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许多多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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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亲有整整三年都在讲先祖的故事。每隔半个月,他就会重新讲一次。因为他把先祖的故事讲一遍正好要花半个月的时间。每一次开始的时候他就会说,他的爷爷是洛镇力气最大的人,有一次洛镇大洪水,他的爷爷跳进洪水里,从里面捞出了三头骡子、两匹马。最后捞出来一个女人。我父亲的爷爷就是我的太爷爷。你晓得的,那时候我先祖早已没有从前的繁盛之象,只不过在破旧的房瓦里面,还有那么一点儿大家族的气味。但是我太爷爷仍然是洛镇的大人物。他有一次一个人打死了两只狼。另一次他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上,他在空中飞翔的样子就像一只真正的鸟。
洪水还没来的时候,我太爷爷正在整理我先祖留下的那些书画卷轴。你晓得的,我先祖许守章倾其一生,搜罗收藏了极多书画。那些作品到我太爷爷时候,已经是散失大半了。剩下的那些书画,因为漫长时日的侵蚀,烟火熏烤,虫子和老鼠的吞噬,也已经破烂不堪。见此情景,我太爷爷忍不住潸然泪下。于是他决定背着这些书画去往兰州。他要拿到兰州的书画店里,把这些书画逐一装裱翻新。他说,祖宗所留下的东西只剩这些字画了。他可不愿意祖宗的家业败在他手里。等到书画装裱之后,他可以卖出其中的一部分,他晓得这些字画里大部分能卖好价;他要用卖出的钱重新修建房屋,因为先祖的房屋已经近于倒塌了。到兰州路途遥远,需要一笔盘费,于是我太爷爷就卖掉了家里的十棵柳树。那些柳树已经生长了一百年,每一棵柳树看起来就像是一座房子。
我太爷爷正要出发的时候,洪水来了。那一次的洪水真大。洛镇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水。只见洪水从洛水的上游滚滚而来,就像是一群张牙舞爪的野兽。一瞬间洛镇的桥梁、路面和村庄就被它们吞没了。那时候洛镇的人们仓皇奔逃,他们纷纷逃到古城墙上。那里是唯一没有被大水淹没的地方。人们看着翻滚的洪水,绝望而悲伤。洪水里涌动着数不清的牛羊骡马,粮食家具。这时候一些人开始跳进洪水里打捞。但是水势太猛,跳进水里的人很快就被冲走了。这时候,只见我太爷爷赤身裸体,一跃而跳入水中。他其实不是为了打捞水中的牛羊和粮食,他是想把那些书画找回来。因为在奔跑的过程中那些书画被洪水冲走了。当时的情景可谓是惊心动魄。洛镇的人们站在城墙上面,看着我太爷爷在洪水里出没翻腾。他们一时间都忘记了害怕和痛苦。我太爷爷在大水里上下翻滚,如入无人之境,这让他们想起了古代传说中的蛟龙。如果在世间真有蛟龙,那一定就是我太爷爷这个样子。但是我太爷爷没有找到那些书画。它们都被洪水冲走了。这就像是我先祖的繁华也被带走了。洪水退去之后,我太爷爷在家门外的一棵大树上面,发现有一幅卷轴留在大树的枝叶上。他小心地清理干净卷轴上面的淤泥,发现它竟然是完整的一幅画。你晓得的,它正是我先祖留下来的那一幅《问道图》。
我太爷爷在洪水里翻滚了很久,也没有找得见先祖的书画,于是他决定打捞水里的牛羊骡马。他从水里捞出了三头骡子、两匹马。最后捞出来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就是我的太奶奶。我太奶奶当时已经奄奄一息。她是从上游一百里远的地方被洪水冲到洛镇的。我太奶奶的长相其实寻常,但她说话的声音很特别。她的声音就像是一把柔软的刀,又像是一罐蜂蜜,谁要是听她说话,不知不觉间就发现自己的骨头和身体化成了碎片。我太爷爷被她的声音迷住了。从此他就哪里也不想去了。他就从早到晚,从夜里到天亮听我太奶奶说话。那时候我太爷爷开始研究起风水星象之学。因为他从水里捞起我太奶奶的时候,我太奶奶的腰里绑了一本书。那本书名叫《河洛书》。古话说:“河出图,洛出书,天雨粟,鬼神哭。”世上完整的《河洛书》原本就少之又少,而那么大的水竟然没有冲走这本书。我太奶奶或者就是洛水里的一条鱼,要不她就是《河洛图》里面的一个图,她从洛水里突然出现,就是为了遇到我太爷爷。的确,我太奶奶在很多地方都很神秘。因为她不晓得自己从哪里来,她为什么会有一本《河洛书》;她目不识丁,可是她能画出很多种神秘的图,图上显示的正是洛镇将要出现的灾难。我太奶奶就像是另一部可以走动和说话的《河洛书》。正因如此,我太爷爷开始专心研究起《河洛书》来。你晓得的,《河洛书》是一部神秘深奥的星象之书,我太爷爷花了一生的时间,很多地方仍然不明白。但是就凭他了解的那一少部分,也足以预测洛镇的许多变化。我太爷爷开始研究《河洛书》之后,洛镇发生过两次饥荒、一次地震、三次匪乱、四次水灾,每一次灾难发生之前,我太爷爷都做出了准确的预测。因为我太奶奶会画出一个图。她画出的图只有我太爷爷才能看明白。图上显示的事情正是即将到来的灾难。那些预测都应验了。至于家族的兴衰,我太爷爷预测说,三代之间,衰败之气不可逆转,处处都有艰辛煎熬;三代之后则不可预知。因为《河洛书》对于更远的未来无法推测。果然,我太爷爷的预测极为准确。我爷爷和我父亲就是一生贫困。如果算上他老人家那一代,就正好是三代。
我太爷爷本来也可以振兴家业的。因为他神奇的占卜,整个洛州都在传播他的名声。很多人为了表达感谢之情,给他送来了粮食、布匹、羊、鸡;有一次还有人牵来了一匹马,因为那个人丢失了三年的女人找回来了。洛州官府也请他预测旱情和战乱,以及盗贼逃跑的方向。我太爷爷的测算令他们大为叹服。洛州官府决定要请他做师爷。但是我太爷爷最终拒绝了。他离不开我太奶奶,因为他每一次预测未来的时候,都要依靠我太奶奶画出的图。实际上他是离不开我太奶奶的声音。那些声音比粮食和财富还重要。所以他打定主意,哪里也不去了。就这样过去了很多年,我太爷爷用占卜积累的财富重修了祖上的房屋。他有十匹马、二十只羊,还收留了一对逃荒过来的夫妻做仆人。那时候又有了富贵气象了。我太爷爷因此陷入了怀疑。因为他占卜过很多次自己的命运,每一次显示的征兆都是衰败之相,难道是他的测算出错了吗?或者是《河洛书》只能预测别人的命运,对于自己的未来是无法预测的?
《河洛书》并没有出错。我太奶奶有一天忽然说不出话来,她的嗓子里就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发出嘶哑的、难听的声音。那种声音让我太爷爷坐卧不宁。他花重金请了许多有名的大夫来诊断,但是没有人能够找出病因。直到有一天,一个路过洛镇的乞丐告诉我太爷爷说,只有一样东西可以让我太奶奶发出往日的声音。乞丐说的那样东西就是鸦片。我太爷爷对乞丐的说法将信将疑。可是等他买回鸦片,让我太奶奶吸食之后,我太奶奶立刻就发出了原先的声音。她的声音再一次就像是被蜂蜜浸泡过的、柔软的刀。我太奶奶就是这个样子的。她带来了财富,带来了那种销魂的声音,但是不久,她又要把它们带走了。有一天,我太爷爷发现所有的东西都被卖掉了,只剩下一幅画、一本书。画是《问道图》,书是《河洛书》。他正在考虑要不要把这两样东西也卖掉。有一天夜里,他躺在炕上辗转反侧,很久不能入眠。外面下着大雨,雨水的声音让他感觉到孤独。忽然他听见有人在大雨里呼唤他的名字。那声音穿过了雨水和夜晚,清晰得就像是来到他的耳朵边。那是我太奶奶在雨中说话。她的声音就像是被蜂蜜浸泡过的、柔软的刀。我太爷爷就在夜里起来,寻找我太奶奶。他穿过雨水,沿着声音的方向走去。后来他就走到了洛水边。洛水已经涨得有两个人那么高了。我太奶奶站在洛水河边,正在跟他说话。我太爷爷正要走到她跟前,忽然她变成了一条鱼。鱼身上的鳞片发出绚烂的光芒,一时间刺痛了他的眼睛;然后他看见那条鱼凌空一跃,进入了汹涌的洛水河中。我太奶奶就这样消失了。洛镇人起初不相信我太奶奶变成了一条鱼,我太爷爷就开始向每一个洛镇人讲述他看见的情景。他不停地讲述,他讲述的水平越来越高,到后来,每当他讲述我太奶奶变成鱼的那个时刻,洛镇人就会清楚地看见,眼前确实有一条美丽的鱼。我太爷爷把这个故事讲了十年。到后来,所有的洛镇人都相信我太奶奶就是一条鱼。她原本就是一条鱼。她从水中来,又回到水中去。十年之后的某一天,我太爷爷用他最后的力气,把我太奶奶的故事又完整地讲了一遍。等到他讲完的时候,他就带着幸福的表情离开了。他是去找我的太奶奶去了。
然后就到了我爷爷这一代。然后就是我父亲这一代。关于我爷爷和我父亲的故事,我就不多讲了。以后有机会的时候我会讲的。
10
每一次完整地讲述一遍先祖的故事之后,我父亲就会发表一番自己的见解。他认为先祖巨大的家业从盛到衰,与两样东西关系密切。一样是女人。因为大凡貌美女人,都有妖气,她能摄人精魄,又能杀人于无影无形。所以家道衰荣,都是跟女人有关系的。要是没有那些散发出鬼魅香气、夺人魂魄的女人,以及那些说话的声音像是被蜂蜜浸泡过的、柔软的刀一样的女人,我先祖原本可以重振家业,再现家族的荣耀。另一样东西就是那些书画。我先祖要不是鬼迷心窍,痴迷于书画收藏,也不会衰败到如此地步。然后我父亲又总结说,那些古代的书画和女人其实是有相同之处的。他对傻子说,你晓得为什么书画和女人是相同的呢?傻子那时候看着我父亲,没有说话。我父亲就接着说,因为它们都是有毒的。它们都散发出一种迷惑人的味道。那种味道能让人魂魄尽失,灯枯油干。
我父亲的看法就是如此。为了证明他的看法正确,每一次讲到先祖故事里的女人和书画的时候,他都要增加一些内容进去。因此在我先祖的故事里,关于书画和女人的那一部分情节越来越多,等到他讲述了三年之后,我先祖的故事就只剩下书画和女人了。我父亲就是这个样子的。他倒不是固执,而是他认为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我父亲一生受苦,祖先的荣耀只是一种传说。因为无穷无尽的穷困,他连县城都没有去过。因此,他当然认为洛镇就是世界的中心。他既然站在世界的中心说话,那么他说出的道理就一定适用于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
你晓得的,我父亲也有过理想。他的理想就是我能够勤奋读书。我的先祖们也曾经有过这样的理想,但因为书画和神秘的女人,这个理想被搁浅了。因此他十分希望我可以成为一个读书人。只有读了书,考上大学,才会有粮食和女人。我很理解我父亲的这种想法,但我和他的看法完全不同。我是一个艺术家,我要的比一个读书人更高、更多。因此我就决然地选择了我的生活。这让他深受打击。对他来说,我的这个样子再一次证明了他的见解是正确的:书画里藏了致命的毒药,我就像我先祖里的一位一样,再一次中了毒。
唉,可怜的父亲。我只能这么说,可怜的父亲。
我父亲就这样讲述了整整三年,实际上却是讲给我听。他对着傻子说话。那时候我透过黑暗的窗户看见父亲。他差不多被黄土掩埋了。我突然感觉到父亲真的老了。他看上去就像是已经死去。我父亲说话的样子就像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在说话。
我看见父亲在院子里挥动那把沉重的头。他已经在院子里挖了三年了。因为自从他和我不说话的那一天起,他就开始在院子里忙碌。他挖出的土堆积起来,看上去就像是接连不断的坟墓。他已经被完全掩埋了。可是他从来没有挖出过什么好东西。有一次挖出了一块完整的、人的腿骨,另一次挖出了另外一把锈迹斑斑的头。他本来可以计算出什么位置埋藏了先祖的宝贝,因为他平时对于洛镇上的许多事情总是能够准确地计算出来,包括失踪的人的具体位置、坟墓里的老鼠洞、一口井或者一条河干涸的时间、什么时候下冰雹以及要是有人看见一条蛇从一棵树上飞到另一棵树上,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景象。可是他在自家的院子里却总是算不出准确的位置。他没法算出自己的命运。我爷爷托梦给他,告诉他祖先的东西埋在院子里的一个地方。但是我爷爷每一次告诉我父亲的位置总是不同,因此我父亲就不断地在不同的位置挖掘。他相信他的父亲所说的话,可是他挖了三年的光景,却总是不能够从土里找到他要的东西。这是命,父亲说,因为命运就是这样的。接着他发出沉重的叹息。他叹息的声音遥远、沉闷又有力,感觉就像是从地底下传过来的。那叹息的声音又像是巨大的洪水,把父亲、我和傻子托举到水流的上方,朝着一个遥远、陌生和黑暗的地方漂浮而去。
唉,我的父亲。我只能这么说,我的父亲。我还能说什么呢。
整整三年的讲述,以及不停地挖掘让他耗尽了最后的力气。三年后的有一天,我父亲死了。我父亲死去的时候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把头。傻子忽然发出巨大的哭声。那时候我才晓得,傻子其实不是哑巴,他能够发出声音。他哭泣的声音低沉有力,在很长时间里,他的哭声掩盖了洛镇的机器、汽车和市井的声音,占据了整个白天和夜晚。起初,我保持着沉默。那时候我经常觉得即使父亲死了,我也不会感到悲伤。可是在父亲埋葬之后的一个夜晚,我看见院子里堆积的泥土,就像是荒凉的坟墓。我忽然觉得我其实是爱着父亲的。我再一次感觉到那种彻底的孤单。我终于忍受不了内心的伤痛,发出凄厉、漫长的哭声。我呼天抢地,一个人哭了很久,最终昏倒在地。
因为我根本不相信父亲所说的话。那些先祖的荣耀和苦难很可能出于父亲的杜撰,或者是他把一生收集的关于洛镇的传说全部归集于自己的先祖。由于不断地重复自己的想象,那些故事逐渐变成了真实的景象。最后他自己也相信了这些故事。到后来他就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他增加的了。但是我必须得承认,我父亲讲述的很多故事是真实的;我的先祖就是他讲的这个样子。他虽然神志混乱,故事里的很多情景张冠李戴,充满明显的漏洞,但是那些大体的轮廓却从来没有出错。他不断修改的只是一些细节。所以在一些时候,我其实害怕我的父亲。
你晓得我害怕什么吗?
我害怕他说的话是真的。
你晓得的,我的女人离开了我,我的孩子死了,最后我父亲也死了,我父亲有整整三年不和我说话。这都是在我专心画画的时候发生的事情。难道这些灾难都是画画带来的吗?就像我父亲所说的那样?老实讲,我有时候很疑惑。我就问我的好朋友张三元,事情是不是就像我父亲所说的那样?张三元也不晓得是不是这样。他就反问我说,你觉得是不是呢?我说,我觉得不是这样的,前面发生的事情都是命,我画画也是命,谁都不能改变的。张三元就点头附和说,对的,对的。张三元就这点好,他从来都同意我的看法。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我父亲死了之后我才晓得,我有多喜欢听见他絮絮叨叨的声音。他要是突然不说话,这个世界就会变得有多寂静。寂静会让我觉得空虚。会让我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空空荡荡。还好有个张三元。我和他说话的时候,我感觉好多了。
11
有时候我在想,世上到底有没有我父亲所说的那种女人呢?就是散发出神秘的香气、像是毒药一样的女人?或者声音被蜂蜜浸泡过的、像是柔软的刀一样的女人?我就是想晓得有没有。
你晓得的。这样的女人有的。不但有,而且在我的生活里也出现了。接下来我要说的,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
你晓得的。这个女人的名字叫刘小美。
12
那是有一天,我正在画画。张三元走过来,告诉我说,洛镇上来了一个女人,人们都在看。就是那个长得像妖精的女人。我就走到街道上。洛镇正在修建新的房子和街道,因为镇长说,洛镇就要成为城市了。挖掘机和推土机轰轰作响,到处都是尘土。但我还是一眼就发现了刘小美。原先我没有见过刘小美。我只是听说过刘小美。就是那个住在另一个村子里的女人。从小她就被议论。人们说,她不该长成这样。她这样太奇怪了。我很早就想看见刘小美,可是每一次刘小美来到洛镇的时候,我都是在对着《问道图》体验飞起来的感觉。后来她就离开了村庄,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后来她又回来了。她来到洛镇的那天,我听见人们说,她的男人不要她了。她就带着她母亲到洛镇来了。
那天我从远处看见了刘小美。她走在漫天的灰尘里。可是太奇怪了,那么大的灰尘竟然没有把她淹没。她就像是一场大雨冲洗过的那样干净。此等情景,让我感觉十分荒唐。因为你会觉得,刘小美和洛镇是完全不同的两类物品。她就像是从遥远的古代来的女人,是荒凉的沙漠上突然长出来的一棵树,是大雪纷飞的冬天盛开的一朵花。
我该怎么描述刘小美呢?呃,这种感觉很难一下子说得清楚。笼统地说,刘小美带来的是一种耀眼的光亮。她眼睛里的风尘与疲惫难以掩饰,但是同样不能遮挡的是她眼睛里的那种明亮的光芒。这光芒哗啦一声,一下子照亮了洛镇灰暗的街道和房屋,那些堆积多年的灰尘也顷刻间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我顿时听见我的心里发出了明亮的响声。就像是有人突然揭去了蒙在我眼睛上的幕布,整个世界变得干净整洁起来。然后我还清楚地感觉到腐烂的气味正在消失,一种新鲜的、类似于草木生长的味道弥漫开来。那正是我所寻找的艺术的味道。刘小美就是我的艺术。唉。我当时就觉得自己喘不上气来了。老实说,自从第一眼看见刘小美,我就完完全全地爱上了她。她是洛镇唯一的光亮。要是没有刘小美,洛镇就会被灰尘掩埋。
13
你不晓得的。刘小美来到洛镇之前的那些日子,你不晓得我有多难熬。首先是我的便秘加重了。我经常蹲在茅坑里,等待着一泻而下的快感。可是我等了很久,还是什么也没有等到。我肚子里堆积的东西越来越多,它们挤压我身体里的每一个角落,让我呼吸困难,身体沉重。我甚至觉得这些堆积起来的东西让我的身体腐烂发霉了。我闻见自己身上腐烂的味道。那种味道让我厌恶。我每天都要蹲茅坑。我蹲茅坑的时间越来越长。我从早晨就开始蹲茅坑,看见太阳从山上升起来,一直看见它升到我的头顶。我蹲在茅坑上,感觉自己就像是砌在上面的一块石头。我双腿酸痛麻木,眼前发黑,有一次竟然掉进茅坑里去。身体上沾满的屎尿让我羞耻而厌恶。其次是我开始失眠。失眠的症状越来越严重,经常整夜都难以入睡。我就睁着眼睛看黑暗中的事物。起初什么也看不见,后来就什么都能够看得清楚了。我看见老鼠从洞里出来,鬼鬼祟祟的样子,它们的眼睛里发出亮光,偷吃碗里的食物,撕咬我画好的画。我甚至还能看得清黑夜里的蚊子和苍蝇。有一次我居然看见了我的父亲。他从门外走进来,坐在屋子里的那把破旧的椅子上,他看着我,没有说话,只听见他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叹息。我就对父亲说,我一定会成为伟大的艺术家,你放心吧。父亲还是没有说话。他身体下面的椅子发出嘎吱嘎吱快要破裂的声音。我就对他说,我给你老人家倒杯水吧,你一定是走了很远的路。我就起来,准备倒水。可是我刚一转身,就发现他老人家已经不在屋子里了。在失眠的夜晚,我就起来画画。我不停地画下去,一直画到太阳升起来。但是我画不出好画来。我经常画了一夜,却不晓得自己画了什么东西。那些墨汁和水彩搅到一起,都是一些混乱和含糊不清的形状,连我自己都分辨不清。我就对着《问道图》临摹。我想我画不出来,模仿总应该可以。可是我发现我画出的远山和松柏都是干枯的,书生和道士也没有一点儿神采,他们看起来就像是毫无生气的死人。那时候我才发现,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书生和道士挥舞衣袖了。我很长时间站在《问道图》面前,却没有一点儿要飞起来的感觉。
你晓得的,一个艺术家可以便秘,可以失眠,但是不可以画不出画来。艺术家画不出画的痛苦才是真的痛苦。我可以忍受便秘,忍受失眠,还可以忍受贫穷,但是我忍受不了我画不出画。画不出画来的时候,我就不停地在房子里走动,我转着圈,想象自己在黑暗里朝着一个明亮的地方跋山涉水。后来我发现地面上被我踩出一道圆形的坑。有时候我很想点起一把火,把我的那些画全都烧掉,然后让整个房子燃烧起来。我想象那种燃烧的景象,心里感觉到愉快。有两三次,我差一点儿就点着火了。
可是我一见到刘小美就好了。我的眼前哗的一下,一切就亮起来了。我痛痛快快地拉了一泡屎。就像是有一台高级的清洗机器,一下子把我肚子里的污浊洗得干干净净。五脏六腑,每一个毛孔都舒舒服服。到夜里的时候,我画了一幅画,画里是一座绿树成荫的村庄,有一条清澈的河水从村庄里流过,一个女人正站在河水边汲水;这个女人有黑油油的长发,有月亮一样的脸庞,有宝石一样的眼睛。你晓得我画的这个女人是谁。等到我画完之后,眼泪哗啦哗啦地掉了下来。我终于可以不用怀疑自己的才华了。然后我对刘小美充满了感激之情。我觉得她就是世界上最好的药,她还是世界上最明亮的灯。她治好了我的便秘,让我的身体干净舒展,她还点燃了一个艺术家创作的火焰。夜里我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我已经有三年没有这么舒服地睡过觉了。
你是晓得的。一个人要是喜欢另一个人,那就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不管她晓不晓得,也不管她愿不愿意,我都是要喜欢她,爱上她的。张三元对我说,刘小美在镇上开了服装店,卖衣服、雨伞和牙膏。他接着说,洛镇的人们都在议论说,刘小美是个婊子,她还克夫,人们都和她不说话,人要是和她说了话,就会中毒。听了这些话,我很生气。我让他闭嘴。我晓得这些话是镇上的人们说的,不是张三元这么说的,可我还是很生气。然后我在心里说,就算刘小美是一个婊子,就算她克夫,我还是要喜欢她,爱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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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把那幅《汲水图》送给刘小美。我正在打算怎么送。虽然洛镇正在变成城市,但是一个光棍和一个寡妇说话,总还是会引起议论;何况这个光棍是一个骄傲的艺术家,这个寡妇是一个绝世的美人。我正在琢磨的时候,忽然看见镇长来找我了。镇长是一个胖子,一张脸就像一个巨大的面盆。他说话还算和气,可是我晓得他的和气里藏着杀气,因为他身后跟着几个打手,镇上的一个女人就被他们打死了。他是来和我说房子的事情的。他先问我说,洛镇就要变成一座城市了,你晓不晓得?我说,晓得的。他说,晓得就好,洛镇要建新的街道和房子,正好从你家里穿过,所以你的院子是要拆的,至少要拆掉一半。
还没等我说话,镇长就接着说,我晓得你是镇上的艺术家,我对艺术家是很尊敬的,我当年在大学里的时候也想当一个画家;因此我不会白白拆掉你的房子,我会给你一间临街的房子,这样你就可以开一个专门的书画店。我还给你一千元。你晓得我拆别人的房子是怎么拆的吧,都是随便就拆了,一分钱也不给的。因为你是艺术家,所以我才这么照顾你,你晓得不晓得?
我本来是瞧不起镇长的,也从来没有和他说过话。我父亲要是还活着,就肯定不会让他拆房子。我祖上的这院房子已经有几百年历史了,我父亲就算拼了性命,也不会就这么随随便便让他们拆了。他老人家肯定就会躺在推土机下面号啕大哭。洛镇的很多人就是这么干的。然后镇长身后的那些人就从土里把他们捞起来,扔到别的地方去了。建一座城市就得这个样子。我晓得事情就是这样的。镇长要是对我也那么凶恶,我也不会随随便便让他拆房子的。但是我发现镇长其实是有文化的人。他跟我说话的语气很诚恳,很有敬重之意,尤其是他反复称我为艺术家,让我十分感动。老实讲,我在洛镇很多年,还没有人这样隆重地称呼我是艺术家。这个称呼让我顿时感觉到特别舒畅。人人都应该像镇长一样这么称呼我。我是洛镇唯一的艺术家,洛镇要是没有我这样的人,一定会暗淡无光。何况镇长许诺的一间临街铺面也让我动心。很久以来我就有开一间画廊的想法,画廊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兰亭艺术馆”,因为我敬重古代的王羲之先生;我自己画画时候署名也都是“兰亭居士”。其实我心里面还藏了一个秘密:有了“兰亭艺术馆”之后,我就可以天天看见刘小美了,因为镇长许诺的铺面正好就在刘小美服装店的对面。
因此我二话没说,很痛快地答应了镇长的条件。紧接着我就看见推土机轰轰轰地开过来,顷刻之间就把我的宅院推掉了。只剩下两间房子。镇长给我的一千元钱,我请人做了一块匾,上面是五个大字:“兰亭艺术馆”。这五个字是我自己写的。我觉得这几个字写得颇有王羲之的风度。剩下的钱我就全买了宣纸和颜料。
其实就算为了看见刘小美,我也会同意他们拆房子。人生在世,当为心爱者一掷千金,气吞斗牛,无所顾惜。作为一个艺术家,尤当如此。
15
刘小美散发出一种气味。雨天的时候这种气味越发的清晰,雨水、树叶和空气里都是她的味道。这种味道让我浑身颤抖,呼吸困难。我努力作画,为的是忘记她的气味。可是不久我就发现,我画画的墨汁、毛笔和纸张里也都是这种气味。我在这种气味里像一片纸那么轻盈。我就在空气里飘荡。这让我既甜蜜又痛苦。有时候我听见她在唱歌。她的声音从空气里传过来,就像是锋利的刀子,顷刻间,我的身体就被切割成无数的碎片了。我父亲曾经讲过我先祖的故事,有一个女人就有这样的声音;原先我根本不相信。可是刘小美的声音就是这个样子。原来我父亲所讲的故事是真的。
我实在是受不了这种气味和声音的折磨,于是我就拿着那幅《汲水图》去找刘小美。从“兰亭艺术馆”到她的服装店不过三十步的距离,但我感觉比三百步还要长;因为刘小美的气味越来越浓烈,我的呼吸越来越困难。等我走到刘小美跟前的时候,我已经无法呼吸。我觉得自己就像一颗大大的气球那样升起来,无论我怎么努力,我的身体都在不断地朝着空中上升。我浑身哆嗦,满头大汗,只是看着刘小美喘气。刘小美看见我这个样子,露出惊奇的神色。她说,许大哥,你怎么了?你是生病了吗?
我很想说出一句话来,可是我发现我的嘴巴根本不受我的控制,因此我只是张大了嘴巴。她的甜蜜的、刀子一样锋利的声音再一次划过了我的身体。顿时我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晕倒在地上的时候,洛镇的人们围着我看。他们议论说,我是癫痫病又犯了。我从小就有癫痫病,有时候就会犯,可是这一次我晓得不是癫痫,我昏倒是因为刘小美的气味。人们这样说是因为他们太自以为是。然后他们看着我,就跟看着马戏团的一只猴子那样。只有刘小美不是这样。她扶着我,用一只胳膊搂着我,给我喂水喝,一直到我醒过来。我再一次清晰地闻见她身体上的那种气味。老实讲,有一阵子我是清醒的,可是我太喜欢她的味道了,因此我就闭着眼睛,假装我还在昏迷。我从来没有距离一个女人这样近,我几乎就在她的怀抱里,她的气味包围了我,我觉得身体的每一块地方都要融化了。我在心里说,就算我这时候死了也是愿意的。
我昏倒的时候,那幅《汲水图》也掉到地上了;等我醒来,画已经被人们踩得像是一块抹布。可是刘小美看起来很喜欢。她说这幅画画得好,画里的河水就跟真的河水一样,她觉得河水都要流出来了。她的话让我热泪盈眶。从来没有人赞美过我的画,刘小美是第一个。她是唯一一个懂得我的画的女人。我就说这幅画就是为她画的。刘小美高兴地说,既然是这样,那她就收下这幅画,等将来有一天我成了出名的画家,她就可以向别人炫耀说,这是许多多送给她的画。我看着她,心里激动,我是太喜欢她说话的样子了。她的模样真是太过于美艳了,明眸皓齿而倾国倾城,回眸一笑而百媚顿生;她说出的话就如珠落玉盘而铿锵悦耳,正是古人所说的听韶乐而三月不知肉味。此情此景让我魂飞而魄散,我差一点儿再次昏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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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要是有了爱情,那就什么都不是问题。我爱上了这个叫刘小美的女人。无论寒冷和饥饿,贫困和孤单,我都可以忍受。我只要能够看见她就可以。我画了许多画,每一张画里都有刘小美的影子,甚至于画里的树枝、山峰、溪流,还有微风、蝴蝶、花香也都是刘小美的样子。这些事情只有我自己晓得。我希望刘小美也能晓得,有一天我会对她说,所有这些画里的风景都是按照她的样子画出来的。
可是一个人要是爱上另一个人,也会带来更大的痛苦。我白天能看见刘小美,在夜里我也能看见刘小美,她的气味就像是空气一样无处不在。可是在洛镇,我就只能这么看着她,我不能够走到她跟前,对她说:我爱着你。你一定晓得我这样的痛苦。然后人们说,刘小美是一个婊子。每一个人都可以议论她,诽谤她。人们憎恨她,也要喜欢她。因为她是婊子。婊子就得是这样。这些言语就像是洛镇上到处飞舞的苍蝇。刘小美就像是每个人存在银行里的钱生出来的利息,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可以享受和支配。我晓得人们这样说是因为恶毒和嫉妒,可是我没有办法制止。人人都在这样说。他们说话的时候咬牙切齿,像过年一样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