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婆婆，我……”

“过来，孩子，让我看看你。”林婆婆拄着拐杖，在伊洛斯的搀扶下，她伸出手向阳昕的方向摸索，“嗨，老啦，原来哪需要这么近。”

靠近林婆婆之后，阳昕看到她的双眼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白膜。

老人用粗糙温暖的手捧着阳昕的脸颊，细细摩挲着少女的面容，披着灰色头巾下的那双灰白色眼珠，透着被无数岁月洗练而沉淀下来的睿智与威严。

阳昕总觉得林婆婆与师父有着相似的气质。

她好像在摸，实际在看，同时也在听。

阳昕只是静静伫立，林婆婆查探着她的眉宇，站姿，四肢，呼吸与心跳。

“有趣的丫头，你绝不是一个奴隶，更像是一名军人。”

阳昕心下暗暗吃惊，这个婆婆真是好眼力！

“但这里的军人，绝没有你这样的眼神。”老婆婆斩钉截铁地判定着，“干净，坚定，高远又锐利，好一个赤子雄心！”

“林婆婆您真是见多识广，年轻时一定是个英勇战士。”阳昕没有自谦，武家子之间打交道，向来直来直去，光明磊落，他们最讨厌文绉绉假惺惺的那一套。

“哦？何以见得？”林婆婆听到这样的话，更加来了兴致。

“您绝不是普通妇孺，家事农活可磨不出您手上的这层厚茧，平时肯定摸多了刀枪棍棒，而长年打打杀杀的战士，就会养出对人的敏锐观察力。”

阳昕早已环顾过四周人群，这个聚落里五十岁以上中老年人十分稀少，根据伊洛斯曾经述说的十几年前的惨剧，看来是那时的战争造成了大量的中壮年牺牲，而这位林婆婆辈分最高，必是一位经历过数不清战斗的老手。

听到阳昕的回答，林婆婆露出仅剩的几颗牙，发出一连串爽朗的大笑。

“真是多少年没遇到这么有意思的人了！你叫阳昕对吧？”林婆婆用拐杖大力敲击着地面，对身后的族人们高声宣布道，“这丫头对我胃口！她今天就是我们的贵客，姑娘们好好招待她！阳昕，今晚陪婆婆我干几杯好酒！”

“婆婆，她还小，不能喝酒。”伊洛斯是相当得清楚林婆婆的恐怖酒量，族里的年轻男人几乎都喝不过她。他还记得与阳昕第一次见面时，两人在酒馆一起喝儿童甜汁，便连忙帮着劝说道。

“小？你多大了？”

“嗯？我2……啊，我17岁了。”

“17岁在我们这可有的是当妈生娃的了！再说哪有战士不能喝酒的，别怕，跟婆婆该喝喝！”林婆婆说完又重重地拍了下伊洛斯的肩膀，差点把小少年弄了个趔趄，“你这瘦小子也过来喝，别听代罗斯的那套，男人要是滴酒不沾，哼，那就是个娘炮！”

“可是婆婆我从来没……”

“没个男子汉样，长得再俊儿也追不到喜欢的姑娘！”

“我喝！”伊洛斯握紧了拳头，如同临危受命的壮士一样视死如归得望着阳昕。

“伊洛斯，你才14岁，不用勉强自己的……”阳昕想到漂亮小弟弟喝完狂吐的模样，立马心疼得不行。

“真男人绝不出尔反尔。”

“我的小恩人啊——！”

一个浑身肌肉皮肤黝黑的健硕男人背着一头猎物从洞口进来，看到了阳昕，两只铜铃大眼立马泛出了泪花，把肩上的东西一扔，跪下来亲吻着阳昕所站的地面。

“我是玛雅的父亲，听小女说你从贵族手里救了她一命，花了大笔的钱，谢谢小恩人好心搭救，我玛卓虽然没钱，但有的是力气，这辈子就给您做牛做马！”

“玛卓大叔，你不用介意，因为伊洛斯是我的朋友，帮助伊洛斯的族人，就是我作为朋友应尽的事，咱们就不提什么回报不回报的事了。”

阳昕扶起了玛卓大汉，她看到地上捆着一头鳄鱼般大的巨型蜥蜴，大概就是手环百科里的鳄蜥吧。鳄蜥的甲皮异常坚韧还非常凶猛，危险度极高，看来玛雅所言不虚，她的这位父亲的确是族里数一数二的猎手。

“朋友！好朋友！”大汉抹了一把泪花，粗壮的大手紧紧握着阳昕的小手，“我也在族人面前宣誓，阳昕是玛卓永远的朋友！谁敢惹她，玛卓就揍谁！”

人群里发出一阵低笑声，伊洛斯听完也一脸尴尬又好笑。

“你个傻大个！”林婆婆一杖子敲了下玛卓的脑袋，“你要是早回来一会，这小丫头就不会被代罗斯为难了！”

“嘿嘿，婆婆，您看我这不是为了让大伙吃顿好饭特意捉回个大的……哎什么？你说代罗斯为难她，这……”玛卓抓了抓头上的小辫子，显得有点犹豫不决，“打了族长会不会被赶出族里啊？”

阳昕被这个憨厚的大汉逗得哑然失笑，连忙摆摆手说：“族长跟我只是误会，玛卓大叔帮我说说好话就行啦！”

“好咧，我这就去跟代罗斯说，好好在这玩吧小恩人！”玛卓咧着满口白牙，重新举起鳄蜥，向聚落深处走去。

“姑娘们！”林婆婆拍了拍手吩咐道，“带我们的小客人去打扮打扮！祭典快要开始了！”

阳昕身边立即跟来了三个年轻姑娘，她们穿着殉日族风格的素雅长裙，有说有笑地簇拥着将阳昕送入一个金属与帐篷搭建的复式建筑中。

屋内满溢着甜美的熏香，彩色的厚玻璃片被打磨出各种形状，串成风铃在门口叮铃作响。角落里摆放着各种变废为宝的手工装饰品，有彩色纤维编织的画作，碎布拼接的几何图案地毯，玻璃酒瓶里放满了干制鲜花，还有好几块镜子，原本破碎的边缘被软陶嵌入瓷片、玻璃珠，封装成各种漂亮的外框。这里说不上精致豪华，但远比阳昕在角斗场的暴发户房间来得有人情味多了。

跟无夜城死气沉沉的人们不一样，殉日族里的人们充满活力和热情，到处洋溢着欢声笑语，这一切都与阳昕所预想的完全不同。

这个命运多舛、流浪万年的民族，拥有这世间最为丰富，悠久，多姿多彩的精神文明。

阳昕的内心已隐隐约约有了解答，她不禁回想自己曾经的时代。

工业革命带来的硕果引领了人类物质文明的大跃进，曾几何时人们开始追求物质领域的丰盛，然而动乱、犯罪、自杀、精神疾病却在不断上升。

在这里她找到了问题的根源，一万年以后，失落精神文明火种的人类必然回归杀戮与野蛮，在科技搭建的富足面前，只能通过扭曲的欲望与兽性的本能来填补心灵上的空洞。

想要毁灭一个文明何其简单，只要摧毁它的文化，湮灭它的历史，彻底熄灭它的火种，哪怕其下的种族继续生存，文明也将荡然无存。

阳昕不禁深深为自己的世界祈祷着，祈祷人类美丽璀璨的文明能如那骄阳之火一样，永世燃烧，延绵不断。

一定，一定不要再坠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