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小城似乎夏天总是来得很早,窗外蝉鸣不休,吵得余卿眉头直皱,何况屋里也不太平,嗡嗡嗡的,搅得人太阳穴突突直跳。
“余卿!余卿!”余父疾声厉色,“长辈在和你说话,你现在这是什么态度?!”
倒是校长对余父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的暴脾气有些看不下去,伸手拉了他一把:“余先生,你先冷静一下,我们都十分相信余卿同学是不可能参与打架斗殴的,这几个小孩子嘛,全校里就数他们最调皮捣蛋,害怕担责任,喜欢胡乱攀扯无辜的同学也是有的……”
一旁的高森森听这话可就不乐意了,他只要一想起他们一伙人打得你死我活,余卿这个乖宝宝倒是背着书包站在三米开外冷眼看着,况且余卿性格清傲,平常连句话都好似不屑和他们这群人说,让人看着就不爽。
这次他还非要拉他下水不可,于是立刻跳了起来,配上他青一块紫一块、活像做了人体彩绘似的脸,显得有些滑稽:“余卿动手了!他在班里一贯看我们不顺眼,见我们被人堵在路上打,他也扑上来偷偷踹了我一脚!”
说罢,高森森还转过身去,果然屁股上一个大大的黑脚印,偏生他一贯挺风骚,每天穿得花枝招展,像个求偶的大孔雀似的,今儿穿的还是白裤子,显得那个脚印越发鲜艳,余卿看了两眼,觉得这个下黑手的大兄弟还颇有些艺术天赋,这个脚印就以屁股缝为轴心十分对称,完美分割,裱起来都能拿上卢浮宫展览去了。
见余卿这种时候还能逮着空档就可劲儿发呆,又想起余卿上学期急转而下的学习成绩和学习态度,余父气得七窍生烟,抬手就要打,余卿却察觉到他的动作,也不闪不躲,嘴角轻轻勾着一个弧度,冷淡又有些讽刺。
一看他这个表情,余父一时竟然有些打不下去,手举了半晌,才愤愤放了下来,转头对校长鞠躬道:“实在对不起,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明天我就来给他办理转学手续,免得这不安分的东西又整出什么幺蛾子来,搅扰同班同学的学习。”
校长觉得余先生的态度有些过分苛刻余卿,似是余卿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劳改犯似的,这哪是个父亲的样子,继父都未必这么明目张胆地刻薄,但人家的家事他操什么心,只是有些心疼放走了余卿这么个好苗子。
去年刚拿了全国奥数金奖,高考直接就是十分的加分,可想以后他能给学校带来多大的荣誉,虽然这学期两次月考数学都交了白卷,不过小孩子闹脾气嘛,到了高三自然就知道成绩的重要性了,他这个校长可比那个当爹的对余卿要有更多的耐心。
“余先生,实在不必这样……”校长苦着脸又想劝。
余父生硬打断:“原本这学期成绩就垫底,还出了打架斗殴的事情,再让畜生留在这所学校,怕是我这张脸都要丢尽了,唉……”
校长愣一下,这才想明白余父愤怒的点到底在哪,说来说去就是觉得余卿让他丢了面子罢了。
余父是市某三甲医院的科室主任,这所学校的学生家长,尤其是同龄孩子的家长,也多是这样身份工作体面的,彼此相识的也不少,先前余卿长得俊秀成绩又好,乖巧听话,谁家曾不羡慕过,偏偏就这学期开始跟换了个人似的,丢尽了余父的脸面,余父想想都觉得日后在酒桌上抬不起头,索性趁着事情还没叫别人知道,直接给余卿转学避避风头。
余卿偏着头,懒得理会这些事情,只是嘴角那个小小的弧度始终定格在那里,像是笑旁人,也像是笑自己。
也不知道余父到底多以他为耻,不过三天的时间就动用人脉关系将他塞进了一所新的学校,学校地处偏远,校风相对也松散一些,余父皱着眉头将余卿领过来亲自交给教导主任,私下看了看周围的学生,显然是不大满意的模样。
余卿倒是挺喜欢这样松散的氛围,比起先前群英荟萃的省重点,压力不知道小了多少,班主任不清楚余卿先前的傲人成绩,也没给啥特殊待遇,随手一指,将他分配到了最末排一个荒无人烟的犄角旮旯里坐着。
坏处是背后就是个垃圾桶,时不时就会有几个没腿走路的王八羔子发射生活垃圾导弹划过他的凌空,有点膈应,好处是靠着窗挺透气,好歹不用享受到前桌壮汉打球后散发的那股子诱人体香。
同学见他被安排在了最后一排,显见地眼神有些奇怪,有几个还看得出是有些妒忌的,余卿纳闷起来,最后排难道还是龙椅不成,一个个跟个盼恩承宠的魏忠贤似的。
不过余卿肚子里腹诽,面上还是个冰冷冷没什么情绪的样子。
余卿高鼻深目,皮肤白皙,这个年纪里的男孩少见的气质干净,无论是头发还是校服,都理得洁净利落,让人看着也赏心悦目,便越是这样冰冷冷的表情,倒还越叫一些女孩子转回头偷偷瞧他。
余卿闲得发慌,抬头看着黑板上方时钟发呆,突然旁边炸开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叫:“还有三分钟!还有三分钟!”
这话像是句开关咒语似的,全班里原先还睡眼惺忪的同学统统精神一震,扑啦啦一拥而上挤到窗边来,余卿一下被整个人撞着挤在玻璃上,差点把胃从嘴里吐出来,皱了皱一把将窗户拉开,这才感觉松了口气。
这群王八羔子还叽叽喳喳吵闹不休。
“来了没有,来了没有?”
“没瞧见呢,别吵吵。”
“喂,杨大狗,你个高看得远,瞧见她没有?”
“去你祖宗的,别叫老子杨大狗,我被挤在后头哪瞧见去?你问问这个……诶,这个新来的叫啥来着?”
“……”余卿只觉得耳朵一阵嗡鸣,吵得脑壳都疼。
“来了!”杨大狗一声震天吼,嗓门大得玻璃都震了三震。
余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学校大门正对那条空无一人的小街道急速奔来一个黑色的人影,身姿矫健,迅如猎豹,奔跑时长长的风衣振风如蝶,不过几个喘息间的功夫,她便与学校的正缓缓关闭电控大门只有几尺之远。
“糟了大门关上了!”杨大狗紧张兮兮,一瞬间全班都似屏住了呼吸一般,余卿耳旁连落针之声都清晰可闻。
“诶诶诶!又是你啊!”保安大叔眼看着丝毫没有因为大门关闭而停住狂奔脚步的少年,心里一沉——
果然,少年嘴角一挑,一步踏上交叉的铁栏借力,双手按住栏杆顶部一撑,整个人以奇异的姿势踏着铁栏扭过身,手脚同时发力,竟然以背翻的姿势干净利落地翻过了大门。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双脚一落地立刻又大步流星地朝教学楼疾行而去。
“我的妈,楚哥太酷了吧!”
“啊啊啊啊啊啊——”
“阿楚帅炸了啊啊啊啊……”
十三班爆发出一阵振聋发聩的惊叹尖叫,人人举臂欢呼,气氛热烈如国足进军世界杯。
眼看着楚灵均已经进了楼梯口,十三班众人才从窗边慢慢散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早读已经开始,但这所学校似乎没有老师监管早自习的规矩,众人还是三三两两交头接耳,余卿暗搓搓地听了几耳朵,顿时有些无语,话题内容还是他们方才口中的那个“楚哥”,倒是班上那位扎着高马尾的女班长有些不高兴地骂了一句“怎么每天都这样踩着点来,还爬栏杆,不知道危险两个字怎么写吗”。
因为隔得远,余卿也没瞧清这位是男是女,只是但看身量,至少一米七七,若是位少女,倒是南方难得一见的高挑。
“楚哥早!”杨大狗猛地起身一声吼,把余卿吓得肝颤,晃悠悠回头一看,人竟已经到了门口。
方才还抱怨不休的女班长倒是第一个蹭地站起来,手里还拿着一杯不知道什么时候倒好的温水走上前去,神情还是抱怨,对上少女的眼睛,却更像是在撒娇了:“阿楚,以后别做这种危险动作了。”
少女嬉皮笑脸地接过,被念叨也不生气,只是一口把水饮尽,又道了声谢,嗓音低低的十分温柔磁性,听得女班长脸上一红。
余卿这才仔细打量起这个班上的风云人物,少女身材高挑,有些偏瘦,肩宽腰细,五官深邃,生得十分英气,长长的黑色风衣迎风敞开,里面是件没扣好扣子、将锁骨大刺刺露着的深蓝色衬衫,脚踏一双军靴,从装扮到长相都有些过分英俊,甚至有几分《刀马旦》里林青霞的味道。
“阿楚早啊!”
“楚哥,今儿姿势厉害啊!门口那老头都要吓厥过去了。”
“刚刚张蔷挤着我没看见,谁录了!”
“我录了我录了,等会儿发班群里……”
少女熟稔地和她的信徒们打着招呼,余卿一瞬间都有一种错觉,仿佛他身处的不是一间散发着五年高考三年模拟香气的教室,而是武林盟主的会客室。
武林盟主阅完兵,带着亲切的笑意冲他打了个招呼:“早上好啊,转学生吧?我叫楚灵均,咱俩同坐一排,今后还劳烦你多多照顾了。”
余卿勉强给她勾了个嘴角算作回应,然后埋头犯他的夏困去。
楚灵均似是从来没有遭受过这样的冷遇,一时间有点尴尬,但她脾气很好,只是自己摸了摸鼻子,就转过身去坐回自己的座位。
窗外蝉鸣不休,吵得余卿脑子嗡嗡嗡响,偏又不知道哪儿传来一阵恶臭,惹得他的肚子跟着蝉鸣也“滋儿哇”地翻腾了一阵。
余卿忍无可忍,猛地转过头,寻着香味看去,就见楚灵均不知道哪儿生出一桶螺蛳粉,正呼哧呼哧地吃得热火朝天,前桌是个看起来就十分柔弱的小姑娘,竟然没嫌弃她吃的那鬼东西味儿大,还谄媚兮兮地给她老人家上供了两根剥好的火腿肠,看着她的眼神都仿佛一位慈爱的老母亲。
楚灵均察觉到余卿杀人的目光,登时噎了一下,辣油呛进鼻腔里,差点把肺咳出来,前桌女孩连忙给她拍背顺气,顺带十分嗔怪地轻轻瞪了余卿一眼。
余卿觉得惹不起,默默从书包里摸出了一个口罩,刚戴上,就感觉臭味更浓烈了,余卿眉头一皱别过头,楚灵均居然以为他饿了,就用保温杯盖子分了一小杯给他,上面还洒满了恶臭的酸笋。
楚灵均脸上挂着莫名的慈祥和一点点同情,用一种安抚流浪猫的口吻道:“你老这么看着我是不是饿了,吃吧,特别香,我给你多放了点笋。”
余卿不知道自己该昧着良心道谢,还是该啐她一脸,环视了一下周围同学仿佛是嫉妒到眼睛里都能喷射出毒液的表情,明了这位就是万民拥戴而荣登大宝,身死都还要连追数十道谥号的主,余卿不想招惹麻烦,连忙双手接过,以示感谢楚灵均皇恩浩荡。
余卿捏着鼻子吃完,感觉自己原本就为数不多的寿命也差不多就到今天了。