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阿比斯的失踪,已经十六天过去了。自从在密斯特的教堂和阿比斯分开,看着阿比斯被教堂里的僧侣带走,乔赛琳是多么希望自己可以留在他的身边,这样起码可以在这纷乱的时代里多一个可以相互依靠的人。可是,事与愿违,眼下除了数不清的,需要自己照顾的伤员以外,她连个说得上话的人都没有。白天,她要忍受着炮火的威胁以及应对各种病患的突发情况,晚上,她又在浓浓的药水和脓疮味道之中辗转发侧,难以入眠。
“这样的日子还要坚持多久?”她握着自己脖子里,银白色的枫叶项链,喃喃自问。
伤痛和苦难都是催人成长的促进剂。在经历了死亡的考验,跟随难民潮来到珂兰城,又被无辜地卷入了防御奥格玛军队攻城的战事之后,乔赛琳的心理年龄早已经大到和她依然稚嫩的小手无法相配了。
“乔赛琳!拿卷纱布过来!这里有人伤口开裂了,需要止血!”一个大嗓门的护士在二十步远的地方大喊了起来。
“是!马上过来!”甩甩头,去掉正将触手伸向自己的浓浓睡意,乔赛琳从自己的医疗包里掏出了纱布和绷带,像小鹿一样跨过地上的排排伤员,有点踉跄,但是依然冲着声音的来源快速奔去。
黎明将至。
令人胆寒的奥格玛的军号声从城墙的外头传来。整齐的士兵呐喊,外加上机械运行的巨大轰鸣声,让乔赛琳有些惊慌害怕。但是相比以前那个在父母怀中肆意撒娇的女孩,她已经可以在受惊的同时,尽可能控制住自己的双手,减轻它们的颤抖,稳稳地为伤员缝合伤口。
“专注于给那些家伙敷药缝合,你就会不在乎外面那些家伙的动静了。”一个胖乎乎的阿姨担任了乔赛琳等小护士们的指导工作。看着这个不比自己女儿大多少的姑娘,整天要面对眼前这些各种类型恶心的伤口,她心理也不是滋味。但是没办法,在这个特殊时期,总得有所牺牲,才能使得将来的日子不用在枪炮和刺刀下度过。
几个传令官匆匆跑过,他们都是在寻找各个治疗区,城防区以及战备区的负责人,向他们通报库尔泽下达的让百姓撤退的命令。尚且可以独自行走的病人都被组织到了一起,和已经等候于下水道入口区域的密密麻麻的百姓们站在了一块。没有人在意他们身上的药水味和其他异味,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数个已经打开的下水道入口处的铁栅栏上。整个城防区的法师部队都被安排到了下水道入口处附近,分散地进驻到已经被放弃的废物中,等候着命令释放迷雾术,遮掩空中奥格玛斥候飞艇的侦查视线。如果遇到特别紧急的状况,他们也可以释放火球术,在一定程度上吓退奥格玛的飞艇编队。
一旦开始大撤退,时间就是生命。
“去吧,乔赛琳,这里不需要你帮忙了,收拾好包裹,跟撤退的人一起到下水道那里集合。”
大妈在命令手下的护士救治病人时,一直用的是粗嗓门,给人一种难以共处的严肃感觉。但是在工作之余,对于乔赛琳,就像是照顾自己的女儿一般。看到乔赛琳拎着满是药水和秽物的水桶,摇摇晃晃走在医疗区的样子,她的眼里也闪烁着心疼。现在只剩下几个骨折的病人需要重新更换固定板和绷带,以及一些感染破伤风的病患需要做截肢手术,在安排年纪较小的护士们撤离的同时,大妈决定和其他一些自愿留下的救护人员驻守岗位至最后一刻。
每一个停留在前线的医疗区的身影,都可以给城墙上的守军提供勇气。
作为一个听话的乖巧小姑娘,乔赛琳在完成了最后一点搬运医疗器械的工作后,脱下了对于自己而言实在是尺寸太大的白色护士制服,乖乖地朝着大妈挥手再见。除去医疗区,整个在珂兰城城防的岗位上,其实还有许多像她这样的未成年的孩子。甚至,在当下的守城部队里,只要男孩子的身高达到标准,不管几岁,都要被征召进预备队。一旦被征招进去,那么,他们的待遇和工作就和成年的大人并无二致。也就是说,在乔赛琳他们可以被安排撤退的时候,那些年轻的小伙子们就要继续留在前线,坚守他们的防守位置。他们的背影也许和普通的青年士兵没有二致,但是,纯洁中掺杂了不属于他们这个年龄段的残忍和认命,却又是战争带给人们的一道看不见的灰色伤痕。
“消毒药水,绷带,固定板,还有镊子,剪子,再来点止痛药,好的,检查完毕。”乔赛琳一边朝着离自己最近的下水道口跑去,一边抱着自己的包裹,检查着自己所带的医疗必需品。在撤退的路上,说不定会遇到再次用到这些东西的时候。“对了,还有这瓶好不容易省下来的纯净水。”看着藏在包裹最下层的一小瓶相对纯净的饮用水,乔赛琳感觉到了它给予自己的信心和勇气——自从经历了密斯特镇到珂兰城的逃难旅程,乔赛琳发誓自己无论走到哪里,都要给自己多留点饮用水救命。
远处鱼肚白的天际线上,一轮红日出现并开始冉冉上升。下水道入口处的法师们按照命令,开始释放迷雾术。由于分散地站位,整片迷雾几乎笼罩了三分之一个珂兰城。停驻于半空中的耶利亚注视着眼前遮蔽了自己飞艇编队的迷雾,思考着是否要冒险下降飞艇,看看圣提亚到底在搞什么鬼。
“耶利亚,你那里看得到他们在做什么么?”
布拉格斯的声音从通讯器中传来。听得出,他因为一夜的兴奋,没有好好休息,声音因此有点沙哑。
“迷雾太大了,这里很难看清他们的动静,你那里怎么样?”
“那些该死的雾气从我这里看上去,简直像结实的,又厚又黑的雷雨云一样。按照计划,再过一小时,我们就要总进攻了。届时我们用攻坚火力掩护你们的飞艇,你们降低高度,如果发现他们有什么阴谋举措,立刻施以还击,如何?”
“明白。”
挂断通讯器,耶利亚通知整个飞艇编队分散开来,互相达到最大掩护距离,从高空覆盖整个珂兰城。
在迷雾术阻碍了他们的视野的同时,圣提亚地面守军的视野也一样受阻。但两者的区别就在于,圣提亚的军队更本不在乎能否看到奥格玛的飞艇。这种烟雾存在的意义,就是阻碍奥格玛的飞艇对于他们的骚扰攻击,并争取百姓撤离的时间。迷雾的高度决定了奥格玛飞艇大队的高度。再加上那些魔导师在迷雾下方大量地使用珂兰城的库存卷轴,释放了一系列防护类魔法,层层的近乎透明但是厚实的魔导防护甲被铺设在那些逃难人流的头顶上,这使得此刻位于圣提亚释放的迷雾高度之上的飞艇部队,他们的火力对于整个难民潮所造成的威胁已经大大地被削弱了。
头顶着黑乎乎的迷雾,将好不容易崭露头角的旭日与珂兰城远远相隔,乔赛琳感觉到了压抑。身边没有了亲人和朋友,就连之前在密斯特镇看到过的老爷爷都没有了踪影。大家在军士的带领下,尽最大可能地保持着安静,同时,有条不紊地穿过下水道的大门,来到宽阔的地下空间。大批量人群的撤离秩序非常非常难以保持,幸亏,这是在战争时期,军方自然有一套方法来迅速有效的让难民们听话。一整排因为闹事或者不好好排队,大声喧哗的难民的尸体被沿街倒吊在临时树立起来的木桩上。在塞外的烈风刮蹭下,尸体的皮肤迅速开裂,退落,新鲜的尸体上还萦绕着苍蝇,停驻着乌鸦。不一会儿,原本活生生的人已经变成了残缺不齐的恐怖图腾。这让其余排在逃难队伍里的,哪怕是平时最尖酸刻薄,唯恐天下不乱的恶人,都乖乖地排在自己应该在的位置。
在某些特殊时期,在统治手段的选择上,恐惧比纪律要有效得多。
拼命控制自己不抬头去看上方的尸体,乔赛琳拿自己的背包顶在自己头上,看着眼前无数人机械性向前移动的脚步,紧紧跟随。一路上,穿过了已经是人去楼空的教堂,交易区,居民区以及学校。学校操场上被废弃的木马和人偶被破坏得支离破碎,四散的肢体和被踩烂的口鼻让乔赛琳感觉到害怕。医院里的设备由于早已全部搬运至城墙处,所以早就只剩下个空空的外壳,破碎的窗户和倒下的大门让整个医院的就像一颗空着眼眶并尖叫着的头颅。
“快点走,快点走!”乔赛琳心中默念着,她可不想在这座城市里停留到晚上。柯兰城几处主要的下水道的入口即使经过了魔导师的破坏,可以同时容纳三百人左右进入,但是,这漫长的逃难的人流却似乎一眼看不见头,推进的速度也格外缓慢。作为一个小姑娘,乔赛琳完全跟得上队伍的行进速度,这反倒让她焦急起来。周围的大人们虽然保持着基本的秩序,但是,随着天际处旭日的高升,队伍的速度得不到加快,一些推搡的动作也开始渐渐增多。即使维持纪律的军官象征性地使用手枪或是大棒来消除了一些混乱的局势,然而,乔赛琳感觉得到,整条队伍纪律崩溃的瞬间,也许很快就要到来了。
“开始吧,布拉格斯,我们看看圣提亚的那些家伙到底在做些什么。”
耶利亚的耐心首先被用完了。作为奥格玛的上将,他已经无法忍受自己的部队停驻在空中无所作为。地面上,布拉格斯的军队正在积极地调动和备战,整个地面阵地正透露着决一死战的气势,并朝着柯兰城有计划地推进。悬停于空中的上将重重地将自己的义肢砸在座位的扶手上,他决定自己也要迅速出击,与柯兰城的守军清算昨日被击落了数架侦查用飞艇的旧账。
“了解了,耶利亚。”结束了和飞艇大队的通讯,布拉格斯转而朝机甲编队下达命令,“调整火炮部署,队列前端安置五十具远程火炮,朝着柯兰城内部的迷雾区域进行弹幕炮击,炮击以面为主,不强调对单体建筑的破坏。”
耶利亚通过飞艇内部的显示器,清晰地看到地面的工兵队伍在接到搭建远程火炮的命令后,迅速地集结于整个进攻大军的前端,开始使用昨晚已经模块化预备好的火炮组件,快速地建立攻城火炮。不消半小时,五十具火炮已经调整好了仰角,装填好了炮弹,准备发射。
“放!”
一声令下,五十颗子母弹发出轰隆隆的,如同机甲驶过地面的噪音,飞跃过珂兰城的城墙,远远地落在了城市的内部。但是,从耶利亚的角度看来,这些炮弹犹如石沉大海,被那浓浓的迷雾所直接吞噬了一般。
“耶利亚,你那里能看到城市的内部情况么?”布拉格斯的声音从通讯器里传来。
“稍微等一下。”
浓雾似乎没有淡化的痕迹。耶利亚皱着眉头,紧抿着双唇,死死地盯着飞艇下方的珂兰城。一秒,两秒。。。时间的白白流逝让耶利亚的额头上泌出了点点冷汗。如果搞不清珂兰城里的布置,那么,对于地面部队而言,进攻也要冒着相当大的风险。如果说那片迷雾的下方架设起了反步兵的魔导装置,那么,对于进攻被阻于城墙之外的奥格玛步兵大军而言,发生惨重的伤亡几乎也在情理之中。
“再发射一轮,布拉格斯。不管那下面是什么,我们在进攻之前必须要搞搞清楚。”
当母弹轰击在高出头顶不远处的魔导防护层上,爆裂生成的子弹又飞溅着在防护层上打出了层层涟漪,防护层底下的难民们终于爆发出了所有焦虑和惊慌的情绪,甚至开始反抗那些对他们鸣枪示威的卫兵们,争先恐后地挤向下水道的入口处。乔赛琳抱紧自己的背包,寻找着人潮中的缝隙,尽力向前,同时又要防止自己被推倒。地上已经开始出现跌倒后被踩死的难民了,那些成年人不甘死于此地的表情让乔赛琳尖叫起来。位于队伍后端的人们边谩骂着,边推搡着,丝毫不顾及地上的受伤者,待到自己被推倒时,却又尖叫着,指望被人停下踩到自己的脚步——但是,怎么又会有人听到呢?那些人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就变成了和之前的那些倒霉蛋一样,垫在难民脚下的可怕肉垫。
由于在此时跟随着队伍一齐前进太过危险,乔赛琳找到了一个机会仓皇脱离难民大人流,灵巧地躲进一栋建筑里,朝着窗外进行观察。
很快,她看到了第二批炮弹砸中了魔导防护层。这一回,这些防护层出现了裂隙,并被洞穿了几个窟窿。从城外袭来的炮弹第一次向那些难民露出了凶相,散裂生成的子弹穿过了母弹砸出的窟窿,让难民潮中绽放出了可怕的血之花。
随后,第三批,第四批炮弹也接踵而至。那些防护层再也没法好好地保护在他们之下的难民,军士,甚至是魔导师们。位于被废弃的建筑窗户口,专心施展迷雾术的魔导师也开始出现了伤亡,飞散的子弹洞穿他们仅仅被布袍所覆盖的身体,使得他们像是秋风中的落叶一样,被击飞数尺后,浑身是孔的死在地上——他们至死都闭不上愤恨的眼睛。而在没有遮蔽的空旷环境中,难民的伤亡正呈几何倍数地增长,尸体快速地堆叠起来,堵塞了逃亡的道路。鲜血汇聚成的溪流顺着街道淌下,流过乔赛琳所在的建筑物门口。小小的女孩已经经历过了战争的洗礼,在城墙上躲避炮弹的经验在此时发挥了作用——她一边闻着散发出浓厚血腥味的血河的气息,一边浑身发抖,强迫自己躲藏在房屋中,低下头躲避着可能飞溅入户的子弹。这一刻,她想起了在伯特格雷保护自己的父亲,以及死在逃难路上的母亲。没有人可以在这一刻继续照顾她,她很想忍住滴落的泪水,但是却失败了。嚎啕的大哭在这个被弹雨侵袭的珂兰城中显得那么单薄。
毫无预兆,一个身体重重跌落在她身边的巨大声响一下子惊到了她。刚才流出的泪水蒙蔽了她的视线,让她在情急之间看不清四周的情况。快速地用双手擦开泪水,她感觉到一只温暖的手掌摸上了她的头顶。像小猫一样警觉地朝后退了几步,她终于看清了数个躲进了这栋建筑物的几个身影。其中一个发色灰白的男子正露出温暖的眼神看着她。
“乔赛琳,我们又见面了。”他翘起嘴角,撑起了一个他所能做出的最温柔的表情。身后的两个穿着普通士兵的制服的男子手放在腰间的单手剑的剑柄上,不露情绪。
“你是。。。。凯沃斯爷爷?”
“看起来,老天偶尔还是会垂下好运给善良的孩子,不是么?乔赛琳。”
凯沃斯抚摸着这孩子的脑袋,眼睛转而注视着窗外的珂兰城。“希望老天的好运足够份量,可以让我们也沾染一些神的眷顾。”
在眼下的城防战中,这份好运是每个人都急切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