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刘小美2
7
我到了洛州。租了一间房子住下来。我就想我可以干什么。我读书不多,没文化,我能干什么啊。走在大街上,看见来来往往的那些女人,个个光鲜漂亮,她们走过我身边,从来就不看我一眼。我知道我已经很老了。我和她们不一样,我只能干体力活,我所有的事情都得靠自己。我开了一家小饭馆,靠近一所大学。那里吃饭的人多。说是饭馆,其实就是一个小吃摊。我没有多少钱,租不起大门面。就这样的一个小饭馆,到开业的时候我的钱已经花完了。我母亲会做很多小吃,我也会做一点儿,我们就卖小吃。起早贪黑地做。生意特别的好,都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月下来,除去饭菜的本钱、租金、给城管和工商的钱,我居然能挣到两千多元。这样真好。没有人认识我,我也不想认识什么人,我是辛苦,可心里安稳。
看着那么多的人来吃饭,很有意思。大学里的学生们都来吃,人多的时候,他们就自觉地排队,都特别有礼貌;我喜欢他们,他们就像是土地里的粮食那样干净。我还想,读书就是好,读书让人有礼貌。我看着他们,有时候会想起我的哥哥。我的哥哥要是还活着,就已经读完大学了,他读大学的时候一定就是他们这个样子的。然后,我哥哥一定不让我开小吃店的,这样太辛苦,他会心疼。唉,我就是喜欢这么胡思乱想的。还有很多体面的男人和女人也来吃。有些女人穿金戴银,花枝招展的,可有时候她会因为五角钱和我争吵。我是个穷人,可我不想争吵,我是怕她争吵的时候样子不好看。我特别希望城市里的女人就是平常我看见的样子。然后我也知道了,城市里还是穷人多,光鲜的外表下面,日子里的酸甜只有她自己知道。
认识了一个男人。他看上去是三十多岁的样子,后来才知道,他已经有五十岁了。他经常来我的小吃店里,不过他总是错开人多的时候来。有时候来得很晚,我快打烊了。话很少,不慌不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很有学问的样子,我以为他是大学里的老师。吃了几次之后他开始说话了。他的第一句话是:很好吃。然后他问我说老家在哪里。我说在洛镇。他说他老家也在那里,是另外一个镇子。我说好啊,那就算是老乡了,你要喜欢吃就多吃。我们就这么认识了。后来他付账的时候经常不要我找零,他会说,下次找给我吧,或者说,就算是提前收钱了,下次吃饭的时候免费就可以了。我说这怎么行呢,该是多少就多少,可他不让找零。我就想,他要多给就多给吧,反正每次也就那么几元钱;不过我还是留了点心眼,每次我都把他多给的钱数记下来,万一要有什么事,我就会把那些钱还给他的。他当然不是那样的人,是我多想了。后来他说,我长得像他的女儿。他的女儿在北京读研究生。我不相信他说的话,我怎么会像他的女儿,我这么老这么忙碌。可是他好像不是故意说假话,因为他有时候看我的眼神不一样,那就像是一个父亲的眼神。我就想,也许我真的有点像他的女儿吧。哦,他姓张,叫张翔。
我的小吃店开了两年。挣了一点儿钱,可我实在是太累了。我就想,要是能找一个稍大一点儿的门面,雇两个店员,开一个稍微像样一点儿的饭馆就好了。这个小饭馆太拥挤了,刮风下雨,连个遮挡都没有。再说,我母亲已经老了,她也该歇一歇了。可我手里的钱也就两三万,加上我的首饰,最多也就四五万的样子,开一个饭馆,哪够啊。我就在心里这么想着,没有说出来。有一天,张翔突然说,是该开一个大一点儿的饭馆了。真是奇怪,他好像知道我心里想什么一样。我就说,好啊,正这么计划呢。张翔说,有个铺面在出租,离这里不远,位置也好,他正好认识老板,可以帮我联系一下。我心里大概算了一下,我那点儿钱根本不够。我就说,再等一等吧,谢谢你啊。他好像又看出了我心里想的。他说,那就开。他可以和我合伙,因为他原先一直想开一个卖家乡小吃的饭馆,只是没有找着合适的合伙人;我要是同意合伙,剩下的事情他可以去办。他的话让我很心动,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帮我呢?因为是老乡,还是因为我长得像他的女儿?那时候张翔微微笑了一下。他说,小刘啊,你就放心吧,我只是想合伙开个饭馆,我都五十岁了,可以做你的父亲了,你说我能干什么呢?他又看出了我的心思,这让我有点儿害羞。我不该这么想的。女人有直觉。从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我就知道他不是那样的男人。还有,我觉得他一直有心事,他看上去整齐气派,像是大学里的老师,但其实,他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是孤单。
就这样成了。饭馆开业的时候我才知道,张翔是个特别有能量的男人。他是税务局当官的。那家店面的位置非常好,主要的是,这家店面之前就是一个饭馆,开业没多久就关门了,据说饭馆的老板突然就不见了。装修很气派,几乎就是新的,因此我就基本用不着装修了。房租也便宜,而且不用提前预交,和店铺老板签合同的时候,老板一直很和气,他说年底的时候给他就可以了。营业执照、税务登记、食品合格证和健康证一类的手续也都特别快就办好了,我甚至都不用自己去。执照、登记手续都用的是我的名字。我知道,这都是张翔弄的。他告诉我说,平常不要给任何人提起他,他不会参与饭馆的经营,我有需要告诉他就行了,饭馆若是盈利,年底就给他分红。我说好,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前三年的盈利都归你,以后我们就一人一半。他笑了笑说,这个不要紧。主要是他喜欢吃家乡的小吃,以后就可以舒舒服服地享受美食了。
我雇了两个厨师,三个服务员。我母亲在后堂指点厨师做饭,我主要在前台收款、招呼客人。生意特别好。人多的时候都要排队。你知道,人多不光是因为饭做得好。我知道该怎么招呼客人,该怎么对他们笑。我年纪越来越大,经验越来越多。还是很辛苦,可比起从前轻松多了。张翔经常来吃饭,有时候他会带一些朋友来。他们坐到饭馆里的包间里。我招呼他们的时候,张翔很客气,多余的话一句都不说,就像是不认识我一样。可我能看得出来,他很高兴。他和朋友有时候要逗留很久。每次他来的时候,我就让母亲亲自下厨,做最好的饭菜送上去。
第一年除去房租、税金、伙计的工资和水电费用,我挣了五万元。我拿着那些钱,到银行里换成一百元的新钞。然后我把这些钱包好,约张翔到饭馆的包房里。我把那些钱给他。我说这是饭馆里挣的钱,也是你的分红。张翔说,好嘛,挣钱了。他看着那一摞崭新的钱,很高兴的样子。我以为他就要收下了。他要是收了,我心里会轻松很多。可他没有。他把钱推到我跟前。他说,你先收着吧,以后再说。我说那怎么行,原先说好的。我就又把钱推过去。他又推回来了。那堆钱推来推去,后来都散开了,落了一地。他就俯身捡那些钱。他重新把它们包好,又放到我跟前。他说,刘小美,这钱先留你那儿,好吗,饭馆里还用得着。我说不行。我坚决不行。我就把钱往他的包里塞。他不要。我们互相推搡,就像是要打架那样。后来他抓住我的手。他看着我,就像是看着一个陌生的让他惊奇的人。那时候他的手颤抖了一下,另一只手做出一个要抚摸我的脸庞的动作。他是想摸一下我的脸。或者他还想捧住我的脸。那时候我在想,他要是想摸我的脸,或者捧住我的脸,或者亲吻。我都不会拒绝。可他没有。他留在空中的一只手只是做了一个动作。后来他说,他就收一万元吧,剩下的就算是饭馆的周转资金。
8
你知道吗?我心里一直是孤单的。从前的时候,因为忙碌,我顾不得孤单。我的孤单被忙碌带走了。我没有时间来孤单。到我开了这家饭馆,我发现孤单的感觉又回来了,因为我不用整日整夜地忙碌了。我自己的容颜也有了变化。镜子里的这个女人,逐渐地变得丰满和光滑。就好像从前的日子什么都没有发生,都没有留下来。我想我真是一个贱女人,稍稍好一点儿的生活,稍稍多一点儿的悠闲,我的身体和容颜就会生长起来。然后,那种寂寞的感觉又回来了。在夜晚,寂寞就像是数不清的虫子,缠绕在我的身体上,一直钻进我的骨头里去。我经常会想起从前的生活。我想起我苦命的哥哥。想起广州,想起那个叫寒冷的男人。
然后我在想,张翔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他为什么要这么帮我?他不要钱,甚至也不要抚摸我的脸庞。他到底想要什么?
给你讲一讲这个男人吧。他是真对我好。我知道。所以,所以我是愿意的。怎么说呢,嗯,我是主动的。到今天我还是这么说。你想想,他什么都不要,他其实是一个陌生人。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吗?而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身体,只有那些孤单的感觉。我在想,他得要一点儿什么,这样我心里才能安稳。我不信他什么都不要。我不觉得羞耻。他要是接受我给他的,我会觉得那是他应该得到的。我只能这样,我还能怎么办呢。
有一天晚上,我约他吃饭。就在我的饭馆里。洛州说是一个城市,其实更像是一个扩大了的乡村,因为这里的很多人都互相认识。我要是和他走在洛州的马路上,或者到另外的饭馆去吃饭,说不准就会有人认出他来。我不想给他添麻烦。晚上,我提前打烊,让伙计把饭菜准备好之后,叫他们都下班休息。那天我抹了淡淡的口红,描了眉毛,喷了一点儿香水。我坐在那里,就像是一个等待约会的女人。很晚的时候张翔来了。他闻见我身上的香水的味道。他看着我,假装从容,但其实他心里是紧张的。我给他夹菜,倒酒,和他碰杯。我很久没有喝过酒了,很快就有点醉了的感觉。我是想让自己真的醉了。我说着话,话里透露着轻浮放浪。我其实不了解这个男人。他看上去又那么老,老得可以做我的父亲。可是我知道,我得假装喜欢这个男人。或许我是真的喜欢他。他不能什么都不要。他知道我的意思。他喜欢我,可他还是要假装。那时候我觉得,这个男人肯定是过着劳累的日子。他得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藏起来,即使是在这样的晚上。
后来他就开始说话了。他说着话,就哭起来了。他哭的时候,我看见他脸上的皱纹、他松弛的皮肉。他说他真的不想要什么。他只是觉得我像他的女儿。他爱他的女儿。他唯一爱着的人。他活着就是为了他女儿。他要等她研究生毕业,送她到法国读博士。那需要很多钱。其实他已经攒够这笔钱了。可问题是,他女儿和他的关系不好。他女儿对他很客气,客气里流露的是坚硬的冰凉。无论他如何努力,她都是这样。那是因为她觉得他对她的母亲、他的妻子缺乏感情。她固执地以为他不该这样。他和女儿的关系就像他和妻子的关系。这真是很讽刺。可是那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他只爱他的女儿,从来没有爱过他的妻子。他不爱这个女人。这是没办法勉强的事情。他的女儿应该懂得这个道理,她不能这么自私和固执。可他能怎么办呢?
这个男人哭泣的时候,我也哭了。我知道,人人都有自己的痛苦,这痛苦只有自己承受。我只是像他的女儿,我不是他的女儿。我只是感谢他。再多的我就做不了了。我只能假装我喜欢他,假装我就是他触手可及却不能得到的女儿。他接着抚摸我。他的手指经过我身体上的每一寸肌肤。他的手指和身体在颤抖。他反复地说:我不能够,我不能够。因为你像我的女儿。我就说:我只是一个乡村里出来的女人,我只是一个真心感谢你的女人。于是他不再颤抖,不再哭泣。他有经验,他有旺盛的情欲。他皮肉松弛,但是他有力量。我从来没有爱过这个男人,但是他让我有了高潮。那时候我知道我有多么下流。我情欲高涨,肌肤饱满。我从来不想得到他,可我又希望他一直就这样在我身边。这让我觉得羞耻。
和这个名叫张翔的男人在一起差不多有三年。我只要钱。只要几个偶然的、无人看见的夜晚。只要我自己身体里短暂的欢愉。实际上我要的夜晚也不完整,因为他一定要赶在深夜的时候离开。他说他从来不爱,但是他必须要回去。我知道。我也从来不会要求他留下来。我有时候留恋他的气味。留恋他松弛、苍老的皮肉。可我知道,我不能要求他留下来。我要得不算多,对吗?我少要一些是因为这样可以持久一些。我可以快乐一些。像我这样的女人不能要太多,多了就会留不住。可是像我这样的女人就算要得不多,也还是得不到。这是命。我没有办法。
9
张翔有一个晚上来。他看上去就跟从前一样。可我感觉到他有事。他一直在看着我。他看我的眼神就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就像是我随时就要从他的眼睛里消失。他亲我,抚摸我,比平常更慢,更细微。可是他的眼神飘忽游离,就像是离开了他的手掌和身体。他看上去孤单极了。后来,他发出一声漫长的叹息。叹息过后,他显得高兴起来了。他说他女儿已经考取了法国的博士,很快就要去法国读书了。我说,这是多好的事啊,应该庆贺一下。我从床上起来,去斟酒。我是裸体。走过镜子的时候我看了一下自己。连我自己都觉得是漂亮的。他的目光一直黏在我的身体上。我知道。接着他就从我的身后抱住我。他抱着我,皮肉松弛,就好像他要是不这么紧紧地抱着我,他的皮肉就会散落到地上。他平常不是这样。他一定是有什么事。果然他说,他要去外地出一趟差。可能需要几年的时间。可能我和他就见不上面了。我说,这没什么,出差回来就可以见面了。我等你回来。他说,也是啊,出差回来就可以见面了。接着他拿出一张银行卡。他说,这张卡是以我的名义存的一笔钱,密码是我的生日;卡上的钱是饭馆的运转资金。因为他要出差几年,这些钱可以应急。我就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告诉我,我们一起想办法。他笑了笑。他说就是出差。他抱着我,一直到很晚的时候。他一直抱着我,就好像我随时会从他的手臂里突然离开。他看上去懦弱又孤单。最后他说,如果有人问起他来,我就说他只是来我这里吃过饭,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客人,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知道。他说这一点儿要切记,切记。
那时候我依偎着这个皮肉松弛的男人。我知道,我连靠着这些松弛皮肉的机会都没有了。我眼看着它们就从我的身体上离开了。我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张翔出事是因为虚开增值税发票。洛州的电视台和报纸有详细报道。饭馆里的食客们也都在议论。他贪婪、霸道、专权,私生活糜烂。他在兰州和西安包养了情妇。可能还有别的地方的别的女人,只是没有查出来。他们议论的时候我假装没有听见,可我还是心惊肉跳。怎么会是这样呢?那么寂寞、那么像一个大学老师的男人?还有,我和他算是什么关系呢?我是他的情人吗?实际上我对他的事情真的一无所知。我只是他帮助过的一个女人。他只是喜欢我。他的喜欢是真的。果然有警察来找我调查情况。他们和颜悦色,问我一些问题。那些问题和张翔事先告诉我的一模一样。我就说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客人,我什么都不知道。可我感觉到他们是怀疑的,只是没有证据。我还感觉到洛州的食客们也在怀疑。洛州只是一个扩大了的村庄,很多事情都包藏不住。也许有一天他们就会知道。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我还能在洛州住下去吗?
我就把饭馆转让了,价钱很低。我不在乎。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好像变得特别的有经验。我就得这样。我的麻烦就像我的日子一样多,我已经不在乎了。我必须要从容一点儿。我开了三年的饭馆,赚了十几万元。还有张翔留给我的那笔钱,也是十几万。不过他的钱我不会动。他判了十年。我要等他出来再还给他。
有时候我会想起这个叫张翔的男人。想起他安静沉默的样子。想起他看着我、抚摸我的样子。他松弛的苍白的皮肉。他对我那么固执、从未改变的喜欢。让我愧疚的是,他那么真心地喜欢我,就像我真的是他的女儿,可我呢?我只是感谢他,我因为感谢而努力去喜欢。这就像是感谢带来的副产品一样。我只是在假装罢了。我从来没有喜欢过这个男人。就算他给我那么多,就算我那么穷,我还是不能够让我自己改变。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给他的喜欢是出于同情。说起来好笑,我有什么资格去同情一个有钱有权的男人?可我觉得就是这样的。我一直在假装,这让我羞耻。可我有什么办法呢?你说,我能有什么办法?唉,我真是一个坏女人。他要是有一天知道我心里是这样的,他该有多伤心。
唉,不说这个了。
洛州的事情打点结束之后,有一天,我带着母亲离开了。也是在夜晚,就跟我离开洛镇一样。为的是不让别人看见我。我想,这都是命。我就像一个不停逃跑的女人。在深夜里逃跑就是我的生活。距离洛州最近的城市是兰州。三个小时后,我和母亲到了这里。
10
喏,你现在看见的这个就是。我怎么想起开画廊?嗯,是啊,这个说起来就很有意思了。我没文化,按说只能开个饭馆什么的。可我就是开了画廊了。说起来也是一念之间,我就突然想干这个了。说起开画廊,我还得跟你说起另一个人。这个人很有意思,你肯定感兴趣。
那天我正在街上闲逛。还没有想好干什么。走走看看,就到城隍庙这里了。你也看见了,这里很热闹,跟文化沾点边的东西都在这里。你要了解这座城市,就得到城隍庙里转一转。这城隍庙里全是大大小小的店铺,珠宝、文房、字画、风水相面书、刻章、葫芦、古玩,什么样的东西都有。吆喝叫卖的声音就跟吵架一样。各种各样的人拥来挤去,热闹得不是一般。我在人群里穿梭,停在一个卖珠宝的摊子前。我看上了一串紫檀木的手链。我知道它是假的,但它便宜又好看,就打算买下来。这时我发现珠宝摊旁边有个算命先生。他戴着一副挺大的、深色的石头眼镜,眼镜后面的眼睛和半张脸一片黑暗。脖子和衣领很脏。脚下摆了一块白布,布上面写的是:算命大师,河洛专家,预测吉凶祸福,测字取名,财运婚姻,绝对准确,不准不要钱。我看见的时候,他正对着一个胖女人滔滔不绝地说话。那声音听着好像有点儿耳熟。
我是个喜欢算命的女人,我知道算命的经常是骗子,我也总是上当。可我总喜欢让他们算一算。一个命不好的人就得多算命,我们老家讲究这个,因为这样算是“冲”。“冲”了之后,命就会好一些了。我就想既然遇见了,顺便也算一算吧。我就站在旁边,看着他。那个胖女人戴着一串特别粗的铂金项链。我也很快听明白了,她的男人养了小老婆。他的结论是,她男人虽然养了小老婆,最终还是会回来的,因为那个小老婆身上有个痣,这个痣犯了劫,她怎么努力也没有用。胖女人看上去很佩服他的说法,因为那个小老婆的脖子里的确有一颗难看的痣。她看起来满意,给了他五十元钱。他立刻就把钱塞进自己胸前的口袋里去了,塞进去之后在口袋外面又按了两下。这个动作我也熟悉。我们老家的很多人往口袋里装钱,就是这样的动作。
我在他面前坐下来。我对他说:麻烦你帮我也算一算。
他用蹩脚的普通话说,欢迎,欢迎。他伸出一只脏腻腻的手,接住我的一只手,因为他开始的时候要先看手相。这时候他抬头看我。忽然他眼镜后面的脸凝固了,就像是突然被点了穴位一样。接着他的身体开始颤抖,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好像是被谁掐住了喉咙。他的半张脸和脖子越来越红,后来又变成了紫色。忽然,他砰的一声,倒到地上了。他的样子吓了我一跳。周围的人也都吃了一惊。有个人说,不得了了,这个人要死了。另一个人说,这是心脏病犯了,把他平放到地上,躺一会儿就会好。于是有人就把他平放到地上了。他倒地的时候那副大眼镜掉到一边去了。
这世界真是小。我认出了这个人。这个人是许多多。
嗯,我给你讲的这个人就是许多多。兰州也算是一个大城市了,几百万人进进出出,走来走去,但是那天我就是遇见了他。实际上他没有心脏病。我知道的。他是见着我才这样的。他就是这个样子。他一直就这个样子。他要是这样,我也没有办法。哦,不是的,你误会了,不是那种关系。我是说,这是个很奇怪的男人。在我们老家,这样的人算是另类了。
给你简单说一说这个人吧。
许多多是洛镇的艺术家。我到洛镇开服装店的时候,他开了一家画廊。当然,洛镇的画廊和兰州就完全不一样了。他只卖自己的画。但是我听说,他开画廊好多年,从来没有卖出过一幅画。可是这个人看起来不着急,就好像他开画廊不是为了把画卖出去。他只是自顾自地画。画的水平,怎么说呢,也不是不好,他还是有基本功的,但让我说,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东西,具体缺什么我也说不清楚,但是肯定是缺了的;我走了这么多地方,见识总是有一点儿的,我感觉,在一个又窄小又缺少气量的地方,要画出一幅好画,总归是有困难的。可他还是在不停地画。洛镇的人都把他当笑话看了。平时,他帮人看风水,写对联,挣一点儿钱,然后他就把这些钱全买了颜料和纸张了。有些时候你都搞不清他拿什么生活,人活着得吃饭啊,他总不能吃空气吧。他还有个儿子,看着就像个乞丐一样,我看见那孩子的样子就难受。因此我经常偷偷地给他点吃的。那孩子有点傻,不知道是饿的还是天生的。可许多多不管这些,他还经常告诉洛镇的人说,他是伟大的艺术家,总有一天,全世界的人都会晓得,洛镇出了一个大大的艺术家。他这么说的时候,洛镇的人们就全笑起来了。洛镇的人们忙着修房子,挣钱,有没有一个许多多,许多多能不能成为一个艺术家,与洛镇有什么关系啊。据说他原先不是这样的,他上中学成绩好,能考上大学,可他有一天突然就不去学校了。他说他看见画里的人飞起来了。他说他确确实实看见了。那是命运的召唤,是上天的安排,所以他要做艺术家了。
哦,是这样的,他父亲留给他一幅画,说是从他太爷爷辈就传下来的一幅古画。我没见过,但我知道他有。他跟我说过,我要想看他会拿给我。说是已经破烂得不像样子了。你感兴趣?好啊,哪天我跟他问问。这样的古画揭裱修复很麻烦,得花很多钱,许多多他没有钱的。
我是觉得他有点中了邪。一个人要是中了邪,说什么就没有用了。他决定做艺术家,别的什么事情他就全顾不了了。他老婆跑了,他的一个孩子夭折了,祖上的房子也没有了,他父亲也死了。这都是他做画家以后的事情。挺可怜的。可他好像不觉得。他只想画画。所以有时候我觉得他挺了不起的。人要是有他这样的勇气,那就什么都不害怕了。可一个人要是像他这样活着,他还能剩下什么呢?是不是有点凄惨了?所以有时候我只要想起他,就觉得我自己还算是过得去,我有很多的麻烦,可要是比起许多多,就好得多了。那时候我在想,要是有一天我能帮他,我会的。
我在洛镇开服装店的时候,他就开始到我的店里来买牙刷。他买牙刷,不买牙膏。因为他只买得起牙刷。可他要面子,他每次说,他的牙好,就得不停地换牙刷。后来我知道,其实他根本不刷牙。刚开始我觉得没什么,他想买牙刷就买牙刷吧。后来就发现有问题了。他每次见到我身体就会抖,他自己都控制不了,就像是一见到我就着了风寒;然后他就开始呼哧呼哧地喘气,就跟有人勒住了他的脖子,要把他掐死一样。他天天来买牙刷,天天都这么发抖和喘气。有一次我问他是不是得了什么病啊?他看着面黄肌瘦,就像是个病人。他说他没有病。回头我偷偷给了傻子一百元,我告诉傻子说,让他买一点儿奶粉饼干什么的,和他爸一起吃。过了两天见到傻子,我问他是不是买东西了,傻子说,他爸拿那些钱买了颜料和纸了。你看,许多多就是这样的。他宁可饿肚子,颜料和纸张还要买。哦,傻子就是许多多的孩子。大家都叫他傻子。他是个可怜的孩子。
他送我他的画。送了好几次。这让我很为难。我不能不要。不要会驳他的面子,因为他从来没有送别人画,他是个穷人,可我知道他比有钱人更要面子;要了也麻烦啊,你说我拿着那些画能干什么呢?我没文化,不懂得欣赏,岂不是辜负了他的心意?更麻烦的问题是,我要了他的画,他心里就会多想。他就会把我的同情当成另外的东西。我不愿意这样啊,他本来就麻烦够多的了,我不想成为他的又一个麻烦。我见过的男人也算不少了,他们怎么想我可以无所谓;可许多多就不一样,我不愿意他是这个样子。那样我心里不好受。有一次,洛镇的一个流氓来纠缠,因为他的父亲走过服装店的时候死了。他们说是我的妖气害死了人。那个流氓就开始撕扯我的衣服,洛镇的人都在看热闹。他们差一点儿就要把我的衣服脱光了。我死命挣扎,心里全都是羞耻。那时候许多多就跑了过来,他打倒了那个流氓,但是他差点儿就被对方摔死。他躺了三个月才康复。洛镇的人们都在笑话他,就跟那里的人们羞辱我一样。我帮不了他什么。我连自己都帮不了。
离开洛镇的时候,我又偷着给了傻子三百元。那时候我也穷,我只能给这么多。我是觉得他可怜。都快到冬天了,傻子还穿着一件脏兮兮的单衣,鞋子上破了两个洞,脚指头冻肿了,跟个发霉的馒头一样。我是希望他们父子好过一点儿。我想,将来有一天我要是还回到洛镇,见到许多多,我会买他的画的。
后来到我觉得特别孤单、特别绝望的时候,我会想起洛镇的许多多。想起这个人我好像会觉得好受一些,因为我会安慰自己说,人活着就得这样,就得跟许多多和刘小美这样,就得让麻烦堆积得比日子还要多还要长。还有,我要是有许多多那样的勇气,再多的麻烦也就不算什么了。嗯,我就是这么想的。所以有时候我觉得生活里有一个许多多还是一件好事,就好像他的穷困可以缓解我心里的孤单。他的穷困就像是带给我的慈善。就像是我的孤单有了伙伴。我这样的念头是不是有点儿阴暗啊?可我就是这样想的。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就得这样想。
11
再说那天在城隍庙的事情吧。
许多多躺了一会儿,醒过来了。我帮他把摊子上的东西收拾好,带他到旁边的一个饭馆里。他不敢多看我,因为他要是一看,喉咙里就会呼哧呼哧地喘气。他就又把眼镜戴上了。戴上眼镜好多了。我就问他,不画画了吗?改行算命了?他坐在我对面,从黑咕隆咚的眼镜片后面看我。他的喉咙里又开始呼哧呼哧的。我就觉得他又好笑又可怜。好几年都过去了,他还是从前的那副样子。我就没有再问,简单说了一下我自己的情况。我说我刚到兰州不久,是想找个事情来干,在街上闲逛,没想到碰见老乡了。我们有几年不见了?三年有了吧?
许多多说,呃,对,三年零五十一天。
难为他还记得这么仔细。我就问他,这几年你是怎么过的啊?他那时候总算是安静下来了。他就说,他这几年主要是云游四方,拜师学艺、卖画、考察艺术市场的行情什么的。我就问他,那你的画儿卖得怎么样?他说很好。他说有人说,他的画儿已经达到了十分高的水准,洛州电视台曾经想给他做一个专题节目,叫“洛州文化名人之许多多”。但最终没有做成。我就问,为什么没有做成?他说,电视台的人跟他要钱,他没钱,所以就黄了;再说,他就算有钱也不想给。我是艺术家,电视台不应该跟一个艺术家收钱。你说对不对?我看着他说话的样子。我知道他在说假话。他的脖子和衣服领子上污渍斑斑,连耳朵都是脏的,至少有一年没洗过澡。他要是卖出了画儿,能是这个样子吗?接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袋烟叶和一片报纸,开始卷烟叶抽。我就叫服务员拿一包烟卷过来。他解释说,他就喜欢抽自己卷的烟叶,这个有劲。我没作声。饭菜上来了。许多多狼吞虎咽的,就像是好多天没吃饭的样子。等到吃饱了之后,许多多舒舒服服地打了几个嗝。这时候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骄傲的艺术家那样了。我这才知道,他见到我呼哧呼哧地喘气,跟没有吃饱饭也有关系。
别的也干,他说,他在洛州的建筑工地上也干过,还跟人搞过传销,到兰州之后就是算命。越是大城市里的人,就越是喜欢算命。算命来钱快,有时候一天能挣一百元,当然有时候也不行。被城管抓住就很麻烦。他有几次被抓住了,挣的钱全被没收了,身上没有钱就得挨打。他腿上有个疤,一年多了还在,是一个城管用皮鞋踢的。他的皮鞋前面装了一块铁,跟驴和马的脚上装的铁掌一样。说着话,他还卷起裤腿,让我看他小腿上的一道疤。唉,许多多。我看着他的样子,心里难过。好几次眼泪都要流下来。他到底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啊。
你画的画儿呢?我问他,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呢?
他说画儿都在他租的房子里。每天他摆摊回去,还是在那里画画。等到他挣够钱了,他想开一家画廊,那样他就可以卖自己的画儿了。他说他已经攒了一万元了。他只要再攒够两万,就可以租一间小铺面了。本来他的钱可以攒得更多些,不过他还得买颜料,买碑帖,得支付房租,所以就少了。这时他小声告诉我说,他还收购了一些明清字画和古书,都是好东西,估计能卖个好价钱。你要不要?他说,你要想要,我就送给你。还有,你要不要花钱?我有一万元,你想花就随便花,就当你自己的钱。
他的样子看起来神神道道的。我就像是他失踪了多年的亲戚。他愿意把所有的东西都给我看。就好像我到兰州就是来投奔他来了。就好像我比他还要穷,还要孤单。等到吃完饭,他还在滔滔不绝地说。我和他道别。我说还有事,改天有时间可以去看他。我就离开了。
在街上走了一会儿,偶然回头,看见许多多还跟在我身后。就跟个傻子一样。我就停下来。我说,你跟着我干吗呀?他这时喉咙里又呼哧呼哧的,他说,我说是要去看他,可我并没有问他住在哪里。他是担心改天见不到我了。我一想,确实不知道他住在哪里。我就找了一张纸,记下他住的地方。
12
我就这样开了画廊。城隍庙里正好有一间铺面出租,我没多想就交了钱。我没文化,对开画廊的事情一点儿都不懂。可我确实不知道我能干什么。总得干点儿什么,所以我就开画廊了。我不想多挣钱,因为就算挣再多的钱,我也解决不了自己的麻烦。这事跟许多多有关系,要是那天没有在城隍庙遇见他,我也许就不会这样想。我是想帮帮他。我想知道他的画儿到底能不能卖出去。我还想知道,到底是书画里的什么东西让他如此痴迷,让一个男人变得像傻子一样?我帮他其实是为了我自己。我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我到底要什么东西。我在不停地奔跑,却越来越感觉到孤单。也许看见这些字画会让我感觉好一些吧。是不是有文化的人就可以不孤单了?我面对着那些字画,就算是不好的,总比面对着那些形形色色的人要好一些。字画里有一股香气,无论是腐败的还是清新的,都要比街市里人们的味道要好。我对于没有做过的事情有好奇心,我也不害怕我做什么。我想试一试。就算失败了也没有关系。我可以再找别的事情来做。我就是这么想的。
就这样了。还好啊。挣不了钱,不过没有我想的那么麻烦。我还学会了装裱。也知道了一点儿门道。不过这个行当里的门道太深了,我只是知道一点儿皮毛。许多多的画儿就挂在这里,嗯,这个是,那个也是。只卖出过两三张。价格很低。不过我会给他多一点儿钱。他搜集的那些旧字画和旧书根本不值钱。人家骗他了。字画是假的,旧书都是民国时候的家谱和秀才、贡生的诗文,到处都有,没多少价值。
我慢慢地觉得我安静下来了。我好像明白了很多道理。比方说,很多事情只要你不去想,它就可以像是没有的那样;很多事情想了也没有用。你可以帮别人,可你帮不了自己。自己的事情是命。无论你怎么努力都逃不掉。很多画家、书法家所写的作品,其实不全是为了名利,而是为了解决自己的问题。每个人都是孤单的。
你知道我最想要什么吗?
我想有一个我喜欢的男人。我想他喜欢我,陪着我。所有的东西我都可以不要。只要这个就够了。每个人的寂寞都不一样,可对我这样的女人,这是我最要命的寂寞。我见过那么多的男人,走过那么多的地方,可我还是见不到。我没有办法。我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谢谢你,我有纸巾。让你笑话了,我是忍不住。我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我很感谢你能听我说话。没问题,你要是拍片,就随便拍,拍什么都行。付费?千万不要。你片子拍了,就算是给我做了广告呢,我应该给你付费啊。
还是我请你吧。不行,我应该请你。你是大人物,见到你是我的荣幸。你请我,那多难为情。今天晚上?好吧,行。不过我们说好了我请客。一定。一定。
同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