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许多多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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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亲卖掉了家里的两头驴。看得出来,这个决定让他很伤心。因为在很长时间里,他一直把这两头驴看成是他的两个儿子。在有些时候,他甚至会认为这两头驴比我还要更好一些。接着他又卖掉了家里的一千斤麦子。他要给我娶一个女人。我要娶的女人是一个个子很小、看上去很瘦的人。老实说,看见这个女人的时候,我一点儿都不喜欢。她根本就不符合我对于女人的想象。我要的女人是杜致远身边的那种女人,神态窈窕而且散发出香气,这个女人却有一股农药的味道。不过你晓得的,我需要一个女人。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的这个想法很迫切。历史上每一个伟大的艺术家都离不开女人,要是没有女人,这个艺术家的艺术一定就不完整。在没有更好的女人的情形下,有一个又瘦又小的女人也可以,总比没有要好。就算你不是艺术家,站在一个男人的角度来看问题,也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因此我就坦然地把她娶过来了。
实际上这个女人比她看上去要有用得多。她很能干活,比卖掉的那两头驴子还能吃苦耐劳。她第二年就生下了傻子。对,傻子就是我儿子。傻子出生之后,她在晚上的要求突然变得很强烈。她还经常发出尖锐明亮的喊叫声。这让我经常感觉到羞耻,因为她的喊叫声超过洛镇上的任何一个女人。老实说,我还是喜欢她的这个样子的。她瘦小的身体隐藏了如此强大的能量,让我觉得很奇异。最重要的是,她知道王羲之。她说王羲之是一个古代的书法家,他写的字能够穿透石头和木板,比最锋利的刀子还厉害。
老实说,我很感动。我很庆幸自己娶到一个知道王羲之的女人。她知道王羲之就等于理解了我的生活。因为我经常觉得自己就是古代的王羲之。王羲之写字的时候一定和我画画的时候一样孤单。王羲之有时候会把墨汁当成水那样喝掉,而我自己则会把颜料当成馍馍那样吃掉。这种相似的错乱使我觉得愉快。虽然把墨汁当成水或者把颜料当成馍馍未必就能变成王羲之,但是平庸的人却不会发生这样的错乱。他们永远分得清墨汁和水、颜料和馍馍的区别,那之间的界限清清楚楚,就像是自己家的驴子和别人家的驴子、自己的女人和别人的女人一样。正因如此,我觉得她也能够看得见《问道图》上面的书生挥舞衣袖的样子。因此在晚上的时候,我就耐心地引导她,如何从某个角度看过去,就可以发现书生的衣袖能够挥舞起来。她就按照我要求的角度看了一会儿。但是她什么都没有发现。她甚至都看不清这幅画上到底画了些什么东西。因为她说这幅画在夜晚的光线里,看上去就像是一块破旧的抹布。然后她就催促我赶紧钻进被窝里来。傻子已经五岁了,但还没有说出过完整的一句话。一点儿都不像是她生的,所以她要急着再生一个。只有再生一个会说话的儿子,才可以证明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她希望我也要努力一点儿,因为这件事情比画上的书生会不会挥舞衣袖重要得多。
后来我才晓得,我对她是谬托知己。她晓得王羲之,但她从来不认为我和王羲之有什么相同的地方。她坚定地说,我和王羲之没有一点儿相像的地方。她不晓得王羲之过的什么日子,但是他老人家写字的时候,肯定不会经常连买一包盐、一瓶酱油、一把葱的钱都没有。王羲之要是像你这么穷,就根本写不出比刀子还锋利的字;吃饱了才有力气写字,这是个最简单的道理。她说,难道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晓得吗?
老实说,我对她的看法很失望。不过平心而论,她说的话是有道理的。不是人人都能够看见画里的书生会挥动衣袖。她原本一个平常妇人,对艺术一无所知,岂能随随便便就发现画里的神采奥秘?都是我对她期望过高了。再说,她一直在像一头驴那样辛苦劳作,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这已经让我十分感谢。那时候我们的第二个儿子出生了。这个儿子一生下来就发出明亮的哭声,三个月的时候就会说话,完全就是她所期望的那个样子。她因此变得骄傲起来了。她不肯再和我同床,对于夜里的事情也没有兴趣。她忽然变得凶巴巴的。一个女人变起脸来,真是很快。她经常命令我去做这个,去做那个。因为她说只靠她一个人,已经很难养活两个儿子、一个自认为是王羲之的男人,以及这个男人的父亲、另一个年老糊涂的阴阳师。在此情况下,我只能忍耐。我还赔上笑脸,为的是让她高兴一些,因为这样就不会连夜晚也不得安静。我白天忙碌,夜晚作画,因为长期的睡眠不足,我真是有点鸠形鹄面的样子。更麻烦的是,我的忍让不仅没有平息她的愤怒,反而就像是增加了她燃烧的柴火。她怀疑我是神志不清,是被鬼魂蒙蔽了眼睛。到后来她开始怀疑那幅《问道图》。她认为这幅模糊不清的古画里隐藏了妖气,我之所以这个样子,正是被它引诱了。有好几次,她把我的画偷偷地塞进了灶洞里。好几次她差点要把墙上的画撕得粉碎,幸好那幅画扬起的尘土眯住了她的眼睛。有一次,她盛怒之下点燃了那幅画。幸亏我眼疾手快,端起地上的一盆水浇灭了火焰,否则那幅画就会彻底变成一团灰烬。唉,你晓得的,一个艺术家在此情况下,如何能够安心于创作呢。我只能发出一声叹息了。
那时候我的第二个儿子一岁了。我十分清楚地记得,那是冬天的一个夜晚。外面大雪纷飞。我的女人、我的父亲、我的儿子都睡着了。我在画画。那是少有的安静、寒冷和孤单。我当时想画一幅飞雪图一类的画,但是天气实在很凛冽,我的手都握不住画笔,颜料也都冻成一块冰了。于是我就在屋子里来回走动。一时间有很多感叹涌上心头。那时候忽然想起从前看到的两句诗:
百岁开怀能几日,一生知己不多人。
这古人的诗句说得真好。正是我想说而又说不出来的。连自己的女人都算不得知己,何况洛镇以及洛镇以外的人。感慨之际,我不由得落下泪来。我一时间被寂寞所伤,很想痛痛快快落一场泪水。结果我发现眼泪并没有想象的那样多。然后,落下来的泪水在冬天被冻住了。它们挂在我的脸颊上,坚硬而冰冷,就像是屋檐上悬挂的冰凌。我就小心地把脸颊上的冰取下来。我看着它在我的手指里融化成水。我顿时感觉到轻松了很多。你晓得的,挂在脸上的眼泪让我觉得羞耻。一个男人是不应该随便落泪的。大凡天地之间,一个人想出人头地,想名利双收,都得要先受苦的。我还清楚地晓得,这点苦算不了什么。这只是一点儿寂寞的痛苦,在我以后的人生道路里,还有寂寞之外的其他的痛苦。虽然我不晓得是什么样子的痛苦,但它们一定是会来到我面前的。
唉。我心里的这些念头就像是神秘的预言。我刚刚想到寂寞之外的痛苦,就听见我的女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在乡村的黑夜里,一片雪花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楚,她突然发出的尖叫真是令人毛骨悚然。那是因为我一岁的孩子突然发烧了。只见他浑身滚烫,呼吸困难,就像是一团点燃的火球那样。我父亲认为这是魔鬼附体,赶忙画了符,嘴里念着驱鬼的经文,行起法事来。我女人抱着孩子,只是发出一声又一声凄厉的喊叫。等我父亲赶走了魔鬼,我以为孩子会好起来。不料他的身体比原先更是烫手,看来这孩子是生病了,得找医生来才行。那时候我就赶忙去镇上的医院里找医生。大雪纷飞,满世界一片苍白。我在医院里找了很久,却一个人都找不到。这时候我看见张三元从雪地里冒出来。他说他听见我喊叫的声音,就从炕上爬起来了。他告诉我说医生到山上打麻将去了。于是我就赶忙往山上奔跑。山高路滑,大雪纷飞,好几次我都跌倒在路上,差一点儿就掉到山沟里去;雪从我的脖子里钻进身体。我的身体里出了汗。雪和汗水很快就变成了冰。冰越来越厚。因此我就像是在背着一层冰奔跑。等我找到医生的时候,我后背的冰层就开始融化了,过了一会儿,水从我的裤腿流下来,在地上形成了两个水圈。医生和他打麻将的朋友看到我这个样子,都笑了起来。他们以为地上的水是我撒出的尿。我告诉医生说,我的孩子发烧,快要死了。医生说,等我打完这圈。因此我就耐心地等他打完一圈麻将。等到一圈打完,医生很不高兴,因为他输了钱。他说我要是没有打搅他,他就会赢。接着他说,他有腰椎病,下雪天没办法走路,所以他就不和我去镇上了。他从包里取出一点儿药给我,就接着打起了麻将。我是没有办法让医生跟我回去的,我晓得。我要是替医生掏了他输掉的钱,他也许会跟我回去。可是我没有钱。我也没有时间来和医生讲道理。我就拿上药,接着往回跑。路上我好几次跌倒在地上,差一点儿就掉到沟里去。
我在路上奔跑的时候就晓得,就算我跑得和兔子一样快也没有用。来不及了。我还没有跑下山,就听见我的女人发出凄厉漫长的号哭声。等我跑到家里的时候,看见她抱着孩子,眼泪和鼻涕把整个脸都遮住了。我的孩子身体已经冰冷,就像是一块冰。
事情就是这个样子的。古话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人生天地之间,贫贱富贵,生生死死,大多时候都得听从命运的安排,自己是没有办法的。我是个艺术家,尤其晓得这个道理。所以我不应该这么悲伤。我的孩子命该如此。哭得再伤心也没有用。可是每当我想起来,我还是忍不住要感慨伤心一番。他还不晓得他父亲是个艺术家就死了。他死的时候天寒地冻,家里连一个火炉都没有。这孩子真是可怜。那天夜里,我坐在他旁边,眼泪一直流到天亮。我的眼泪在后半夜结了冰,长长地垂到我的脸上。
5
这个女人躺在炕上,整整哭了三个月。她一直哭到雪化成水,柳树上的枝条发了芽。她的身体在不断地缩小,小到就剩下一把骨头。她躺在炕上的时候,你要是不仔细找,就看不见她在哪里。但是她还在说话。她说话的声音比从前还要明亮。她说她的孩子是被谋杀的。凶手就是我。我要是能在冬天架好一盆炉火,孩子就不会死。我要是能给医生一些钱,医生就愿意从山上走到镇上来。可是我没有钱架一盆炉火,也没有钱给医生。我所有的钱都买了笔墨和颜料。所以是我杀死了孩子。她的话没有一点儿道理,都是妇人之见。可她就是这么说。她说着说着就成了真的了。她自己相信这是真的。连我也觉得这是真的。我就不管她,让她去说。到后来我就觉得她不是用嘴巴说话,她是用身上的骨头说话。说话的时候她的骨头噼噼啪啪地响。就像是她的骨头在一堆柴火里燃烧。那是骨头在说话。我晓得她仇恨我。我也晓得我留不住这个女人。她不是我的女人。她用骨头说话的时候,我也不恨她。我和她就是这个样子。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喜欢过这个女人。所以我不恨她。
你晓得的,我的话就像是神秘的预言。有一天早晨醒来,我发现这个女人不在家里。我到地里找,没有找见;我到她父母家里找,也没有找见。镇上有个人说,一大早看见她搭乘到县里去的班车。另一个女人告诉我说,她的确是到县里去了,而且她说她不回来了。我于是到县里去找。县里的汽车站有个卖票的人是洛镇的,他起初不肯说她在哪里,后来说她去了青海,她买的就是到青海的车票。他说这话的时候,她坐的汽车已经过了洛州了。因为那辆到青海的汽车五个小时前就出发了。我正想着要不要跟他借一点儿钱,买一张去青海的车票。他就说,她给他交代过了,他要是看见我,就告诉我她的意思,她不会回来,就算把她杀了,她也不会回来。听了这话,我就没有再跟他借钱。就算我借钱,他未必就愿意借给我。于是我在汽车站的门口坐了很长时间。我看着来来往往的汽车和人。虽然我晓得这一天迟早都会到来,我也晓得一个女人要是变了心,九匹马也拉不回来,但我仍然有一股苍茫之情。人生天地之间,找一个心心相印的女人,是何其困难的事情。三个小时后,我就坐上到洛镇的班车,回来了。
6
那时候我父亲突然老了。一夜之间他的须发尽白。就像是一场大雪落到他的头上。他的白发发出耀眼的光芒,我的眼睛竟然被这道光亮刺痛了。当我想和他说话的时候,我发现他看我的眼神很陌生,就好像他不认识我一样。我说,我是你儿子。他茫然地看着我,不说话。他看上去有点神志不清,我想他可能不会说话了。我就不管他了。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从早到晚画画。然后有一天,我看见父亲手里拿着一把头,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傻子那时候坐在院子里的一个角落里。傻子是我的儿子,是我父亲的孙子。父亲突然开始说话了。他的声音吓了我一跳。他有一年都没有说话。我原本以为他不会说话了。他对傻子说:你是问我在找什么吧?傻子看着他爷爷,没有说话。我父亲接着说:我是在找一件好东西,因为夜里我又梦见我爷爷了,他老人家告诉我说,院子里有祖宗的东西。我要把它找出来。
说着话他就在靠近院门的地方开始挖起来。地面很坚硬,溅起的尘土很快就把他包裹了。因此我看不见父亲,只听见他在和傻子说话。他对傻子说,他的爷爷是洛镇力气最大的人,有一次洛镇大洪水,他的爷爷跳进洪水里,从里面捞出了三头骡子、两匹马。最后捞出来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就是傻子的祖奶奶。她从一百里外的上游被洪水冲到洛镇。她的头发有五尺那么长,有十斤那么重。当时还下着大暴雨,可是她被捞出来的时候,暴雨停住了,太阳挂在洛镇的正中央,她的头发就像是乌黑闪亮的缎子。本来还有十个土匪骑着马来到洛镇,要在洪水淹没洛镇的时候抢走粮食和女人,结果他们看见他爷爷从大水里捞出骡子和马,轻松得就像是从水里捞出几片草,于是他们就赶紧逃走了。
我父亲就这样开始说话了。你晓得的,他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他一生都没有说过多少话。可是到他的晚年,他先是一年没有说话,接着他就开始不停地说起话来了。他不和我说话,他和傻子说话。他一边在院子里挖土,一边和傻子说话。他讲述的是我的先祖的故事。老实说,我对于先祖的事情了解得不是很多,因为此前的很多年,他都忙于走乡串镇,和我说话的时间不多。到我父亲开始讲故事的时候,我才晓得父亲并不糊涂,他其实还很清醒;他对着傻子说话,但实际上是说给我听。因为在很多时候,傻子并没有坐在他身边,他只是对着尘土和头在说话。傻子在他跟前的时候,也没有用心听,因为傻子经常就在尘土里睡着了。
我父亲整整三年都在讲同样的故事。每一次他就会说,他的爷爷是洛镇力气最大的人,有一次洛镇大洪水,他的爷爷跳进洪水里,从里面捞出了三头骡子、两匹马。最后捞出来一个女人。这是他讲故事的开头。接着他就讲起我的先祖们的故事来了。老实讲,我父亲并不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经常一件事情还没有说完,他就说到另一件事情上去了。而且每一次讲起同样的故事,他的说法就会变化。他会增加一些内容进去。比方最初他说,他爷爷从洪水里捞出了一头骡子,后来就增加到三头;最初他说捞出的是两只羊,后来就变成了两匹马;来到洛镇的土匪起初是两个,也没有骑马,后来就变成了十个。因为他已经老迈,胡须上经常沾满鼻涕和粮食,他记不清到底是羊还是马了。不过等到我听了很多次之后,我清楚地晓得,我父亲说到的每一件事情都是确确实实发生过的。每一件事情都是真的,变化的只是事情里的细节。以此看来,我父亲其实还是很会讲故事的。
7
我挑选重要的事情简单叙述一番。你晓得的,洛镇在从前是荒山野岭,不毛之地。我先祖在洛镇苦心经营,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终于创建了偌大一个家业。那时候洛镇真是富庶繁华之地,山清水秀,百鸟齐鸣,鸡犬之声相闻,俨然一派世外桃源景象。我先祖牛马成群,田陌纵横,子孙们个个身形彪悍,可上山打虎,可下海捉鳖,一时间名声广播,整个洛州都晓得这里是富庶之地。又因为此地是关西重镇,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因此朝廷就在洛镇设立县府,名为洛寨。嗯,我先前做飞行表演的那段城墙就是洛寨的首府。那时候洛寨真是繁华无比,看起来就像是一座大城市。我先祖富甲一方,又有侠义精神,设立洛寨之时,他慷慨捐出一百石上好的麦子,因此朝廷赐他做了里长,专门负责丁役赋税,治安巡逻。我先祖恪尽职守,广得人心,一时间洛寨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人人都觉得这里是人间天堂。
当时洛寨县令姓李名北阳,是一个清廉正直的官员。他对我先祖的慷慨耿直十分赞赏。公务之际,和我先祖酬唱往来,成为莫逆之交。李县令虽然武举出身,但其人才高八斗,雅好书画,书法绘画精妙有神,有魏晋名士风度。他又兴办了大观书院,让洛寨周围农家子弟入学,学习《三字经》《千字文》《千家诗》,又设立写字课,让子弟临写碑帖,练习书学。李县令说,诗书可以助教化、助人伦,仓廪实而知礼节,古今一理也。家有良田不算富,诗书传家才是贵。每当酒酣兴尽至极,李县令总会挥毫泼墨,龙飞凤舞起来。只见他写出的字大如斗石,飘逸不凡,观其作书,有如两军交战,金戈铁马之声此起彼伏,真是惊心动魄,气势如虹。他又是一位极为慷慨的人,凡是有求他字画的,他无不奉送,不收分文。一时间,洛寨兴起书画之风,家家户户都要在堂屋正中悬挂书画,人人都以家藏字画诗书为荣。还有人说,李县令的字画可避凶邪,可佑平安,因他老人家是一个大大的清廉正直之人。因此在洛寨地方,李县令的书画悬挂最多,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他的墨宝。呃,李县令李北阳的事迹记载在《洛州志》第六百八十一页上面,我说的和书上的一模一样,你一看就晓得了。
我先祖那时候与李县令交往甚密,自然也受到熏陶,他得到李县令送他的书画作品有数十幅之多。但是我先祖心中却觉得很是惶恐不安。原因何在?原来我先祖是农耕出身,虽有一身武力,也晓得富贵莫如诗书的道理,但他老人家目不识丁,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出来,无论他如何努力,就是不晓得那书画的妙处在哪里。因此他内心觉得惭愧至极。有一天他检查自家粮仓,看到粮食堆积如山,就算他以后十年里颗粒无收,整个家族也是衣食无忧。他观看那些粮食,忽然心有所悟。收成如此之多是因为他勤于农桑,反之亦然,正因他懂得耕作之道,所以才有如此收成。以此推论诗书之道,如果他能多藏书画,也不就能懂得书画的玄机了吗?他想天下的事情应该包含同样的道理。于是我先祖当时就下定决心,要搜罗古今字画。他整日在洛寨街头游走,见到那些书法绘画,统统收购囊中。洛寨当时是连接关外和中原的要道,平常往来商旅很多,各种古玩珍宝、书画古籍应有尽有,我先祖沉迷其中,竟然疏于公务和农桑。有些外乡书画家来到洛寨,我先祖都是盛情款待,等他们离开时又奉上充足盘资;有些书家留恋洛寨富足悠闲,竟然常住洛寨,我先祖始终奉他为上宾,毫无厌倦神色。有些不良之徒,晓得我先祖只是喜好书画,其实不晓得辨别真伪好坏,于是拿了许多赝品来蒙骗他老人家。我先祖果然上当。但他不以为意。我先祖遍观书画,也逐渐悟得其中之道。李县令也称赞他极有慧根,若是再能多一些学问,就有了学士风范了。我先祖点头称是。那时候他虽然已过天命之年,却极为好学,闲暇之时,经常到大观书院聆听先生授课,我先祖勤学之态,一时间在洛寨方圆传为佳话。
那年却出了大事。先是关中有大地震,山崩地陷,屋舍倒塌,那地方百姓死伤大半,遍地只见残垣断壁,累累尸骨。地震之时,洛州也是天摇地晃,房舍塌陷,压死民众无数。连洛寨当时也有死人。地震过后,连降十天暴雨,洛水暴涨,整个洛州变成一片汪洋,田地庄稼被大水尽数淹没。所幸洛寨地势高起,并无大碍。接着就是大饥荒,只见千里之地,饿殍遍地,无数村寨,易子而食。此事也记载在《洛州志》上面,在“洛州大事记”第十三页,你一看就晓得了。当时无数饥民向关外逃离,每经一地,哀号乞讨,悲惨至极。洛寨是饥民逃荒必经之地,只见众多饥民,黑压压乌鸦一般涌过来。李县令紧锁眉头,一筹莫展。他叫我先祖商量此事。李县令说,朝廷下令各地官府开仓赈灾,但洛寨粮仓已空,这可如何是好?我先祖原本慈悲,见此情景,丝毫没有迟疑就说,他愿倾一族之力,开仓放粮。说话之间,我先祖命令宗族子弟搬了数十口大锅,一字摆放于洛寨城门之外,又令家族妇孺悉数上阵,熬粥做饭。我先祖连续放饭半月,直到朝廷赈灾粮食到来才停止。那时候饥民感激涕零,直呼我先祖为大善人,称赞之声,闻于四野。我先祖的慈善之举,极为轰动,朝廷因此赐一块大匾,上书“忠义之家”四个大字。这件事情也记载在《洛州志》十三页上面,写道:“地大震,死者枕藉,又暴雨十日,饥民遍野,洛寨里长许守章开仓赈灾,朝廷赐匾。”呃,这许守章正是我先祖。
你晓得的,我先祖虽然得到朝廷嘉赏,但此时家产早已是十去其九,只剩下一个空皮囊了。因为我先祖痴迷于搜罗书画,家产耗去大半,再加上赈灾放粮,再大的粮仓也能吃得干干净净。幸好大震过后,接连好几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也算是略微守住了大家族的门面。有一日,李县令李北阳忽然约请我先祖到他府上。李县令说,他要到四川任职了,几日内就得启程。此地民风淳厚,有桃源遗风,令他留恋;何况他和我先祖相交数载,情谊深厚,真是不忍离去。说罢李县令竟然落下泪来。我先祖也是依依不舍。李县令此时拿出一幅卷轴来。他说,此卷轴是一幅画,是他祖上所留,多年来他精心保存,从不轻易示人,感于我先祖高义,因此赠送此画。我先祖那时诚惶诚恐,说如此家传宝物,他一介俗人,岂敢受此馈赠。因而再三推托。李县令叹息一声说道,他到四川上任,虽说升迁,但宦海沉浮,凶多吉少,再说四川遥远,一路要经过秦岭深地,此处匪患不宁,祸福莫测,倒不如转送亲朋,也算是对得起祖宗了。我先祖见李县令如此真诚,也就只能接受这份馈赠。他说就算是暂存在此,有一日李县令衣锦还乡,他当完璧归赵。孰料李县令是一个未卜先知之人。果然他在上任途中,遭遇匪患,所携财物文玩被劫持一空,又遭冰霜侵袭,身患重病。可怜一个才德兼修的高人,未曾赴任,就黯然销魂了。
你晓得的,李县令赠送给我先祖的那幅画,正是《问道图》。我先祖倾一族财力,本来搜罗有许多字画文玩,但后世纷乱,灾祸连连,到今天,我祖上留下的,也就这一幅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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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祖家业衰败,有诸多原因,我就不一一细说。我只说一件大事。那时候我高先祖许守章已经仙逝。我先祖们勤于劳作,又成为洛镇的望族。那些繁华之景我就不多说了,我只说先祖里的一个人。我这位先祖名叫许文举。极有才学,又有一身武艺,相貌堂堂,仗义行侠,颇有高先祖许守章的气度。那时他已是本县秀才,正在发奋苦读,要到省府参加贡生科考。不料有一天形势大变。那天忽然有一群土匪经过洛镇。只见一行二十余人,都是商旅打扮,骑着高头大马,正从洛镇街道走过,随行还有一辆红色帷幕的马车。早有家丁打探来消息,说这群土匪只是借道经过,并无劫掠用心;马车里载了一位绝色美人,是土匪从洛州劫取的压寨夫人。那骑马走在最前面、英俊如白面书生的少年,正是匪首。我先祖许文举那时候站在洛镇街头,看着匪帮逶迤而过;他原本也无挑衅之心,只是好奇马车帷幕里到底藏了一位怎样的美人。忽然之间,帷帘揭起,一位美人探出头来,朝着我先祖嫣然一笑。只见那女人的容貌,真是百媚横生,倾国倾城。我先祖许文举顷刻之间,魂飞魄散。他认定这个女人不远千里,非为路过,正是为他而来。他玉树临风,站立街头,也正是为了与她四目相对。于是不由分说,我先祖许文举飞身上马,直奔马车而去。他要抢得美人归。
正所谓年少气盛,胆大包天。那白面书生模样的匪首,其实正是当时名震关西的侯七。这帮土匪,杀人如麻,武艺高强,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高手。我先祖许文举这番举动,就如同在虎狼之口夺食,岂能轻易得手?但事已至此,家族里众位弟兄也不能袖手旁观,纷纷上马,前去助阵。那真是一场昏天黑地、惊心动魄的厮杀。我先祖们和侯七匪帮激战三日有余。最终,杀死匪帮十余人,土匪最终溃散而去;但是我家族伤亡更是惨重,战死二十余人,房舍被烧毁几十间。厮杀过后,整个洛镇一片狼藉,惨不忍睹。这件事情也载在《洛州志》里面,在七百六十九页,你看了就晓得了。当然,我先祖许文举也算是遂了心愿,那美貌女人最终成了我的祖奶奶。
但是我先祖从此就神情恍惚,迷迷瞪瞪起来。他的魂魄丢了。一辈子再也没有回来过。他眼睛里只有我的祖奶奶。就是那个他拼命厮杀最后抢回来的女人。他从此不再关心科考耕种,那些东西就像是人间浮云。我祖奶奶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我祖奶奶原本是洛州的戏子,喜欢唱歌和诗词,我先祖许文举就也唱起歌、填起诗词来。整个洛镇从早到晚,从白天到黑夜,都听得见我先祖和他的女人在唱歌。我先祖有一次花重金请了洛州的戏班在洛镇唱戏。唱了整整八天。我祖奶奶打扮得花枝招展,在戏台下面整整看了八天。她身上有一股香气,所有洛镇的男人们闻见之后,都变得魂不守舍胡言乱语起来。后来有一天我先祖早晨醒来,发现我祖奶奶躺在一把摇椅上,面目如生,香气扑鼻,却已然是驾鹤西去。我先祖大喊一声,昏厥过去。醒来之后,我先祖许文举就哪里也不肯去,无论白昼黑夜,都躺在那把摇椅之上。他在那把摇椅上整整躺了十年。他从此没有说过一句话。有一天,他在那把椅子上睡着,再也没有醒过来。
我先祖许文举的事情就是这样的。你晓得的,我先祖的家业那时候已经衰落到尽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