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我看见镇长走到刘小美的服装店里去。他告诉刘小美说,他打算买刘小美店里的西装。他买西装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代表政府来采购。镇政府的每一个人都应该有一套西装。因为洛镇很快就要变成一座城市。城市里的每一个人就应该穿西装。其实不光是镇政府的人,每一个洛镇的公民都应该穿西装,这样才能显示出城里人的样子。镇长对刘小美说:所以,你一点儿都不要担心经营方面的问题,只要我开始推广西装,你在洛镇至少可以卖出一万套。刘小美听了镇长的话,十分高兴,她在服装店里走来走去,给镇长倒茶,还拿出一瓶酒请镇长喝。镇长就坐在那里开始喝酒。只见他的一张脸越来越红,越来越大,酒糟鼻子发出闪闪的光亮。
老实讲,我很不喜欢镇长的这个样子。虽然我对他本人并不讨厌,甚至还有一点儿好感(因为他尊重艺术家),但是我认为他的样子并不能代表政府,他的脸比一个脸盆还要大,很多地方凹凸不平,长满了雀斑和痤疮,看上去十分丑陋。实际上我讨厌的不是他的相貌,而是他说话的那种口气,就好像他真的能代表政府,就好像他的雀斑和痤疮是长在脸上的美人痣,就好像要急着从刘小美那里取利息。你晓得的,我是替刘小美担心。像刘小美这样纯洁美丽的女人,一不小心就会被镇长的花言巧语蒙蔽。而且更麻烦的是,镇长还开了一辆桑塔纳汽车。他经常把汽车开过来,停到刘小美服装店的门口,然后他就光明正大地走到店里去;洛镇人都晓得,他是去和刘小美谈论采购西装的事情。其实镇政府离服装店也就一百步,放一颗屁的工夫就可以走过来。有几次我看见刘小美打扮得花枝招展,上了镇长的桑塔纳。汽车的屁股喷出一道黑烟,呜的一声就不见了;原来是刘小美搭镇长的汽车去县里进货。每一次汽车屁股上喷出的烟雾总是让我头昏眼花。于是我就没有心思来画画了,就好像我有一样要紧的东西弄丢了那样,我坐卧不宁,在“兰亭艺术馆”里走来走去,眼睛一刻也不离开刘小美的服装店。一直等到听见呜的一声,又闻见汽车屁股上的那股黑烟的味道,我才算是出了一口气:刘小美从汽车里出来了。看见她毫发无损的样子,才晓得我一整天的担心实属多余,心里也就高兴起来了。
接着我看见中学的历史老师也来找刘小美。他买了很多件裙子。他来一次就买一件。每次他都要求刘小美试穿一下,因为他老婆的体型和刘小美很像,刘小美穿上裙子的样子也就是他老婆穿上的样子。他老婆在县里的中学教音乐。他老婆会唱歌。谁要是听了她的歌声,就可以三天不吃饭。实际上刘小美店里的裙子都让他买走了。因为洛镇的女人还不习惯于穿裙子,只有城里来的女人才可以穿,她们露出大腿是为了勾引男人。刘小美有时候也会穿着裙子从街道上走过去,整个洛镇的人都会看着她,议论她。每次她试穿裙子的时候,历史老师的涎水就从嘴巴里哗啦哗啦地掉下来,就跟他的嘴巴破了一个洞那样。他会背许多古代的诗句,这时候他就开始摇头晃脑背起来了: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还有什么“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什么“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总之,那些古人的好句子都让他拿来使用了。这些诗句就像是子弹那样击中了刘小美。只见刘小美开心地笑个不停,还没有见到她这么高兴过。女人就是喜欢男人的甜言蜜语。老实讲,我很讨厌历史老师,他有狼子野心,而且他长得很丑,他的个头只有服装店里的柜台那么高,他头发稀少,几乎就要秃顶,经常引诱女学生;但是我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和我一样,他也认为洛镇有一股腐烂的气味,有一天他会离开这里。他的这种勇敢精神也叫我佩服,我也会背那些诗句,但是我就没有胆量背给刘小美听。
有一天,我看见历史老师在哭。他发出沉闷、难听的哭声。鼻涕和眼泪在下巴上垂成一条线。他一边哭一边抓住刘小美的一只手。就好像他哭泣正是为了刘小美。他县城里教音乐的老婆穿着他买的裙子,却和别人鬼混。她公开地和一个歌手走在大街上。她的表情坦荡无耻。那个歌手来到县城里演出,他在人群里看见穿着鲜艳裙子的音乐老师。他其实是个骗子,一点儿都不可靠。但是音乐老师说,看见他唱歌的样子,她就忍不住神魂颠倒。实际上她一直是一个轻浮的女人,她愿意和所有喜欢唱歌的男人鬼混。每一次她都穿着历史老师买给她的裙子。他买的裙子超过了一百件。他只舍得给自己买裤头。即使她和别人鬼混,历史老师也愿意爱她。但是音乐老师不想这样了。她说她原本就没有爱过历史老师。她本来就喜欢鬼混。她理直气壮,正大光明,就好像鬼混是她的润肤露。
历史老师还背了一个大包。包里全是裙子。他拉着刘小美的手,一边哭一边说,他愿意把剩下的这些裙子送给刘小美。因为他不会再把裙子送给音乐老师了。实际上,他一直认为刘小美穿裙子的样子要比音乐老师好看得多。
正如我所预料,他悲伤的样子感染了刘小美。她原本善良,别人的痛苦正如她自己的痛苦。刘小美的眼睛里泪光闪闪。她的泪水饱满玲珑,就像是晶莹剔透的珠宝。这时候,历史老师停止了哭泣,就好像他本来的意图就是为了让刘小美流泪。他盯着刘小美眼睛里的泪水,一点儿都不知道羞耻。他说,有一个请求,希望刘小美能够答应。刘小美点了点头。历史老师说,他一直在研究人类的泪水,据他所知,大部分人的泪水是咸的,有些人的泪水是苦的,但美丽的女人的泪水是甜的;刘小美的泪水一定是世界上最甜的泪水。他十分想尝一下她的泪水的味道。
说着话,历史老师就伸出黏糊糊的舌头,把自己的一张脸凑过去。他个头很短,又和刘小美隔着一张柜台,够了好几次总是够不着,于是他干脆就踩着那包裙子去舔刘小美的泪水。看见他这样无耻的样子,我心里就很着急。我希望他舔不到刘小美的泪水,也希望刘小美能够严肃地训斥他。我正在这么想的时候,看见历史老师从那包裙子上面摔下来了。他摔了个四脚朝天,像一只难看的癞蛤蟆。
医生也经常来。他胸口挂着一副闪闪发光的听诊器。他每一次都要问刘小美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他盼着刘小美生病,这样他就可以在她的身上摸来摸去了。还有派出所的老黄。他有哮喘病,再有两年就要退休,但是他一看见刘小美就不咳嗽了。他在调查刘小美服装店一块破了的玻璃到底是谁砸的。还有信用社里的李咏。他问刘小美要不要贷款。洛镇的多少人都在巴结他,为的是得到信用社的贷款,但是李咏说,只有刘小美符合贷款条件。李咏还说,他和他老婆感情破裂,很快就要离婚了。
18
我整天看着这些人,心里痛苦。他们都是我的敌人。可我不晓得怎样对付他们。我只能买刘小美的牙刷和牙膏。两年间我总共买了二百一十五支牙刷、三十管牙膏。我买了那么多次牙刷和牙膏,可是每一次走到刘小美跟前的时候,她身体上的那股气味都会让我眩晕,让我喘不上气来。每一次都跟第一次一样叫我激动。实际上,我从来不刷牙。我买的那些牙刷和牙膏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床头。它们散发出刘小美身体的味道。每当夜晚的时候,我靠着它们,就好像是靠着刘小美。也只有靠着这些牙刷和牙膏,我才能够睡个好觉。
可是这些人让我痛苦。他们越来越放肆,越来越下流。他们在心里说,刘小美是个婊子。他们其实和洛镇的人们没有两样。可是他们贪图刘小美的气味和身体。他们挑逗她,引诱她。他们说的都是假话,但是他们说起假话来一点儿都不脸红,就好像他们说的是真的。总有一天,刘小美就会上他们的当。我晓得事情就是这个样子的。
所以我一定要阻止他们。
19
因此我在洛镇干了些惊天动地的事情。
镇长的汽车停放到服装店门口的次数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长。每次看见他的汽车,我就忍不住心里的怒火。那汽车看上去得意洋洋,不晓得羞耻,和镇长一样的嘴脸。因此我在月黑风高的晚上,给他的轮胎扎钉子、放玻璃片。我偷着扎过好几次。结果他的汽车走了三里路就走不动了。有一次他的汽车差点掉到沟里去。我看见镇长站在街道上骂人。他把扎轮胎的人称之为“凶手”。他说等到抓住凶手,他一定要剥皮而后快。他的脸看起来像一只红通通的、锈迹斑斑的脸盆。
我讨厌中学历史老师的样子。他品尝眼泪的癖好实在无耻。因此我趁他不在房里的时候,偷偷地扔石头,砸破了他窗户上的玻璃。有一次我还找来一泡新鲜的鸡屎,摊到他回去的一条小路上。我晓得他视力不好,看不见那些鸡屎。果然,当他唱着歌往回走的时候,一脚就踩到鸡屎上了;顿时历史老师就像是脚底安装了滑轮,沿着那些鸡屎快速地滑行,最后仰面朝天摔在地上。他的一条小腿骨折。他只好老老实实地在自己的床上躺了一个月。
我一直仇恨医生。我刚出生的孩子就那么没了,他应该负一半的责任。可是他没有。他表现得就像是跟他没有一点儿关系。他经常趁着看病的机会摸女人的胸和屁股。我看见他胸口挂着的听诊器就来气。因此我偷偷地给医院的水井里放了一条蛇,还放了一些屎壳郎。医生每天要从井里打水。结果他就从水里打出了屎壳郎和蛇。那条蛇没有被淹死,竟然还是活的。医生最怕蛇。当时他就吓得昏过去,尿把裤子都泡湿了。我也没想到那条蛇会游泳。洛镇的蛇都不会游泳。
我还给信用社李咏的老婆捎话,叫她看好自己的男人。李咏的老婆算起来跟我还有点亲戚关系。她是我父亲的远房舅舅的孙女。我跟她没有什么往来,见了面甚至不一定能认识。可是李咏总要给刘小美贷款,又说他要和老婆离婚,这事情我就必须得管一管。我捎了两次话之后,李咏的老婆就搬到洛镇来住了。她一到镇上,就当着全镇人的面,扇了李咏一个响亮的耳光。就那么一耳光,李咏的一颗牙齿顿时就掉到了地上。她长得像一个举重运动员,从肩膀到大腿都是圆的,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节巨大的肥肠。李咏从此就再也不到刘小美的铺子里去,说什么贷款的事情了。
派出所的老黄我没有办法。他是警察,我要是有什么动静他就会晓得。不过出了这么多事情,他也就顾不上调查刘小美服装店的玻璃问题了。镇长让他立刻查找扎轮胎的凶手。于是老黄就一边咳嗽,一边挨家挨户询问,谁扎了镇长的汽车轮胎。老黄毕竟当了三十年的警察,他推断说,这些事情都是有蓄谋的犯罪,是同一伙人所为。
老黄说得对。这些事情当然都是有蓄谋的,都是我干的。
20
可是我发现,情况出现了变化。这些变化超出了我的预料,根本违背了我的本意,而且我也很难控制这样的局面了。因为老黄调查了很久,也不晓得是谁扎了镇长的轮胎,大家似乎变得不关心谁是凶手了。人们转而议论说,为什么镇长的汽车轮胎会扎上钉子和玻璃,假如真有人这么干的话,一定会有人看见的,洛镇上到处都是敏锐的眼睛;还有,为什么医生的井里会出现蛇,更主要的是,为什么井里的蛇会游泳;而一泡鸡屎能够让历史老师骨折就更是不可思议,哪里的鸡会深更半夜跑到小巷里去拉屎呢,因为所有的鸡在晚上都是瞎的。人们议论纷纷的时候,突然有人说,这些事情都是刘小美引起来的,要不是这个女人,汽车轮胎就不会扎上钉子和玻璃,井里也不会出现会游泳的蛇,鸡屎也不会半夜跑到小巷里去。都是因为这个邪恶的女人,把晦气和麻烦带到了洛镇。所以,应该惩罚这个女人。人人都觉得事情就是这个样子的。人人都开始咒骂刘小美。他们的唾沫像是洛镇里到处飞舞的苍蝇。
有一天,李旦的父亲从刘小美服装店门口经过。他已经八十岁了。他看见刘小美之后,就朝着刘小美吐了一口又浓又黏的痰。他说,婊子。刘小美没有说话。李旦的父亲接着说,婊子。刘小美还是没有说话。就好像她没有听见他的声音一样。刘小美的沉默就像是对他的嘲弄。洛镇上看热闹的人们也都笑起来了。于是李旦的父亲突然显得愤怒起来。他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骂人的声音。接着他在地上走来走去,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后来他看见街道上的一块石头。他就走到石头跟前,打算把那块石头搬起来,然后去砸刘小美的铺子。那石头至少有七八十斤,我都未必搬得起来;可是李旦的父亲居然把石头搬起来了。洛镇的人们发出喝彩的声音。他抱着石头,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只见他的一张脸越来越黑。走了七八步,他突然就倒到地上了。
李旦的父亲就这么断了气。过了一会儿,李旦出现了。他把他父亲的脸拍了几下,确信他父亲已经死了,接着他就把尸体拖到刘小美服装店的门口。他要刘小美赔他的父亲。他告诉镇上的人说,是刘小美的妖气害死了他父亲,她就是一个能杀人的妖精。洛镇的人们都在围观。人们也都觉得李旦的父亲死得蹊跷。他要是不从刘小美的服装店门口走过去,他就不会这么突然死了。镇上的人对李旦本来也怀着忌惮之心,因为他平时纠结了一帮游手好闲之辈,整日以打架闹事、帮人讨债为生。他还会像鸟一样飞。洛镇人亲眼所见,有一次李旦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上。他还能够顺着墙壁,从镇政府大楼的一楼爬到四楼。这都让镇上的人觉得不安稳。但要是跟刘小美的妖气比较,李旦就不算什么了。因为刘小美带来了西装、裙子和牙刷,这些东西都是洛镇的人们用不着的东西,它们其实是危险的。更主要的是,刘小美带来了妖气,这种气味让每个人都感到苦恼。因此人们都站到李旦这一边,他们相信李旦的说法是对的。他们为李旦叫好,就好像他摇身一变,成了除妖的法师。
李旦要刘小美赔偿两万元。他说这里面包括他父亲的丧葬费、交通费、服装费、误工费以及精神损失费。这些所谓的费用都是李旦从电视里听来的。实际上你晓得的,埋葬他父亲根本用不了这么多。他天天盼着他父亲死掉。他很高兴他父亲死在刘小美的服装店门口,这就像是他突然得到一笔横财。他还威胁说,刘小美必须要立刻拿出两万元出来,不然,他就要提高赔偿的数目,因为两万元的数目太便宜了。他挥舞着手臂,眼睛通红,嘴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看上去就像是一条疯狗。他还砸掉了服装店窗户上的几块玻璃。人们发出欢快的叫声。
可怜的刘小美。她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她就像是一个可怜的哑巴。就好像她的美丽让她胆怯和懦弱。女人啊,你的名字叫懦弱。她只是把服装店的大门关起来了。她躲在里面,浑身发抖,默默流泪。这样的情景,让我心如刀割。
可是刘小美的沉默就像是拒绝和反抗。只见李旦越来越愤怒。就好像刘小美真的杀死了他父亲一样。人群里有人提议说,砸开服装店的门。很多人也跟着叫嚷起来。他们高兴得就像是过节。于是李旦就把门踹开了。他把刘小美拎起来,就跟拎了一只羊羔那样。接着李旦从他父亲的尸体上跨过去,把刘小美拖到街道上。李旦说,你得赔我的父亲,你得掏钱,你要是不掏钱,我就把你杀了。刘小美想站起来,李旦伸出一只手把她推倒了。刘小美又要站起来,李旦再一次用一只手把她推倒了。刘小美头发飞散,衣服上的纽扣被李旦抓掉了,露出鲜红色的胸罩,胸罩后面是她雪白的肌肤。于是有人又说,脱了她的衣服!人群里顿时发出欢乐的喝彩声。那时候人人亢奋,人人都陷入了一种难以言语的疯狂。李旦就像是受到了额外的奖励,于是他开始撕扯刘小美的衣服和胸罩。当那件鲜红色的胸罩飞舞到空中的时刻,我听见刘小美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那鲜艳的红色、红色下面的雪白顿时让我失明。就像是一道强烈的燃烧的光芒。那凄楚哀伤的哭泣就像刀子一样划过我的身体。我再也忍受不了如此残酷的场面了。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无限膨胀的气球,马上就要爆炸成数不清的碎片。我大喊一声,抓起画桌上的一件东西就冲了出去。当时我确实不晓得手里抓了什么东西,后来才晓得我抓起的是砚台,那块砚台有二十斤重,但我抓在手里就跟抓了一块馒头那样。我抓着砚台奔跑的时候,砚台里的墨汁全都洒到我的脸上和身上,因此我看上去就像是来自冥府的一个鬼。那时候我身手矫健,力拔山兮气盖世,只觉得自己顷刻间拨开人流,在惊涛骇浪之间,自由穿行,呼啸而来。我觉得自己在飞。一眨眼的工夫,我已经飞到了李旦跟前。还没等他回过神来,我举起砚台,兜头就砸了下去。那砚台顿时就像是一朵黑色的花朵那样在他的头上绽放了。只见李旦立刻就倒到了地上。人群惊骇,四散而去。那时候人人都觉得我是疯子。而且有人说,这下更热闹了,李旦死了。
老实讲,当时李旦应声而倒,半天也一动不动,我心里也是十分的害怕。我想李旦肯定被我打死了。试想一个二十斤的砚台拍成了碎片,就算他的脑袋是铁铸的,也会被砸出一个坑。他要是真的死了,那我就得偿命。我,许多多,洛镇最后的也是最有才华的艺术家,因为一个无赖之徒而就此结束自己的艺术生涯。但是我又想,我是为了刘小美这样做的。为了一个自己心爱的女人而赴汤蹈火,值得。尤其是,她又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我也愿意这样做。我不会后悔的。
你晓得的,我的担心完全多余。像李旦这样的人,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被我打死呢?他的脑袋比钢铁还硬,就算还有一块砚台拍到他脑袋上,他也一点儿事都没有。只是可惜了我的砚台,那是我祖宗留给我的唯一一块砚台。它经历了几百年的风雨,温润晶莹得像一块玉。拿一块玉去拍李旦的脑袋,还能把他怎么样呢,只能是看着那块玉破碎。只见李旦在地上趴了三分钟之后,就站起来了。他拍了拍脑袋上的砚台碎片,就跟一点儿事情都没有发生那样。接着他一把抓住我的胸口,就把我高高地举到空中了。
李旦说,狗日的,竟敢打我。
于是我开始在空中快速地旋转起来,耳旁传来呼啸的风声。接着我就飞起来了。我感觉自己极其轻盈的样子。就像是一片轻盈的羽毛。后来我就什么也不晓得了。
21
张三元说,我在空中的姿势就像是一只真正的鸟。我的两只手臂就像是鸟的翅膀。比起从前我在城墙上飞行的样子,那天的姿势才是真正的飞行。因为他的的确确看见,我在空中飞起来之后,突然改变了方向,朝着三十米之外的一棵大树飞过去,然后我就落到那棵树的枝杈上去了。我在树杈上停留了一会儿,大概是十秒或者二十秒的光景,之后我就掉到地面上了。张三元说,镇上的人看见我飞起来的样子,都觉得很惊奇。原先他们都不相信我会飞,那时才晓得我其实是会飞的。他们原本认为我必死无疑,我会像一颗从高空掉下来的西瓜那样碎成几瓣。多亏了我会飞。相比之下,李旦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就很平常了,因为他所表演的飞行,无非是从一棵高一点儿的树上跳到另一棵低一点儿的树上,两棵树的距离也就五六米的样子。于是他们都觉得,一个人要是成为艺术家,在有些时候的确是可以飞起来的。
张三元接着说,后来镇长带着派出所的老黄来。带走了李旦和刘小美。镇长最后让刘小美出五千元给李旦。因为李旦的父亲就死在刘小美服装店的门口。刘小美总归是要承担一点儿责任的。至于李旦和我打架的事情,就算是互相打了一个平手,但是出于人道主义考虑,镇长从刘小美交出的五千元里扣除一千元,支付我受伤的药费。因为我从树上掉下来的时候,摔破了胯骨。当时我正躺在医院里,还在昏迷。除了胯骨,我的内脏可能也受了伤。
这些都是张三元告诉我的。他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已经在兰亭艺术馆躺了一个月。我的伤口还没有痊愈,但是医生花完那一千元之后就不再给我用药了。我偶尔还会陷入昏迷状态,胯骨和心脏的疼痛让我睡眠不好。但总而言之,我还是很高兴的。我终于成功地飞了一回。这是我作为艺术家的一次完美的表演。艺术家和凡夫俗子是有区别的。洛镇的人们总算知道了这个道理。还有,我觉得我拯救了刘小美。我为了自己所爱而奋勇向前,这让我觉得自豪。
我还想再飞一次,我对张三元说,我觉得我可以飞得更高。你觉得我能飞多高?
唔,很高。张三元想了想,说,我觉得你能够飞到镇政府大楼的楼顶。
22
但是,世事无常。好多事情你根本无法预料,你也无法控制。你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成为那个样子。我在床上躺了三个月。等我变得清醒、能够起来走动的时候,我才晓得世上的变故已经发生了很多。我听到消息之后,顿觉眼前一黑,天旋地转,昏倒在地。我的额头碰到门框上,血流如注。世界陷入了完全的黑暗。我再也看不见白天的光亮了。
你晓得我说的是什么。正是如此。刘小美走了。不晓得她是哪一天走的。也不晓得她去了什么地方。我一直把她看成是洛镇的光亮。洛镇唯一的清澈的流水。唯一的芬芳。我希望她能够在我身边。我不能让她靠近我,但我可以看见她。我只要看见她就可以。看见她我就可以画画,可以飞翔。
可是,她不肯给我。她就这样悄悄地走了。然后我觉得,我什么都没有了。
23
我整夜都睡不着觉。便秘症又犯了,比以往更严重。我觉得自己的呼吸里和身体上都是粪便的气味。我快要变成一团粪便了。我害怕这种腐烂的气味。长此以往,有一天我就会完全地腐烂发霉。我强迫自己画画,可是我发现,我画出的只是一些毫无意义的、难看的线条,它们死气沉沉,还有一股难闻的气味。刘小美带走的不光是爱情,她还带走了我画画的才华和感觉。老实讲,刘小美带给我的痛苦比欢乐要多得多,可是我愿意忍受那种痛苦,因为那痛苦里有快乐。人们不晓得这里面的道理,只有我晓得。因为我是艺术家。艺术家就得有刘小美这样的女人。
为了排遣我心中的痛苦和空虚,我就不停地对着张三元说话。在洛镇,我只有张三元这一个朋友了。我不停地说话,就好像我身体里腐烂的气味可以通过说出的话能够排解出来,更主要的是,我需要确定我的见解是正确的。
我对张三元说,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必须要承受更多的痛苦。
张三元点头说,对的。
所以我所受的痛苦算不了什么。
对的。
我爱刘小美等于我爱艺术。因为一个美丽的女人和一幅好画是一样的。你晓得这中间的道理吗?
不晓得。
唔,这么说吧,因为他们像是世上最好的酒,又像是迷幻药,都可以让人飞起来,飞到任何一个人们想去的地方。
对的。
所以爱刘小美是值得的。
对的。
刘小美其实也是爱我的。你晓得的,刘小美能够看得懂我画里画了什么,也喜欢我画的画,她说过我会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总之,她觉得我和洛镇的任何一个人都是不一样的。
对的。
她总给傻子东西,方便面、糖、水果、衣服,还有钱。她给洛镇的别的孩子都没有给过这么多。她临走前还偷偷地给傻子三百元。她对着傻子哭了。她的眼泪落在傻子的脸上。那是因为她舍不得傻子。她就像是傻子的妈妈一样。唉,说起这些我就很难过。
对的。
我打算也要离开洛镇了。我要去找她。你说,我能找得到她吗?
能。
我要发霉了。要是再留在这里,我就要发霉了。
你闻到我身上的味道了吗?就是那种要腐烂的味道?
张三元没有说话。因为不晓得什么时候,他已经睡着了。一股涎水长长地垂到他的嘴角。我看着他,就像是看着我的亲人。洛镇的人们都说,张三元是个比傻子更傻的傻子。可我觉得不是。他能够听明白我说的话。他是唯一一个能听我说话的人。
24
有一天,一辆装满水泥的大卡车冲过洛镇的街道。开车的司机睡着了。因为他每天要从洛镇和县城之间往返十次。洛镇正在修建一座商业大楼。楼高八层,比镇政府大楼还要高三层。卡车从镇上呼啸而来的时候,张三元正蹲在街道上找一个一元的硬币。他刚从砖瓦厂领到一百八十元的工资,其中还有五个硬币。他走到街道上的时候,一个硬币掉到了地上。因此他就蹲下来,在街道上仔细寻找。张三元听力不好,平常我跟他说话的时候,都是要用很大的声音他才能听得见。
你晓得的。一眨眼的工夫不到,那辆卡车就从张三元身上碾过去了。
25
有一天我对傻子说,我决定离开洛镇。说这话的时候我发现傻子已经长大了。因为从前我还没有这么认真地跟傻子说过话。呃,傻子是我的儿子。他十四岁。他看上去沉默而结实,就像是一个二十岁的男人。我看着他,忽然有一点儿感慨,很多年就这么过来了,我居然不晓得傻子是怎么生活的。大部分时候我几乎都要忘记还有傻子这样一个人。傻子是我身边唯一的留下来的亲人。我顿时觉得有一些愧疚。这愧疚让我热泪盈眶。作为一个父亲,我比我的父亲,我父亲的父亲,我的先祖里的任何一个父亲都要不够格。因为伟大的梦想,我忽略了我作为父亲的身份。不过令我欣慰的是,傻子居然自己长大了。他看上去比荒山上的一株草还要坚强,他几乎不需要水分就自己长得很旺盛了。
实际上当我忙于绘画的时候,傻子已经学会了自己生活。他从八岁开始就自己挣钱,在砖瓦厂搬砖,在养鸡场打扫鸡屎,在街道上捡菜叶和饮料瓶。他挣得的钱不仅能够吃饭,还能够付学费。在有些时候,我需要的东西也是傻子买来的。包括画画的颜料、纸张,甚至买牙刷的钱;因为我买不起。在另一些时候,我们的生活就会陷于完全的贫困。我简直不晓得那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你晓得的,我鄙视金钱。因为贪图金钱会让一个艺术家画不出一幅好画,会让一个艺术家丧失艺术的品位。但是老实讲,没有钱也很让人烦恼。我经常觉得,我做出鄙视金钱的样子是因为我缺钱,是因为我觉得洛镇不应该让一个艺术家如此穷困。至于傻子,就不晓得他是怎么想的了。他一直不说话。在饥饿的时候,他吃过任何可以吃的东西。他吃过树叶和黄土,吃过牲口的草料和养鸡场的鸡食。他有一次吃了三条蚰蜒。另一次下雨的时候,吃了一条泥鳅。有一次他还吃掉了一条蛇。那蛇还是活的。很多人看见他吃掉蛇的样子。他们都觉得傻子要死掉了,因为蛇有毒,还是邪恶的。但他只是昏迷了一会儿,后来醒过来了。
洛镇人都说,傻子是个傻子。但是我不这么认为。我晓得傻子其实不是傻子。他只是不说话。但是他的眼睛可以把什么事情都看得清楚。有时候他可能只是假装他是个傻子。傻子容易活下来。我曾经替傻子算了一下命。在我父亲留下的《河洛书》里,傻子是属于“骨相清奇,否极泰来”的人,说他“早岁虽遭胯下辱,他日必为人上人”。如此说来,这孩子是有福气的。但是洛镇人不晓得这些。他们只知道傻子是个傻子,不知道傻子有富贵之相。实际上,他们在很多事情上都是这个样子的,他们的眼睛里蒙了灰尘,就像是瞎子那样。
等到我和傻子说话的时候,我才晓得,傻子其实是唯一能够听懂我话里的意思的人。从前我有话就对张三元说,可是张三元其实有很多话是听不懂的。而且傻子也相信画里的书生能够挥动衣袖;很可能他也的确看见了画里的书生挥动衣袖了。他只是没有说出来。他心里明亮得像是装了一面大镜子。他明白我的孤单有多么高贵,就像他明白自己的沉默有多么坚强。想起这一点儿,我顿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欣慰。我再一次感觉到自己的眼睛里湿乎乎的。我决定要像对一个朋友那样和傻子说话。实际上我说的很多话都不是什么秘密,我只是对傻子说出来罢了。
我对我的儿子说:
我决定要离开这里了。计划先到洛州去发展,然后再到兰州或者别的地方去。这是我用了一年的时间做出的决定,不是突然就冒出这个想法的。这一年我一张画都没有画出来,我就在想我为什么一张画都没有画出来。然后我在考虑到什么地方去可以画出画。这一年时间里我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跟刘小美是有关系的,这个你是晓得的。她是个漂亮女人,更主要的是她还是个懂画的女人,一个漂亮的女人经常只是漂亮,懂画的就很少了;一个女人要是既漂亮又懂画,那就十分难得了。洛镇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女人,所以她来到洛镇就像是一个奇迹。我当时就觉得这样的女人肯定在洛镇是留不了多久的。她是一棵另外种类的树,需要另外的土才能够长起来;可是洛镇的土只能长普通的树,她这样的树是长不了的。你看,她就这么走了,不晓得到什么地方去了。可是我反反复复地算卦,觉得我和她的缘分还没有结束呢。将来我一定是可以找得到她的,一定会在一个地方就遇见她。因此我离开也是为了找到刘小美。
我没有去过别的地方。洛州我也只去过一次。可是就那一次,我就晓得洛州很大了。至少有一百个洛镇那么大。一个地方大了,人就多了,东西也就多了,也就懂得看一幅画画得好不好了。可是洛镇的人们不觉得洛镇小,相反,他们一直觉得洛镇是世界的中心,世界就是洛镇这么大。这是因为他们没有去过别的地方。他们觉得先祖的荣耀就是修房子,养很多牲口,攒很多粮食,生一群儿女。你看这些愿望,无非就是贪图口腹之欲,解决温饱罢了。我就不这么看了。我觉得真正的荣耀是有诗书之气,画一幅好画出来,那才是千古大业,流芳百世的;钱财不过身外之物,到头来都会烟消云散的。
呃,我明天就会走。你就留在这里好好念书。等我混出门道来,我自然也要接你过去的。我们这个铺子你可以卖酱油什么的,反正我就交给你了。我每到一个地方就会给你写信回来,告诉你我在什么地方。我离开之后,别人要是问我到什么地方去了,你就说:我到洛州发展去了。要是有人来买画,你就告诉他这些画的价钱,卖不出去没关系,但是不能降价。我估计他们也不会来买,但是将来他们就肯定会买了。那时候我就不卖现在这个价了,会比现在贵很多。我估计那时候他们就会后悔现在没有买。
我跟傻子说话的时候,傻子一直是沉默的。他安静得像一块石头。但是我晓得,傻子听懂了我说的那些话。就好像他早已经知道我要说这些话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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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一个早晨,我,许多多,洛镇的画家,身背行囊,离开了洛镇。我的行囊里背着几支画笔、一方砚台、一瓶墨汁、三枚印章、几张宣纸、一套《芥子园画传》、一本《王羲之真迹之兰亭序》。我挤上到县里的汽车。有个人问我到哪里去,去干什么。我没有说话。因为汽车的颠簸让我有点难受,差点就要吐出来。车到中途下了几个人之后,我找到一个座位。坐下来之后我感觉好多了。我闻见车窗外面田野里的气味,很清新,就像是刚刚下过一场雨那样。这种气味让我想到自己所渴望的那种味道。新生活的味道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那时候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感觉身体就像是洗过一样干净清爽。前面的道路越来越宽,汽车到达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比洛镇宽阔和明亮得多。
我心里说,任何一个地方都会很好。任何一个地方我都会卖出自己的画。然后,任何一个地方我都会找到刘小美。想到这些的时候,我忍不住又落下了眼泪。
同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