“吾愿以身殉日,吾愿永赞骄阳!”
孩童,少年,青年,中年,老人,分别哼唱着不同的音调,前排的殉日族人吹奏起长笛与号角,弹响着琴瑟与手鼓,在不同悠扬美妙的韵律里,组成了至美至圣的交响。
一个比仙境还要空灵,比神曲还要圣洁,比世上最动听的鸟儿还要美妙的歌声徐徐传来。
这歌声瞬间就贯穿了阳昕的脑海,如大海般磅礴的情感,像浪花一样温柔地灌进,抚摸她每一条脉络,直达灵魂。
金发少年身披白色薄纱,头顶白银色的坠饰,额间一颗欧泊闪烁着赤炎般的光泽,裸露的胸膛上有一枚火焰状的胎记,全身勾画着金银相间的神圣纹样。
伊洛斯的眼中饱含深切怀恋,他似乎在远眺,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他的歌声像承载着万年的哀切悲伤。
他半身浸入潭水中,浸湿的纱料紧贴粉白的肌肤,勾勒出纤细又富有活力的少年轮廓。
他轻启朱唇,一遍遍颂唱着未知的语言。
阳昕仿佛又回到了那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虚无中,不停地流浪彷徨,寻找追逐着唯一的那道虹光。
伊洛斯顺着水中的阶梯,一步步登上了祭坛,他口中的天籁之音,也在逐渐演变。
从模糊逐渐清晰,由陌生越发熟悉,这些语言似乎见证着殉日民族代代的演化。
阳昕终于听懂了最后一首歌,她双膝触地,凝望着由每个人的小小灯笼汇聚而成的,铜鼎中那股巨大光火,眼角的泪水不自觉地滑落。
这是殉日者们颂唱万年的安魂歌——
人子相残,战火纷纷。
终焉之光,蔽日遮天。
地底偷生,掘鼠而食。
光明之子,永失乐园。
吾将悼念!
先民折返,以身殉道。
骄阳灼灼,烈日焚眼。
吾将颂赞!
圣路阻绝,枷锁封身。
背负禁忌,放逐深渊。
吾将悲叹!
人子啊,你将流浪万年。
哀伤躯壳之坠落,哀悼灵魂之埋没。
人子啊,你将流传圣歌。
追忆人类之高贵,唤来光明之降落。
往日的屈辱与灾厄,在这一刻净化透彻,人们竞相狂欢热舞,他们被掠夺,被谋害,被污蔑,被压迫……但这些都不重要。
在伟大的传承面前,他们个人的不幸全不足称道。
他们为人类之衰落而悲恸,他们为人类之伟岸而荣耀,他们哭诉一去不返的瑰丽文明,他们讴歌人之先祖的不屈不挠。
只要人之火种不灭,他们永怀热情,只要人之根骨不断,他们绝不气馁。
他们像夸父逐日,为幽冥大地抓取遥远的太阳。
亦如普罗米修斯,为播撒圣火承受着一切苦难。
阳昕脑海中浮现出金发少年的铮铮话语,那一句“值得”,与她眼前的伊洛斯重合。
他是神赐之鸟。
天然神性,凡胎受肉,浑然忘我。
他的歌声带着神迹,那是不可言喻的,只能灵魂见证的力量。
他讴歌的是生命本身,即使不通言语,阳昕依然能感受到那股银河般浩渺磅礴的情感。
这种情感,是远超伊洛斯所处的时代,远超他自身的存在,是一种贯穿血脉的古老呼唤。
猿人第一次立足行走。
远古祖先向朝阳举起新诞的生命。
人们跟猛兽厮杀。
勇士骑骏马追猎。
房瓦间的炊烟。
城墙上的战火。
轰鸣的铁路。
扬帆的轮船。
腾空的飞机。
穿越云霄的火箭。
遨游寰宇之间。
阳昕好像成为时空的过客,沿着伊洛斯的歌声指引,穿越在一幅幅人类辉煌的掠影中。
她仿佛跨过山野,飞过天空,越过海洋,她穿过林荫葱葱,经过虫鸣鸟叫,回到熟悉的山间小路上,看到了厨房中忙里忙外的阿娘。
年轻的阿娘麻利地切着野菜,抬起似水柔情的眼睛,露出慈爱的笑容,好像从来没变过似的。
“你回来了。”
“阿娘——!”
阳昕哭喊着,伸出的手掌碰到了空荡荡的洞壁。
压抑的苦涩淹没头顶,她再也按奈不住,失声痛哭。
阿娘,我想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