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刘小美1
第二章刘小美
1
好多事情我都没有办法。我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看着事情就是那个样子了。没有一点儿办法。从早上到夜里,就算我把头发都想白了,还是没有办法。有一次我遇见一个和尚,他说我有麻烦,还是一个大麻烦。我知道我有麻烦,傻子都看得出来我有麻烦。可我还是要听他讲我的麻烦。就好像我原本不相信我的麻烦,得听他讲了才能够确定一样。他在那里察言观色,说我的生辰八字,八代祖宗,有些他说得对,这是他的本事,他能看出来;有些没说对,不过我没有戳穿他。我就只是看着他说。果然就跟我料到的一样,说到后来就是钱的问题了。他说要有一沓钱包起来,放到一个我眼睛能看见的地方;他要念禳解的咒语,等到禳解完了,包里的钱还是我的;他不要钱,但是我的麻烦就没有了,因为他已经把麻烦赶走了。我知道他是个骗子,你说他要是不图钱,他何必这么口干舌燥地要白白辛苦?我知道。可是我那时候就没有办法。我的心不想把我的钱包起来放到他面前,可是我的手和脚就不听使唤了,我的手在我的房子里到处找钱,零零碎碎的钱也不放过;我的脚蹦蹦跳跳地走来走去,就想走到他说的地方。我明明知道我的手和脚很愚蠢,就跟白痴差不多,可我还是控制不了它们。然后我就把一包钱放到地上了。和尚念了一会儿咒语,告诉我说,好了,麻烦没有了。我的眼睛从头至尾没有离开过那包钱。但是我知道那包钱已经被他拿走了,包里剩下的只是一片砖头。等到和尚离开,我打开包,果然里面就是一片砖头。你说,我能有什么办法?要是下一次又遇见一个和尚,他要是说我有麻烦,我肯定还会跟上次一样控制不了我的手和脚。事情就是这个样子的啊。再说,女人就是这个样子的啊。
话说回来,一个人活着要是没有麻烦,那还算是个人吗?人人都有麻烦,这些麻烦个个都不一样。有些人多一点儿,有些人少一点儿。我就算是一个麻烦多的了。我经常觉得我活着就是为了这些麻烦,因为我的麻烦比别人多得多。哪天要是没有了麻烦,我反倒会不知道该怎么活,因为我已经习惯了这些无穷无尽的麻烦了。可是话说回来,麻烦多了也有好处,当一个人的麻烦多到很多,就比方像我这么多,那反而就觉得不麻烦了。你知道活着就是为了这些麻烦,而这些麻烦又不可能解决,那样反而就感觉轻松了。总得活下去嘛,所以过一天算一天吧,麻烦解决一个算一个,解决不了的就先放着,没关系,想也是白想,就那么放着倒好,说不定哪天它就发霉了。
从我的脸上看不出来?是啊,看不出来。那是因为太多了,顾不得挂到脸上了。就算我挂到脸上也没有用。所以后来我就不管它了。是啊,我要是天天挂到脸上可不就老了吗?一个女人的脸是最重要的。脸要是老了,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可是,像我这样的女人,长了这么一张脸,它本身就是个麻烦。我从小就知道这个。嗯,我不是洛镇镇上的人,我家在距离洛镇二十里的一个村子里。可是洛镇方圆几十里地方的人们好像都认识我。我去看庙会的时候,洛镇上的人们就开始看我了。那时候我是十几岁的样子。人群里有人说,看哪,刘小美来了。于是所有的人都停下来开始看我了。人群哗一下散开到街道的两边,就像是一条河流突然被谁划开了,然后就剩下我站在空阔的道路中间。庙会上正在唱秦腔的演员也都停了下来。演员们就像是突然被点了穴位一样没有声音。人们说,看哪,这就是刘小美。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像是看一个在洛镇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异类。我从小就是一个和所有女人不一样的女人。他们说,洛镇方圆二十里的村庄,从来就没有看见过我这样的女人。长成我这个样子很奇怪,也一定是邪恶的。他们告诫洛镇的年轻人不要和我说话,因为一旦和我说话,他们就会中邪,就会变成傻子。可是不光是那些年轻人,就连那些年老的、痴呆的、驼背的人,见到我都要停下来看着我。因为我的相貌,他们仇恨我。这真是太可怕了。那时候我就希望自己能够快速地变丑,变成洛镇女人的样子,这样他们就不会议论我了。后来我真的变丑了。这是真的。你要是一直想着自己要变得和洛镇的人一个模样,你只要一直这么想,那你就真的会变的。你要是一直在洛镇住下去,那么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变得和洛镇的女人一样丑。那时候你会觉得丑就是漂亮,你要是见到漂亮的女人,反而就会觉得恶心了。我还是漂亮?啊,那就漂亮吧。可是现在像我这样的女人就很多了,对吧。所以就是一般的漂亮。我是说我十几岁的时候,那种漂亮太奇怪了,连我自己都觉得害怕。
上中学的时候,我的老师爱上了我。我不在洛镇的中学,我在我们村子旁边的另一所中学。语文老师是个年轻人,只是看上去要老上二十岁。他写诗给我。洛镇的语文老师都会写诗。他的诗句写得很奇怪,现在我还记得他写的那些句子。比如说:你的眼睛照亮我黑夜里的白发/我的夜晚比我的年纪还要漫长。我明明知道/你递给我一碗毒药/我还是要一饮而尽/就仿佛那是一碗最美的酒。这是刚开始的时候,到后来,他的句子就写得越来越肉麻:我想你想得睡不着觉/我就像一条孤独的狗。人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就想做花下的鬼。肥肥的花朵肥肥的蕊/粉嘟嘟的酥胸粉嘟嘟的嘴。那时候我看不懂他诗句里的意思,但是我好像也喜欢他,因为我漂亮,我觉得孤单。我闻见他身上的烟草味,他凌乱的头发里灰尘的味道。他说要给我辅导作业,就把我带到他自己的房子里。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和身体在颤抖,就好像他得了病。他在我身上嗅来嗅去,跟一条狗似的。他说他上大学的时候爱过自己的英语老师,英语老师长得漂亮极了,就像我这个模样。他爱了她整整四年,他为她写了四年的诗。他上大学就是为了爱上英语老师。他活着就是为了爱上英语老师。他原以为再也不会有爱情了,但是他见到我之后觉得爱情回来了,因为我看上去就像是他的英语老师,只不过,我比英语老师更年轻,更漂亮。说着话的时候,他就开始抚摸我,他喘着粗气,浑身发抖,就像是得了病。那时候我真的不晓得他要干什么,他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接着他慌慌张张地脱自己的衣服,他的两只手抖得厉害,不听他的使唤,怎么努力也脱不掉衣服。忽然他停下来了,他好像是尿了裤子,空气里有一股奇怪的味道。他坐在地上,哭起来了。他看上去羞愧又伤悲,哭泣的样子难看极了,满脸都是他的眼泪和鼻涕。他哭了很久。后来他说:我知道,我要的爱情总是得不到。我本来觉得我就要得到你了,可是我知道,我得不到。他说的话我不明白。假如那天他脱掉自己的衣服,再脱掉我的衣服。他是乡村里唯一一个赞美我的人,唯一一个亲近我的人。我明明就在他的眼前,在他的手里,可他为什么说自己得不到?长大之后我才明白了。他就是得不到。他控制不了自己。我有毒,他要是那样做,他害怕自己会死掉。人们说,语文老师有病,因为他会写诗,他写诗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懦弱;就跟大多数酗酒的人都是胆小鬼一样。他其实给每一个他遇到的女人写诗。他给校长的女儿写的诗被贴到校门口,上面抹了一团屎。人人都把他看作是一个笑话。我喜欢他只是因为我觉得他和我一样孤单。
语文老师有一天死了。他把自己悬挂在房梁上。他得了胃癌,受不了病痛的折磨。他死去的时候看上去就像是一把骨头。人们议论说,他的死和我有关系。人们说,像我这样的女人是有毒的,任何一个男人只要沾上我,就会得病。唉,人们就是这么说的。他们这么说之后,就会认为事情就是这个样子的。你根本没办法和他们说清楚。到后来我也觉得我是有毒的,要不然,语文老师怎么就会把自己吊死呢。我不能待在那个地方了。人们的眼睛能杀人,就像刀子一样。我经常觉得,要是我一直留在那里,呼吸就会出问题,好像连空气都被他们瓜分干净了,最终我就会被憋死。你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但是你就是吸不到空气。
那时候我不过十几岁,还算不上一个完整的女人。可是我已经觉得活着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从小我就有一种愿望,我想着自己能够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一个谁也不认得我的地方,那样我就可以自由自在地活着了。我没多少文化,但是我知道,世界比洛镇要大得多,任何一个地方都会比洛镇这样的地方有气量。洛镇太小气了,小气得连给我一口空气都舍不得。我想到城市里去,那里有高楼,有汽车,有漂亮的衣服,有各种各样的人,人们在街道上走来走去,每个人互相都不认识。我年轻、有力气,愿意干任何工作。我希望自由呼吸。
2
说一说广州吧。唉,广州。真是让我开了眼。至今想起来,我还是要恨这个地方。又好像还不光是恨,里面还有其他的东西。这就跟我了解的自己一样,我原来以为我是简单的,我简单就可以;后来才晓得,我其实并不是我想的那样简单,简单里还有其他的东西。怎么说呢,广州打开了我的眼睛。很多事情我到现在都没有给人说。这是第一次说出来。你要是愿意听我就说出来。也不全是因为你我才说。可能是从前的时候我会觉得羞愧,所以我就没有说出来。现在。现在我好像没有那么羞愧了。说出来也没有什么。我想我活着就是一个麻烦,这些事情最多就是另一个麻烦罢了。
我十七岁到广州。我在一家工厂干活。这家工厂生产各种各样的遥控器。我一天要做十二个小时,这中间连厕所都不能上,因为流水线上的遥控器一刻也不停地传送。我们甚至连说话的工夫都没有。老板很凶,有时候会到车间来检查。他秃顶,是个胖子,肉乎乎的眼睛,鼻子像是一颗红通通的大蒜。我虽然辛苦,但也觉得没什么。每月八百元,这个数目算是很多了。伙食也还习惯。下班后还可以洗澡。嗯,从前我都不晓得洗澡是怎么回事,在我们乡里,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洗过澡呢。每个月放假一天,可以逛街。那时候我觉得城市里真好。只要我愿意,可以买到任何一件我想要的衣服、鞋子、皮包,可以吃到任何一种食物。不过我不随便花钱,我要把钱攒起来,我的愿望是给老家的母亲修一座房子。我只买过一件裙子,因为我还没有穿过裙子。我穿上裙子之后,我的伙伴们说,哇,你好漂亮啊。哇,这个字被拖得长长的,很夸张的样子,那里的人就是这么说话的。我对着镜子看自己穿上裙子的样子,嗯,是,我是挺漂亮的。而且,我的皮肤也迅速地变白,变细了。我想,城市确实是个好东西,虽然看上去又脏又乱,可它养人呢。
有一天,车间里的一个工头叫我。他说老板请我过去。我就停下活,跟着他到老板的办公室里。老板躺在一把肥大的椅子里,他前面是一个巨大的桌子。老板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凶,很和蔼的样子,他让我坐。然后他给了我五百元钱。他说这是我的奖金,因为我干活干得好。那时候我说,是不是每个人都有?老板说,不是啦,只是给你的。我就不要。我说,我没有比别人多干,只给我奖金不公平。工头这时候说,你这个孩子好傻瓜啊,老板给你奖金是关心你,你还不快说谢谢老板?我只好说,谢谢老板。老板这时说,晚上我有个重要的宴会,请你和我一起去。我说,晚上我得上班呢。工头说,你看看,这孩子,尽说傻话,老板让你出去,还上什么班。老板给工头使了个眼色,工头就带我出来了。他带我到一个大商场里面。他说这是老板交代的,要买衣服和鞋子,为的是参加宴会。工头是陕西人,待我很和善,那天尤其和善,都感觉有点拍马屁了。他说,老板带你出去参加这么重要的宴会,说明他器重你,你可不能不领情,只要你表现好,以后吃香的喝辣的,好处多得很呢。那天买衣服真是开了眼。那么好看的衣服,那么贵,不要说买,我自己看一眼都要心惊肉跳,可工头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掏钱了。晚礼服穿上漂亮极了,我都不认识自己了,可是那领口也太低了,乳房都露出大半截子,我说这怎么穿啊,羞死人了。工头说,你这个傻孩子,晚礼服都得这样啊。工头是个好人。这事情其实跟他没关系,我知道。买完衣服他带我到一家西餐厅里,他教我怎么用刀和叉,吃饭的时候嘴巴该怎么动,走路的时候又该怎么走,怎么和客人碰杯,说话等等,因为老板的晚宴是吃西餐。他还说,要是你表现好,买的这些衣服就归你了,因为以后有宴会还要穿的。
这太诱人了。你想想,一个不到十八岁的乡里女人,吃一次饭就得了五百元,穿着平时想都不敢想的衣服,那时候我穿到身上,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穿了这些衣服。我偷偷地躲到卫生间里看镜子,掐自己的胳膊,为的是确定自己真的穿了这些衣服。我在想,要是我天天做工,那得多少年才能够买得起这样的衣服。就算把我妈打死,她老人家也不会相信世界上有这么贵的衣服。
晚上和夜里的事情我不记得了。就算我记得,说出来又有什么意思呢?很多事情对我来说,都是第一次。那些光鲜体面、互相碰杯的人,那些互相客套、虚情假意的话。我没有一点儿经验,但是要假装有经验,假装我是一个城里人。我对着他们微笑,吃饭的时候嘴巴里尽量不发出声音。我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从前我根本就没有喝过酒。很多事情都是第一次。闪闪发光的衣服和首饰,宫殿一样的餐厅,热情温顺的像狗一样的服务生,还有宾馆里玫瑰色的窗帘,巨大的落地玻璃。我记得老板比平常更矮更肥,他的嘴里有龋齿,龋齿发出古怪恶心的臭味。早晨醒过来,我赤身裸体,在巨大的床上。我记得身体上的疼痛。房间里没有人。床头上放着一沓钱,有两千元。
我躺在床上,哭了很久。我觉得羞愧。羞愧就像河水一样不停地流淌。我就这样成了女人。我的身体上还留着难闻的龋齿的味道。我一遍又一遍地洗澡,用完了房间里所有的香皂和浴液,可是,龋齿的味道仍然还留在我的身体上。我只是觉得羞耻。我只是想跟一个普通的女人那样生活。可我还是不能够。我以为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就可以,可我还是不能够。只因为我得到五百元的奖金,因为我实在喜欢那些衣服。我该怎么办呢?我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但是有那么一个时刻,我感觉我似乎不再羞耻。就好像我其实也在期望着这样的事情发生。只是没有想到会在这一天,会是这样的方式。我有毒,从小洛镇的人们就这么说。现在我觉得洛镇的人们说错了。我没有毒,我其实是好的。要不然他怎么会这样。他有钱,住在广州,去过所有的地方,他比洛镇的人更胆小,更怕死。他要是不怕,那就说明我没有毒。那么,我是该感谢他吗,感谢他留下来的这股龋齿的味道?这种念头真让我羞耻。
我哭了很久。后来我就到街上去了。很多事情和前一天比起来,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事情就是这么快。我突然觉得我已经长大了,而且,我在以一种特别快的速度变老了。我就在街道上走来走去。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有一会儿我想去工厂上班,但是我又觉得,见到那些同事之后,我会觉得羞耻。
一个留着络腮胡须的男人走过来。他说他已经注意我很久了。他说他是个摄影师。他问我可愿意拍一些照片,他是付费的,一个小时五百元;如果我觉得少,他可以加一些钱。他说他从来没有见过我这么寂寞的女人,不光是漂亮。漂亮里的寂寞是真实的,不是经过装饰的。他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他只是想拍照,拍照的时候他希望我还是这个样子。那时候我看着这个留着络腮胡须的男人,他有一张光滑明亮的脸庞,还有修长的弯曲的眉毛。他看上去不像是一个骗子。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所以我就跟着他走了。他带领着我,穿过几个街口,来到他的摄影棚里。灯光明亮。他要求我站在那里,坐在那里,或者躺在那里。他拿着一台很大的相机,不停地拍摄。他说你要放松,你就保持你在街道上行走的那种表情。我就按照他说的那样做了。我还能有什么表情呢。我都不知道下一刻我会到哪里去。等到他拍完,他让我看相机屏幕里我的样子。真的是寂寞极了的一个女人。我都不认识相机里的这个女人了。有一会儿我都忍不住自己的眼泪。这时候他看见我的眼泪,他立刻又对着我拍了好多张。他请求我不要介意他这样做,因为很多情景都是转瞬即逝的,摄影师就必须得学会抢和偷。他看上去特别的激动和高兴。
我忽然觉得他的样子像是我夭折的哥哥。我的哥哥在十五岁的时候,有一天去洛镇赶集,一辆飞速而来的车从他身上碾过去。我的哥哥活着的时候,一直在我的身边,无论我在哪里,他都会拉着我的手。他在学校的成绩特别好,他的理想是做一个音乐家,因为他会唱洛镇所有的山歌,他唱歌的声音美极了。他还说,将来他有了钱,他要在城市里给我买一座房子,他要给我买世界上最漂亮的衣服。可是一辆车飞过来,从他的身上碾过去。
因此那天我又哭了很久。他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悲伤。他坐在我身边,没有说话。一直等到我平静下来。然后他说,这些照片非常美,他很久没有拍过这样美丽的照片了;这些照片洗出来会更漂亮。他要用这些照片参加一个摄影展览,有一些照片会做成画册。展览的时候他希望我来看看,等到出了画册,他会送给我画册。接着他给我钱,他给的钱比原先说好的多出很多。我需要钱,我是个农村出来打工的女人。但是那时候我忽然觉得,我可以不要这笔钱。我只想坐在这里。因为他看起来像是我夭折的哥哥。如果他愿意,我可以一直坐在这里。一直坐到天黑。我没有要他的钱。他说,那我就买一件礼物给你吧。于是他离开了。等到他回来,他手里拿着一个手机。后来我知道,他买的手机是当时最贵的手机。他说请我收下这个礼物。如果以后有机会,他希望我还能够和他合作。
摄影师姓寒,寒冷的寒。名字我不说了。他在摄影圈里很出名。我就叫他寒冷吧。后来我去了寒冷的摄影展。那些照片太美了。我没有多少文化,我不能给你形容它们有多么美。我只是觉得寒冷太神奇了。他能把冰冷的东西拍成暖和的,能把零碎的拍成整齐的,能把寻常的东西拍成色彩丰富的。不晓得他是怎么发现的。那些照片里的女人也变了,变成我完全不认识的女人。因为我觉得我没有她那么忧伤,忧伤得就像是进入了骨头。寒冷那时候走过来,向我表示感谢。他从来不问我在干什么,我从哪里来。我看着他的样子。他就像是我夭折的哥哥。我对自己说,以后我不要和寒冷见面了。但是我不能够。我又去了他的摄影棚。我又拍了照片。后来有一次他要求我脱了衣服。他想拍我的裸体。
我没有拒绝。也不觉得害羞。就好像事情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他要是拍我的裸体,那个裸体的女人就一定会很寂寞,很美,一定就是我不认识的另一个女人。这和那个又矮又肥的男人所要求的不一样,和洛镇的人们所说的不一样,和我自己每天的生活不一样。他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我只是觉得自己有一点儿脏。我要感谢他没有问过我的生活。如果他问起来,我不知道我该怎么说。我希望我一直是这个样子。我一直可以看见他。很多次我都对自己说,从此我不要见到他了,这个络腮胡须的男人。但是我不能够。我控制不了自己。
做过一次。我们。那是我自己愿意。我愿意这样。可是那时候我还是哭了。因为我忽然觉得自己有点脏。我的手放在他的后背上面。直到指甲抓破了他的皮肤。可我觉得我还是高兴的。我抓着他,我心里明白,我根本抓不住。我没有办法。
3
那时候我还得跟着老板去吃饭。他说去哪里我就得去哪里。我穿着鲜艳的衣服,抹了口红。我喝酒,大笑,虚情假意,就像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妓女。老板秃顶,越来越肥,越来越矮。他的嘴巴里永远有口臭,龋齿永远是肮脏的。但是很奇怪,逐渐地我习惯于他嘴巴里的臭气了。到后来我竟然闻不见他龋齿的味道。就像是每一个男人都应该像他一样长一颗难看的龋齿,龋齿里就应该发出这样的味道。我不用在工厂的车间里拼命地干活了。我被安排到一个办公室里上班。上班的时候没有什么事情可做。我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等待工头来传话,告诉我该穿什么样的衣服,到什么地方去吃饭或者喝酒。我好像已经习惯于这样了。在一些时候我甚至觉得享受。我看上去是完整的,看上去光鲜明亮,主要的是,我已经挣了不少的钱。那些钱完全可以给我母亲修一座房子。我真的觉得享受。这念头让我觉得羞耻。
很混乱。我知道。但是我没有办法。
有一天,一个女人来到我面前。她说她是老板的老婆。她说她早就发现了我和老板的事情。她在忍。直到这一天她再也无法忍受。她穿戴得珠光宝气,说话的口气温柔可亲,就好像她说的是一件和自己没有关系的事情。可是厚厚的脂粉挡不住她的松弛的皮肉,她看上去又老又寂寞。她说男人都是王八蛋,永远贪图的是青春鲜亮的年轻女人。可是你想过没有?你有一天也会老,也会像我这样,那时候你还能怎么办呢?这个男人的一切都是我给他的。我是他工厂里最大的股东,我甚至可以炒他的鱿鱼。他其实什么都没有,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还是回去吧,你从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说着说着她就哭了。她的眼泪滑过脂粉,她的脸看上去古怪滑稽,就像一个不成功的演员。她身后跟着两个男人。这时候他们走上来,把我房间里的柜子打开,翻出那些昂贵鲜艳的衣服。她一边流着眼泪,一边从容地撕扯那些衣服。她把所有的衣服都撕得粉碎。我的手机也被她摔成了碎片。她对我说,钱你可以带走,但是我希望从今以后不要再看见你。你老家在什么地方我都知道。你要是再出现在广州,你就会毁容。你明白吗?你今天就离开广州。我给你买了火车票。你现在就离开。
好像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我没有特别的惊奇。我也没有心疼那些鲜艳的衣服。我知道它们不是我的,早晚都会是这样。那个又矮又肥的男人留给我的只是龋齿的味道。我只是贪图他的钱,就跟他只是贪图我的肉体一样。唯一让我留恋的是寒冷。那个沉默的、留着络腮胡须的男人。他能把我拍摄得那么悲伤和绝望,就像是我不认识的另一个女人。我想跟寒冷说一声。我告诉他,我要离开了。
但是那两个男人一直跟着我。他们一直送我进了火车的车厢。他们站在站台上,一直等到火车开动。那时候我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那时候我才知道,我是多么留恋广州,多么留恋那个络腮胡须的男人;我甚至可耻地留恋龋齿的味道。可是我没有办法。所有的事情我都没有办法。我只能哭。火车到了长沙的时候,我跟邻座的一个人借了手机,给寒冷发了一条短信。
寒冷老师(我一直叫他老师),我是刘小美。我的电话丢了,借了别人的机子给您发信。我离开广州了,在去往老家的路上。我很喜欢您给我拍的照片。那是我见过的世界上最美的照片。衷心祝福您!刘小美。
我以为寒冷会回复短信,或者打一个电话过来。但是,他没有。那时候我想,寒冷,你真是寒冷啊。
火车到兰州。我得转乘汽车。那时候我忽然看见人群里的一张面孔。那个留着络腮胡须的男人。他从广州坐飞机赶到兰州。我忍不住泪流满面。就好像我到兰州就是为了在火车站看见这个男人。他找到一辆车,送我回老家。一路上他都没怎么说话。车子行走在山道上,快要到达洛镇的时候,寒冷拉住我的手,说:
刘小美,我只是来送送你。每个人的生活里都有麻烦。我自己也是。所以我不能为你做什么,我只是来送送你。我不能爱你。你要是还在广州,我们甚至都不能见面。生活就是这样的。你很漂亮,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可是那又怎么样呢?越是漂亮的女人,面对的生活可能会越是残酷。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我明白,我说,寒冷老师,我很感谢你来送我,我再也不去广州了。我哪里也不去了。
寒冷一直没有表情。可是在村口,他离开的时候,我看见这个男人眼睛里的泪水。那时候我突然有一种感觉。我觉得这一切都是假的,我并没有看见这个叫寒冷的男人,他也从来没有出现在洛镇的乡村。这些不过是我的幻觉。甚至,我从来就没有遇到过一个叫寒冷的男人。我永远都不会见到他了。
4
你知道吗,我的感觉是对的。因为寒冷死了。有一天夜里,他的工作室突然起了大火,人们在灰烬里发现了他。他的工作室在广州很出名,当地的报纸详细地报道了这件事。我在广州有一个姐妹,只有她知道我和寒冷的关系。偶然有一天,她买了一份报纸,看到了这个消息。报纸还推测说,寒冷的死是因为涉嫌某一种感情纠葛。报纸说,寒冷利用拍摄照片的机会勾引女人,说他就像是法国的一个很出名的雕塑家那样。对,就是叫罗丹的那个法国人。还说他资助某些乡村里的女孩子上学也是不怀好意,因为他和其中的一个女孩子发生了关系。报纸又说,寒冷的摄影室一直得到一个女人的资助,因为他的摄影作品不受欢迎;他和那个女人有长达数年的地下恋情。寒冷的死亡和这个女人有关系。报纸上就是这么说的。说得就跟真的一样。可我不相信。我不知道寒冷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但他一定不是报纸上说的那样。他是青海人,一个人来到广州。他除了摄影,没有一个朋友。他为了拍一张好照片,舍得掏出自己所有的钱。他拍照的时候像是一个孩子,眼睛里干干净净,一点儿灰尘都没有。我觉得他其实是孤单的。他有时候比我还要孤单。报纸真不厚道,人都死了,还要这么说他。他活着的时候为啥不说?他死了,你说什么他都听不见了。可是你们看过他拍出来的照片了吗?只要你仔细地看看他拍的那些照片,你们就不会这么胡说八道了。他要是一个骗子,怎么会拍出那么美的照片呢?
那时候我回到村里已经快一年了。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我没有哭。我反而觉得轻松。就像是一块石头从我的身上搬走了。然后我对自己说,从来就没有这个男人。从来就没有。现在我终于可以忘掉他了。他让我不快乐,他让我一直在哭。这都是他的错。他死了我就安静了,我就什么都不用想了。从此后,我再也不用为哪个男人哭了。因为哭泣,我耗掉了太多的力气。我再也不想这么辛苦了。
然后我在想,自己是一个坏女人。我走到哪里,哪里就会出现麻烦。我躲都躲不掉。我爱的哥哥死于非命。那个长得很像我的哥哥的男人,留着络腮胡须、眼睛明亮的男人也死于非命。我想,我真是一个坏女人。我这样的女人就该有数不清的麻烦,就该受苦、遭人笑话。想到这里,我就忍不住哭起来了。我不是为我的苦命的哥哥,也不是为那个叫寒冷的男人,不是为别人。我是为自己哭。
对不起。对不起。让你看笑话了。谢谢你,我有纸巾。我有很多年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我也没有跟别人说起过这些事情。本来我就要忘记这些事情了。可是说起来我就还是忍不住要哭。女人嘛,就是爱哭。好,不说这个了。我给你讲讲洛镇吧。
5
那时候我决定哪里也不去了。我不去广州,不去任何一个城市。我只想过平常简单的日子。我给妈妈修了一座房子,很气派很宽敞。我挨家挨户给村里人送礼物,每一家都是一斤茶叶、一包奶粉、一包糖、一袋饼干。我是想和村子的人亲近一些。因为我回来了,我想在村庄里安静地住下去。我还给村里的人说,我想找一个肯和我过日子的男人;什么样的男人都可以,只要他愿意和我过日子。有个当过兵的男人愿意。他是我小学同学。在村子里开了一家磨房。我也不要什么彩礼,也不要什么风俗,只是请风水先生查了一个日子就办了事情。我就想把自己嫁出去。就像是可以证明什么一样,可以忘记什么一样。可是结婚的第一晚就出了问题。我丈夫,就是那个当过兵的男人,出了问题。他喘着气,忙碌了很久,可就是不能够。这没什么,我不介意。后来很多个晚上还是这样。我就带他去洛州看医生。医生说,他没有问题。可是回来之后他还是不行。无论他怎么努力,就是不行。我就问他,到底是什么原因?那时候他忽然哭起来了,他说:村里人说你是狐狸精,是魔鬼,谁要是沾了你就会死;我其实很爱你,但是我害怕他们说的是真的。
原来是这样。他说这样的话,他这样害怕,我一点儿都不惊奇。我就说,没关系,只要一起过日子,这个有没有都没关系。我真是这么认为的。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特别的下贱,特别的屈尊。我只是想和那些乡村女人一样,过简单的、辛苦的日子。我特别羡慕她们。可是我连这个也得不到。我没有一点儿办法。
你知道村里人是怎么说我的吗?他们说我是婊子。说我在广州做小姐。要不然我怎么会赚那么多钱,要不然怎么会有人开着小车送我回来。他们还说,我在广州害死了很多男人,我就像吸血鬼一样吸干了他们的身体。我回来是因为我害怕遭到报应。起初他们还算是热情,因为我给每一户人家送礼,这些礼物堵住了他们的嘴;可是礼物都有保鲜期,过了保鲜期,他们的嘴巴就张开了。他们表面上对我热情,因为我还算有一点儿钱,在背地里就不是这样了。有些人把我送去的礼物扔到我的家门口,因为它们已经发霉了;他们说,我的礼物本来就是发霉的,这发霉的东西和送礼的人一样,都是肮脏的。
我的丈夫,就是那个当过兵的男人,变得越来越沉默。他经常很多天都不说一句话。他磨房的顾客也少了很多,因为他是我的丈夫。他经常坐在房子里,一言不发。沉默似乎吸干了空气,让我觉得自己的胸腔要爆炸。有一天他终于说,他打算到兰州去,有个部队的战友开了一家家具店,请他过去帮忙。他想先自己干一阵,等站稳了脚跟,再把我接过去。待在村子里总不是个办法,总有一天大家都会发疯。
我理解他的想法。出现这样的问题跟他没有关系,只跟我有关系。他这样想没什么错。我要是他,我也会这样想。村庄里的流言就像是空气,你躲到哪里也躲不掉。可我真的不愿意去任何一个城市了。城市比乡村更复杂,更麻烦。难道我在广州的遭遇还不够吗?我只想安安静静地活着,可我这样的女人,到哪里也不得安静啊。不过他要是在兰州能站住脚,我想我还是希望跟过去。有个男人在身边就会好一些吧。我就说,我同意。我说:家里还有一点儿钱,你都带上吧,到城市里去,哪里都要花钱的。听了我的话,他显得特别的高兴,脸上都有笑容了。我的钱还有两万元,我就全给他了。他让我留一点儿,我没有留。我说在乡里生活,不要钱也可以,不是还有磨房吗,我和母亲可以在磨房干活,会有钱的。
实际上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说话。我到今天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心思。他去兰州干什么我也不知道。村子里有外出的人回来说,他在兰州做了老板了。他们还说,他捎话说他不会回来了。他们还说,他看起来很气派,就跟一个城里人一样,穿的衣服都是名牌,住在一个有钱的女人家里。我不相信他们说的是真的。因为城市里的人更容易说谎。可我也真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情况。他从来没有给我打电话,一次也没有。他就像是蒸发了。
我还是在等他回来。我不爱这个男人。我从来没有爱过这个男人。他甚至都不是一个男人。可他和我结了婚,是我的丈夫。我觉得我可以忍受他的缺点。只要可以过日子。我相信他会回来,或者会接我去兰州。虽然这希望越来越渺茫。我一直等了两年。这两年里几乎没有人来磨房。他们说,我的磨房里磨出的面也是脏的、有毒的。他们宁可多走二十里路到镇上去磨面。这两年里我花完了所有的钱。我没有地方去挣钱,因为没有人肯来磨房。我只好卖家具。村子里的人不愿意买。我于是雇了车子,把家具运到县城里去卖。村子里有些有钱的人暗示我说,我要是缺钱,可以跟他们借。他们不怕我有毒,他们也很想知道,有毒的女人是什么味道。他们看上去很无耻。可是他们说话的表情光明正大,就像是他们在帮我,就像是我要感谢他们才对。那时候我才知道,钱对于一个女人有多么重要。一个名声不好的女人更应该有点钱,不然,她会死得更快。
等了两年之后,我决定不再等了。要是再等下去,我和我妈妈就要饿死了。那天我就把家里所有的家具都卖掉了。磨房是那个男人的,我没有卖。然后我就拿着钱到洛镇来了。洛镇那时候正在搞城市建设,有可以出租的铺面。我和妈妈步行了二十里路,来到洛镇。那时候我满身都是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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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镇这个地方。我住了两年。怎么说呢?我只是想安安静静地过日子,我不想惊动人们。我经常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我不想让他们认出我来,我希望他们把我当成是一个陌生人,一个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乡里的女人。他们叫我寡妇刘小美。这没有什么,我不介意。只要我能够安静地住下来就可以。我开了服装店,我卖西装、裙子和雨伞,还卖牙刷和牙膏。我一年除去房租,可以挣一万元。这些钱在洛镇不算多,也不算少,够我和母亲生活了。我经常对自己说,就这样过下去吧,这样挺好。我是个名声不好的女人,人们要议论就让他们议论吧。只要我的日子能过下去。
可是不行。人们对我很热情,热情后面却包藏着假意。他们议论说,洛镇并不需要西装、裙子和雨伞,牙刷牙膏也不需要,我卖这些东西是因为我是个寡妇。他们买我的东西也因为我是个寡妇。买一个寡妇的东西就像是在银行里存钱,拿到东西之后还得有利息。他们买我的东西,我就得付给他们利息。可我只是个女人,是个逐渐变老、也懒于梳妆的女人,我拿什么来支付利息呢?可是人们说,我有利息,我付得起利息。因为我是个寡妇。
我没有办法。我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我就得这样。因此我就开始假装,我假装热情,假装糊涂。我有时候穿上鲜艳的衣服,有时候洗净自己的脸,抹上化妆品。人们说,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你要活着,就需要这样。这就像是签了一个合同。签了合同就得按规则办事。你说,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镇长买西装。历史老师买裙子。医生愿意免费给我治病。他们都不洗澡,身体上的气味就像是流浪的狗。镇长的神色光明正大,一点儿都不觉得羞耻。他不在乎镇上的人说他霸道,因为他是镇长。他拆迁的时候出过人命,死了人的家里到处告他的状,但是没有用。他只给对方赔了两万元。他有口臭,从来不刷牙,他的脸肿得像一只脸盆,可他不觉得,因为他是镇长。可对这样的人我还得赔上笑脸,因为他可以买西装,他能一次买很多件西装。历史老师买裙子,还给我写诗,他的样子让我想起已经死去的语文老师。他每一次读诗的时候就会尿裤子,那些尿的味道和他的声音混在一起。他看上去又肮脏又荒唐。医生说,你病了。然后他就开始在我的身体上摸来摸去,他从来都不洗手,他的手看上去黏糊糊的。我躲着他们,就跟躲着苍蝇一样;可我又不能呵斥他们,我一边躲一边还要假装高兴。
有一天晚上,镇长说,他要和我上床。那时候他已经喝醉了,他的脸看起来像是一大块肥肉。他说他已经买了我那么多的西装,我也应该给他一点儿回扣了。对,他就用的是这个词,回扣。他还说,以后他还会买我的西装,等到洛镇成为城市,他还会让我成为洛镇购物中心的经理。他又说,如果我不给他回扣,那他以后就不买我的西装了,他还要增加我的房租,那样的话我就赚不到钱,因为只要他不买西装,洛镇就没有人会买西装。镇长说话的时候我没有作声。他喋喋不休地说,嘴巴里的臭气让我差一点儿呕吐。我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我觉得我赔上笑脸和时间,赔上虚情和假意,还有烟酒和现金,就算是给了他回扣。他怎么可以这么想呢。我是个名声不好的女人,可那也不是说我就可以随随便便和哪个人上床。就因为他是镇长,他买了我的西装,我就该和他上床?他看上去那么丑陋肥胖,就算我是妓女,我也不愿意随便就这样。可他看上去一点儿都不羞耻,一点儿都不觉得自己长得有多么丑陋。你说,有一点儿权力的男人都会这样吗?唉,有时候我会觉得他其实挺可怜的。他不知道自己有多丑,不知道他的样子有多恶心。
他还在说话。他自以为是,不知羞耻。我没有说话,他就以为我是同意给他回扣。接着他就开始脱我的衣服,他喘着气,伸出两只肥腻腻的手。他那样不知羞耻地脱我的衣服的时候,我忍不住吐了出来。可他还是没有停下来,他一点儿都无视我的痛苦。于是我用了全身的劲挣脱开来。接着我又用了全身的劲,朝着他的油腻腻的脸上给了一记响亮的耳光。那一个耳光真是太响亮了。震得我的耳朵都嗡嗡响。我从小没有打过任何人耳光,这是第一次。那时候我才知道我手掌里多么有力量。
我知道,这就算是收场了。我在洛镇住了两年,我买衣服的钱够我和母亲吃饭,我也想一直在这里住下去。我不想再跑来跑去了。可我没有办法,我还是得离开。耳光过后也就两三天的时间,镇政府的人就来找我了,他们说我的房租已经到期了,要是我还想租就得加钱。他说的价钱是原来的两倍。接着镇上工商所的人来找我,他说有人举报我卖假货,他们要检查并没收我的衣服。工商所的那个人我认识,我就偷着给他塞了二百元,他就只没收了一些牙膏和牙刷。他告诉我,让我赶快把值钱的货物卖掉,因为过几天还有人来查扣。他倒是个好人。于是我就偷偷地雇了一辆车,把店里的货物运走,卖掉了。
那时候到哪里去我还不知道。可我只能走。我一年全部的收入也不够房租和工商所的罚款。那时候我忽然发现我没有从前那么害怕了。我不知道去哪里,可我知道我不能害怕。我去哪里都会有麻烦,我就是这样的女人。我得准备好面对麻烦。
有一天我离开了洛镇。我在夜里悄悄地离开了。我带着母亲,带着我卖掉货物的一万多元钱,我和母亲走了二十里的山路,一直走到通往县城的大路口。两年前我往洛镇走的时候也是这样。我想,这都是命。你怎么走回来,就怎么走回去。你活着就得不停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